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乔城遗事 by 独钓寒江 【内容简介】   他的声音幽幽的,像是风从很远的地方把它吹送过来,轻轻地拂过耳根,掠过心房,软软的、痒痒的。 【正文】 1    民国二十六年,乔县。   是个深秋的早晨。这一年的北风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早,挟来的黄沙遮蔽着这个只有数千人的小城,即便是正午,天空依旧是昏黄一片。今天却是个例外,暖暖的阳光洒下了一片愉快的晨色,扫走了笼罩在乔县老百姓心头多日的郁闷。   “呀,太阳出来了。”一个丫角少女从厨房里奔出来,兴奋地喊起来。   “哟,还真是呢。”一个穿蓝竹布衫裙,系着围裙的老婆子走到后院中央,抬头看看东边,也跟着兴奋地叫了起来,“赶紧地拿被子衣服出来晒晒。”   听到他们的叫喊,又有几个丫头伙夫老婆子跑了出来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在那儿嚷嚷。   这时,西厢二楼的一扇窗户被粗鲁地推开,碰地一声拍到了墙上,伸出一颗乱发蓬松面容憔悴的女人的头,“吵什么!不用睡啊?”   下面一干人吓得捂紧了嘴,都跑开做自己的事了。   一宵歌舞升平落下狼藉一片,清晨的凤临阁显得十分寂寥,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凄戚和惨淡。   老婆子和小丫头无精打采地拾掇着厅堂、厢房、门面。她们需要在上午把这些功夫做完,到了中午,就要服侍小姐们起床梳洗,吃饭等等,过后又得马不停蹄准备晚上的生意了。   早上应该是辛苦了一夜的小姐们抓紧休息的时候,却有一些乐极忘形的奴仆不识相地乱叫,扰到了某小姐的清梦。不幸的是,接下来有一个不速之客“登门造访”。   门外停着一顶空轿子,轿夫蹲在墙根拉起了话来。   “这地方像是个窑子咧。”   “嗯,这一带都是。”   “她一个女人来这种地方干啥呢?”   “呵呵,男人来窑子找女人,女人也来找男人。”   “啧啧,还做起这种生意啦。”   “想啥呢,找她男人来的。”   “她男人?哦,乔大少。嗨,打铁的还花俩钱过过瘾呢,更甭说人乔家,多大的宅子,多气派呀,多富啊!这年头还没见过哪个阔爷儿们不包几个窑姐儿玩玩的。还跑去要人,至于么?”   “你不知道,那乔家大少爷不知嫌人家什么,成了亲愣是不回家住,天天泡在窑子里,听说都有一个月咯。”   “真的么,挺漂亮的小姐呀,还嫌。”   “有钱人嘛,谁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歇了吧啊。” 2 “哪个乔少奶奶?”鸨母瑞卿噔的一下从床上弹起,一边着 装梳头一边等着粉头回话。不管是哪个乔少奶奶,总之是个女人 ,她都不敢放松警惕,随时准备上演一场口水战。 “是崇禧堂的那个乔家。” 乔县是宗亲县,有三分一的人姓乔,过半数人的人都是亲 戚,维系全县的人脉纽带,除了这一层宗族关系,还有一层比这 更强韧的关系,是“买卖”。药材买卖是全县的经济命脉,如果 一个家族经营一单生意是家族生意的话,乔县就是一大家族,药 材买卖就是他们的家族生意了。 经过几代人的浮沉起落,如今话事的是崇禧堂乔家。崇禧堂 从发迹到坐上第一把交椅全由现在的当家老爷乔庭植完成,一度 为人所羡。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一旦乔庭植死了,崇禧堂也 就跟着完蛋。 长子晋朴游离浪荡、不务正业,难以继承家业不在话下;次子 晋雅游学国外,专修文学,风马牛不相及,自然无心继承家业;至 于幺子晋曦从小被送到省城念新学堂,将来多是与晋雅无异。 当然,这些纯属老百姓茶余饭后的推测,谁都说不准将来会是 谁家天下。 且说瑞卿听到崇禧堂三个字,倒吸了一口气,暗想“果然是她。” 心里立即盘算起各种对付的招数来。 粉头问:“要不要通知大少爷,让他赶紧躲躲?” “不要惊动了他,这会儿他怕是还没起呢。”瑞卿往嘴唇中央点了 一抹胭脂,镜中现出一抹浮艳的冷笑:“想从我这儿把人带走,瑞姐 我以后拿什么脸见我的客人?”扬起脸道:“走!迎客去。” 3 瑞卿走近客厅,奇怪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停在楼梯口偷偷 伸了个头出去,只见那边端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素纱衫裙的翩翩佳 人,脑后用银丝线轻轻挽了个发髻,低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用杯 盖拨弄水面飘浮的茶叶,气静神闲,仿佛是来享受的。 “奇怪,这人唱的是哪一出啊?” 瑞卿故意弄响脚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笑道:“给乔夫人 请安!恕我失礼了,现在才起来,多有怠慢。” 容安琳礼貌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对不起,请原谅我不得不 在这个时候打扰你。”她的眼睛很快地在瑞卿身上掠过,面带微笑, 但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 瑞卿请她坐下,天真地问道:“哦,乔夫人有事? “我有些事要找乔家大少爷。” 瑞卿动动嘴刚要否认乔晋朴在她这里就被安琳截住了。 “我有个朋友看见他昨晚来了,一直没出来过,现在还很早,他 大概还没起来,而且应该正在和你们这里一位蕙仙姑娘在一起的。 但愿我的这个请求不过分。” 瑞卿第一次感到在这种场合处于一种完全的弱势,同样的话她 过去不是没碰到过,那些女人总是拿出所谓的证据然后祉高气昂地 来兴师问罪,神态语气充满着强烈的轻蔑和傲慢,而这些恰恰撩拨 起她的斗心,以挫败她们的锐气为快事;她从来不会在这些太太小 姐面前感到自卑,相反她同情她们,在她眼里,她们不过是一群珠 光宝气却留不住自己男人的可怜虫而已。 然而今天她却发现自己不争气地底气不足,她的自信无法在乔 夫人的注视下坚强起来。她的所谓请求仿佛是一道命令让她无从抗 拒。她警惕不要软下去,出卖了客人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她知道 后果的严重性。 “乔夫人,”她说道:“您的朋友是不是看错了,这附近可不止 我们一家馆子呢。” 安琳淡淡地笑了一下,随从把一袋银子放到茶几上,她把银子 推了过去,说:“八十个大洋也许能让你想起来的。他,在这儿吧?” 安琳继续说道:“他要来这儿多少回才够得上这个数呀?况且…… 你心里也是明白的,这儿可不止你一家呀。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八十个大洋啊,的确是个诱人的数目,可是,她不能只顾眼前 而断了后路。 瑞卿把钱袋推回去,笑道:“我倒想他能在我这儿,可惜咯, 我无福消受。” “那,”安琳甜甜地笑道:“就不为难大姐了。不过辛苦了我外 面的兄弟,一大早被我折腾得,现在天气很干燥,大姐能否赏他们 几碗茶喝喝?” 瑞卿听出了她话里的威胁,于是对一个粉头使了个眼色。粉头 走出门外果见对面坐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吓得急忙缩了回来,附在 瑞卿耳旁嘀咕几句。 瑞卿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吩咐下去: “鸷儿,带路。” 安琳的最后一抹微笑掩在杯盖后面。 4     鸷儿领着安琳走向蕙仙的房间,周围则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 小姐仆人。   其实有人已经早鸷儿一步跑去通风报信了。   乔晋朴一开始倒是被惊吓了一下下,随即又满不在乎地躺回床上: “来就来吧。”   蕙仙一个劲儿地瞧着乔晋朴吃吃发笑:“你就不怕你老婆?”   “你没听说过爱老婆才会怕老婆吗,我见都没见过她,怎么爱她?”   “那我就在你眼前了,你爱我吗?”   乔晋朴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下,没有回答,却扭头望 着天花板。   蕙仙扳过他的脸,手指轻轻抚摸他浓密而英气的眉,深情又凄楚 地呼唤他:“晋朴、晋朴……告诉我,你爱我。”   乔晋朴从来就害怕别人向他索要感情,过去是他母亲。   他的父亲在他两岁时娶了一房妾侍,生下他二弟,他母亲还来不 及恨他时,他又娶了第三位姨太太,三姨太红颜薄命,生下三弟就死了。   他母亲从此对他父亲心灰意懒,把所有的爱都系在了他身上。每 当她听到父亲和二姨太、三姨太,或者外面女人要好时,就抱着他哭 ,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说:“晋朴,你爱妈妈吗……你爸爸不喜欢我们了……妈妈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如果你也不爱我,我就没指望了。”      现在他父亲又娶了第四位姨太太了,才二十出头,年龄和他相当, 不过他的母亲永远也不用和这个新来的敌人怄气了,在四姨太进门两 个月后,她死了,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这种依附的爱来势汹汹,凶猛得让他恐惧。   渐渐地,他长大了,发现这种爱不仅仅来自他年事渐高把他越抓 越劳的母亲,还有家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婢女,无论身在何处, 他总感到殷切的目光正躲在家中的某个角落散射着热力。当他知道这 些盼望在他身上得到爱的纯真少女竟然不择手段互相倾轧,甚至伤害 自己的时候,他再也不敢在某个人身上倾注自己的感情,甚至表露自 己的感情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爱”什么时候会变成“害”。   蕙仙得不到他的回应,疯狂地吻他的唇,他的脸庞、眉毛……   这个时候,安琳到了。   鸷儿敲了门,但是安琳的人不等里面回答就径自推开门了,当然, 也就看到了这一幕让她极为难堪的场面。   安琳可以听到到尾随看热闹的人跟她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也可 以感受到身后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会作何反应。   里面那个男人,衣衫不整地和另一个女人横陈在床上,就是自己 的丈夫了。就是他让她接受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独守一个多月的空 房,忍受周围冷嘲热讽,还逼得她不得不扮演一个酸妇的丑角不顾廉 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妓院找自己的丈夫,最后还居然当众送给他 的新婚妻子这样一份见面礼。   她很艰难才压住心中的怒火,脸上依然保持住镇静,她只是想给 自己留下那么一丁点少得可怜的自尊罢了,而且她提醒自己:马上结 束这一切!   于是她竭力用最礼貌的口吻对蕙仙说:“蕙仙姑娘,能向你借用 一下乔大少爷吗?”   蕙仙对她出奇的客气感到有些冷,她除了答应还能怎样,于是只 好顺从地点点头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把所有八卦的好奇都挡在外面。 5   门关上了,气氛应该相当尴尬,然而两个人都装成若无其事 的样子。   乔晋朴懒懒地捞起件外衣穿上,有意忽略安琳的存在。   安琳学着妓女的样子摆出一个很风尘味的笑容:“睡醒啦大少 爷?”   乔晋朴抬起眼望了她几秒钟,发觉这个女人用的竟然是一种嘲 笑和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是男人在挑选女人,反而感到整个人 轻松了不少,他就怕她会怨妇似的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他“你快回 来吧,不要丢下我”或者泼妇似的质问他“你还有什么解释”之类 的话,他下意识都准备好如何应对了,而她却偏偏不照他的套路走。 看见她一脸无所谓,故作神秘的笑,他反倒希望听到她的乞求了。   他继续穿他的衣服,也应酬了她一句:“是啊,多谢少奶奶叫醒我。”   安琳的笑容暗淡下去,“少奶奶,”仿佛自言自语,“我是谁家 的少奶奶。”   她停顿了一下,声调突然昂扬了起来:“大少爷,我祝贺你即将 可以摆脱我这个不受欢迎的新娘子了,用不着多久,你就可以光明正 大的搬回家住,不用这么可怜的天天睡在外头,有家归不得。”   乔晋朴明知她在说反话,却故意皱着眉头说:“他们要把你赶走 吗?怎么可以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够了乔晋朴,”她没耐性再和他游花园,“你不要一副事不 关己的样子,这门婚事你不乐意,我也不见得是乐意的。你天天睡 在温柔乡,却把我一个人扔在你家里遭受冷言冷语!   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了反对这门婚事作过什么努力,反正我是被 我父亲以性命相要挟才不得不答应嫁到这里来的。我到你们家一个 月了,从结婚到现在,你连面都没露一个!我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是乔家的大少奶奶,没有新郎,没有丈夫,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 我的吗?以为我不贞,以为我有病!   你要是不想要我的,你当着大家的面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不要 浪费你我的时间;假如你觉得这段傀儡婚姻对你来说还有点价值的 话,那就给我一个面子,搬回家住,哪怕只回来走一走,让别人知 道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   安琳也惊讶于自己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把连日来积压心头的 怨愤悉数发泄出来,感觉痛快极了。   安琳停顿片刻,好给个机会他作出回应,然而他不知道是不是 吓傻了,坐在床上一声不响,眉心深锁,眼睛像一潭深水似的飘向 幽深的远方。他在想什么?他在反思,他在自责?安琳一厢情愿的 希望他是。   过了良久,他回过神来,说:“那么,你是希望我们的婚姻能 继续下去呢还是就此结束?”   他的声音幽幽的,像是风从很远的地方把它吹送过来,轻轻地 拂过耳根,掠过心房,软软的、痒痒的。   安琳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接着沉重地跳跃着,对于这个问题, 她曾经是多么断然地为自己给过答案:结束,一定要结束,父亲的 生意再想别的办法吧,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破落的封建家庭生活 下去,否则她会发疯的。而现在心里居然不可思议地萌生出一丝不 舍。   原以为她把问题抛到他身上任务就完成了,他一定反对继续下 去的,那么将来发生任何事情,父亲都不能责怪她了,现在她竟然 在这个不假思索就可以给予否定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乔晋朴凝视着她明丽素雅的脸庞,读到了她心里头的微澜,便 不怀好意地逗她说:“怎么了,不舍得我啊?”   这个句子摆明具有激将法的感情色彩,叫她怎么好意思表示自 己愿意留下?她凶凶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当然是希望把它结束 掉,越早越好。反正我今天来妓院的事传了出去,我在你们家也呆 不久了。”   乔晋朴穿戴整齐,背着手弯身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脸上绽放出 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说道:“好的,请夫人回去静候佳音。”   她的理智差一点要被他的笑脸融化了,脸颊有些发烫。晋朴笑 得更灿烂了,因为一副严肃而又怒气冲冲的脸居然不协调的泛出桃 花般的殷红色,确实是个很可爱的画面。   安琳把自己拉了回来,飞快地答应了一句:“嗯,越快越好。”   晋朴再一次向她鞠躬,像欢送客人的侍应似的也回了一句:“是, 我会尽快的。夫人请放心,慢走!” 6   安琳走出凤临阁的时候还没到中午,街道热闹起来,开始了新 一天的忙碌。早晨还很柔弱的阳光现在却大放异彩,刺得人的皮肤 眼睛赤赤痛。   安琳没有马上回乔家,而是去了乔家设在河运码头的仓库。   河运也是乔县经济的重要一环,也正因为其处于水脉枢纽地带 而占尽先机,每一日需要河运交通的商家络绎不绝,不仅本县的, 还有很多邻县的商家也专程把货物运到这里转运出去,再加上外地 入港的货物,码头于是就经常需要较长周期周转,有时甚至需要数 天,因此有财力的纷纷把仓库建在码头,同时存放自家和别家的货 物,也有专门给别人存放的。   码头仓库在日头底下更显繁忙,挑货运货的、做生意的忙成一 团。   仓库的一个五十来岁的管工琨叔,长得矮短壮实,远远看见安 琳走过来,就先站了起来乐呵呵地瞧着她说:“大少奶奶赏我来了。”   安琳轻松地一笑,说:“是啊,事情一办完马上就赶过来了。 来!给你的兄弟喝酒。”  “哦,只赏他们,我没份的。”琨叔小孩似的嘟长了嘴,“那可 是我把兄弟们骗去那里‘运货’的啊,他们一大早在那里白白等了 一个钟,回来还一个个把我臭骂了一通。”   “是吗,这么不把你放在眼里呀?好,看我……”   琨叔马上接下去:“把那帮小子一个个涮一顿!”   “是把你给辞了,这么没有威信。”说完两个都笑到一堆去了。   琨叔属于那种自来熟的人,待人很热诚。安琳其实也就见过他 两回,却很乐意对他掏心窝子。这次去妓院的计划她对谁都没说只 告诉了他一个,顺便向他“借”了几个码头工人充当打手。   安琳和琨叔走到少人的地方坐下。   琨叔一脸忧心的样子说:“你去那个地方的事肯定瞒不过几天 的,要想个主意才好。”   “等不了几天啦,现在大概就有人知道了。无所谓,反正我不 想留在乔家了。我已经和他摊了牌,就等他回去宣布了。”说话时 眼神却若有所思的游走开去。   “真的无所谓?你的样子像是很有所谓哦!”   安琳摸摸自己的脸,佯斥道:“哪有?不要乱说!有东西吃吗, 我早上出来顾不上吃早饭了。”   “还有一个钟才开饭,回家吃去吧。”   “我想再坐一会儿,跟我聊聊仓库码头的事儿吧。”   安琳回到乔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安琳一直在想着上午的事,兴许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知道 了……自己一整天不在家,乔晋朴会不会已经回来宣布了呢?一想 到这,她马上朝……其实要朝哪里跑去,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只 要跑得快一点就能早一点知道消息(搞不懂这是什么逻辑)。   半路倒是看到过几个丫头,丫头都是向她问了个安然后就走了。 安琳想问却开不了这个口,回想丫头们的神情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她打算回屋时却听到有人在后头叫她的名字,是四太太芳萱。 四太太娘家姓董,家里也是经商的,不过经营不利破了产,被逼停 学嫁人。不过,相似的经历并没拉近她们的感情,因为她们从一 开始就站在各自不同的利益群体面前。   家族内务事传统上都由长房长媳主管。大太太,也就是晋朴的 母亲在生时一直由她把持,后来四太太进了门,她的身体状况急转 直下,但是晋朴还不愿意娶亲,没有可靠的人可以协助自己,很多 事力不从心。   芳萱又是个八面玲珑,很有心计的人,时时留意乔家的活动变 化,在乔老爷面前又颇为得宠,渐渐也就在乔家的管理上分得一杯 羹。大太太和大房族人不能容忍下去,终于在大太太临死以前为晋 朴定下了这门亲事。亲事没能赶在大太太死之前办成,族人勉强等 了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把安琳娶了过来。   安琳过门后,长房族人一直在背后调教这个新媳妇,希望能尽 快把所有权力受归本家。因此两人天生是“政敌”,坐不到一条船 上。   尽管如此,两人还只是在暗里争,表面上则不冷不热。安琳不 会主动亲近她不完全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四太太有本事在仇恨的人 依然笑得如大丽花一样灿烂,吐出让蜜蜂都能甜死的话儿。冷静下 来时安琳会同情她,但一旦看到她又在某处释放她的热情时就忍不 住恶心。   安琳听出是她,老大不情愿地回过头来应酬她。   芳萱这回没有派送她的招牌笑容,而是非常关切的样子:“安 琳呀,我都听说了……”   安琳手心开始有点冒汗。   “你跑去妓院找大少爷的事情都传开了。”   安琳心里问道,传开了,有多开?   芳萱似乎感应到她的话,马上就说:“差不多全城人都知道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转变成三姑六婆的样子了。   安琳心里笑了,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刚才一路回来行人和平时 没什么区别呀。   芳萱继续噼里啪啦地说道:“都在议论你呀,可难听了。”特 意停顿一下卖个关子。   安琳识趣地配合她问道:“哦,他们说什么了。”   芳萱满意地继续说:“说你败坏了乔家的声誉。”   一开始时安琳的确很想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但是芳萱的话怎么 听都像是假的一样,仿佛是听别人的是非,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芳萱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正伤心着,于是也跟着调出悲伤的神 色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人言可畏呀,老爷好像也不大高兴呢, 你要小心点,知道吗?好了,今天的事不要再想它,吃了饭好好睡 一觉吧,没事,大少爷不回来你照样做你的大少奶奶,谁敢多说一 句呀。”   安琳点点头说声谢谢四太太,然后回屋了。   四太太讲了这么些话需要理顺一下了,什么有很多人已经在传 这件事了,安琳早就作好心里准备了,最重要的一点反而是,乔晋 朴还没宣布取消婚姻,而且应该还没回来。想到这一点,她竟然感 到有些高兴。她拍拍脸蛋,自言自语地说:“容安琳,理智一点, 不要胡思乱想。你马上就可以自由了。你已经答应嫁过来了,是乔 家爽约,跟你没有关系,父亲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相反……相反他 可能还会觉得对不起你,放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嗯,那就太好了!   看来四太太有一句话还是对的:今天的事不要再想它了。 7   芳萱讲的话并不假,只不过她把时间提前了一天而已。 长房的亲戚闻讯立即派了个代表——晋朴的三舅过来调查事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三舅摒退左右,劈头就问。   “就是你在外面听到的那样。”安琳冷淡地说。   “你……”想发怒,碍于脸面压制下来,“这种事你怎么可以自把自为,不事先和我商量商量!”   “跟你们商量?你可能同意我这么做吗?”   “我要是早知道了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   “所以我不告诉你嘛。”   “你……你还想不想留在乔家?”   “不想。”这次倒回答得干脆利索。   “那你也不能作出这么丢脸的事嘛!”   “我不想再拖下去了。你们应该看得很明白,我在乔家的身份其实是很尴尬的。乔晋朴一天躲着不出来,我的身份就一天不能明朗,我就自然不能帮助你们。   你们改变不了现状,那我就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解决咯。” 三舅没什么可反驳的了,态度软了下来:“那你见没见着他人?”   “见到了,他马上会回来和我解除婚约。” 三舅沮丧得整个人垮了下来,说:“这就是你去谈判的结果?”   “总比现在半死不活地赖着好。三舅,我帮不了你们,对不起了。”   “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乔家落在董芳萱手里?”   “也不一定,晋朴毕竟会再娶一个,你们到时候再重新谋划一样可以把乔家赢回来的。”这纯粹是临别赠言,安慰的力度犹如隔靴搔痒,安琳已无心再卷入他们的是是非非当中了。   “难了难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否定了,“董芳萱要是站稳了脚就很难把她扳倒啦。”   对于名利,安琳也并非不在乎,但如果这些需要以她的自由、她的人生乐趣作为代价的话,她宁可不要,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记录时代风流,至于家庭,不需要很富有,能有一个志同道合体贴爱护自己的人作丈夫就可以了。这些愿望一度离她远去,相信很快,她又能冲刺自己的目标了。   “不好啦,大少奶奶!”丫头宝丰冲了进房。   “放肆,没叫你怎么擅自冲进来啦,出去!”三舅把气撒她身上了。 安琳见她面色纸一样苍白,问她:“发生什么事啦?”   “厨房的老丁、伏强、阿旺叔,崔贵,还有宝银、秀琴、二祥、碧萧、薛大妈,还有……肇才、明春、训来、广升、忠海、兰英,还有……”   “好了好了,他们要干什么?”安琳暗笑,绕口令似的,亏她说得出那么多下人名字,自己好多不相熟呢。   “他们说……您不配做乔家的少奶奶,要去老爷面前告你。”   “什么?”三舅拍桌而起,催着安琳:“还等什么,快去看看呀! 8   “我不要去。”安琳可不愿意当众出这个丑。   “为什么不去啊我的少奶奶?”这句话可不是三舅说的,是从屋外传进来的,很熟悉的声音,柔软而性感。午后的阳光照在这个人的笑脸上为他更添三分神采。是乔晋朴!他今天和昨天感觉大不相同,一套浅草蓝织锦唐装使他显得爽洁精神。   安琳心里微微震颤了一下,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形回来,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而三舅和宝丰则早已惊讶得忘记合上嘴巴。   乔晋朴脱下风帽递给宝丰笑道:“女孩子嘴巴张这么大可不好看啊。”逗得宝丰“喷”地笑出声来。   他也不忘给三舅问好。三舅狂喜中……他忘记了自己的好外甥回家来的目的,故意拉下脸来,装做很生气的样子,粗声粗气地说:“你小子现在才出现……”   “我现在不是赎罪来了?”晋朴转过去跟安琳说:“少奶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闺,去凑凑热闹嘛。”   “我不去,就让他们去说好了,也省去你一番口舌。”   “我专诚回来复命的,你不在场怎么行,来嘛,趁他们人齐。”晋朴向她眨眨眼睛,像是诱惑她参与一件好玩的事。   安琳实在是不想去,与其说是因为不愿意当众被指责,还不如说是不想接受乔晋朴宣布解除婚约。   但面对着乔晋朴等待的眼神,三舅和宝丰的催促,她只好投降了。      ***       ***       ***   乔庭植已过天命之年,精力和斗心大不如当年,生意上的事基本交由亲信打理自己不直接插手。他现在的生活相当优游,晨起练剑或是吊吊嗓子唱几段昆曲,然后坐在庭院里一壶香茗一卷书就打发一日,有时候也自个跟自个对弈,兴致来了会牵一头驴,带上个老仆人出游数天。   这天他照常地在院子里的豌豆棚下看书,芳萱替他续了些热水,站在一旁看着他,满脸溢着甜甜的微笑,一派幸福小家庭的景象。   老仆走过来禀告说:“老爷,忠海、崔贵连同几十个仆人在门外侯见。”   芳萱惊奇地叫道:“咦,这么多人来要干什么,明知老爷这个时候不喜欢被打扰。”   乔庭植放下书,缓缓地说:“让忠海一个人进来。”   芳萱说:“这么多人来一定有原因的,让他们都进来吧。”   乔庭植笑她说:“你刚才不是怕他们吵到我吗?”   过了一阵,忠海进来,低颔垂手立在下头,一字一顿地说:“老爷,忠海代表乔家五十四个奴仆恳请老爷把大少奶奶撤换掉。”   乔庭植眯缝着眼,听他继续讲:“我们认为新少奶奶没有以身作则、安守本分、履行职责,更做出有损乔家声誉之事,我们一朝身为乔家人,绝不能容忍任何有辱乔家门声的事情发生……”   乔庭植啜了一口茶,打住了他:“忠海,我记得你十三岁进来我们乔家的。”   忠海弯身说:“是的,二十年前的事了,老爷记性真好。”   “可我就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念过书,居然能讲得这么一通有文有理的话。”   忠海惊恐地抬高头,飞快地递给芳萱一个眼色,声音有点稳不住了:  “忠海知道今天要向老爷说这么一件重要的事,不敢放松,所以事先和兄弟姐妹们练习了好多次。”   “哦,是吗?原来说话不单能越练越顺溜,还能越练越有文采。你们当中还有谁这么能说会道的,叫他进来……干脆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   忠海、芳萱立时面露喜色。   不消一会,庭院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乔庭植站起身来负起手左右踱着步,等了良久没人出声,于是放声问下面道:“你们今天来不是告少奶奶的状吗 ,怎么都哑巴啦?”   忠海说:“奴才刚才说的,就是他们要说的。”   乔庭植说:“既然你都代表了,要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家里的事都放下了谁做呀?”   现场气氛又紧张起来。   乔庭植随手指了一个丫头:“你,说!”   丫头左顾右盼,其他人一个个看着地面,她吸了口气说:“少奶奶去了……去了妓院,不应该。”   “嗯。”然后又指了一个老妈子。   那老妈子说:“是啊,普通人家的女人都不去那种地方,她堂堂乔家少奶奶,更不应该去了。”   乔庭植说:“都为这事?”   一个人自告奋勇地说:“还有,少奶奶一进乔家,大少爷就没回来过。可见大少爷不承认她。”   跟着赢来一片附和声:“对,我们也不承认她。”   底下人一说开就放开了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她不会做饭,不会针黹。”   “对,不会做衣服。”   “不会纳鞋底。”   “她经常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啊,她前面左边的头发是烫过的。”   “她连三字经都背不出。”   “是是,没念过书。”   ……   仆人们玩金手指接龙游戏玩得兴起,谁也没有留意到门口站着脸色青红紫绿的容安琳和笑得不成样子的乔晋仆。   “喂,原来你这个大学生什么都不会的呀!”   安琳白眼厉着他。她好歹是个大学生,虽然没念完,居然被一个老妈子说没念过书,真是气死人。   乔庭植做个手势示意仆人们停下来,大声向门口那边唤道:“乔大少爷——他们要你换老婆,你要不要换啊?”   众人吃惊地回头一看,吓得全身都震起来。芳萱更是没有料到乔晋仆会不声不响的回来。   这两父子真是的,乔晋仆也学他老爸扯起喉咙隔了这么多人直接回答道:“谁要他们多事的,不换——”   安琳仿佛跌入梦幻中,现实世界中的景象变成一团乱码…… 9   白日的喧嚣逐渐褪却,余下一轮的清朗的圆月。安琳房内。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昨天给我的承诺呢?”   “他们欺负你我看不下去呀,所以给个机会你留下来报仇雪恨。而且,我记得我只说过一句‘静候佳音’而已。”   “你耍我!”   “冤枉啊,”乔晋朴作投降状,一脸无辜,“我是真心的。”   “我看你是成心的。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   乔晋朴逼近她,问到她脸上来:“其实你是想留下来的,不是吗?”温热的气息蒸得她透不过气来,“我都看出来了,你喜欢上我了。”   安琳推开他说:“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你只要依照我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不是照顾到你的意愿嘛,以免你一时间不好意思开口而耽误终身,我会良心不安的。”他依然一脸开玩笑的顽皮样子,全然无视安琳的怒气。   “你给我认真点!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感到自己像一个皮球,任由乔晋朴抛来抛去一点由不得自己,尤其可恨的是他这副态度,她所有的怒气,所有的质问在他面前半点作用也没有,犹如凶猛的拳头打在棉花肚上威力全被化去。   “看来,你真的很希望离开。”乔晋朴稍稍收敛一下。   安琳抬起下巴看着他,一脸怒容,使她显得颇带有些高贵的傲气。   “那你大可以自己离开呀,这里又没有人监视你、锁着你。像你昨天,想闹妓院就闹妓院了,谁阻止你了?所以,你要想离家出走,只要你想,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是你提出取消婚约的话,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不用偷偷摸摸的。”   “哦,照你这么说,我把你赶出乔家你反倒觉得光明正大?”   “我跟你说过的,我父亲……”   “记得记得,一片孝心、忍辱负重、牺牲自己嘛!”   安琳说:“我就是忍辱负重了,怎么了,这你也要嘲笑不成?” 乔晋朴笑笑,说:“没人要嘲笑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是忍辱负重了怎么又要吵着回家?看来你的意志不是很坚定哟。”   “我擅自回家的话,我父亲会怪我的,而且很可能又……”   “你被我休了他就不会怪你?”   “不会,他反倒会觉得对不起我。”   “哦,我懂了,你要我替你背这个黑锅。”   “……”   “你为什么非得要先找到某种能让你心安理得的理由才能痛下决心呢?你根本没有勇气做你想要做的事,你的意志并不如你表现的那么决绝,只要我稍微给你制造点障碍你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晋朴弯下身握住她的肩头,声音非常柔和,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虔诚:“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你想要离开就离开,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你自己的,我不想让我的承诺成为支持你离开的理由。你的父亲不会因为这样就结束掉自己的,不要再拿这个理由欺骗自己了……”   他松开双手:“我在家人面前承认了你,算是我对你饱受一个多月冷言冷语的补偿。”   乔晋朴取回风帽戴上,像上次那样郑重地给安琳施了个礼,道了声“再会”然后扬长而去,剩下安琳一个久久未能平伏。   秋夜的晚风随着一开一合的门送将进来,掀起了一屋的窗帘子,皎净的朗月洒下一片清冷的寒光。   “我真的这么想?我居然是这么想的 …… 她凝望着窗外的圆月,心中油然升起一丝向往。   “是啊!他说的对,我为什么非得等到时机成熟了才做呢,我现在就走,马上……”   她忽然间感到无比兴奋,从未有过的兴奋。   她以有生以来最迅速的动作收拾好细软,凭着那股冲劲,一路小跑着跨出院子,避过守门人的视线,终于离开了乔家大宅,她奔跑在寂静寒冷的大街上,尽情地呼吸月光沐浴下幽冷的空气,似乎它们也变成了快乐的音符流水般在她脸上滑过。什么叫重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让她对此有更深刻的体会。 10     芳萱拎着一件皮袍小心翼翼地走近乔庭植。晚饭后乔庭植就一声不响地坐在豌豆棚下狂抽烟,有两个小时了,平时他一般在书房的。芳萱想不明白,他儿子回来了他不应该高兴吗?   “老爷,这儿风大,快回屋去吧。来,把大衣披上。”芳萱温柔地帮他穿衣。又问:“老爷,您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我听说有家新开的药铺生意非常好,您是为这件事忧心吗?”   乔庭植抬头说:“哦,你也知道这件事?”   芳萱讪讪地一笑:“呃,终归是乔家的事嘛。”   乔庭植话中有话,说:“乔家上上下下的事太多,不是你可以管得来,也不都是你该管的。你为乔家出力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为乔家出了不该出的力,我的眼睛也不会放过。”他站起来看了芳萱一眼:“伺候我一个还不够么,非要揽上那些事情,要知足!”   芳萱心里很忐忑,但她不能不打自招呀。   乔庭植喊道:“连朝……给我点个灯笼。”   “老爷去哪儿?”芳萱问。   “这儿待着热,出去透透气。”   “热?老爷,您是生我的气吗,老爷……”芳萱朝着乔庭植远去的身影无助地呼叫。   乔庭植第一时间想到要找儿子说说话,但屋子里一片漆黑,着人去叫门发现他们俩都不在,乔庭植心想这对小夫妻肯定出去玩了,笑着叹了口气:当初怎么想到会有这种后果呢。当下也不去理会了。   从晋朴院子走出正觉无聊,忽然一件物体从天而降把灯笼扑跌,原来是一只全身乌卒卒的黑猫,乔庭植弯下身想要抱它,不想这猫居然非常凶悍,龇牙咧嘴地狂嗷了一声,十只利爪从掌下伸了出来,乔庭植连忙躲闪:“哈,肯定是只母猫,是谁养的?”   连朝答道:“全家只有二太太养了只黑猫,应该是她的。”   “二太太……”乔庭植感觉这个称谓仿佛很早以前就已不属于这里了。“走,上二太太屋里去。”   院子的大门是紧锁着的,其他院子只有深夜所有人都睡下了才锁门。开门的是一个佝偻身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老婆婆说二太太睡了,有逐客的意思。乔庭植说:“我进去坐坐就出来,不吵醒她。”他想:一个家仆就敢把老爷拒之门外,可见主人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乔庭植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光临”二院了,也想不起二太太什么时候开始生的病。好像从某个时候开始,里面的人不想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不想进去。对很多新来的家仆,二太太乃至于属于她的二院俨然成为一个谜,但人们对于她并无太多好奇,按照老资格的家仆说:“风光不再罢了。”   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吹动干枯的枝叶沙沙作响,庭院的墙上爬满褐色的藤蔓,石桌石凳铺了几张落叶。屋里黑洞洞,老婆婆取了几根新蜡烛颤颤巍巍地点着,然后用灯罩罩好。乔庭植看到灯台一点残烛也没有就问了:“你们平时晚上不点灯的吗?”老仆答道:“我们一入黑就睡觉的了。”乔庭植哦了一声,在大厅里踱着,又问了二太太及其他仆人的健康状况,老仆一一作答,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乔庭植停在大厅东侧的一幅壁画上,画的是一位年轻端庄的贵妇人,脸形稍长但很莹润,眼角眉尖透着一股温婉多情的味道。这幅壁画是二太太刚进门那年过生日乔庭植让人用西洋颜料直接涂抹上去的,这么多年了,壁画的颜色已经变得黯哑,还有不少大片剥落的地方,斑斑驳驳。   “唉,人物皆非!”乔庭植长叹一声。这间宅子,这里的老仆,都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这里的主人呢,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乔庭植又问了那老仆一次:“二太太真的睡着了吗?”老仆低下头默认。   乔庭植环视了一次:散发出霉味的家具,零落的花园……然后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离开了。       ***        ***         ***   夜色渐浓,寒气加深,安琳打了个冷战,拉紧领口。她想先到码头舱库那里借宿一宵第二日坐船离开,主要是她很想找琨叔说说话。   码头一片宁静,商船一艘挨一艘整齐的停靠在岸边,好像连它们也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但是有一艘例外,船上的灯一闪一闪的,这艘船比这里的商船长三分之一,有两层船舱。黑暗中有四五个人影晃动,仿佛在运货,他们动作很轻,更别说像白天那样吆喝了。   琨叔告诉过她晚上一般不运货。她奇怪这么晚了会是谁家在搬货呢?正要凑前看清楚,月光下,她看到那几个人居然在抬着一个人,那人被绳索捆绑着,嘴被堵住了,在无声的挣扎着。安琳吃了一惊,不敢轻举妄动。那个人的五短身材,很眼熟。   “琨叔!”她心里低呼。那几个人把琨叔托上船进了船舱,其中一个把套在岸上的绳圈拿起丢在甲板上,环视了一下四周也跟着进了船舱,商船渐渐离港。安琳脑海里一片混乱,她来不及理清了,想也不想就向商船飞奔过去,身子一跃起,双手抓住船沿,行李掉进水里。船越来越开,距离岸边有差不多有一米半了,她的脚来不及攀上去,就这样离开了陆地,吊在船身…… 续第10章     那几个人把琨叔丢在底舱,一个光头,头顶划了一条食指长的疤痕,貌似老大的人问后进来的人:“没被发现吧?”   那人摇摇头说:“放心,一切正常。这人怎么处置?”   老大踢了踢琨叔的腿问他:“你是哪里的?”   琨叔别过脸不理他。   “不说?把你抛下河去喂鱼。”   琨叔冷笑了一声:“你们做出这么阴鸷的事,将来小心死无全尸,连鱼也不吃你们。”   “这么拽!”一个麻子脸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一阵狂殴,另外几个也对他乱踢乱打。   打了一轮后,老大喊停了,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是什么人?”   琨叔脸上被打得红肿,鼻子嘴巴不断涌血出来,而他的双手有被缚在身后,惟有迟缓地挪动着肩膀揩去侧根的血,对他们的拷问依然故我。   一个左颊长了颗大青痔的不耐烦地说:“不用问了,到了河中心把他扔下去,一了百了啦。”有几个人附和。   老大点点头,瞅了琨叔两眼:“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不留情面!”   “得了,上去喝酒。”   “走嘞!”   “等等,我把他绑在柱子上。”   “我们先上去啦,你快点。”其余几个沿着舱内的楼梯爬上去了。 那人绑好后也跟着上了去。   此时安琳轻手轻脚的掀起布帘,原来她在那几个人说话时已经爬上甲板来了。   “琨叔!”她轻唤。   “啊,你怎么在这里?”   “别说话,我们马上离开。”她边说边麻利地解开绳索。先是拴在柱子上的,然后脚上的。   楼上的人很警觉,马上有人下来了,那人喝道:“什么人?”   安琳和琨叔吓了一惊,一起跑到甲板上,琨叔背后的绳索来不及解开,楼上的人全冲下来了。   琨叔对安琳大喝一声:“你快走。”然后用肩膀往她上身一撞,把她推下了河。那几个人制住琨叔,琨叔朝着河面喊道:“快走!不要再回乔县了……”然后一个拳头把他抡晕过去了。   “琨叔……”安琳在河里撑着水哑着声音呼喊。   “砰砰——”船上的人居然还有枪。两个人向河面扫射过去。   枪声之后,河面归于平静,唯剩一片微澜。 11   容安琳消失在乔府已经第四天了,但包括四太太芳萱在内,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妥,因为乔晋朴同样过着以前“有家归不得”的日子,加上他那天当众承认他们俩的夫妻关系,因此丫头老妈子们都像乔老爷一样天真的认为他们“度假”去了,直至乔晋朴这一天清早突然出现在书房。   丫头宝丰照往常要在清晨把院子里外打扫一遍,当她推开书房门时,双腿架在书桌上睡觉的乔晋朴着实让这个小丫头吃了个小惊。 她一推开门,他就睁开眼了。   “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在房里睡呀?” 晋朴抹了抹脸,睡眼惺忪的样子问道:“少奶奶起了吗?如果起了就帮我整理一下床铺,我去躺一躺。”然后伸着懒腰站起来,连打哈欠。   “少奶奶?”宝丰感到很愕然,“她也回来了吗?你们昨晚很晚才回来呀?我都没听到声响。”   “你说什么,她不在?”   “你们前几天不是一起出门的吗?怎么回事啊!”宝丰笑道,以为他没睡醒。   乔晋朴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她说的话,“她真的走了!”他想道。他马上转了口风:“哦,她说回一下娘家,就跟她分开了。我以为她早回来了,原来比我还晚啊。那就不用管她了,你先帮我收拾一下里面,我要睡觉。”   宝丰应诺退下,晋朴的眼睛里闪过异样的神色。      ***      ***     ***   于是容安琳以这个新理由继续消失了两天,然后同样在清晨出现在乔家大门口,门房发现她时吃的惊却要比宝丰大上许多倍。因为安琳回到乔家时已经耗尽体力,在也无力往里面多迈一步了。她全身沾满尘土泥浆,脸、手、脚踝在乌黑的皮肤中渗出血丝,衣袖衣摆破烂不堪,没有一处是完好无缺的。   顿时间,已经开始“活动”的家仆奔相走告,还没“活动”开的也即时活跃起来。安琳房外人头涌涌、水泄不通。 续11章   乔晋朴把安琳安放在床上,一边点了个暖炉放在床边,一边吩咐宝丰烧一盆热水。   “就一盆吗?”她看见少奶奶已经脏得不堪入目了。   “这样可以快一点,你烧完一盆后马上接着烧第二盆,快去!”   他走到门外吩咐一个男仆说道:“你认识凤临阁吗?”男仆说知道。   “那你去把蕙仙姑娘请来,坐马车去!”   晋朴又挑了两个看上去挺机灵的丫头和两个老妈子,将其余的人驱散。   “你们现在马上办几件事:郑妈,你去煮红枣糖水,记得加两片生姜;冯妈去熬小米粥,下点咸瘦肉,没有瘦肉就算了,总之要快。” 冯妈说:“老爷今天的早饭吃白粥,不如去他那里拿。”   “好,交给你去办。”晋朴继续交待那两个丫头,“你,找一套干净宽身的衣服来;你去找干净毛巾,尽量多找一些。”而他自己则准备好药箱和纸笔墨。   “少爷,水烧好了。”宝丰端着一盆热腾腾的开水进来。   乔晋朴皱眉说:“这么热的水你能伸手进去吗?”   宝丰端起盆转身出去。“你回来。”他喊道,“你不会另外用个盆乘点凉水来的吗?”   周折一番,物事终于齐全了。   “她正发烧所以不能让她直接洗澡,你们配合好帮她抹干净身体,不要一下子把衣服全脱了,擦好一处是一处,小心不要让她着凉,不要弄破她的伤口,也不要弄脏。我等一下会给你们送水来,好,没问题就开始!”然后把窗子一一关严实。   晋朴到厨房时水开始沸腾,他用另外一个炉子紧接着烧水。   郑妈说:“糖水快好了。”   晋朴点点头说:“好,先让它在锅里热着,等她醒了再送来。   他把水倒进盆里,只送到外室没有进去,喊里面的人出来拿水:“把脏水和毛巾拿出来——”   接着是重复换了几次水:把脏水倒掉,把脏毛巾搓干净,把干净水和毛巾送进去。   乔晋朴换了水正要倒掉时看见芳萱妖娆生姿向他走来,手上捧着一个小白瓷炖盅。   “哟,大少爷,怎么要劳烦你亲自去做这些下栏活,有要我效劳的不要客气呀。”   乔晋朴笑笑:“不敢劳烦你。你先回去吧,她现在还不能见人。”   “真的伤的很严重?我听说……”芳萱大有滔滔不绝的势头。 乔晋朴冷淡的回绝她:“我还事,恕不招待了。”   “哎,等等,这不是你要的白粥吗,我给你送来了。” 乔晋朴接过,道声谢转身就走。   “诶——”芳萱呼唤。   “大少爷——蕙仙姑娘请来了。”拱门外进来一个身披棕毛坎肩的女子,湖水蓝长裙在风中徐徐飘摆。   乔晋朴看见笑着走向前去:“蕙仙,辛苦你走一趟了。”   蕙仙嫣然一笑,用柔柔的嗓音说道:“和我客气什么?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再续11章   “我们进屋说吧。”乔晋朴完全漠视芳萱——这个正调动全身每个细胞八卦这对暧昧男女的女人。当然,她可以很容易从另外一些渠道获知。   一进屋,宝丰就喊道:“少爷,怎么还不端水来!”   “噢,很快就来!”这才发觉手上还拿着那个铁盆和那盅粥,他向 蕙仙尴尬地笑笑说:“你等等。”   蕙仙倚着门静静地望着他匆忙的身影,眼眶不觉红了一圈。   乔晋朴很快端了另一盆水进来,唤宝丰出来取。   晋朴对宝丰说:“这是蕙仙姑娘,懂得医术,她会等你们料理完少奶奶后帮她检查身体,你们好好协助她。”宝丰答应马上又进去了。   蕙仙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来?你本身就懂医术啊,我的那点皮毛还是你教的。”   “因为你是女人呀。”   “她是你老婆呀……噢!”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们该不是还没有……”她感到心头一股暖流经过,继续说:“还记得那天我问你,你是否爱她,你说你没见过她,所以不爱。那,现在呢,你见过她了?”   “这个问题对你有意义吗?”   “是的。非常重要!”   “蕙仙,尽管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在我心中是永远存在的,没人可以取代你。”   “是吗,谢谢。”她深知能在他心中永存的远不止她一人,她也同样不可取代他别的女人。遇上他是她痛苦等待的开始,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她已不会天真地轻易以为他情深款款的话语背后会负载什么真情实感,她,只是他逢场作戏里的一个玩偶罢了。早就认识到了,就是不愿放手,这个唯一能给她生活动力的男人,也是唯一能轻易剥夺她生存希望的人。   “少爷,可以了。”宝丰出来通知道。   “蕙仙,拜托你了。我在这里等你。”   蕙仙无力一笑:“放心,我会的。”       ***     ***     ***   此时的安琳已经换好一套干净衣服昏睡在床。   上次凤临阁的一面之缘,蕙仙对她的相貌并无太深刻的印象,但她记得安琳那天面对难堪依然静穆的气势,让她不敢直视,才几天,她却出了这样的事故,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她审视。   她双目轻闭,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两道秀美的眉毛中间拧出一个结,不时痛苦地低吟着。   她额前的头发被拨开,露出一条血口子,周围还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包括脸颊也不幸的占上一些了,蕙仙的药膏涂到这里时,竟有一霎那的想法想任由这些伤痕毁掉她的美貌,但嫉妒归嫉妒,她还不愿意让这种可怕的心理腐蚀她的思想。涂好脸上的伤,她命令丫头把她的衣服脱掉。   宝丰说:“少爷说过不可以,会把少奶奶冷坏的。”   “不碍事的,用棉被把她盖好,而且,这个暖炉也够暖了。”   “这是少爷放着的,说不够暖还得添点。”   “你们少爷真是细心。”   “当然啦,他们夫妻多恩爱呀。前不久还一起出去玩呢。”   蕙仙偷笑了,心想她知道什么呀,但乔晋朴对安琳的好她刚才确实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她道不明这意味着什么,总之她不愿意往那方面想,她有种预感,只要乔晋朴一天不把心思放在家室,哪怕红粉佳人上千,她都总还有希望的。   丫头们正帮安琳脱去全身的衣服,蕙仙不禁紧紧地盯着她近乎完美的体态:细腻粉嫩的脖子、丰盈有致的乳房、修长光滑的双腿,如雪的肌肤在霍霍跳跃的火舌映照下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和……威胁的味道。   她细长冰冷的手指顺着安琳的下巴、脖子一点一点的探下去,接触到的是弹性而灼热的皮肤,她不自觉地想象乔晋朴触摸到这副躯体的情形,只要他看到了就很难不为她着迷。蕙仙感到满屋的暖气让她气滞,逐渐喘着粗气。她用最快的速度帮安琳的身体涂上药膏,一直检查到下体,找到了她体虚的关键因素。   “可以了,帮她穿好衣服吧。”她用乔晋朴早已备好的纸笔匆匆写了几味药,掀起门帘走出外屋。   乔晋朴马上迎了上来:“如何?”   “她受的都是皮外伤,主要集中在脸部和手脚,身体上不太多。她现在体质极度虚弱,大概是失血过多……”   “失血?”   “她癸水来了。”   他点点头说:“你看,还是你来比较有用。”   “这是我开的药,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乔晋朴认真看了一遍,说:“行!”然后把它交给仆人抓药。   他看看里面,问:“我可以进去了吗?”   蕙仙笑笑说:“你不先送我出去吗?”   晋朴失声而笑,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 12     乔晋朴与蕙仙一路走到拱门外面,几欲话别却因心底里对蕙仙隐隐的愧疚而不好意思开口。蕙仙又怎会毫无觉察呢,尽管她一直低垂着头。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似各怀心事,引得一些家仆侧目。   乔晋朴把她送到马车旁向她道别。蕙仙凝视着他,一句话都不说,开始是因为不舍,后来竟为了拖延他时间了,自己都不免觉得无赖,于是轻叹了一声算是放过他了:“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她,再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乔晋朴微笑地说了句好的。蕙仙又回过头补充说:“我不希望你有事的时候才想起我。”她登上马车,眼内无限依恋满是凄怆,乔晋朴吩咐马夫起行。蕙仙在里面稍稍整理一下衣服,再掀起帘子时,原本乔晋朴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而一行泪水不知何时又滑落至腮边了。   乔晋朴赶回房间时,两个丫鬟一个端着红枣糖水、一个捧着白粥对着依然昏迷不醒的安琳不知所措,看见乔晋朴进来都将看见了救兵。   乔晋朴执起安琳的右手腕把了把脉,又用手凑到她的脸上,热辣辣的鼻息蒸烫着他的掌心,他突然感到刚才做了件很失策的事,他得赶紧帮她退烧!   于是他便开始了漫长的守候,就他一个,张罗着给她冷敷,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脸颊涨起两片红潮,摸上去是滚烫的,他的温热的手掌覆在上面似乎也变得是冰凉的了,他知道到这种冰凉能降低她的痛楚,而明明冷毛巾可以代替他放在她脸上手,他却留恋地不想移开,直至连他的手已热得感觉不到温差,换了另一只手也是一样的时候,他才舍得用毛巾帮她冷敷;当双手又被冷水泡凉后,他便又再“重施故伎”,有时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时会忍不住发出恶作剧的笑声,但他就是忍不住逗她玩,就算她现在一点知觉也没有。   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有这种逗她玩的心情,也包括那一晚他煞有介事地劝她成全自己的理想,没想到从外面转了一趟回来却发现自己真成功地把她“劝”走了。其实留下她好处还是蛮多的,其中之一是可以帮他挡住家中的繁杂事务,一旦她走了,首先来找他麻烦的怕又是另一门婚事了,而且重要的是她还不是一般的“赏心悦目”,尤其配上那副时而错愕、时而生气、时而骄傲、时而一本正经的丰富表情。这昏睡着的表情又是另一番韵致,冰凉的毛巾刚触碰到她的肌肤的时候,她会敏感地抽搐一下,眉心微蹙,轻轻一阵低吟,像秋夜里飞虫扑扇翅膀的声音,让他心头一颤,偶尔还会说些迷糊话,咿咿呀呀的像个婴儿。   夜晚他便在房内的卧椅上凑合着睡,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夜要起来看她几次,或是掖掖被子,或是探探脉搏,或是把滑落的毛巾放回额头,每看一回就忍不住多看两眼才又回去继续躺下,有时真想干脆躺在她身边,但他怕会吓到她,“她并不想嫁进乔家的。”他想,“如果不是意外,她早已经离开这里了……她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他端视着她,仿佛要寻一个答案。而她似乎不断做着可怕的梦,眉头紧锁着,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   下半夜吧,接近黎明了,夜色浓得像稠结的墨汁一样,乔晋朴躺着,想闭眼,却闭不上,睡眠时间已经过了,他现在只感到头顶有裂开一般的疼痛。而安琳明显还在做恶梦,这次她可能受到更大的惊吓,因为乔晋朴看到她双臂伸出被子外像是要寻找什么,身躯不安的扭动,而且发出撕声裂肺的叫喊:“琨叔……琨叔……啊,不要……你们……”晋朴冲到床边抱起她一遍遍呼唤她:“安琳,安琳,醒一醒!”他把她的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在她耳边说着:“没事的,别怕……安琳别怕,有我陪着你……”安琳在他怀里渐渐恢复平静,不久房内便只听见匀匀的呼吸声…… 续12章   如此乔晋朴度过了两个头痛欲裂的白天黑夜,他再也撑不住,直接倒在安琳身边睡着了。   纸窗透射进来的日光刺痛了安琳的眼睛,她微微睁开眼,感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流喷到她的脸上,然后仿佛眼前是一个人的脸,太近了以致看不清楚,她试图坐起来,却觉得身体很重,她皱着眉吃力地撑起身子,才看见一条不属于她的手臂从她身上滑落,她睡太久了所以神志还不太清醒,她呆呆的看了身边的人良久,忽然低叫出来:“这不是乔晋朴吗?”她本能的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是好好的。   她跨过他爬下床,不小心碰到他的腿。他向里翻了个侧,感觉里面空空的也就跟着醒了,他揉揉眼睛看清楚床上除了他没别的人了,“她去哪了?”他猛然坐起来,眼光正好遇上安琳余惊未平的眼睛。   安琳盯着他,微喘着,眼里一片疑问就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乔晋朴看见她已经健健康康的了,而且还会瞪人,心里当下宽了下来,又不免为她一副茫然的脸感到好笑,忽然想起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变换了一下角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睡醒啦,大少奶奶?你这一觉睡得好久哟。”   他走到她面前,用手背轻轻拂过她的脸:“睡得还好吧?”嗯,脸不烫,烧已经退了。安琳被他暧昧的举动搅乱了心神,怎么自己好像离开了外面的世界好几千年的样子,一切都莫名其妙的。   “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关心你呀。”乔晋朴一脸笑意。   “我是想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发生什么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算了!我事先声明一下,自从前几天我离开乔家,我就不再是乔家大少奶奶了,我回来是因为放不下一些事情,办妥以后我马上就会离开,所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像今天这种事就不要再发生了。”   “今天的事,你指的是哪一件啊?”他依旧一脸顽笑难掩失望之情。   “我不跟你说了,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乔晋朴退到帷帘外,想起她昏迷时期一直叫喊的琨叔,说:“你是要去码头仓库呢还是去找芳萱?”   安琳在里面停下了动作:“你什么意思?”   “我提醒你一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最好装作不知道。   安琳掀起帷帘走出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告诉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不用你插手,你会吃亏的。”   “我不管?我差点因为这件事没命了你知道吗?我可能放过他们吗?而且,琨叔还生死未卜……”   “琨叔捲货潜逃了。”他平静地说。   “是谁说的?”   “他失踪以后,仓库丢了东西。”   “不是这样的,他是被绑架了……”    “哦?那你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吗?”   她咬牙切齿地说:“至死不忘。”   “好,你告诉我,我帮你查,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见过琨叔这件事。”   “你怎么……好像知道我发生过什么事。”   乔晋朴笑了一下:“你说梦话了。”   “是吗?”她相信自己是有可能在睡梦中说出了琨叔的名字,但梦话从来都是模糊断续的,他不可能在其中清晰地获知整件事的,但何以他对她发生的事非但毫不好奇反而了然于胸的样子呢,太古怪了!他肯定藏着秘密,这件事与他有关吗?不,她不能放心把这事交由给他。但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再续12章   “你最好相信我。”从她的眼睛能看出她的对他抱有戒心。   这时宝丰端着一盆水自己推开门直接进来,看见安琳已经苏醒了就很高兴地嚷了来:“大少奶奶,您终于醒来啦!您昏迷了都快三天啦,大家都着急死了,尤其是大少爷,一直守在你身边,这两天都没睡好……”   安琳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的一双眼睛,曾经是那么的明澈闪亮,现在却晦黄暗哑、爬满血丝。这个人会这么关心自己?凭什么呢?   看见她这么盯着自己看,乔晋朴有些得意地等待着她的感恩。可惜,这个可怜的人并没能如愿以偿。   安琳说她饿了想吃点东西,宝丰于是被支开了。   安琳这才说话,当然,她并没有感谢他,她问:“我昏迷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照顾着我吗?”   乔晋朴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才说:“你是不是要问我有没有对你不规矩呀。”他不觉有些生气了。   安琳说:“这我自己能感觉出来,不必问你,我想即使真的有你也不会轻易承认吧?”   乔晋朴将茶杯压到茶几上,杯座即时碎裂,茶水迸了出来,血从他的手心指缝渗出来,安琳吓了一跳,急忙用毛巾帮他包扎。乔晋朴冷淡地推开她的手,看也没看她一眼地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出去时还差点把宝丰捧着的托盘撞跌,宝丰见他怒气冲冲的,想问安琳,可是安琳的脸色也不妙,就放下托盘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了。   安琳苏醒的消息很快传开去了,她的院子也便有些人出出入入地问候她了,当然这少不了芳萱。   芳萱循例询问了一下她的病情就直接提起蕙仙这个人了:“大少爷真是交友广阔啊,他的朋友当中居然还有一个女大夫,你当时昏迷可能不知道了……哦不!你见过的,就是凤临阁的蕙仙呀。”   她刚才惹晋朴生气,心情十分烦闷,至于什么蕙仙呀,兰仙呀什么的人她没心思去管,也没资格去管,她已经不是乔晋朴的妻子了,不是吗?   “四太太,多谢你来看我,不过我还有一点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   芳萱还没问到她出事的原因呢,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尽量表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亲切地再关心两句才离开。   黄昏时分,宝丰来送晚餐,安琳没有食欲,宝丰劝她说:“您的病还没全好,要好好照顾自己呀,大少爷这些天照顾你够累的了,不要再把他折腾一次啊。”   “真的吗,他照顾我?”   “嗯,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呢,还请了位女大夫帮你诊病,不过我们挺纳闷的,大少爷不是会治病吗,为什么还另请一个呀,可能是那位大夫本领更强些吧。后来你高烧不退,少爷就没日没夜地守在你身旁连房门都没离开过,我们看得都心疼死了,生怕连他都病倒,我们劝他去休息,他却说怕我们被传染,他一个人在就好了……唉,多好的主子呀!”   安琳很自责,但是,他为什么转变这么大呢?是喜欢她吗?但也太空穴来风了,他们总共才说过几句话,那可是用手指能数出来的,除了几句轻佻的话还有点暧昧的意思外,他不是一直劝她走吗,而且,这个人风流成性,大概习惯了用这种调情的腔腔和女人说话。   难道是因为琨叔的事?他那几句话欲言又止让她感觉他是知情人,甚至……是策划人,而她不小心卷入来受了伤,他感到内疚了,所以悉心照顾她,是这样吗?她无法判断,她看不清乔晋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经常吊儿郎当说话没有正经,很难看透他心思,只有今天他生气了,她能看得出。   此夜,安琳独睡。其实她已经习惯,而且在她看来这才正常,但是此前的两晚他都留在这个房间,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吗?她醒来的时候,他的手还搭在自己身上呢……唉,这一夜,注定难眠。    ****        ****         ****   第二天她决定到“案发现场”看一看,尽管有乔晋朴的警告在先。码头仓库是个无法绕开的地方,琨叔遭绑、被诬都跟这个地方扯上关系,现在一切毫无头绪,她只能从调查码头仓库开始。   码头一如往日般繁忙,琨叔的离去没有带来什么改变,只是仓库的总监工换了一个姓洪的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臃肿,脸猪肝红色,嗓门又粗又大,像敲钟一样。安琳找到了他。   “你之前是个码头工吗?”   “哈,是的,你看我这身形就知道啦。我们俩,说起来还有点‘前缘’呢。”   “你说什么?”这个人说话太没分寸了,她不由得感到厌恶。   “你不记得了,琨叔那老家伙把我们几个兄弟一大早骗去送货,结果是给你充打手找老公,哈哈哈哈,别打完斋就不要和尚啊,哈哈哈……”   安琳的耳朵快要震聋了,这种人怎么会被升为总监工的呢。   “琨叔失踪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咯,他不失踪我能顶他的位置吗?”   好直率啊这人——口没遮拦!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吗?”   “贪呗,手脚不干净。”   “丢的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反正都是很值钱的药材。”   “我想看看你们的记录。”   “哎,那东西你看不懂的。”   “你看得懂吗?”   “我当然能看懂啦。”   “你都看得懂了我就更没问题了。拿来吧!”   “这不是谁都能看的。”   “我是当家。”   “当家?乔老爷子还没死就把家交出来啦,就算他不在了,你上头还有人吧?”   安琳明白他指的是芳萱:“是四太太升你的?”   “哈哈,乔老爷让我做的。四太太充其量来通知一下而已,一个女人嘛,还能做什么主,还不是得有男人点了头才能指手画脚!”说完又哈哈大笑一通。   她相信乔老爷的眼光不会如此不济的,芳萱的手已经伸到这一块了,这样她查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离开仓库走到码头上巡视着一艘艘商船,却没有发现一艘类似那天晚上的。她看见一个角落蹲了几个正在休息的劳工,就走过去与他们攀谈,有几个和琨叔混得挺熟的表示相信他的为人,有一个人猜测他被人陷害了,但是那天晚上的事却没有别的知情人。   安琳不知道在她与那些劳工聊天时,她已经被一个人盯上了,那个人头顶刻着一道长长的疤痕……   13   “怎么?蕙仙姑娘还不愿意吃饭呀。”菱儿看见小期将原封不动的午餐端回厨房,就走过来一边问一边帮手将饭菜放回锅里。   “是呀,都三天啦连一粒米都没下肚子,瑞姐都快急死了。” ***        ***         ***   太阳开始滑向西方的伯劳山了,焦躁的叫喊声、脚步声奏响了凤临阁新一天的序曲。蕙仙抱膝靠坐在窗棂上,目光散落在远方的山群,淡黄的阳光斜照在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像一朵凋零的黄菊。   瑞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边了,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木偶一样呆坐在那里让她看了很气闷:“你要坐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打算等死呀!客也不接饭也不吃,为了一个男人搞成这样都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   她似乎一句话都听没听进去,仍然一动不动。   “乔晋朴有什么好的,一个纨绔子弟,犯得着你样子吗?”   听到“乔晋朴”三个字她的身子不由得震了一下,她悠悠地说:“不要提他了,我已经没力气再想他了。”   “那你就给我振作起来,你这个样子……瑞姐看了心疼。”瑞卿温柔下来,用手指帮她梳理前面的乱发,“我们不想这个人了,权当他没出现过。”   “我也想啊,可是不行,我没办法忘记他。”说着说着突然哭了出来。   瑞卿轻拍着她的背:“既然离不开他,就想办法抓住他。”   “不,他不喜欢被人束缚着的,他会不高兴的。”   “唉!那你就情愿自己受委屈。其实他娶了你一点损失都没有。”   “他已经爱上了他的妻子,我不想挡在他们中间。”   “那你以后要怎么办呢……”刚说着,外面有人大叫:“快出来呀,蕙仙姑娘,乔大少爷他不好啦!”   蕙仙还没来得及开门,乔晋朴已经跌撞进来了。   “啊——你的手!”蕙仙尖叫。只见乔晋朴的整条右手被血染得通红,他一路走来的地方滴出了一条血路。   “快扶他到床上!”瑞卿叫道,一边飞快地拿了药箱跑过来,递给蕙仙一把剪刀:“快把袖口剪开!”而她则撕开一条纱布帮他绑住伤口上边,原来乔晋朴早已经自己绑住上边了,只是那条布也已经被血染得和周围的衣服分不清了。   蕙仙泣不成声,颤颤巍巍的剪刀几次差点剪到晋朴的肉。瑞卿抢过剪刀利索的剪开衣袖,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然后将药粉猛地洒上去,晋朴忍不住闷哼一声,蕙仙哭喊着:“轻点!你轻点啊!”   “我必须得这样,他流血太多,再不及时他就会死的!来,别哭了,用纱布把伤口缠好。”   蕙仙努力沉住气,在她手臂上缠上一层又一层纱布,直到看不到血渗出为止,然后喂他吃了两颗止痛药丸,等他缓过神来时马上伏到他耳边问道:“怎么样,还有其他地方疼吗?”晋朴无力地摇摇头,眼睛又闭上了。   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正是凤临阁最热闹的时分,只有一墙之隔的歌乐声打闹声提早把他催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口干舌燥,他轻轻动了动受伤的右臂,顿觉有千万只铁钩抓住筋肉痛入骨髓。但他反而笑了一下,这条手臂还能让他感觉到疼痛就说明丢不了啦,真是万幸!那个人真狠,这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应该伤得比自己还惨,那丫头能平安回到家吧。   趴在床沿睡着的蕙仙惊醒了,看见乔晋朴能够坐起来喜出望外。   “能给我点水吗?”乔晋朴张了张苍白的唇。蕙仙飞快地倒了杯水,坐到床上让他靠在自身上亲自为他喝。   晋朴大口地喝光了整杯水,蕙仙问:“还要吗?”   他摇摇头,嘴唇恢复了血色,他笑道,但声音很虚弱:“谢谢你了,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谢谢……”   “别说话了,你身体还很虚弱。”她轻柔地说道,鼻子一酸泪又出来了:“是谁这么坏把你伤成这样?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蕙仙。”他暖暖的叫了一声。   “嗯?”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过这种温馨的感觉了。   “拜托你一件事。”   “你怎么越来越见外了,以后不许再用什么拜托、谢谢的字眼了。说吧,你让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的,哪怕是死……”   “帮我去看看安琳。”   可怜蕙仙脸上的幸福只停留了那么一瞬。晋朴没有留意到她的变化,继续自顾自的说下去:“明天一早能不能去我家一趟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告诉她不要独自出门,哦不,告诉她千万不要出门,有人要害她。”   蕙仙似乎都明白过来了:“你受伤原来是因为她?”   “不要告诉她我受伤的事,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如果知道了那帮人继续那么猖狂一定会比现在更加不顾安危地寻找他们报复的,她没有能力冒这个险。今天若非他暗中保护她,他早就惨死在那个刀疤头的手下了。而她却对身后的厮杀一无所知,远远地走在前面为自己一无所获而懊恼。   蕙仙感到自己的关心是多么的多余啊,自己关心的人深深牵念的竟是另外一个人!尽管如此,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守诺去了乔家。   安琳对她的到访感到很意外,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她很客气的招待她入内室并亲自为她沏了茶。   蕙仙原本忌恨的心有点柔软了:“哦,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晋朴,乔少爷,让我告诉你最近不要出门了,因为有人要加害于你。”   “原来如此。”又是这件事!他为什么非要干涉我呢?“其实他早就跟我讲过了,怎么又麻烦你走一趟呢。”   “什么?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他为了你几乎送命了,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而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安琳很奇怪她为什么会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质问她,蕙仙也不再坐下而是直接告辞了。    ~~~~~~~~~~~~~~~~~~~~~~~~~~~~~~~ 抱歉,我现在很想睡觉,明天再把余下的贴上来。         蕙仙怒气冲冲回到凤临阁时乔晋朴仍然熟睡,碰巧瑞卿走过来探视晋朴,蕙仙轻轻扣上房门把她拉到另一间房,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很郑重地宣布:“我决定再也不放走乔晋朴,我要他娶我,无论用什么手段!”   “你……怎么突然?变化这么大?”瑞卿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话也有点结巴了。   蕙仙喘着粗气继续说:“容安琳根本就不配得到晋朴的爱,她不配!只有我才是全身心地爱护着他,只有我才能给他一个美满的家庭!”   瑞卿一击掌:“嗨,你早该这样了!这才像我一手带出来的女儿!那你打算怎么跟他讲呢?”   “直接让他娶我是不可能的。瑞姐,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瑞卿想了一下说:“告诉他你怀了他的孩子!”   蕙仙冷笑道:“哼!我怀孕了?亏你想得出来!这辈子我还有本事生孩子吗?我开苞前不是被你那碗药夺去做母亲的资格了吗?为什么偏偏要我喝!”   “好啦好啦,我当初也是为了你好,哪里想到你今天会为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呢?幸好知道你不能生育的人从良的从良、病死的病死,跟你同一拨的人都不在了,新进来的我也没再让她们吃那种药。”   “虽然这样,但假怀孕的事怎么可能骗得了他,他是会医术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先来个‘无中生有’,再来个‘有中生无’,不过你得吃点苦头咯。”       ***      ***       ***   晋朴在蕙仙的悉心照顾下慢慢复原,不过刀伤之处结了一条很深的疤痕。   “真是可惜啊!”每次蕙仙帮他敷药时都忍不住这样想,“都是容安琳害的,我不会让这个不懂得爱惜你的女人继续独占你的!”她只等他身体康复,然后马上实施她的计划。   这一日终于来临了,乔晋朴正在吃午饭,瑞卿突然哭喊着冲进房来:“乔少爷,出事了,蕙仙她,那傻孩子她……你快跟我来!”   乔晋朴丢下饭碗跟着跑去了瑞卿的房间。只见蕙仙紧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呻吟,裤子那里红了一大片,似乎是血,沾得连床褥都有。瑞卿哭哭啼啼地端过一个剩有药渣的碗。他接过看了看闻了闻,惊愕的问:“是四物汤加红花?”   瑞卿说:“是啊,这个傻孩子怀孕了不敢告诉你,她说不想连累你,没想到她居然把孩子给打掉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啊!”   晋朴执起她的手腕。晚了,已经只剩下大人一个人的脉搏了,而且急促浮躁极不稳定。他觉得很对不起她,他难过地摸着她惨白的脸,喃喃地说道:“蕙仙,我欠你的会补偿给你的。”   蕙仙在腹痛的折磨中终于等到了她渴望已久的话:“等你身体好点以后,我娶你。”   十天以后,乔晋朴把蕙仙带回了家,直接宣布她为二姨太太,事先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商量过。   乔庭植把晋朴和他的新姨太太,以及安琳、四太太叫到他屋里。   屋内一片沉默。   蕙仙是紧张的沉默,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她不知自己的苦肉计会否因为老爷子的一句否决而前功尽弃。   安琳是隐痛的沉默,这件事似乎早有先兆——晋朴与自己不欢而散,然后大半个月不回家,中途派蕙仙来送口信,大概这段时间都和她在一起罢。不过这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妻子罢了。看得出他很爱蕙仙,而且很信任她,自己霸占着正室这个位置已经很不对了,哪里还有资格反对呢。   芳萱的沉默则是等待好戏上演的沉默。   这个沉默最终由乔庭植打破。   “你们就下个月行礼吧。”乔庭植没有一句质问和反对,可能是自己也是娶了三房姨太太的人了。   “不用了,就今天吧。”乔晋朴只想一切从简。   “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呢,起码要请人给你们做套礼服。哦,对了,你和大少奶奶还没拜过堂呢,这次一起办吧。”   “这怎么可以!”   “不!”   乔晋朴和安琳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他们相互对视。晋朴深深地看着她,安琳别开脸回避他的目光,转向乔庭植说:“爸,我觉得如果再行一次礼就等于否认第一次,那会引人非议的。至于礼服,倘若姨太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我那时候做的礼服给她,有好几套我都来不及穿。就不要拖一个月了吧,太长了。”她觉得乔晋朴这么仓促要举行婚礼只有一个原因——蕙仙怀孕了。唉,这个人四处留情,不小心留下个种子不足为怪。   “你愿意吗?”乔庭植问蕙仙。蕙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她没想到这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   “好,就这么办,不过今天太匆忙了,明天吧。你们现在住的院子太小了,都搬到三太太过去住的那间屋子吧。”   的确安琳现在的屋子只有一个主人房、书房、厨房、仆人房。当晚,乔晋朴和蕙仙另外找了一间客厢暂住,而家仆则密锣紧鼓连夜整理三院,门上贴上大红双喜,房梁上挂起红绸带,所有家具都换了新的,布置得喜气洋洋。有下人说:“新姨太太进门比大少奶奶还要风光。”   他们之中很多人对安琳这个大少奶奶从杯葛转向拥护了,纷纷一致鄙视蕙仙的出身。他们的想法和安琳一样——这个女人得以嫁入豪门全因母凭子贵罢了。   第二日傍晚婚礼举行。蕙仙身着大红色龙凤呈祥刺绣裙袄,头戴珍珠点缀镶有金箔的凤冠,在喜娘的搀扶下娉娉婷婷地步入正屋。   乔庭植端坐在右上首,芳萱立在身后;安琳则站在左边,换了一套红色的旗袍;乔晋朴穿了套黑色锦绸夹袄坐在右下首。   按礼数,侍妾入门不能享受夫妻跪拜的待遇,但蕙仙已经很满足了,她一丝不苟地严格按照礼节执行。先跪拜老爷,再就是四太太,然后她的丈夫,最后,安琳要坐到左边下首第一个位置以大姐的身份接受施礼,并依礼说两句劝勉的话。除此以外她始终垂首默然,仿佛只留下一副空躯,偶然抬起头向蕙仙那边看去时竟发现乔晋朴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而她又一次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但却依然感受到那眼神灼烧着她全身。     ***     ***       ***   外面欢声笑语的很热闹,而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安琳早早地回到她新搬的房间,新的房子、新的人事,一切都要重新适应。她莫名的感到很疲惫,躺下床没多久就睡着了。   天未亮她便醒来,房里的家具依稀可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头脑清醒得很,却一片空白,眼光光地平躺着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恍惚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轻轻被推开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向她逼近,那人走到床前蹲下,叹了口气,然后很久又没有动静了。安琳能感觉到这个半夜潜入她房间的人就是乔晋朴。她紧闭双眼假装睡着,因为如果他知道她醒来双方都会很尴尬的。   旁边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但他肯定还在的。她的耳根能感觉到鼻息拂过的温暖。突然她的脸上似乎被一个温暖的东西覆盖着。“那是他的手!”她心里叫道。他的手顺着她的前额、她的发际向她的脸颊游移,停留在她的唇上,过了一阵他竟然沿着她的下巴向她的脖子探下去。她的心在被子里紧张的跳动着,再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时候制止他了吗?   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抽开了,在她的前额吻了一下竟然离开了,脚步显得很匆忙,就在那么一瞬间消失了,以至于安琳怀疑刚才是否做了一场梦。 14   “咦?你这么早起真是少见。”蕙仙捧着托盘盛了一瓷碗白粥和几件点心进来打算让晋朴起床吃的,没想到他不用催就自己醒了。   “你说要去庙里还神嘛,没办法咯。”他瞅了她一眼,带了点小孩子的不满。蕙仙满脸幸福的过去伺候他穿衣服。   晋朴洗漱完走到茶几前吃早餐,看见只有一碗粥就问了:“你不吃?”   蕙仙坐在旁边含笑看着他:“早吃过了,还等你么?”她拣起一块核桃糕伸到他嘴边说:“你半夜是不是起来过?上哪去了?”   晋朴接过糕点塞进嘴里慢慢的嚼,眼睛看着别处避开她询问的眼神。 蕙仙一直等着他回答,他就一直在那里不紧不慢的嚼。   “我刚刚上大姐那屋去了。”蕙仙说。   晋朴装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噢,是吗,你们说什么了。”   “你猜?”蕙仙一副别有用心的样子。   晋朴喝了一口粥说:“不知道,哪里猜得着。”   “我没看见她,她屋里没人。”   “去哪里了?”他马上问。   蕙仙抱起手笑容早收敛起来了:“我怎么知道。”她还没把话说完就看见晋朴甩开房门朝那屋奔出去了。   他在心里念了无数遍“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去了!”   安琳的房门紧闭着,他一个心急猛力推开门,看见安琳闲适地坐在桌前用餐,一边向小勺子的热粥慢慢吹着气,一边看着报纸,晋朴长舒一口气,狠狠地拍了一下门,很不友善的盯着安琳。   安琳见他突然闯了进来神色古怪的,又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由得心跳加速。   “你干什么?”她稍稍稳定情绪然后问他。   他坐到她对面,夺过她的报纸扫了两眼,眉头紧皱:“妈的小日本越来越猖狂了!”   安琳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看着晋朴:“你也知道这些的?”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个土包子什么都不懂啊?”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那你会从军吗?”安琳兴奋起来,“你年轻力壮,呆在家无所事事的,不如去参加抗日吧!”   “你夸我年轻力壮就好了,为什么要加上句‘无所事事’。”他觉得冤枉了。   “难道不是吗?我就从来没看见你做过什么事,除了娶了个姨太太。”   “你不希望我娶她?”他的语气中露出点期许。   “人都娶了才来问我,不显得很没诚意吗?”她本来只是想看个玩笑避开他的问题,没想到听起来这么暧昧,显得她真的在乎似的,当然她内心确实有点介意。   果然乔晋朴的脸凑近过来:“那你要怎么罚我?”他拉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脸上。   安琳忙不迭抽回手:“我又不是你妻子,你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你走吧,我还要吃早餐。”   晋朴继续凝注着她:“如果你是呢,如果你有权干涉我呢,你会阻止我吗?”   “说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   “回答我!”他执著地看着她。   “如果我的丈夫,”她带着点怨恨的眼神说:“他要是背叛我的话,我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当然了,”她粲然一笑,“我将来是要找一个认真对待感情,一心一意对我的人做丈夫的,不会像你那么朝三暮四的。”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遇上过这样的人吗?”   “这样的人有很多啊。”   “你嫁给我之前有心上人了吗?”   她抿了抿嘴,眼睛望向别处,很神往的样子。   “当然有了,不过,那个人距离我太遥远了。”   原来她心上一直被另一个男人占据着,难怪不肯安分留在这里了。   “那,他在等你吗?”   “等我?”她笑了,“我没指望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啊,他不属于我这个世界的,而且现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晋朴放心了,说道:“那你就忘记他吧。既然嫁给我了就别再那么麻烦另找一个了。”   “他虽然不在了,但我从小就立下誓言,嫁人就要嫁像他那样的人,无私、正直、睿智、善良、坚毅……”   “从小?他是个什么人啊。”听见她对那个人描述得那么完美心里真不是滋味。   她骄傲地瞥了他一眼,无限崇拜地说道:“孙中山先生!”   “孙中山?”他失声大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已经作古了十几年的领袖人物会成为他乔晋朴的情敌。   他的捧腹大笑引来了安琳的不满:“笑什么,在笑自己吗?你是无法跟他相比的了,想想孙先生的一生殚精竭虑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好事,而你呢,游手好闲,只会逛妓院找姑娘……”   “据我所知,”他打断这些让他听了不舒服的话,“孙中山娶过三位夫人,而且是在前两任尚且在世时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几年的女人。我可比不上他啊。”   “他和他的原配夫人像我们一样不是自由婚姻结合的,第二位夫人又不能陪伴左右,他娶宋庆龄恰恰是他对爱情执著的结果,他们的爱情超越了年龄障碍和舆论压力,这难道是你这种四处留情、毫无责任感的人可以妄加非议的吗!   “责任感?”他冷笑:“如果我没有责任感,我就不会叫一个女人来给你诊病,我也不会在你昏迷的时候还像个傻瓜柳下惠那样跟你讲究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还不是因为你说过一句你不想留在这里!如果我没有责任感,你早就成为我乔晋朴名副其实的女人了!”   她想起那次砸杯的事,她一直以为他是被他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   “还有蕙仙,”他停了一下突然说,“我不想娶她的,我对她是一种责任,尽管后来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怀过我的孩子,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就不能反悔了。”   说他可怜吗?他娶两个妻子都不是出于本意的;他又不值得可怜,这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但安琳现在被这种同情心占据住,她感觉他委屈得就快要哭出来了,一种母性的天性油然升起竟然驱使她靠过去轻轻抱住了他,让他停靠在自己肩膀,双手轻轻抚慰着这个受伤无奈的男人。   晋朴揽住她的腰,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抱住她,而且是她自愿!原本的惆怅心情被现在的心醉神迷一驱而散。他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吮吸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忍不住用唇摩擦她雪白的颈项并一点一点地移向她的唇。他将她紧紧攥在怀里压制住她轻微的反抗,尽情地放纵抑压多日的情欲。   如果这个时候有谁不识相地破坏他的好事,他会……果然这个人出场了。   “大少爷在吗?”是蕙仙的从凤临阁带过来的丫头小期。   晋朴本来不想理她的了,但安琳的理智已经被那声叫唤拉回现实中,她觉得刚才的自己太不知羞耻了,她用力推开他,正眼没看他一眼,冷冷地抛下一句“你走吧”就径自走入内间了。   小期徘徊在门外,正想再叫一声。乔晋朴阴着脸拉开门走出来,一声不哼。小期被他一双露出凶光的眼吓坏了,跟在后面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清冷的夜风钻进窗缝刺过安琳赤裸的身躯。她把自己整个沉在水里直到窒息,然而无论浸着多热的水,吹着多冷的风,她都无法把自己从渴望乔晋朴的欲望中解救出来,从第一次看到他开始她就担心自己会无可救药的坠入对他的爱恋。她一直努力的克制自己,她也曾经以为自己因为琨叔的事情抛却了这些烦忧,然而不是,只要他一出现,尤其当他对她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像今天那样,她就完全崩溃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真的很怀疑自己的所谓理想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 乔晋朴现在对她发生兴趣了,一如他对别的女人,尽管她厌恶被他当成那些作风随便的女人,但是她不能否认,她抗拒不了他对付其他女人的那一套柔情蜜意。她很害怕,如果今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她还能否像今天那样坚定的拒绝他?不,如果不是小期,她恐怕早已屈服了。她很害怕,很茫然。眼前又浮现出乔晋朴那张讨厌而迷人的笑脸,她再一次将自己淹没在水中,让滚烫的水洗去满脑的困扰和欲念。 “少奶奶你看!我在你床上发现了一个符。”安琳洗完澡回到房里,宝丰一看见她就小跑了过来,手上捏着一张黄色的纸片。 “这是什么?”那是一个类似符咒的东西,折叠成三角形,安琳将它铺开,上面用红墨水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图案。 “是个符,而且不像是那种保佑平安的符,是我刚刚给你抖被子的时候掉出来的。少奶奶,好可怕,有人要害你啊,怎么办?” 安琳把符咒递回给她,无所谓地笑笑:“这种东西哪里害得了人的,自己骗自己罢了,把它丢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啊少奶奶,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它能不能害人,有人想害你总是真的。”宝丰停了一下,谨慎的看看外面,然后把门关上,小小声说:“听说蕙姨娘今天去庙里了,会不会……” “不要胡说。回去!” “可是……” “你还说?” 听出了她微愠的语气,宝丰不敢再说下去,乖乖的下去了。 她离开后,安琳把门闩上,既然自己是那么的不听使唤,那就只好趁着脑筋清醒做好一切防护措施。 宝丰捏着那个符咒一夜不得安宁,第二日她把符咒给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妈子看。 “哎呀不得了咯,你怎么有这种脏东西?” 宝丰被她这么一嚷,心都快跳出来了:“你别吓我,这个符到底什么意思?” 那老妈子没有回答,反而闭上眼睛喃喃的念起咒来。 宝丰着急地摇她:“你说话呀!” 过了一阵,那老妈子才慢慢睁开眼说:“这个是邪灵咒,被诅咒的人是要折损寿命的,你跟这个符咒呆了一晚上,身上会沾上邪气的,不过我刚才为你念了一遍普陀咒,已经没事了。” 宝丰余惊未平,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妈子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宝丰迟疑一下,就把昨晚怎样在安琳床上发现符咒,怎样猜测符咒的来历原原本本跟那老妈子说了。 于是不出一日,有关新姨太太谋害正室夫人的流言在下人中传遍了。 在安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传出了一件更骇人听闻的事——蕙仙中毒了。而更让安琳始料不及的是,蕙仙和小期都一致宣称是安琳派人下的毒。安琳马上赶过到蕙仙的房里,蕙仙卧在床上,几个丫头老妈子一旁小心谨慎伺候着,四太太芳萱在,乔晋朴也在。 安琳一进来,屋内气氛马上变得很凝重,蕙仙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芳萱叹了口气,像没看到安琳似的说:“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往往面目越和善的人越做出些阴骘可怕的事。” “芳萱,请你带上你的人离开这儿。”乔晋朴冷冷的说。 安琳感激地看了乔晋朴一眼,“不用。”她说,“趁着人齐,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晋朴站起来把安琳拉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温柔的笑道:“来,我们看看那帮小丑怎么表演。” “乔晋朴!”蕙仙撑起虚弱的身躯坐起来,“你这么说良心何在!什么小丑,是说我吗?有人要害我,你居然说我在演戏!” 小期连忙过来扶住她的身子,帮腔说:“大少爷,小姐没有身孕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她会那么傻自己服堕胎药吗?” 乔晋朴撑着下巴看着她们俩,突然苦笑了一下。安琳轻轻拍拍他的肩,报以一个理解的浅笑,微微摇摇头。晋朴握住她的手,微笑的看着她。这一刻他们感到彼此的心是如此靠近,就这样默默的,什么都不必说。 他们这样旁若无人的对视,蕙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乔晋朴一步步远离自己。她已经尽最大努力留住他的人了,走到这一步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现在却毕竟做到了,还想怎么样呢?该知足了。但把自己最爱的人让给这么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她不甘心,也不放心,更别说容安琳根本不爱他,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也不足以给晋朴带来幸福。 芳萱作势咳了一下说:“幸好蕙仙没有怀孕,如果有怎么办呢?大少爷,你要替他出这口气,可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坐视不理。” “如果今天的事情不发生的话,大概你们大多数人都以为蕙仙怀有身孕吧?”晋朴站起来,在那帮人的前后来回走动,“但是其中不包括少奶奶,她是知道蕙仙没有身孕的,我已经告诉过她了,所以……” 晋朴对着蕙仙说:“不是她做的。当然我也没有说是你。你不要太敏感了。” “我不相信,除了她还会有谁!”蕙仙咬牙切齿,凶狠的目光死抓住安琳不放。 “蕙仙,我想,我们掉到圈套里面了。”安琳说,“前天晚上丫头在我的床上发现了一个符咒,她怀疑是你,当时我没有理会,潜意识告诉我,不会是你的。你白天从寺庙回来,晚上我的床上就多了个符咒,这不是太明显了吗,你不会这样害我的,这种害法太笨了。现在这两件事连起来事情就清楚了。下诅咒应该是那个人为了配合这次事件所作的前奏。如果那个人存心要用符咒诅咒我,她应该把符咒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才是,怎么会让人一找就找到呢?所以,那个符诅咒我是假,制造假象是真,她要让所有人相信我是因为报复你才下毒害你的,她要让我成为罪人。蕙仙,她是要我们两败俱伤。” 蕙仙默不作声。 芳萱说:“你意思是说有人栽赃嫁祸于你?这些话由你来说,有欠说服力吧?” 晋朴打住她,对那帮仆人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一会儿后房里面除了蕙仙和芳萱的近身侍婢,其他下人都退下了。 晋朴走到芳萱的身后,压住她的椅背,沉声说:“她是给你面子才一直用‘那个人’三个字,你还不识相地闭嘴?” 芳萱猛地从椅上弹起嚷道:“你什么意思?哦,你看不惯你老婆被人冤枉就把罪名推到我身上啊?你也太欺负人了,不要以为你是大少爷就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你要入我的罪可以,拿出证据来!” “证据,证据有什么用?”晋朴发出威胁的笑声,“假的说多了,也就成真的了。四太太,你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乔晋朴!你……我,我要告诉老爷,让他主持公道!”芳萱说着就要去开门。 “你去吧,你只要一告诉老爷子就全家都会怀疑你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都管不着。再说……”他邪笑道,“你认为老爷子会听你的还是听他儿子的。” 安琳突然插了一句:“芳萱,琨叔是不是你害死的?” “安琳!”乔晋朴喝住她。 “四太太,你过去做过的事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的人知道。不要再来搞我的人,安分做你的姨太太。别再让我发现你有下一次!”晋朴拉住安琳,回过头说:“蕙仙,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听懂了吧,离这个人远点。安琳,走吧。”安琳却不情愿,她要问清楚,晋朴几乎是拽着她拖着她才把她带离这个房间的。 一回到房,安琳生气地甩开晋朴:“你放手,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打草惊蛇?说话一点艺术都没有。”他摇摇头,这个人有时候还真蠢。 “如果不是她就是你了!”一个月了,琨叔的事犹如石沉大海,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现在就只能发发小孩子脾气了。 “我像吗?”他一脸无辜相。 安琳抓住他的手臂:“你告诉我,你知道真相的!” “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我自己去查。” “你不是查了一个月吗,结果呢?”他抱起手好笑的看着她。 “……” 晋朴逗弄安琳头上的珍珠簪子,又捧起她的脸,饶有兴致地端详她那张生气得微微发红的脸,突然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一双强健手臂像蛇一样紧缠住她,不给她丝毫抗拒的机会。 安琳知道再不阻止,她就会彻底地屈服了,但他的胸膛就像一堵墙一样怎么也推不开。她情急之下向晋朴的嘴唇咬下去。 晋朴果然立即松开了她,下唇现出了一行血印。他按住下唇,冷笑了一声:“哼,好狠!” 安琳抽出小手绢凑到他唇边,晋朴后退避开她的手,只接受了她的手绢。 “对不起。”安琳内疚地说。 “不会有下次了。”他说道,不带任何感情,一刹那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15   又是一个寒夜。这个寒夜与安琳出走的那个晚上的寒夜并无太大区别,月还是一样的圆一样的冷,染上月色的纤云像被吹散的烟,丝丝缕缕萦绕在侧。   不同的只是这空气、这寒风更加刺心入骨,不同的也有人的心情。 这一晚正是农历的冬至日。有家的人,哪怕家里盘踞着一头凶神恶煞的母老虎,都是值得县目的,因为只有远离家乡或者根本连个家都没有的人才能感受到有个人在身边,即使只是反复说些无聊而且难听的话,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因此在这个时候,尽管街上已经很静,却总还有些人只能与明月相依,与寒风作伴。留在街上,起码还能看见些活人,和自己一样孤独的人,或许还能聚在一起说说话。无论怎样,都要比独对四堵冰冷的墙要强。外面虽冷,但身上的寒冷又怎敌内心的寒冷?尤其在这样一个团圆的日子里。   在这个小城镇的某些角落,有些彻夜不休的小摊档,来吃的人不会很多,故而食物种类和数量也是不多的。如果是平时,一个人往小板凳上一蹲,一声不吭的,老板就会自动送上一碗素面。而今晚是特殊的,老板端上的会是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即使你本想要得是一碗面,他也会满面笑容的招呼你吃上几个来应节。这汤圆,做的人和吃的人都是寂寞人,身边没有亲人能品尝他做的汤圆或者没有亲人能给他做汤圆。   夜很深,很静。鸣笛“呜——呜——”刺破夜空,从极幽深的远方,一条“长蛇”轰轰隆隆驶入乔县火车站,两颗明晃晃的灯逐渐放大、逼近。   这个火车站很简单,其实只是一个搭了顶棚的月台。火车入站了,冷清幽暗的月台变得热闹温暖起来。一个全身黑装的青年走下车来,黑色的绒质长风衣,帽沿压得很低的黑色礼帽,套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中拎着一个同样黑色的行李箱,圈在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因此非常抢眼。他的视线落在站牌上,上面只写着“乔县”二字。“呜——”又一声长鸣,灯光远离,“乔县”褪去了颜色,和黑衣青年一同被黑暗吞没。   青年掩着脸大步踱出车站。皮鞋与青石地面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在静夜中更显响亮。他在一个小摊档里坐下。   老板很快端来刚煮好的汤圆说了句:“先生请慢用。” 青年微笑地点点头,轻轻舀起一只雪白柔软的汤圆,没有一口含下去,而是先用前齿将它咬破,让里面的花生蓉淌出来,慢慢溢满整个汤匙,再一小口一小口品尝。“好吃……”青年赞道,与老板相视一笑。   这一句“好吃”短短二字,对这孤独的烹调人,何止意味着客人的认可,还包含了关怀和温暖。   “先生是外地人?”   青年笑着打量了一下自己:“我像外地人?” 也是的,尽管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再没第三个人可供对比,他还是能想象到自己与这个小城镇的格格不入。   老板说:“这乔县有些什么人,哪些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哪些是外地过来跑生意的,我都认得出。”   青年含笑不语,继续吃着汤圆。四五个一碗的汤圆不久便吃完了。   老板问:“先生要不再来一碗?”   青年迟疑一下,微笑道:“好吧。”   老板打心底里敬爱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所以这一碗汤圆,他多放了两个。   做生意真是件奇怪的事,坏的时候可以一整天没一个人,好起来时又会一个接着一个,甚至忙得喘不过气来。   黑暗中,走来了一男一女。女的穿着艳俗,男的似是喝醉了,摇摇欲坠,需要那女的一路搀扶着。   男人眯着一双醉眼嚷道:“但我来这种破地方做什么,我要喝酒,喝酒!”   “现在不就带你喝酒来了吗,这里有酒。”那女人的语气温柔中透着些无奈和疲倦,像哄不听话的小孩一样。   老板会意,马上送过来一壶酒。   男人举起酒壶大灌一口,把酒喷了一地,破口大骂:“什么烂酒,又酸又苦。我不要在这喝!”   女人叹了口气,扶起他用近乎呵护的口吻哄道:“好好,我们不在这喝,我们到别处去喝……”   走时竟忘了放下酒钱。   “唉……乔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撑不下去啰。”   “噢,何处此言?”青年其实也一直注视着那二人,视线一刻不曾离开过。见老板摇头叹息,故有此一问。   “那就是本地首富的大公子,叫乔晋朴。旁边那个十有八九是个妓女。你不知道,他有个妾也是妓女。   青年露出疑惑好奇神色。   “一天到晚跟女人鬼混,这种人能成什么大事唷,乔庭植的家业迟早给他败光。” 青年道:“乔晋朴可不是独子呀。”   “噢?原来你也知道他们家的事。”   青年微微一笑道:“何止知道,而且很熟。”   “哦,先生!恕我眼拙没看出来,您原来是乔家的贵客。这一顿我请客。”   青年摸出几文铜钱笑道:“谢谢你的好意。把我的连同那位乔少爷的账一起算吧。”   老板尽管推却这,毕竟还是收下了。他目送青年远去的背影,久久呆在原地。这人竟是乔家的朋友?这多不协调啊。   不错,这的确很不协调。如果只是朋友,这不协调还只是暂时的,容忍几天便过去了,然而他过去已经忍受十几年了。现在或许仍然是那么不协调,甚至更不协调。可是他终归得去面对,因为他也姓乔。   “乔晋朴不是独子。”因为还有他——乔晋雅。 “晋雅,这位是四太太,你该叫……四妈?”乔府家眷齐聚二院,这时候的二院人声喧哗,收拾一新,全无往日的颓废诡秘。 二太太本身恐怕也只是刚刚认识芳萱。"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她又属于哪个档次呢? 二太太没有想象中那么苍老衰弱。不,“苍老”这个词太不合适了,就像用在安琳、芳萱身上那么不合适。岁月留在她身上的是成熟风韵而不是皱纹白发。她依然保持苗条的身材,拥有柔亮的青丝,皮肤透出健康的色泽,只是眼睛有憔悴之色。 二太太在他们之间更像一个同辈的大姐姐——和蔼温柔的大姐姐。你简直不能相信她就是传说中那个体弱多病、冷漠孤僻的二太太。如果你熟悉兰花,那么你一定会不自觉把她比作成一朵高洁、纯美的白玉兰。 这时,二太太走到芳萱面前把她介绍给四年未曾回家的儿子。她儿子似乎比芳萱还要年长一岁,该让儿子称呼什么呢,她也有点犯难了。她抬头用微笑的目光咨询着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儿子。两人站在一起更像一对姐弟。中年女人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是:“这是你女儿吗?难以置信,你们简直就是一对姐妹!”儿子也是同理的。 芳萱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随便叫什么都行。”边说边掩着半边嘴咯咯笑起来,极尽妍媚之态。 当初她刚入门初遇乔晋朴时也有类似举动。不过那时比今天含蓄一些,嘴也是掩着的,满目含笑,却并不笑出声来。她想象自己当时一定娇媚之极。 晋雅不置可否,不是规矩地微笑着。 二太太接下来介绍安琳:“这是你的新大嫂。” “你好,我叫容安琳。”说着她伸出手去。她并不是忘记了身在何方,只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同样接受西式教育,他能理解她这一举动的含义。 乔晋雅看着她,有一点惊奇。他在国外生活四年了,一早就习惯于用亲吻、握手的方式打招呼,但一回到中国,他却能马上转变过来,是环境影响着他。这个家,还在守旧思想支配下延续,里面的人,也难免被这股力量支配住。他大嫂的这个举动不能不说有些大胆了,他在犹豫,右手不安地贴在裤骨。 尴尬之时,二太太及时解围:“安琳和你一样也是读西学的,习惯与人握手打招呼的……”她说到后面用眼神提示儿子。 乔晋雅马上上前握住安琳,虽有点仓促,但还不至于狼狈。 “大嫂!”他轻轻叫了声。 这声大嫂使安琳想象到在陌生人前害羞拘谨的小孩。 她从前有个癖好,喜欢对比有较近血缘关系的人,尤其是孪生子。 可能是因为乔晋朴和乔晋雅同父异母的关系吧,安琳猜想,这两兄弟身上很难找到一处相像的地方。难道他们的父亲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相通之处吗。 安琳没见过乔晋朴的生母。事实上乔晋朴酷似他的父亲,特别是皱眉一笑那个神情,两人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乔庭植有一股子痞子土匪气。幸运的是乔晋朴没有遗传到这一点,尽管他染上公子哥儿那种流里流气的习性,然而却出奇的散发出一种雅士的气质,这大概是受母亲影响的吧。但乔庭植身上那种霸气却是他所缺失的。 乔晋雅也是个文雅的人,这种文雅有别于乔晋朴。你很可能会用“举止文雅”来形容乔晋雅以证明他是文雅的,但你却发觉很难证明乔晋朴的文雅。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安琳在独自沉思的时候,他们已开始介绍蕙仙了。 ——他有一个妾也是妓女。 乔晋雅想起卖汤圆老板的话。 妓女从良以后其实也没有多少妓女痕迹了。蕙仙穿着粉绿色裙袄,头上没带饰物,显得相当朴素。女人一旦因为一个男人而有了落地生根的安定感之后,通常会倾向于成熟淡雅的打扮。 蕙仙却并不完全出于这个原因。 “女为悦己者容”,反过来说更为恰当——女为己悦者容。“己悦者”已经不再记挂自己了,她能为谁而容。 她看了一眼安琳,只见她正和乔晋雅相谈甚欢。 “听说英国男人被誉为世界上最冷漠的绅士……他们处处显得谦恭有礼,实际上这是他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是这样吗?” “噢,英国人的确冷漠寡言,很容易给人孤僻傲慢的印象,其实他们也是愿意帮助他人的,只是更多时候是尊重他人的安静。讲话太多在那里是不礼貌的。” “那么,要和他们做朋友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深交很难。不过我很享受那种独立安静的环境,他们从不多问别人的私事。” 那边,芳萱俨然把自己看成女主人,对二院的仆人指手画脚尖着声音指挥着:“桌子不能摆在窗子下!往里移……诶,不够,再移……你,谁叫你这么早把碗筷拿出来的,放回去……” 安琳和乔晋雅不期然一同看过去。安琳笑道:“四太太恐怕不会享受那种生活。” “关于英国人不爱说话还有一个笑话。你愿不愿意听?” “当然,我最爱听笑话了。” “有一个英国人在沙漠中骑着骆驼行走,碰到另一个英国人也骑着骆驼,两人都几天没见到人烟了。但是他们却打算一声不吭与对方擦肩而过,可两只骆驼耐不住寂寞,见了面不愿意再走。就在骆驼停下来互相嘶叫、打招呼的时候,两位英国人却还没开口。” 笑话并不大好笑,从文静的乔晋雅口里说出就更不好笑。但安琳还是笑得很高兴,这是她连日来遇到的第一个意趣比较相投的人。一个人若没有一个知心好友在身边,始终会有种漂泊感,尤其是她这种离家在外、寄人篱下的人,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芳萱不知什么时候跳了过来,从后面环抱着安琳的肩头,亲热得不得了,活泼地笑问:“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我听不听得?” 谁料乔晋雅却说:“噢,我问大嫂怎么没看见大哥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支开的话题比原来那个要敏感百倍。 安琳正不知怎么回答,芳萱已抢道:“大少爷嘛,我已经差人去锦云里知会了。”她故意将“锦云里”三个字拔高来说,暗示到出面。 乔晋雅却偏还要追问:“锦云里是什么地方,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是新开的路吗?” 芳萱笑嗔:“二少爷,我可不敢告诉你,你要学坏了,二太太定饶不了我。” 二太太本来张罗饭宴,听到有人说她,转过脸来笑问:“谁念叨我来了?” 乔晋雅笑道:“四太太说的话教人听不懂。” 芳萱又道:“二少爷想知道就问你小嫂,她对那一带最熟了。” 二太太也笑了:“连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蕙仙,他们说什么呀?” 蕙仙早已阴起了脸,默不作声。 “四太太!”安琳叫了声。芳萱得意地转过脸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安琳继续道:“难怪这些天四太太说话动作变得那么迷人,原来是去锦云里去多了呀。” 乔晋雅和二太太依然一头雾水,蕙仙却“嗤——”地偷笑了。芳萱本来不明所以,看见蕙仙笑,还是不明所以,但她能猜出这不是一句好话。 芳萱可不会客气,她干脆把安琳也拉下水:“大少奶奶对那一带恐怕也已经了如指掌。不过锦云里可是新开的,不会像凤临阁那样区区八十大洋就能让你见上大少爷。所以,这一回算我多事了,擅自差人去请大少爷。其实,我也是在给你留面子,你堂堂一个少奶奶怎么好意思三番五次的跑去妓院要人呢。”说完自己大笑起来。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停止了芳萱放肆的笑声。芳萱怒目瞪着那个人,那个人竟是乔晋朴。 一瞬间,屋内各种声音停止,所有人朝这边看过来,没有人说一句话。 乔晋朴摊开那只掴过芳萱的手掌左看右看:“咦——,明明把那嗡嗡乱叫的苍蝇给打死的,怎么没有了呢?” 芳萱明知他故意却无可奈何,被掴过的右颊明显红了一大块。 在场不少人心里直呼痛快。 芳萱说了那句话之后,安琳的脑海里一时不知闪过多少句还击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够比得上这一巴掌。 痛快痛快!于是她也来凑趣,煞有介事的说:“对,我也看见了,好大的一只苍蝇,头是红色的。” 芳萱今天正好头上别了支红色的珠花。苍蝇=芳萱!所有人都在偷笑了。 安琳拢起拳遮掩住嘴角的笑意,目光停在乔晋朴假装认真的脸上,以为可以得到一个共享胜利的眼神,然而她失望了,他仿佛只研究自己的手,不露声色地欣赏在场各位的表情,唯独忽略了她。 难得的喜悦转瞬冷却下来。她知道这是他刻意的冷落。冷落,或许是处理他们之间尴尬暧昧关系的最好方法,所以她甘于接受。她不像蕙仙,她比蕙仙幸运很多,起码她有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选择放弃。她不禁朝蕙仙看过去,她没有看着他,但她的心,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关注着他,她日夜期盼的人,爱上乔晋朴,她就从此摆脱不了等待的命运。 这时二太太从人群里走出来迎接乔晋朴:“我们的大少爷终于来了!”她握住乔晋朴的手臂上下打量,俨如慈母,“晋朴真是长大了!看看,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迷死不少姑娘了吧。” 乔晋朴作出委屈的样子说:“那有什么用啊,二妈妈都没有被我迷倒。” “二妈妈半老徐娘一个,你看不上眼咯!” 安琳听着他们俩的对话,不禁觉得希奇,究竟是乔家的长辈本身就荒诞不经呢,还是被乔晋朴同化了,为什么乔晋朴跟长辈们的对话总是如此“离谱”?他父亲当着众人面大声问他要不要她的那一次对话真够让她大开眼界的了。以为这是父子遗传,关系亲密,可他和二太太怎么也用这种方式对话的呢? 乔晋雅在一旁不作声,显得很生疏。他母亲见状把他拉过来说:“两兄弟都长大啦,这么多年没见面,来比一比谁高。” 在场的人又笑了。 乔晋雅很不情愿,被母亲半拉半推地带到乔晋朴身旁。 晋朴朝他笑笑,说:“你妈还把我们当小孩子。” 晋雅回笑,有点儿像苦笑。 “唉,还是当哥哥的高一点。”话虽含惋惜之意,语气却兴奋依然。 晋雅退开到一边,依然一脸沉默。 晋朴笑道:“我的学问没有弟弟的高,只好身高搭救了,否则我都没脸做这个哥哥了。” 二太太道:“你看哥哥多谦虚,成了家的人啦,是不一样,弟弟要加把劲啦嗯?” 晋朴解嘲道:“唉,没本事嘛,早早成了家,寄希望能借个运气立业咯。弟弟有学问就不必着急了。” 忽有人唤“开席!”二太太招呼众人入席。有人问:“不等老爷了?”二太太说:“老爷在外地暂时赶不回来了,不等了。” 她把晋朴晋雅留在左右身边,其他人按照亲属关系顺坐下去。席间觥筹交错,贺喜不绝。 二太太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声音只有附近几个人可听见,她换了长辈的口吻对晋朴说:“你说要成家立业了,二妈妈很高兴,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收心呢,你是乔家长子,要负起将来当家的责任。” 晋朴道:“是,我会努力的,不过这个家还没有‘立完’。” 安琳和蕙仙的眼光同时飞转到晋朴身上。 二太太道:“你还嫌不够吗?”她用眼神暗示一下他身边二位。 乔晋朴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哪有人会嫌多的?” 蕙仙的筷子被紧紧地抓住,上下来回地乱戳着碗里的米粒。 二太太望向她们俩:“可能做了父亲会收心。” 蕙仙的筷子停在碗里,这句话正中了她的要害,为了这个原因,她每天都得忍受愧疚心的折磨。 安琳也有点儿局促不安了。 晋朴笑叹道:“唉!我哪有这个福分。” 安琳的心重击了一下,这句话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的眼光游离到其他地方去,似乎这样就能脱离关系。 她看着某个地方,仿佛在专注于某个问题,又似乎在跟对面的人应酬,旁边的那两人是否结束了谈话,她也不知道了,她实在庆幸自己拥有这个本事。 忽有人通传说有个朋友来道喜,二太太当然立即让人请她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紫衣少女,腰肢妖娆,蕙仙一看便知道是她是个“同行”。她直觉这个人不是来找二太太,而是来找麻烦的。 安琳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所有人也都注意到了。 少女款步盈盈向他们走过来,捧着一个拳头大的圆木盒,脸上挂着甜得让人发腻的笑容。然而她却将木盒送给了安琳。 安琳说:“那位才是二太太。”她心想,二太太虽然还显得年轻,但毕竟已是中年妇人,怎么还会认错。 少女却摇摇头依旧笑道:“来到乔家怎能不见识一下大少奶奶这位‘女中豪杰’?” 这个人果然是来找麻烦的,安琳心想。她喝了一口茶,在茶杯里轻叹。她很无奈,明明知道自己准备要做靶子,却只能等到对方已经搭箭拉弓,做好射击的姿势,才能“理直气壮”地阻止。 所有人都和安琳一样,等她上演哪一出戏。 少女保持甜腻的笑容继续说道:“我是仰慕您而来的。知道吗,您现在是乔县的大人物了,您的威风事在我们之间交口相传,我们还给它配上名字呢。配得不好,您别笑话,我们可不比少奶奶是读过书的人。只好从说书人那里借来个题目咯——痴情女觅夫独闯烟花地……” 安琳正欲下逐客令,乔晋朴竟嗤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旁若无人。她看着他,带着惊疑,带着心寒地盯着他。他存心要自己出丑?她原本为他替自己掌掴芳萱感到一阵温暖,现在全冷却了,简直冰冷了。 此时最想跟着乔晋朴一起笑的恐怕正是芳萱。 安琳感到浑身僵硬,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或同情她,或等着看她笑话。 “从此就‘敬畏’起您来了。”既然没人阻止,少女的戏也就继续唱下去了。“而现在不仅敬畏,而且喜欢您,爱您了。‘痴情’的人原本会很极端,人一但极端就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情,我们刚开始听说这位同行姐妹……”她轻轻拍了拍蕙仙的肩,“要嫁进乔家,真是替她捏一把冷汗,就算不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也难保不是‘跪着生存’。你知道吗……”她这句话是同蕙仙说的,“我们天天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留心着,唯恐你惨遭毒手。现在一看,不但平平安安的,而且漂漂亮亮的,我才知道大少奶奶不是个醋娘子。这多值得高兴啊。” 少女巧笑嫣然,将柳条般柔软身躯伏到乔晋朴背上,跟他脸贴着脸。在场人的反应可想而知,但这位乔大少爷却似乎乐于接受美人恩。 “大少爷……”她那声音柔得能把人心肝都缠起来。“她唱的那段‘痴情女’的戏,断了我们多少姐妹的非分之想,现如今看来,这只母老虎也不过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半点治不了您。噢,对了,似乎她连这个家都治不好,她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呢,读书人的脸皮应该挺薄的才对呀。” 乔晋朴现在的表情十足一个惬意的看官,让人忍不住要踢上一脚、抡上一拳。 蕙仙真想甩那女人两个耳刮子。那女人的话虽然明刀对付的不是她,但她感到同样屈辱。她不明白乔晋朴怎能放纵她说下去,他刚才还教训了芳萱,这里的四太太,而对一个妓女,他却如此纵容。她不明白,真不明白。而对于安琳现时的窘境,她却多少感应到,现在轮到自己同情她了。 安琳觉得自己正在重新经历在凤临阁的体验,摆在面前的同样是企图令她受辱的不怀好意。但她知道,只要忍受不住大骂一句,或者动一下手,她就等于输掉这场战争。那个女人也许已经看中她的死穴。如果乔晋朴能为她说一句话,那女人也不会像现在那么肆无忌惮了。她真正要还击的,是乔晋朴。 安琳也笑了,她知道,面对这种场面,这个选择永远是对的。“大少爷,你的女性朋友怎么净是些妓女,难道你所谓的‘立业’是打算建立一个妓女王国?” 乔晋朴看了她一眼,今天的第一眼,也仅此一眼。 那少女惊道:“大少爷!她居然这么羞辱你,这种人怎么做你的妻子呢?” 乔晋朴抬头笑问她:“你想做我的妻子吗?想就跟我走。” 17 宴席没有中止,吃喝谈笑依然。 你如果认为宾客们会因为刚刚那件事情而有所顾忌,噤若寒蝉,那就错了。他们反而更“认真专注”于吃喝谈笑之中。明天,或者更早,乔家肯定再添一则轶闻趣事。是谁散布的,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所以他们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有些人伪装的本事就不是很高明了。 对面的一个女人似乎正兴奋地谈论着,在夹菜的间隙,她瞥见了安琳的一双眼正注视着她这边,她本不应该立即低下头的,也不应该面露尴尬之色,但她这样做了,下意识的,她马上就后悔了。 安琳漫不经心的看着席中宾客,没有一个人敢于接触她的目光。 二太太偏过头来看着她,乔晋朴的位置空开了,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什么。 “怎么不吃了,不舒服吗?”二太太向安琳这边移了移。“要不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继续留在下怪难受的。” 安琳故作轻松地笑笑,摇头道:“哦不,为什么要回去呢,我还没吃饱呢。”她还特意夹了一箸肉丝以示证明。 “二少爷呀!”芳萱举杯走过来。“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啊?你看你大哥,不声不响的就娶了三房了,你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可不要收收掩掩啊。” “又来了。”安琳暗自皱眉。 “你大哥呀,每次都不预先知会一声,搞得我们措手不及。二姨太进门就是这样了,连喜服都要用你大嫂的——你当时不在没看见——多仓促啊。是不是啊,大少奶奶。” 安琳似笑非笑地环手望着她,任她唱独角戏。 “这次恐怕还得动用你的喜服了。唉,没想到当初喜服做出来没有一套是自己穿的,上次是二姨太,这次是三姨太,说不定还有四姨太、五姨太……真应了那句话‘为他人作嫁衣裳’。” 安琳笑问:“那四太太当年穿的喜服是老爷给你新做的呢还是穿几位太太用过的?” 芳萱的眼神恶毒起来,阴笑道:“大少奶奶,我可要提醒你一句,这回大少爷娶回来的兴许不是填房,而是正室。” 宴席气氛再次凝固。容安琳这个少奶奶做到这份上可以说几乎名誉扫地了,这世上能找到比她更倒霉的少奶奶吗? 安琳再一次笑了,她永远坚信,遇到困难,“笑”是最佳的选择。 “没关系啊,大不了就变成四太太那样子咯,四太太整天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想必做个姨太太也自有其开心的地方。” 她自己首先贬低自己,只想让那些耻笑她的人或想要耻笑她的人自讨没趣,她没心思在嘴皮子上作无聊的争斗。 窗外,没有阳光,暗哑的天空点缀着几缕如心绪般飘忽的浮云,“乔晋朴……”恍惚间,掌心传来锥心的痛。 黄沙漫盖,马车疾驰如风,一直向郊外驶去。最后,马车穿过一片树林,在一片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片院落深藏于林中,浅灰色的外墙,和枯黄的自然融为一体,犹如变色龙凭借变幻无常的身体颜色保护自己,倘若在树木茂盛的夏天,这个地方更是难于被人发现。 房屋的外墙虽并无特色,里面却颇为讲究。雕花椅织锦垫、珍器古玩香案,与普通富贵人家摆设无异。但屋子的布局却奇怪的很,既不是四合院的包围式分布,也不是前后启承的层进式建筑,仿佛修建之前并无用心设计过,像小孩子堆泥沙,喜欢哪里就在哪里砌一座,全然不顾什么布局,连主次都懒得去分。因此当你走进去见到的第一间屋子竟是间卧室时,不要感到出奇。 “我们是不是走错门啦?”少女看到角落里的华缎大床,呆了一下。 “没有,很正确,我自己的屋子自己怎么会走错?” “哪有一进门就是卧室的?” “赶了大半天路,一进门就可以倒下睡觉,岂不妙极?” “客人怎么办呢,难道呆在门外等你起床么?” “我从来不请什么客人回来,也不会有人不请自来。” “我呢?” “你不算客人,你是主人。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吧。这里属于你了。” 少女双目闪动着感动的亮光,柔声道:“真的吗?我,我真的可以……” “嗯,真的。” “啊,不过我要先回去拿些东西。” “你需要什么东西,我这里什么都有。” “我知道,可是有些东西还是得拿一下的。” “好不容易来到了,过几天再回去吧。”乔晋朴伸了个懒腰,竟要倒在床上了。 “不行啊!最迟也要明天回去。”她扯着他的衣服,竟像个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给个理由我,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要回去交待一声,说走就走的,他们会担心我的。” “我找个人帮你通传不就行了。”他用个不知名的硬物对住墙敲了三下,很快就有个五十几岁年纪的大叔进来了。 “原来这地方还有仆人。”少女暗自称奇。 乔晋朴道:“你好歹告诉我,你住哪里,姓甚名谁,我才好帮你通传啊。” 那少女巴不得他说这句话:“我亲自去说一声就好了!” “他骑的是驴。” “让他驾马车去就行了。” “马车我自己要用。” “你这几天不是不出去的了吗?” “那可说不准。” “总之我最迟得明天回去一趟。” “不行。”他没再理她,闭眼就睡。 少女欲擅自闯出,却遭大叔拦截。 夜幕降临,山林里更显幽静,静得让人发悚。 乔晋朴睡得很香,因为他很放心。那少女是走不掉的。 他睡醒的时候,走到少女所在的房间,只见她可怜地缩在床角,被子被她绞得、咬得变了形。鬓发凌乱,娇媚的脸蛋爬满眼泪鼻涕。 “放我回去。”一把颤巍巍,可怜巴巴的声音。 看见她的狼狈相,乔晋朴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你吃的是哪一种?”他问。 少女猛然抬头,激动得结结巴巴的。“你,你的意思是……你有?” “我说过,这里什么都有。” 少女咬咬唇,挤出一丝细小的声音:“黄砒。” 乔晋朴摊开手掌,打开小木盒,木盒里垫着一层银白色的锡纸,上面盛着棕褐色的粉末。 少女两眼射出两道光,伸手就抢。 乔晋朴合上木盒,收到身后:“别人的东西是不能白要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少女抽搐了一下,吸着鼻子,“你有什么条件?”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叫影影,我是锦云里的人。” “撒谎,锦云里的人我都认识,但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没骗你,我是新来的,你没见过我也不出奇。”少女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脸上的妆早花掉了。 “那么,是谁派你到我家来的,想受少点苦就老实点。” “是,一个客人。” “什么样的客人?” “三十多岁,普通人一个。他要我去中伤乔家大少奶奶,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钱。” “没说别的了吗?” 影影摇着头。 他看了她一阵,影影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我给时间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叫我。” 影影忙爬起叫道:“不,你不要走呀!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而已,相信我。我只是个小卒,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人家是不可能告诉我的……” 乔晋朴头也不回,门已关上。 天快亮的时候,乔晋朴房内的墙被敲响。 “你想清楚了?” 影影虚弱地点点头。 “锦云里的老板,是我的姨妈,不是很亲的那种。上个月我娘死了,她就把我接过来了。我真的是锦云里的人,只是一直没有出来接客。昨天,昨天她把我带到一个男人面前,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我没骗你……他说,乔家要摆接风宴,接下来的跟我刚才说的一样,他怎么教,我怎么说,我真的不了解里头的状况的,真的,不骗你。” “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很不好看,满脸都是麻子。” “麻子……”安琳说过当日绑架琨叔的人中也有一个麻子脸的。他直觉他们是同一伙人。 “他叫什么名字,你姨妈是怎么叫他的。” “没有,姨妈没叫过他什么,对他也不算很客气,甚至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快给我吧,我受不了了。求你了……” “我只给你这一次,以后要戒掉。” 影影抢过木盒,疯狂地吸食起来。乔晋朴下面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不见了。 续17章 “安琳,还没睡吗?” “嗯,还没有呢,二太太找我有事?” “我睡不着,昨天的事让我很难过,你一定比我更不好受的,所以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呢?” “我没事,我……”安琳看见二太太那双慈爱的眼睛里面露出质疑的眼神,只好改口说:“有一点点吧。” “安琳,你结婚的时候我没在场,后来听说你过得不好,是不是?” 这个话题让她很尴尬,她真想把那段历史像粉笔一样刷掉,尤其是凤临阁的事情,她牺牲自尊换回来的结果比过去更加让她难堪,她恨不得所有人都失去记忆。 安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也是啊。” “你很不快乐是吗?” 二太太温柔的询问让安琳产生一种抱住她哭诉的冲动,她忍住了,她不是个喜欢在人前落泪的人,但鼻子还是不争气地酸了。 “有没有想过你的将来?或许这里不是你的好归宿。” “是的,我迟早是要走的。我不会留在这里很久的。” “原来你早有这个想法,但是为什么……晋朴挽留你吗?” 她摇摇头,轻笑着:“我现在还不能走,这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完成。待到事情解决了,我才能放心离开。” “什么事情,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能呢?我好歹在这个家呆了几十年了,多少还是知道点事情的。” “你认识看守货仓的琨叔吗?” “琨叔?是乔佑琨吗?认识啊,我们家的老伙计,蛮老实的一个人,可惜,听说他死了。” “他真的是死了吗,是谁说的?你们不是怀疑他捲货潜逃的吗?” “我不相信他是这种人。” 安琳感激地握住二太太的手:“谢谢你,就只有你相信他了。” “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是我间接害死他的。几个月前,琨叔被绑,我去救他,被他们发现,他们于是要杀掉我们,后来我逃脱了,琨叔却不知所踪……”忆及此事,她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二太太愕然:“是什么人竟敢如此猖狂!那些人你还认得吗?” “化成灰我都认得。”安琳双眼通红,这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恨不得把字咬碎。 “我明白了,你留下是要找出那几个人。” “嗯。”她的头重重地点下去。 “那么,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她叹息,神情沮丧:“我就是被这件事折磨得日夜不得安睡。” “单凭你的力量的确是不易做到。不要勉强自己了,琨叔是我们乔家的人,我们一定不会让他枉死的。” “我不相信乔家。” 二太太感到难以置信。 安琳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你难道怀疑是我们乔家的人做的?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安琳忘记了眼前这位令她产生倾诉欲望的人正是乔家二太太,她不该开这个头,现在该如何收场呢。 “我是乔家的二太太,我或许能说上话。” “二太太,我不想令你为难,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你是怀疑晋朴吗?” 安琳惊异于她的判断力,她没有否认。 18 这天凌晨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门窗快要被它震得松脱下来,安琳按紧帽子,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要被风卷起来。耳朵被风声包围,在风中备受摧残的物事发出了可怜的哀鸣,愈加衬托出狂风的霸道。有一个声音却显得很清晰,她马上想起“猎猎西风”的“猎猎”就是现在这种声音。她循着声音看,忙不迭躲闪——一本书飞了过来。书页乱翻,像逃跑的鸽子,后面追来了它的主人。安琳抓住书,等待那个被狂风阻挡的人过来。 “晋雅——” 他们跑到走廊,走廊两头外通,两面是紧闭的窗。 看到对方和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们笑了起来。 “这种天气你居然跑出来看书?你的兴趣真是独特啊!” 听得出她拿他开玩笑,晋雅尴尬地笑着说:“我原以为早上吹着风能令头脑清醒一些的,却不知它竟刮得如此厉害。” “你喜欢早上看书?” “呃,是啊,上大学时养成得习惯。” “大学……”安琳默念着咀嚼着这两个字,她曾经的梦乐园,有时清晰得令她痛心,有时又模糊得令她落寞。 沉默…… “你还回去吗?” “风慢下来的时候再回。” “我是说英国。” “要回的,我还没有毕业呢。” “什么时候?” “可能……春天的时候,只是可能。” “那还有一段时间。”风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是对她自己说的。 晋雅看见她嘴巴在动,没有听清,却又不好意思叫她复述一遍。 再沉默…… 两人伫立着看风。 “大嫂,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什么?” “没什么了。” “哦。” 再再沉默…… “我是说,我想跟你一起去英国。” “什么?” “没什么了。” 沉默沉默…… 风渐止。 安琳说:“我走了。” “可以啊——”晋雅大声应道。 “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去英国。”晋雅笑答。 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撒下一片温暖。 晋雅的笑,温暖的笑;炽热的笑,晋朴的笑。她又想起晋朴对她的第一次笑,她就这样迷上他了。怀念他的笑脸。他的笑脸此刻不知向着谁家姑娘绽放热力呢。他的笑让她不能安心,晋雅的笑却真诚得多,她回应了一个笑脸。 “我说过要去英国吗?” 晋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听错了吗? “我……我先走了。”他匆忙离去。 “那么——你愿意等我准备好了,再回去吗——” 晋雅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安琳在连廊得那一头笑着,笑得那么醉人。他似乎真的被她得笑容灌醉了,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抱住她的冲动。安琳却已轻盈地转身跑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这几天心神不定的,像做了坏事一样。晋雅以为经过那个早上,他和安琳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单纯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像包在一层薄纸后面,很没安全感。 这个时候,他被乔庭稙叫去了。 “怎么磨蹭的现在才来?”乔庭稙不耐烦地用烟杆敲打着烟灰缸。 晋雅谨慎地低着头等父亲训示。所有人都夸他,只有他父亲,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所以他从小就很刻苦,希望有朝一日扬眉吐气,能让父亲刮目相看。可是他的父亲仍给他这副脸色,他要如何才能令他满意。 “我会来了怎么不主动来见我?” “我……不知道您回来。” “这几年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了?” 他的质问仿佛晋雅在外面为非作歹了。 “读书。” “谁不知道你读书呀,学了什么呀问你。” 晋雅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西方伦理学,商籁体创作与研究……” “慢慢慢慢,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这……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你学这些都有什么用,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工作?” “我……还没想好,我想等念完这一年毕业了再打算。” “还要念一年,还没念完的?!我都忘记了你已经念了几年书了,怎么没完没了的。你在外面几年了?” 晋雅算了一下,回答道:“六年。” “六年,什么都学够了,你不用再出去了,留在家里吧。” 晋雅猛抬头,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无法完成学业,而是不能和安琳一起出国。 “不!爸爸……您让我把最后一年读完吧,中国人不是最讲究善始善终的吗?” “谁把‘中国人’都抬出来了?”一个笑声从门外进来,是晋雅暂时最害怕见到的人——乔晋朴。 “你们在说什么呀,又中国人,又善始善终的,我最怕听到这么‘正式’的话。”乔晋朴故意打了个冷战。 乔庭稙白了乔晋朴一眼,却满眼是怜爱。“你弟弟,我叫他明年不用再去英国读书了。” “为什么呢,就让弟弟好好念下去嘛,你又不是供不起。你看看我们小镇的人家,有哪家出过留学生的,就你有个留学生儿子,多威风啊。让弟弟读下去嘛,‘善始善终’。” 乔晋朴越替他说话就越加深了他的罪恶感,他怎能告诉他的大哥,我准备要把你妻子一起带走啊,这样你还愿意帮我求情吗?可是,他转念一想,他的大哥也许并不在乎安琳,否则就不会娶那么多个小妾,否则安琳就不会提出这种请求。这是个让他苟安的理由。 “爸,听说药铺出了点事,怎么了?” “是整个药行都要出问题了。跟我出铺面。”乔庭稙想起了晋雅,说:“你也来。” 崇禧堂,坐落在东大街最大的药铺,也是乔县最有威信的药铺,过去几十年,除了大年初一,没有一天不是忙忙碌碌的,三大面药柜,两百多种药材,十几个掌柜,如今都几乎停止运作了。 晋朴和晋雅也不多问,他们不问的原因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直接进入内堂。内堂早坐着一位老先生,他施了个礼然后直接取出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包药材。 晋朴捧起来嗅了嗅,检查了一次。“白延堂的合益茶。” 一说就中,乔庭稙诧异的看着他,却更多的是惊恐:“你不要告诉我你吃过。” “没有,这种药吃了会上瘾,我早就留意了。”见乔庭稙仍作诧异状,晋朴继续说:“白延堂开了半年不到,生意却好得出奇,所以我去‘研究’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卖的是这种药。” “为什么会让人上瘾呢?”晋雅问。 “你看看这个。这是罂粟壳来的,鸦片就是由罂粟果实浆做出来的。” 乔庭稙用烟杆敲打晋朴的头:“兔崽子!你既然早知到为什么不说?” 晋朴揉搓着脑袋,嘟哝着:“我以为你知道了,故意按兵不动嘛。” “按你个头!你是不是想叫全镇人都变瘾君子?!” “那怎么办,我不会处理呀。” “我叫你们来就是帮忙拿主意的,别把问题丢回给我。” 晋雅说:“把白延堂告上法庭,这些药都是证据。” 晋朴说:“告上法庭,白延堂就会利用立案的空隙毁灭证据,我们会反被告诬告的,而我们手上的药反而成为诬告的证据。” “不是有很多居民买了药吗,难道不能做证据?” “我留意过,他们对每一桩买卖都有详细记录,所以他们要把药材回收毁灭是完全有条件的。” 乔庭稙原本崩得紧紧的脸舒展开来,满眼赞赏,但很快又发火了:“你都‘研究’得这么透了还不及早告诉我。” “我不是拿不出主意吗?两个没有主意的人碰在一起还是没有主意呀。既然没有主意,避免他毁灭证据,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 “晋雅,晋雅——”二太太轻拍着晋雅,声音里透着忧心:“怎么心神不定的?你父亲找你有什么事吗?” 晋雅缓缓脱下衣冒,早几日的心事如今又添一层,他越渐觉得那天早上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或者是一场游戏。 “问了我一些话,也没什么。” “听丫头说你们出去了,去哪儿呢?” “我们到铺面上去了。有一家药铺用罂粟作药,爸爸为这事很苦恼呢。” “哦?有这种事?哪家药铺?” “好像是……白延堂。”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大哥说‘按兵不动’看准了再说,爸爸听从了他的意思。” “按兵不动?难道他们打算就此罢休?” “我不赞成这样做,我觉得这会使更多人受害,既然我们知道真相,就该马上站出来揭穿它,想办法制止才是,怎么能因为惧怕被诬告,秘而不宣的呢。” “那你的意思?” “我们只要让第一个人知道这药有问题,以一传百,一定会可以遏制这种药物流通的。” “孩子,你有这份正义感,妈妈很自豪。但是,你确定了解事情原委吗?你不懂药行规矩,也不懂药理,你的结论是别人告诉你的,他人的判断真的可以信赖吗?同行之间的角力赛没有规则可讲,里面可能藏污纳垢,事实真相、谁是谁非,你一个站在门外的人是很难看清楚的。” “难道,连你也赞成大哥的想法,坐视不顾吗!” “孩子,你不应该生长在这种地方,这本来就是一片肮脏的土地,任谁生活久了都会变得跟它一样,。我本不该不合时宜叫你回来,怪我控制不住对你的想念……你尽快回去吧,这几天准备一下,我让人帮你打点交通事宜。” “妈,我要过了年再回去。” “还有一个月多才是新年,不要耽搁这么久,你回去还要学习呢。一家人团聚不一定得挑一个什么节日,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妈这次能见到你已经了了一桩心愿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努力完成学业,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那也不急这一时啊,让我再留一段日子吧,我回来一次就得花几个月呀。” “所以,你更应该尽早回去。” “妈!” “不用再说了。你休息一下,明天开始收拾吧。” 为什么今天一再出现阻碍他计划的事呢!父亲不许他回去,母亲催促他回去,大哥令他良心责备。难道他的计划真的只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幻想? 乔晋朴从药铺出来一个人朝西门走了去,然后进了一间小酒楼,角落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伸长脖子,终于看见乔晋朴了,于是就站起来示意,乔晋朴行了个拱手礼,双双落座并点了酒食。其时正当午市,熙来攘往,人声嘈杂,亦无人闲暇顾及左右。 此刻安琳却正坐在只有一板之隔的包厢之内,她能透过纱窗观察到大厅的动静。她看到乔晋朴飞快地说着话,但是外面实在太嘈,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她心急如焚,把耳朵紧贴在墙板上。终于听到她盼望已久的两个字“琨叔”。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给她报信的小伙子,小伙子嘻笑道:“太太,我没骗你吧。”安琳继续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然后有断断续续听到“下手……死掉了……傻瓜……”她可以肯定他们在描述琨叔遇难的事情,乔晋朴果然与这件事有关系。那个男人,纵是隔了一层纱,那满脸的麻子还是明显可见。饭还没有吃完,他们俩就结帐离开了。安琳连忙跟出却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是夜,安琳没有听到乔晋朴回家的消息,询问他左右的人,都说不知道。而乔县成百的勾栏院,她又怎么知道他此刻在哪一间呢。她等着,茫然地等着他回来。他若是回来了,她该如何去质问他呢,所以她茫然。如若乔晋朴真的是主谋,她能恨下心报复吗?又该如何报复?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矇中仿佛看见满身沾满鲜血的乔晋朴正用怨恨的目光死盯着她。那曾经醉人甜蜜的笑脸在痛楚的折磨中变得丑恶扭曲,像鲜花经不住寒风的摧残那样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顷刻间又幻化成一张青白浮肿被水泡坏的脸,双手被缚在背后的琨叔绝望地在水里挣扎,红筋密布的眼睛怒视着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竟然是乔晋朴,谁能明白她内心的痛苦?手仞爱人的不忍、报仇雪恨的誓言拧结成一把利剪绞碎了她的心…… 门被扣响,然后没有了声息。良久,一声迟疑的呼喊传了进来。 乔晋雅正欲离开,安琳带着一脸疲惫拉开了门。 “你……你哭了?” 安琳凝望着乔晋雅——她所深爱的乔晋朴的兄弟,向往着另一副让她神伤迷恋的面孔,仿佛找到了温暖的依靠。她强忍不住泪水,倒进了乔晋雅怀中。 晋雅完全没有心里准备,趁夜潜到嫂子的房间已经极大地考验他的勇气,如今两人敞开大门拥抱着,若被人撞见,他真是百辞莫辩。他腾出一只手把房门轻轻掩埋,舒了一口气,这才敢放心地抱住安琳。安琳在他怀中战抖着,她的每一下抽泣都加剧乔晋雅的心跳。软玉在怀,他第一次感受到拥抱住一个年轻女子的奇妙感觉,仿佛身处云端,妙不可言。 安琳突然停止了哭泣,猛地推开他,慌乱地抹去泪水。 “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骤然而止的冷淡仿佛泼了乔晋雅一盆冷水,他呆立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我……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你……”看见安琳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他都没勇气说下去了。 “继续说呀。”她淡淡然开口。 “我要回英国了,就这几天。你会和我一起走吗?”他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安琳终于有了点反应:“这么快?为什么?” “这是……我母亲的意思,我反对了,可是没用,她不听我的。” 安琳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晋雅小心翼翼地问:“你还会跟我一起走吗,安琳?” “一起去哪里呀?”一把低沉的嗓音在晋雅背后响起。 晋雅全身麻掉,僵立在原地,脖子像生了锈的螺丝,艰难地向后边一点一点地转动。 月亮下,乔晋朴一副狰狞的面孔格外可怕,双目射出令人胆寒的凶光。 晋雅吓得全身哆嗦,哀声呼喊:“大哥……” 乔晋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这就是你对大哥的回报吗!”他将他拎起扔出门外,狂吼:“滚!”粗暴地把房门关掉。 乔晋朴红着双眼,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喘这粗气,背脊不停抖动。 安琳惊愕地盯着他,不自觉地向后退。 “晋朴……你不要这个样子,很吓人……” “你这个贱人!我连命都不顾地保护你,爱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乔晋朴捉住她孱弱的双肩,手指深深地陷入进去,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安琳痛得发不出声音,嘴巴无力得张着,失去了血色,冷汗浸湿了发梢。她承受不住双肩疼痛,昏厥了过去。 安琳的身躯轻如薄纸,仿佛失去了灵魂的重量。晋朴骇然,急托住她下沉的腰肢。 “安琳——”他失声痛呼。回声空转,和着沉重的喘息,集结成压抑的气团。无人响应,落得他一人孤单地自救。 美丽而苍白的脸庞,淡如玉兰,被惜花人痛心地捧在手心,爱抚、怜爱。 安琳本能地蹙了一下眉,在乔晋朴看来却是个厌恶的拒绝,刚才所有怨恨猛然再次攻陷他的理智,然而这一次或许来势太汹汹,或许他已经严重受创,无力招架,感到疲累到极点,不能思考任何问题。他所迷恋得几乎不能自持的娇躯,毫无生气地搭在他的臂弯里,像搭着一件轻软的薄衫,然而他却觉得从所未有过的沉重,连这轻轻的重量都不能承受。他垂下双臂,安琳温软的腰肢在他手臂上滑过,如流水般落下。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襟,竟使他失去重心一同跌落…… 乔晋雅踉跄跌入床中,无数片断在他脑海中回放,他惨痛地撕拉自己的头发,他想大哭一场,但夜太静,夺去他释放的勇气。 阴暗处突然响起悠悠的声音,像幽灵般阴柔无力,那声音拖得很长,说道: “你去哪里了——” 乔晋雅血红的双眼惊恐地瞪着那个从阴角处浮出的白影。 “母亲!” 那只黑乎乎的猫从二太太手中一跃而下,龇牙咧嘴。 晋雅吓得连忙后退两步。 “一只猫就把你吓成这样?”二太太仍是冷淡的腔调。“可你却有胆量勾引晋朴的妻子!” “妈!我明天就要回去,马上就回……” 二太太挥掌打掉他后半截要说的话。掌下热辣辣,犹如烧红的烙铁。 “没出息!”二太太牙缝里吐了这几个让乔晋雅伤心的字出来。 “你哪儿都不能去。”一句话仿佛宣判了他的死刑。“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明白了吗?” 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淡出。 窗敞开,寒风肆无忌惮溜之入屋,帐帘霍霍生响,映在墙上幻影迷离。 安琳不禁打了个冷战,发觉自己竟睡在冰冷的砖板上,她试图撑起身子,却忘记了自己的两肩几乎死去,她再次倒回地上。她慢慢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晋朴呢?” 这时她才感觉到身体异常沉重,乔晋朴竟趴在她的腰间睡着了,感觉像是被一块能发出热量的柔软的大石压着,很重,但很踏实。 她吃力抬起一只手臂,用指尖轻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现出两道倔强而不安的浓眉。 她淡笑着,安详得仿佛是欣赏自己的孩子。 “孩子”终于睁开了眼,却吓退了“母亲”的笑容。 “你醒了?”安琳问,仍然心有余悸。 晋朴的眉心拧得很紧很紧,不知是一时不能适应房内的光还是积蓄着怒火准备再次爆发。总之看起来狰狞恐怖。 “你怕了?”他挑衅。 “我没有。” “你怕了!”换了肯定句逼她承认他的猜想。 “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俯身逼视她那张两颊微红的脸蛋,托起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摩擦。突然他用大拇指压住她的下唇。 安琳瞪大双眼,妄图用那双无力的手臂保护自己,手掌半空中便已坠落,在乔晋朴胸膛轻轻一扫。 “乔晋雅是怎样对你的,嗯?告诉我,我照做,做到令你满意为止。” “你疯了。”她极力逃开他的控制。然而他的手指像铁箍一样钳制住她的下巴,动弹不得。 “我不是疯了,我是傻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居然被你们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 “没有人玩弄你,是你自己误会了……” “你还狡辩!你们两个在我的房间里幽会,搂搂抱抱。难道非得让我把全家人叫醒来做看客才肯承认吗!” 又来了,他紧捏住她的下巴,不断施加力度。下一次会是什么,脖子?原来他真的具备杀人的可能。 泪水泛出眼眶,似是为主人恳求饶恕。 “不要在用你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看我,我现在只觉得恶心。” “你不相信我。” “你又何曾相信我?你至今仍怀疑我是你的仇人,把不必要的精力花在调查我的行踪上面。你以为你成功了吗?你真的很蠢,知不知道!” 既然如此,是时候摊牌。 “我亲眼看见你和杀人凶手在一起,还不承认?” “我也是亲眼看见你和我弟弟抱在一起,你承认了吗?” “我们是清白的。可你所犯下的罪行永远也休想撇清,除非你现在就用你这双手伸到我的脖子上把我掐死!” 他松开钳子一般的手掌,真的移到她的脖子上来。 安琳不禁大喘一口气。 乔晋朴牵动嘴角,发出低沉的笑声嘲弄她的反应。 “乔佑琨的脖子就是被这双手扭断的,你信吗?” 虽然是预想的答案,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心神震动。 他脱去大衣解开汗衫,露出右边臂膀。他原来受过刀伤的地方结了一条长疤至今还在。 安琳满脸疑问。 “记得我娶蕙仙之前的半个月在哪里吗?” 他几曾在家中度过,她摇头。 “蕙仙因何轻易欺骗我,知道吗?” 她没有打断他不着边际的话题,听他如何说下去。 “就是因为它。”他拍着过去的伤口,突然神色悲怆。 他摇着头苦笑:“算了,告诉你也没用,你是个没有感觉的蠢女人,总是天真地把敌人当好人,好人当仇人,危险在背后张牙舞爪还一脸勇者无畏。” “你那时候一直住在蕙仙那里是不是?” 晋朴一怔,颇感意外,感到有些许安慰。 “你住在那里养伤是不是?” 他更感疑惑。 “你如何得知?” 她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不知,只等你接着说下去。” 她依然不知,那件事若由他亲口说出未免有邀功的嫌疑,但他还是选择说出来。 “有一天,一个懵懂的蠢女人贸然跑去寻找她所谓的线索,殊不知回去途中已被敌人紧盯其后。敌人早已准备好灭口的屠刀,等待偏僻之处把她解决。这时有个傻瓜发现了敌人的企图,半路挡住了敌人与之争斗。可怜的傻瓜在后头生死搏斗,蠢女人神经麻木,仍施施然在前方游荡。傻瓜后来大难不死。蠢女人却一无所知,而且动用她非凡的智力得出傻瓜即敌人的结论……” “晋朴……”她已全然明白,蕙仙为何无端端前来警告她不能外出,何解得知有人欲加害于她,她明白了。但是,有一点尚待查明。 “你今天为何与那人一起吃饭?” “我事先并不知道请客的人原来是他,有人送我一张请柬,我应邀而去。” “然后呢?你得知邀请人原来是他。” “他承认了琨叔由他所杀。” 安琳猛呼:“那你为何放走他?” “口讲无凭,在法庭上他并不会承认。他只想把这些话故意说给有心人听。” “你当时已知我在旁窥视?” “当时并不知道,我只是刚才突然猜想到。” 安琳在看书,一个小厮神秘跑来告乔晋朴的状。他如何晓得她需要这些情报?只有真凶晓得。故意做一场戏给她看,加深她对乔晋朴的仇恨。她的确够蠢,竟看不出其中的漏洞。 真相明朗了一半,她的敌人另有其人。她长叹一声不知该喜该悲。 “我似乎错怪你了。”她再一次把目光锁到他脸上,惊恐仇怨悉数退去,唯余无尽惆怅,她仍然需要寻出证据。 “难道不是?”他绷紧的脸部肌肉放松了许多。 “晋朴,知道我为什么会抱住晋雅吗?” 怒火再次在他两眼点燃,而他要得到答案,就必须暂时克制。 “想想中午发生的事,我能不悲伤吗?” “不要寻找借口!” “我恨了你一个晚上,哭了你一个晚上……后来你弟弟来了,我突然发现你们有着惊人相似的脸。” “你胡扯,从小没人说我们长得像两兄弟。” “然而那一刻我却觉得像极了。” “既然像,你为何还投入他的怀抱,你不是恨我吗?” 安琳停下来,扫视着他的脸,闪烁着晶莹的光。 “因为我想你。” 房内忽然静默。 半晌,晋朴把安琳拉进怀里深深拥吻。 这一次安琳不再反抗,她冰冷的手掌摸索到晋朴的伤疤,体味乔晋朴对她最忠诚的爱。 他将她柔弱的双臂收入怀中,带领她探索曼妙的禁地。滚烫的气息蒸熨着她洁白的肌肤,潜伏体内的激情浮出水面绽开娇羞的红云。她贴住他的胸膛,接受自他体内传来的汩汩暖流。 月亮刚露出半边圆脸,密云慌忙用身躯遮住了他暧昧的目光。 ~~~~~~~~~~~~~~~~~~~~~~~~~~~~~~~~~~~~~~~~~~~~~~~~~~~~~~~~ 拖了这么久,有点没脸上来:( 翌日,乔晋朴驱车驰往林中外宅,车内载着安琳。安琳不肯安分守在车厢,定要亲自策马驾车。 晋朴搂住她跃动的身体紧按在身旁。 “你再动小心滚下去。到前方再让你驾。” 此段路并不宽阔,一边靠山一边临崖。驶过此段,前方豁然开朗,乔晋朴依旧稳守座驾,毫无退位之意。 安琳挺起身子,凑到他耳根呵气。 “你给不给?” 晋朴红着脸缩缩脖子。安琳调皮地在他颈项背后咬下去。 马声嘶鸣,车辆疾停。 安琳失控跌向地面,晋朴敏捷伸臂抱住。安琳惊魂未定,气喘连连。 “你是不是要逼我在此犯罪?” “把马鞭给我!”她就是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坚持做在别人看来很蠢的事。 “小姐,我可不想无辜搭上一条性命。到了我家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暧昧地对她眨眨眼睛。安琳瞥他一眼,钻回车厢没再出来。 树林早已凋零,只有巨杉还坚持挂住几串红黑的颓叶,空气中弥散开枯草奇异的气味。 “吁——”晋朴勒停马匹,跳下马车,伸手接住安琳。 “乔大哥你来了,我好想念你噢!”一阵环玲的清脆声从屋里飘过来。 安琳一怔,那女子仿佛见过,可不是那个紫衣少女!她抽回被乔晋朴握住的手,冷淡地环顾他处。 晋朴揽住她的肩。她挣脱,鼻子发酸。她不应忘了,乔晋朴还有这个妻子。 影影拉住安琳的手,甜甜地叫道:“安琳姐姐!” 姐姐!她冷笑,又一个妹妹,她从何处冒出如此多妹妹。比她小的认作妹妹,连比她长好几岁的也肯屈尊认作她妹妹。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多少女人甘愿自贬屈从人下。 影影可怜巴巴看着乔晋朴:“我这样叫不对吗?” 晋朴暗笑,说:“她可能更乐意让你尊她一声‘嫂子’。” 这种无聊的玩笑!安琳不屑一顾。 影影惊喜地蹦到晋朴面前,声音却小得像说悄悄话:“她此刻已答应做你的妻子?” 晋朴一脸幸福,点头默认。 “大嫂!”影影改称。 大嫂?安琳满腹疑问望住她和乔晋朴。 “乔晋朴,你这个烂葫芦卖的是什么药?” 月色宜人,携爱侣在此良辰闲游于林木之中实属乐事。 “她叫影影,是锦云里老板的亲戚。你在乔晋雅的接风宴见过她。” “对,你跟她跑了,我忘不了。” 乔晋雅,连名带姓一起叫,可见他仍无法释怀,她叹一声,换作她也很难。 他说着:“其实我当时也是第一次见她。” 安琳抬眼望他,期待下文。 “我知道这个人背后必有故事。果然,她与涉案者有联系。” 她停下脚步,几乎要竖起每一个细胞支援双耳了。 晋朴拉住她的手,稳定她的情绪。 继续说:“他们用药物控制了这只棋子。一种能令人上瘾的东西。” “鸦片?” “不,是黄砒……” “我懂了,你指的是吗啡。黄色的砒霜,形容得真恰当。” “你也知道这些?” “知道得不多。这么说,影影现在依然得依赖它才能活下去?这段时间她怎么过来的?” “别担心,我让她住在这里就是要为她脱瘾的,所幸她意志坚强,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她为何称我为大嫂?她不是已经嫁与你?” 晋朴抚着她的脸,柔声道:“自从见到你,我已对其他女人兴趣大减,遑论娶为妻妾。我要长久留住她而不见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她现在很感激我,与我兄妹相称。” “这真叫人意外。” 他握住她双手,许下更让她意外的诺言。 “我不会再娶妾。” 安琳别转脸,惨笑,看天上月,不准泪水滑落。 他以为她会雀跃。他从后抱住她。 “安琳,我要如何你才能满意?蕙仙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她已经满足。” “我并非不满意。” “那为何哭?” “我没哭,我只是笑我自己而已。” “告诉我!” 她走开几步远,抹去脸上的泪印,转回时已换了一副笑脸。 “说回正事,她还有没有透露其他信息?” “嗯。锦云里背后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他在乔县拥有的应该远不止一家小小的妓院。” “是谁?” “我一直在怀疑某个人……” 安琳屏息等待那个名字。 “我需要你的配合。” 20 在外人眼里,乔晋雅被乔晋朴赶走后的那个晚上,安琳与乔晋朴箇中的兜兜转转应是无人得知的,甚至乔晋雅与乔晋朴之间的突变也无从稽巧。乔晋朴的计划便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他和安琳要耍些小手段骗过某些人。 “你的眼神不对了。”临别时,安琳躬身登上马车,回过头来,晋朴这样对她说。 安琳掩嘴一笑。 “戏还没开始做呢。” 乔晋朴骤然神色凝重:“你保证能演得像吗?” “弃妇曾只距我一步之遥,妒妇么,原本已是,何须再演?”她扁着嘴做个妒妇的模样。 晋朴捏捏她的鬼脸,叹道:“一回去,我们又得打回原形,即便一个想你的眼神都不能交递,你尤其不能,二妈妈太精明,而你我的道行都不够,必要时我可能要假戏真做。你无论如何必须绝对信任我。明白吗?” 安琳握住他的手掌贴到在脸颊上,柔声安慰道:“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好不好!为恶者是她,公义定当收拾她的。” 晋朴苦笑:“果真如此,我们大可安坐看戏了,何必冒险!” “安见得我们此役有输无赢?你何时变得如此悲观?”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可能成为赢家,除非她及早收手。” 安琳点点头,“我也希望此事能暗下化解,莫待涌出水面了,掀起巨浪才好。即使繁荣显赫如荣国府也难耐窝里斗的打击。” 晋朴伸手抱她入怀,依依不舍。 安琳嘻笑着推开他,“好了好了,生离死别也不过如此了!” 车夫调转马头,安琳撩起窗帘子向痴痴伫立的晋朴摇手。晋朴凝望着,遥望着,最后看不见了,消失了。他心头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她这一去,她的笑容会从此在他面前消失。 乔家显得风平浪静,安琳跨宅跨院一进进踱过去。仆人碰面道个安也就过去了,能看出个什么。她仰望澄明的朗空,一片薄云慢慢地飘移着。 时钟原是个动作迟缓的东西,你注视着分针,它一动不动,待你转身再回头,时间便不觉溜走,像个爱捉弄人的小鬼。仅几个月前,她也像今日这般仿似很有闲情逸致地四处游荡。一切没有改变。仆人待之如贵宾,必恭必敬,连“尊容”都不敢瞻仰,结果却一个个神通广大能对她从头到脚历数一番,道出一身罪过。她哑然失笑。这个纹丝不动的海面能看出个什么?真要待到旋风刮到,虾兵蟹将才一只只竞相跃出来,唯恐迟人半拍。 这个时候,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芳萱,这个“搅风搅雨”的代表人物。正想着,脚步已不自觉移到芳萱的庭院。 “稀罕,竟然不在。”想想也对,她若经常安坐家中,又何来这么多是是非非? 正欲离去,居然与芳萱撞个满怀。 芳萱怔怔地注视安琳,没能吐出一个字,仿佛失却了往日的玲珑敏捷。 “四太太!”安琳主动示好。“过来找你闲聊,不巧你出去了。” 芳萱忙补回笑脸:“快请进吧。” 芳萱亲自焗了一壶香茗,两人细斟慢酌。 “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以往我失劲哈啦你都哈不熟。” 安琳惊喜地看着她,觉得着语气像极老友间的嗔怪,看似尖酸刻薄,却暖人心怀。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从芳萱身上感到“亲切”,真是不可思议。自己变了?不,说话者是她,自己心情再好也不会麻木到听不出含针带刺的话语。是芳萱变了,自己真是后知后觉。 “四太太。”她试探着问她,“有喜事了?” 芳萱啐她:“你不看看你老爷那把年纪,他有本事么!” “可你真的不一样了。” “变漂亮了?”她捧起脸作天真状,却真的很可爱。 原来同一副面孔可以幻化成魔鬼或天使,完全视背后那个灵魂而定。 “想找我吐苦水?” “嗯?”安琳一时回不过神。 “晋朴还是对你不好?” 安琳猛然想起晋朴的计划——他们依然未能破冰。 她低头啜一口香茶,唯唯诺诺。 “安琳。”芳萱托着下巴,眼神游走开去。“我只比你大一岁,可我们嫁的却是两父子,我成了你的长辈。” 她重重地长叹一声,似要吐尽胸中不忿。 安琳身体放柔,知道她需要倾诉,便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我并不比你差呀,凭什么你可以嫁年轻英俊的少爷,我却得侍侯七老八十的老头!” 七老八十的老头!自负懂颐养天年的乔老爷有知,作何感想? “你认为我长得如何?”她话锋陡转,安琳一下子被远远甩在后头,半晌才能跟上。 “好看呀。”此刻赞美完全衷心,即使两人交恶时,她也并不否认她的美貌。 “假若不是碍于辈分,我和晋朴早已……” 慢着!连她也跟乔晋朴有过“历史”? 芳萱嘴角弯起,下巴被手掌托着,笑起来成了扁圆形。 “我多妒忌你呀,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她他睡在一起……” “芳萱!不要说下去,你失态了!” “听我说完。妒忌你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反而很同情你。以你的姿色,何尝输给他任何一个红粉知己,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呢。你若是个普通人,兴许你也会……” “也会跻身成为红粉知己的一员?”她笑,这样会比有名有份的“弃妇”幸福?原来芳萱也是个可以为爱疯狂的人,目空爱欲之外的一切。 何解她仍未越轨?后来宝丰告诉她,她亲眼看到过大少爷把四太太拦在小弄里,用手撑在墙上,挡住她的去路,低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四太太不看他,偏着脸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最后四太太忍不住笑了,大少爷捏着她的手也跟着笑了。笑得低低沉沉的,像从腹中震荡出来一样。安琳问,是你自己看到的吗?宝丰发誓,她为此差点被灭口呢,说得煞有介事。 乔晋朴果真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件猎物。 “后来呢?你们没有……?” “哼哼!”芳萱怪笑两声,“他终归还是怕了他的老子。到处躲着我。生怕我死缠住他不放。他原来就在外头玩惯了的,后来就更不知节制。连娶了老婆都不回来看一眼。 安琳瞪直了双眼。他竟是为了逃避芳萱的风流债?真是异趣横生! “我已不在乎他怎么对我了,我有自己的乐趣,自己的幸福。”语气犹似一个有外遇男人对妻子说“我要寻找失落的青春”。 “想办法讨好他吧,他曾经也是对你好过的。”她指为她疗伤的事,好像已经是上世纪的事情了。安琳笑笑,她不必解释太多。别人的误解正是乔晋朴目的所在。 乔庭稙又外游了。不知乔晋雅已被其母私自禁锢起来,苦不堪言,羞愧难当。 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屁颠屁颠地跑进院子,手里握着一枝红彤彤的梅花。 “亲戚家的小孩。”晋雅心想。“快过年了!”他望天长叹,这一切的喜庆仿佛都将排斥他,有种被架空的落寞。 男孩跑到窗子下小声问他:“叔叔,你看到我的小伙伴吗?” 晋雅怔怔地,迟疑一阵才醒悟过来。 “你们玩捉迷藏是不是?” 男孩慌张伸个食指到嘴边,“嘘!小声点,不要让他们听见。” 晋雅眼光一闪,“既然害怕揭发,当初就该光明磊落。” 小男孩侧头听了一会,没听懂,努努嘴自己跑去找了。 人生中充满总总游戏规则,人人都得遵守,谁说不是?他又发出悲叹。 他的目光突然凝滞,不能转移。 安琳自拱门进来,一袭水色长裙,手里同样握着一枝梅花,如天庭下凡报春的仙子。他不觉看痴了,马上又恨起自己的不坚定。 安琳走近他,晋雅急忙把窗子合上。 安琳便踱到房门叫他。 “大嫂!何必害了自己呢,让人看到了又要议论。” “你何必再来揭他的伤疤!”二太太不知何时现身,神态举止依旧高雅恬静。然而那股柔情完全被冷森森的寒气取代。 安琳不寒而栗。 ~~~~~~~~~~~~~~ 后面的近两天补上。 “二太太!”她尽量发出一个卑微的声音。 “请移步客厅吧。” 客厅的墙上仍保留着那幅残旧的壁画,颜色黯淡,涂层大块剥落。顾此思彼,谁看了会不心酸?然而同情纯属枉然,长久的独居和岁月的洗刷,对她丝毫不能造成损毁,反而更添了一份历练沧桑的锐利。 二太太悠悠捻起桌面上爬行的一只小壳虫,冷冷地看着它在指缝挣扎。 “很对不起。”安琳垂下头,虔诚地说:“我害他做出让你失望的事。” “你为什么选中他?” “因为……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你为何偏偏招惹我的儿子!” 虫子的碎壳在她的手指间如碎沙般漏下。眼角间一瞥已让人悚然,安琳忙掩藏起厌恶的眼神。 “看到他,会想起他的哥哥。然而他的哥哥,却不是我所期盼的人……他是个恶魔,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恶魔。” 二太太眼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锐利冷漠的眼神开始泛起柔软的涟漪。她伸过手搭着安琳的手背,慈爱的声音再次出现:“告诉二妈妈。” 安琳一颗心在胸口猛撞,她盼望的时刻已经临近,二太太跳上他们为她特制的船了,马上就要任由她送往设定的彼端。 安琳垂下眼帘,抽着气,用细得快断调的声线说道:“他,他果然是元凶,他居然是元凶!琨叔服侍他们乔家几十年了,任劳任怨,他得罪了乔家什么,要置人于死地。”说到后面竟然真的痛哭失声。 二太太柔软的手心轻轻扫着安琳梨花带雨的脸,充满怜惜的眼睛闪闪烁动。 “安琳,琨叔对你很好是吗,你对区区一个仆人都投入那么深的感情,真让我感动。”她跟着也满面哀容。“他死得太冤了,绝不能让他枉死的对不对?” 安琳瑟瑟地猛点头,“我不会放过乔晋朴的。” 一个耐心引导,一个竭力误导,都以为对方定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晋雅撑着头强迫将眼前这本诗集塞进脑袋,可怜脑容量早已超载,载满了容安琳的影子,以及对她和他母亲对话的好奇和担忧。 一阵清风吹进,安琳推门而入。 乔晋雅咚一声跳起,椅子跌翻在地,一副手足无措的狼狈相,又好笑又凄凉。那个文雅俊秀的青年不见了。因为她!安琳自觉自己做了一件罪过的事。他成了陪葬品。 她趋身向前,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 晋雅后退,搬正椅子让她就座,一声不吭。 沉默一会,安琳先开口说:“你母亲答应让你出去了。“ 晋雅抬头看她,没有太多惊讶。 安琳继续说:“对不起……” “大哥他后来对你怎样?”他无端地打断。 她内心一片潮暖,更加内疚。 “他对我发了很大的火。”她叙述了前半端真相,双手交叉叠在肩膀上轻轻揉搓着,“他已经狠透我了。”欺骗这样一个诚心关心自己的人她真的于心不忍。 晋雅观察住她的举动,急切地问她:“他打你了?” 安琳看着他,看到自己倒映在他的双瞳——两个自己!的确是她现在的写照,她已经开始有点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戏,全都不知所谓。 “晋雅。”她盼望这柔和的语气能稍稍抚慰他心上的创伤,“我与晋朴本不适合做夫妻的,是命运强作安排,伤害了我们每一个人。”她顿了一顿,这个完全由衷的,没有欺骗成分的句子让她良心踏实些,得以继续说下去。“也很抱歉伤害到了你。” 晋雅坐回去,头垂下,垂得很低很低,似要埋进底下的洞。一个人就这样轻易被打沉了吗?安琳张着嘴,但觉言辞晦涩,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她的心跟着下沉。 “晋雅……” “你还走吗?”他突然恢复了力量,扶起下沉的身体,一双眼发闪耀的光辉。“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安琳万分惊愕,张着嘴不知作何反应。 “你说过跟我走的,我们去英国,怎么样?我们走吧,永远离开这座活坟墓,这里会让每一个人都疯掉的!”他越说越激动,走过去紧握她的手臂。 安琳一下找不到头绪,她惶恐地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青睐”。她想不到他受了如此打击还不放弃自己,一时既激动又彷徨,眼泪不能自已沿脸颊滑落。 晋雅内心一阵骚动,他贴过去吻她的泪。 安琳本能将他推开,马上又后悔了,犯罪感升级。她立即扶住他的手。 “对不起晋雅,我只是害怕。我是不值得你对我好的。” “你到底怕什么,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晋雅靠近她,扫了一眼窗门,凑近她耳朵秘声说:“Let’s run away tonight. OK?” “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见她默不作声,他焦急地摇着她的手。 “你容我想想。” “不要再拖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乔晋朴一脸风尘回来了。安琳与蕙仙站在院子里等待,这是第一次,晋朴吩咐安琳刻意安排的。蕙仙住在同一个院落,那天晚上的事,她听得一清二楚,她便以为安琳要赎罪,所以收起以前对乔晋朴的傲气,一心讨好。安琳跟乔晋雅搭在一起,她倒不觉得十分愕然,她一直觉得这两人很合适,而且她内心是希望这件事发生的。只要乔晋朴对容安琳死心,她就有卷土重来的希望了。 乔晋朴进入院子,直接朝蕙仙走去,眼角瞧也没瞧安琳。这也是计划之内,然而安琳现在心很乱,晋雅的事缠绕着她很难受,而且她担心计划会因为晋雅途中生变。乔晋雅这一着完全超出他们的估计。 蕙仙跟乔晋朴进房,还回头看安琳,有点挑战的意味。安琳的忧心正好使得她脸上浮现出弃妇的表情。蕙仙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 lying,我怎么会lie you 呢? 蕙仙房内的黄灯亮着,隔着一层模糊的黄窗纸,看不见里面的人影。宝丰走到安琳身边“献计”:“不如我假装送饮食,探探里面的情形?”她向那屋努努嘴。 安琳看着那一团黄晕,只觉得茫然。 宝丰等了好一阵。灯灭了。安琳低下头,缓缓输了一口气,踱回自己的房间。 至半夜,房门传来低沉的敲门声,安琳心惊迅速从床上弹起,开门的手居然簌簌地战抖起来。 月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此人低下头扶住门框。 安琳松了一口气,说道:“是你呀。”不是乔晋雅!幸好不是他! 乔晋朴谨慎观察一下四周,像地下党似的转入房间,房门也是掩得轻手轻脚的。 乔晋朴对她刚才一副失望的口吻感到出奇,问:“不是我是谁?” 安琳说:“没有,我担心半夜有贼进屋打劫。” 晋朴笑了,摸摸她的脸:“这几天过得怎样?” “一切基本如你所愿。” “哦。”他舒舒服服地躺到卧榻上准备“洗耳恭听”,安琳却没有下文了。 “就这些?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二妈妈听了你的话作何反应?” “她是个人精。只是安慰我,套我说话,自己却不发表任何意见。而且,她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知道是正常的,不知道才可疑呢。” “她把晋雅囚禁起来了。” “收藏罪证?”他冷冷地笑。 “是我害了他。”她犹豫着是否应该把晋雅提出私奔的事情告诉晋朴。晋朴却挥挥手,似要将此人当作乌烟瘴气般扇走。 他厌恶地说:“我们以后不提这个人。”安琳对此很有些反感。 她却继续说道:“不过你二妈妈现在已经把他放出来了。” 二妈妈?安琳猛然醒悟为什么到了敌对的地步了,乔晋朴还尊称她做“妈妈”,这与他对芳萱的态度差别多明显啊。 她问:“晋朴,你为何到现在还叫二太太做妈妈?你不恨她的吗?” 晋朴看了她数秒,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能称其为问题,就随便敷衍带过,说:“没什么,叫惯了而已。”就此作答。 晋朴移走枕在脑后的手,拨弄起窗帘垂下的流苏。 “二妈妈在我小时候的印象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我十几岁时起就很少再见到她了。别人说她卧病在床,不方便走动,于是就没有出来了,渐渐就她被家里的人所遗忘。如果不是她曾经照顾过我,我很可能会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可她并不像个久病的人。相反还很年轻美丽。” “对,她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还是会偶尔出现的,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会是一个病人。” “天啊,你父亲不是大夫吗,他会看不出来?” “看得出是一回事,愿意看是另一回事。他眼里早已经没有了二妈妈,他被人骗也是活该。” “噢,那二太太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过的?” “有一次我耐不住好奇心发作,偷偷翻过墙头,溜进了她的屋里,然而我在屋里找遍了,根本发现不到二妈妈的身影。” “哦?” “后来我又潜入几次,除了一个守着门户的老婢之外,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直以为里面住着一个病人的屋子,根本就是一间空屋。” 安琳倒吸一口气,一股寒气从颈后窜起。 “她早就不在乔家里住了。这么多年居然没人发现,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受冷落的主子。” “那她到底去哪里了?” 他伸了个懒腰,“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调查的事情啊。” 安琳专心得像个小学生,等啊等,却等到那个人一副恹恹欲睡的德行。 “诶?没有了?” 晋朴哈欠连连,“改天再说吧——” “不行!”她扒走他身上的被子,奈何被子像长在他身上的肉一样,硬是掀不起来。 安琳坏坏地笑着,从床上搬来一床毛毯,柔媚地说道:“天冷了,我给你再加床被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毛毯往他头上罩去。 晋朴蒙在里面发出闷闷的狂笑,两个手向上窜着,安琳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笑着威胁:“你说不说,不说就要气绝身亡了呵?” 里面一阵游丝般的声音传出:“说了说了……” 安琳稍稍移开身体,下面像火山地震一般涌起来,反压在她身上,她惊呼一声。晋朴在几乎窒息过后重重地呼吸,双目盯在安琳惊恐得像只小猫似的脸庞上。安琳挡不住他紧逼的注视,别过脸去。宝丰的话突然撞入她脑中:“大少爷盯着四太太看了很久,四太太别过脸不看他。”这几句话构成了一个画面,仿佛自己就是里面的芳萱,男主角还是同一个乔晋朴。同样的男主角,不同的女主角,她容安琳只是个流水般的人物,随时可能改朝换代。 她冷淡地推开他,甚至是厌恶而仇视的。 “怎么了?”他凑过来。 她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点,摇了摇头。 “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晋朴狐疑地看着她,以为刚才玩过火了,不敢再嬉皮笑脸。 他老老实实正襟危坐,说:“终于有一次,我发现了她在屋子里,而她又准备出门了,我偷偷跟在后面,最后跟到了凤临阁前面。” “凤临阁?是什么地方?” “你忘了?凤临阁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忍不住又打趣一番。 她瞪了他一眼,“她去那里做什么?” “开始的时候没敢跟进去。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很小呢。” “哼哼……”她很不屑地笑他。“你不要告诉我,你之所以泡在风流妓馆只是为了调查?” “不信吗?” “你如果承认了的话,我会看不起你。” “那我不否认。但是起码我开始的动机是单纯的。” “那么乔大少爷多年以来有什么收获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说:“瑞卿也可能得叫她一声老板。” 安琳无语。这么一副端庄华丽的外皮低下到底还包藏多少肮脏,她真的不想再追寻下去,她怕她有朝一日会被污秽的真相吓倒。 “安琳……”他扶住她的肩。 她扫开他的手,“你过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没关系,她知道的。” “嗯?” “从她进门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我半夜会过你这边来的。你不知道吧?”他眷恋的目光逗留在她脸上,似是悼怀那一段时光。 “她太可怜了,你回去陪她吧。而且,我们的事不宜张扬。请以正事为重吧。” “正事?对我来说,我最大的正事就是你……”他贴到她耳畔,嘴唇接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手掌从她腰间刺入,感觉她柔软的腰突然紧张地防卫起来。 “不!”她避开他的诱惑,“你不要碰我!” 乔晋朴懊丧地叹了口气:“你又恢复以前那样了,满身是刺。” “你要是欲求不满就回到那边去,她一定很欢迎你的。” 欲求不满?!乔晋朴没有想到会从自己深爱的女子口里吐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字眼来形容自己对她的爱。 “容——安——琳!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掐死!” 安琳无视他的恐吓,冷漠地回敬他:“你看你,一遇到问题就只会想到用武力解决。” “好,既然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介莽夫,你以后的事我不再插手,免得拖了容小姐你的后腿。”茶几被他愤怒的身体绊倒。茶杯茶壶清清脆脆碎了一地。宝丰从隔壁问过来:“大少奶奶?” 乔晋朴消失了,房内空洞洞遗下他临走剩下的风。 安琳蹲在一地碎片中间,掩着脸。 “大少奶奶?” 安琳咬着牙,把泪吞回去,回道:“没事……东西不小心碰翻了。” 21 寒风绕成圈子扑打着虚掩的两扇门,咿呀咿呀地发出怪叫。她跪起膝盖站起来,把门掩上。木门的边缘沙沙地滑下磕硌在掌心的瓦瓷碎末。门关到只剩一条细缝的时候,五只硬如虬枝的手指卡住门沿,幽蓝月色烘托下,肿青的血管罩在涨红的脸上方,透露着威胁与恐怖的信息。 安琳闻到一股奇异难闻的气味,感到浑身筋骨被挑断了一样,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失去直觉了…… 第二日一早,宝丰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看到了在安琳梳妆台上用镇纸压着的一张信笺。 乔庭植反复看着安琳“离家出走”的留书。 “晋朴那混小子死哪里去了,关键时刻不见人!”口衔住烟斗猛吸猛吸,白烟柱从两个鼻孔直冲出来,像火车的蒸汽炉。 安琳的“留书”上说,她愧对乔家的栽培,为了自己任性的心愿,要永远离开乔家了,云云。没有署名。 宝丰哭哭啼啼的,说晚上听到打碎东西的声音就知道有不妥。可是少奶奶说没事,自己哪里敢多事。 蕙仙说这可能是晋朴和安琳起争执,一气之下两个人都不见了。 乔庭植叫人马上到容家看看情况,要是回了家就想方设法劝她回来。 “要是不肯回来呢?”男仆问。 乔庭植一叉腰,说:“就是把乔晋朴绑过去,也要把人家求回来。” 那天他骂乔晋朴骂了一整天,连饭都忘记吃。乔晋朴却没个踪影。 乔晋雅则整天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絮絮叨叨:“是我逼走了她,她要避开我才走的,我害她在乔家待不下去……” 凤临阁。 小丫头鸷儿接过一人送来的红笺,撩高裙摆,穿过宾客如流的厅堂,递给瑞卿。 里面有个小房间,瑞卿平时晚上最喜欢坐在那里,两扇门打开一半,可以“统揽全局”。她掀开红笺,只有绘春园的印鉴,简单数语:小妹近获一宝,特邀姐姐过府共赏。 她翘起右腿,黑锦绣花鞋吊在脚尖上。 鸷儿催道:“瑞姐现在就过去吧,绘春园老板在等着呢。” 瑞卿放下右腿站起:“行了行了,你这丫头心向外头的,我叫你做事没见你这么听话。” 鸷儿红着脸低下头。 绘春园是乔县多如星斗的青楼妓馆中的老大。它的楼面是最大的,人是最多的。 花灯红艳艳的坠在檐下,是美女脸颊上涂抹的胭脂;牌匾延伸出去的一片小彩灯打在青石转路面上,花花绿绿的色块,斑斑驳驳,仿佛警惕着寻欢作乐的人小心乐极生悲。 七十八个厢房合抱成回字团在二楼的中心,是绘春园吊在天花板的鸽子笼;厢房的窗口永远只能看见对面的连廊,和镶在连廊周沿的滚边丝绒幕帘,只有当卷着黄沙的冬风,撩开雅阁的珠帘,才把妓女的曼舞清歌和宾客的狂声浪语,翻开一匹匹钉着横木的幕帘一并吹送至厢房之中,撞上门板打个回旋返回出去,惹得道道轻纱帘子倾身相送、招摇在外,如小姐们撩拨行人的五彩丝绢。 安琳醒来时置身于一个明亮馨香的房间:雪白的落花伞帐,轻软的羽绒缎面被,桦木桌几上立着青花窄颈瓷瓶,插着花;冬天没有鲜花,便用了几支用软布做成的蔷薇代替。铜铸的三脚香炉腾起袅袅轻烟,散发着馥郁的甜香。她勉力撑起身体,全身却像塞满了棉花似的,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 门呀声被推开,进来了个小丫头,向身后说:“妈妈,她醒了。” 桂芝跟着进了来,也向她身后说:“叫你早过来的,人醒了麻烦。” 瑞卿笑道:“你不明天才叫我过来,岂有此理,一听你‘传召’衣服都没穿好就死过来了。” “没办法,人傍晚才送到。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好姊妹吧?你眼力好,帮我瞧瞧怎么安置她。” 两人走到床前,瑞卿和安琳都吃了一惊。 安琳张着嘴,没有力气说话,急得眼角都沁出泪珠来。她想抬起手,瑞卿连忙握住了她,跟桂芝说:“确实很漂亮,只是身子虚弱了点,让她休息好了再说吧。” 桂芝说:“不是身子弱,是虎头给她灌了迷药,明天大概就能活蹦乱跳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出身。虎头死活不肯说,叫我不需要担心,保证是外地的。可是我看不准,所以叫你过来帮帮眼。她要是本地人,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我就不敢收她了。” 安琳瞪大眼朝向瑞卿,眼泪滑落脸庞,她太希望她能读懂她的意思了。 瑞卿却说:“你真是找错人了,老爷大倌我是知道不少,小姐太太养在深闺,我怎么会认得呢?” 桂芝说:“只好等杜夫人回来了认一认,可是她这几天都不在本地。” 瑞卿问:“还有其他事情要找她?” 桂芝忽然很紧张的样子,神秘地说:“等一阵再告诉你。”她又故意张扬起来掩盖刚才的紧张,大声说道: “她手下人多,发散去查肯定能查出。你别笑我,我对这个丫头实在放心不下。” 瑞卿说:“放心不下送给我好了。” 桂芝说:“那不行!好容易得了这么件宝贝,你凤临阁又想抢了去,哪有这样的人。” “小器鬼!你们绘春园美女如云,生意这么火,让一个给我都不行。幸亏我凤临阁不是开在你对面,否则连只苍蝇都没得吃。” 桂芝笑道:“我养这么多人也是很艰难的,来的人又杂,个个都有权有势,个个都不能得罪。就昨晚,宋司长和王警长在雅阁打了起来,砸坏了我的彩纹双连瓶,接这样的客,叫谁赔?我哭都没处哭。” 瑞卿说:“哟,人家盼还盼不来呢,也不想想你满屋的古董玩意儿是谁送的,居然还有这么多牢骚可发。” 桂芝说:“你想做绘春园的老板?可以,等杜夫人来了我跟她说,没准能说成。” 瑞卿说:“你敢跟杜夫人哭诉,小心她把你扔回乡下。” 她捏了捏安琳的手,对桂芝说:“我走了,有什么事再叫我。这个人既然你不放心,就把人家放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的,给她做个青倌人,弹弹唱唱就好,要是逼她卖了身,小心她亲属找到她之后不放过你。你叫我过来给意见,我就说这些了,照不照着办随你。不过,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 她走至门口回头再看躺在床上的安琳,泪水已经湿了一片。 桂芝等瑞卿出了来,叮嘱丫头小心看住安琳。 桂芝说:“到我房里来。” 她们才要走开,听到一阵狂咳从某个房内传出。 桂芝想也没想,一脚踹开门,站在门口骂:“痨鬼!再让我听到一声咳嗽就把你抛到河里。” 咳声立刻自己抑制住,却换上很大的抽气声。 桂芝没再理她,拉起瑞卿继续走。 桂芝房间。 瑞卿假装侧起耳朵倾听,“果然没了声音,你这一声喝骂胜过灵丹妙药。” 桂芝给她倒了杯水,“别拐着弯骂我。” “咳成那样子怎么不送走?” “送走?给她溜了怎么办?我在她身上的本还没捞回呢。我没那么轻易放过她。” “我刚才真没说错你——小气鬼。痨病是会传人的!要是惹了这种病,有钱也没命花。而且让客人听到帮你宣扬开去,你绘春园等关门吧。” “我知道。是那丫头说‘不怕的,没事的’,她说吃了合益茶就会没事。” 瑞卿说:“合益茶?合益茶哪里治得了的!” “我知道治不了,可是它能暂时拖住不发作呀。” “你不止小器而且冷血。” “瑞卿,做这一行不能仁慈。” 瑞卿冷笑一声。 桂芝说:“她心甘情愿,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茶吃了会上瘾,我不让她吃都不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白延堂前天开始断货了,我们自己存的那点货也没有了。你凤临阁还有么?” “我们不卖这个。” “不卖?杜夫人不是让我们几个堂子都储备一些吗?” “我跟我的姑娘们说,你有本事的直接抽大烟,没本事就沾都不要沾,别半死不活的。” “你……你真大胆,杜夫人知道你这么说不会饶过你。” “吃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差我一个小小的妓院。你没看见白延堂这两天被人围满了吗,都是因为买不到合益茶急疯了。” 次日,乔家大门外。 瑞卿将一封信件交给看门人。 “大爷,麻烦你亲手交给蕙仙姨娘。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大少奶奶在府上么?” 看门的老伯警惕地看了看她,说:“她回了娘家,最近不会在家。” “那大少爷呢?” “不在。你哪位呀?不如进屋坐坐,我家老爷在家呢。” 瑞卿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还有事得赶紧去办……有劳你把信交给蕙仙了。” 凤临阁,瑞卿房内。 蕙仙一屁股坐下就霹雳啪啦地说:“瑞姐,你真是的,有事不在信里说明白非要我来凤临阁一趟,还要我一定今天之内来,什么事啊赶紧说吧,晚了让你的客见到我就坏了。” 凤临阁虽不是正经人家的地方,瑞卿却一直还是以为蕙仙会当这儿是娘家,明白她碍于身份不敢随时回来走动,也决没料到她第一次回来就给她看这么一副厌恶的嘴脸。她气得当场就想扇她两把掌,可是蕙仙早就不是她的蕙仙了,冠上乔姓了,身份再低也是个姨太太,而且是乔家的。她问清楚安琳的事也就算了,以后自动消失不再自讨没趣。 “蕙仙,容安琳是不是真的回娘家了?” “什么意思?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在绘春园看见一个人跟容安琳长得很像,所以问问你。” 蕙仙突然大笑起来:“什么长得像,根本就是她,你这么快就见着她了,她现在怎么样?桂芝有打她么?” 瑞卿说:“是你把她捉去的?” “不错,就是我。我无法忍受她在我身边了,她总是把晋朴的眼睛晋朴的心神吸过去,哪怕他就在我的房里在我的身旁!” “你这回太狠了。” “不是你教我不能委屈了自己的?” “是,我说过,可是没有想到你已经这么的……炉火纯青。你这样做,除了可以报复她,对你其实没有再多实质性的好处。你比我清楚,你就算是杀了她,乔大少还是会去找其他女人,你永远是等待的那一个。” “我知道!不需要你一再提醒我!可是,瑞姐你有一点不知道,乔晋朴为什么独独对她这么好……因为她不是妓女,她出身高贵,她冰清玉洁!而我不是!我不可能再投一次胎,我不可能把我的过去洗干净!所以——我只好把他视如珍宝的女人变成和我一样的妓女,变成和他玩弄的所有女人一样的肮脏。” 她大笑,眼泪流下来,报复的快感无法填补她真正的落寞虚空,只有爱可以,属于乔晋朴的爱,然而她怎么耐心等都等不到,所以她还是只能选择报复。 瑞卿怔怔地看着她,觉得陌生。物极必反,她可能真的受了太多委屈。现在这种处境叫她为难,始作俑者原来就是自己的人,寻寻觅觅,这个答案自己送上门来,而且离自己是那么的近。因为太近,就算手握武器也不能出手,刺伤了对方也得溅自己一身血,自己也一样要痛,一样要流血。 瑞卿说:“你就算是要做,也把人弄得远一点啊,放在本地叫乔大少知道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经常去的。” “这正合我意,让他亲眼看看自己高贵纯洁的妻子怎么被人侮辱吧。我要他自己死了这条心。他可以继续去爱其他人,就是不允许他再对容安琳好。” 瑞卿说:“那乔大少在什么地方?” 蕙仙看着她,仿佛她闹了个笑话。 “这个问题我过去一直问,没想到嫁给他之后我还是得一直问。” 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你也休息休息,怕今晚又需要忙了。” 22 绘春园安琳房内。 睡过一觉后,安琳发现力气已经重新注入她的体内,又惊又喜。她下床吃了一碟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送进来的芝麻煎饼,大半碗米粥,吃完后手脚也感到利索许多了。她拉开门,正巧桂芝迎面进了来,高领的窄袖长袍,梳个粽子一样尖尖的高髻,从眼皮一直抹下到下颌的一片血红胭脂,安琳看了一阵心惊。 桂芝在饭桌前坐下说:“饭吃过了?好,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不管你过去是乾隆的公主还是袁世凯的夫人,进了绘春园就得守绘春园的规矩,听话了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要是不安分还是想着过去的生活,就勿怪我们要对你不客气了。绘春园不是皇宫大内,但是要随便走出去一个人,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要看住哪个人更是易如反掌,绘春园六十个姑娘每天说了几句话,吃了几口饭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别妄想能逃出去。我可舍不得你这身细皮嫩肉被抽开了花。” 她拍了拍手,一个丫头托着一叠衣物进来,桂芝说:“伺候红蝶姑娘穿衣服。” 她又对安琳说:“你以后的名字就叫红蝶,给宾客弹弹小曲就行了。你会弹什么?琵琶会么?” 安琳感谢瑞卿帮她解围,她果真只需要弹弹唱唱。但是她唯一学过的乐器只有钢琴,琵琶、古筝只是摸过看过,万一桂芝要她陪人睡觉,这怎么办?怎么办? 桂芝说:“不会?不会没关系,那些大老爷们一般不会只点一个乐手,你坐在后面做做样子就行了。姑娘,我对你是仁至义尽了,要是日后你有什么亲朋好友找上门来,记得帮我说句好话,起码我还没有逼你入火坑。” 安琳说:“你何不干脆让我回去,我不会叫人报复的。” 桂芝说:“你死了这条心吧。那是两码事,我不怕告诉你了,我是个怕死的人,我这么优待你,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已。个个来到这里都想回家,我要是个个都放回去,我还怎么做生意?你让这个丫头帮你装身,待会儿我带你去见客人。” 桂芝关上门出去。丫头拎起一条霞色绸缎修腰长裙举到她面前说:“姑娘请更衣。” 安琳说:“好好,我自己换,你出去吧。有人看我,我不好意思换。” 丫头说:“小妹负责给姑娘装身,让妈妈看见我在外面会以为我偷懒的。” “那你转过身别看我。” “哦……是。” 安琳穿上长裙,裙子只是及胸。她翻看丫头拿进来的衣服,问她:“除了这条裙子没有其他了?” 小妹偏过脸回答她说:“不是还有一条披肩?” 安琳拈起一条银线黄纱丝巾,“这也算是衣服?!你们也太刻薄了吧,外面是什么温度,穿这么一点怎么出去呢?” 小妹转身回来惊叫:“红蝶姑娘穿起这条裙子好美!” 安琳说:“要我美丽也不能害我变冰棍是不是?” 小妹说:“不会冷的,屋内到处都点了暖炉,其他姑娘也穿成你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变成冰棍的。” 小妹一脸认真的解释惹她想笑。 小妹说:“姑娘笑起来更好看了。姑娘请坐到梳妆台前,我给姑娘梳头。” 小妹从梳妆盒取出十几只银镀头饰,将她的长发又缠又夹,似乎在挽很复杂的髻。 小妹说:“我给姑娘盘一个‘蝴蝶髻’,是配合姑娘的名字做的……好了。” 装好身,安琳抱着小妹送来的琵琶,像抱小孩似的小心翼翼。 “这个……该怎么弹呢?” 小妹笑道:“姑娘不用担心,你看别人怎么动就怎么动,没人会留意到的。来,我带你下大厅。” 走出房门,安琳也听到附近传出咳嗽声。 “是谁?” 小妹说:“是沁云姑娘,大家说她有痨病。” 又一阵令人心寒的咳声传出,使回形的厢房都似乎有了回声。 安琳说:“我去看看她。” “姑娘不要……” 安琳已走进那个爆发出可怕咳声的房间。 房内昏暗,借外面的灯光,沁云那双咳得眼泪汪汪的眼睛柔波闪动,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安琳给她送上一杯水。 “谢谢。”声音柔软无力。 “看大夫了吗?”安琳问。 她垂下头,轻摇。 小妹一旁说:“做了姑娘就不能随便看大夫,会被误以为生暗病的。” 安琳没想到这些人连生病看大夫的权利都没有。 “让人给你抓些药吃总可以吧?” 沁云说:“我的病吃普通的药已经没用。”她对小妹说:“白延堂有药送过来吗?” 小妹说:“没有。而且白延堂这几天一直大门紧闭,像是倒闭了。” “什么!”沁云惊叫。 “什么?”安琳惊问。 小妹说:“外面的人传的,我不清楚。沁云姑娘,你怎么办呢?像梅玲姑娘那样抽口大烟可能舒服些。” 安琳抓住小妹手臂:“你怎么说这些话?” 小妹苦着脸挣脱开,喃喃地说:“很多人都这样的嘛。” 沁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本来身价就不高,得了这样的病,更难做生意了。姑娘,你从哪儿来呀,我没见过你。” 小妹已经抢着回答:“她是红蝶姑娘,新来的乐妓。”她又催道:“红蝶姑娘,人已经看了该走了!” 安琳被她拉住出去,她回头对沁云说:“你好好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绘春园大厅。 安琳抱着琵琶,手心沁出汗,按到琴弦都压不住,直滑到下面去。她和十几个女孩子坐在大厅侧面的台子上,合奏着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桂芝忙里忙外,楼上楼下不停走。扬着声音大老远招呼人客,背过来又压沉声音责骂下人。 现在又由几个女孩子簇拥了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进来。桂芝迎上去笑得像花一样。安琳偷偷瞄过去,桂芝正和那两人指过来。那俩人搂住两个女子上了楼。然后桂芝走过来点点安琳和坐她前面的三个女孩。那三个女孩子抱了琵琶走下台,安琳跟着下去。桂芝发给黄衣女孩四个木牌说:“梦梨,你领她们去‘秋海棠’,你照顾照顾红蝶,她新来什么都不懂,让她坐在最后。” 梦梨应声“是”, 带头走在前面,木牌的红穗子攥在她手里吊着晃动。 安琳问:“这些木牌有什么用处吗?” 一个女孩回答道:“接一回生意就有一个木牌,第二日早上拿着木牌到账房登记领钱,木牌拿得越多就能得越多钱。” 楼梯上的嫖客看见女的就嬉皮笑脸占便宜。安琳忙用琵琶挡住,侧身闪过。 梦梨说:“低下头,走快点,不要说话。” 二楼的雅阁门外都垂下厚厚的丝绒门帘,门框上边吊下一根穿上竹牌的短绳,竹牌标上房号,都以花来命名。 四个女孩子进了“秋海棠”,在预先摆好的一列椅子坐下。房门不断有人进出送酒食。一进一出掀来阵阵凉风,安琳直起身子打了个冷颤。几个人叮叮咚咚调试音调。安琳垂下头,尽量往后面缩。两个嫖客左拥右抱倒没有关注到她。 “胡老板太破费啦,这可是乔县最贵的青楼呀。” “周老板说哪里的话,没有你关照我这门生意,我哪能有钱请周老板呢?来,周老板,小弟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 胡老板从桌底抽出一只小指高的檀木扁盒,解开金漆的铜扣,将开口对向周老板打开。一叠新簇簇的钞票铺平至木盒上沿。抽冷气的那一下倒吸的“吁——”声,四把琵琶声都掩盖不住。 “少少敬意,请周老板笑纳。这个月二十号我有一船货经过津口,请周老板手下留情。” 周老板即刻阖上盖子。 “不敢当!请胡老板收回。” 胡老板紧张地为他满上酒问:“怎么?是不是小弟诚意还不够?” 周老板干了一杯,吧唧着嘴连连摇头。“风声紧得很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状况,也可能因为快临近岁晚吧,说不准,总之省里面抽调了很多人下来监管着,我们做事很难啊。” 后来的对话就没什么可听的了。两个人各自肚肠草草结束了酒席。 那两人走后,一个妓女抱怨说:“这么一大盒银子都不多打赏些,真小气!” 梦梨分给安琳和另两个女孩木牌说:“休息一下还要下去,知道吗。” 另一个妓女说:“你说里面有多少钱?有没有三千?” 那个说:“起码有四千!” 梦梨对她们俩说:“别管人家的事,小心祸从口出。你们初来的,以后有更大的场面呢。来这里的人不是腰缠万贯的商人就是权霸一方的政客,你们的嘴巴要是乱说话,小心像九菱红一样横尸街头。” 安琳问:“谁是九菱红,她怎么了?” “不要多事,任何事都要假装看不见,听不见,专心弹你的琵琶就行。” 安琳坐了一会儿,那两名妓女已经先出去了。 梦梨挥下手说:“大家都下去吧。” 过了几个房门,一个脸型消瘦的男人卷起布帘向她们招手。 “过来一个!”他向安琳指了指。 安琳觉得他面熟。梦梨说:“红蝶,你先进去,木牌晚些给你补上”。 走进去,烟雾缭绕,灯火昏黄,卧榻那边点着一盏小黄灯,那男人走过去躺下,和另一个身材一样偏瘦的男人对灯吸食鸦片。卧榻下手的小板凳坐了一个小姑娘,给他们装烟的。 安琳开始还不肯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抽大烟,当看到男人叫女孩给他烧个烟泡,女孩从铜盒子里挖出一团黑色膏子,她浑身悚然,还有些许的兴奋和厌恶。 甲男人说:“弹个曲子吧。这房子怪静悄悄的。” 乙男人说:“不要弹太热闹的,我怕吵。” 安琳一看,糟糕!只有她一个人弹,怎么弹得了?! 鸦片膏烧起一阵令人难受的气味,夹着一丝奇怪的甜味。 甲说:“还不弹?” 安琳说:“大爷,我唱歌吧……哦,我给二位唱支小曲吧。” 幸亏坊间小调她还知道几首,手中琵琶也就权充摆设了,间或蹦出几个调,人家还以为是清唱,连连叫好。 没想到没一首都只有那么几句会唱,只好将仅有的几首反复唱吟。那两人躺在烟雾里,眯缝着眼睛慢慢享受。 安琳注视那个叫她进来的男人,对了,那不就是白延堂的查柜! 安琳突然用手按着胸口挤出一声咳来。 “怎么,嗓子这么快不行了?” 安琳继续按着胸口说:“平时不是这样的,这两天吃不上白延堂的合益茶,胸口就不舒服了。” 乙男人“扑哧——”一笑,喷出大口白烟来。 竖起个皮包骨的大拇指,“福哥,你厉害!” 甲男人向安琳招招手说:“姑娘来!尝一口,保证什么病痛立马消除。” 安琳说:“我哪里抽得起呢,还是吃药好了。” 甲男人说:“我跟你讲姑娘,合益茶不会再放在乔县卖了,要买得跑去甘肃,乔县的合益茶全都撤货了。” 安琳说:“为什么呀?卖得好好的。” 甲男人说:“老板的意思,是打一枪换一个地儿。” 安琳说:“那我就不懂了,生意不是说不好,为什么要撤走呢?而且我怎么办呢,我现在是离不开这种药了呀。” 甲男人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没了那药,可以转抽大烟啊。抽大烟可有意思多了。” 安琳说:“我不敢。” 乙男人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们呀,就是听了别人的挑唆,以为鸦片像妖魔鬼怪一样可怕……你们上当啦!试过以后你就知道,那感觉,就像刚吃完合益茶一样,而且要高出百倍。” “像吃完合益茶一样……为什么?” 乙男人说:“里面放了罂粟懂不懂?你说不敢,其实你已经上了鸦片瘾了,知不知道?乔县的人……诶福哥,你说乔县会有多少人上瘾?” 甲男人吸足一口,“谁知呀?反正够咱以后慢慢赚的。姑娘,官营的鸦片你们的确抽不起。不用担心,大爷给你透露个好消息:很快!你们抽鸦片就会像吃合益茶差不多一样便宜。” “为什么?” 甲男人不再说下去。乙男人神秘一笑,继续满足地吞云吐雾。 过了四更,大厅雅阁吃饭喝酒的人基本走的走,睡的睡,琵琶乐班撤掉了。安琳回到房,躺在床上睡不着。天蒙蒙亮就起身到楼下账房登记,昨晚弹了两轮,得到两个木牌,共领到七十块钱。 她连同昨晚打赏的钱拿出一数,共八十块钱,正好是第一次见乔晋朴的花费。拒绝了他惹怒了他,偏偏又要想起。要是顺从一点,自己现在肯定还在乔家软软的被榻里睡着,等待宝丰捧来的洗脸水和皮蛋瘦肉粥。 乔晋朴不是常来这种地方吗,希望他出现他偏偏不出现。不知道桂芝的优待有没有期限,如果有,她拼死也要出去。“皇宫大内”!就算刀山火海也得冲出去。大不了死在这里,反正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除了对不住自己没有再亏欠了谁。她突然想起九菱红“横尸街头”,这种死法连死都不能眼闭。她又好奇她的死因,虽说是多事,又是怎样的多事法。像昨晚那样,客人自己要敞开嘴巴说机密,自己能够不听吗?即使果真半句没有听到,客人心虚起来要杀人灭口还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的。 23 县政府,县长温国良办公室。 县政府是清式建筑,其实就是前清的衙门,只是仆役衙差一律换成绿色警服,头顶大盖帽;庭仗变成警棍和枪;县太爷的房间清换成民国县长的办公室。民国已经多年了,老式的人仍然沿用就有的称谓:衙门、县太爷。尽管现任的县长只有三十不到。 乔晋朴老早坐在大皮沙发上等他,两人见面少不了一番揶揄。 乔晋朴抬头指一下办公桌后墙的挂钟。 “嘿!让我逮到你老兄上班迟到。昨晚上哪玩儿去了?” 温国良捣他一拳,不过软绵绵的,他显得很疲倦。他脱下帽子和围巾,一坐下就点了根烟。 “玩?哪像你,想玩就玩。怎么,有事?” “白延堂这几天没开门,你帮忙看看它是不是关门不做了。” 温国良说:“大哥,你当我这县长是帮你打杂的是不?什么狗屁事都跑我办公室,我下面的人全死光了?” 若是往日,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玩笑了,但今天却透着明显的火药味。 温国良大叹一声,算是给自己搭台阶。 “我这两天没阖过眼呀。” “公事?” “当然!云南不是禁烟吗,政府到处收购鸦片,烟贩子嫌他出价太低,都偷偷运到外地了。” “这我听说了。我们也要像云南禁烟?” “说是这么说了。前几天上头开过会,可是有云南做前车之鉴,省里拿不定主意。倒不知什么人漏了风声,有些烟贩子已经提前将货运到乡下避风头。” “那你在哪里蹲点?”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们有规矩。” “可有发现?” “陆路有些,水路的不好查。漏网之鱼怕是有的。” “那么现在政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禁是会禁的,慢慢禁。把私营的鸦片一点一点收购回来——其实也是担心出现云南那样的失控场面——到了一定时机,政府再宣布全面禁烟,届时若发现私藏大量鸦片的话就要治罪了。” “不给机会人家自缴?” “当然给,欢迎之至。” “要是有人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既来不及转移又来不及自缴怎么办?那很冤枉的。” “出来做生意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会不知道?尤其是这一行。他要是不知道,死也活该。不应该不知道的嘛。” “政府做事也够阴的。” “到时候说不定还是会给他们一点回旋的时间的。诶,我告诉你乔晋朴,这事现在仍属政府机密,不能对外乱说。” 乔晋朴伸手一搭他肩膀,“你老兄现在算不算泄漏机密?” 温国良大手一摊,表示不在乎。 “我没把你当外人。” 乔晋朴顺势说:“既然不把我当外人,白延堂那件事就不能拒绝我咯。” 温国良用手肘顶他,“你小子把兄弟当杂役。” 绘春园桂芝房间侧,几个丫头拎着木桶忙碌地进进出出。 桂芝服侍二太太除去头饰,小心翼翼地察看她镜子里面的脸色。 “杜夫人,你一路辛苦了,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二太太说:“绘春园最近可好?” “好,好,没什么事情发生。” 二太太“嗯”了一声,对镜子里的随从说:“把温县长请来,我中午要请他吃饭。”又问桂芝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客留宿?” 桂芝想了想,二太太说:“不用算了,如果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都清掉。今天中午不接待客人。” 桂芝应“是”,又问在哪里吃。 二太太说:“雅阁吧,挑一个不临街的。吩咐厨子做一道珍珠鸡,温县长喜欢吃。” 提水的丫头说:“夫人,水准备好了。” 丫头端上最后一盘菜——珍珠鸡,二太太和温国良已经酒过三巡。 “酒微菜薄,请温县长将就一餐吧。” “哪里哪里,杜夫人真客气,单这一道珍珠鸡就够让人食指大动了。” “原来温县长喜欢吃珍珠鸡,那就叫厨子再做一盘。” “不了不了,多谢夫人美意,实在不能吃太多了。夫人,你请开门见山,我乔某人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一定不惜体力。” 二太太挥挥手,其余人出去了。 “不敢。只是有一事请教县长。最近乔县为何增设了许多关卡路障?” “噢,没什么特殊原因的,只是年尾岁末的例行检查而已。夫人有什么货物要过境?” “是啊,有两船很重要的货物,昨日已经驶出朱家湾,因为不清楚乔县这边的情况没敢开进来。” “没关系呀,我们只是普通的检查。夫人的两艘船什么时候驶过,我让人尽快放行,不耽误夫人的时间。” “不敢麻烦温县长啊。” “举手之劳,也是多谢夫人宴请的美意。你的船走那条道?” 杜夫人警惕地向左右望两望,小声说:“明日晚上,货船绕龙须港走富田水道。他们要赶在后天之内把货运到小吉围的福祥记。温县长,有劳了。” 她适时地奉上一笔钞票。温国良拱手谢过,将钱收好。 两人若无其事般继续吃喝数轮然后告别。 乔晋朴跳下马,将缰绳抛给门房,匆匆忙忙地跑进去。 门房冲他飞快的背影大喊:“大少爷诶!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木工抬张梯子走出去,说:“你看他跑那么快,肯定已经知道了,用不着你去说咯。” 老伯泄了气似的坐在门槛上,吸着旱烟。 “爸——” 乔庭植一句“兔崽子”脱口而出。 晋朴递了张纸给他。 “爸!白延堂倒闭了,他们原来两天前就办好了销户手续,你看,这是我从县政府借回来的。” 乔庭植放下烟斗,摸出老花眼镜细看。 “爸,您看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蹊跷?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怎么突然间就不做了呢?” “走了好呀,不用再害人了。” “爸——你一点都无所谓吗?” “我先说一件你很有所谓的事情——兔崽子,我还以为你因为这件事回来的呢,没想到是牵挂着老铺的生意,代表你心里面还不是只有女人。嗯,我挺欣慰。” “什么事啊?” “你老婆离家出走了。连朝——去我书桌把少奶奶的书信拿来。” “什么叫离家出走?” 乔庭植把阿祥拿来的纸片吊在他眼前晃。 晋朴一把抓下来,看完。 “说了半天,你说谁离家出走呀?” 乔庭植气死了。 “你有几个老婆?不就两个么。摆什么款!是容安琳走了,少给我装蒜。” “可这是蕙仙的字啊。” 乔庭植一愣,把信取回细看。 乔晋朴突然弹起,急问:“爸——你说的是安琳?容安琳?” 乔庭植没来得及说是,面前卷起一阵风,乔晋朴已经跑远。 蕙仙听说乔晋朴回来,在房内整理容装。她没想到这头听见外面说“大少爷您回来啦”,这头自己的房门被他一脚踹开。乔晋朴气冲冲走过来抓住她双臂:“容安琳在哪里!” 蕙仙吓得脸色青白,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她勉强镇静下来,咽了口气说:“她离家出走,你怎么来问我?” 晋朴将那封信扔到她脸上:“你还想抵赖?” 蕙仙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难道容安琳不识字,离家出走需要你帮她写信?”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什么。” “那上面的字是你写的没错吧?” “你凭什么说这是我的字?” “我跟你认识三年了,你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蕙仙苦笑,“难为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已经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哼,我该说什么呢?希望被你记起的时候,你当我是空气;以为你把我整个人从记忆中挖去的时候,偏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该说什么呢,老天总和我过不去。不错,这封信是我写的。” “为什么?你对她做什么了?” 蕙仙安然坐到床上,对他一笑。 “你不用着急,我只是叫一个朋友带她出去玩几天,也是时候接她回来了。” 晋朴半信半疑,“告诉我地点,我去接她。” 蕙仙面容静穆,嘣出三个字:“绘——春——园。” 乔晋朴一怔,心里飞快闪过关于绘春园的一切画面:狎笑、挑逗、淫邪……他不敢再想,一个箭步挥掌刮倒蕙仙。 “你说的最好不是真的!” 然而他还是飞马直奔绘春园。 一连数日天色阴沉,难得见到日头,安琳拉开窗帘让屋子透透光。偏偏有这么凑巧的事,杀害琨叔的其中一个人正好在对面雅阁,安琳激愤难平,立即跑到外面。中午时分,楼面十分清静,她警惕地放轻脚步,摸到那人进入的雅阁附近。 她听到女人的声音说:“你的船紧跟福祥记的商船出埠,记住不要靠龙须港那条路走,富田水道会有人把守。” 安琳认出那女人是二太太,她在此做什么呢? 那男人道:“夫人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 二太太说:“虽说调虎离山,难保他们仍在别处留有一手,你千万要小心,这批货要是被查了出来,我们损失很大的。别又像上次一样被人撞破了,差点误了大事。” “夫人,饶春县那边又有人看见跟乔佑琨相像的人,我已经差人过去查了。” “是吗?这次别又是竹篮打水了。以后动手一定得确定他死了才走开。” 这时楼下有个声音:“我们现在不做生意!诶——乔大爷!你要做什么呢?” 乔大爷,是晋朴来了吗?安琳心神一震,不觉触动了门牌,门牌磕得木柱啪啪地响。 “什么人!” 一条粗壮的手臂已经从布帘伸出将安琳抓了进房。 二太太、安琳四目交接。二太太很是吃惊,何解容安琳会在此处出现? 外面,晋朴已经到了二楼,抓住那看门的前襟拖着行。 “大爷你高抬贵手……疼死我了……我真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我们这里真的没人叫安琳啊。” 那男人紧紧箍着安琳,用手帕塞住她的嘴。安琳挣扎、跺地,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桂芝听到大吵大闹的,连忙赶出来。 “乔大爷——这奴才哪里得罪你了,我待会儿帮你教训,你先放了他吧。” 乔晋朴松开他,那人扑通掉到地上。 “几天前你们有没有新来了一个姑娘?” 桂芝心里直呼不妙,不知哪个新姑娘会是他的相好或亲属,又惹上事非了! 她赔笑道:“我们每天都有不少新的姑娘进来。乔大爷要是喜欢新鲜的,今晚我叫她们一个个出来给乔爷慢慢挑!不过我们现在打烊,你晚上再来可好?” 乔晋朴有点后悔刚才太鲁莽,怎么会硬闯的呢,他居然选了这条最坏的路走。他将那团怒气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现在并不急着找。” 桂芝高兴地接口:“这就对啦乔爷,晚上来才够热闹的嘛。” “我要先看看花名册。” “乔爷,怎就那么性急呢?晚上我给你留下几个好不好?” “噢,我怕来晚了你不给我留。” “不会不会,我打开门做生意说话算话。” 乔晋朴干脆耍赖:“我还是坐这儿等到开市,免得你反口。” 她心想来到这里的姑娘全都是更名换姓的,给他看又何妨。 她叫人拿来开局的妓女花名册:“所有姑娘都在这里了,后面这五个是新来的。” “那好,这五个我定下。”他放下花名册,再留下一笔钱作定金。 24 杜夫人的手下把安琳押回她的房间。杜夫人使个眼色,手下把塞嘴的手帕拿出,什么都没说就给了她一巴掌。 杜夫人喝住他:“你做什么!” 手下给她一喝马上没了脾气,喃喃道:“奴才是帮夫人教训她。” “我让你教训了吗?” 她缓缓向前蹲到安琳身前:“你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上次给你跑掉了,这次不会那么幸运了。” “又要杀人灭口了是吗?动手吧,也好让我可以到地府找琨叔问清楚你为什么要杀他。” 二太太冷笑:“琨叔?你以为他是你的心腹,你的忠实奴才?哈哈!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的人,一直都是帮我做事的。你信错人了,大少奶奶。” 那手下突然说:“噢,夫人,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天想救乔佑琨的那个女人。” 安琳说:“哼,现在才想起,我可是从来没忘记过你,你化成了灰我都记得。” 那男人说:“你记住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动的手。” 杜夫人看了手下一眼说:“好了,把嘴巴闭上,我没叫你说话。” “安琳,本来呢我看在我儿子的份儿上不打算再提琨叔那件事了,可是现在,我没办法再给自己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桂芝好容易请走了乔晋朴,马上找二太太汇报情况。 她一进来看见安琳被捆倒在地上,怔了怔。 “夫人,她……她怎么了?” “这话我该问你,有新人进来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本想告诉夫人的,一直没时间。夫人,她什么地方做错了,我替你教训。” “刚才来的是不是乔晋朴?” “是啊,他来找个叫安琳的人,可我不知他说的是谁。最近新来的姑娘我得再好好查问清楚,免得今天晚上生出是非。” “不用去了,他找的人就在这儿。”她下巴朝安琳点点。“你收人之前连底细都不问清楚,随便让人进来,这跟引狼入室有什么不同?” “夫人请恕罪!她进来时昏迷了,我以为她是被人从外地拐来的。人贩子拍胸口保证她不是本地的,所以我就……那夫人,现在怎么办好?” “我早说你这份人坏在贪心、缺心少肺。瑞卿这一点比你强多了。” “夫人,这姑娘刚来时,瑞卿过来帮我看过的,所以我才放心留她嘛。” “瑞卿也见过?她说了什么?” 桂芝回想了一下,说:“她说这个女子来路不明,来头可能不小,不要逼她做红倌,恐防她家人日后报复。” “她既然这么说了,你为何不好好查一下?你这样粗心,我怎么能放心把绘春园继续交给你打理?” 她掉过头叫手下把瑞卿找来。 桂芝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夫人我错了,你不要赶我走啊……”她边说边磕起头来,突然她醒悟到什么的样子:“安琳!容安琳!夫人,我知道了,乔晋朴的夫人就叫容安琳,瑞卿认识她,她认识她!夫人,瑞卿她骗了我,是她设计害我的!” “你总算还没有笨到家,不过现在才想到已经晚了。” “可是瑞卿知情不报,是有心欺瞒夫人你呀。” “我要怎么处置瑞卿不用你来教,我自有分寸。” 桂芝冲到安琳面前说:“乔夫人,乔夫人……你都听到了,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你身份的,你出去了千万不要叫乔大爷找我。要找就找她们,我可是从来没有绑过你,也没逼你卖身,你不要找我算账呀……” “砰——”子弹飞进了桂芝的脑袋,夹杂着白发的发际流下一股殷红的血,淌过她瞪直的双目,涂满胭脂的脸颊和临死还在为生命寻求出路的嘴巴。她倒下了,在安琳惊愕的面孔前倒下,致死还紧紧地盯着她。 二太太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手枪握在她手里是那么的平稳、镇静。她脸上找不出一丝惊慌内疚,仿佛刚刚射中的只是一个靶。她甚至为这一击即中微微显出得意的神色。 “你杀人了……你杀人了!”安琳歇斯底里地叫喊。 “闭嘴!如果你不想成为下一个的话。”她的枪停在安琳额前。 “乔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蛇蝎毒妇?” 二太太一耸,手枪抵到安琳的额头:“我毒?你回去问问你老爷是谁把我逼成这样的?” 用情不专诚然可恨,但何至于仇恨至此? “你知道他靠什么起家的吗?骗女人钱!他做生意的钱全是靠女人资助的。哼哼……骗才骗色的流氓。他就是你的老爷,乔县人心目中的生意高手。他不是耍这种伎俩,他能有今天吗!别的女人被骗得心甘情愿也就算了,她们是自找的。可我呢!我是无辜的!他垂涎我父亲的家财,挖空心思要娶我,我那时早已心有所属了,而且我父亲也不情愿我过去做小。他用正路得不到我,居然把我强暴了!最后,我被迫嫁给了这头畜生。我父亲在送亲的路上气得吐血,从此一病不起。乔庭植于是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我家的财产。他很快成了乔县一方富豪,风光无限。而我,对他已无任何价值。他对我,以及对我的儿子都视而不见。看着他用我家的钱作威作福,而我只能抱着我的儿子孤苦无依,你说我能就此罢休吗?我不能!我对父亲的墓碑发誓,我一定夺回属于我家的一切。” “既然你对曾经加害你的人深恶痛绝,为什么你要把这种罪恶加诸其他无辜的人身上呢?” “没有谁是无辜的,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我也该死?” 二太太看着她,眼里忽然柔和得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温柔慈爱。 “其实我很同情你的,你有一点像我,都是被迫嫁入乔家,成为他们实现某种目的的工具。但是……不需我再多说了,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死。” “我临死前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要杀琨叔?” 二太太的枪放了下来,她在安琳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像大多数回述往事的人一样,长舒一口气,仿佛是叹气。 “乔佑琨当年其实是由我带入乔家,我本来希望他能替我办点事,可是他这个人不识时务,我不敢把他收入羽下,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还只是个小小仓管。后来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我需要在乔家仓库安排我的亲信,于是利用芳萱急于在乔家站稳阵脚的心理,另外寻找合适人选排挤乔佑琨。可是他很得乔庭植的信任,我一直都没法除掉这块绊脚石。果然,那一次他发现了我们的货物,搬运鸦片,这本来不是十分严重的事情,乔县做这门生意的大有人在。问题是他知道我就是幕后的那个人。我不能够让乔庭植这么早知道,我要在他整个乔家败在我手里的时候亲自告诉他,我赢了,他得到了报应。” “你不止贩卖鸦片吧?你还隐瞒了一些事情,你没有说清楚。” 二太太重新举起枪对准她。 “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你难道致死仍然领悟不到这就是你要死去的原因吗?如果你仍不满足,下地狱找你的琨叔问清楚吧,但愿他已经在下面等你。” 枪口已对准了安琳的眉心。 安琳注视那黑色的洞穴,感觉呼吸已经停止,心藏使尽力气在临死前的一刻猛烈地跳动。她闭上眼睛,等待那骇人的一声“砰”,然后,她这一生就结束了。 “砰!” 她张开眼,她还在! “夫人不要!”瑞卿抢下二太太的枪。 二太太喝道:“你也背叛我!” 那手下正欲上前帮二太太制住瑞卿,脚下踢到桂芝的尸体,不禁浑身一震,顿时停下手脚。 瑞卿扶二太太坐下。 “夫人,她是乔庭植的儿媳。” “瑞卿,你什么时候学会隐瞒我了。” “夫人,请原谅我没及时向你禀报。当我看见乔少奶奶躺在绘春园时,我的脑子一片零乱,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她才好,所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身份,也没有告诉乔家的人。她不是故意潜入绘春园的……” “不管有意无意,她毕竟知道了不少关于我们的事情,这人不能再留了。” “夫人,与其现在杀她,不如利用她把乔家羞辱一番。” 乔晋朴远远抬头望着写上绘春园的三个小灯笼,听到有人叫他,是瑞卿的小丫头鸷儿。 “乔少爷,好久不见,到哪里忙去了?我们瑞姐前两天敲锣打鼓找你找不到。” “瑞卿找过我?什么事?” “不知道呀,我见她挺紧张,应该是挺要紧的事。乔少爷,你要是不忙的话,不如到我们那儿等等她,当面问一下,她去了绘春园,快回去的了。” 晋朴在一个小房里等了一个多钟头,瑞卿终于回来了。 鸷儿迎上来跟她说乔晋朴来了,在楼上等她。 瑞卿急忙压低她的声音,没有上楼,而是赶紧进了楼下她平时经常坐着的房间,一会儿后叫鸷儿把刚写好的信交给乔晋朴。 “给他后叫他马上走,不要跟人说他来过。” 25 小妹给安琳替换上浮艳的服饰,抹上刺鼻的香水。安琳厌恶地频频皱眉,小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姑娘,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这一劫料定是逃不掉的,你不要难过了,你一定会比那梅玲姑娘还要红的。”   安琳并无打赢梅玲的“野心”,她只是心烦,今天晚上要怎么应付那个未知的客人。她不知道里外会多少双眼睛盯住自己。可能接客的时候能有机会逃走。难道瑞卿故意如此安排给她逃走的机会?她为何如此?   小妹快摆弄好了,瑞卿推门进来。外面果然设哨看守。   瑞卿对她善意地微笑,叫小妹出去并关好了门。   安琳看着她,内心非常不安和紧张。   瑞卿坐下,像要给自己解围似的:“别这样盯着我看呀少奶奶,盯得我心里发毛。”   安琳收回暴露内心秘密的目光,站着不动,一言不发。   瑞卿看起来相当闲逸,端起酒壶自斟自饮。   “少奶奶,我们两次会面都在这种地方呵,你说巧不巧?”   安琳心想,她果然借此机会报上次的仇。安琳敛容屏息,并不打算迎战。   瑞卿扫她一眼,仍旧自故自地说着:“听说你跟大少爷日子过得不错呀。他都不常来这里了。这对你来说本来是件好事,现在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是不是?你特盼他能来是不是?”   安琳忍不住回敬:“你特盼他能看见我这副模样是不是?”   瑞卿不置可否,挑战地一笑。   安琳说:“你最好保佑他不来,否则他会让你笑不出。”   瑞卿欣赏似的拍拍手掌:“你这么相信他,那他不白救你了。你好好在这儿等他吧。”   安琳觉察出她话中有话,紧张地追问:“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瑞卿走到门边,给她一个妩媚而意味深长的笑:“有美女在营,英雄安能不寻色而来?即便是障碍重重,为抱得美人归也是在所不惜的。你在此安心等待你的英雄吧。”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让安琳啄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她担心届时会阴差阳错。      瑞卿出来后去了厨房,厨房现在这个时候忙着准备晚宴,看起来很乱,她不露声色沿着灶头巡视过去,让厨子以为她检查食物。他们一般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不会过分紧张的。何况她瑞卿取桂芝而代之还未公开。   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杜夫人今儿晚上吃什么呀?”   一个厨子带她到最里面的灶头,垒了几层高的蒸笼香喷喷冒着白烟。   “这里是清蒸苏鱼,红枣蒸鸡,还有灵芝蒸肉。那边……”他引她到旁边的,“这是桂姐特意交代做的冰糖杏仁糊,她说杜夫人有些儿咳喘。”   瑞卿显得黯然:“桂芝的确什么时候都很有杜夫人心的。”   厨子随声附和:“可不是!对了,怎么不见桂姐身影,哪儿去了?”   瑞卿暂时还不想说得太多,随便扯了个理由:“杜夫人派她出去办事,这些天我在这儿守着。你先忙你的,我随便看看。”   瑞卿等厨子走开,大家埋头苦干的时候,小心翼翼将一包早已藏在衣襟的药粉洒在冰糖杏仁糊里。她拈起筷子轻轻搅动,夫人,你喜欢吃甜的,我再给你加点糖。      夜色降临,华灯渐上。   绘春园的伙计们蜜蜂般奔走穿梭着,嫖客们意气风发挥金如土,妓女们堆砌笑容搔首弄姿。瑞卿倚在一侧,冷看这浮华场面,喃喃自语。   杜夫人的随从快步趋近:“杜夫人叫你看好,别让乔晋朴混进来。”口吻居高临下。”   瑞卿看都不看他,眼神懒懒散散地看着大门。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答。   “你听清楚了没有?杜夫人不舒服,全靠你来看啦。”   瑞卿心里突然一阵激动,脸上假装关切:“不舒服?怎么了?”   “她觉得胸口闷,抽了烟躺下了。”   她担忧起来:“厨房给做了杏仁糊对咳喘很有用的,夫人有没有吃?”   “这个?我没留神,她似乎没什么胃口。”   “叫夫人吃一点,吃了会舒服点的。”   那随从一脸谄笑:“有抽那个舒服么?”   瑞卿作势打他:“瞧你那样儿,快去呀!”   随从走远后,她招呼一个伙计上来耳语:“去凤临阁把鸷儿找来。”   鸷儿很快就来了,瑞卿贴着她耳朵:“跟万子说凤临阁现在被绘春园压得做不下去了,告诉他今儿晚上带人过来砸场子。”      大门走进来一主一仆,主子一进门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仆人头垂得低低的,紧贴主子身后。   两个妓女主动过来勾搭那当主子的。   那主子勾起一人的下巴,啧啧摇头:“你这样儿……衰了点。”   两个妓女推搡嗔骂一轮自讨没趣走开继续勾搭其他人。   瑞卿从大厅深处款款走出,以笑作招呼,两人都没说什么话,三人直接上了二楼。   走到安琳门前,二太太的随从在一个房间里面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瑞卿故意扯开嗓门:“六爷呀!我们红蝶姑娘这可是头一回,你可要怜香惜玉呀!”   那随从淫亵地偷笑,把头缩了回去。   瑞卿那几句刺耳露骨的话,安琳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紧了紧拳头,攥住锐利的蝴蝶簪子。   瑞卿三人进来,落上房门。   安琳僵立着紧盯着他们,肩膀因为紧张和愤怒微微颤动着。   那主子直愣愣盯着安琳,嘴角不自觉浮起笑意。身后的仆人低着头,想看而不敢看。   那主子抱着手,扫视着安琳全身,时而偏过头斜睨他的仆人:“难怪难怪……”   安琳厌恶他放肆的目光,亮出攥紧在手心的银簪道:“你再这样盯着我,我就刺瞎你的眼睛!”   那主子夸张地用手护着眼睛:“别别,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他的仆人从后面现出面孔,搭着他主子的肩:“喂,你输了。”   安琳处于迷茫状态,一脸愕然,那个一直低头不语的小跟班居然是乔晋朴!而那个主子则是一个叫乔韫谦的朋友。   乔韫谦不服气:“嘿,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别开玩笑’而已嘛。这不算我输,输的是你,这么早就急着亮相。有这么多人看着,还怕你老婆会吃亏么?”   乔晋朴看着安琳,两个人互相对视都不说话。   乔韫谦有趣地看着着两人:“怎么了?劫后余生不说句贴心话?”   瑞卿早在一旁窃笑了:“好了正事要紧,玩笑等到出去了再开。晋朴,韫谦,你们赶快掉换衣服,四个人关在一间房里那么久,外面的人会奇怪的。”   安琳望着瑞卿,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瑞卿过来拉安琳都一边:“我们过那边去,让他们在那边换衣服。”   安琳和瑞卿一同背过脸向出窗口。   “你,原来是要救我呀?”安琳转过脸看着瑞卿,一时间内心非常复杂:“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要问我原因,也不要感谢我,我只是不想让并不该死的人在世上消失罢了,地狱应该由那些为非作歹心肠恶毒的人去填充。”   “瑞姐——我行了。”乔韫谦第一个报告。“嫂子,你可以回头了。”   她俩回过头,乔晋朴有些狼狈,他的外衣还有一排钮扣没有扣好。安琳走过去接过他的手,一粒一粒细致地替他扣上。   乔韫谦一脸陶醉:“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安琳抬起头,乔晋朴关切眷恋的眼神映入她的眼帘。她找不到一句话跟他作开场白。他也很奇怪地一话不说。   瑞卿说:“晋朴,就按之前的计划行事,你们在此耐心等待,很快就有机会出去了。韫谦,你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乔韫谦说:“绘春园后面的小巷嘛,你放心,我不会搞错的。”   瑞卿向乔韫谦眨眨眼:“我们该出去让人家单独相处了。”   安琳有些尴尬,向后退了一大步和乔晋朴拉开距离。   瑞卿和乔韫谦很有默契地相顾窃笑:“好啦,不玩啦,出去吧出去吧。”   安琳叫一声:“瑞卿——”   瑞卿停住脚步看她,等着她说话,神情顿变肃然。   安琳哽咽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   乔晋朴一同望向她,一样说了一句:“谢谢。”   瑞卿眼里蒙上一层难以言表的情愫,她微微颔首,展开仿佛包含着离别意义的微笑。   走到门前,她又像进门之时扯开嗓门说:“六爷——我们红蝶姑娘就交给你了!红蝶——你要好好侍候六爷!来呀小柱子,我们出去吧。”   看守中有一个多事了:“瑞姐,怎么进去了那么久?”   瑞卿随口乱掰:“哎呀,不听话嘛。劝了多久,软硬兼施才肯点头呢。小柱子,到楼下等你爷吧。”   看守的歪着脑袋听里面动静,嘿嘿嘿的一脸坏笑。      房内的空气很局促,两个人各自一端默不作声,似乎都只是一心一意等待机会出去。   乔晋朴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安琳背对着她的沉默的身影,他多想马上抱住她,他已经感到离别的可怕了,尽管现在想念的人近在眼前,但仍然遥不可及,他怕她是水中月,一碰即散不堪抚触。   在见到乔晋朴之前,她是多么急迫地要把在绘春园看到的那些他们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告知于他。可是当人就在身边,在临别的那一晚,他咬牙切齿的誓言如同冷水一般将她泼醒。她提醒自己,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他发誓不再帮你了。虽然她有信心只要她一开口,他定必会马上奋不顾身继续帮助她,但体内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这样懦弱,那股力量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她:他既已发誓,你就决不能害他失信于己。   与所爱的人共处一室而感到时间难熬,乔晋朴是第一次;这个时候头脑如此清醒,也是第一次。他摸出怀表,时间已过去将近一个小时。瑞卿要他等机会,警告他不要硬拚,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楼下很热闹,不,似乎热闹得过分,已经到了喧哗杂乱的地步。   有人尖叫,跟着有人叫救命,叫杀人,再跟着纷纷有人嚷道“起火啦——”到处是跑动的声音,桌椅瓷器翻倒的声音,刀枪剑戟的金属撞击声……   乔晋朴和安琳细心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当他们感到门外的设防已经自动解除之后,他们同时站起扑向门外。   外面早已经乱作一片,一股股呛鼻的浓烟攻上二楼,通向一楼楼梯口被裹着火团的樑木堵死,小连桥对面的雅阁火光熊熊,根本无路可走。   “我们出来晚了。”刚以为可以获得自由,居然遇到火灾,炽热的气息烘烤在脸上却如同冷水一样泼得她脑袋发僵。   乔晋朴环视一下四周,努力寻找出路,可是四周都被火围住,下面已是一片火海,包厢成了孤岛,而且容不得他们跳到海里求生。   “啊——”他猛然想起一些事,抓住安琳问:“杜夫人住的是哪间房?”   “怎么了?”   “杜夫人的房间有秘道,瑞卿说杜夫人的房间有一个通道藏在架子后面,可以通到外面去!”   安琳二话没说,拉起他的手朝她最最熟悉和痛恨的地方跑去。   房门紧锁,乔晋朴后退两步一脚踹开,正对房门的墙壁立着瑞卿所说的架子。他按照瑞卿信上的提点找到那只绘着黄龙的彩釉花瓶,轻轻朝里旋动,再挪动架子,果然现出一个大半个人高的入口。他回头兴奋地呼唤安琳,却见安琳朝房间的另一头呆立着,仿佛听不到他的叫唤。   晋朴拍拍她:“我们可以出去了!”   安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没动。   晋朴觉得奇怪,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床榻上,面色憔悴苍白的女人横卧身躯举枪对准他们,她似乎很吃力地保持手腕不向下垂。   “二妈妈……”他讷讷地叫道。   二太太蠕动了一下身体,手臂支持不住,枪掉到了地面,她仰面长叹,作好任人宰割的准备。   晋朴过去抱起她,满面关切:“二妈妈……”眼角瞥见床榻上的烟枪和烟灯,还有吃了一半倾侧了碗身的白色糊糊。他没有再问,柔声说:“我们走吧。”   “放下她。”安琳举起那支掉下的枪。   乔晋朴不敢相信她竟把枪指到了他的脑袋:“安琳?”   “我说放下她。”她漠然地重复着。   “为什么?”他十分错愕。   “她不配再活着。”   他冷静地命令她:“放下枪!”他抱着二太太,慢慢向秘道走去。   她手中的枪坚持着,随着晋朴的身体移动。   晋朴无视她的阻吓,弯下身准备探入通道。   “乔晋朴——”她撕声裂肺大叫,冲过去将二太太拽倒在地。   乔晋朴夺了她的枪收入怀中,抱起二太太用手臂护着,小心地跨入通道。他走了几步,安琳并无跟上来,他往回喊她几声,声音在窄长的通道里回荡。   “安琳——快进来呀,快——”   他一直在叫喊,声音渐远,他并没有停步。安琳惨然一笑,原来这才是她的价值。她俯下身,用触手可及的两边墙壁支撑这副躯壳,颓然前进。   在黑暗中摸索了不久,路到了尽头,晋朴用力推推,没有反应。二太太张口,虚弱地说:“你再使劲推。”晋朴按她说的做,前面的障碍物果然开了,像门一样用轴子嵌在右边。   “小心,这儿离地有一尺高。”   终于出来了!他畅快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你们总算出来啦!急死我了!”是乔韫谦。“咦?这里原来有个出口,难怪瑞姐让我把车停在这儿。我听到绘春园起火了,正想进去,瑞姐叫我别走开,就在这儿等。你们怎么样,伤着没有……诶?嫂子受伤啦……诶?这是谁?”   “对了,你嫂子还在里面,我回去找她。”他将二太太递给乔韫谦。“你先把她放上车,我随后到。”   刚好安琳从出口伸出半个身子。乔晋朴赶忙过去扶着她,被她执拗地推开了。她默然略过乔晋朴,走到乔韫谦身边时,脚步停了一阵。乔晋朴恐她作出什么异动,正要上前。安琳只是瞥了她一眼,独自上了马车。   马车在路上奔驰,乔晋朴掌缰,他让安琳和他一块儿坐在车厢外。   “你怕我会杀她?”她说话时冷冷的,晋朴担忧地看她一眼,继续鞭打着马。   “我是不会为了她背上杀人的罪名的。如果不是你多事,就让她死在那里面,多好。”   “原谅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况且她还是我的亲人。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毕竟照顾过我,而且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时曾经救了我一命,我得报答她。”   安琳不为所动:“你的命真值钱,一条就抵过了她满身的血债。”   乔晋朴还是那句:“我不能见死不救,哪怕她是杀人魔头。”   “她本来就是!”   一声吆喝,两个人没再说话。马车颠颠簸簸驶向乔家。      乔家后院马棚,看守的人早躲进小木屋里睡着了。乔晋朴横抱二太太谨慎地从后门绕进来。马槽后栓着的几匹马瞪亮了眼睛,呼呼喘着白烟。 他朝身后的容安琳打个颜色,示意她跟上。安琳偏开脸,视而不见,慢悠悠自顾自靠着马槽走。 只点了一盏汽灯的马棚很是昏暗。前面突然窜出一条白色的烟柱子。很快被寒风吹散了。安琳抱紧了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马儿受了惊,连连后退,仰起脖子嘶鸣起来。 安琳赶忙跟到晋朴身后,扶着他的肩。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没料到乔晋朴居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要责怪她惊动了他人。 安琳整颗心全冰了,搭在他身上的手生硬地停在空气中。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愕然和失望。 马夫听了动静,睡眼惺忪从屋里跑出来。 “什么人什么人!” 乔晋朴不想久留,急着离开。 安琳却佯装发怒。 “没看到你大少爷和二太太吗?二太太病重了,快叫老爷!” 那马夫唯唯诺诺的,急匆匆跑去通传了。 乔晋朴再次瞪着她,比刚才凌厉十倍。 安琳挑衅地斜了他一眼,一脸的不在乎。 她回到自己的屋院,灯火通明。 她知道躲不过去了。尤其是受了乔晋朴两次仇视,她没想再躲了。 蕙仙站在对门等着,像那天等待乔晋朴一样。 容安琳累了,不想应付她。 蕙仙叫住她。 她停了停脚步,头都没回:“他在二太太那院儿。” 蕙仙主动走过去。 “我不找他。我找你。” 安琳偏过脸:“找我做什么?看看我的倒霉相?”她冷冷一笑,走入房。 蕙仙跟进。 “你的命真大!”蕙仙感叹。 安琳突然回头盯着她,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你想我死?” 蕙仙有些愕然,她以为安琳已经知道是她所为。刚才的一副无惧姿态骤然蜷缩起来,战抖着。 安琳仍在注视她。 最后,她放下戒备,撂下一句话。 “我不会和你争的。” 蕙仙侧着头,茫然。 “我不要他了。我要离开乔家。只要二太太死了,我马上就可以走。” 蕙仙跨进二院。气还有点喘。 二太太虚弱地躺在床上,身边围了一撮儿人。 乔晋朴、乔晋雅、乔庭稙,一些佣人。 “她中毒还不算深,命保得住。”乔庭稙诊脉后的结论。 乔晋雅看着他的母亲,一动不动。 “你好好照看她。”晋朴温柔地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 乔晋雅还是一动不动。 “她怎么了?”蕙仙想问,没敢出声。二太太好端端为什么病成这样。她好想知道。 屋里七八个人沉寂不语,似乎每个人对此都不表好奇。 乔晋朴询问似的看了蕙仙一眼。 蕙仙犹豫了一下:“安琳说……她要走了。” 几双眼睛同时扫过来。 乔晋朴默默看了她几秒钟。 “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的样子,默然踱出房间。 乔庭稙颇具深味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交代了几句,也走了。 剩下晋雅和一个老妈子。 半夜里,二太太的眼睛睁开了。 屋里的烛光是阴暗的,还被寒风扯得七零八落。 晋雅撑着脑袋似乎已经入睡。 她张张嘴,像是要说话了。 天色已发白。 二太太房里一片愁云惨淡。 二太太青黑色的脸蒙上了雪白的面巾。 “她中毒不深的,是不是?她命保住了,是不是?”乔晋朴机械地质问着他的父亲。 “人生无常……节哀吧。”他父亲的回答。 二太太床上的被单,手掌和腿的位置,现出皱皱的一行折痕。 乔晋朴一把扯开二太太的面巾。 她的双眼,本是怒睁着的呀。 “是谁杀了你!?”他狂吼。怒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是谁——” 在场的人却惊人的冷静。或者只是害怕得不敢在这种时候出声。 “安琳……容安琳呢?”他发疯似的在人堆里找她。 “她……她不在了,好像已经。”宝丰战抖着。 蕙仙耳边响起安琳那句话,“……只要二太太死了,我马上就可以走。” “是她?” 她不敢乱下判断。 乔晋雅拾起那条面巾,冷静地为他母亲盖好。表情像木头一样。 乔庭稙衔着烟斗,看着她,颇具深味的。 芳萱看着他们俩木讷的表情,看着二太太僵硬的尸体。浑身一悚。 天色大亮了,寒风仍未止息。 又是一个黄沙蔽天的早晨…… 远方,列车已驶向不知名的他乡。 ——终——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