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1、楔子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   在贴身女官敲门之前,明月已经醒来。   二十多年的集体训练生活,早已将她的生物钟调校至极精准的状态。她伸手将散在身侧的真丝睡袍衣襟左右拉拢,系上带子。妃色真丝在指间柔滑似水,带着微微阴凉的感觉。   “请进。”明月嗓音温和,略带一点点沙哑和微不可觉的鼻音,凡听过她这把声音的人都说,这是一管能让人安下心来倾听的声音。   天涯有一晚,曾经在黑暗中,搂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千万人之中,即使蒙上我的眼睛,因你这把声音,我也不会错过你。”   明月记不得自己当时怎样回答他,因为她被天涯再一次点燃的火焰席卷。   女官得到允许,转动鎏金门把手,推开门进入起居室,侧身让身后穿白衣黑裙的女仆推着餐车徐徐而入。   抬眼看见明月长身站在落地窗前,女官并不意外,只恭敬地询问,“王妃殿下,可以给您上早餐了吗?”   明月透过落地玻璃窗,望了望清晨起来,在花园里练习射箭的丈夫,微笑,“先放在这里罢,等天涯上来,我们一起用早餐。不如趁这个空隙,你先说一说我今天的日程,叶夫人。”   “是,殿下。”叶夫人从衣袋中取出电子记事本,指尖轻触屏幕。“上午九点到十点,接见全国妇女团体代表。十点三十分到十一点,接受国家广播电视台独家采访。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二点三十分,与王储殿下、内阁大臣功进午餐。稍适休息后,与殿下一起接见为国王陛下登基五十周年庆典准备的工作人员,听取进度……”   明月一边侧耳聆听,一边继续分心,望着下面花园里,丈夫射光箭壶里的箭后,走上前去检视箭靶,一旁贴身侍卫递上毛巾,他接过来,在额头草草擦两下,又将毛巾交回到侍卫手里去。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他回头遥望,然后举起握弓的手,向她挥舞两下。   她微笑起来,也向他挥挥手。   “……与殿下一起,观看一年一度的七夕焰火表演。以上是您今天的行程。”叶夫人看着王妃向窗外挥手,不由淡淡翘一翘唇,然后轻道,“王妃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如若无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明月回过身来,颌首,“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了。”   叶夫人闻言,便躬身,与女仆一起,退出起居室。   未几,已经换□上丝绸箭袖上装,穿着深青色常服的天涯走进起居室,手执一支从花园里剪下的玫瑰,来到明月跟前,将玫瑰别在她鬓边,然后伸手勾住她的腰身,垂睫亲吻。   侍卫内官识趣地替他们关上门,垂手肃立门外,防止有人打扰王储与王妃的亲密时光。      用过早餐,明月与天涯亲吻道别,两人各自去自己在王宫东西两翼的办公室办公。   叶夫人将已经整理好的摘要提前十五分钟,交到明月手中。   “这是觐见妇女团体代表的次序与姓名职务。”   明月接过来,低头翻看。   国内妇女地位,从建国之初,寻求妇女解放,男女平权,到一段时期里,要求女性回归家庭的呼声高涨,再到又一波女性.解放浪潮,一直起起伏伏。   而当她成为王储妃时,这波女性.解放浪潮,达到空前高度。   有民间妇女团体呼吁,要让在她的领域里获得最高成就的明月继续发挥她的作用,而不是将她束缚在重重深宫之中,做一只王室尊贵而易碎,只可远观,不可亲近的花瓶。   天涯知道后,笑着吻一吻她的额角,然后轻拍她手背,“去,去做那个耀眼夺目得让我目不转睛的你。”   明月想,天涯大抵从未想过,要将她约束在王庭里罢?   而受西方文化影响甚深的国王与王后,在这一问题上,也充分予以支持,她的职业生涯,没有受到一丝一毫阻碍。   九点整,王宫西翼小会客厅里的紫檀雕漆落地钟,发出悠扬好听的报时声。   明月合上摘要,交到叶夫人手里,然后从黄花梨木卷云束腰椅上起身,亭亭玉立。   叶夫人会意,示意候立在小会客厅门旁的宫廷女官拉开门,一众前来觐见的妇女代表,绕过小客厅前的楠木雕螭纹,刻有兰亭序的大插屏,依次上前来,与王妃行握手礼。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赵博士。”   “很高兴见到你,文女士。”   “又见面了,曲医生。”   明月保持得体微笑,与每人握手,简短寒暄,等与所有人见过礼,分宾主落座后,听取各位代表汇报妇女工作进展,以及就未来需要有所改进同加强的方面,进行讨论。   一小时接见时间,稍纵即逝。明月起身,与所有代表道别,由叶夫人陪同,先一步离开小会客厅,回到自己卧室。   王室新闻官已经等候在起居室中,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组造型师服装师。   “王妃殿下上午好。这是您接受访问的问答稿,问答稿以外的问题,您可以不必回答。您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向我提出。”新闻官递上采访大纲。   明月被安置在起居室的大椅中,造型师上前来为她打理妆容,另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修剪指甲。服装师趁隙擎着衣挂,将一套紫罗兰色胸前掐风琴褶收腰过膝裙展示给她看。   明月微微摇头,即刻被造型师按住两鬓,“殿下……”   服装师便将紫罗兰色礼服挂回架子上,又取下一套希腊蓝色斜肩掐腰过膝裙。   看见这大海般的希腊蓝色裙子,明月微笑,这是她最爱的颜色。   见她定下衣服,化妆师开始为她勾绘妆容。   明月垂睫,任由摆布。   待明月睁开眼睛,已经由早前的改良款短天青色曲裾梳反绾元宝髻的宫廷装束,换成乌发如曲,丝一般垂在肩背处,希腊蓝色斜肩小礼服,搭配黑色红底高跟鞋的现代装束。   “殿下,听涛水榭那边已经一切就位。”叶夫人过来,小声催促,“还有三分钟时间。”   明月笑一笑,“我知道了。”   随后起身,向众人道:“麻烦各位了。”   起居室内诸人便纷纷退开三步,统统躬身为礼。   叶夫人在明月身侧堕后半步,两名内侍卫左右保护,一行人从容而去。      前来采访的,是近期风头一时无两的一位女记者,先在六国首脑经济峰会论坛上,将别国元首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佩服国内职业女性言辞之犀利,见解之独到,事后更是邀请她进行独家专访。后又在百年未遇的大地震中,以一己之力,筹得两千万元善款,悉数投入灾后重建当中,一时间被塑为国家女性之楷模。   曾经有八卦小报臆测,倘使王储不是已经早一步遇见王妃孟明月,而是先遇上邵紫樱,那么王妃的头衔,恐怕未必会到渔女出身的运动员孟明月身上。   天涯还煞有介事地将这则新闻读给她听,然后笑着拧她的鼻尖,“还好是你先遇上了我。”   此时明月与邵樱本人面对面,只是刹那凝眸,已经知道,这个惯以尖锐犀利问题使得被访者不堪招架的女记者,未尝没有存着与她暗暗较劲的意味。   邵紫樱穿一件雪青色真丝对襟珠贝纽扣衬衫,黑色窄管重磅真丝裤子,配一双黑色浅口高跟鞋,头发齐齐梳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显得肤白胜雪,明眸皓齿,十分美丽干练的样子。   明月微笑,这样咄咄逼人的美丽,不晓得要教多少男人受伤心碎。   礼官引邵紫樱与录音师摄像师上前见礼,明月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分宾主落座。   “王妃您好,很高兴您能拨冗接受国家广播电视公司的采访,我是记者邵紫樱。”邵紫樱本人的声音,较电视里听起来更清朗些,如珠玉相击,十分好听。   “你好。”明月淡淡颌首。   邵紫樱初时尚能按照王室新闻官拟定的采访大纲提问,可是渐渐问题便尖锐起来,全然不顾同行已及在场陪同而来的新闻官的眼色,频频抛出采访大纲以外的问题。   “能不能谈谈您的初恋?”   “初恋是否给您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   明月眼底诧异掠过,在新闻官出言干预前微笑,“我的初恋美好而刻骨铭心,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珍惜天涯和我的爱情,因为他对我的爱,一如我的初恋,纯粹而毫无保留。”   邵紫樱停顿片刻,继续提问,“可否讲一讲您与王储殿下的爱情,您是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王妃?”   是否想过呵……   明月望着眼前职业干练,美丽逼人的女郎,遥遥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渔村里,赤脚在海边嬉戏的自己来……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以前就承诺九月要发文的,不料一拖拖到现在,实在抱歉。 我低估了小学一年级新生家长的劳动强度,也木有料到做一个小学生妈妈的身份转换原来有如此大的压力。 十一还要先向大家请假,请大家原谅我。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关心,我会努力写字,像以前一样尽量日更,如有事情,会提前请假~ 再次谢谢大家~~~ 上卷:海上生明月 2 2、第1章 明月初生 ...   明月出生在海边的一个渔村。   她出生那天,阿爸孟海驾着拖网船出海捕鱼,交代女儿孟英留在家里,照顾即将临盆的阿妈。   阿妈挺着九个月大的肚皮,仍不停歇地操持家务,烧水做饭,将捕捞上来,卖不出什么大价钱的小鱼小虾,平摊在竹扁上,撒上盐抹均匀了,搁在太阳下头晒干,制成咸鱼咸虾。等需要的时候,便拿出来蒸一蒸吃。   姐姐那年五岁,已经懂事,晓得跟在阿妈身后,替阿妈打下手。   中午吃过午饭,阿妈正在院子里,弯腰用手翻拣竹扁上的鱼虾,忽然觉得双腿间一片温热湿-润,有过一次生产经验,使她知道,自己羊水已破,连忙拍一拍跟在身后的女儿,“英英,去喊阿嬷来,说阿妈要生了。”   小小孟英“哎”一声,撒开腿,往住在不远的阿嬷家里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阿嬷阿嬷!阿妈要生小弟弟了!阿嬷阿嬷!阿妈要生小弟弟了!”   靠海吃饭的人家,格外重男轻女,家里倘使没有个男孩子,这家便不完整似的。   所以即使家庭并不顶富裕,孟海仍凑足罚金,交到村长手里,打算再生一胎。有事无事,都要在老婆肚皮跟前嘀嘀咕咕:儿子儿子,你给阿爸争口气!   小孟英听见了,便理所当然地觉得,阿妈肚子里的,是个弟弟。   隔不多久,阿嬷被孟英连拖带拽地走进孟海家,看见媳妇已经躺在床上,忙推一推孟英,“去帮阿嬷烧一锅开水。”   小孟英应声而去,阿嬷才转过身来,检查儿媳妇的情况,“疼多久了?”   “不多久,只是羊水已经破了。”   “快了快了,你忍着点疼,免得生的时候没力气。”孟阿嬷坐在床边,握住媳妇的手,“你争口气,这次生个男仔,也好给我们孟家继后。我当年头胎就生了阿海,婆家什么话都没有,足金的首饰当场压在我枕头下。我都留着。等你生了男仔,也给你压在枕头下。”   因产-道未开足,阿嬷便陪在媳妇身边,絮叨起来。   “阿海待你多好,头胎生了阿英,他也没说过什么,只是这个家里,有个男仔才圆满。”   阿妈便强忍着一波波疼痛,听阿嬷絮絮叨叨。   终于等到产-道全开,咬牙分娩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左右邻里听说她要生产,自动自发,有人送来红糖,有人送来鸡蛋,统统交给在厨房里的小孟英。   “给你阿妈冲点红糖水喝,好有力气给你生个弟弟。”   “把鸡蛋煮熟了,给你阿妈补身体。”   “哎呀阿英,你要有弟弟了,高不高兴?”   村里生产,不讲究送到医院里去。医院在镇上,离得远,去一次,车要走几个小时,太浪费时间。   众人已经习惯谁家婆姨生孩子,请有经验的老阿嬷接生,村里有能力的人家,过来搭把手,照应一下。   终于,屋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随后不久,便有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   在这一刹那,透过孟家敞开的院门望出去,一望无垠的墨蓝海面上,一轮明月,跃然升起,整个海面,仿佛笼罩在一片银辉之中,朦胧美丽神秘……      晚上,孟海带着一身大海味道回到家里,看见院子里点起一盏女儿灯,还是忍不住失望片刻。   终究,还是个女仔。   阿嬷看见儿子回来,双手合十,朝大海方向拜了三拜,“天妃娘娘保佑!天妃娘娘保佑!”   然后催促儿子赶快去看看老婆和女儿。   “生了足足七个钟头,亏得天妃娘娘保佑,母女平安。”   “谢谢你,阿妈。”孟海的皮肤,在阳光与海风双重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深深的古铜色,然而当他走进权充产房的卧间,脸上仍浮上一片明显的红晕来。   “阿霞。”孟海站在妻子床边,有些拘谨地望着并排躺在床上的妻女,声音低低,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   听见丈夫的声音,阿霞睁开眼来,“阿海,对不起,我又生了个女仔。”   孟海连忙抢前一步,坐在床边,一手撸一撸妻子还有些微潮湿的额发,“女仔我也喜欢,你别胡思乱想。”   “我们攒点钱,过两年我再生一个。”反倒是她觉得对不起丈夫,没能生个儿子,为孟家后继香灯。   孟海笑一笑,握住妻子的手,“有两个女儿就很好了,没有儿子也不要紧。”   小孟英冲了红糖水来,在门口抬眼,看见阿爸阿妈靠在一起,便又悄悄地退到院子里,空出一只手,扯一扯阿嬷的衣角,“阿嬷,小弟弟,怎么变成小妹妹了?”   阿嬷闻言,苍老的如同被风抽干的树干一般的脸上,浮起一点点笑,“天妃娘娘说,阿英是个乖女,所以送个乖妹仔给你,要是个弟弟,又调皮又捣蛋,你和你阿妈可管不过来。”   “哦。”小孟英点点头,便不再追问。      等到孩子满月那天,孟海在自家院子里摆了流水席,请乡邻过来,喝女儿的满月酒。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喝得微醺的孟海拉住村里唯一一所学校的校长,请他给小女儿起个名字:“孟校长,你有学问,你看看给我们妹仔起个什么名字好?我没文化,起来起去,都是红啊美啊的。”   校长也已经有七分醉意,被孟海这样一恭维,酒意上头,望着悬挂在天空中的一轮满月,诗性大发地吟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你家妹仔是月圆时候生的,我看就叫明月罢!”   “明月,孟明月。”孟海在嘴里来回念叨数次,随即握住孟校长的手,大力摇撼,“孟校长就是有学问,这名字起得真好。”   始终被阿嬷抱在怀里,在酒席间穿梭,被叫了一个月“妹仔”的女婴,仿佛有所感知似的,睁大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笑着,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伸出小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阿嬷低头,凝望怀里小明月乌黑透亮的眼瞳里映着天空中的一满月,微笑着轻轻摇晃,咿咿呀呀地哼起童谣来:   海水清,海水凉,   捧起海水洗月亮。   月亮没有穿衣裳,   拉块云彩忙遮上。   羞羞羞,脏脏脏,   谁家洗澡穿衣裳?      明月就在阿嬷这悠悠的童谣声中,一日日长大。   同所有靠海吃海,在海边长大的渔家女孩儿一样,明月自会走路,已经在海边玩耍。   阿妈白天带着阿爸捕上来的鱼,到镇上去卖。姐姐孟英就留在家里,和阿嬷一起照顾妹妹明月。每当孟英到沙滩上去捡贝壳抓螃蟹,她便摇摇晃晃在姐姐后头,似模似样地跟着捡贝壳抓螃蟹。看到潮水席卷着浪花拍到沙滩上,她会得咯咯笑着追逐而去。   孟英有时会担心妹妹被潮水卷走,然而明月却如鱼得水,在浪花间不知多开心。   阿嬷坐在海边的石头上,一边替两个孙女缝衣服,偶尔抬头望一眼在沙滩上嬉玩的明月。她一直觉得,明月前世一定是海里来的,积了功德,天妃娘娘将她投到他们孟家,做了她的孙女。所以这孩子生来就喜欢海,对大海毫不畏惧。   “……阿……嬷……鱼!”一忽儿明月就用小胖手抓着一条软塌塌半透明小鱼,摇摇摆摆地朝她跑来。   阿嬷笑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从石头上站起身,迎上去,抱住明月。   这孩子连路都还走不太稳当,然而在水里,却不知多么自在灵活。   “话给阿嬷听,这是什么鱼?”她顺一顺明月被海风打湿的额发,问。   “……龙头鮳……”小明月奶声奶气地说,一边把鱼往阿嬷手里放,“……阿嬷……吃……”   阿嬷哈哈笑起来,“明月乖,不能生吃,要回去让你阿嬷用盐腌一腌,再搁油里炸得金黄酥脆才好吃。”   小明月懵懵懂懂,金黄酥脆却听得懂,不由咽了咽口水。   阿嬷摸摸她的头,“我们叫上你姐姐,回家吃饭去。”   她一手拉住明月,一手拿起搁在石头上的针线笸箩,扬声招呼,“阿英,回家啦。”   “哎!”孟英听见阿嬷召唤,与一同赶海的小伙伴道别,挎上背篓,跑过来。   祖孙三人一起,踩着夕阳归家。   回到家里,阿妈已经从镇上卖完渔货回来,饭菜都已经烧好了,摆在饭桌上。   阿爸孟海的拖网船出海还未回港,两个孩子年纪小,饿不得,阿妈总是先给她们俩吃饭,而她和阿嬷等阿爸回来才吃,无论多晚都等。   小明月跑进屋里,向阿妈展示她捉到的小鱼:“阿妈……看!”   阿妈看见女儿手里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鱼,夸赞:“妹仔真厉害,捉到一条龙头鮳,阿妈给你腌了,明天吃好不好?”   明月乖乖地将鱼交给阿妈。   孟英则将一小篓贝壳蛤蜊小螃蟹递过去,阿妈说一声乖,摸摸她的头,然后叮嘱孟英,“带妹妹去洗手,洗完手来吃饭。”   等两个女儿都去院子里洗手,她轻轻对婆婆说:“我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碰到孟校长了。”   阿嬷将夹在肋下的针线笸箩放到一边,在饭桌旁桌下。   “孟校长说什么了?”   村里只得一间学校,两个老师,兼着小学中学的所有科目。村里人对有学问的孟校长,比对村长还敬重,有时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少不得要请孟校长调解。   “孟校长说,到九月份,阿英就该上小学了,让我把阿英送去。”   “读书啊……”阿嬷沉吟片刻,“读书是好事,孟校长让我们把阿英送去,我们就送。”   “可是……”阿妈望一眼在院子里水喉边上洗手洗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女儿,“可是阿英上学去,我和阿海都要做活计,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妹仔……”   “诶,读书要紧,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照顾明月一个还照顾得来。”阿嬷挥手,阻止媳妇,“你看村里镇里,读书有出息的,都到城里赚大钱去了。我们没文化,只能守着海看天过活。阿英明月读了书,以后也能到城里去,不用再在海边吃苦。”   阿嬷虽然没有文化,可是天增岁月人增寿,到底见得比较多些。村里那些读过点书的孩子,好些都进了城工作,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地拎东西回来探望阿爸阿妈,那家的阿爸阿妈多得意多高兴?逢人就要说自己的孩子在城里如何如何有出息赚大钱。一大家子人走在外头都与有荣焉。   强过他们,没有学问,也没有其他手艺,只会靠海吃海,遇到点什么事情,一开口,总讲不赢读书人。   阿妈闻言,在心里合计片刻,便不再反对,“等阿海回来,我和他讲一声,如果他也赞成,那到时候就让阿英去学校里读书。”   这嬷笑了开来,向洗完了手领着妹妹明月进屋的孟英招招手,“阿英,你阿妈要送你去学校读书了,你高兴不高兴?”   孟英听了,眼睛一亮,“真的?!”   可随即星子般的眼睛便黯淡下来,“妹妹怎么办?我去读书,谁帮阿妈阿嬷照顾妹妹?”   阿嬷伸出干枯粗糙的手,抚摩孟英的头顶,“阿嬷还没老,能照顾得了明月,你放心去读书,以后有出息了,把你阿爹阿妈都接到城里去享福。”   到底是小孩子,孟英闻言,再没有任何担忧,弯下.身,一把抱起明月,在屋里转了两圈,“明月你听到了吗?我要去读书了!我要去读书了!”   两岁大的明月还不知道“读书”是什么,只是见姐姐这样高兴,也开心地“咯咯”直笑。   这时带着一身海腥味儿的阿爸推开小院的门,回到家里。   看到两个女儿在老母亲和妻子跟前笑得那样欢快,妻子同母亲眼里也都有欣悦之色,也不由得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问:“我们家四朵金花,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阿爸,阿妈说要送我去读书呢。”孟英微笑,仍将妹妹抱在怀里。   阿爸闻言一愣,抬眼去看母亲和妻子,见两人都笑眯眯的,脸上并没有勉强之色,遂将捏在手里的腰包朝旁一扔,然后连带大女儿怀里的明月一起,将两个孩子统统抱起来,搁在臂弯里,“我们阿英要去读书,当文化人了,跟阿爸说,想要什么礼物?阿爸阿妈进城去给你买。”   “礼物!”两岁的明月伸手去揪阿爸微微长出来的胡子,语气肯定地说,“礼物!”   阿爸拿嘴亲一亲明月的手心,“好好好,也给明月买礼物。”   这一晚孟家的院子里充满欢声笑语。      等到晚上,阿嬷年纪大,熬不了夜,早早歇下,孟英也领着妹妹回房间,哄明月睡觉去了。   孟家阿爸阿妈两个人在屋里,低声交谈。   “……阿英去读书,你和阿嬷带着明月,行不行?”孟海问妻子。   孟红霞摇摇头,“我生阿英的时候,才出了月子,把她背在背后,就下地赶海了。现在明月都大了,自己能跑能跳的,我还有什么行不行的?”   孟海嘿嘿一笑,“我只是不想你和阿妈太操劳。”   “你不赞成阿英去读书?”阿妈挑眉问,手底下使力去掐孟海坚如磐石似的胳膊。   “没有没有!”孟海赶紧握住妻子的手,阻止她乱掐,“读书是好事。你看孟校长多有文化,起的名字都比我们没文化的人起的好听。再说我们家是两个姑娘,总不见得以后也下海捕鱼罢?有了文化,以后可以进城去工作,不用再受风吹日晒雨淋的苦。我怎么会不赞成?”   两夫妻又喁喁细语,商量着多打两船鱼,给大女儿买学习用品,给小女儿买样玩具,一直到深夜,才双双睡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对新文的支持~ 在这里先祝大家十一国庆节快乐!假期愉快! 其次跟大家请假,国庆安排得满满的,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只好假期后见了,抱歉。 3 3、第2章 流光的记忆 ...   九月的时候,孟英上学了。   上学头一天,阿妈给孟英穿上节庆日子才拿出来的白底碎花斜襟上衣,蓝布裤子,一双从城里买来的白色胶底布鞋,挎着土布料子做的书包,走进学校大门。   明月被阿妈抱在怀里,和阿嬷一起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姐姐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学校去,忽然意识到姐姐与自己的分离,整个身体朝着学校大门方向扑去。   阿妈眼疾手快,才避免她从怀里掉下去。   “姐姐!姐姐!我要姐姐!”明月哭起来,原来“读书”,会把姐姐和她分开,她不喜欢“读书”!   “明月乖,阿英下午就回家了,不哭。”阿妈连忙抱着她往回走,免得让大女儿听见,“我们明月快点长大,长大就可以跟姐姐一起来读书了。”   阿嬷跟在媳妇孙女身后,拿枯瘦的手去握明月的小胖手,“明月不哭,明月不哭。”   又对阿妈说,“明月舍不得阿英呢。她们两姐妹,还没分开过。”   阿妈一边拍抚女儿的背,一边对婆婆说,“是啊,明月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和阿英分开过。两姐妹亲厚是好事,以后大了,相互帮持。”   姐姐去读书,明月头几天十分寂寞,连话也不大肯说。不过到底是孩子,被阿嬷抱到海边,一看见其他不上学的孩子在海边跑来跑去,渐渐便活泼起来。   沿海的九月,一年之中台风最集中的季节已过,虽然多雨,却并不影响渔村中的渔民出海捕鱼,并且渔获颇丰。   而这个季节的孩子,倘使没有进村里唯一的学校读书,那就多半如脱了缰的野马,并无大人管束,满海滩乱跑。   明月很快就成为这群孩子中的一员,赶海摸贝,挖沙筑堡,十分快活。   阿嬷总坐在海边的大石上,一边做针线,一边时不时望一眼明月,嘴角带笑。      一日,村里开来一辆大客车,沿水泥路开进村里的时候,有不少野在家里没人管的孩子追着大客车跑了一路。   明月年纪小,阿嬷怕磕碰着她,没有让她跟过去,而是抱着她,远远看着那辆大客车,往村里学校的方向开去。   “阿嬷!阿嬷!”明月扳住阿嬷的脸,一只小胖手指一指客车消失的方向,“那是什么?要去看!”   阿嬷笑起来,“好好,去看,去看。”   抱着明月慢慢往学校方向走,“那是大客车,里面可以坐很多人……”   “客……车?”小明月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进城,自然也不晓得外面有叫“城市”的地方,有宽阔的马路,成荫的绿树,林立的楼房和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她的世界,还只有这座海滨小渔村,然而她从出生开始,眼里已经装着大海。   阿嬷抱着明月来到村中心的学校门口,村里没有出海去的大人孩子早已经将学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阿嬷挤不过去,就抱着明月站在学校门口一棵古老的沉水樟树周围砌的青石花坛上,踮脚朝学校里望去。   学校操场上,大客车停在一旁,车上的乘客已经从车上下来,正在与孟校长一一握手,互相拍打彼此肩背,然后由孟校长领着,同在操场上活动的学生进行交谈。   阿嬷眯起眼睛,看见那车上下来的几个乘客,个个肩宽背厚,长手长脚的,其中有人还上前去,捏一捏学生的肩膀,然后转过头去与人耳语。   阿嬷看看日头,就领着明月回家吃午饭,哄着她午睡了。      明月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要放学的时候,阿妈阿爸都还没回来,阿嬷给她洗了一把脸,吃了几颗龙眼,这才领着她去接阿英放学。   孟校长同每一天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学生走出学校。看见阿嬷和明月来接阿英,便出声叫住她们,“阿海妈,小明月,来接孟英啊?”   明月点头,奶声奶气地叫,“孟校长好!”   孟校长笑着俯身,伸手摩挲明月头顶,“明月真懂礼貌。”   随即直起身子,向阿嬷说,“阿海晚上回来,阿妈让他别走开,我有事和他说。”   阿嬷看了看牵着妹妹站在她身旁的阿英,不由得心中一紧,“可是阿英做了什么错事?”   “没有没有!”孟校长连连摆手,“是好事!您别瞎猜。”   “那就好,那就好。”阿嬷这才放心,领着孟英和明月往家去。   明月玩心重,扯住阿嬷的手要往海边去,孟英笑着对阿嬷说,“您和妹妹去海边罢,我自己回家做作业。”   “回去路上小心,阿嬷在家里给你留了龙眼,你吃了再做作业。”阿嬷叮嘱孟英。   “恩,我知道了。”孟英朝着阿嬷妹妹挥挥手,回家去了。   明月则扯住阿嬷的手,一路小跑冲向海滩。   小村的海滩,平日白天人迹寥寥,只有几个家里大人出海,未够年纪读书或者辍学在家的孩子,嘻嘻哈哈凑在一起,追螃蟹拣贝壳,恣意玩耍。   然而今天海边多了几个十二、三岁年纪,理着干净发型的男孩子,同渔村里赤膊在海边野惯了,晒得皮肤黝黑的孩童们相比,他们皮肤洁白,即使年纪不大,已经能看出将来长大以后必将是一副高大挺拔的倒三角身材。   与渔村孩子穿着家里阿妈给他们做的四角短裤下海不同,这几个男孩子统统穿着黑色紧身游泳短裤,勾勒出紧窄而完美的臀型,引得为数不多的三两个女孩子在一旁窃窃私语,过不一会儿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小年纪如明月,还不懂得什么叫美男子,然则这并不影响她辨别美好事物的本能。当其中一个男孩子站在海滩边的岩石上,伸展手臂,然后深吸一口气,踮脚,跳入海中时,明月只觉得如同有一道流光,在视野中划过,落在碧蓝大海中,只溅起些微浪花。   明月屏住呼吸,生怕一霎眼工夫,就失去那少年的身影。   未几,海面上微澜起伏,少年游鱼般回到岸边,自水中慢慢走上岸来,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甩甩头发,四下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幻化成一片彩虹。   这一幕,成为明月生命中最初的、不可磨灭的记忆。   即使很多年后,明月耄耋,仍记得那少年黑色的头发,精瘦的身材,阳光下彩虹色的水珠,犹如缓缓从海底走来的希腊神祗。   此时少年上岸来,朝同伴招手,“跳下来试试看,和游泳池感觉大不相同!”   其他男孩子便纷纷伸展身体,鱼跃入水,人人姿势优美,教人目不转睛。   渔村的野孩子们见了,多少生出些自卑来。   同这些少年相比,他们平时穿着肥大短裤扎手扎脚跳进水里的样子,简直笨拙无比。   明月却并无太多顾忌,轻轻脱开阿嬷的手,迈着两条小胖腿,向着少年们的方向跑过去,任阿嬷在后头叫她,也不理睬。   等跑到大岩石边上,明月才意识到,于她而言,岩石太高太大,叫她望之莫及。   已经走上岸来的少年见了,笑问:“小妹妹,你想爬上去?”   明月不怕生,点头,指一指岩石,“唔!爬上去!”   少年看一眼不远处观望的明月阿嬷,见老人并无上前阻止之意,便弯腰一手抱起明月,另一只手攀住岩石,三两下带着明月来到岩石上。   明月在少年怀里,蹬一蹬脚,扭动身体,示意要他放她下来。   少年想一想,叮嘱明月,“放你下来,你要拉住哥哥的手,不可以放开,知道么?”   明月笑嘻嘻,少年将她放到岩石上较平坦的地方,忍不住捏一捏她胖冬冬的小脸。   明月的脚踩到实处,就探身向岩石下面望去。   海水碧蓝一片,清澈见底,能看见下头柔软的细沙,随波荡漾的海草,灵活游弋的小鱼……   有生以来头一次,自这个角度俯瞰大海,小小明月心中并无害怕感觉,只是忽然生起一股想要同大哥哥一样,投奔大海怀抱的冲动。   明月没有太多顾虑思量,小腿一迈,就打算学少年的样子,从岩石上跳下去。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她,弹她额角,“调皮鬼,不是说了不可以放开哥哥的手么?从这里摔下去可不得了,很危险哦!”   明月噘嘴,“要跳!”   少年为难,“小孩子不能跳。”   这时候早前跳入海中的其他少年先后游回来,走上岸,看见他同明月在岩石上头,纷纷笑起来,“林渊总是最得女孩子喜欢!这么一歇歇工夫已经有小妹妹缠着你。”   少年薄嗔,“你们别瞎说!她想跳水,我正拦着而已。”   “她想跳就让她跳嘛,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不能顾她一个周全?”其他少年不以为然。   “少年仔,让她跳!”一直站在海滩上观望的阿嬷倏忽扬声道。   “是啊,林渊,你就让她跳嘛。”少年们起哄。   这时候一管醇厚男声,在阿嬷身边响起,“林渊,让小朋友跳,你晚一秒跳下去把她带上来。”   阿嬷回首,只见一个高瘦清癯的中年男子,向她温雅微笑,“阿妈,那是你家的孩子?”   阿嬷点头,神情里有骄傲颜色。   “颇有胆色。”中年男子浅笑。   少年林渊见状,终是放开明月,摸一摸她头顶,“想跳就跳罢。”   九月的海风吹在身上,热意蒸腾,明月站在岩石边缘,深吸一口气,学林渊的样子,踮起脚,伸展手臂,并无胆怯犹豫,一个纵身,跃向大海。身姿舒展,竟已有四、五分模样。   林渊不及多想,在明月跳下去的刹那,也随之一跃而下。   两人一前一后落入海中,林渊在清浅的水里,一眼看见穿碎花细布小褂,土蓝布肥腿裤的明月,如同一条灵动的小鱼,蹬着两条肥腿,一收一展,向着海边游去。   林渊恍然失笑,靠海吃海人家的孩子,哪有不会水的?到是他多此一举了。   随在明月身后上了岸,阿嬷已经在海滩上侯着,一双手抱起她,也不管她身上湿淋淋的。   那高瘦清癯的中年人踱到阿嬷和明月边上,“不晓得阿妈是村里哪一家的?”   “是村东孟海家的。”阿嬷一边拿手给明月抹去脸上的水珠,一边对中年人说。   “孟英莫不也是您家的孙女?”中年人眼睛一亮。   阿嬷点头,明月听见姐姐的名字,笑呵呵地举手,“姐姐!”   中年人微笑着摸一摸明月湿漉漉的头顶,对阿嬷道:“您家有两个好孩子。”   说完,向那一群在海滩上嘻哈玩闹的少年门招一招手,“玩也玩过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少年们不情不愿地哀叫,“教练,再给多点时间!”   可到底还是不敢多耽搁,最后往彼此身上撩了一下水,便大步跑向中年人,口里七嘴八舌:   “教练,海边和泳池的感觉完全不同!”   “以后每年都来好不好?”   “教练别这么小气嘛……”   与阿嬷和明月背道而驰,渐渐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长假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出去玩?我的长假忙得团团转~不过总算有收获,去吃了农家蟹宴,真的好粗犷哦,吃蟹吃到饱,也算是人生独有的体验:) 也希望大家都有一个快乐的长假。 不啰嗦了,更新,赶稿! 4 4、第3章 成长的分离 ...   阿嬷抱着明月往家去,笑着问明月,“刚才跳下去的时候怕不怕?”   明月在阿嬷怀里一挺小身板,“不怕!好玩!”   “怎么好玩,说给阿嬷听听。”阿嬷伸手将明月额前被风微微吹干的刘海梳到头顶去,露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来。   明月顺势在阿嬷的手上蹭一蹭脑袋,“有鱼!游来游去!”   她年纪尚小,说不太分明,可是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耳边有风声掠过,她还来不及细细听那风声,人已经落入水中。海水带来有别于空气中潮湿燠热的清凉感受,有小鱼受了惊吓,四散逃逸,海草在海床上随波摇曳……一切与以前在海边戏水时的感觉,有天壤之别。   阿嬷笑起来,香一香明月的面孔,“我们明月真厉害。”   一老一少慢吞吞回到家里,孟英已经将作业完成,正在厨房里淘米,准备晚饭。   阿嬷放明月下地玩,自己则转进厨房,洗干净海带,切成细丝,又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来,从里头捏出一小把干贝,放到一只细腻的象牙白色德化瓷碗里浸起来。返身看见孟英正烧旺了灶膛,往煮饭的大锅里添水,便伸手摸一摸她头顶,“去和妹妹玩罢,这里交给阿嬷好了。”   “嗯!”孟英应一声,盖上锅盖,跑到院子里陪明月玩去了。      晚上孟海难得回来得早,一家人围着八仙桌一起吃晚饭。   孟海看着满桌菜色,笑着将明月抱在膝头,问阿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阿妈?烧这样一大桌好菜。”   “孟校长对我说,让你晚上回家不要出去,他有事寻你。”阿嬷用调羹舀了一勺软糯鲜甜的干贝冬瓜,喂到明月嘴里,又舀了一勺给孟英,“说是有好事对你讲。”   孟海两夫妻齐齐望向长女,孟英只腼腆地笑一笑,并不多言。   “有好事,好好好!”孟海摸一摸女儿头顶,“这是要好好庆祝一下。阿霞,去把那壶酒拿来……”   阿妈白了他一眼,“等一下孟校长要来,你喝得满嘴酒气,多不好?”   “哦,也是!”阿爸便撸撸又粗又硬的头发,嘿嘿笑着,并不恼。   阿妈先盛一碗海带鱼丸汤端到阿嬷跟前,又盛了汤依次端给丈夫女儿,最后才给自己盛一小碗汤,待阿嬷喝了一口汤,全家老小才开始动筷,一家人其乐融融。   吃过晚饭不多久,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阿妈从城里带回来的蜜柚,孟校长如约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稍早时候阿嬷和明月在海边遇到过的清癯中年男子。   孟校长居中介绍,“阿妈、阿海、红霞,这是市体育学校游泳队的教练孙漭孙教练。孙教练,这是孟英阿嬷,爸爸孟海,妈妈孟红霞。”   孙教练同孟家人一一打招呼,又送上一只印有体校标记的帆布包,“冒昧前来,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孟海连连摆手,“怎么好收您的礼物?”   孙教练笑着将帆布包放在院子里的小圆桌上,“我这次冒昧登门,是想同你们商量,能不能让孟英到我们市体校,进我们游泳队?”   孟海阖家闻言,俱是一愣。   “孟英阿爸,我们体校有很好的文化课老师,在体育训练以外会保证孟英接受正规的文化教育,如果孟英专业训练出色,可以一直由小学中学直升大学,全程由国家提供奖学金和生活补贴,比赛成绩出色还会颁发奖金。”孙教练抛出诱人条件,“还可以将孟英的非城镇户口专为城镇户口,享受国家给予的福利待遇。”   明月听不懂什么叫奖学金,什么叫城镇户口,只是直觉地伸手抱住姐姐要身,紧紧不肯松手。   孟海诧异非常。天上哪里会得掉馅饼?孙教练说的条件,无疑优厚得让人心动不已,可是……“阿英,能行么?”   望着孟海疑虑困惑的眼神,孙教练微笑,“孟英是一颗游泳的好苗子。”   见孟家诸人不解,又耐心细细解释:“孟英个子比同龄女生要高,身材修长匀称,肩膀宽,髋骨窄,四肢修长,体重却轻,柔韧性和爆发力都非常好,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游泳苗子。而且她正处于启蒙训练的最佳年龄,经过科学系统的训练,我有信心能将她培养成优秀的运动员,甚至有希望入选国家队,参加奥运会。”   孟海听得呆楞楞的。他不过是偏远渔村里的渔夫,去到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城里的渔市和渔市外头的商店街。现下忽然听说女儿孟英不但能去城里读书,享受奖学金生活补贴,还可以上城镇户口,甚至还有希望入选国家队,这教一辈子都在海边捕鱼为生的孟海一时难以相信。   “孟英阿爸,我希望你们考虑考虑,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了,未必还有下次。”孙教练起身,“我不打扰了,您和家人商量看看,如果愿意,明天我们启程回市里的时候,就带着孟英一起走。”   孟校长连连向孟海使眼色,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愿意孟英错过,将来后悔莫及。   孟海却没有留意孟校长的眼色,他全身心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阿嬷出声打圆场:“阿海太激动了,孙教练孟校长不要介意,容我们一家商量商量,明天一定给教练答复。”   孙教练向阿嬷颌首致意,又对孟英微笑,“再见,孟英。”   随后与孟校长一道离去。      孟校长一走,强打精神的明月便再撑不住,上下眼皮搭在一起,小脑袋点头如捣蒜。   “阿英,先带妹妹去睡罢。”阿妈轻轻将箍着孟英腰身不放的明月抱起来,送回房间里。   孟英跟在阿妈身后,欲言又止。   阿妈将明月放在小床上,转身看见大女儿略略忐忑的神情,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她面孔,“阿英想不想进城去读书?”   孟英抿一抿嘴唇,不吱声。她现在虽然上学读书,可是放学回到家里,总还能替阿妈阿嬷分担一点家务,然而一旦到城里去,就一点忙都帮不上了。阿爸要出海,阿妈每天要去渔市,留阿嬷独自在家照顾明月……   “傻女,你不用想其他的,只告诉阿妈,你想进城读书吗?想的话,我去和你阿爸说。”望着面容沉静,小小年纪已经会生火烧饭做家务带妹妹的大女儿,阿妈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来。   他们家阿英是颗游泳的好苗子呢,以后有希望进国家队,为国争光呢。   她不想耽误女儿的前途。   孟英想了想,重重点头。   “好,阿妈知道了,你也早点睡罢,明天还要上学。”说完,她退出两个女儿的房间,回到客堂。   客堂里,阿嬷和孟海相对而坐,见她进屋,阿嬷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她过去坐。   “这件事……你们两夫妻怎么想?”阿嬷问。   阿妈看一眼婆婆,又望一眼丈夫,“我还没问过阿海。”   “阿海,你怎么说?”阿嬷便问儿子孟海。   孟海这时才多少有了些真实感,“我……我想让阿英去城里读书!”   阿嬷闻言,微笑起来,轻轻拍了一把八仙桌的桌面,“这才对!”   阿妈惊喜地来回望着婆婆同丈夫,没有想到她甚至不必费一番唇舌,婆婆与丈夫就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阿嬷见媳妇一脸喜出望外,请拍她的手背,“阿海,阿霞,还记得不记得你们阿公阿嬷?”   孟海夫妻齐齐摇头,“不太记得了。”   孟海只记得他的阿公早早去世,留下阿嬷一个人,带大阿爸大伯两兄弟,阿嬷的身体一直不好,天气暖和还略好些,天一冷就喘得厉害,咳嗽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还没等他成年,阿嬷就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溘然长逝,没有享过一天福。   “你们阿公阿嬷都是我们孟家村游泳潜水的好手,方圆十里地,没人能比得上。”阿嬷想起以往的岁月,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似悲似喜的颜色,“那时候,还是女王当-政,每年我们渔家都得采海珠交上去。交不出来,全村人都得给下来收珠的官老爷送钱帛,不然接下来的一年,谁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那简直是最最黑暗的时代,女王只顾自己享乐,将朝政都交到一干佞臣手里。佞臣当朝,老百姓还能有什么活路?   女王骄奢淫逸,上行下效,地方上更是以女王的喜好为风向标。   女王喜欢海珠,他们沿海一带的渔民就必须下海采珠。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人,进了谗言,女王竟信以为真,颁布命令,要年轻女子潜下海去,徒手采珠,说这样才不会伤到珍珠的天然华光,研磨成细细粉末,无论是抹在脸上,还是和了燕窝鱼翅服用,都可以美容延年。   海边长大的女子,潜水的本事还是有的,可是要潜到深处的海床去采珍珠贝,还不许使用工具,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事。这还罢了,最最教人忍无可忍的是,收珠官竟然还派差官守在采珠船上,不许采珠女浮上来,如此在海里长久无法呼吸溺死或者冷得失去知觉而失去性命的采珠女不计其数。即使侥幸活下来,也终不免落得满身伤病,天不假年。   各地类似的事屡见不鲜,真真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已经有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愤而反抗。推翻女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等这声音传到渔村来,外头的世界已经改天换地。女王和她的佞臣被赶下台去,沿袭十世的沈氏王朝就此终结,这个波折磨难重重的国家,迎来了君主立宪制元年。议会推选当年不受女王喜爱而远送英国读书的锦王殿下成为新的君主。自此结束了女王四十年的统治。   新君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减免赋税,以及取消女王在位时立下的许多不合理法规,其中包括渔家女徒手采珠进贡一项。   孟海阿公阿嬷从此不用继续跟采珠船一起出海采珠,可是孟海阿嬷的身体到底已经坏了,以前潜海的经历虽然没有当即夺去她的生命,却伤害她的肺部,留下终生无法治愈的疾病。辞世时不过才四十二岁。   “你阿公阿嬷空有一身好本事,可惜,没有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能上船下海采珠。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让阿英进城去读书,不用再看海吃饭,我们怎样都应该让她去。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照顾不了明月,这孩子精乖着呢。”   阿嬷想起明月纵身跃入大海的画面,微笑,到底是他们孟家的孩子,即使只得两岁多点,骨血里对海的亲近,却已经流露出来。   “你们早点睡,明天安心让阿英去城里读书。”阿嬷摆摆手,既然阿英也有孟家人善水的天资,她不希望被埋没在这小小渔村里。      次日早晨,孟海一家将孟英送到学校。孟海郑重对在门口迎接学生的孟校长道:“孟校长,我把阿英交给孙教练。”   孟校长拍拍他结实的肩膀,“阿海你放心,我保证阿英去城里读书训练,你不会后悔。他们中午吃过饭出发,你和阿霞回去给阿英准备些替换衣服,其他的文具书包,体校都会给阿英添置的。”   “谢谢孟校长!谢谢孟校长!”孟海连连道谢。   孟英站在孟校长身边,眼里渐渐有泪。   中午,阿妈拎着大大两个帆布包来到学校门口,身后是抱着明月的阿嬷。   “……这是你喜欢吃的咸鱼干,还有芝麻海苔鱼松……这是你过生日时阿爸给你买的凉鞋,头绳……”阿妈仿佛想将家里所有孟英喜欢的东西都给她带上似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担心家里……”   少年老成的孟英终于泪流满面,扑到阿妈怀里,“阿妈……我不去城里读书了!”   “傻女……”阿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进城读书是好事,阿爸阿妈有时间会到城里去看你……”   阿妈抚摸孟英头顶,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如今一去百十里,久久才能见上一次,心疼不假,然而同女儿的前途比起来,这分离她咬着牙也要熬过去。   “上车去罢,别让那么多人等你一个。”阿妈轻轻推开点孟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在家里把妹妹照顾得那么好,出门在外,也要把自己照顾好。去罢。”   “嗯!”孟英点点头,退开一步,超着阿嬷阿妈深深鞠躬,然后拎着阿妈给她收拾的两个帆布包上车去了。   与孟英一车去城里的,还有同村一个皮肤黝黑高大的男孩子,在孟英上车时,伸手拉了她一把,还替她将帆布包举高塞进行李架上。   阿妈阿嬷在车下见了,一颗心略略放松,有同村去的孩子照应,想必他们家阿英能更快适应城里罢?   明月初时还只是懵懂地看着母姐抱在一处,可是渐渐便辨出不对来。   当大客车发出声响,载着一车人朝村外驶去,姐姐孟英却没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明月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每天早晨和阿嬷送姐姐到学校后的短暂别离,一种姐姐将一去不回的恐惧攫住小小明月,她蓦地大哭起来,向着大客车驶远的方向使劲伸手。   阿嬷忙一边轻轻颠动明月,一边拍抚她的后背,“明月乖,不哭不哭,姐姐过几天就回来看明月。”   明月哭到抽噎,才慢慢安静下来,她期待着过几天,姐姐回来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表霸王我啊~ 5 5、第4章 新年的团聚 ...   然而明月再次见到姐姐,已经是三个月以后,春节前夕。   渔村生活乏善可陈,姐姐孟英的离开于明月,影响殊远。早上没有姐姐起床行走的窸窣声,没有姐姐为她将头发扎成两把小辫子,再没有午睡醒来和阿嬷一起去学校门口接姐姐放学的时光,没有晚上睡前和姐姐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的故事时间……   可是当春节前一天,阿爸从镇上汽车站将孟英接回家来,明月却固执地抱着阿嬷的大腿,紧紧抿着嘴唇,怎样也不肯开口叫一声“姐姐”。   从城里回来的孟英剪短了头发,发丝齐齐掖在耳后,露出饱满额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扫从前的腼腆内向。见明月依在阿嬷身旁,她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装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的金发洋娃娃来,蹲下.身来,将比巴掌大一些的洋娃娃轻轻递到她跟前,“明月你看,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明月望一望那洋娃娃,松开阿嬷的大腿,并不接礼物,只一头扑到孟英怀里,“姐姐坏!姐姐骗人!说了过几天就回来看我的!”   “是姐姐不好,对不起,明月。”孟英搂住妹妹,眼眶微湿。   “姐姐坏!”明月嘴里反复说。   “好了,明月,姐姐坐了一天车,累了,先让姐姐起来。”阿妈伸手想将明月从大女儿怀里抱走。   明月却一把搂紧孟英的脖子,小兽般摇头,“要姐姐抱!”   阿妈阿嬷相视而笑,这孩子,最后只好一左一右将孟英带回来的大包小包取过,随她们姐妹俩抱在一处,喁喁细语。   两姐妹说了好一会儿话,明月才肯放开姐姐。孟英回屋去换□校的运动服,换回家里穿惯了的土布衣服,阿嬷看了,忍不住笑起来,“我们家阿英长大了。”   衣服穿在孟英身上,袖口裤管足足短了一寸。   阿妈拉住孟英的手,细细询问,“在学校里吃得可好?睡的可香?训练辛苦不辛苦?”   仿佛要将这三个月积攒的担忧一气都问清楚似的。   孟海将从镇上买回来的年货和烟花分门别类放好了,返回客堂,看见妻母女儿聚在一处,心下踏实,“阿妈,阿霞,不忙问阿英,大家先坐下来,边吃边聊。”   席间阿妈对阿爸说,“阿海,你看阿英,是不是高了?”   “高了,也结实了。”孟海斟一杯老酒,轻啜一口。“看着比以前精神,气色很好。”   孟英知道父母最担心她饮食起居,顺势讲起体校的伙食来。   “……每天早晨有一个鸡蛋,一杯牛奶,花卷馒头随便吃。中午晚上两荤两素一汤,每天都要吃二两牛肉,到晚上八点半,还会供应红枣、核桃。教练和生活老师会监督我们吃完……”孟英伸手比量,“阿雄过年前体检,足足比刚去时长高一寸。”   阿雄是同村那个与孟英一起被挑选进体校游泳队的男孩子。   孟英又讲起训练:“文化课多数放在上午,吃过午饭,午休以后,直到晚饭前都要进行训练。一开始是进行陆地专项训练,跳绳举重冲刺跑,手腕系上橡皮筋模仿两手划水动作。”   孟英从炒虾面里挑出一只大虾,夹到明月碗里,“还有扶板打腿,强化基础训练……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   小小明月听的津津有味。   随着姐姐的讲述,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男孩子自岩石上纵身跃向大海,在海浪间展臂向前的画面来。   “我以后也要和姐姐一样!”明月已可以讲流利句子,这时振臂,发出宏愿。   “好好好,我们明月以后也像姐姐一样,进城读书!”阿嬷笑眯眯摸一摸孙女头顶。   “那你要好好吃饭,快高长大。”孟海拿筷子尖蘸一点老酒,逗女儿舔一口。见女儿不疑有他,舔了一口,然后皱眉耸肩吐舌头的样子,哈哈大笑。   阿妈捶他一把,忙将明月抱过来,喂她喝一口蛤蜊猪肚排骨汤,将嘴巴里的怪味冲掉。   “阿海!”阿嬷乜儿子一眼,见明月喝了两口汤,眉眼舒展开来,并没有不适的样子,才嗔怪道:“胡闹!”   孟海向大女儿小女儿霎眼睛,“阿爸吃批评了。”      吃过饭,孟海打开无线电,收听每年从小年夜开始都会播放的梨园戏。这一晚放的是下南腔折子戏李亚仙,孟海一边轻轻合着节奏拍打南官帽椅的扶手,一边摇头晃脑低声哼上两句,非常快活。   阿嬷则和阿妈陪孟英明月两姐妹玩抓沙包的游戏。   沙包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缝成麻将牌大小的口袋,里头装上海沙,拿线细密地封了口,外头再套一层布口袋制成。   拢共六只沙包,祖孙婆媳四人以手心手背分成两组,再猜拳分出先后。第一组先抛出六只沙包,取其中一只,抛向空中,抓取余下五只沙包中的一只在手心里,接住落下来的那只沙包,便算过关。接下来依次抓取两只三只,直的最后能一把将六只沙包都攥在手心里,算是赢了一局。   如果中间沙包掉落,或者没有抓到应该抓取的数目,就要将机会让给另一组。   游戏说难不难,但对明月来说,亦不简单。她到底还小,反应不如大人快,时常沙包抛到空中,低头拿手去抓桌上其他沙包的时候,空中的那只沙包已经落下来,不是砸到头上,就是掉在桌上,很是手忙脚乱。   反观阿嬷和孟英一组,面前小碟子里已经堆了好些糖果做彩头了。   孟海听了一会儿戏,偏过头来看一眼母亲妻女之间的战况,见小女儿一方很有些惨不忍睹,便片腿坐过来,将明月抱到膝上,“来,阿爸帮你翻盘!”   阿嬷朝阿妈笑,“看看,看看,她阿爸舍不得,要替明月翻盘。”   明月却噘嘴,“不要阿爸帮!我自己来!”   孟海看一眼小女儿认真的表情,倏忽一笑,“我们家明月有志气!好,阿爸不帮,你自己来!”   等到电台里李亚仙两折戏唱完的时候,明月已经可以十次里有七、八次抓住一只沙包,然后接住落下来的那只。虽然还没能抓取更多数目,可是已经令她十分开心。   阿嬷看看时间不早,明天是除夕夜,按习俗要守岁到初一,便叮嘱大家都早点洗漱休息。   阿妈看着孟英牵着妹妹的手,将她领到浴室里去刷牙洗脸,耐心地将明月的小辫子拆散了,用木梳细细梳理一遍,然后牵着她的手回房间歇下。   “阿英长大了。”阿爸站在阿妈身后,欣慰又怅然。   “可不是长大了么,过了年虚岁都九岁了。”阿妈伸手挽住他的手臂,“我记得我九岁的时候,已经跟阿妈到镇上去卖渔获,替她看着摊子,一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   除开每年休渔期,其他时候,雷电霜雪,风雨无阻。   “这些年辛苦你了。”孟海摸一摸妻子脸颊,“嫁给我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阿妈依偎着他粗厚的手掌,“家里有婆婆照应,两个女儿又懂事,我哪里吃过什么苦。”   如今阿英又出息,进城读了体校,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过完年,初七早晨,推开门,雾霭茫茫,整座村落仿佛都漂浮在雾海之中。孟海背着给女儿准备的土产,在妻母的殷殷叮嘱中,用平日里送鱼到镇上的电动三轮车载着女儿,送她去镇上的客车站,把她送回城里去。   孟英临走前,将攒了三个月的一百五十元钱交给阿妈。   “你自己留着用。”阿妈想把钱塞回孟英的手里,她却灵巧地闪身跳上三轮车,朝阿妈挥挥手。   “我放在身边也用不着,阿妈你留着给妹妹用罢。”孟英声音清朗,笑容明亮。   阿妈望着女儿在晨光中一点点去得远了的身影,抱紧明月,亲一亲她面孔,“明月想姐姐了么?阿妈现在已经开始想阿英了。”   “一起去!”明月拉一拉阿妈头发,手指着晨雾渐渐散去的方向,坚定异常,“一起去!”   “好,等我们明月长大了,和姐姐一起去城里。”阿妈笑着将女儿被晨雾打湿的额发捋到头顶去,“以后也和姐姐一样,在城里读书。”   “不!阿嬷阿爸阿妈明月一起去!”小小明月胖乎乎手指坚定地朝着阿爸姐姐身影消失的方向一点,“一起去!”   阿妈不过是随口应了她一句,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明月却牢牢记在心里。   孟英回城里读书训练去了,隔一段时间会得寄一封信给家里。   孟英寄信回来,总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候。   阿嬷不识字,可是每回都要戴上老花眼镜,把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边说:“阿英的字越写越好看了。”   阿爸阿妈闻言便齐齐笑。   明月爬在阿嬷膝上,也很认真地和阿嬷一起看姐姐写的信。   “明月,这个字念什么?”孟海有时候会教女儿认几个简单的字,并没有期望她真会记得。   “……天。”明月却记得一清二楚。   “哗,我们明月真聪明。”孟海摸一摸女儿头顶,继续又指着另一个字问,“那这个字呢?”   “月!”明月一边说,一边拍拍自己小胸.脯。   “咿?”阿妈也忍不住凑过来,伸手指一指信上,“那这个字念什么?”   “阿妈!”明月笑嘻嘻将小手搭在阿妈脸上。   阿爸阿妈对望一眼,阿爸一把将明月从阿嬷膝头抱起来,“明月真厉害,阿爸教你的字都记得。”   吃过晚饭,孟海拎了一瓶老酒去找孟校长。   两个男人弄两碟海苔花生,小咸鱼干,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   “孟英在体校适应得怎么样?”孟校长过年去了省城父母家,过完年回到村里,带来许多渔村孩子闻所未闻的糖果,有外头包着金纸,做成金币样子的巧克力,有细细长长卷在一起的泡泡糖,还有含在嘴里会噼啪作响的跳跳糖,教渔村孩子们好一阵惊奇。只是他因此没有遇见回来过年的孟英。   “挺好的。人也长高长壮了,气色非常好。”孟海为孟校长斟满酒杯,“这杯酒要谢谢孟校长,我们家阿英多亏有你,才能有现今的出息。”   孟校长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摆摆手,“那是孟英本来就有天分,阿英阿爸你太客气了。”   孟海摇摇头,“我们这种小渔村的孩子,大部分生在渔村长在渔村老在渔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识外头的世界。如今阿英能进城读书,全靠孟校长你当时坚持让她上学。她要是不上学,怎么会被孙教练选中?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你。”   说完,他替孟校长续满酒杯,“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想请教孟校长。”   “请教不敢当,有什么是尽管说。”   “是明月的事。”孟海将不经意教明月认字,她竟然都记得的事详细讲给孟校长听。   孟校长沉吟片刻,“阿海,我不能说明月是神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明月的短期记忆力非常强,可是如果没有后续的进一步学习,你教她的东西,她渐渐就会忘记。”   孟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记得我有一套识字卡片,阿海你等等,我去找一找。”孟校长起身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盒识字卡片返回院子里,递给孟海。“当初教育局分我到孟家村来当老师,我带了很多教具来……”   可惜,村里很多家长都没有将孩子送到学校来,一些教具就闲置至今。   “回去可以每天教明月认几个字,不用多,三个字四个字就好。结合图片与文字,对她的记忆力很有帮助。也不必很认真地教,玩游戏一样,让她看着自己认识的字,在家里找相应的物品。”   孟海听了眼睛一亮。他们都是粗人,从小到大和海打交道,哪里有这些细腻心思?然而听孟校长一席话,直如醍醐灌顶,令他忽然领悟许多。   看见孟海脸上的表情,孟校长微笑,“碰到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慢热至此,我很意外。 男主角到底什么时候出场,无疑是个谜。 我尽量让小明月快点长大,不教她成长个一百两百章的。 6 6、第5章 赶集 ...   戏水与识字,成为明月生活中最喜欢的两件事。   天气寒凉,阿嬷不许她下海玩的时候,她就会呆在家里,拿出阿爸给她的识字卡片,反反复复地看。   从识字卡片上,她认识许多从未在渔村看到过的东西。   阿爸阿妈每天回到家,吃过饭,会得抽时间出来,拿粉笔在青砖地上写几个字,让她按字将有相应图案的卡片找出来,如果都找对了,阿爸就用红色粉笔在门上画一颗五角星。   “集满十颗五角星,阿爸阿妈就带你到镇上去赶集。”阿爸拍胸.脯。   明月听了,笑嘻嘻拍手。   她不晓得赶集意味着什么,但阿爸阿妈要带她出门,足教她开心不已了。   果然等她集满十颗五角星,阿爸阿妈还有阿嬷,一清早带好水和清早蒸熟的饼子,由阿爸踩着三轮车,载着妻母女儿,往镇里骑去。   他们一家四口天蒙蒙亮时出门,等到了镇上,已经日上三竿。   孟海踩出一身汗来,将三轮车停在集市外头,坐在那里擦汗喝水。   阿嬷将明月紧紧抱在怀里,阿妈负责看管钱包,等阿爸缓过劲来,一家人慢慢朝集市里走。   镇上的集市逢十五、三十一开,除了镇上的菜农鱼贩,还有从县城来的商人,带来许多前所未闻的新奇事物,在市集两旁搭个摊位,支起凉棚,卖力吆喝。   明月看得目不暇接,每经过一个摊位都拧动身体,想凑得更近一些。   有卖甜果橘红糕的阿妈看明月胖咚咚的可爱,拿纸包了些甜果与橘红糕塞在她手里,阿嬷推拒不掉,“这怎么好意思?”   “给小妹仔吃着玩,觉得好吃等一下回头来光顾我好了。”   明月看看阿嬷,又看看摆摊的陌生阿妈,捧着手里的三角纸包,笑出两排小牙来,脆生生说,“谢谢阿婶。”   “哎哟真乖。”那阿妈欢喜得不得了,捏了明月的面孔一把。   明月缩缩脖颈呵呵笑,阿嬷拍拍她后背,继续逛市集。   孟海挽了妻子的手,默默跟在母亲和女儿身后,见她们喜欢什么,就悄悄买下来。   远处忽然有热闹嘈杂的人声传来,人群似受了诱惑,潮水一般向着那个方向涌了过去。   阿嬷不由自主地被人群带往声源方向,明月见人多,伸手揽紧阿嬷的脖颈,一双大眼朝着后头阿爸阿妈张望。   孟海牢牢抓着妻子的手,一手分开人群,向阿妈和女儿靠拢。   人群里有抱怨声传来,“挤什么挤?”   孟海侧头说声对不起,仍然在人海中跋涉,终于牵着妻子的手走到阿嬷和明月身边。   “阿妈,明月给我来抱罢。”孟海对个头不高,陷在人群中几乎便看不见的阿嬷说。   “好,明月给你抱。”阿嬷小心地将明月交到孟海手里。她抱了这一路,虽不觉得累,可是人一多起来,总担心会磕碰着孙女。   孟海接过女儿,轻松将明月举过头顶,然后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颈上。   明月只初初略有些紧张,等坐定了,不由拍手咯咯笑。   明月这时候还不晓得什么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但坐在高处的开阔视野,无疑教她兴奋不已。   阿妈跟在阿爸身旁,多少有点紧张,阿嬷笑着拍一拍媳妇的后背,“我看明月开心得很,你不用担心。”   一家四口慢慢随着人潮来到集市中顶顶热闹的一个摊位前。   这个摊位占着集市中两个门脸,搭着半人高的彩台,台上置着两张长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三台稀奇的方形盒子,盒子顶上都有两条可以伸缩的细金属管子,而盒子里则有人在里唱歌跳舞。   明月看的目瞪口呆,不明白那么大的人怎么可以变成小小的,钻进盒子里去?   摊主捏着扩音喇叭,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朝着下头密密麻麻的人群吆喝:“这是电视机,和家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不同,它不但可以听到声音,还可以看到图像!”   说着,伸手敲一敲电视机外壳,底下人群“轰”地一声,电视机里面载歌载舞的人却全然不受影响,继续欢歌乐舞,“看,它可以收看到十个频道!”   摊主一个电视机、一个电视机地转动上方的转钮,将六台电视机调到六个不同频道。“关心时事的,可以看新闻频道;喜欢运动的可以看体育频道;阿伯阿妈们可以看戏剧频道;还有小朋友们——”他指一指被阿爸扛在肩上的明月,“还有儿童频道!家里男女老少,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看的节目!”   下头人群再次发出赞叹的议论声。   “这次赶集,我从厂家带了五十台电视机来,现在都放在镇上的百货店里,想购买的乡亲要抓紧了,这五十台卖完,再进货,就要等到下次赶集的时候了!”摊主说罢,指一指台上六台电视机,“这六台在这里做样品,乡亲们可以看看清楚,有什么问题尽管现在问我。”   “这一台要多少钱?”有人大声问。   “不贵不贵,只要两百元!”摊主比了比两根手指头。   “两百元?!”人群如同热油遇水般炸开了锅,一片哗然。   这时刚刚摆脱女王当政四十年的积弱贫苦,整个国家才从百废待兴的困境中摆脱出来,渐渐看得到经济复苏的苗头,老百姓的生活还远远称不上富裕。在镇上收入最高的海产加工厂工作,一个月最高工资也不过一百元,刨去吃穿用度,每个月能省下二、三十块已经非常了不起。   一台两百元钱的电视机,要省吃俭用攒上大半年工资,才买得起。于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难怪哗然一片。   孟海初时听了摊主介绍,不是不动心的。   渔村生活清苦,并无多少娱乐活动,听戏成为阿妈的最大爱好,而女儿明月,因为还没有到读书年纪,平时除了能和同村的孩子一起赶海抓蟹采贝,等他和妻子阿霞下了工回家教她认几个字,也鲜少有其他玩乐。   倘使家里有一台电视,无疑可以大大丰富阿妈和女儿的闲暇生活。只不过两百元的价格,也的确很难立刻做决定。   听到两百元的价格,阿妈轻轻扯一扯孟海衣角。   孟海回首,阿妈做一个“我们到人少的地方去”的手势。   孟海点点头,两只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握住女儿的小腿,自拥挤的人群望偏僻无人的角落慢慢走去。   明月坐在阿爸肩颈上,正看儿童节目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阿爸忽然转身,明月有点不高兴,伸手拍拍阿爸头顶,“还要看。”   孟海松开握着女儿小腿的一只手,绕到颈后去,抚摸明月后背,“明月乖,阿爸阿妈过去说几句话。”   明月的小腿有力地蹬了一下。   孟海笑起来,拍一把女儿不听话的小腿,然后继续稳稳地扛着她,走到人少的角落去。   走到僻静角落,孟海将明月从肩膀上放下来,阿嬷在一旁的青石路沿上坐下来,问明月:“渴不渴?”   明月张开两只手,“渴,要喝水。”   阿嬷将随身背着的扁圆水壶解下来,拧开盖子,交到明月手里,“慢点喝,别洒了。”   “嗯! ”明月大声应了,接过水壶,稳稳当当地捧在手里,对着壶嘴小口小口喝起来。   淡淡清甜的蜂蜜水喝下肚,看不成电视节目的不满仿佛都被冲淡了,明月将水壶递还给阿嬷,“阿嬷喝,阿爸阿妈喝。”   阿嬷老怀大慰,摸摸孙女头顶,“我们家明月真懂事。你喝,阿嬷不渴。”   明月不吱声,只执拗地举着水壶,一双大眼晶晶亮地望着阿嬷。   “好好好,阿嬷喝,阿嬷喝。”阿嬷实在抵不过这双清澈大眼期望的凝视,接过水壶微微咪了一小口。   明月这才露出大大笑容来。   孟海看着阿嬷与明月之间的互动,与妻子商量,“我想给家里添一台电视机。”   阿妈蓦然将视线从女儿身上,投到丈夫脸上。   那电视机的好处,摊主说得天花乱坠,她听了的确心动,到底平时她和孟海各自出工,阿海下海打渔,她到镇上渔市卖鱼,家里只有婆婆和女儿一老一小两个人。   阿嬷终究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年轻时候那么足,让她追在精力旺盛的明月身后,渐渐显出力不从心来,虽然阿嬷嘴上不说,然则她却看在眼里。   假使家里添置一台电视机,每天让明月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阿嬷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只是两百块钱的价格,他们节衣缩食,也要攒半年才攒得下来,要她轻易拿出来,她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们再考虑考虑,好不好,阿海?”她轻声对孟海说,“这东西新鲜,市面上刚刚出来,恐怕多少价格有些贵……两百块呢,可以买多少挂肉啊!”   孟海也知道家里一下子拿出两百块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遂点点头,“好,我们再考虑考虑。”   一家人在角落里歇息片刻,就着蜂蜜水各吃了些饼子,孟海看看时间,招呼妻子母亲,抱起明月,“慢慢往回走罢。回程还要好几个小时呢。”   明月已经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头,被阿嬷抱在怀里,伏在阿嬷肩上,虽然仍四处张望,可是身体却不再拧来拧去,安静下来。   阿嬷知道孙女困了,伸手轻轻一下下拍抚明月的后背,边悄悄对孟海说:“到底是小孩子,撑不住,要睡觉了。”   “阿妈,让我来抱罢。”明月阿妈对阿嬷说。睡着了的孩子抱起来格外沉,她怕阿嬷吃不消。   “没事,你和阿海也好久没有一起出来赶集,别顾着我和明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叫阿海给你买。”阿嬷笑呵呵地道。   忽然明月在阿嬷肩头直起身来,指着远处,“姐姐!姐姐!”   一家人闻言,顺着她的手望去,看见一个老伯在路边支着个小报摊,几份报纸用黑色铁夹子夹在两根竹竿间扯起来的铁丝上,其中一长以醒目的红色标题印着天才少年获得全国青少年运动会跳水冠军,为闽州争光!   下面配着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中间是笑容灿烂,手捧鲜花的少年,他身后围着一群同他年龄相仿的小运动员,其中一个笑容清澈明朗的女孩子,赫然是他们家孟英。   孟海和妻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没想到他们家阿英上了报纸!   阿嬷眼神不好,看不太清楚,然而儿子媳妇的反应她却悉数看在眼里,忙问:“阿英怎么了?”   孟海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报摊前,付钱买了一份清江日报,回到家人身边。   “快读一读,看看都写了什么,提到我们家阿英没有?”阿妈拍拍孟海的手臂。   “这就读!这就读!”孟海翻开报纸,找到刊登获奖内容的版面,“……本市少体校选拔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的十二岁选手林渊,在本届青运会上表现抢眼,获得男子一米跳板和五米跳台跳水的冠军……受到本市领导的热烈欢迎……将大力推动水上运动青少年运动员的培养……”   孟海将报纸合上,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以免在头版照片上留下痕迹。“新闻里没有提到我们阿英,但是里面说要大力培养水上运动的运动员。”   “这孩子真有出息。”阿妈忍不住对着照片里的少年喃喃道。   “以后我们阿英也能有出息,上报纸头条。”孟海十分自信,转眼见明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报纸,笑着倾身过去香一香女儿面孔,“明月将来也有出息。”   明月双眼一霎不霎地看着阿爸将报纸折叠好,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见过姐姐前面,捧着灿烂花束朗然而笑的大哥哥。   明月就这样伏在阿嬷肩上,坐着阿爸的三轮车,在颠颠簸簸的回程,渐渐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明月是个由懵懂无知的渔村少女一路经历波折坎坷成长起来的,现在她还幸福懵懂呵~ 7 7、第6章 中元节 ...   回到家里,孟海将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小心地裁下来,装进孟英周岁时拍的周岁照相框里,摆在女儿房间的小桌子上。   每当家中有客来,明月都会拉着客人的手,去看看姐姐孟英的照片。   偶尔孟校长过来,望一望明月,看看她识字的进度,见明月与有荣焉地将相框指给他看,不由得微笑起来:   “阿英真有出息,都上照片了。”孟校长自口袋里摸出一把松子糖来,摊开明月的小手,放在她的手心里,“明月也非常厉害,一整盒识字卡片都认得了。”   明月垂睫,手心里的松子糖一颗颗拇指大小,做成粽子形状,蜜色糖块中有一粒粒松子在里头,她只在过年的时候,去大伯伯家做客,吃过一颗。   明月抬眸,将小手伸向孟校长,阿嬷和阿妈都对她说,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这是孟伯伯奖励你的,你只管收起来。可是一天只能吃一颗,不能多吃哦。”孟校长极喜欢明月,“下次孟伯伯给你带拼音学字卡来,如果你学的好,孟伯伯还有奖励!”   明月闻言,又转眸去看一旁的阿嬷,见阿嬷不反对,这才攥起小拳头,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然后转身跑开,将手里的松子糖,藏到一只空蜂蜜瓶里。   孟校长望着明月跑开的背影,对阿嬷说:“明月是个聪明孩子,就这样放任她在外头玩儿到七岁,这孩子的心就玩野了。”   阿嬷点点头。虽然照顾明月饮食起居不成问题,然而要让她手把手教明月识字,到底有些力不从心。偏偏孙女是喜欢读书认字的,   “等阿海阿霞晚上回来,您和他们商量看看,能不能早两年把明月送到我这里,让她提前入学?”   阿嬷颇觉意外,“可以这样吗?”   在阿嬷看来,能提前入学的,都是天才和神童,她从来没有往自己家孙女身上联想过。看看搬了小板凳到院子里,就着天光看识字卡的明月,心间微动。   “可以的。”孟校长努力向阿嬷解释,“教育要从小抓起,明月现在的短期记忆力很强,但是如果不系统的学习,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慢慢忘记。”   “这样啊……”阿嬷沉吟。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带着明月先来学校听几节课。”孟校长微笑,村里好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村里也组织过识字扫盲班,但是前来参加者寥寥,老人们觉得枯坐在教室里认字,还不如围在一起喝喝功夫茶,听听梨园戏来得逍-遥快活。   倘使能教老人带着孙辈走进教室,祖孙两代人一起学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嬷想想自己这么大年纪,还要和孙女一道坐在教室里学习文化,很有些踯躅,“让我想一想。”   “没关系,您慢慢考虑,我有时间再过来。”孟校长并不打算催阿嬷仓促间作出决定。   阿嬷送走孟校长,看看天色,便领了明月到海边去。   农历七月的闽州时有台风过境,旧时苛政猛于虎,即使狂风大作,为了生计,也有渔家冒险出海,为此溺海者不计其数。时间久了,渐渐便有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祀祖先,设香案,燃灯放秫秸舟,奠祭溺海而亡的先人的习俗。   这时离农历七月十五还有七天时间,村里的精壮劳力恰因伏季休渔,多半歇在家里,故而凑在一处,以细竹糸为骨,扎成船骨,外头糊上轻盈的油纸,再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耆,为大纸船绘上精美繁复的花纹,好在七月十五中元节当天,放到海里去。   而老弱妇孺,则围在一起,折锡箔,扎秫秸舟,一边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阿嬷领着明月到村中心的沉水樟树下头,青石砌就的大花坛边已经围了一群婆姨阿妈,放了暑假又无处可去的大孩子带头,引着一群小孩子在学校操场上奔来跑去,嬉笑声传得老远。   见阿嬷牵了明月的手走过来,有人忙里偷闲问:“阿海阿妈,带明月一起来啊?”   “是啊是啊,阿海和阿霞呢?”   “明月,叫我,叫阿婶!”   一干婆姨阿妈七嘴八舌,有新婚的小媳妇喜欢明月,擦干净手,从宽袖兜里摸出新鲜龙眼来,塞到她手里。   “阿海两夫妻到镇上去接阿英了。”阿嬷笑呵呵,寻个空隙坐下来,叮嘱明月在一边玩,不要跑远,随后折起锡箔元宝来。   “说到阿英,怎么暑假都快过完了,她还没回来啊?”同村一起被选进市少体校的阿雄妈趁机问。   “阿英写信回来,说教练要给她强化训练,所以到中元节才放她十天假,过好中元节就得立刻回去。”阿嬷也十分想念孙女,只是训练要紧,只好眼巴巴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这才盼到日子,赶紧让儿子媳妇一早骑车去镇上接人。   阿雄阿妈听了,睁大眼睛,“哟,这是给阿英开小灶啊!”   阿嬷摆摆手,“哪里呢,笨鸟先飞罢了。”   又笑着指一指不远处和村里男人一起在扎大船的阿雄,“哪像你们家阿雄,身量都长开了,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都可以撑起一边天来了。听阿英说,阿雄在体校里专业成绩优秀呢。”   阿雄阿妈掩嘴笑,顿时打开话匣子,“教练说了,按照阿雄的成绩,开年州游泳队选拔一定能入选。到时候得了名次,上报纸头条都是小的,说不定还能上电视呢。”   阿雄阿妈一直对孟英上了报纸而他们家孟雄没有上报纸一事耿耿于怀。   如今见阿嬷一副示弱服软的样子,十分得意。   阿嬷笑一笑,“是啊,阿雄有出息了。”   一群婆姨阿妈小媳妇们便纷纷恭喜阿雄阿妈。   “到时候可要请同村的人一起庆祝啊。”   “阿雄阿妈,恭喜恭喜啊。”   阿雄阿妈笑不可抑,“一定一定,谢谢谢谢。”      明月并不晓得阿雄阿妈同阿嬷暗暗较劲,在一旁吃了几颗龙眼,无聊了,就跑进学校操场里,和大小孩子疯成一片。   疯玩得累了,便回到阿嬷身边,伏在阿嬷膝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明月在自己床上醒来,天色已晚,夕阳的霞光透过院墙,洒落在窗前。   逆光中有一道批着浅浅光芒的剪影,侧身坐在小桌旁。   明月看仔细了,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赤脚扑过去,一把搂住,嘴里叠声叫:“姐姐姐姐!”   孟英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嘴角有小小酒窝若隐若现,“明月睡醒了?”   明月把脑袋在姐姐胸腹前钻了钻,“我想姐姐!”   “我也想明月。”孟英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将妹妹抱起来,“让姐姐看看,你胖了没有?”   已经三岁的明月还带着婴儿肥,身上仿佛仍有奶香,头发乌黑浓密,额头饱满,一双深褐色大眼,清透明澈,嘴唇红润,许是刚刚睡醒的关系,小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惺忪睡意,十分可人。   孟英在妹妹脸颊左右各香一口,抱着她出了房间,往客堂走去。   “我不在家,你有没有听阿嬷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孟英问妹妹。   “有!”明月举手,“听阿嬷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真乖。”孟英揉一揉明月头顶。   跨过客堂的杉木门槛,孟英走进客堂,看到阿妈已经在摆碗布筷,轻轻将明月放到地上,抢前一步,“阿妈,我来帮你。”   阿妈看看比过年时候又长高一截的大女儿,摆摆手,“你放假在家就好好休息,不用你帮手。”   孟英笑眯眯地凑过去,“可是我想帮阿妈嘛。”   说着取过阿妈手里的筷子调羹,一一摆放好。   明月“嗵嗵嗵”跑过来,“我也帮阿妈!”   被阿妈半路一把捞进怀里,拿额头抵着额头,“我的妹仔哟,打碎了碗盘割伤了你可不得了。”   明月吱吱咯咯笑起来。   这时候阿嬷端着一个五瓣梅花盘走进来,后头跟着一手能端两个盘子的孟海。   阿妈忙放开明月迎上去,接过阿爸手里的两个盘子,放在饭桌上。   等汤端上桌,阿妈去盛了饭,一家人坐在八仙桌边上,待阿嬷喝了第一勺汤,就正式开饭。   孟英看着梅花盘里的卤笋卤牛肉酥炸龙头鮳,抬眸望向父母,她只在信里提过一次,体校伙食极好,每天都有二两牛肉,叫阿爸阿妈不用担心她的饮食。   不想回到家里,也在饭桌上看到牛肉。   靠海人家,一年也未必会吃上一回牛肉。这卤牛肉分明是专门给她买的。   “来,阿英明月多吃点。”阿妈给两个女儿各夹了两片卤牛肉放在碗里。   “谢谢阿妈。”孟英轻声说。   “傻女,快吃饭。”   明月看看阿妈,又看看微微红了眼圈的姐姐,把自己碗里的卤牛肉夹到孟英碗里,“阿妈,我的也给姐姐吃。”   一家人都笑起来,“还有很多,明月,你也吃。”   孟英望着眼前默默不语笑着的阿嬷,替她夹菜舀汤的阿妈,寡言少语却奔波劳碌的阿爸,还有可爱的妹妹,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认真训练,有朝一日,像体校里的前辈一样,在比赛中获得优异成绩,给家人争光。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别~~~~ 8 8、第7章 跃入大海 ...   到中元节当日,恰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碧蓝如洗,晴朗高阔,海面微风拂动,涟漪荡-漾。   孟家村里各家各户都起个大早,洗漱更衣,举家在客堂里的供桌前上三支清香,向天妃娘娘祝祷,祈求平安。   等香燃尽了,一家人才坐下来吃过早饭,男人们将早早准备好的纸船纸人秫秸舟搬到海边祭祀台去,将中元夜祭奠庆祝活动的现场布置起来,女人们则留在家里,揉面和馅,包柳叶饺、桃花馍,小孩子们趁机在院子里蹿来蹿去,觑大人不备,抓三两颗糖果吃。   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气氛较之过年也不遑多让。   孟英明月都在灶间里给阿嬷和阿妈打下手。   明月人小,只会将已经搓好的枣泥馅儿包在面皮子里,团成一团,皱巴巴看不出形状。孟英却已经能将五个瓣的桃花馍捏得有模有样。   等包得有一笼屉了,阿妈就在竹屉上头铺好半干的干净纱布,将柳叶饺同桃花馍一齐上锅蒸。待蒸熟以后,将柳叶饺和桃花馍从笼屉里移到干净的象牙瓷盘里,垫上新鲜蕉叶,拿小刷子在桃花馍晶莹透亮的表皮刷上一层红曲汁,诱人的桃花馍便大功告成了。   明月包的不成型的作品,阿妈也一同蒸熟了,装在小碟子里,交给明月,让她自己捧着,晾凉了吃。   自己的劳动果实吃起来格外香甜,明月觉得一点也不比大人包的逊色,捧着小碟子,遇见谁都要让人家咬一口。   “唔,我们家明月包的桃花馍真好吃!”阿嬷不吝赞美。   “明月真有本事,已经会帮阿妈做事了。”阿妈空不出手来,只能弯腰亲一亲女儿头顶,“阿妈等一下奖励你一颗五角星。”   孟英则揪一揪妹妹的小辫子,“明月真能干!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包桃花馍呢。”   “姐姐游泳厉害!”明月大声说。在她眼里,姐姐是最棒的。   “以后明月会比姐姐更厉害。”孟英捏一捏妹妹鼻尖,“走,我们去看阿爸搭台子去。”   海边早有不少孩子围着祭祀台跑来跑去,偷偷摸摸地想碰一碰扎好的纸船。   村长在一旁看见了,照例会得呼喝两声“再皮就叫你阿爸把你领回家去关起来打”、“谁碰一碰晚上就不给饭吃”,以期把顽皮的孩子吓跑。   奈何威慑力有限,孩子们呼啦一下散开,过不一会儿就又跑过来,东摸西看。   孟英牵着明月,找到阿爸孟海。   正在往祭祀台前搭遮阳棚子的孟海看见两个女儿,咧嘴笑起来,放下手头家什,迎上去一把抱起明月,垂头问大女儿,“家里都忙完了?想到来看阿爸了?”   明月将一路捏在手心里的桃花馍递到阿爸嘴边,“我包的,阿爸吃!”   “唔唔……”孟海将女儿递过来的,奇形怪状的桃花馍一口吞下,细细嚼了咽下肚去,对上明月期待的眼神,笑着亲亲她的小手,“明月包的桃花馍特别好吃!”   一旁有赤膊大汉看了,长叹:“阿海,还是你家女儿贴心。我家那两个小子哪里想得到给我送点心吃?放假就在家里疯玩,一点忙都帮不上哟。”   “我们家小子也一天到晚不知道跑去哪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看到人。”   一时间各家阿爸的长吁短叹声此起彼伏。   孟海低头朝大女儿霎眼睛,再看看沙滩周围一地的工具竹竿木头楔子,遂道:“走,阿爸送你和明月回去,快晌午了,等一下还要进祠堂祭祖。”      孟海送两个女儿回到家里,吃过午饭,便换上干净衣裤,携母亲妻女到村中祠堂前头。   闽州风俗,中元节后晌开祠堂祭祖,族中男丁可以入祠堂祭拜先祖,女眷如果不是于孟氏一族有大功的女子,就只能在院子里,向着祠堂里三跪九叩。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下海采珠,靠一己之力替全村人缴齐了珠子的一位孟氏女进过祠堂而已。   明月头两年年纪小,记不得那么多,如今记事了,便对让老阿嬷们齐齐站在后晌的日头下枯等万分不解。   “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明月扯扯姐姐的衣袖问。   孟英望着前面头发花白却还在烈日下站得直直的阿嬷,轻轻对妹妹说:“因为我们没有地位。”   地位?明月蹙眉,地位是什么?   孟英苦笑,她不知道怎样向三岁的妹妹解释,在他们这样的渔村里,虽然女子撑起半边天,有时候承担的劳动量甚至比男人还重,但是在祠堂跟前,永远只有孟姓男子可以挺胸抬头地跨过那道千年古杉筑成门槛,拜祭先祖。   而她们,即使为家庭付出一切,对古老的家族而言,也始终是“外人”。   站在不远处的阿雄阿妈听见两姐妹的对话,咯咯咯笑起来,“明月,等你姐姐以后拿了冠军,说不定就能进祠堂了,哦呵呵……”   阿妈听得皱眉,“阿雄阿妈,小孩子不懂事,问问罢了。”   阿雄阿妈一挺胸膛,“我们阿雄以后得了冠军,要把奖牌拿进去告慰祖先,你们家阿英多赢几个奖牌,也可以进去了罢?”   阿妈不欲同阿雄阿妈多说什么,便悄悄向大女儿使眼色,又问明月,“累不累?再等一会就好。”   明月摇摇头,她不喜欢阿雄阿妈的口气,一副只阿雄有出息,姐姐孟英再努力也赶不上阿雄的口吻。   孟英牵住妹妹的手微微紧一紧,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来,剥掉外头的橙色玻璃糖纸,将橘子味儿的硬糖塞进明月的小嘴里。   一颗甜香甜香的水果糖果然即刻分散了明月的注意力,她努力地将糖块含在嘴里,竭力不让酸甜味道刺激得大量分泌的口水滴出来,全然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阿雄阿妈的含沙射影冷嘲热讽。   阿妈暗暗松一口气。她和阿海都不是爱逞强拔尖的性格,从来与人平和,素无龃龉,可是自从大女儿阿英被选中进了市里的少体校,一同被选拔去的阿雄阿妈就隐隐同他们家较起劲来,言语之中总不无贬抑意味。   她无意同阿雄阿妈一争口舌高下,可是却不想让两个女儿平白受人贬低。   总算阿英懂事,哄得明月转开注意,否则她只怕自己忍不住要同阿雄阿妈当场争起来。   阿雄阿妈见无人她话茬,便有些惺惺的,挺直了脊背,不睬她们。   祠堂祭祖结束,男丁们从祠堂里出来,孟海在人群里找到妻女,一家人慢慢自人潮里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渐渐路上只得他们一家人的时候,孟海伸手摸摸孟英头顶,语带骄傲,“今天族长在祠堂里提起我们家阿英了,说阿英有出息,被选进城里读书,以后指不定能参加国家队,为国争光,为整个孟家村争光。”   孟英浅浅地笑。她知道这还不够,她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获得更高成就,才对得起阿爸的这份骄傲,阿妈的这份维护。   一旁的阿嬷却不以为然,为国争光也好,为孟家村争光也罢,不过都是虚名,读书才最要紧,空有一身泅水的本事,也是枉然。   女孩子至要紧是嫁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安顺平和地过一辈子。   只是这话如今她不会讲,总要等到适当的时候,说给阿英听。   最后如何选择,还要看阿英自己的。      傍晚时分,霞光万里,整座孟家村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欢的橘红色夕阳里。   海面波光粼粼,浪涛轻轻拍打海边的岩石,喷溅的泡沫也仿佛是妃色的珍珠,翻起又落下,留下被海浪冲刷了千百万年的岩石,兀自岿然屹立。   上午搭好的祭祀台已经被布置一新,扎上彩纸红绸,由村长主持仪式,村中老耆宣布中元节祭海仪式开始。   只听一声锣响,一艘真船大小的纸船由村长带头缓缓推到海滩祭祀台边,请族长上前来,揭开覆在船头的大红绸布,露出绘在船头两侧的眼睛图案来。随后请了溺海亲长的牌位上船,又摆上水果糕点等各色供品,燃起香烛,在鞭炮齐鸣声中,众人合力将大纸船推下海滩,送到海面上去。   祭祀台对面的长棚里早已经放好了桌子,摆满各家各户做的柳叶饺、桃花馍同各色咸鱼肉干,一应果品,全村人一边看着纸船随风逐浪渐渐远去,一边吃东西,谈天说地。   祭祀台上则有老人家往下撒桃花馍和糖果,小孩子们一拥而上,抢着去接撒下来的桃花馍,谁运气好接到里头藏了一枚铜钱的桃花馍,不但有消灾抵祸的寓意,还预示着将来能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孟英虚岁已经十岁,已不再热衷于混在孩子堆里接桃花馍,只是站在一边,注意着妹妹明月,免得人多拥挤,把明月撞倒了。   明月混在一群孩子中间,快活得不得了,咯咯笑着东奔西跑,试图接住每一个落在她伸手可及范围内的桃花馍,接到了也不急着咬开来看有没有铜钱,而是一把塞进胸前挂着的,阿嬷给她做的小香袋里。   等小香袋装得差不多满,明月也已经累的跑不动,迈着两条小腿走到姐姐孟英跟前,举一举香袋,“姐姐你看,我接了这么多,我们一起吃!”   看着妹妹殷殷的眼神,孟英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吃。”   两姐妹就在沙滩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就着烛火和渐渐升起的月光,你一只我一只,吃起了桃花馍。   这时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走过来,“阿英,怎么不过去玩?”   开口说话的是和孟英一起去少体校读书的孟雄。   孟雄比孟英大一岁,身量已经长开了,肩背宽厚,手脚修长,一身因运动而来的橄榄色皮肤,硬撅撅的头发,一双眼紧紧注视着孟英。   “我陪明月坐一会儿。”孟英扬一扬手里的桃花馍,“她接了不少桃花馍,我们还没吃完。”   桃花馍如果吃不完丢掉,那是要把福气也给丢掉的。   另一个同来的男孩年纪比孟雄小一点,是他弟弟,见哥哥和孟英说话,明月年纪小,只顾自己吃东西,没有人理睬他,便气鼓鼓地立在一旁踢沙子。   明月见状,将自己手里的一个桃花馍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小男孩,一半打算自己吃。“喏,给你吃!”   在银白的月光与火红的烛光中,明月手上那半个桃花馍里,露出一角古铜色来。   还没等明月反应过来,孟雄弟弟已经一把抢过明月手里的半个馍,高声喊起来:“铜钱!”   孟雄看见了,忙喝道:“阿伟,把馍还给明月!”   “不还!”孟伟攥紧了那半个馍,“是我先看见的!”   “可馍是明月的。”孟雄觑一眼微微抿着嘴唇站起身来的孟英,推了弟弟一把,“快把馍还给明月,听见了没有?!”   孟伟觉得委屈,明明是他先看见铜钱的,凭什么要还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见哥哥不但不维护他,甚至还在外人面前推他,孟伟一气之下,一扬手将包着铜钱的半个桃花馍远远地大力掷进大海里去。   “想要就自己去捡好了!”   “孟伟!”孟雄在喜欢的女孩子跟前被弟弟落了面子,一气之下一把将孟伟推倒在沙滩上,转头想对孟英说对不起。   却只见月色下头,孟英与明月,如同两道风一般的背影,一前一后跑向海边,然后两姐妹先后跃进大海中。    作者有话要说:票啊,评论啊,都到这里来~~~~ 9 9、第8章 天分初试 ...   长棚那边的大人听见响动,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孟伟躺在沙滩上,一手揪着孟雄的裤脚管,嚎哭打滚,嘴里不停喊着:“阿妈,阿雄欺负我!阿雄欺负我!”   孟雄挣不脱撒泼打滚的弟弟,焦灼不安地凝望大海。   消息七嘴八舌传回祭祀台那边,阿雄阿妈听人说儿子让人欺负了,这还了得?!扔下手里的一把花生,就往海边跑。等跑到海滩上,看到小儿子在沙滩上满地打滚,村人只顾围观,并无人上前劝阻,胸中一口恶气陡生,一把分开人群,抢到小儿子身边,把儿子抱在怀里,“阿伟啊!告诉阿妈啊,是哪家有人生没人养的欺负你啊?!阿妈替你教训他!”   “阿雄欺负我!阿雄推我!”孟伟在阿妈怀里仍不停挣扎,扯着嗓子干嚎。   围观的村民们“轰”一声笑起来。   阿雄阿妈先是一愣,随即回味过来,她适才一时气恼,顺嘴说欺负儿子的人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到头来竟是说到自己身上了。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将在怀里耍赖的小儿子掼在沙滩上,“嚎什么嚎?你哥哥说你两句有什么?”   又朝着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孟雄吼道:“阿伟还小,有什么不能好好和他说?”   孟雄微微侧首,指一指大海,“他把明月接到的铜钱扔到海里去了,阿英和明月都跳下去找。如果阿英和明月出了事,打死他都不为过……”   “什么?!”人群发出惊呼,有几个男人已经开始脱去外衣,奔向海中。   另有人跑去找孟海报信。   阿雄阿妈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来回看了看大儿子和小儿子,“阿伟,你告诉阿妈,阿雄说的是不是真的?”   孟伟这时也觉得事态严重,嗫嚅半晌,“……是……是我先看到铜钱的……”   阿雄阿妈一巴掌刮在小儿子头顶,“是不是你先看到的,都不作兴把福钱往海里扔!”   孟海得到消息和阿妈一起跑过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惟有叮嘱妻子,“我这就下海去找,你去寻干毛巾来。”   农历七月的晚上,虽然气温不低,可是从海里出来,身上湿漉漉的,如果不立刻披上干的衣物,海边的夜风一打,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大人,也难免要大病一场。何况是两个孩子?   阿妈应了一声,人群里即刻已有人脱□上的土布罩袍递过来。阿妈感激地朝人点点头,接过土布罩袍,抱在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微微使自己镇定。   孟家村这片海湾自古以来都潜流湍急,成年人在晚间也不敢轻易下海,惟恐在黑暗中被海水潜流卷走,撞在周围的礁石上。   如今她的两个女儿都跳进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潜藏危险的大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在沙滩上,不给下海搜寻的人添更多麻烦而已。   孟海心急如焚地大步走到孟雄身旁,“阿雄,你告诉海叔,阿英和明月下海有多久了?”   孟雄摇摇头,“没有多久,就几分钟。”   “谢谢你,阿雄。”孟海拍一派少年的肩膀,面色凝重地走向大海。   这片海既赐予了令他们生存的丰富渔产,同时却也时时暗藏杀机,每年都有人因这片海的湍急暗流而被卷走,最后溺水而亡。   他的阿英和明月就这样毫无保护措施地跳进这片大海,如果有个三长两短……   孟海不敢往下想,“扑通”一声跃进大海里。   农历七月十五的月光一片银亮,洒在海面上,如同为大海披上了一层银色珠纱,早前放下海的无数秫秸舟,载着烛光,在海面上起起伏伏,自黝黑一片的海水中望上去,烛光点点,银波荡-漾,美丽得如梦似幻,可就是这样的海,拥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孟海在水中四下寻找,憋到肺几乎要炸开来般疼才浮上来吸一口气,接着继续潜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渐渐沉到谷底,近乎绝望。   孟海在窒息前浮上水面,深深吸一口气,打算再潜下去搜寻。   倏忽不远处“哗啦”一声分水声传来,一颗小小头颅冒出来,高举着手。那小脑袋后面,则是少女清秀的面容,沐浴在月色银辉中。      明月全然不知道这短短几分钟,阿爸阿妈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在海水中载沉载浮,向阿爸扬一扬手:“阿爸,我接到铜钱了!”   孟海长臂划动,分水破浪,来到两个女儿身边,粗粗扫一眼,见两人看起来都安然无恙,长出一口气,“跟阿爸游回去,太晚了,水里凉。”   见孟英和明月都安然从海里找回,村人们都舒了一口气。如果这两个孩子要是出了事,好好的中元节最后变成丧事,那就不仅仅是晦气,而是阿英阿雄家要结下仇怨的。   阿妈上前用土布罩袍将孟英明月包裹住,一手将明月抱在怀里,一手揽着孟英往家去,哪还有心思再看烟花和纸船。   阿雄阿妈看到孟英明月无恙,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怒火重燃,一手揪孟雄的耳朵,一手揪孟伟的耳朵,骂骂咧咧的也回去了。   夜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她的声音。   “……哪有把到手的福气扔掉的……傻仔……谁是你弟弟啊?里外不分……有什么好的,要去你去讨好人家……”   孟海苦笑,追上妻女,看起来和阿雄家,到底是有龃龉了。   回到家里,拿毛巾擦干头发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喝下一碗生姜红糖水,明月笑眯眯地向阿爸阿妈展示她从海里捡回来的铜钱。   “阿爸阿妈,看,我接到的铜钱!”   阿妈难得发了脾气,一把夺过铜钱扔在床上,扳着明月的手,狠狠打了她的手心:“怎么这么皮?!怎么这么皮?!”   明月一愣,随即“哇”一声哭起来。   有记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挨打,疼的成分很少,委屈的成分居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把铜钱找回来了,反而会捱打。   孟英看见妹妹挨打,眼泪滴滴嗒嗒落下来,“阿妈,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看好妹妹,你别打她。”   “我连你也打!”阿妈劈手在孟英肩膀上连连抽打,“一个铜钱有什么要紧的?你和明月要是出了事……”   阿妈仿佛一下子脱了力,倏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面孔,哭泣哽咽,“……你们要是出了事,我还怎么活……”   母女三人在房间里哭成一团。   孟海在一边束手无策,不晓得是先安抚妻子好,还是安抚女儿好。   阿嬷这时候捧着个筹了热水的铜脸盆走进来,见媳妇孙女三人哭成泪人,儿子在一旁扎着一副无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阿嬷放下铜脸盆,从热水里捞出干毛巾绞了一把,走到床边,透一透热气,展开来给明月抹了一把脸,折过来,一伸手拉住孟英,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最后才弯腰扶起蹲在地上的媳妇,将毛巾塞在她手里,“擦擦脸,叫孩子看见像什么样子。”   阿妈接过湿毛巾,捂在眼睛上,渐渐止住了哭声,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阿嬷瞪儿子一眼,“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把阿霞扶起来!”   “诶!”孟海应声,搓了搓手,上前扶起阿妈,搀到床边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哄她;“两个女儿不是都没有事么?你快别生气了!让孩子看了笑话你。”   又瞥了一眼哭了一会儿,已经缓过来,正在一旁鼓着腮,满腹委屈闹脾气的明月,再看看默默垂头不语的阿英,笨嘴拙舌地试图缓解气氛,“好了好了,都不哭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吓阿爸阿妈了……”   阿嬷在一旁听得直摇头,他这样说,既不能让两个孩子明白何以她们阿妈会生气,又不能解开媳妇的心结。   “你们都不哭了,那就都听阿嬷说两句。”阿嬷在小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年纪大,听说两个孙女落了海,因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还要叫儿子媳妇分神照顾她,所以并没有一同到海边去,而是一路小跑先回到家里,备好了干净毛巾衣物,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并一锅生姜红糖水。   她前脚都准备好了,后脚儿子媳妇就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门,又是擦身又是换衣服喝姜糖水,还未消停下来,阿霞就把阿英明月打了。   她能明白媳妇举动下的深深后怕。   阿嬷伸手抱过明月,叫她坐在自己膝上,又招手叫过孟英,揽在身边。   摸一摸明月额头,又探一探孟英额角,阿嬷轻问:“知道你们阿妈为什么要打你们吗?”   明月赌气,垂着头,不肯开口,孟英微微点头。   “阿英说说。”   “危险。”孟英声如蚊讷。   “是啊,危险。”阿嬷托高明月的小脑袋,望进她眼睛里,“姐姐讲的话,明月听见了没有?”   明月点点头。   “阿嬷以前听老人讲过,善射者死于矢,善战者殁于兵,善泳者溺于水。前两句什么意思,阿嬷记不太清楚了,可是这最后一句话,阿嬷始终牢牢记在心里:不会游泳的人,因为对水有畏惧,所以谨慎,故而轻易不会被淹。相反善于游泳的人,自恃有一身游泳的好本领,轻忽大意,反而容易溺水。”   明月似懂非懂,可孟英却听懂了,不由得抿一抿嘴唇。   “你们阿妈打你们,不是因为你们跳到海里去把铜钱捡回来,而是因为你们没有考虑到危险不危险,做好保护措施,冒冒失失就就跳进海里。”   “阿嬷,阿爸阿妈,我知道错了。”孟英声音低却清晰地说。   明月扬睫,用一双哭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姐姐,只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很多年后,明月想起这一幕,心底都会泛上柔软的痛楚,一世成伤。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貌似对封面图都很有意见啊~所以换了一张。 如果有意境更好的图,欢迎推荐,发链接给我哦~ 10 10、第9章 少年心思 ...   本该开心的中元节祭海夜,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明月和姐姐孟英虽然挨了打,然而到底接到了桃花钱,总算还有收获,孟雄孟伟兄弟就凄惨很多。据说被阿妈揪回家里后两人统统挨了板子,又勒令不许出门,在家面壁。   他们家邻居次日绘声绘色说:“阿伟被他阿妈打得鬼哭狼嚎,隔着两层墙都能听见他求饶‘阿妈别打了!阿妈别打了!’,早晨他阿妈出门时候,横眉竖目,哎哟哟,真正吓人。”   阿嬷恰好带端了自己家做的银芽胡萝卜虾仁海蛎肉卷饼,领着孟英明月到昨晚下海帮着寻她们两姐妹的人家里去道谢,听见阿雄阿伟兄弟回去挨了打,又被他阿妈禁足,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年轻,气胜。小孩子之间吵吵闹闹是难免的,做大人的掺和进来跟着置闲气,其实几个孩子说不定转眼就和好如初了。   “阿海阿妈,我看你们家明月是却是个有福的。”阿雄邻居阿嬷揽过明月去,上下打量,又拿手在明月身上捏来捏去,“这么小就有本事,能跳进孟家湾去把福钱捡回来,可不得了!”   明月被捏得极不舒服,趁隙挣脱“魔爪”,扑回阿嬷怀里。   阿嬷赶紧搂稳了明月,笑一笑,“什么本事不本事的,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和她阿爸阿妈被她们两姐妹吓个半死,多亏了当时你家阿勇下海去帮着找她们,真是太谢谢他了。”   “这算什么。邻里同宗的,本该守望相助才对。”说是这样说,收卷饼的手也一点不客气。   阿嬷又坐了片刻,便带着孟英明月告辞出来。   经过阿雄家门口的时候,孟英拉一拉阿嬷的衣袖,“阿嬷。”   阿嬷停下脚步,“怎么?”   孟英望一望不远处河卵石垒起来,泥灰勾缝的石墙小院,“我想去看看阿雄。”   阿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从藤篮里取出两个包在油纸包里的卷饼,“去罢。”   明月望着姐姐捧着油纸包走向石墙小院的背影,不解地抬头问:“阿嬷,姐姐为什么要去看阿雄?阿伟坏!”   在她的世界里,黑白泾渭分明,不是好的,就是坏的。   阿嬷微笑,将她柔软乌黑的头发握在手里,缓缓地一下下用手指梳理,“明月,阿伟坏,阿雄坏不坏?”   明月认真想一想,摇头。阿雄还帮着她们呢。   “所以,至少阿雄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什么。”阿嬷对上孙女黑白分明的大眼,“阿雄平白无故受了牵连,阿英去望一望,你说应该不应该?”   明月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应该的。”   阿嬷笑起来,指一指一旁的一段秃树桩,“我们坐下来等一等阿英罢。”      孟英捧着油纸包,来到孟雄家院门口,半人高的卵石墙阻挡了她的视线,只能从铁锁把关的大门缝隙里隐约看见院子里的情景。   院子当中支着竹架子,上头晒着渔网,瓦檐下头吊着几串咸鱼,院子里杳无人声。   孟英略略迟疑,最后朝着院子里喊:“阿雄,听得见吗?”   过了一会儿,偏厦的木板门“哐啷”一声推开来,孟雄穿着海蓝色印有数字“二”的跨栏背心,同色运动短裤,趿拉着帆布运动鞋,从偏厦里走出来。走到门前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瓮声瓮气地问:“谁?”   “是我,孟英。”   院子里的少年听了,沉默一秒,问:“有什么事?”   “你……没事罢?”孟英担心他要面子,所有折过他挨打的事,“对不起,害你受牵连。”   孟雄闻言,向前半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该我说对不起才对……还好你和明月没事……”   孟英摇头,“不怪你,真的。”   随后勉励踮起脚,将手里捧着的油纸包举高,递过院墙去,“我早晨和阿嬷一起做的卷饼,给你和阿伟。”   院子里的少年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孟英咬了咬嘴唇,坚持踮着脚,举着手。   过了片刻,院子里有了响动,然后少年睡醒以后仿佛还没有梳过,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从院墙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孟英递过去的油纸包,“谢谢你,阿英……”   孟英刚想说什么,只听院子里有小男孩的尖叫:“阿雄,我告诉阿妈你爬墙!”   孟雄不知道站在什么上头,被小男孩一干扰,即时身形不稳,左右摇晃起来。   孟英不敢再做逗留,向孟雄摆摆手,转身跑向等在一旁的阿嬷和明月,三人相偕归家。   孟雄勉强维持平衡扒在墙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孟英走远的背影。   院子里孟伟使劲跳起来拽着他的短裤,“你下来!我要告诉阿妈你爬墙头,想跑出去玩!”   孟雄在短裤被弟弟拉掉之前,堪堪从阿爸酿红糟的酒甑桶上跳下来,“你敢!”   孟伟想想阿妈不在家的时间,自己都得和哥哥在一起,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忽而翕动鼻翼,“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看到孟雄手里的油纸包,二话不说,伸手就抢。   孟雄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顺势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还不长记性,抢什么抢?!”   孟伟吐舌头,“你喜欢阿英姐!我告诉阿妈去!”   孟雄伸长手臂将弟弟的脖子卡在自己臂弯里,“我告诉你!你别在阿妈跟前和外头乱说话,否则我要你好看!”   小男孩伸出舌头,做翻白眼状:“我知道了!知道了!”   孟雄这才放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拿出一条卷饼给弟弟,“自己到一边吃去,别烦我!”   孟伟接过卷饼,嘿嘿笑着跑到屋檐下,左在门槛上,吃起卷饼来。   孟雄立在院子里,望着手中的油纸包,想起少体校游泳池里,少女洁白柔韧灵动如美人鱼般的身姿,一时痴痴无语。      中元节过后,孟英在家里又住了两天,第三天就回城去了。   回去的头一晚,阿妈住到女儿屋里。   明月围着阿妈姐姐玩了一会,倦极睡去。阿妈和孟英却了无睡意,并肩抵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喁喁细语。   孟英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来,交到阿妈手里,“给你和阿爸阿嬷明月买电视。”   阿妈听了,诧异地望向女儿。   孟英微笑,“我听明月说的。她说阿爸想买电视。”   阿妈看着睡在她和大女儿之间,像头小猪的明月,忍不住摇头,“怎么她还记得?”   “这钱本来就是我攒着给你们的,正好拿来买电视。”   “你一个人在城里读书生活,身边该放点钱防身。”阿妈把信封推回去,“电视的事,你阿爸和我会再想办法。”   “阿妈……”孟英按住母亲的手,“我天天在学校吃住,用钱的机会不多,再说下个月的生活补助和伙食费马上就要发下来了,我手里不缺钱。”   见阿妈还想说什么,孟英笑一笑,“电视买回来,你们可以看体育频道,说不定能在里头看见我们比赛呢。阿爸可以看科教频道,里面经常会有人教怎样种菜养鱼,我想阿爸一定会感兴趣。还有阿嬷和明月,天气不好,又或者不能出门的时候,可以在家看看电视……”   阿妈伸手,横过枕头,摸一摸孟英的面孔,“谢谢你,阿英。”   孟英赧然微笑。   第二天清晨,孟海早早起床,将三轮车擦得干干净净,务必闻不到一丝鱼腥味儿,又将新买的折叠凳放到三轮车的车斗里。等到阿妈叫他吃饭的时候,三轮车已经被他倒饬的焕然一新。   阿嬷从屋里出来,笑着说:“赶紧把装个马达罢,你开起来省力,往返镇上也节省时间,想带着阿霞明月到镇上转转也方便。”   孟海撸撸头顶硬撅撅的头发,“让我再攒点前,争取年前先把马达装上。”   吃过早饭,阿嬷牵着明月,和阿妈一起送孟英到村口。   孟英坐在三轮车后头,朝阿嬷阿妈妹妹挥手,“你们别送我了……”   “姐姐!姐姐!”即使已不是第一次分离,过不久又能见到姐姐,开始明月仍万分不舍,几乎整个人扒在三轮车车斗上,紧紧扯着孟英的书包带子不放,“我要和姐姐一起!”   阿嬷看得直摇头,“阿霞,你看她们两姐妹次次同十八相送一样。”   阿妈哭笑不得,“明月,你既然舍不得姐姐,干脆和姐姐一起去城里算了,我和阿嬷在家里。”   和姐姐一起去?把阿嬷阿妈留在家里?   小小明月犹豫不决。   阿爸失笑,“阿英是到城里读书训练的,你去了她也不能陪着你。你好好呆在家里,多吃饭,认真识字,早点长大,到时候就可以跟姐姐一起进城读书了,好不好?”   明月歪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才十分不情愿地放开了手,可是仍殷殷叮嘱孟英:“姐姐你等我,我一定很快长大,和你一起到城里读书!”   孟英郑重点头,“好,我等你快点长大,我们一起到城里读书。”   明月得了姐姐的承诺,这才放她过门,和阿嬷阿妈站在村口,目送阿爸弓着脊背,踩着三轮车,渐渐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今明两天要陪儿子打拳学东学西%>_<%~ 明天和大家请假,周一更新。 祝大家周末愉快! 11 11、第10章 改变的序幕 ...   暑假结束前,孟海和妻子赶了一趟集,去的时候是踩着去的,回来时已经装上了马达,一路“突突突”响着,在村里的泥沙道上带起一片尘土。   不大的孟家村立刻热闹开来,男女老少都跑到孟海家门口围观。   有见过市面的,围着马达三轮车啧啧两声,“阿海这是走在我们前头了啊,马达都装起来了。”   亦有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问:“阿海伯,这是什么?”   明月也好奇地围着这辆她认识了很久的三轮车转来转去。   孟海蹲下-身子,耐心解释:“这是个马达,通上电以后,就可以自己运转……”   见几个小朋友都露出茫然表情,孟海抓抓头皮,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做不到浅显地讲解。   开学前回到村上的孟校长笑起来,伸手召唤几个对马达感兴趣的孩子,“来来来,我来告诉你们马达是什么。”   小孩子们呼啦啦围了过去,有感兴趣的大人也跟过去,缀在后头。   孟校长找了一根树枝,用鞋底把明月家门前一块沙地扫平了,然后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   “在十八世纪中叶,有个很聪明的外国人叫瓦特,他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蒸汽机,后来有个同样聪明的法国人,叫居纽,他经过实验,在一辆三轮车上安装了蒸汽机,成为世界上第一辆蒸汽机车。”   “和阿海叔这辆一样么?”有少年举手问。   孟校长摇摇手里的树枝,“有点像,但不完全一样。当时的蒸汽机个头比较大,需要靠燃烧煤炭来获得动力。你们阿海叔这台是电动马达,只需要用电就能工作。”   “那到底是怎么工作的呢?”男孩子们锲而不舍地追问。   孟校长拿树枝点一点沙地上的图形,“马达启动,带动传动带,本来要靠人力踩踏运作的三轮车链条被带动,三轮车不需要人力就可以跑起来了。速度快,载重多,节省时间和劳动力,是非常棒的发明。”   人群发出惊叹声。   小孩子们得到答案,散了开去。   大人们有心动不已的,仍围着孟校长问动问西。   等到村人都散了,孟校长走到孟海身边,拍拍他肩膀,“阿海,有没有时间?我们聊聊?”   “有!有!我们到院子里聊。”孟海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把孟校长请进自己家的院子里。   明月正和阿嬷一起在偏厦整理阿爸带回来的东西,糖果饼干蜜饯都装进铁皮罐子里,鸡蛋水果分别装在篮子中吊在瓦檐下头,好看的花布是买给阿妈的,卷成一卷包在黄色薄油纸里,用纸绳扎着,只在油纸两头露出一点花布来,在展开之前,充满了神秘感觉。   明月正试图在不破坏外面的油纸情况下,一窥花布全貌,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一根已经戳到布卷里的小手指头连忙缩回来。扬睫望一眼阿嬷,阿嬷笑起来,“调皮,自己去玩罢。”   明月便跑出偏厦,看见院子里坐在荫头里的阿爸和孟校长,就嗵嗵嗵跑向厨房,揭开凉茶壶的盖子,取过两只干净碗,倒了两杯凉茶出来,一手一杯,端端正正举到阿爸和孟校长跟前,“阿爸,孟伯伯,喝茶。”   “谢谢明月。”孟校长接过茶杯,向明月道谢。   明月笑眯眯地跑开。   孟校长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然后对上孟海的视线。   “阿海,我看你们家明月,是个早慧的孩子。”   既懂事,又不失孩童的天真,虽然是家中幼女,却一点不娇纵。   最难得是,一家人都愿意给她创造充分自由学习的机会,并不约束她的天性。   “阿海,我前段时间的提议,你和阿霞商量得如何?”   “是让明月提早入学的事?”孟海问。   孟校长点头,“虽然说是提早入学,其实接受的仍是学前教育,毕竟明月还小。”   学前教育?孟海望着孟校长,满眼疑问。   “其实也未必学多么高深的东西,只是通过游戏来培养明月这个年龄的孩子的观察力、想像力、思维力和记忆力,而这些能力在往后她的学习乃至工作中,都将对她大有助益。”孟校长最感到遗憾的是,孟家村没有幼儿园,大人们也十分忽视学前教育。村里还有好几个学龄儿童就这么游荡在外头,没有送到学校里去。   即使国家的政策是儿童免费入学,接受基础教育,但在边远和贫困地区,仍然有很多孩子没能踏入校门,接受教育。   每当他看到村里那几个没有读书,无事就在村里闲晃,惹狗撩鸡的孩子,都有深深的无奈感。他不是没有去那几个孩子家里游说,但都无功而返。   可是他喜欢明月,不希望白白浪费了这两三前学前智育的好时机,也期望能通过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来带动村里儿童读书的风气。   孟海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同意。”   “太好了!”孟校长一激动,手里的凉茶杯没端稳,半杯凉茶打翻在身上。他也不介意,把茶杯搁在一边,双手握住孟海的手,大力摇撼,“你放心,我一定会用心教明月!”      九月,明月四岁大的时候,进了村里唯一的学校——孟家湾中小学。   学校是乡里拨款建的,校址选在村中心,占地面积不小,是闽州海边乡村不多见的两层水泥楼房,设施还算齐全。一共有八间教室,两个办公室,一个食堂,还有教学楼后头的两间独立的洗手间。   只可惜,能容纳二百人的学校,开学时候只有区区二十明学生。   附近五个自然村,一共只来了二十个孩子。   孟校长在开学典礼上,不必拿扩音喇叭,操场上的二十个孩子也能听清楚他的讲话。   孟校长鼓励升上初三年级的学生,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争取考进镇上的高中,以后能考上大学,为自己也为家人争光。又谆谆叮嘱新入学的孩子,不懂就勇于举手提问,大胆发言。   明月站在阿嬷身旁,仰望站在操场主席台上的孟校长,仿佛有些陌生,然而并不觉得害怕。   开学典礼结束,明月和阿嬷一起,被安排进一到三年级的教室。   由于学生实在太少,还有年级断层,一个教室里人数寥寥,只有一年级学生一个,三年级学生四个,以及学龄前儿童一个,还有家属一名。   组合诡异,但相安无事。   孟校长走进教室的时候,四个三年级学生正在对暑假作业的答案。那个一年级新生则在新奇地翻着刚发到手的教材,强忍着好奇,不凑到三年级跟前去。   明月老老实实坐在阿嬷左手边,由于人还太矮小,脚踩不着地面,下面还给她垫着个小板凳,人才勉强能双手放在课桌上。一旁阿嬷也端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旁摆着新买的小本子和老花眼镜盒。   祖孙二人正襟危坐的样子引得孟校长微笑。   孟校长走到讲台前,放下手中的讲义,取过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大家好。你们当中有人已经做了我三年学生,有两位却是新生,所以先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孟,孟经义,典出后汉书?儒林传下?钟兴:‘光武召见,问以经义,应对甚明。’意思是经书的义理。我的长辈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成为一个懂得经书义理的人,对我寄予了很大期望。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到学校来读书,也对你们寄予期望,希望你们能成为有知识讲道理的人。大家要珍惜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光,好好学习!”   说完这番话,孟校长望着安静的教室里的七双眼睛,笑一笑,“现在点名。”   教室里算上阿嬷,一共也只得七明学生,孟校长也不用花名册,一一叫了名字。   点完名,孟校长走下讲台,布置四个三年级学生互相交换暑假作业,然后把正确答案发给他们,请他们批改对方的作业。随后走到一年级新生旁边,示意他坐到明月和阿嬷旁边的位置上。   等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坐定,孟校长取过三盒卡片,分发给他们。   盒子里是一叠长方形硬纸卡片,比小儿巴掌略大一点,一面标着字母,翻过来,则绘着图样,下面一个汉字,底下是汉字的拼音,以红色重点标记正面有过的字母。   孟校长取出第一张来,示意明月阿嬷和小男孩跟着他一起读,“啊……”   教室里一老二少跟着孟校长长大嘴巴,“啊……”   等读了几遍,又提问:“我们平时还有哪些字,有这个音?”   “阿爸阿妈的阿。”小男孩立刻说。   “孟卓求回答的很对。”孟校长表扬虎头虎脑的男孩,“下次回答问题,记得要举手哦。”   话音一落,小小明月高高举起手来。   “好,孟明月回答。”   明月朗声道:“大小的大。”   “对,孟明月回答对了。”孟校长笑眯眯转向阿嬷,“阿海阿妈,你也来说一个。”   阿嬷觉得有趣,“阿妈的妈。”   孟校长点点头,“还有马路的马,阿爸的爸,害怕的怕……还有很多字,在声母后面,都跟着‘a’这个韵母。我们今天先学‘a’。”   在孟校长有声有色的讲解中,明月的眼前,缓缓地拉开了全新世界的大幕。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表霸王我啊,畅所欲言罢~~~~ 12 12、第11章 喜讯! ...   孟海将小货车停在自家院子里,推开车门跳下车,脚还没在水泥地上踩踏实,就扬声朝正屋里招呼:“阿霞!阿霞!”   阿妈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怎么了?”   孟海扬着手里的一份报纸,喜形于色。   “快把阿妈和明月都叫来,有好消息!天大的喜讯!”   阿妈轻轻拍了他一把,“什么好事把你急成这样?明月还没有放学呢,阿妈下晌到村西面阿钟家去了,阿钟媳妇快生了。我也在正准备过去呢。”   孟海摸一摸脑门,“哎呀”一声,“我高兴得都把这茬给忘了。”   阿妈转身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凉茶出来,“先喝口水,解解渴,然后再慢慢说。”   孟海接过茶杯,将凉茶一口气喝个底朝天,缓了缓激动的情绪,“这是今天的闽州日报,我送完海鲜回来的路上看见的。你看!”   说着展开报纸,翻到体育版,指给妻子看。   阿妈凑过去,小声念:“闽州水上运动中心入选奥运集训大名单……”   阿妈不由得顿住,抬眼望向孟海。   “你往下读!往下面读!”孟海催促道。   “林渊,孟雄——”念到孟雄的名字,阿妈有些意外,随后又接着往下读,“卓楚平,孟英……阿英!是我们阿英!阿海,是我们阿英!”   “对!是我们阿英!”孟海一把抱住阿妈,在原地转了两圈。   阿妈双脚着地以后连忙拍他手臂,“你做什么?!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我高兴啊,阿霞,我真是太高兴了!”孟海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来回搓着双手,恨不能引吭高歌。   “你先进屋,洗把脸,等一会儿明月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再手舞足蹈也来得及。”阿妈打趣他。   孟海嘿嘿笑,进了屋,把身上的工作衣换下来,就着阿妈筹来的温和水擦身,擦着擦着,忍不住就哼起曲子来。   “……六月暑天时,五娘楼上赏荔枝,陈三骑马楼前过,五娘荔枝掷给伊……”   阿妈知道他这是高兴坏了,也不管他,自去厨房,准备晚饭。   等孟海擦好身,换上干净衣服,几乎唱了半出荔镜记,明月背着书包,推开院门走进来。   看到阿爸的小货车已经停在院子里,晓得他已经送完货回来了。   “阿嬷,阿爸阿妈,我回来了!”明月一边将书包从肩膀上摘下来,一边向着堂屋里扬声道。   孟海闻声从南官帽椅上起身,喜不自胜地迎到院子里,“明月回来了!阿霞!”   阿妈从灶间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伸手去接明月的书包。“阿嬷到村西头去了,还没回来呢。”   明月笑眯眯闪开阿妈的手,“不沉,我自己拎。”   “饿不饿?饭快做好了,要是饿的话,先吃两块甜果垫垫肚子。”阿妈伴着明月回到她的房间。   五年前家里买了电视,孟海从科教频道学到不少新知识新技术,想想女儿日渐长大,他们也一天天老去,总靠出海捕鱼,风里来浪里去看天吃饭不是长久之计,和妻子商量再三,又征求了阿嬷的意见,最后把家里闲置在村后头的三亩沙地卖给了村长家,又向村长包了一块泥沙滩涂,   村长家当时好奇得不得了。   孟家湾有绵延的海岸,大片无主滩涂,大人孩子都会去赶海,抓螃蟹拾贝壳,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想过在滩涂上做些什么。孟海提出的要求在当时看来无疑有些异想天开的意味。   村长在痛快地将一块偏僻滩涂划给孟海的同时,半是好奇,半是调侃地对他说:“阿海,你这是打算在滩涂上挖金子啊?”   孟海憨厚地笑起来,“要是能挖到金子,我们一家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孟海也真的在滩涂上,挖到了第一桶金。   他在那片滩涂上,人工养殖青蛤。   自推翻女王,新王登基以来,国王大力推进农牧渔业的发展,为农牧渔民设立专项贷款,鼓励农牧渔民通过科学手段发家致富。闽州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有着丰富的农林于渔业资源,需要的只是农民和渔民接受新知,使用现代化的技术,提高产量和质量。   最先买了电视的孟海,比孟家村其他村民都更早一步接触和吸收新知,并付诸行动,承包滩涂,到乡里的信用合作社申请下一笔贷款做启动资金,办起了贝类养殖厂。   孟海的一系列举动,甚至还惊动了市里,上头派了技术专员来,指导他怎样清整滩涂,分割成若干养殖区域,如何开挖环沟及中央沟,以利于进水、排水和雨季排放淡水……   这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完成后,市里的渔业科技站还以无息贷款的方式,向孟海提供了对环境适应力较强,对食物种类没有严格要求的青蛤苗作为种苗,区域投放养殖。   科技站的技术培训人员也有言在先,一批贝苗投放下去,当年只怕没有产出,即便一切都顺利,也需要两年时间才能看到收益。   孟海点头,他知道做这个决定,就要承担风险,所以并不意外。   村人见他在滩涂上捣鼓来捣鼓去,又是挖沟,又是设网,刮风下雨都要去滩涂上检查网子,排水沟的情况,一年到头还没有进益,难免有人当面背后笑话他几千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   从城里放假归家的孟英却始终坚定支持阿爸的决定。   “我吃住训练都在体校,平时也不需要什么开销,我的补贴都给阿爸。”孟英每次都悄悄把自己的补贴装在信封里交给阿妈,“乡里、市里都大力扶持,一定是看好了前景的,我相信阿爸一定能成功。”   到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滩涂上的青蛤都长到近一寸大小,科技站的培训员到村里随访,不由得挑大拇指,“照这长势,明年休渔季就可以送到市场上去了。”   又指导了孟海投放第二轮贝苗,“你把技术都掌握了,以后就可以自己根据青蛤的采捕情况,投放新的苗种了。”   果然次年闽州台风季到来,整个闽州渔民都进入到一年一度的休渔状态,并不被人看好的孟海的滩涂,开始每天捕上新鲜的青蛤,个个都有一寸大小,盛在大塑胶桶里,盖上透气遮阳的帆布,大桶周围镇上冰块,送到城里去。   初时是提供贝苗的科技站联系了销售渠道,后来孟海养殖的青蛤个头大,口感肥美,又干净,渐渐在清江市做出了点口碑,清江市里的大餐厅酒店,都找到他预定青蛤。   两年的投入,一下子就有了回报,不但还清了所有贷款,甚至还绰绰有余,不但有钱拓宽自家的院子,铺了水泥地,还买了小货车,进出都便捷很多。   孟海暗暗悬着的心,这下终于落到实处,整个人都精神抖擞的。   彼时明月已经六岁,上小学二年级。   虽然阿爸阿妈从来没有在她跟前说过一个“苦”字,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忧心颜色,可是看着阿爸阿妈有时吃着饭,抬头一瞥天色,大风暴雨将至,一把撂下碗筷,骑上电动三轮车就往滩涂上赶,好多次都浑身淋得湿透才回来,小小年纪如明月,已能体会出阿爸阿妈的不容易。   明月能做的,就是自己管好自己。   早晨起床没有姐姐孟英替她扎小辫子,她便渐渐学会自己拿着木梳将头发梳通了,用发绳歪歪扭扭地扎两条辫子,自己到院子里的水喉接水刷牙洗脸,吃过早饭自己背着书包一路步行去村里的学校上学。   放学回到家里,也不用阿爸阿妈催促,放下书包,自己就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预习次日的课文,坚持看半小时书。   乖巧至斯,惹得村里无数阿妈阿爸在教训自家孩子的时候,都要把明月拿出来做参照:“看看人家明月!”   除开看书,明月唯一不变的,是对大海的热爱。   天气晴好,气温适中的日子里,她都会站在海边那块大石上,舒展手臂,踮起脚,鱼跃入大海中,徜徉游弋。   一次姐姐孟英中元节回家,两姐妹白日里在海里游了一回,饶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孟英,也只赢了小她五岁的明月一身距离而已。   明月说不清那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只觉得大海仿佛是自己血脉里的一部分,靠近大海,她就心潮澎湃,整个身体被海水包围,她便觉得一切都宁静平和。   如今她十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可是纤细修长的四肢和比同龄孩子结实的身体,已经隐隐能看出日后的雏形。   这会儿她将书包放下,反身出了屋子,到院子里水喉下头洗手。   孟海从堂屋里出来,问阿妈:“你和明月说了没有?”   阿妈摇摇头,“这么大的消息,我留给你亲自对她说。”   明月听见阿爸阿妈的对话,甩甩手上的水,站直身体,“阿爸,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啊?”   孟海挥着手上的报纸,“阿英入选国家队奥运集训大名单了!”   明月闻言眼睛一亮。   姐姐孟英在她读三年级的时候,因成绩优秀,从市体校被选拔进省游泳队。孟校长说,那是做为奥运选手被重点培养的。   上届奥运会姐姐年纪还太小,未能恰逢其会,如今被选进集训大名单,只要状态稳定,她相信姐姐一定能去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   明月笑着上前,一手挽住阿爸,一手挽住阿妈,“有这么大的喜讯,晚上等阿嬷回来,我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早晨骑脚踏车送儿子上学,路上看到汽车心惊胆战~ 大家出行注意安全呀~ 表霸王我哦~ 13 13、第12章 命运的齿轮 ...   孟雄孟英入选国家队集训大名单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一夕传遍整个孟家村,带来爆炸性的戏剧效果。   孟雄阿妈走在外头,脚下都似生风,昂首阔步,意气风发的样子。见了孟海一家,也大有放下嫌隙,分享喜悦的意思。   “明月啊,听说阿英也被选进国家队了?我家阿雄打电话回来说,他先进了大名单,阿英是最后才上的大名单,是不是啊?”阿雄阿妈碰见明月放学,笑呵呵地问。   明月摇头,“具体情况还不知道,要等姐姐回来才晓得。”   去年村里拉了电话线,村长家首先装了电话,村民有大事小情,多半跑到村长家去打电话。村长太太灵机一动,在自家院墙上凿开个口子,按上窗,电话就架在窗台里头。谁家要打电话,一分钟收费五毛。   孟雄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孟英却数年如一日,将自己的学习生活训练内容都一笔一划写在信纸上,每隔十天往家里寄一封信。   孟海每次到市里送青蛤的时候,会顺路去镇上的邮局,把回信寄出去。   明月已经能不借助字典,看懂姐姐的来信。上次孟英写来的信里,尚未提及集训大名单的事,以姐姐的性格,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她也不会四处张扬。   孟雄阿妈咯咯咯笑起来,“阿英就是话少,什么事都不对家里说。”   言罢摆摆手,拧着水桶腰走了。   留下明月,望着她的背影啼笑皆非。   阿雄阿妈大抵立誓要在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上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罢?   明月摇头,回家放下书包,先完成作业。   阿妈到滩涂上检查人工养殖场的防逃网去了。又是一年中元节将至,台风频频过境,倘使滩涂上的网子不牢靠,被台风刮倒,滩涂上那些被围在网子里的青蛤从养殖场里逃出去,损失就惨重了。   阿爸到市里去,这会儿还没回来,阿嬷则到村里老年活动室和老姐妹推牌九去了。家里静悄悄的,空气中仿佛能听见电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明月将最后一个字落在作业本上,伸个懒腰。   耳边总有大海的潮汐声起起伏伏地召唤着她,看看时间还早,明月换上游泳衣,外头穿一件宽大的土布罩袍,用塑胶袋装上干净浴巾,扎紧袋口,出门落锁,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便慢悠悠向海边走去。   孟家湾相比六年前,有了颇大变化。渔民们出海的摇橹木船,渐次都换成了轮机船,船身长阔。休渔时节停在海湾的码头里,随着波浪摇摆起伏,远远望去,长桅白帆,十分壮观。   一路上有村人看见明月,都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   “明月,又去游泳啊?”   “小明月,阿英进了国家队,你努力努力,以后也进国家队,阿土伯看好你哟。”   “明月,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可要叫你阿爸阿妈好好请我们吃顿饭,庆祝庆祝!”   明月只管笑眯眯地听了,然后点头,“是,去游泳。”,“我会努力的,阿土伯。”,“姐姐过几天回来,一定好好庆祝。”   到了海边村里孩子一向聚众玩耍的岩石边上,早有其他孩子聚在一处。见明月来了,大声招呼她:“明月快来,我们正在比赛跳远!”   这是孟家村孩子最常玩的一种游戏,一个个以立定跳远的姿势往海里跳,看谁的落水点离岩石最远,谁就是胜利者,奖品可能是一个好看的贝壳,或者一块奇异的石子。   “好啊。”明月将装着干净浴巾的塑胶袋放在岩石一角,款去罩袍,站到岩石边上。   长天高阔,碧海深远,海天之间微澜起伏,有海鸟在云与浪之间展翅翱翔,阳光透过云层在海面洒下万丈金芒,景色辽丽得令人窒息。   明月将这美丽景色印在脑海里,深深吸一口气,踮脚,伸展手臂,积蓄力量,然后蓦地释放力量,飞跃向大海。   少年们眼前仿佛有一道金棕色的电光,划空而过,跃向碧波深处,只溅起小小一朵浪花。   隔了片刻,那身影“哧啦”一声,分水而出,划动手臂,游回岸边,在沙滩上笑着朝岩石上的小伙伴们摇手,“我跳得远不远?”   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地应她:“远……”   声音传出老远去。   明月返回岩石上,再一次站在岩石边缘,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曾经在电视里看过的跳水比赛画面,踮脚,蓄势,起跳,抱腿,入水。   海水从四面八方环绕在她的周身,明月喜欢这种身体被冰凉的海水接纳包容的感觉。   睁开眼睛,湛蓝的海水中游鱼四散,海草在铺满细腻洁白海沙的海床上,随着水流方向来回摇曳摆动,一切如同梦幻。   明月在海水里返身,双腿用力一蹬,向上浮出水面,仰躺在水里,闭上眼睛,静静享受阳光照在身上,海水四下荡-漾的悠闲于自在,好一会儿才游回岸上。   明月前脚踏上海滩,后脚就有一张大浴巾罩在她头顶上。   明月小动物般甩着头将浴巾从头上扯下来,只看见姐姐孟英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姐姐!”明月尖叫着扑上去。   孟英展开双手,架住妹妹,“先把头发和身上擦干,免得感冒。”   明月嘻嘻笑,拿大浴巾在头上草草擦两下,又拿浴巾裹住身体,“姐姐你等等我,我把衣服拿上,我们一起回家去。”   “你别着急,我等你。”孟英笑着道。   “嗯!”嘴上答应着,明月还是裹着浴巾像阿拉伯人似的,一路小跑到岩石下头,冲还在上面的小伙伴喊:“阿泽,麻烦你把我的罩袍扔下来!”   “好叻,接着!”少年把明月的土布罩袍卷一卷扔给明月,“明天再来玩啊!”   “看情况喽。”明月向小伙伴们挥手道别,跑到姐姐跟前,挽住孟英手臂,“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叫阿爸去镇上接你?”   “教练说开始集训前,先放我们几天假,允许我们回家探亲,正好周教练要到村里来,我就跟周教练的车回来了。”孟英伸手抹去明月额头没有擦干净的水,“也想给你们个惊喜。”   明月把头靠在姐姐肩膀上蹭了蹭,“我想你,阿英。”   “我也想你。”孟英宠溺地摸摸妹妹头顶,“我一下车就往海滩来了,知道这个时候你多半都会在海滩这边。”   十五岁的孟英高挑修长健美,许是长久浸泡在水中的缘故,发色微微有些淡,阳光透过来,显出浅浅的褐色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留着齐耳短发,眉目温朗,散发着一种健康平和的美丽。   这时两姐妹依偎在一处,容颜相似,周身干净,温馨美丽得使人嫉妒。      两姐妹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家里,明月开了锁,两人进了院子,孟英自去换上家里的衣服,明月也洗干净手,把通身上下细细擦拭干净,套上罩袍。才打算和姐姐一起出门去老年活动室接阿嬷,就听见院门口有道温雅的男声问:“孟英家是这里么?”   明月看姐姐一眼,孟英双眼明亮,唇边有一朵小小的微笑,倏忽压低了嗓音,“你找谁?找错人家了!”   明月目瞪口呆。   姐姐在她心目中一向稳重老成,她几乎没有看到过姐姐有顽皮的时候。这时忽然见姐姐露出调皮颜色,叫她觉得又新鲜,又陌生。   院子外的男生好脾气地笑起来,“这样啊?那请问你孟英家怎么走?”   “从这里右转右转,再右转右转。”孟英一边说,一边蹑足接进院门,蓦然拉开两扇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颀长英俊的男孩子,理着短短的寸头也丝毫不掩他五官的精致俊美,宽厚的肩膀在运动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有力。   看见门蓦地向里拉开,他并不惊讶,只朝孟英微笑,“嗨,孟英。”   明月一日中第二次目瞪口呆,手指颤巍巍提起来,“我……认识你!你是林渊!!”   林渊是清江乃至整个闽州的传奇,十二岁获得全国青少年运动会跳水双料冠军,十四岁入选国家队,十七岁获得他的第一枚世界锦标赛跳板跳水金牌,十八岁获得第一枚奥运会跳水金牌。   报纸上说,林渊简直就是为跳水而生的,他的人生充满了鲜花掌声与荣耀,而他却从不骄傲自矜,始终是一个温和待人的男孩子。   在明月的认知里,姐姐孟英是她学习和追赶的目标,而林渊——却是每一个热爱水上运动的孩子不敢企及的巅峰——近乎神一般的存在呵!   时年二十岁的林渊,向时年十岁的孟明月微笑,如同对待同龄人般伸出手来,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林渊,孟英的队友。”   孟英脑海中有流光闪过,多年前那个海边少年如同黑发的希腊神祗,缓缓从海底走来的景象,浮现。   明月郑重地伸出手,轻轻与林渊的手握在一起。   十岁的小小少女声音清脆,“你好,我是孟英的妹妹,孟明月。”   这一刻,命运强大而不可捉摸的齿轮,不为人知地转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周过到一半啦~ 14 14、第13章 犹豫 ...   晚上孟海家的饭桌边,多了三位客人:孟校长、孙教练、林渊。   孟校长和孙教练是同阿嬷一道回来的,三人一路有说有笑,竟然还约了时间一起推牌九。   孟海对孙教练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孙教练慧眼识人,把阿英选进少体校,就不会有阿英今时今日的成就。   “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感谢孙教练。”孟海在席间端起一杯老酒,“您是我们家阿英的伯乐,给了阿英机会……谢谢您!”   孟海一仰头将酒喝个底朝天,“我先干为敬!”   孙教练轻轻伸手掩住酒杯杯口,“我这次是出来公干,不方便喝酒。下次罢!等到阿英奥运会归来,我一定来找阿海你讨杯庆功酒喝。”   孟海这些年跑海鲜生意,接触得人多了,也并不觉得孙教练不给他面子,只爽快笑起来,“借孙教练吉言!”   阿妈阿嬷当晚一起下厨,做了青蛤白菜豆腐汤,卤水拼盘,又切了六只自家腌制的红膏腌蟹,连同去村长家沙地菜圃新鲜买的蒌蒿、苦菜炒了两盘清热去火的时蔬,招待孟校长、孙教练和林渊。   青蛤白菜豆腐汤清甜可口,青蛤只只干净肥嫩,汤喝在嘴里鲜甜无比。腌蟹咸香入味,膏腴肉肥,教日吮指不放,半只腌蟹就能送下一碗饭去。蒌蒿与苦菜则清香青脆,极之爽口。   孙教练荤菜吃得不多,只吃了半只腌蟹,炒时蔬却大半进了他的肚皮。   “阿妈这清炒蒌蒿做的真好吃。”孙教练笑着对阿嬷说。   阿嬷摆摆手,“炒都是一样炒,是这菜特别新鲜,没用过一点农药化肥。”   他们家闲置在村后头的沙地卖给村长家,村长家另辟蹊径,将沙地整理出来,种上时令蔬菜,一小部分自用,大多数都卖给村民,每逢赶集还拉到镇上去,销路出奇的好。   孙教练点点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孟家村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   吃过晚饭,孟英明月带着林渊回到两姐妹的房间,林渊看见屋里的木质双层床,不由得笑起来,“孟英在家里也像在宿舍一样睡上铺么?”   孟英侧头微笑,“以前我都是和明月挤一张床的,这已经比从前大有改善了呢。”   林渊转眸看见书桌上一个五寸大小的相框里,嵌着一张照片,瞧仔细了,是一张剪报,上头是自己十二岁那年获得青少年运动会跳水冠军归来,受到热烈欢迎时的新闻照。   林渊扬睫望向孟英。   孟英脸颊微红,嗔怪明月,“是明月和阿爸一定要把照片放在镜框里。”   明月笑嘻嘻,“这是姐姐第一次上报纸,当然要放在镜框里,有纪念意义呀。”   林渊忍住笑,免得孟英尴尬,“明月上几年级了?”   明月伸出一只手,“五年级。”   “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林渊极有耐心同小小少女攀谈。   “什么书都喜欢看!”谈及自己喜欢的话题,明月大眼明亮,“阿爸每次去赶集的时候会带我去镇上的图书馆,一次可以借三本书回来看。最近迷上卫先生写的科幻小说。”   孟英含笑望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觉得再幸福没有,真希望时光就此停留。   林渊却看了看腕上的防水运动手表,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该回招待所了。”   “我送你过去罢。”孟英站起来,在林渊出声拒绝前阻止他,“村里有的地方没有装路灯,我得保证你平安回到招待所。”   林渊便不再推托,朝明月摆手,“明月再见。”   “再见!”   孟英同林渊走出房间,在院子里向着堂屋扬声道:“阿嬷,阿爸阿妈,我送林渊回招待所。”   阿妈闻声从客堂间里出来,将一个牛皮纸包塞给林渊。“自己家做的麻薯,带回去当点心吃。”   林渊点点头,“谢谢阿姨。”   随后同孟英一道走出院子,两人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去。      另一边,吃过饭,孟海和孟校长、孙教练在客堂间里闲坐聊天。孙教练提起自己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把孟英她们这批孩子培养出来了,可是也不能就此放松,还要继续培养后备力量。孟家村出来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成绩相当亮眼,所以市里想还是来孟家村考察一下,看看能不能选拔出几棵优秀的苗子。”   孟校长接口道:“我们孟家村出了孟雄孟英两个奥运集训选手,邻村看到了,不晓得多羡慕。我们靠海吃海的人家,哪个孩子不会水的?大家都希望自己村里也能出个冠军。前头卓家村已经自己组建了游泳队,选拔有天分的孩子参加。”   孙教练微微摇头,“主要是在孩子没有养成错误的习惯前,能接受系统科学的训练,有较大的提升空间。”   孙教练郑重地对孟海说,“今天我在海边,看到你家小女儿跳水,虽然她没有接受过正统的跳水训练,但是这孩子有着惊人的天赋,姿势几乎完全正确,身体的协调性和柔韧性都非常好,我想破格录取她进少体校。   “当然,以她的年龄,现在才开始学跳水,的确晚了点,优势没有那些从小就被选拔进少体校的选手大,需要更刻苦的训练,才能纠正一些坏毛病,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假以时日,她会成为非常出色的运动员。”   孟海闻言,浓眉为之一扬。   家里出孟英一个运动员,已经出乎他们两夫妻意料,想不到明月竟然也被孙教练挑中。   孟英进少体校读书,转为城镇户口,每月都生活补贴,无疑减轻了家里的经济压力,随之而来的还有眼界的拓宽。   明月小时候不懂事,对于和阿英分离有种本能的抗拒,每次阿英要离家去城里,总是难分难舍,大人只好哄她: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快点长大,以后和阿英一起进城去读书。但这话戏言成分居多。   待明月日渐长大以后,分离仍然令她难过,但是却慢慢不再提起一起进城读书的话题。每每两姐妹在村口道别,明月都会笑着对阿英说:姐姐加油!   而大女儿孟英,七岁时就离开家,独立生活,久久才回家一次,作为父母,没能陪伴女儿成长,他觉得亏欠了女儿。这令得他和阿霞还有阿妈,将所有的爱,都投注在小女儿身上。   这时孙教练提出想将明月也选进少体校,孟海不是不犹豫的。   孟校长看出孟海的犹豫,伸手拍拍他肩膀,“阿海,阿英他们有十天假期,孙教练在这期间还会到附近的几个村镇去看一看,走访几个有潜力的孩子。你不妨趁机好好和阿霞商量一下。”   孟校长也知道一时间让孟海两夫妻下决心做决定很不容易。   家里一共才两个孩子,一个已经常年不在身边,再把另一个也送到体校去,换做他恐怕也不舍得。   但他几乎看着明月长大,深知明月是个读书用功又有运动天分的孩子,把她拘束在孟家村里,最大的成就也只不过是考上大学,往后打一份朝九晚五的工,这无疑埋没了明月的天分。   他希望明月能像下午纵身跃向大海时一样,展开她的人生画卷,恣意在上头描绘浓墨重彩。   阿妈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把明月也送到城里读书?   虽然她这话她嘴上说过,然而内心深处,她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小女儿也会离开她的身边,去遥远的地方。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阿英的声音:“阿嬷,阿爸阿妈,我送林渊回招待所。”   阿妈连忙起身,从桌上取过稍早包好的牛皮纸包,对孟海和客人点点头,“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然后走出堂屋,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少女和青年并肩而立,堂屋里透出来的灯光暖暖拢在两人身上,阿妈倏忽有种他们将乘风而去的错觉,暗暗摇头,笑自己瞎想,上前将牛皮纸包塞给年轻男孩,“自己家做的麻薯,带回去当点心吃。”   男孩子道了谢,同孟英相偕走出院子。   阿妈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过了片刻,才踅身往女儿房间走去。   走到门边,阿妈伸手敲敲敞着的房门,然后进屋。   明月看见阿妈,放下手边正在看的书,“阿妈。”   阿妈走过去,和明月一起挤坐在椅子里,抚摸女儿头顶,“这次借的书说什么,给阿妈讲讲。”   明月依偎在阿妈肩膀上,眉飞色舞,“这次借的书,主人公还是上次那个,讲到在一个煤矿里发生了离奇的矿工屠杀,他受命去调查这件事。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所有的疑问都指向煤矿里挖掘出来的如同眼睛一样的煤精……”   阿妈摸一摸手臂,“真吓人,明月看了不害怕么”   明月便收了声,搂住阿妈手臂,“我不害怕,这只是小说呀,阿妈。”   旋即又一拍手心,“阿妈不喜欢听这个,那我讲格林童话给阿妈听罢。”   阿妈听着女儿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绘声绘色地讲着童话故事,微笑。   倘使明月也去城里读书,这个家里,会寂寞冷清很多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每天给我留言的朋友~ 15 15、第14章 选择 ...   那晚孟英送林渊回村里的招待所,回来的时候,给明月带了一本九成新的科幻小说,作者正是明月最近推崇的卫先生。   “林渊说初次见面,他也没有什么准备,见你喜欢卫先生的小说,他正好随身带着一本解闷,就权当见面礼了,希望你不要嫌弃。”孟英将书交给明月,“好好保存,这可是林渊送出的礼物。”   明月双手接过书来,是卫先生最新出版的科幻小说,翻开封面,意外地在扉页上看到一排龙飞凤舞的字:送给小友林渊,祝奥运夺冠!卫。   明月轻轻合上书,小心翼翼放在书桌上,这才一下子扑到姐姐身边,靠在姐姐肩膀上,“阿英,进了国家队集训大名单,是什么感觉?”   孟英偏头想一想,“很兴奋很激动,也很紧张很害怕。”   明月微微抬头看着姐姐轮廓优美的侧面,不解,“兴奋激动紧张我都能理会得,可是为什么害怕?”   孟英起手拽一拽明月的辫梢,“你不懂,是因为你还太小。”   孟英不想告诉妹妹,运动员是淘汰率很高的职业,竞争非常残酷,比赛名次是检验成绩的唯一标准,如果不能出成绩,就会被无情的淘汰掉。   与她同期进少体校的那批小运动员里,真正坚持到最后,并取得成绩的,寥寥可数,九成以上的人都在八年间被陆续淘汰。   想留在竞争残酷激烈的运动员行列里,就必须不断地逼迫自己,真真印证了那句奥运会“更高、更快、更强”的口号。   那些被淘汰的运动员,多数都是城里孩子,他们不担心被刷下去以后,要回到又苦又穷的乡村,过面朝黄土背朝天,靠海看天吃饭的日子,所以他们即使能吃苦,也有限度。   而像她,像同村的阿雄,却没有任何退路。   家庭和村人对他们寄予希望,觉得他们为全村人争了光,假如他们被淘汰下来,他们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们只能逼迫自己,突破自己的极限。   可是这些辛苦,和着眼泪浑身酸疼地入睡,想念阿嬷阿爸阿妈妹妹的心情,她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讲给妹妹听,让她和家人担心。   明月噘嘴,“我已经十岁了,姐姐!”   “是是是,十岁了,是小大人了。”孟英从善如流,“小大人要好好听阿爸阿妈的话,孝顺阿嬷,好好读书,知道么?”   “姐姐你口气活像老阿嬷。”明月听得皱鼻子。   “你说我像老阿嬷?!”孟英伸手到明月腋下呵痒,“不想活了是罢?”   “哈哈哈……”明月最怕痒,立刻耸肩缩颈讨饶,“我错了……救命!”      两姐妹在房间里的笑闹声传到阿爸阿妈房间里,阿妈轻轻翻了个身。   “……还没睡?”孟海低低问。   “……”隔了良久,阿妈才低声回答,“我舍不得明月。”   从怀胎十月,到呱呱落地,再到如今活泼可爱,知冷知暖的,明月从来没离开过他们。   当年听孙教练说能把阿英转成城镇户口,又能享受国家给的福利待遇,他们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把阿英送到少体校去了。   可是这些年过来,每到节下,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总有个位子是空着的,身为母亲,个中滋味,无处言说。   一年中难得回家一两次,问阿英训练苦不苦,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说“不辛苦”、“难不倒我”。   阿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阿海是男人,心比较粗,所以都没有注意,然而她这个做阿妈的,却很难不注意到女儿藏在衣袖下头的绷带和淤青。   孟英却从来未曾说过只言半语,惟独在十四岁初-潮时候,回家来露出过一次软弱的表情,躺在床上说:“阿妈,我肚子疼得厉害。”   她记得她当时坐在女儿床边,拿冬天用的铜汤婆子筹了热水,裹在毛巾里给阿英焐肚子,一边扭过头去,偷偷把眼泪擦干。   她是靠海人家的女儿,又嫁给靠海吃海的人家,怎么会不晓得这中间的痛苦折磨?她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在家里汲水做饭洗衣,大冬天也不例外,等到来潮,从经期前就开始下-腹隐隐作痛,期中更是经常痛得直冒冷汗,面如金纸,嘴唇发青。   请村里的老阿嬷看了,只说是着了凉,身体虚寒,少碰凉水就好。   而阿英,是要整个身体都在浸在冰凉的水里的,怎么可能不受寒凉?   也不过就那一次,往后再问她,她都说没事了,少体校的校医给了她药吃,已经不要紧了。   阿妈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女儿吃的是什么药,但总是不放心的。   如今,要让明月也经历这样的艰苦么?   阿妈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孟海搂过阿妈来,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窝,“你要是舍不得,那就不让明月去,我们家出一个奥运选手,已经很不得了了。要是再出一个,阿雄阿妈回去要扎草人了。”   阿妈笑不出来,“我怕明月以后知道我们的决定,会怨我们。”   孟海沉默。   是啊,明月会不会怨他们,自作主张,剥夺了她像阿英一样的机会呢?   “不是还有好几天时间么?我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先不忙做决定。”他紧一紧手,“明月精乖得很,你明早要是顶着一副没睡好的面孔出门,她会担心的。”   阿妈这才在阿爸胸前慢慢睡去。      明月并不晓得阿爸阿妈心里的犹豫纠结,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再快活没有。   姐姐孟英难得有个十天长的假期,两姐妹可以凑在一起不停讲悄悄话。   放了学明月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到村中心的老年活动室去找姐姐孟英,离得老远就看见在那棵古老的沉水樟树下头,围着一群人。   明月跑过去一看,正是村里的老阿伯和休渔中的阿叔阿伯们在观棋,棋手是村长和——林渊?   坐在一边青石花坛上的孟英朝明月招手,“明月,这里!”   明月轻轻一跃,跳坐在花坛上。   孟英递过一包炒得香喷喷的葵花子来,“喏,阿钟婶给我的。”   明月笑嘻嘻抓过一把来,朝着花坛下头围成一圈观棋的人群努嘴,“村长怎么和林渊下起棋的?”   村长下得一手臭棋,村里人都知道的。   孟英同妹妹咬耳朵,“和奥运冠军下棋,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事。”   明月笑起来。她简直可以想像村长正在和人对弈,看见林渊从招待所里出来,小眼睛光芒大炽,厚手掌一招:“小伙子,来下盘棋!”的情形。   “林渊不会输吧?”明月问,如果让村长赢了棋,那还了得?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听他吹嘘他曾经赢过奥运冠军的事迹了。   孟英向明月眨眼睛,“少体校几乎没有娱乐活动,他们男生在宿舍里,没事就是下下棋看看书。”   明月听了嘿嘿直笑:那村长岂不是输定了?   孟英也微笑:你看着罢。   果然没一会儿,围观的人群发出“轰”的一声,然后只见村长大力拍了拍林渊肩膀:“小伙子,年轻有为啊!”   林渊好脾气地笑一笑,站起来向村长道别,从人群里脱身,走到花坛前头,看见孟家两姐妹坐在花坛上,状极悠闲,笑起来,“小地主,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介绍给我啊?”   “带你去看我家的青蛤养殖场,好不好啊?”明月跳下花坛,留意到自己只有林渊齐胸高,姐姐孟英却有他肩膀那么高。   林渊自然而然地摸一摸明月头顶,“好呀,麻烦你们做向导了。”   孟英也从花坛上跳下来,抿嘴微笑。   三个人慢悠悠从村里往滩涂而去。   沉水樟树后头,转出个少年来,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忽而一只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用力往反方向拉他。   “阿雄,我要告诉阿妈,你喜欢孟英!”年纪小一点的少年挤眉弄眼。   孟雄一把拍开弟弟的手,“当心我揍你,阿伟。”   孟伟有恃无恐地吐舌头,“阿妈不喜欢孟英,你别想了!”   孟雄有些黯然。   “而且我看孟英喜欢的是那个城里来的。”孟伟雪上加霜地说。   孟雄垂睫,是啊,人家是城里来的,是奥运冠军……   倏忽又扬睫,回首望着孟英远去的背影,也许有一天,当他也成为奥运冠军的时候,孟英的视线,会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罢?      明月和孟英带着林渊到自家滩涂上,去看青蛤养殖场。   从竖在滩涂周围的防盗防逃网的网眼里望进去,退潮后的滩面上有一个个椭圆形小孔,明月指着那些孔洞对林渊说:“喏,那些就是青蛤的洞-穴。现在是夏天,它们钻-洞钻得比较浅,到了冬天会钻得更深些。”   林渊认真听明月讲解,不时提问。   多久才会成熟?喂它们吃什么?销路好不好?   明月一一回答。   林渊不敢小觑明月,对孟英说,“你妹妹真厉害,什么都懂。”   孟英与有荣焉,“我家明月三岁开始认字,四岁就进了小学,读书读得非常好,年年得第一呢。”   林渊“哗”一声,“天才少女!”   明月摆手,“没有没有,你问的我正好查过资料,所以知道。”   “她从小喜欢什么,就会很认真地潜心去学。”孟英替妹妹觉得骄傲。   “那——你喜欢游泳和跳水吗?”林渊想一想,徐徐问。   明月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喜欢!”   午后的阳光照在三人身上,在滩涂上留下短短的影子,命运从上面静静碾过……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每天大家给我的留言,是我写文最幸福的时刻,谢谢大家~ 我会努力更新的! 16 16、第15章 新的旅程 ...   隔了两天,吃过晚饭,阿妈和阿嬷合力将饭桌收拾干净,阿爸清了清喉咙,“阿英,明月,今天我们家里开个小会。”   孟英明月正头挨着头,商量明天乘阿爸的小货车去镇上赶集,闻言齐齐抬起头来。   被两个女儿四道清澈如水般的眸光一望,孟海不由得感慨万千。   一转眼阿英都十五岁,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明月也已经脱去一身婴儿肥,一点点显出日后清丽的雏形。   孟海望了一眼阿妈,阿妈轻轻颌首,他向两个女儿招手,“来,到阿爸阿妈跟前来。”   孟英明月对视一眼,携手走到阿爸面前。   孟海斟酌片刻,说:“明月,孙教练前几天来吃饭的时候,说起来,觉得你是棵好苗子,想选你进少体校读书。”   明月诧异地张大了嘴,半晌不能言语,好一会才问:“真的吗?”   家里已经有姐姐入选奥运会国家对集训大名单,这在村里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她以姐姐为荣,自己努力读书,想做一个不逊色于姐姐的人。   但是,幼时哭着拽住姐姐不肯放手,吵着要和姐姐一起进城去的小女孩,终归渐渐长大,知道有时候并不是每个愿望都能实现,她也许永远没办法像姐姐一样,到城里读书训练比赛。   然而此时此刻,阿爸忽然对她说孙教练想选她去少体校读书,明月不是不意外的。   “你想去吗,明月?”孟海问眼里闪过诧异,终是慢慢化为惊喜颜色的小女儿。   明月环视堂屋里假装自己很忙,不停东抹一把,西擦一下的阿妈,还有静静坐在上首,微笑注视她的阿嬷,以及轻而坚定地握住她的手的姐姐,最终将视线落在阿爸身上。   “我……”明月的脑海里,孟家村午后海边的闲逸时光,以及林渊舒展如同流光跃入大海的身影交替浮现,“我……想去!”   堂屋里有片刻静寂,随后孟海点点头,“孙教练说了,你现在才开始专业训练,年纪有些大了,可能要比其他五六岁就开始训练的选手吃更多的苦。你既然想去,阿爸阿妈也不拦着你,只是只有一条:再苦再累,不能退缩!”   明月点点头,“我知道了,阿爸。”   “好了,你们两姐妹早点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乘阿爸的车去镇上么?”阿妈出声,赶两个女儿会房去。   待孟英明月离开堂屋,阿妈才坐进椅子里,怔忡出神。   “你要是不舍得明月,何苦给她自己选呢?”阿嬷从八仙桌上的德化瓷壶里倒了一杯闽州产的贡眉茶递给媳妇,“小孩子哪个不向往外头的世界?你让她自己选,她当然想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了。”   外头的世界诚然丰富多彩,可是也一样充满荆棘坎坷。   而人活一世,哪有不经历一点波折的?   在阿爸阿妈身边,受了委屈吃了苦头,还有个倾诉的人,外头谁会理睬你的委屈你的死活?   但是这话说给孩子听,他们恐怕也不以为然。   总要撞个头破血流,才晓得老人所言不虚。   阿妈接过茶杯,双手捧着,仿佛要从中汲取热量般。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怕今次拦着明月不让她去,有朝一日,她会得怨我。”   阿嬷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顾前顾后的。”阿嬷的声音不急不徐,“当年阿英去城里读书,你们虽然也犹豫过,但是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送阿英进城去的。如今要送明月去少体校读书,也该是一个态度,不能让阿英觉得和她当初离家时态度不一样。”   阿嬷又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阿英和明月是一样的,别伤了孩子的心。”   孟海一震,望向阿嬷,又看看妻子,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妈。”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阿嬷站起身,“我回房休息去了,你和阿霞也早点睡。”   两夫妻熄了堂屋的灯,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洗漱上-床。   孟海拉住妻子的手,“阿霞,阿妈说得对。我们征求了明月的意见,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明月有这个天赋,她也喜欢,孙教练又给了机会,你就放手让她去罢。孩子难道还能在我们身边一辈子?早早晚晚是要从雏鸟长成大鹏,从窝里飞走的。”   阿妈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两个孩子都离开我到城里去。”   “傻女。”孟海伸手摸摸妻子脸颊,“现在我们进城比以前方便多了,你要是想明月,我们可以开车去城里看她。半个月一次,一个礼拜一次,随你喜欢。”   阿妈听后微笑,“我要是想天天都能看到女儿呢?”   “这有点难度,要不——我们搬到城里去住,还有可能。”孟海摸摸长出青髭的下巴,很认真地考虑起来。   “我说着玩的,阿海,你别当真!”阿妈赶紧拍孟海手臂,免得他真动脑筋,想方设法搬到城里去。   孟海却陷入沉思:这个想法,未尝不可行。      次日孟海天不亮就起床,和妻子两人去滩涂,将成熟区域的青蛤收上来,装在漏网里,用海水冲洗干净,装到大桶中,覆上帆布,合力抬到小货车后头的车斗里。   等这些工作都做完,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夫妻回到家里,洗手擦脸,把在滩涂上穿的连体橡胶防水裤换下来,家里其他人也已经陆续起床洗漱。   一家人一起吃过早饭,孟海到镇上去送新鲜青蛤,顺便带两个女儿去赶集。   阿妈则留在家里,整理明月的衣物,替她准备行装。   下午姐妹俩和阿爸回到家里,明月一眼看见自己房间里的淡绿色帆布包,还有坐在双层床下铺,一件件为她叠衣服的阿妈,身影莫名的寂寥。   高高兴兴和姐姐一起去赶集,买了不少小玩意回来的明月,蓦然意识到,她要离开阿爸阿妈阿嬷,独自去远方的事实,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就被即将分离的愁绪充塞。   “阿妈……”明月扑过去,伏在阿妈膝上。   孟英见了,悄悄退出房间,一个人拎着赶集买回来的大包小包,进了灶间。   明月到底还是小孩子呵。   想着可以到城里去,整晚高兴得睡不着觉,却忘记了,从此她将要独自生活和学习。   孟英遥遥想起自己刚刚离开阿爸阿妈,离开家人,村里的小伙伴,在城里少体校的生活。   没有朋友,操着一口被城里孩子嘲笑的乡音,休息天无处可去,只能躲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体校发的课本,忍着眼泪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回去……   虽然有同村一起来的孟雄,可是毕竟男女生有别,他也有自己的困难要面对。   多亏有林渊。   孟英微笑,想起彼时那个好看的少年,在休息天对他们说:走,带你们去游乐园玩。   他们三四个大孩子,带着他们一群七、八个小孩子,乘公交车到城里的儿童游乐园玩,给他们每个人买装在玻璃瓶里的橘子味汽水喝。   那是她第一次喝汽水,一大口冲劲强烈的辣蓬蓬感觉顺着喉咙滑下肚去,顿时呛得咳嗽起来,她吓得几乎把瓶子都扔掉,忙不迭吐舌头。   城里孩子们笑起来,林渊却取出手帕来,“没关系,第一次喝是觉得很冲,慢慢喝。”   一旁其他大孩子哄笑起来,“看看,看看,就是这样所以林渊才受女孩子欢迎!都学习起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觉得林渊真好。   等喝完汽水,他又领着他们一帮小萝卜头去滑滑梯,坐旋转木马……最后人手一支雪白蓬松绵软的棉花糖,踏上回宿舍的归途。   这成了她到少体校以来第一个美好的记忆。   从此以后,除了认真刻苦地训练,她的心里还多装了一个叫林渊的男孩子。   他是她艰苦残酷的训练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孟英想,明月也将会体会她所体会的,而不知道什么能照亮明月枯燥乏味体校生活?   “阿爸阿妈,给家里装一部电话罢。”晚上吃过饭,孟英在一家人看电视吃水果的间隙提出来。“少体校里每周都可以给家里打一次长途电话。市里的孩子休息天可以回家去住,明月离家远,每周都回家不太可能,那就往家里打电话罢。”   孟海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还是阿英想得周到!总到村长家去听电话太不方便了。家里是应该装电话,城里酒店饭店找我要货也方便。”   “要不少钱罢?”阿妈迟疑。   “不贵不贵!”阿爸笑起来,“我打听过,装电话的入户费是两千多块钱,要从村里的电话线总机载几根电线杆,扯线过来。总要给师傅两条香烟,请装电话的师傅吃顿饭。”   两千多块钱?阿妈倒吸一口气,这还不贵?!他们要卖多少桶青蛤才能赚两千块钱啊?   阿爸连忙安抚阿妈,“我在信用合作社有不少存款,再卖几茬青蛤,钱就收回来了。现在阿英明月都在外头训练比赛,家里装了电话,你和孩子联系起来也方便嘛。”   阿妈想到两个女儿过两天就都要离开家,一个去百十里外的城里读体校,一个则要去到国都参加集训,满肚子的话都化成一声叹息,默许了阿爸。   文帝四十五年,六月初六,十岁的孟明月,背着阿妈给她整理好的行装,告别了阿嬷和阿妈,和姐姐孟英坐上阿爸孟海的小货车,挥别养育了她十年的孟家湾,踏上全新的人生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月终于长大了~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明天请假~儿子双休日在家,周日我一般都没有力气更新了~内牛~ 17 17、第16章 艰难的起步(上) ...   清晨六点二十五分,明月自动睁开眼睛。   经过三年的集体训练生活,明月早已经练就精准的生物钟。   明月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等到每天六点三十分的起床哨响起,这才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裤子,趿上拖鞋,到门口脸盆架子上取过自己的牙刷杯和塑料脸盆,夹在手臂和腰胯之间,走出寝室,到走廊尽头的水房去刷牙洗脸。   少体校女生宿舍楼和男生宿舍楼之间,隔着一座长五十米、宽二十一米,有八条赛道的标准游泳池。每天早晨起床,出门时候,能看见对面宿舍楼道里男生敲着脸盆嘻嘻哈哈去水房的画面。   女生比较矜持,很少有人把毛巾甩在肩膀上,叼着牙刷去水房洗漱的情形发生。   但这并不妨碍对面男生宿舍楼里隔三差五传过来的叫嚣:   “乔小红!下午比赛跳水,比不比?!”   又或者编了促狭的顺口溜在对面高唱:“阿跷阿跷,屁股有大小!左边大来右边小,咦呀呀!屁股有大小!”   被指名道姓起哄的乔小红不以为然地挺一挺在十四岁少女身上显得过于成熟的胸-脯,喊回去,“比就比!”   听见顺口溜更是一笑而过,甚至还刻意拧了拧屁股。   同在楼道里的女生看了,有人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   明月无视这些几乎天天发生的插曲,夹着脸盘,埋头前行。。   乔小红在人群里望见明月,举高了手臂向她招手,热情地叫她:“孟明月!这里!这里!”   明月闻声,微笑起来,“嗨,乔小红。”   当年阿爸和姐姐孟英送她来少体校的路上,一路谆谆叮咛。   要好好读书,刻苦训练;要多吃饭,不挑食,听教练的话;要与同学和睦相处,有什么矛盾别和她们计较……   姐姐还额外叮嘱她,到了体校,一口乡音能改就改,免得被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嘲笑。   她一一答应阿爸和姐姐。   阿爸和姐姐把她送到少体校宿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生活管理老师一边领着他们上楼去寝室,一边同孟英叙旧。   “我记得孟英刚来我们少体校的时候,才六、七岁大,个子比一般女孩子高一点,可是看在我眼里还是小小的。平常话不多,但是训练很刻苦。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又出息,以后得了奥运冠军,可不能忘了老师啊。”   “不会忘的,谢谢王老师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和爱护。”孟英微笑,“以后我妹妹要麻烦王老师多多关照了。”   “那还用说?一定的!一定的!”   生活管理老师将他们领进一间采光良好的寝室,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正好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而其他的好几间寝室,推开窗都是郁郁葱葱枝叶茂盛的樟树,挡住了阳光。   “这间寝室位置最好,离水房和卫生间也近,我让下铺的人照顾照顾你妹妹,换到上铺,把下铺让出来……”   孟英连忙笑着接口道:“谢谢王老师,明月在家里的时候就睡上下铺的,睡上铺没问题。”   明月点点头,“我睡上铺没问题。”   王老师也不坚持,“那好,你们在这里先收拾一下,我去找总务领东西。”   等生活管理老师走出寝室,孟英才压低了声音对明月说:“以后如果老师提出给你搞特殊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一口答应,好好的和老师说,你愿意和其他同学一样,知道么?”   明月点点头。她初时还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叮嘱她,可是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知道,她入选少体校,本身就是破格录取,已经十足特殊了。更多的区别待遇,只能使她在竞争激烈的少体校里,更加被孤立而已。   这时的她懵懂地点头,答应了姐姐。孟英欣慰地捧住她的脸颊,左右揉了揉,“等生活老师来了,阿爸和我给你安置好,我们就走了。你乖一点,听教练的话,有什么事……悄悄去问孙教练。”   等生活老师把一套被褥枕头领来,又交给明月一张作息时间表,“以后都是六点三十分起床,六点四十五分到七点十五分吃早饭,七点半集合热身训练,八点正式开始训练。”   孟英还想再多交代几句,然而集训队在火车站的集合时间同样不等人,她只好抱了抱妹妹,和阿爸一道离开少体校,赶往火车站。   留下十岁的明月,独力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      明月从没有料想过,自己在少体校里,会是不受欢迎的一员。   同寝室其他三个女孩子都是五、六岁就送到少体校学习训练的,最短也有三年时间。后来明月辗转听说,她们这间寝室里,原来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四个人非常要好,坐卧行起都摽在一处,好得像连体儿似的。在她被挑选上来之前,因为专业成绩不好,被刷了下去,回地方上读书去了。   走的那一天,四个人抱头痛哭,一路将那个女孩子送出少体校大门。   据说在暑假短暂的假期里,三人还相约一起去那个女孩子家里探望她。   初来乍到的明月哪里知道这些?只奇怪为什么寝室里其他三个女生都不搭理她,进进出出都无视她。   明月不敢自认从小到大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在孟家村里,也有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倏忽换了地方,又不受同寝室女生欢迎,班级里其他同学对她的态度也十分疏淡,总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的关系。下了课主动擦黑板,回到寝室里又抹桌子扫地,晚上去水房把寝室的所有热水瓶都灌上开水拎回来……一切她力所能及的事情都抢着做。   即便如此,仍然饱受讥讽嘲笑,尤其是同寝室里其他三个女孩子。   “破格选拔,我还以为有多少本事?!”   “人家是奥运选手孟英的妹妹,和我们不同,人家有后台,有背景的。”   “有后台有背景很稀奇么?连最基本的二零一B 都做不来。达不到技术要求,即使是国王的妹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以前在孟家村,她只会模仿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做在其他人看来毫无技术含量的一一一C,面向大海,飞身抱膝半周。   等进了少体校,她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在其他运动员看来,简单粗糙,任何一个训练了一年甚至更短时间的小选手都能做到。而他们早已经驾轻就熟的向内翻腾、转体,于她而言,却是那么的陌生和艰难。   明月听后,只有默默咬牙,比别人更刻苦十倍百倍地训练。   孙教练却始终要求她,必须练好基本功。   “基本功一定要扎实。”在给她做强化训练的时候,孙教练大手一挥,指了指晚饭以后空荡荡的陆上体能训练馆,“所有看起来优美矫健的动作,都是在这里打好了基础,才能进行泳池训练的。每一个冠军都在这里洒下过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绝对不要轻视基础训练。”   孙教练说得郑而重之,“明月,你进跳水队进得晚,很多人都觉得你已经错过了最佳年龄,是我比较了几个有同样潜力的孩子之后,独排众议,破格录取了你。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你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说完这番话,孙教练把明月的膝关节又用力往下压了压,“再做五十个绷脚尖!”   明月呲牙咧嘴地发出“咝咝”声,开始绷脚尖。   她比别人练跳水晚了三五年,关节和韧带都比较硬,要花更多功夫在压腿开韧带上,直到她的脚背绷直以后,能像芭蕾舞者一样,呈现出优美的弧线,才算过关。   而这还只是开始。   练倒立练到双眼充血,腹肌训练到恶心,控腿、控腰直至全身肌肉酸疼,吃饭的时候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训练,有时练得实在太累,动作就会渐渐失去教练要求的精准,教练就会要求再重做,如此反复,偶尔甚至使人生出灰心绝望来。   无论她多么努力,做的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是她偷懒,没天分。   明月最初哭过。   可是少体校是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   同寝室三个女孩子听见她哭,冷嘲热讽:   “坚持不了,就赶紧回家去。”   “就是啊,整天哭哭啼啼的,讨厌死了!”   “只会哭,还会什么?”   躲在上铺被子里低低哭泣的明月,只能咬紧牙关,教自己不再哭出声来。   而这一切压抑的最终爆发,是在明月进少体校第三个月的一个清晨。   吃过早饭,教练要求所有人列队跑八百米,最后一个冲线的时间要在四分钟以内。   明月在所有人里个子中等,排在队伍中间,同寝室另一个女孩子排在她后面,在八百米过半的时候,那女孩子大抵觉得明月的步伐慢了下来,在她身后重重推了明月一把,将明月推的一个踉跄,撞在前面同学身上。   前面同学被撞得乱了步伐,回过头瞪了明月一眼。   明月后面的女生趁机超过明月,嗤笑,“碍手碍脚!”   明月压抑了整整三个月的情绪被瞬间点燃,猛地扑上去,揪住那女孩子的头发,狠狠按在跑道边的草地上,打了起来。   晨跑的队伍刹那之间炸了锅。   “打架啦!”   “教练,有人打架!”   “杜丝丝挨打啦!”   “孟明月打人了!   各式各样的叫声,混着被打的杜丝丝的尖叫,响彻操场。   站在终点掐秒表的教练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步跑过来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前,乔小红站了出来,挤开拉偏架的众人,把被同寝室三个女孩子按在地上围殴的明月救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非常难过。孩子有时候,天真又残酷,他们不会虚与委蛇,不喜欢就不喜欢,很难讨好。 明月进体校的时机不对,所以注定要经历坎坷,而她又有个太过幸福而平静的童年。 欢迎大家多提意见~ 18 18、第17章 艰难的起步(下) ...   事后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被口头警告处分一次。   孙教练知道以后,十分错愕,“怎么会打起来?”   明月抿紧了嘴唇,不语。   孙教练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明月,要学会和同学相处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嘛,打架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告诉我,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她们欺负人。”明月垂头,盯着自己穿着白色帆布胶鞋的脚尖,低声说。   孙教练敲了敲办公桌的桌面,“欺负人啊……”   这还真难办。   少体校这些孩子,不要看他们年纪小,其实独立生活的时间都不算短,有个别孩子甚至在这个相对封闭的集体里生活了十年之久了。   他们形成了自己泾渭分明的小圈子,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休息天一起游戏……新的学员想融入某个圈子,并不容易,他们多半渐渐会自己形成另一个小团体。   这些小团体,小圈子,不喜欢一个人,排斥一个人的时候,手段不可谓不恶劣。   偏偏明月的情况比较特殊,前有奥运选手的姐姐做对比,后有破格录取的事实为衬托,显得她格外与众不同,少体校跳水队上下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   这个初来乍到,还没能适应新环境的少女,如同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细胞,无所遁形。   即使明月并没有出风头冒尖的意愿,但她的到来本身无疑教很多刻苦训练才走至今时今日的老运动员暗生不满。   孙教练看看女孩子乌黑发顶小小的发旋,微微叹息,他忘记了这里不是淳朴的渔村,也想当然地以为孟英适应得好,明月也应该能很快适应。   “明月,看着我。”孙教练沉声说。   明月慢慢抬起头来。   “明月,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其实是很短暂的。从他们被挖掘出来,开始训练,到运动巅峰,需要大量的高强度的练习,而一个运动员的黄金期,可能只有短短几年。并且他们的付出,未必和收回成正比。每年少体校都会淘汰一大批学员,这其中有很多人可能在少体校训练了很久。”孙教练望着明月深褐色的眼睛,“竞技体育就是这么残酷。你或者把时间花在流眼泪,介意旁人的眼光和评价上,亦或将他们的非议全然抛在脑后,惟成绩论英雄!”   孙教练的声音并不响,甚至有些许沙哑,可这把声音却如同洪钟,响彻明月的脑海。   “你有无可辩驳的出色成绩,训练于你而言游刃有余的时候,你不妨再试试交一两个朋友看。相信孙教练,朋友不在多,人生能有二三知己足以。”   孙教练挥挥手,“说多了你们小孩子都嫌烦。去罢,去罢,自己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明月向孙教练鞠了一躬,离开教练办公室,慢慢往宿舍方向走去。路上碰见其他学员,明月能感觉到他们异样的眼光和在背后的指指点点。   明月想起孙教练的话,抿紧了嘴唇,只管埋头走路。回到女生宿舍楼下,幽幽暗暗的门廊里有高挑女生从阴影里闪身出来,伸出长腿,拦住明月去路。   明月一声不吭,打算绕过女生回寝室去。   那女生却蓦然一把抓住明月的手腕,一路拖着她走过下午昏暗的宿舍楼穿堂,来到宿舍楼后头的樟树林里。   成片的樟树林茂密葱茏,葱郁的枝叶遮挡了天际,整个树林里显得阴暗潮湿。女生一把将明月掼在一棵樟树的树干上。粗砺纵裂的树干硌得明月后背生疼。   明月望着眼前这个在她被三个女生围殴,众人呼喝起哄的时候,唯一挺身而出阻止的女孩子,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   乔小红冷嗤,“那天打架的时候,不是很有本事的嘛?”   明月狠狠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你想做什么?”   “我想敲开你的头,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乔小红伸出细长手指戳向明月额角,明月闪避不及,被戳个正着。“都说孙教练这回找了一个不下于林渊的天才,体校里个个都抻长头颈,想看看究竟让孙教练‘破格录取’的‘孟英的妹妹’到底多有本事,不料是个做事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黄毛丫头。”   明月拍开乔小红的手指,偏开脸。难道她想和同学友好相处有错么?   乔小红倒不生气,笑起来,“你要是一早打回去,他们就不敢这么对你了。”   明月诧异地回眸,对上乔小红眼尾微微上挑的大眼。   乔小红向后靠在一棵樟树上,“体校里这些人最欺生,你初来乍到,又生了一副好欺负的面孔,她们本来就对你心怀不满,哪有不借机寻衅的道理?你要是头一天就在气势上把她们压下去,教她们不敢小觑,也就没有后面这许多事了。偏偏你还伏低做小打水扫地,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不爱惹事,更加肆无忌惮欺负你啦,傻女!”   明月听了,呆立半晌,这才慢慢问:“她们合伙欺负我,居然还是我的错了?”   乔小红抚掌,“说对了。”   明月无语,默默抬头望天。   可惜樟树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乔小红拿脚尖顶了顶明月的小腿,“看看你也生了张聪明面孔,怎么人这么笨?她们欺负你,无非是嫉妒你被破格录取,孙教练看好你的天分,又有个入选奥运大名单的姐姐,所以才事事排挤,处处留难。你越是好脾气好脸色地容让她们,她们越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谢谢你。”明月轻声说。她到少体校三个月,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即使口气很冲,明月也真心感激她。   “与其谢我,还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乔小红站直身体,转身要走。   “……我……应该怎么做?”明月问。她不能拿这些事去打扰姐姐在王都的集训,教姐姐分心,也不能去向阿爸阿妈诉苦,使父母担心,更加没道理让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孙教练再添烦恼,她四顾无援,只能问眼前这个陌生而心直口快的女孩子。   乔小红嫣然一笑,点点头,“倒还不是笨得很彻底。”   明月向她弹眼睛。   “有句话叫‘无欲则刚’。”乔小红在明月抬腿要走前开口,“说起来她们无非比你早几年进少体校而已,你不必讨好她们,把自己放得很低,弄得像跑腿跟班一样。做好自己,不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交出亮眼成绩,你瞧瞧还有谁看不起你?!”   明月静默片刻,向乔小红露出真挚笑容,“谢谢你,乔小红。”   “啧啧,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诶,不容易啊。”乔小红说完,踅身往樟树林外走,边走边挥手,“别和我一起走啊,我可不想被你寝室里的三人帮看见,从此记恨我。”   明月望着她高挑的背影,不晓得说什么好。   明明做好人帮了她,却做出一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十分矛盾呵。   明月在乔小红走出樟树林后,又在林子里一个人静静沉淀下胸臆中恨不能捶胸顿足狂叫数声的情绪,这才缓步离开树林,回到寝室。   一推开寝室的门,明月就惊呆了。   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她的被子枕头都教人从上铺扯下来,扔在地上,不知道谁穿着鞋在上面来来回回踩了个透——也许三个人都踩过了罢——整床被子与枕头一片脏污,她书桌边上是被砸碎了的热水瓶,银亮的内胆碎片同热水流了一地。   明月怒极反笑。   这几个人在日常无所不用其极地欺负排挤她,她一忍再忍,想以真心换她们的真心,得来的还真像乔小红说的一样,是更变本加厉的对待。   原来有时候真心未必能换到真心呵。   明月自嘲地笑一笑。   再掏心挖肺都属多余。   明月走到寝室门后,取过扫帚畚箕,将一地暖瓶碎片都扫干净,又探身到窗户外头取过晾在窗台上的抹布,把地上的水吸了个半干,这才弯腰抱起被子枕头,去找生活管理老师。   走廊上有人在其他寝室门后探头探脑,随即被人拽回去,门“嘭”地一声关上。   明月发现自己竟然有心情微笑。   捧着被踩得几乎看不出原本乳白颜色的被子枕头,明月敲开一楼生活老师办公室的门。   王老师看见明月抱进来,污糟糟的被子枕头,惊讶至极,“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呀?”   明月耸肩,“不小心踩脏了。”   王老师看了明月一眼,满以为这孩子会趁机向她告状,毕竟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被子分明是有人故意踩成这样的。可是这孩子敦厚,并不借机告状。   “还有我寝室里的暖瓶也碎了。”明月帮着王老师把脏了的被套、枕套取下来。少体校的这些用品,每隔一段时间换洗一次,日常会准备一些以防需要替换——据说男生宿舍里时时有人尿床——换下来的脏被套枕套会集中在一处,交到总务处一并清洗。   王老师看看被套枕套,叹息,脏了洗干净也就罢了,但是暖瓶打碎了,却是要赔钱的。   “暖瓶是怎么打碎的?谁打碎的?一个暖瓶要十块钱呢。”   明月淡淡摇头,“不知道是谁打碎的,钱我来赔。”   “你这孩子……”王老师恨铁不成钢,怎么不接翎子呢?“和寝室同学还相处得好么?要是处不来,我给你重新安排一间寝室罢。”   三个月观察下来,孟明月真是个老实孩子,同寝室另外三个有些太过分了。当初孟英请她好好照顾明月,她只当明月会时时来央这央那,有意晾晾她,不想这孩子老实到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来找她。   明月听了,微笑,“谢谢王老师,我还应付得来。”   真的,即使换一间寝室,未必就不会遇到类似的事情,既然事已至此,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王老师望着面前女孩子眼里的明光,倏而也微笑起来,不知恁的,她忽然很期待这事的后续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我相信再冷漠的环境里,也都会有好人,坚信这一点! 明月加油! 19 19、第18章 念头 ...   明月并没有同寝室里三个女孩子再起冲突,四个人同处一室时候,那三个恨不能鼻孔超天,只当她是空气般。   明月无心同她们一般见识,只是更加努力地练习。在别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晚上去娱乐室看电视的时候,休息天相约到校外玩的时候……她抓紧每时每刻,近乎玩命地练习基本功。   阿爸阿妈休息天趁到城里送青蛤的机会,到学校来探望明月。   传达室老大爷在女生宿舍楼下,拿着大喇叭喊“孟明月,接待室有人找”的时候,明月正在自己的床铺上头练习绷脚尖。听到楼下老大爷喊自己的名字,又听见接待室有人找,赶紧从上铺三两步爬下来,趿上拖鞋,噌噌噌下了楼。   传达室老大爷正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明月赶上前,朝老大爷笑一笑,“谢谢何师傅。”   然后越过老大爷,跑向学校前门的接待室。   接待室里,孟海和阿妈拎着好几包东西坐在靠门的位子上,望眼欲穿。短短几分钟,竟漫长得似几小时,忽然见远处有个穿蓝色镶白色边条运动服的身影越跑越近,渐渐清晰起来。   “明月!”阿妈再忍耐不住,站起身来,拼命朝着人影挥手。   不一会儿那身影跑到接待室跟前,一头扑进阿妈怀-里,“阿妈!”   阿妈紧紧地抱着明月,好半晌才微微放开,伸手捧住女儿的脸细细瞅了个遍,只哽咽地说了句“瘦了”,眼泪就“唰”一下流了下来。   孟海连忙把妻女拉到接待室的座椅上坐下,笨拙地替妻子抹去脸上的眼泪,见女儿也是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又抬手摸了摸明月头顶,对妻子说:“快别哭了,让女儿看了笑话。”   阿妈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拉着明月的手,“训练苦不苦?”   明月比刚送来少体校的时候瘦了些,也高了些,从小留长的头发已经剪得齐耳短,更显得大眼伶仃,下颌尖尖。   明月笑一笑,“苦,不过我受得了。”   阿妈听了心疼不已,忙把自己带来的尼龙包取过来,“这是阿嬷给你做的豆沙麻薯和枣泥麻薯,让你饿的时候吃;这是孟校长托我带给你的黑巧克力,孟校长说了,黑巧克力热量高,比较抗饿,还有一定抗……疲劳的作用。”   阿妈努力回想孟校长的原话。   明月伏在阿妈肩膊上,“谢谢你,阿妈。”   阿爸又拿出另外一个包里的东西,“这是我在镇上新开的书店给你买的书,有两本你喜欢的科幻小说,还有一套外国奥运冠军自传;这是村里你的小伙伴叫我带给你的小画本——他们最近开始流行看连环画——说是这套《海的女儿》你一定会喜欢,让我一定要当面交给你。”   明月望着堆在接待室桌上的大包小包,努力忍着流泪的冲-动,挽起阿爸的手臂,“谢谢你,阿爸。”   “走,阿爸阿妈带你到外头吃饭去。”孟海挥挥手,仿佛这样就能挥去眼里的泪意一般,“明月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阿妈拽一拽他衣袖,指着桌上一大堆东西,“先把这些送回寝室,难道还让女儿拎着去吃饭啊?”   “嘿嘿……”孟海撸一撸头顶,朝妻女笑。   阿妈帮明月把桌上的东西一一放回包里,“门卫师傅说我们不能进去,你先把东西送回寝室,我和你阿爸在这里等你。慢慢来,不着急。”   明月看看常年在滩涂上养青蛤晒得皮肤棕红的阿爸阿妈,一左一右香了香他们的面孔,“你们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捧着两个塞得满满的包,往宿舍方向跑去。   阿妈望着她短发在风里扬起又落下的纤瘦背影,眼里一点点浮起担忧颜色。也许是母女连心罢,她这次来,觉得女儿眼里那种天真不解世事的神情,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忧悒之色。她也形容不上来,只是感觉这孩子有心事,却又竭力在她和阿爸面前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阿海……”阿妈欲言又止。   孟海轻轻揽住妻子肩膀,“在明月跟前,什么都别多说,只多讲讲阿英在王都参加训练的事,讲讲阿妈在村里天天和人推牌九小来来赚了不少零花钱……再担心也别露在脸上,让孩子有心里压力。”   “我知道了。”阿妈温顺地说。   没过多久,明月比稍早时候背多一只印着体校标记的帆布书包,穿着白色帆布运动鞋,从宿舍方向跑过来,“我来了。”   说着绕到隔壁传达室里,找到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的老大爷,“何师傅,我来填张外出单。”   老大爷闻言,暗暗颌首,放下报纸,从传达室斑驳得早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大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外出单,推给明月,“喏,笔在桌上,自己拿。”   说完又捧起报纸,埋头看报。   “谢谢何师傅。”明月接过外出单,在桌上找到用长长一根橡皮筋系着的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填好了,“我写好放在这里了,何师傅再见。”   等明月挽着阿爸阿妈走出少体校大门,何师傅才慢慢将报纸放下来,取过明月写的外出单,将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明月的字,写得意外的好,并不像其他以运动见长的孩子,因为重视专业训练,而忽视文化培养。   何师傅回想自己和这孩子有限的几次接触,从来都礼貌有加,并不因为自己是孟英的妹妹而骄矜自傲,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像她姐姐一样,也很少在休息天外出,多半都呆在宿舍里看书。   孟明月早晚有一天,会和她姐姐孟英一样有出息。何师傅在心里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然后继续看报。      阿爸阿妈领着明月到少体校附近一家叫海之魂的馆子吃饭。   中午时分餐馆里客人不少,老板娘在灶间里忙得团团转。孟海夫妻领着女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有空位子给他们坐。   有伶俐的小伙计将桌子抹干净,换上清爽碗筷,回身朝账台里的墙面一指,“三位想吃些什么?我们馆子里的招牌菜都在这儿了。”   孟海抬眼望去,只见那面墙上用三指宽的薄竹牌写了菜名价格,一溜挂开,起码有十五、六块竹牌,下头还有略细点的竹牌子,写着酒水价格,看上去一目了然。   孟海笑着对妻女说,“阿霞明月喜欢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多点些明月爱吃的菜。”阿妈忙对孟海道。   明月就双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我现在什么都吃,不挑食。”   小伙计见状,忙笑眯眯地说,“要不然我给三位推荐几道我们馆子里的招牌菜罢。”   孟海点点头,小伙计就介绍了餐馆里的三道招牌菜,一道招牌汤。   “我们老板娘做的香酥龙头鮳,蒜泥苦菜,梭子蟹炒年糕那是远近有名的,小黄鱼雪菜汤更是一绝,真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小伙计眉飞色舞,“我们馆子里的梭子蟹炒年糕用的可都是野生梭子蟹,个大膏红肉厚,年糕软糯入味,好吃得打嘴巴都不放……”   恰好老板娘从灶间里端了盘子出来,送到客人桌上,回身经过说得口沫横飞的小伙计,照着他后脑勺轻拍了一下,“哪有那么夸张?几位别听他自卖自夸,我们店里也就是些家常小菜。”   小伙计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孟海征求了阿妈和明月的意见,“那就要个梭子蟹炒年糕,一盘蒜泥苦菜,再来个小黄鱼雪菜汤,每日要一碗米饭。”   小伙计一边在手里的白纸本子上勾勾写写,一边将菜名又唱了一遍,最后笑呵呵地从本子上撕下白纸,搁夹子夹在灶间的窗口上。   过不多久,菜陆续送上来,孟海从梭子蟹炒年糕的盆子里挑了块最大最肥的蟹放到女儿碗里,“多吃点,要是觉得好吃,阿爸再给你点一盆。”   明月想起体校食堂里,稍微去得晚了,肉包子都一抢而光的情形,鼻尖一酸,赶紧夹了两块梭子蟹各放到阿爸阿妈碗里,“阿爸吃,阿妈吃。”   一家三口在餐馆里慢悠悠品蟹,阿爸绞尽脑汁将村里发生的事一一讲给明月听。   阿雄家已经开始给孟雄张罗娶媳妇,阿雄妈非要等奥运会结束才定人家,因为到时候阿雄已经是奥运冠军,女方给的彩礼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村里学校新来了个女老师,秀秀气气的,教整个学校所有学生的英语,孟校长说了,以后是个国际化的世界,谁会英语,谁就有了优势。现在天天能听见村里学校传出拗着舌头读外语的声音。   孟英写信回来,催家里赶紧把电话装起来,以后和家里联系也方便,又叫家里别担心她,她训练生活一切顺利。   孟海并不是讲故事高手,可是明月听得津津有味,阿妈偶尔插嘴纠正补充,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两开间的餐馆里已经没有几个客人就餐了。   老板娘灶上无事,洗干净手,一边用围裙抹去手上的水,一边走过来询问:“今天的菜怎么样?还合不合口味?”   阿妈点点头,同老板娘攀谈起来,“老板娘真能干,烧得一手好菜,撑起这么大一间馆子。”   老板娘摆摆手,“哎,生活所迫,要养家糊口,我没别的本事,就会烧点家常小菜。小店多得左邻右舍捧场,生意还不错。”   吃完饭结账出来,明月挽着阿爸阿妈散布回一条横马路外的体校。   明月依偎着阿妈,脑袋在阿妈手臂上蹭来蹭去,“我觉得还是阿妈和阿嬷烧的菜最好吃!要是阿妈开餐馆,生意肯定非常好。”   孟海闻言心间一动,望向正在垂头和女儿说话的妻子,一个念头在心里慢慢生成。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啦,大家注意防寒保暖啊~ 偶就是昨天没注意,鼻炎大肆发作,痛苦死鸟~ 20 20、第19章 朋友 ...   明月在学校门口依依不舍地同阿爸阿妈道别,在他们目光目送下,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校门,在传达室将外出单下面的返校时间填写清楚,这才回到自己寝室里。   寝室里其他三个女生都还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明月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明月看看阿爸阿妈给她带来的一大堆好吃的,想了想,到自己的储物柜里找出一个平时不大用的搪瓷缸子,到水房去洗干净,然后回到寝室用干净手绢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抹了一遍。   等搪瓷缸子晾干了,明月从阿爸阿妈给她带来的麻薯里分出一半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搪瓷缸子里,又抓了一把黑巧克力铺在上面,最后在搪瓷缸口罩上一张油纸,盖上盖子。   明月捧着搪瓷缸子出了自己的寝室,右转走过三间寝室,敲响离水房最远的一间寝室的门。   寝室里传来女孩子懒洋洋的声音:“门没关,进来……”   明月推门进屋,屋里也只得乔小红一个人。   躺在上铺看书的乔小红看见明月进来,也没有起来招呼她的意思,只用秀气的下巴点了点她自己的书桌,示意明月随便坐。   明月也不介意,走到乔小红的床铺下头,举高手将搪瓷缸子递给她。   乔小红拿眼睛瞥了一眼朴素的烤着日出霞光万丈花纹的搪瓷缸子,没有动弹,“什么东西?”   明月抿嘴微笑,“我阿嬷做的麻薯。撒芝麻的是红豆沙馅儿的,撒桂花的是枣泥馅儿的。还有黑巧克力。”   乔小红翘翘嘴角,“我当什么稀奇的呢,你自己留着吃罢。”   明月举高了手,坚持。   乔小红叹息,接过搪瓷缸子,放在自己枕头边上,“好了,我收下了,谢谢你。”   明月笑嘻嘻地收回手,坐到乔小红的书桌边上,“在看什么书?”   虽然乔小红开始总是对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是明月却看见过她内心里的古道热肠,所以并不在乎她的冷淡。   乔小红向明月展一展手里小说的封面,明月看见一张烈焰红唇的美丽女郎图片,以及“花花公主”四个大字。   “讲什么的?”   乔小红神秘兮兮地向明月勾勾手。   明月不由得好奇地凑过去。   “讲啊……”乔小红瞥了眼明月单纯的小脸,嘴角翘起来,“讲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孩子,可是这个男孩子是个花花公子,女孩子受了伤害,发誓做个花花公主,玩弄抛弃那些男生。”   说完,咯咯笑起来。   明月目瞪口呆。   她才十岁多点,看的最深奥的书是四大名著里的西游释厄传,和阿爸阿妈姐姐讨论起来,无非是佩服那只敢大闹天宫的猴子,却不明白何以会被一个只懂得念经是非不分的和尚压得全无反抗只力,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有关情-爱的内容。   乔小红被明月脸上的表情逗乐,合上书探身拍了拍她的头顶,“傻女,你还太小,看不懂的。”   明月很想问一句:你难道就看得懂了?   可到底还是咽回肚子里去。   明月没有刻意打听过,但耳边难免有风言风语掠过。   据说乔小红的妈妈姿色不俗,明月只看乔小红的模样,已能想像她妈妈会有多美丽。   也许因为太过美丽,故而风评不佳,邻居街坊或明或暗地说她作风不好。最终第一场婚姻以离婚收场,她独自带着才一岁多点的乔小红生活。   一个美丽的女人,又离了婚,一时之间身边是非不断,总有异性为之争风吃醋,娘家嫌乔小红的妈妈坏了门风,丢了乔家的脸面,竟然将她们母女一起赶了出来。   年轻女子带着孩子,生活不易,乔小红妈妈不得不带着女儿在外头借房子住,又辞去本来纺织厂三班倒的工作,应聘去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卖雪花膏、玫瑰胭脂。   后来就因缘际会,认识了第二任丈夫。   乔小红妈妈现在的丈夫在城里有钱有权,第一任妻子难产去世,给他留下一个儿子,比乔小红大几岁。为了儿子考虑,年富力强又身家丰厚的他一直没有再婚,直到遇见乔小红的妈妈。   风言风语的版本很多,但大体都倾向于这个男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展开热烈追求。乔小红的妈妈本就被生活的担子压得不堪重负,这时候忽然有一个既有权势,又还算英俊健壮的男人追求,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没过多久,两人就重新组成家庭。   这本该让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的乔小红享受家庭温暖,但是继父待她一直颇为冷淡,随着她日渐长大,一点点显露出继承自母亲的美貌,继父越发不喜欢乔小红,担心儿子和她长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有些不明不白的事。   乔小红的妈妈为了维持这段婚姻,考虑再三,托关系把她送进了少体校。   所以即使家就在城里,乔小红也很少回家,对周围的人也总是一副冷淡模样。   但是明月坚信,面冷心热的乔小红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休息天其他人或者回家,或者相约外出时,明月总愿意来和乔小红作伴,即便有时两人其实什么都不说,只是各自看各自的书。   乔小红留意到十岁少女脸上隐忍的表情,叹息一声,扔下书,“你的二零一B练得怎么样了?”   明月耸肩,“教练要我先练好基本功,不必急于一时练动作。”   乔小红闭一闭眼睛,这孩子知不知道体校有种叫“淘汰”的制度啊?   扔下手里的书,乔小红从上铺下来,“跟我来。”   “去哪儿?”明月问。   “叫你来你就来!”乔小红怒。   “哦。”明月乖乖跟着她走。   乔小红出了寝室,大步走在前头,明月只好加快脚步,小跑着跟上她。   等到乔小红推开陆上体能训练中心虚掩着的大门,将休息天空无一人的场地展示在明月眼前,明月才恍然大悟地扬睫望向这个讲话咄咄逼人,态度由来孤傲的女孩子。   “看什么看?!”乔小红恼羞,“还不快点进来?!”   “嗯!”明月赶紧在乔小红恼羞成怒前闪身进了训练房。   乔小红领着明月到训练中心里一处像沙坑一样的训练场地,场地边缘略高于地面,铺着硬胶垫,两侧竖有两根不锈钢管,自上方垂下两条长长的橡皮筋拉力带,前方略低的场地里则撒满碎海面块。   乔小红示意明月脱了鞋和外套,站到硬胶垫上去。   明月学乔小红的样子站上去,乔小红拉过两跟橡皮筋,绑在明月腰上。   “想像这就是跳板,而那是水池,”乔小红指一指前头满是碎海绵的海绵坑,“把要做的动作在脑海里过一遍。教练教给你的基本功,是所有动作的基础。你只要掌握了技术要领,困扰你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明月依言,轻轻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家乡孟家湾湛蓝清澈的海水。幼时站在岩石上一跃而下的情形如同不间断重播的画面,在记忆里掠过。   “跳!”耳边传来乔小红的声音。   明月踅足,背向海绵坑,深吸一口气,展臂,踮脚蓄势待发,那种种非议质疑排挤,这一刻都仿佛是系在她腰间的橡皮筋拉力带,而她要做的,就是忘记这些阻力,忘记自己,然后纵身一跃。   仅此而已。   可惜结果并不如想像中美妙。   落地的时候,明月没有双脚站稳,整个人一屁股向后倒在海绵堆里。   在柔软的海绵堆里挣扎起身的滋味,如同陷在泥沼里不能自拔般,并不好受。明月手脚并用,半天才从海绵堆里爬出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一只脚丫便从旁伸过来,轻轻顶一顶她的腿,“再来!”   明月就不声不响地又回到硬胶垫上,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调整一下自己的力度,继续做二零一B——向后翻转半周跳。   一练就练到天光暗淡,饥肠辘辘。   乔小红在明月稳稳落在海绵坑里后,笑起来,自己也站到硬胶垫边缘,做了一个向前飞身翻腾一周半,落在明月身旁。“下次练一一三罢。”   已经累到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的明月,发出一声哀号。   乔小红笑眯眯地蹲在趴在地上装死的明月边上,“这就受不了了?”   明月以手拍地,表示不行了。   “苦日子才刚开始。”乔小红的声音有淡淡的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个动作掌握了,没有喘息的时间,就要学习新动作,把握新难度,不断提升自己的竞技实力……你以为这就够了?不不不!远远不够!还要练体力、练耐力,还要学文化……”   乔小红“嗤”一声,“即便这样刻苦,一百个人里,也未必能出十个世界冠军。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会被淘汰。不对自己狠一点,在这里是生存不下去的。”   明月抬起头来,望着蹲在她身旁,神色有些迢遥的乔小红,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伤感。   只是这迢遥神色转瞬即逝,她戳了明月额角一下,“快起来,别装死了,我们去吃晚饭。”   这一下戳得不轻,明月觉得额角上顿时凹下去一块。   两个女孩子相偕走出陆上体能训练中心,夕阳的余光为两人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在地上照出细细长长的影子。    21 21、第20章 成长 ...   就这样,三年过去。   三年间,明月的周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孟英在一年前的奥运会上,勇夺女子一百米自由泳金牌,实现了游泳项目在奥运会上金牌零的突破。一时之间整个国家都为之沸腾欢呼,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迎接奥运冠军的归来。   孟英在王都受到国王和王后的接见,被授予荣誉勋章,奖励她刻苦训练而获得的不凡成就。   同孟英一起授勋的,还有荣获男子一米板、三米板、十米台三冠于一身的林渊。国际媒体惊呼声一片,称林渊为跳水金童。林渊却谦虚的表示,他还没有实现男子双人跳水夺冠的梦想。他希望下届奥运会能收获男子双人跳水的夺金梦。   孟英林渊在皇宫的中和殿授勋时的画面通过电视向全国直播,瞬间就令两人在全国都家喻户晓。国王调侃两人立在一处,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教人赏心悦目。   这句话在次日成为全国各大报纸头条,并配以皇宫新闻署拍摄的官方照片。   明月看到报纸,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   当时乔小红拿手肘捅她,朝报纸努嘴,“他们真般配,是不是?”   明月望着照片上面英俊挺拔的林渊和柔和温朗的姐姐,笑着点点头。   他们是她努力训练追赶的目标,可是在她不断努力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又去得更高更远,让她难以企及。   “有这么优秀的姐姐,压力会不会很大?”乔小红又拿手肘捅她。   明月笑起来,“压力肯定有,但是到底有多大,我也不晓得。”   说完摊摊手。   “去你的。”乔小红听了,不由得推明月一把,将她推得东倒西歪,吱吱咯咯笑。   孟英奥运会夺冠归来,两姐妹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奥运冠军们在王都参加庆功宴后,稍事休息,便组成演讲团,踏上全国演讲的旅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院校做汇报演讲,激励那些有志向上的青年人和学子们。   明月只和姐姐在期间有一次简短的通话。   电话里孟英的声音有淡而又淡的疲惫,叮嘱明月好好训练,争取能选进闽州跳水队,这样到时候她们就可以在州水上运动中心一起训练了。   明月应承下来。   每四年举办一次全国青少年运动会,正是旨在选拔青少年运动员,向国家队输送新鲜血液的运动赛事。林渊孟英都是通过参加青少年运动会而广受瞩目,进而被选拔进州体育队,最终入选国家队的。   这是所有怀揣体育梦想的少年展示自己竞技实力的舞台。   明月要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刻苦再刻苦地训练,提高自己的动作难度,在少体校的跳水比赛中脱颖而出,代表清江市去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   而这绝非易事。   当年她初入少体校时,同寝室那三个欺负排挤她的女孩子,已经陆续被淘汰,离开了少体校。这令明月真切体会到运动的残酷与无情。   体育不会尊老爱幼,它只懂得优胜劣汰,你竞技巅峰不再,成绩不再,对不起,只能请你离开。   这样的认知,使明月清楚地明白,她没有借口替自己找退路。   乔小红与明月相比,就懒散许多。她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她已经褪去少女的青涩,显露出傲人的女性曲线,并且日渐泼辣。少体校里男生的视线多数都追着她转动,每当她走过时,必引得呼哨声无数。   教练和生活管理老师头疼不已,又莫可奈何。   她曾经自嘲地对明月说,家里早已经都和少体校高层打过招呼,无论她专业成绩好坏,都务必让她在少体校呆到十八周岁,然后送她去外州某个名不见经传的院校再读四年大学。等她毕业出来,就可以结婚生子,彻底不用再依靠继父和母亲生活。   大家统统获得解脱。   明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劝解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反倒是乔小红十分不以为然地拍拍明月的手背,“你别露出一副死了小动物的伤心表情给我看,我不晓得多希望早点离开他们的控制。”   明月捶乔小红一拳,“谁一副死了小动物的伤心表情啊?谁谁谁?!”   乔小红哈哈大笑,其意不言而喻。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一路做好友到现在。明月唯一不适应的,就是男孩子对乔小红的热情,有些男生甚至为了追求泼辣又高傲的乔小红,转而把脑筋动到明月身上,请明月转交情书零食的不在少数。   明月和乔小红在人头攒动的水房里碰了头,两个人挤在一个水喉下面刷牙洗脸,洗漱完毕又一起去食堂吃饭。   早晨少体校的食堂,就是战场。   肉包子、牛肉煎包,卤蛋等都盛在大大的不锈钢食盆中,放在开放式的保温柜内,白粥和牛奶则盛在大的不锈钢桶里。所有学员到食堂门口自行拿干净的餐盘和不锈钢碗取用早点。   男生的食量普遍比较大,又比女生速度快,往往最早冲进食堂,等女生洗漱好三三两两进来的时候,肉包子、牛肉煎包等比较好吃的早点多数都已经祭了男生的五脏庙。   明月和乔小红到食堂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几个先到的男生甚至都懒得找位子坐下来,就在取餐区站着三两口把包子吞下去,然后再用夹子去夹架子上的早点。   明月有时候会想,少体校能培养出多少杰出的运动员不得而知,可是在饮食上的投入却可想而知,一定非常庞大。   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吃起东西来真的像老虎一样,无肉不欢。每天二两牛肉于他们而言,大抵只够塞牙缝罢?   这时候靠窗的方向,有在变声期的少年用毛糙的嗓音高喊:“小红,明月,这里这里!我们给你们留了座位和点心!”   乔小红嗤了一声,拉着明月反方向走到食堂另一侧,拉开角落里两把椅子,和明月坐下。   那边男生也不气恼,端着餐盘走过来,将热腾腾的牛奶和牛肉煎包送到两人跟前,“喏,特地给你们留的,快吃罢,还热着呢。”   说完放下东西又回自己坐位去,那边立刻传出起哄声。   明月不意外听见周围有女生冷哼。   “……看她那副样子……”   “……除了会卖弄姿色,还会什么?”   乔小红不以为然,而明月则已经学会对这些唇枪舌剑处之以淡。   吃过早饭,休息片刻,男女生分别到操场上集合,由各自的教练带开,进行早晨的体能和耐力训练。   今天的情况略微有些特殊,孙教练领着两个陌生面孔,站在跑道上。等跳水队男女运动员都集合以后,身为少体校跳水队总教头的孙教练,将两个有着柔软而好看的深褐色头发的少年推到大家面前。   “他们是骆理非,骆理是。他们的父母由美国到我国工作,他们在美国也是练习跳水的,所以在我国期间,暂时在我们少体校和大家一起练习。希望你们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队伍里顿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孙教练短促地吹了声哨子,“好了,现在开始晨跑,男生一千米,女生八百米,计时开始!”   晨跑结束,稍事休息,低年级学员集合去陆上运动中心进行基础训练,而高年级则编组在泳池边做热身运动后,进行小组的练习比赛。   练习比赛与正式比赛几乎完全一样,分为有难度系数限制的规定动作,和无难度系数限制的自选动作各五个。整个练习赛,赛况之精彩,竞争之激烈,引得原本在泳池边上做换气打脚训练的游泳队低年级学生完全忘记自己的训练指标,目瞪口呆地望着从跳板上起跳,在空中做出各种直体屈体,抱膝翻腾乃至转体动作的身影。   游泳队的教练笑眯眯地问:好看吧?   一群小孩子齐齐点头:好看。   教练倏然就把脸一绷:那是练出流汗流泪练出来的!还看?!赶紧给我认真练!再不认真每个人加多一百次打腿。要是让我发现谁还看,整队人再多加一百个!   小孩子们吓得一个个立刻埋头拼命换气打水,一时岸边溅起水花一片。   明月恰好从三米板上跳下来,在游回岸上的时候听见了,忍不住微笑起来。孙教练也凶,特别是训练的时候,可是做孙教练的弟子久了,也敢趁教练心情佳时机好的时候,和教练开开玩笑。   等训练赛结束,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   明月和其他女队员到淋浴房草草冲了一把,换上运动服出来,在游泳池边上集合。   孙教练和另外两个教练都等在游泳池边上,见所有人都到集合了,孙教练取过练习塞的成绩表,前前后后仔细地翻看。   站在泳池边上的所有跳水队员都不由得屏气凝神,等待教练宣布成绩。   每次练习赛的成绩,关系着他们最终的命运,意味着他们在少体校残酷激烈的淘汰竞争中,能否顺利过关,继续向着梦想前进。   和明月同期,甚至比明月更早进少体校训练的学员,有半数以上已经被淘汰,回到地方上去了。而留下来的这半数不到的人里,在未来也会有很大一部分终将离开他们为之付出青春,为之流下过汗水和泪水的运动项目,回归成一个普通人。   此时此刻站在游泳池边上的高年级运动员里,真正能取得成就,登上更广阔竞技舞台的,少而又少。   清江市少体校同时培养出了跳水金童林渊和实现奥运会游泳项目金牌零的突破的孟英,则成了体育界的传奇。   无数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少体校来,希望能再创一个类似的神话,使得水上项目的竞争更加激烈。   乔小红悄悄握住了明月的手,明月回以微笑,两人一起望向教练。   孙教练将成绩表浏览一遍,轻轻背手,放在身后,声音低沉有力地宣布:“这次练习赛成绩在男女队前六位的学员,将代表市里,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其他人要努力了!”   一言顿时激起千层浪。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亲留言,问竞技体育是否有悖真正的体育精神,下面又有人回:一将功成万骨枯。 同其他国家运动员获得赞助,自行寻找名师训练不同,这里是由国家寻找优秀的体育苗子培养,并从中选拔最优秀的~其竞争之激烈,淘汰之惨烈,我们外人恐怕永远也无法体会。 22 22、第21章 惊喜 ...   各项目各组别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的名单,次日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板上。   吃过午饭,休息时间,宣传板前人头攒动。   “前面的让一让,让我看一眼!”   “后面的不要挤,等我看完的。”   “喂!前面的你看好了没有?急死人了!”   “名单又不会长腿跑掉,急什么急?”   明月和乔小红在人群后头见盛况如此,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不去凑热闹。`   偏偏有好事者从人堆里挤出来,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向心仪的女孩子献殷勤。   “小红!你和孟明月都上名单了!”男孩子激动得脸都红了,   “真的?”这是明月的第一反应。   那男孩子大力点头,“真的!你们两个的名字在跳水女队最上面,我仔细看了两遍。”   明月不由得抓紧了乔小红的手,强忍住欢呼的冲动,只轻轻摇了摇,“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比赛了。”   乔小红闻言,嫣然一笑,“是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比赛了。我可不会让你哦。”   男孩子被乔小红难得一见的嫣然妩媚引得神魂颠倒,“乔、乔小红……你一定会得第一……”   乔小红白了男孩子一眼,拖着明月回宿舍去。   宿舍里也正就青运会名单议论纷纷。   “田径队的陈之谪真帅!听说如果这次能得冠军,学校要保送他去读申洲体育学院呢。”   “体操队的叶承飞才帅!他的托马斯全旋做得多流畅?!”   “他们再帅也帅不过林渊师兄!奥运会上的五二五五B,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简直是梦幻般的一跳啊……”   “在我心目中那是神一般的一跳……”   女生们的讨论声顺着门缝传出来。   “听说林师兄和孟师姐是一对呢。”   “报纸上这样宣传而已,林师兄自己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喽。”   “你们说孟明月这次入选参加青运会,和她姐姐是孟英有没有关系?”   “孟明月的实力有目公睹,再说孟英是练游泳的,和跳水没有太大关系。乔小红也上名单,我才想不通呢。”   “有什么想不通的?人家会抛媚眼喽。”   门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明月听得怒从中来。她们就是这样任意贬低诬蔑别人,来令自己的失败看起来更合理的么?   明月刚想冲过去推门,却被乔小红拉住手臂,轻轻摇头。   为什么?明月以眼神问。   我们到外面去说。乔小红以眼神示意。   两人静静返身下楼,走过午间静寂无人的穿堂,来到宿舍楼后面的樟树林里。   樟树林里一年四季树荫如遮,始终透着一股阴凉,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樟树清香。明月和乔小红闲来喜欢在樟树林里讲话,既清静,视野又开阔,鲜有人打扰。   “现在不是找她们理论的时候。”到了樟树林里,乔小红背靠着树干,对明月说。   “为什么?!她们讲话太难听了!”明月渐渐懂得三人成虎,积毁销骨的道理。有时候不实言论足可以将一个人逼至崩溃。   乔小红轻轻嗤笑,“比这还难听的话我都听过。”   明月沉默下来。   是,比这还难听的话,她也听过。   破鞋的女儿和破鞋一样不要脸。   看她的脸就晓得骨子里有多风骚。   和乔小红混在一起,能是什么好人?   这样不轻不重的“耳语”从来没有停止过。   三年下来,明月才知道,当初她经历的排挤算什么?乔小红一路忍受的异样眼神和非议,甚她无数。   “青运会比赛在即,你这时候和她们发生冲突,无论谁有错在先,都对你不利。何况……”乔小红明眸微徕,嘴角浅翘,“到了青运会赛场上,谁还管你我有什么背景?一切都凭成绩说话。拿出优秀的成绩,就是打在她们脸上最响亮的耳光。”   明月想一想那情形,忍不住笑起来。“好罢,你说得对。”   乔小红向明月霎眼睛,“想想我们可以一起去比赛了哦!”   明月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呀。”   “休息天我们出去逛街罢。”乔小红提议。“去买点好吃的,我们庆祝一下。”   “星期六我爸爸妈妈要来看我,我们星期天去吧。”明月已经学会在人前管阿爸阿妈叫爸爸妈妈。   “就这么说定了。”      休息天阿爸和阿妈驱车到少体校门口来接女儿。   明月按例在门口传达室填写了外出单,这才走出少体校大门。   等女儿上了车,和妻子两人在后排坐稳妥了,孟海这才发动小货车引擎,“咜咜咜”地驶开。   小货车开车一段路去,在后座和阿妈喁喁细语的明月忽然问:“阿爸,这不是去海之魂的路啊。”   过去三年,孟海和阿妈每两周来看女儿一次,每次都领她去离少体校不远的海之魂吃饭。海之魂的老板娘已经认识他们一家人,孟英得了奥运会冠军的那年,老板娘还逢人就自豪地介绍:奥运冠军孟英的父母和妹妹,经常来我的餐馆用餐。   老板娘毫不讳言,生意因之火爆。   可是今天这条路,却是与海之魂的方向背道而驰。   孟海笑起来,“我和阿妈有个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是不是阿嬷也来了?”明月眼睛一亮。阿嬷因为年纪大,渐渐不爱离开孟家村,这三年明月只在中元节和春节见到过阿嬷。虽然平时也通电话,但是明月仍想念她。   孟海只是笑,并不回答。   “阿妈,我猜的对不对?”明月摇阿妈的手臂。   阿妈强自忍耐,不提前向女儿揭晓答案,“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明月鼓起腮帮,“我本来还想把我的大惊喜告诉你们呢。”   “明月也有惊喜告诉我们啊……”阿爸从后视镜里看女儿一眼,“那今天可是双喜临门了,要好好庆祝一下!”   “……”明月看了看明显要把惊喜留到最后一刻才揭盅的父母,失笑,“好罢,我再忍一忍,就忍一忍。”   孟海开着小货车有大约刻把钟路程,从大马路一转弯,转进一条只容得下两车通行的小马路,然后在路边停下车。   “到了,剩下一点路,要走进去了。”   明月跳下车,不明所以地跟在父母身后,自小马路走上一条巷子。   这两边临马路底楼都是铺面,二楼以上才是住家。底楼的铺面有做百货生意的,也有做南北货生意的,更有成衣铺,裁缝店,理发店,一眼望去,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他们走的这条小巷子,恰恰是各个铺面的后门。有的后门关着,看不见里头情形;有的则敞开着,外头装着沙门,使店铺南北通风,店内的情形透过碧纱门能约略看个大概。   明月疑惑地看向走在她前面,阿爸宽厚结实却微微驼起的后背,又看看比自己已经矮了半个头的阿妈头顶的两丝白发,忽然伸手搂住阿妈的肩膀,放下自己的孩子气,“阿爸,阿妈,我要去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了。”   阿妈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小女儿的眼睛,“真的?!”   明月点点头,“真的。”   “阿海,你听到了没有?我们明月要去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了!”阿妈扭过脸去向走在前头的阿爸说,不让明月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孟海在前面大声应,“我听到了!”   然后催促妻女,“快点,马上就到了。”   小巷很快走到尽头,望出去是两幢沿马路大楼之间的一条两人宽的另一条巷子。   孟海停在巷子尽头一间铺面的后门前,伸手从裤袋里取出钥匙,推开铁门。   铁门一经推开,扑面是一股空旷的味道。   孟海护着妻女走进铺子里。   屋内十分干净,地面上铺着城里人喜欢的刻花青石地砖,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幅没有摘走的画。房间里有木质楼梯通向二楼,楼梯的卷纹雕花扶手栏杆被擦得干干净净,甚至能看见黑色漆水下面细腻的木质纹理,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阿爸,阿妈……”明月若有所觉。   “走,我们再到楼上看看。”孟海一手挽住阿妈,向女儿招招手。   明月慢慢走上楼梯,二楼一点点出现在她视线里。   “阿嬷!姐姐!”明月蓦然发出一声欢快的尖叫,然后猛地加快了脚步,跑上二楼,扑向坐在二楼长木椅子里的阿嬷和姐姐孟英。   孟英伸手搂住明月,阿嬷则轻轻摸了摸明月的脸颊,“哎,慢点,阿嬷老了,可经不起你这一扑。”   明月在姐姐臂弯里嘿嘿笑起来,“阿嬷,姐姐,你们也来了。”   孟海在后面望着母亲和女儿三个人抱成一团,与阿妈相视微笑。   “姐姐你怎么会来?”明月和阿嬷孟英挤在一张长木椅上,一手挽着阿嬷,一手挽着姐姐,问。   “我有半个月假期,正好阿爸阿妈……”孟英看了一眼阿爸阿妈,“打算给你个惊喜,我和阿嬷就一起来了。”   “你和阿嬷不是惊喜么?”明月诧异。   “明月喜欢这里吗?”孟海问。   明月环视空旷宽敞而明亮的房间,点点头,“很好啊。”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家的了!”阿爸笑着宣布,“我和阿霞把这里盘了下来,打算开个餐馆,我从孟家村直接运最新鲜的海产过来,阿霞打理餐馆。三楼的房子也是我们家的,一会儿上去看看布置得满意不满意。以后你休息天就可以回家来住,阿英放假也不用大老远地乘车回孟家村……”   “阿爸……”明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傻女,这么高兴的事,哭什么……”阿嬷伸手去抹明月脸上的眼泪。   “我高兴啊……”明月抓着阿嬷的手胡乱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我高兴!”   “明月自己也有好消息,她要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去了!”   “那可要好好庆祝一下,我们家阿英明月都有出息了。”阿嬷欣慰。   “走,我带你们到大饭店去吃饭庆祝!”孟海挥一挥手,踌躇满志。   孟英趁机揪一揪妹妹的耳垂,“吃饭的时候,要详详细细向我汇报。”   “是!”明月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Sean要参加数学竞赛,我六点就醒了,早早来更新~ 文里的姐姐妹妹们都帮我家Sean小朋友加把油哦~ 祝他顺利完成比赛~ 23 23、第22章 幸福时光 ...   孟海带着一家老小到清江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临海广场一间外形如同画舫的大饭店吃饭。   饭店内的布置如同它的外形一样别致,整个饭店分成上中下三层,底楼是宽敞的大堂,窗明几净。沉雅的海南檀木桌椅,泛着古朴的幽光。桌上摆着象牙白色德化瓷的碗碟筷架,干净清透。   大堂里的服务员都穿着一色式样的蓝色土布衣服,样式像闽州渔民常穿的窄袖宽腰的款式,又较之略长一些,遮住了腰腹,配一条同色土布宽腿裤,男服务员领口系一条红色的布巾,女服务员则在腰里系着红色的汗巾,个个看起来都精神抖擞。   大堂里看起来像是主管的黑衣男子看见孟海一行,忙迎了上来,于孟海握手,热情地招呼一行人,“孟老板,稀客,稀客!来吃饭?一共几位?”   “王经理你好,你好!我们一共五个人。”孟海与之客套。   “孟老板二楼请,二楼风景好,也清静些。”边说边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将他们领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孟老板来我们临海楼吃饭,这还是头一次,一定要点我们临海楼的招牌菜尝尝,价格优惠,您别和我客气啊。”   孟海笑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王经理又寒暄片刻,这才下楼去了。   明月和姐姐孟英在靠棱格窗的位子落座,透过棱格玻璃窗,能望见下面海浪翻滚的大海,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云层,有海鸟在云层与大海之间盘旋翱翔,使人心情为之豁然开朗。   孟海看见两个女儿精神一振的颜色,朝阿妈霎眼睛:你看我选的地方好吧?   阿妈抿嘴笑:好好好,你选的地方最好。   少顷,有服务员过来送上菜单,孟海点了一桌招牌菜。   服务员唱过单,临走前轻手轻脚将餐桌两旁靠墙处的暗槽一拉,拉出两幅苇草编的草帘子,将他们的餐桌变成半隔绝式的包间。   孟英明月看了赞叹不已,老板真正好心思。   等上菜的功夫,两姐妹细细向彼此讲述近况。   “……总算奥运会的那股热潮已经退下去了。”孟英抿一口茶水,“现在每天都正常训练,假期结束归队以后,要备战游泳世锦赛。你呢?”   “我也是每天正常训练。前几天进行了一次练习赛,教练事先也没有刻意和我们打过招呼,练习赛结束了,才宣布——”明月耸肩,“名次在前六的可以代表清江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好多人说如果早知道这次练习赛的成绩关系到能否参加青运会,当时无论如何也要超常发挥。”   孟英听了摇摇头,“这想法可不对,你千万不能和他们抱有一样的想法。你永远不知道机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所以每一次训练,每一场练习赛,都要把它当成是真正的赛场。如果如何如何,无论如何也会怎样怎样,都是借口!”   只有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才有可能抓住机会。   面对姐姐难得一见的严厉,明月反而微笑,靠在姐姐肩膀上,“谢谢你,阿英。”   孟英脸皮一红,推开妹妹的脑袋,“老大不小了,脑袋沉死人。”   明月嘿嘿笑。   过了一会儿,菜陆续送上来,孟海先给阿嬷夹了一筷子卤水乳鸽到面前的食碟里,“阿妈尝尝看,这是他们临海楼最要名的冷盘,卤水乳鸽。”   又压低了声音,“我以前给他们家送青蛤的时候,在后厨听大师傅说,他们家除了用的鸽子有讲究,就是卤水也格外考究,不但老鸡汤骨桂圆,还要加冰糖红糖鱼露……又嫩又滑又香,好多外国人来也必点的一道菜。”   阿嬷连连颌首,咬了一小口卤水乳鸽,“阿霞也吃,阿英明月都吃起来。”   见阿嬷动过筷,阿妈这才拿起筷子,给两个女儿夹菜。   “阿妈你自己吃,我们两个夹得到。”孟英明月忙对阿妈说。   阿妈听了微微笑,“久久才见你们两姐妹一面,阿妈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只好给你们多夹几筷子菜。”   两姐妹闻言,齐齐提起筷子,给阿妈夹菜。   “阿妈吃鳝球。”   “阿妈吃鸡片。”      饭毕,孟海提议到下头临海广场散散步再回去,得到全家人的附议。   “阿爸点的菜太多了,吃得太饱了。”明月笑眯眯地挽着母姐,“要多走走才会消化。”   一家人结账下楼,孟海阿妈阿嬷三人慢慢走在前头,商量着怎样布置自己家的餐馆,又要推出什么特色菜来吸引顾客。   明月与姐姐孟英并肩,微微堕后两步,手挽手讲悄悄话。   “什么时候去比赛?”孟英问妹妹。   “教练说下个月月初。”明月回想一下,“开幕式是五号。”   “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了……”孟英沉吟片刻,“那你这段时间要调整好自己的作息,保证充足的睡眠,饮食要注意,也尽量避免生病用药——有些药物会影响比赛成绩。方便的话,可以开始慢慢整理要带去参加比赛的行李,不要等出发前一两天手忙脚乱。”   明月听了频频点头,将姐姐总结的经验一一记在心里。   “出门比赛一定要听领队的话。”孟英想一想,还是提醒妹妹,“出门在外要小心,注意安全。”   “知道了,老阿嬷!”明月脆生生地应。   孟英伸手去弹妹妹额角,明月机灵地捂着脑门逃窜,一不小心撞进对面一个穿轮滑鞋,在广场上溜冰的男孩子怀里。   戴着头盔目镜的男孩子眼疾手快,微微屈膝稳住自己的同时,伸出双手圈住明月,用奇腔怪调的中文说:“嘿,嘿,当心!”   不远处另一个略高些,同样戴着流线型头盔的男生迅速滑过来,在他们身旁一个漂亮的急转刹住来势,看看两人,“不要紧罢?”   明月连忙从男孩子胸前挣脱出来,面红耳赤,“对不起。”   差点被撞倒的男孩子笑起来,“不客气。”   后赶来的男孩子伸手排他后背,“要说‘没关系’。”   “啊,没关系。”讲话腔调奇怪的男孩子从善如流地摸着自己后脑,说。   孟英也跑了过来,先挽住妹妹,这才向两个男孩子道:“对不起,我们没有注意。”   说完打算拉着明月走开。   不料先前的那个男孩子忽然指着孟英咋呼起来:“理是,理是!我认得她!她是那个游泳很厉害的英!”   骆理是朝孟家姐妹一笑,“真抱歉,理非没见过世面。”   骆理非睁大了一双墨绿微黑的眼睛,“你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没见过世面’?”   难为他奇腔异调,竟然把“没见过世面”五个字说得字正腔圆。   孟英忍着笑,不搭腔。   明月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骆理是赶过来的时候,她就认出了骆氏兄弟,毕竟外国面孔在她的生活里殊为罕见。   骆理是看见少女脸上全无心机的笑容,也弯了弯眼睛,“孟明月,你是孟英的姐妹?”   “咦?!你们真的认识我姐姐啊?”明月止了笑,大感惊讶。   “我们在家乡全程观看上届奥运会泳池比赛。”骆理是微笑,并不刻意张扬,只是陈述事实。   明月“啊”一声,想起他们自美国来。   少体校环境相对封闭,消息传播得极快,也不晓得什么人神通广大,骆家兄弟不过才在众人面前露面,晚饭时候,两人的身世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乔小红说了很多小道消息给她听,她只大概记得他们家父亲是早年从南粤出国留学,在美国当地取了个洋太太,生了他们两兄弟,后来在泰山大人公司里任职,如今为了帮公司打开亚洲市场,携妻带子前来开疆拓土。   明月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姐姐参加的奥运会,就是在美国举办的。   孟英捏捏明月的手,以眼神问:认识?   明月忙向姐姐介绍骆氏兄弟:“他们是我们少体校新里的学生,骆理是,骆理非。”   又自豪地向骆理是、骆理非兄弟介绍,“这是我姐姐孟英!”   理非猛地原地转身,弯下腰,把自己的背朝向孟英,“请给我签个名罢。”   明月瞠目结舌。   孟英望着少年只着白色T-shirt的结实后背,微笑,“以后有机会好吗?我现在没有带笔。”   骆理是又拍了弟弟后背一把,有些歉意地对孟英道:“他自看了你的比赛,就一直崇拜得不得了。他说亚洲人天生肌肉密度、皮下脂肪含量不如欧美运动员,在游泳项目上不占优势,所以他对能夺得奥运女子游泳金牌的英崇拜不已。想不到会碰上你。”   转而又对明月说,“以后请多指教。”   一旁骆理非直起身来,向明月伸出修长白净的手,“请多指教了以后。”   明月挽着姐姐孟英的手,望着面前这两个浓眉大眼,有着柔软褐色头发和深刻轮廓的混血儿,忽然生出一种今后的体校生活会非常热闹的预感。    24 24、第23章 偷闲 ...   预感成真快得叫明月措手不及。   明月头一天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才回到宿舍,次日同乔小红如约一起外出逛街。   填写完外出单,走出校门没几步路,就看见不远处骆氏兄弟站在一辆银灰色挂黑色牌照的汽车旁边。骆理非还在原地跳一下向她们招手,“明月,小红,这里!这里!”   异国少年热情的呼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明月恨不能一手捂脸,做不认识二人状,奈何骆理非呼唤完了,索性朝她们跑过来。“你们打算去哪里?我们有车,不如一起罢?”   明月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竟然自来熟至此,完全没有一点大家其实还是陌生人的自觉。   乔小红眯一眯眼睛,随后垂睫对明月一笑,“他们交朋友的速度倒很快。”   明月连忙撇清,“我没和他们交朋友。”   乔小红闻言,粲然一笑,“我知道。”   “你不喜欢他们,我们不理他们好了。”明月被乔小红这一笑笑得神魂颠倒。暗暗想自己是女孩子都受不了她这一笑,男孩子如果见了,又如何抵挡得了?   明月这时候忽然能体会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心情了。   迎面跑过来的骆理是果然一愣,随即也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和理非对清江还不太熟悉,给我们做向导罢。”   明月以为凭乔小红的性格,恐怕不会答应,不料她竟点头同意。   “好啊。”   明月便也点点头,“好罢。”   四人同车,乔小红建议去市中心闽中大道,“商店多,还有图书馆和博物馆,大道尽头就是临海广场。”   理非话多,思维跳跃,话题从跳水到旅行,从太空到潜泳,十分博杂。   明月听得津津有味,既诧异,又羡慕,一个十五岁少年竟然有如此丰富的经历。   明月看得出来,理非喜欢乔小红,仿佛一块磁铁,被另一块磁铁吸引。   理是则沉稳很多,大多数时候都和明月一样,充当听众,听理非侃侃而谈,偶尔在理非太过兴奋的时候,稍微加以制止:“别跳起来,我们在车上。”   等到了闽中大道,四人下车,骆理是吩咐司机自己停车休息,他们去逛一逛,约好午饭后回来。   闽中大道是清江市中大道,两旁商店林立,大道最东面有清江市博物馆,西侧则有清江市图书馆,是为清江市一景。   明月来清江三年多,这也还是第一次到市中心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来,不免露出些许新奇来。   相比之下,反而是外来客骆家兄弟,对闽中大道的喧闹街景,十分淡然。   乔小红一把勾住明月的手臂,“给我争点气好不好?不要露出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   明月知道乔小红就是这样的脾气性格,也不恼,只笑一笑,“我本来就是从渔村来的呀。”   乔小红恨铁不成钢,要忍一忍才没有当街去掐明月的脖子前后摇撼。   最近晚间在放一位夷州女作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时整个闽州都为之疯魔,连少体校晚饭后半小时电视时间,都能看到屏幕上男主演动辄嘶吼,捶胸顿足,涕泗横飞,前后摇撼女主角的镜头。   乔小红此时真恨不得自己被那位以咆哮演技而红遍闽州的男演员附体,摇醒明月:气场!在男生面前,有点气场好不好?!   明月哪晓得乔小红心里的纠结,只管走近清江图书馆红漆大门前竖着的不锈钢铭牌,细细阅读。   清江图书馆现址,是当年女王在位时,清江府知府的私宅。清江知府搜刮民脂民膏,建了这座私宅,清江府百姓因此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女王被推翻,新王登基以后,原清江知府被人检举揭发,认罪伏法,整座宅子里的物品都被新王派下来的市长抄没拍卖,余下这座奢华的大宅院,以及清江知府附庸风雅搜集的大批古籍孤本,因其价值不可估量,最终经由市议会投票决定,建立了现在的清江市图书馆。   明月咂舌,原来这雄伟气派的图书馆背后,还有这样的典故。   “想进去看看吗?”骆理是站在明月身后问。   明月还没来得及回答,理非已经跳起来,“我不要去,看书最无聊!小红我们去前面逛。”   说完也不管乔小红愿意与否,一把拽住她向前面跑去。   明月眨眨眼,视网膜上似乎还留着乔小红和骆理非的残影,乔小红已经被抓着跑出去好远。   望着近在咫尺的图书馆,明月指着门口的提示牌,叹息,“需办理图书借阅证,才能入内借阅图书。”   骆理是露出一个略点狡黠的笑容,从口袋里取出两本图书借阅证来,在明月眼前晃一晃,“走罢。”   说完迈步走上图书馆门前的青玉台阶,明月迟疑一秒,随即跟了上去。   跨进图书馆的门槛,回廊之间是草木葱茏的天井,天井中间的青石花坛里,碧绿的美人蕉叶径自舒展,娇嫩的红色花朵如同火焰燃烧般浓烈。   骆理是发出一声低低的赞叹,“家父一直告诉我们,他的祖国虽然曾经沧桑,但是极其美丽,我和理非总难以领会。这一次他坚持带我们一起赴任,家母一度并不赞成,觉得我们离开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对我们的成长不利。”   他站在回廊上,望着天井里青翠葱茏的植物,柔软的褐发被风微微拂起又落下,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可是来到这里,我才发现,有些东西是写在骨血里的。”   见明月站在他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默默望着他,骆理是微笑,小小声对明月说:“告诉你个小秘密,我爸爸向图书馆捐赠了五千册英文原版书籍,所以我和理非才有两张借书证。不过理非不爱看书,你喜欢的话,拿去用罢。”   他看见少女的眼睛如同星子般蓦然一亮,“可以么?”   理是向明月霎眼睛,“借书证上只有一个名字,你说自己是骆理非,不会有人怀疑。”   两人果然在图书馆毫无阻碍地借到了各自心仪的书,从图书馆出来,乔小红和理非还没有回来,明月和理是就坐在图书馆门旁的石狮子脚下,小声讨论借到的书。   “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看科幻小说。”理是对明月手里的书点点下巴。   “我看东西很杂的。”明月摆摆手,“什么都看,只要是书,我都爱。”   “你是个容易被取悦的女孩子。”理是流露出赞赏颜色。   明月没有注意身边这个男孩子的赞赏,她正站起身来,朝着远处挥手,“小红!”   只见乔小红已经换下稍早从少体校穿出来的运动服,换上一条新的米白地子浅绿色碎花及膝裙子,一双运动鞋也换成了新的白色攀带露趾平底凉鞋,走动时轻柔飘逸的裙摆随风摇曳,美丽灵动。   理非跟在她后边,手里挽着两个纸袋,大约装着换下来的衣服鞋子。   乔小红来到明月跟前,原地转了一圈,笑着问:“好看吗?”   明月大力点头,“好看!”   “明月你也买一条穿罢。”乔小红挽住明月的手臂。   明月摇摇头。   “小古板。”乔小红轻嗔,“走罢,我们吃饭去。”   四个人去一间闽中大道上新开不久的西式快餐厅吃饭。明月生平第一次吃到灌在香香脆脆的蛋筒卷里,绵甜清爽的冰淇淋。   看着明月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在冰淇淋的尖顶上慢慢舔了一口,随即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又舔了一口,轻轻垂睫,一脸享受的表情,其他三人都笑了起来。   理是将自己的蛋筒冰淇淋推到明月面前,“我的也给你吃。”   明月却摇头,“教练和队医叮嘱过,要少吃冷饮。”   乔小红无可奈何地对理是耸肩,“她最听话。”   明月已经很满足。姐姐阿英也对她说过,女孩子最怕寒凉,冷饮能少吃就少吃点。   四人吃过午饭,又由司机载着,到清江最大的游艺中心,买了门票,在里头看了一场录像。   明月只在少体校的大阶梯会议室看过学校组织放映的电影,多是些激励年轻人向上的,排球女将,篮球风云一类的。   在游艺中心的录像厅里,明月却看了一部于她而言有些惊世骇俗的影片,男主角在大厦里穿梭奔逃,只为躲避匪徒,营救无辜的人质。他孤立无缘,前有杀人不眨眼的抢匪,后有作风官僚的警官,中间则夹着他被挟持为人质的妻子……而他只得一人。   明月看得目不转睛,当男主角救出妻子的时候,她热泪盈眶。   走出录像厅,乔小红勾着明月的手臂,挥了挥另一只手,“嫁人就应该嫁这样的男人!”   骆理非立刻举手,“等我,我以后会成长为这样的男人!”   乔小红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男人的誓言,最不可信。明月以后哪个男孩子对你说‘等我,我一定回来接你’,或者‘等我,我一定会出人头地’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当真。你等得年华老去,他却意气风发,带着娇妻稚子出现在你面前,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在等我。然后?然后就滚蛋了!”   明月似懂非懂,“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理非赶紧拍胸膛保证,“小红,我不会这样!”   乔小红似笑非笑,表示不相信。   理是举手成拳,抵在口鼻处,咳嗽一声。他看似早熟,实则天真的弟弟,丝毫不是少年早慧又充满叛逆的乔小红的对手呵。   四人在学校不到些的地方下了车,分成两批,先后回到宿舍。   吃过晚饭,明月正打算去水房洗漱,然后上-床看一会书就休息,生活管理老师叫住了她,“孟明月,跟我来!”   其他寝室里有没回家的同学自门后张望。   明月不明所以,放下脸盆毛巾,随生活老师到底楼办公室去。   王老师朝门外看了看,见走廊上空无一人,这才关上办公室的门。   “坐罢。”王老师十分和气,“明月,听说你今天和乔小红一起外出约会去了?”   约会?!明月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王老师仔细观察明月表情,叹息,“你年纪还小,现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不要把精神放到其他的事情上面去。这些事情很容易分散你的注意力,使得成绩下滑。”   “老师,我没有!”明月急忙向老师辩解,“我没有和谁约会!是骆理是、骆理非说不熟悉清江,又正好碰到我和乔小红,想请我们做向导……”   王老师摆摆手,“我相信你没有和他们约会,但是不代表别人没有。你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毕竟你是奥运冠军孟英的妹妹,应该起到带头作用。”   明月闻言,轻轻抿紧了嘴唇。   “你还小,不知道这中间的厉害关系。老师不怪你。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抓紧最后几天,好好练习,争取青运会取得好成绩!”王老师又讲了几句,这才叹息一声,“好了,你回寝室去罢。”   “王老师再见。”明月向老师微微鞠躬,走出办公室,随手轻轻带上门。   晚间的宿舍走廊,只在穿堂有一盏白炽灯亮着,夜风自穿堂盘旋而过,明月忽然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小宇宙爆发~~ 你们的评论也爆发一下嘛~~~ 25 25、第24章 成长之痛 ...   明月当晚睡下去,只觉得周身所有的关节与毛孔,无一处不泛着冷意。   第二天,寝室里的室友按时起床,看到平时应该已经和她们一样起床准备去水房的明月竟然还躺在床上,便叫了她一声,“孟明月,起床了!”   躺在床上的明月发出微弱的呻.吟。   那室友不由得走近明月的床铺,推了推明月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心传来的火烫温度吓了她一跳,赶紧又去探明月的额头,一样烫得吓人。   室友不敢耽搁,赶紧跑到楼下去找生活管理老师:“王老师!王老师!孟明月发高烧了!”   王老师正在往搪瓷杯里倒开水,被人连门都不敲一下就猛地推门冲进来,吓得手一抖,暖瓶口一歪,一注开水倒在搪瓷杯外头,泰半洒在脚上,烫得她几乎是将开水瓶掼在桌上,踢开脚上的拖鞋,抖着脚跳到一旁,回头怒视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学生,“有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的!”   “王老师,孟明月发高烧了!”   王老师闻言,心中暗叫糟糕,也顾不得脚背上火烧火燎的疼,趿上鞋子,一路小跑上了二楼,推开明月寝室的门。   其他人都去水房洗漱了,寝室里空荡荡的。   王老师走到床铺边上,看到明月背朝外,面朝墙壁躺着。   王老师轻轻叫她,“明月,醒醒。”   明月一动不动,毫无生息似的。   王老师不由得心中一紧,赶紧伸手去摸明月露在被子外头的颈背,果然滚烫得吓人。她不敢耽搁,拿了明月了脸盆,叫住一个经过寝室门外的女生:“帮我筹半盆温水来。”   “哦。”女孩子乖乖去筹了半盆水来。   王老师趁机拖过一个椅子,站上去,隔着上铺的护栏,伸手轻轻将蜷缩侧躺的明月轻轻扳过身来,躺正了,再次轻触明月的额头,确实是发烧了。   女孩子端了半盆温水进来,王老师道谢,“你下楼去的时候,顺便帮老师把曲医生叫上来。”   “诶!”女生应了,跑出寝室。   王老师从椅子上下来,抽下门口毛巾架上唯一一条干着的毛巾,放在脸盆里浸透了,取出来绞得半干,又踩到椅子上,将半干的湿毛巾折成长条状,敷在明月额头上。   也许是温凉的毛巾缓解了些许不适,明月发出细细的呻.吟,仍没有醒来。   这时候校医曲秀澜推门进来,看见站在椅子上的王老师,问:“怎么了?”   “曲老师你快来看看,孟明月昨天晚上还好好,今早就忽然发高烧了。”   “让我来。”曲医生从随身带来的急救包里取出听诊器和体温计,换下王老师,站到椅子上去。   躺在床上的孩子一张因高烧而异样发红的脸映入曲医生的眼帘,整个人陷在被子里,显得格外孤单渺小,苍白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烫的。   曲医生替明月把被子稍微拉开一点,将体温计微微在掌心捂了一下,才从明月的领口探进去,把体温计塞在明月腋窝里,轻轻压住明月的手臂,不教体温计滑落。一手则握住明月手腕,默默计算心跳。   过了片刻,曲医生放下明月的手腕,仔细地将明月的手塞回被子里去,垂头对站在一旁的王老师说:“心跳一百,有点快。”   王老师皱眉,作为运动员,非运动状态下,这个心跳数,不是有点快,是太快了些。   曲医生取出放在明月腋下的体温计,“三十八度七。”   “这可怎么办?”王老师急得团团转,“这孩子过几天就要出去比赛了啊!”   “先把她的教练找来,送她到医务室,我再详细检查一下罢。”马上要比赛,就不能随便给孩子用药,否则体内检出影响运动成绩的药物成分就糟糕了。   “我这就去找教练!”王老师晓得事不宜迟,立刻返身出了寝室,去找明月的教练。   曲医生则趁此机会,取过明月挂在床头的运动衣裤,打算先替明月穿起来。   一揭开明月的被子,曲医生不由得“噫”了一声,进而望着白色床单上的一滩暗红色血渍,叹息一声,随即利落地用被子把明月整个人裹了起来。   不一会儿,孙教练带着助理教练一起赶了过来。   见到曲医生,孙教练询问:“秀澜,这孩子不要紧罢?”   “体温的确比较高,先送到我的医务室去,我再详细检查一下。”   孙教练和助理教练两个人合力,将躺在上铺的明月抬下来,由助理教练一路把明月背下二楼,背出女生宿舍,送到前面综合训练楼的医务室里去。   明月全程闭着眼睛,只偶尔发出轻微的声音,要听仔细了,才能听得清楚,她一直在说,“阿妈,我难受……”   曲医生有些怜惜地望着教练将明月放到医务室的病床上,关照孙教练:“麻烦你找一个平时和她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过来,好吗?”   孙教练默默点点头,青运会在即,明月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无疑为她的运动生涯抹上了一抹前途未卜的灰色。他以前不是没有见过有运动天赋,可是却缺乏强大的心里承受能力的运动员。他们在训练的时候成绩一向傲人,然而一旦面临正式比赛,却总是被巨大的心里压力击垮,功亏一篑。   他不希望孟明月是由于面临大赛的压力,而产生生理上的应激反应。   孙教练和助理教练离开医务室后,生活管理老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曲医生给明月重新绞了条毛巾敷在额头上,又取用听诊器细细听了明月的前胸和后背。   “怎么样?”   “心脏和肺部都没有杂音。”曲医生取下听诊器,卷好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这孩子来初潮了。”   王老师愣一愣,才反应过来。   少体校生活老师和校医都有女生生理周期记录,方便她们在训练和比赛期间进行合理的调整。   孟明月之前一直没有生理周期记录。   对于一个十三岁,将近十四周岁的女运动员来说,孟明月无疑是晚熟的。   “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王老师忍不住嘀咕。   “总好过在比赛的时候忽然来了。”曲医生拍拍王老师肩膀,“只是要麻烦你这几天多盯着她一些了。”   “这还用你说么?”王老师白了曲医生一眼。“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学校对孟明月是寄予了厚望的。   如果清江少体校能培养出一对姐妹奥运选手,这将是一段多么令人称道的佳话啊!何况孟英已经获得了奥运冠军,倘使将来明月也能获得奥运金牌,则更是一桩美谈了。   虽然从来没有对这孩子说过,不想过早地给她心里负担,但是这样的意图却是很早就有了的。   孟明月又是个争气的孩子,向来埋头训练,从不叫苦叫累,一点点成绩追上来,很快超越先来的学员,隐隐有冠军之相。   她昨天听见有女生向她汇报说看见明月外出,跟着乔小红上了新来的两个外国孩子的汽车,到校外去玩,难免有些紧张,怕她大赛在即,被乔小红和那两个外国孩子带坏了,所以才找明月谈心,话说得重一点,想警醒一下她,也缘出于此。   哪想这孩子今天就发烧来潮了。   王老师有些懊悔,防患于未然,也不必急于一时,再观察一下多好?   曲医生并不知道昨天的插曲,等到助理教练领了乔小红进医务室,就低声叮嘱她,“去孟明月的寝室,取一套她的换洗衣服和内衣来。”   乔小红早晨去水房洗漱没见到明月,后来又听说王老师在明月寝室里,不知道明月到底怎样了,就去了食堂占位子,给明月留了早饭。可是到集合时候,明月也没有来,她心里暗暗着急。等助理教练把她从队伍里叫出来,往医务室领,她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时候站在门旁,看见明月躺在床上,曲医生又叫她去拿明月的衣服,只一转念,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稍稍松了口气,“明月没事罢?”   曲医生向她安抚地笑一笑,“要留在我这里观察一下,你拿完衣服来陪她一会儿罢。”   “嗯!”乔小红应声返身往宿舍方向跑去。   “就是她,休息天带着孟明月外出瞎玩。”王老师看着乔小红的背影,不无抱怨地说。   “小孩子嘛,难免贪玩,她们又是最要玩的年纪。”曲医生浅笑,“我们当年在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成天疯玩么?”   “我们怎么同?!”王老师微微提高声音反驳,眼角余光瞥见明月动了动身体,又压低嗓门,“她们是要出成绩的。心思放在玩上,成绩就急转直下,这样的例子,我们见得还少吗?”   曲医生打开医务室的药柜,取出葡萄糖粉,用温开水冲了,倒在两个搪瓷杯子里,拿起其中一个杯子,走到病床边,弯下腰微微扶起明月的头,杯沿凑到明月嘴边,轻声地哄她,“明月,喝点水,喝了人就舒服了,不那么难受了。”   明月朦朦胧胧中听见一管和蔼好听的声音,勉力张开嘴,喝了两口微甜的葡萄糖水。   “真乖。”曲医生微笑,冲推门返回的乔小红和王老师一笑,“能喝下水去,就没事。”   有对王老师道:“你也忙了一早晨了,先回去休息罢。”   王老师心知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一拍腿,“那我先回去了,晚一点再来看她。”   等王老师走了,乔小红和曲医生一起替明月换□上的内外衣物,换上干净衣服。曲医生取了干净的卫生巾给明月垫上。   “乔小红,你先去训练罢,吃午饭的时候再过来。”   送走了面脸担心的少女,曲医生又拧了条温毛巾,换下明月替明月敷上,随后坐在病床边上,轻轻握起明月的手。   “只有过了生理和心理的这道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运动员。孟明月,加油!”    作者有话要说:①奥克塔维奥·帕斯,墨西哥诗人、散文家,获得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1998年去世。 今天多说两句,大家表嫌我啰嗦。 昨天收到编辑通知,碧波要入V了,争取了一天的宽限时间,让我和大家打声招呼。 我一定努力更新!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告诉大家一个方法:写有质量的长评,就能获得积分,免费看文哦~~~~ (下雨,我得送Sean去了,88~~~) 26 26、第25章 征程 ...   明月半躺在病床上,午后的阳光自医务室的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在地上形成疏落的光影。   下午有文化课,乔小红过了午间休息,不得不把明月一个人留在医务室里,回去上课了。浅.草.微.露.   少体校的文化课抓得还是很紧的,虽然只得语文数学外语三门功课,但是每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必须及格,如果补考之后成绩还不能达标,是要退回地方学校去的。   明月隐约听同学提起过,回到普通学校的少体校学员,多数都无法迅速适应科目繁多的学习生活。   她们选的,是一条不成功则失败的路,没有中间地带。   曲老师稍早有事,给明月留了一本不算太枯燥的医学期刊就离开了医务室。   明月饶有兴趣地翻看了一会儿,对其中一篇介绍通过大剂量注射类固醇而使运动员在赛场或者训练中受到的严重运动伤害影响减至最低的文章,印象颇为深刻。   忽然门口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明月放下手头的医学期刊,轻道:“请进。”   骆理是推门进来,看见明月半躺半坐在床上,微笑,“需要不需要一个同伴?”   “你不用上课吗?”明月诧异。   骆理是耸肩,“理非的中文还只停留在听的程度,所以家父请了老师来给我们先补习。”   明月翘起嘴角,她相信需要补习的一定只有理非,理是看艰深晦涩的中文小说都毫无障碍。   理是拖过椅子来,坐在明月床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放在明月的枕头边上,顺便看了一眼明月手边的医学期刊,“喜欢?”   “躺着无聊,翻一翻打发时间。”   “躺着看书伤眼睛,我读书给你听罢。”理是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比巴掌略大些的书来。   明月忍不住问,“什么书?”   理是翻开书,“你听。”   男孩子的声音较同年人低沉淳厚,在午后的医务室里,如同中提琴的优雅琴音般缓缓响起。   一条沉寂的长街。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倒   又站起,我盲目而行,双脚   踏上静默的石头和枯叶。   有人在我身后也踏上石头、树叶:   如果我减速,他也减速;   如果我奔跑,他也奔跑。   我转身:无人。   一切都黑暗而无门。   在这些角落中间转折又转折   它们永远通向那无人   等待、无人跟着我的街道,   我在那里追逐一个人,他跌倒   又站起,在看见我时说:无人   (奥克塔维奥?帕斯,街①)      骆理是的声音纯厚舒缓,一字一句,都使人沉浸到文字的深处去。   这诗仿佛就是为他们所写,他们在通往胜利的路上,孤独地奔跑,即使跌倒,也要自己爬起来,继续向前,否则只能重重摔倒在黑暗里。   无人。   见明月脸上有微微凝重的颜色,骆理是合上手里的诗集,“理非比我小一岁。”   明月扬睫,不明白他忽然提起理非的年纪做什么。   “生下来的时候,肥肥白白一团,很惹人喜欢。”理是微笑,神色迢遥,“抱出去参加聚会,人人都要把他搂在怀里香了又香,喊他安琪儿。可是到两岁的时候,渐渐发现问题……他没办法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玩耍或者阅读,很难和同龄人相处,注意力差……家母和两个保姆一起照顾他,仍觉得筋疲力尽。”   明月凝神,望着理是,有些难以想像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妈妈崩溃,关上卧室的门在里面大哭,理非在婴儿房里一边扔玩具,一边尖叫。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家父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切,也无所适从。第二天,家父请假,和家母带着理非一起去看医生。”   明月一句“结果没事罢”到底还是咽在肚子里,没有问出声。   理是轻轻摩挲手里诗集的封面,“他们从医生处回来,表情都很凝重,等理非睡着了,把我叫到书房,对我说:理是,理非病得很严重,如果他尖叫,做危险的动作,打扰你阅读或者游戏,不要生他的气,来找保姆或者爸爸妈妈。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让着理非,明明是他做得不对。后来渐渐长大,知道理非生了一种叫‘儿童注意力不足过动症’的病,无药可医,只有靠家人的耐心陪伴,度过儿童期,青春期以后症状会逐渐减弱甚至消失。医生一度建议将理非送到专门的学校去学习,可是家母极力反对,她说要给理非一个健全快乐的童年。家母为之付出的努力,常人难以想像。带着理非去公园玩的时候,很多人会抱起自己的孩子,避开理非。”   明月自己也受过排挤,其中滋味,明月可以想像。   “后来无意中发现理非喜欢水,当他站在小小的跳板上跳进水里的时候,是他最高兴的时刻,他会发出快乐的笑声,然后游回岸上,再从跳板上跳一次。”理是脸上有回忆的微笑,“所以我们一起学了跳水。”   他抬眼望着明月,“他现在除了格外活泼话多,看起来和任何其他少年没有丝毫不同。如果家母那时候听了医生的建议,把理非送到特殊学校去学习治疗,也许他今时今日看起来会很斯文内向,但我想他一定没有现在这么活泼快乐。”   明月对上少年墨绿色的眼睛。   “有时候,别人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理是从椅子上站身来,微微垂首,“快点好起来,期待你在赛场上一展英姿。”   说完把手里的诗集轻轻搁在明月的枕边,走出医务室。   明月拿起那本诗集,比巴掌略大的书上,仿佛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封面上印着挺拔苍劲的字体: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   明月不知道这个诗人,可是这个诗人的诗句却如同刀斧一样,深切地劈开她努力包裹着,不想展示给别人看的彷徨与孤独。   可是骆理是说得对:别人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自己的原则。   明月将诗集合在掌心里,微笑。   想起仿佛只是刹那之前的时光里,乔小红对她说:不必讨好别人,做好自己。   而现在,有个叫骆理是的少年对她说:坚持自己。   明月把诗集压到枕头底下,拿起那颗用金箔纸包得小巧如同婴儿指头似的巧克力,剥开外头的包装纸,轻轻含.进嘴里。   巧克力在舌尖一点点融化开来,初时带着一点点苦,回味却有一丝甜蜜,余.韵悠长。      明月睡了一觉,次日体温便降回正常范围。   晚自修结束,结伴回宿舍的路上,乔小红挽着明月的手臂,“你吓死我了,知道吗?哪有反应这么强烈的?现在好一点没有?”   “唔,差不多都好了。”明月不打算把生活管理老师找她谈话的内容讲给乔小红听。她一个人听过,算数,没必要让好朋友再听一次。   她一个人委屈过就够了。   最怕以乔小红的脾气,听完以后,嘴唇一翘,眉眼一挑,“说我恋爱约会?我要是做过倒罢了,惟其没有,才更显得窝囊。恋爱是罢?约会是罢?明月,走走走!我们恋爱去!”   那才一发不可收拾。   “教练让我头三天只做陆上训练,暂时先不进行泳池训练。”明月转移乔小红注意力,“要求我维持竞技状态,不能松懈。”   “你算幸运的,游泳队跳水队的女生,遇到比赛正好在生理期前后的,一般都得通过服药,推迟生理期,以免影响成绩。”乔小红一笑,“听说州体育队里有名老队医,会用针灸刺-穴的方法,让运动员在比赛期间避开生理期。”   明月摇摇头,“我没听阿英提起过。”   “傻女,你以前还小,她怎么会和你讲这些?”乔小红拿肩膀撞撞明月肩膀,“不信你这次再见到你姐姐,她一定会告诉你。”   明月半信半疑,觉得这是个神奇的世界。      九月初七,明月背着少体校发的蓝色尼龙双肩背包,穿着新发的正红色两侧镶嵌白色双条纹,印有清江跳水队字样的运动服,和乔小红手搀手走在队伍里。   学校师生一路预祝他们比赛顺利,将他们送上了大客车。   “同学们,在车上要安静,好好休息。到了火车站不要乱跑,要跟紧领队老师,我们的车厢在第八第九节,万一走散了,不要着急,去找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带你们到七七三次列车的站台……”领队老师站在大客车车厢前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精神面貌要好,我们代表的是整个清江青少年的运动员,不能给清江人,给闽州人丢脸!你们知道了吗?”   “知道了!”全车人大声回答。   “有没有夺得胜利的信心?”领队又高声问。   “有!!”回答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   明月浅笑着,微微闭上眼睛,轻轻靠在乔小红的肩膀上,在心里说:阿嬷,阿爸,阿妈,姐姐,我已踏上征程。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中,总有时候,我们饱受质疑与误解,灰心丧气,觉得坚持不下去。 可是身边有个人,一句话,一个问候,一次拥抱,让我们有勇气,坚持下去。 希望大家身边,都有这样一个人。 27 27、第26章 适应 ...   上一届全国青少年运动会,在中州首府举办,而这一届则由津州首府承办。   津州一面向海,三面环山,气候较闽州冷,闽州街上行人还是单衣单裤,一副夏末打扮,津州却已经是一片寒意渐浓的深秋景象。   坐在火车上还不觉得,可一旦下了火车,站在津西火车站的站台上,风从开淺愺嶶虂阔高挑的月台上刮过,吹在身上,便觉出凉意来。   领队许老师举着手里的牌子,在月台上召集大家集合,“把出发前发给你们的薄外套穿起来,千万别感冒了!”   趁机一一点名,清点人数。   等确定全员到齐,许领队这才再三叮嘱大家拿好自己的车票,跟紧他,走向月台出口。   等走出津南火车站,到了火车站的北广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中,有不少人高举着接人的牌子,等待张望。   许领队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目标,一边挥着手,一边带着清江运动代表团艰难地分开人群走去。   明月注意到还有其他运动员代表团从检票口出来,同他们一样,穿着整齐划一的运动服,背着背包,往同一个方向走来。   乔小红眯了眯眼,拽了拽明月的背包,“那是楚州代表团,他们虽然是内陆州,但水上运动是他们的强项。”   明月眨眼,“很强?”   “很强。”乔小红肯定地点点头,“上次奥运会女子跳板冠军由他们州的选手 包揽。”   明月“哗”一声。   她彼时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拼命训练,提高自己的基本功上,偶有余力,所关心的也只有姐姐和林渊的成绩。   其他人?哪里有时间留意!   “我听说许队和他们领队是死对头。”乔小红压低声音在明月耳边说。   真的?明月瞪大眼睛。   不信你看好了。乔小红努嘴。   果然楚州运动队走过来,两队在停车区前碰了头,许领队和对方的领队握手拥抱,相互拍打对方后背,声音“嘭嘭”响,仿佛恨不得把对方拍成内出血似的。   一旁看客都替他们觉得疼。   幸好这时候前来接两个运动队的大赛组委会工作人员招呼两队上车,否则真不晓得这两个人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举动来。   三辆大客车将两个运动代表团送到大赛安排的宾馆入住,许领队分派了房间,又叮嘱诸人:不要随便乱跑,稍后集合吃晚饭。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也很累了,都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明天以最佳精神面貌参加青运会开幕式。   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这才放大家各自回房。   明月和乔小红分在一处,两人齐齐回了房间,放下背包,向后倒在床上。   宾馆的床铺柔软而有弹性,倒下去,人竟然能在上面弹两弹,明月好奇地站起身来,重新又向后栽下去,随即脆声笑起来。   乔小红翻身趴在床上,见明月脸上的快乐表情,也不由得笑起来,“这么好玩?”   明月点点头,“原来外面的世界和闽州如此不同。”   她从小在渔村长大,等出了渔村,立刻就进了少体校,每天的生活就是训练学习,学习训练,乏善可陈。   忽然有机会走出闽州,一路乘火车到津州来,车窗外的景色就如同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外国风景片一样,离闽州越远,就越与闽州不同。火车轨道两旁的树木不再是闽州常见的樟树,时时还能看见漂满绿色浮萍的池塘,在视线中一掠而过;更有漫山遍野的芦苇,在夕阳的余晖里,如同大片雪白的羽毛,在风中摇曳……和孟家湾傍晚海面上壮阔的落日余晖的美截然相反,带着让人心中为之一恸的柔美。   “你好好比赛,像你姐姐一样,被选进闽州队去,以后有大把机会外出比赛。”乔小红双手枕在脑后,“甚至出国比赛也是有的。”   声音里满是憧憬。   “我们要一起选进州体育队!”明月握拳。   乔小红闻言,微笑起来。      次日,经过一晚休整的清江体育代表团的队员,陆续在宾馆的餐厅用过午餐,分头去各自项目的教练员房间开会。   孙教练把游泳队和跳水队的参赛运动员统统集合到自己房间里,做赛前总动员,又将大会的赛程安排详细地对所有人讲述了一遍。   “……下午我们去赛前场地适应,大家尽量放松,以平常训练时的心态面对比赛。你们中有些人是老选手了,参加过上一届青运会,要给后来的师弟师妹做个好榜样……”   孙教练手里拿着个黑皮记事本,每说完一项注意事项,就用笔勾掉。等他将所有注意事项都关照过了,这才合上记事本,“好,现在回房间,带上各自的比赛装备,我们在宾馆大堂集合。”   明月回到房间里,认真检查自己的比赛用品:“……泳衣,毛巾,拖鞋……啊,还有眼药水……”   乔小红已经早早都整理好了,在门口等明月,两人结伴到宾馆大堂,同其他队员集合,乘上大客车,一路开向比赛场馆。   大客车上的队员们纷纷扒在车窗上,望着外头的街景。津南是津州首府,新王登基以后,大力扶植农牧渔业,又推广对外贸易,津南把握住机会,如今发展成国内第三大城市,第一大港口。整个城市繁华热闹,街头车水马龙,与清江相比,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景致。   明月看见临街的建筑凸出的窗台上,都摆放着盛开的鲜花,有的建筑外墙上则拉开“文明迎青运,友谊在津南”的巨大横幅,让人一望,就能感受到这座城市对这次比赛的热情。   车行十分钟左右,一转进入一个巨大白色半球体场馆外的停车场。   明月随其他队员从大客车上下来,不由得抬头仰视近在眼前的体育馆。   前来迎接他们的工作人员一边带他们从运动员入口进入场馆,一边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们津南根据国际泳联规定,最新建造落成的津南国际体育馆,是目前国内最大室内游泳场馆,可以同时容纳一万八千名观众。有一个长五十米、宽二十五米,深三米的比赛泳池,和两个同样尺寸,深两米的标准热身泳池,以及跳水池……”   听得众人跃跃欲试。   清江少体校到底预算有限,场地也不算宽绰,大家还没有在这么大的场馆里跳过水呢。   工作人员将一行人带到男女更衣室门口,“请大家在这里更衣,然后会有专人带大家进入比赛区域,祝你们场地适应顺利。”   明月跟着乔小红,随其他女队员一起进入更衣室。   更衣室里摆放着整齐的金属更衣柜,每个柜子门上都有号码锁,关上门会自动给出一个随机密码,开门的时候只需要输入密码即可。   这令从清江来的孩子们大感新奇。他们在少体校的更衣室里,用的还是木制的更衣柜,钥匙用橡皮筋套着,锁上门以后,钥匙就挂在手腕上,相比起津南游泳馆,十分落后。   女孩子们一边兴奋地低声交谈,一边换□上的运动服,换上游泳衣。   明月注意到更衣室里不少上排的更衣柜都已经被占用,想必已经有其他运动队的运动员先他们一步,在场馆里适应场地了。   等到由专门的引导员领她们进入场馆比赛区域,明月果然看见一队穿黑色泳装的运动员已经在跳板上走板适应了。   男生相对胆大,不必等教练一声令下,已经纷纷解□上的大毛巾,爬上楼梯,适应各自项目的场地。   孙教练对女队的运动员招手,面授机宜。   “主要是适应一下场地,走走板,找找感觉,做基本动作就可以了,把力气都留到比赛的时候。好了,”孙教练和每个人拍了一下手,“去罢。”   明月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孟明月,稳住,不要慌。然后跟着其他队员走向跳板。   津南游泳馆里的跳板不同于清江少体校看起来已经有些斑驳的跳板,崭新而充满着弹性,上头铺着防滑材料,在上面的每一步,或者轻,或者重,都会有极细微却清晰的反应,从脚底传回大脑,这感觉和在少体校训练时有微妙的不同。   明月抿了抿嘴唇,认真看着自己的脚下,感受跳板在脚下微微颤动,步伐移动室时,反作用向自己的那股力道,起跳,直体入水。   在身体离开跳板,跃向空中的刹那,明月的脑海里浮现出海天之间一个少年纵身飞跃的身影,当清澈的池水浸没她的手臂,身体,脚尖的时候,所有那些陌生城市,初次正式比赛前的隐隐不安与无措,倏然消失。   明月觉得前所未有的宁和。   她仿佛回到孟家村那片开阔而清澈的海湾,回到她熟悉的大海的怀抱。   孙教练一直在观察明月,当她从泳池里冒出头来,抓住池边的毛巾,走上岸来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平日里安静的孩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稍早在上面走板时,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颜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   孙教练蓦地就放下心来。   他想起那个只得两岁多一点,就敢站在岩石上头,跳进大海的孩子。   只要明月的内心里,还住着那个毫无畏惧的孩子,那么,津南的这次比赛,将仅仅是拉开她职业运动员生涯的序幕之战而已。   孙教练坚信。    作者有话要说:又老一岁啦~ 努力修炼自己,希望能一天天优雅地老去~ 大家周末快乐! 28 28、第27章 初战 ...   明月披着毛巾站在等待区里,耳边传来场内扩音喇叭和观众呐喊助威交织在一起的声浅草音,教人热血澎湃。   直到这一刻,明月才略略有了一点进入女子十四岁以下组别跳板跳水决赛的真实感。   预赛她和乔小红分在不同小组,乔小红在十四岁以上组。淺愺嶶虂   看到明月脸上的失望表情,乔小红伸手敲她的额角,“我们不分在一组里,就不必自相残杀,争夺决赛名额了,这是好事。”   见明月仍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乔小红捏一捏明月脸颊,“像平时训练一样发挥。”   孙教练也在她去预备区前殷殷叮嘱:“稳扎稳打,正常发挥就好。”   她点头应“是”,然后被工作人员引向预备区,开始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正式比赛。   她的对手都是同她年龄相仿,有些甚至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女孩子,有几个胆子大又热情的,甚至还还趁机自我介绍。   “我叫汪文靖,中州队的,你呢?”   “我是粤南队的,蔡美盈。”   七嘴八舌间,倒也不觉得紧张。   “还好我们是十四岁以下组别的,不会和邵明敏分在一组,不然一点获胜希望也没有。”汪文靖双手捂胸,一脸庆幸。   “邵明敏是谁啊?”有女孩问。   明月有同样疑问。   汪文靖大为震惊,“你们不知道邵明敏?”   一组八个女孩子里,倒有三四个摇头的。   汪文靖双手捂住脸颊,做难以置信状,“邵明敏!你们竟然不知道邵明敏?!她是楚州队的绝对主力,据说以前是学体操的,后来因为看到林渊在青运会上的精彩跳水比赛录像,回去之后向家里和教练提出要求,转练跳水。只用了三年时间,就超越队里其他选手,一跃成为楚州跳水队的绝对主力……”   “据说她的目标就是奥运会四金王呢。”   包括明月在内的一群半大孩子都露出惊讶表情。   在他们的世界里,奥运会无疑是最高殿堂,他们向往憧憬,但决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脚踏实地,希望一步一步,有朝一日,能去到所有运动员最渴望的圣殿——奥运会的赛场。   汪文靖摊开手,“所以我说还好没有和她分在一组。”   明月不免有些担心乔小红,她分在十四岁以上组别里,希望别在预赛就和邵明敏遭遇啊。   明月自己的预赛波澜不惊,她这一组的选手,实力相当,只看谁在场上发挥稳定,不出现大的失误。   明月担心过自己面对裁判以及场下那么多的观众,自己会紧张,会不在状态,但真正当她站到板上,周遭一切声响,灯光,都仿佛淡出她的感知,她的世界里只得她和脚下的这块承载着她的泪水与汗水,承载她的梦想与现实的跳板,再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   脑海里清净透彻,那些练习过无数次,烂熟于心的动作,这一刻如同已经写进了她的骨肉血脉。她深吸一口气,走板,起跳,飞身翻腾,入水,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做完最后一个自选动作,明月泡在温水池里,抬头望着主席台方向的大屏幕,赛会正在做最后的记分统计,当明月从温水池里起身,拿过毛巾,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时候,预赛最终成绩也已经统计出来。广播喇叭里柔和的女声清晰地播报:女子跳水一米板,十四岁以下组预赛成绩,第一名:清江队,孟明月,最后得分三百二十七分……   明月听了,露出一个微微释然的浅笑。   她可以进半决赛了。   到半决赛阶段,预赛时候的轻松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中州队的汪文靖也失去了交朋友的心情,小脸上满是严肃表情。   大抵是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拓展友谊的比赛,而是残酷的竞争。   半决赛如同预赛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明月遭遇了另一小组第一名,楚州队向素素的顽强追赶,两人的分数一直咬得很紧,在规定动作的较量中不分伯仲。   比赛解说员都忍不住惊呼,十四岁以下组别女子跳板跳水,出现了精彩的比赛瞬间,二百十七号选手与二百五十三号选手之间的分数交替上升,其激烈程度,完全不下于女子三米板十四岁以上组别的比赛。   观众席上开始有人谈论这两个楚州队邵明敏之外的小运动员。   邵明敏是上升势头强劲的明日之星,赛会解说员在比赛之初就详细地将她辉煌的战绩一一道来:楚州少儿体操队冠军、楚州少儿跳水队冠军、青少年跳水队冠军、楚州队跳水冠军……   少女邵明敏如同十二年前的林渊,惊才绝艳。   和她相比,十四岁以下组的向素素同孟明月,则属于稳健型的选手,她们不追求高难度,但务必将每个动作都做到完美,是以分数咬得极紧,连解说员都连连说,不到最后一刻,无法分出胜负。   跳完半决赛最后一个自选动作,明月静静等待自己的分数,向素素在她之前完成所有十个动作,已经返回休息区,也和教练紧张地盯着屏幕。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大屏幕上跳出了明月的动作得分和总成绩。   解说员惊讶地高呼:“总分相同!总分相同!这是青运会上史无前例的事情!女子跳水一米板十四岁以下组半决赛,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平分!大赛组委会正在紧张地讨论……”   明月从温水池里起身,用毛巾裹住自己。   孙教练在休息区里向她招手,明月三两步走过去。   孙教练面授机宜:“估计等一下会让你们加跳一组,你做自己最得心应手的动作,不必太过考虑难度系数。即使这一跳分数比她低,你也稳进决赛,把实力保存到决赛再发挥。”   明月点点头。   这时候她看见休息区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衣,有着雪白精致面孔的少女,走过去,和向素素低语几句,随后翩然款下外套,开始热身。   而向素素则扭过头来,对她微笑,站起身,离开休息区,向比赛区走来。   赛场广播里恰好响起“经大赛组委会商议决定……加赛一跳的决定……”   向素素走到明月身旁站定,两人一起望着主席台上方的大屏幕,她用只有明月听得见的声音宣告:“我不会输给你的,孟明月!”   明月闻言微笑,并不打算与她争一时口舌之利。   向素素却仿佛被明月这一笑激怒,“你等着,我一定会胜过你!”   事实证明,向素素说到做到。她选了难度系数颇大的二零三B——向后翻腾一周半屈体,来体现自己的技巧,虽然动作完成得算不上完美,起跳有些力度不足,导致落水过早,身体角度过大,但她在入水时控制得比较好,水花压得不大,总体来说,就她这个年龄而言,已经堪称水准。   明月则选择了难度系数较低,相对比较保险的向前翻腾一周半屈体动作,中规中矩地完成了加赛动作。   经过一段短暂而紧张的计算,大屏幕上列出两人的最后得分,向素素以一分之差获得半决赛第一名,明月获得第二名,两人都顺利晋级决赛。   名次宣布以后,向素素朝明月露出胜利的笑容,回到休息区去。   明月微微笑,慢吞吞从温水池里出来,裹着毛巾回到休息区。教练立刻拿了外套给明月穿上。   队友们围上来,小声和明月讨论,“我看楚州队的那个人加跳的水准不怎么样。”   “难度系数在那里,虽然完成的质量一般,但胜在她敢于冒险。”   “明月要是也做二零三B,一定比她完成得好。”   孙教练走过来,轮流在她们每人头顶轻拍了一下,“别多嘴,好好看看人家出色的地方,找找自己的不足。”   一群小姑娘即刻乖眉顺眼,齐齐“哦”一声。   半决赛结束,决赛安排在次日下午四点,今天已经完成比赛的跳水队在运动员休息室集合完毕,离开津南游泳馆,登车返回宾馆。   下车走进宾馆大厅,队伍里忽然有人提高声音,“咦?那不是骆家两兄弟?!”   果然大厅一侧的休息区里,一个少年跳起来,朝着他们挥舞手臂,“小红!明月!”   明月大感意外。   孙教练示意队员们先上楼回房间去,然后招手叫骆氏兄弟,“你们跟我来。”   孙教练表情严肃,明月不由得有点担心。   明月和乔小红回到自己房间,放下背包,“教练不会骂他们吧?”   乔小红在浴室的面池边上细细用温水洗脸,一边笑话明月杞人忧天,“他们来也来了,教练难道还赶他们回去?无非是训一顿,然后让他们留下来,等比赛结束一起回去。不痛不痒的,不必替他们担心。”   隔了没多久,孙教练来敲她们的门,“乔小红,孟明月,来一下。”   两人到教练房间里,发现其他队员也都过来了,骆家兄弟也赫然在座。   孙教练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打开电视,接上一个小巧仪器,“这是骆理是今天下午在赛场拍的比赛录像,大家都看看对手的动作和自己的动作,寻找对方的薄弱环节和自己的薄弱环节。现在是临时抱佛教,等比赛结束回到清江,更要反复地看录像,根据薄弱环节,展开针对性训练!”   明月忍不住望向坐在房间内侧,靠窗位置的骆理是,少年似察觉她的目光,轻轻调转视线,迎上明月的眼,微笑,一双墨绿色眼睛里,露出鼓励的笑意。   加油!少年骆理是以嘴型对少女孟明月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谢谢月儿送的霸王票~ 今天一早送儿子去见外教,手忙脚乱,才有时间来更新,抱歉~ 29 29、第28章 一役成名 ...   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个动作都不容疏失,明月与向素素的分数交互攀升,整个一米板跳水十四岁以下组别的决赛,已经成为她们两人之间的较量。   规定动作的分数咬得很紧,明月并不确定自己能在接下来的五个自选动作中和向素素拉开差距。   赛场里的明月不知道津南电视台直播、国家电视体育台实时转播了这场青运会十四岁以下组一米板跳水决赛。   年纪小小,可是风格稳健的孟明月已经被拿来同惊才绝艳的邵明敏相提并论。   电视里解说员的声音充满兴奋。   “……十三岁的孟明月因为年龄关系而错过了本次青运会与邵明敏同台竞技的机会,但是两年后的德国奥运会选拔,十五岁的孟明月和十六岁的邵明敏之间,势必会出现一番龙争虎斗……”   一旁女嘉宾的声音则带着些许意味深长,“邵明敏是天才型选手,个人风格鲜明,孟明月则恰恰相反,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已经显露出她稳扎稳打的风格来,技术非常全面和稳定,即使分数落后的情况下,也不冒险急进。”   “啊——”男解说员忽然问女嘉宾,“说起来,孟明月练跳水,也是很具有传奇色彩的。你知道她姐姐是谁?”   女嘉宾的声音里充满迷惑,“谁?”   “孟明月的姐姐是上届奥运会女子一百米自由泳金牌获得者孟英。两姐妹都师从金牌教练孙漭,都是跳水金童林渊的师妹。”   “你这样一说,我倒忽然很想看到她们两姐妹同时站上下一届奥运会领奖台的情景。”   “是不是很令人期待?!”   这些赛场外的声音,统统不在明月的注意力中。   决赛进行到最后一跳,她和向素素已经把其他选手的分数远远抛在身后,向素素自选项目的前两跳选择了难度系数在她之上的四零三B——向内翻腾一周半屈体和二零五B——向后翻腾两周半,将比分拉开了五分的差距,最后一跳她只要保证不出现大的失误,而明月所选择的动作难度系数低于三点零,她基本上就胜券在握。   这个半决赛时,誓言一定会胜过明月,并且冒险做了二零三B的女孩子,最终以一零三B完成最后一跳,总分三百十九点七,暂列第一。   中间隔了两个决赛选手,第三个是明月。   整个赛场都在屏息等待。   等待孟明月的最后一跳。   轮到明月,她走到泳池边上,将毛巾抛在跳板旁的台阶上,然后平静地迈上三级台阶,站上跳板。   向素素紧张地在休息区望着跳板上的孟明月。   邵师姐说,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让她在心理上胆怯,使她不敢在分数比较接近的时候,冒险尝试难度系数高的动作。   邵师姐说:这叫心理优势。   技术水平相当的情况下,谁占据心理优势,谁就能取得胜利。   她在半决赛的时候,因此以第一名进入决赛。浅.草.微.露.整.理   她相信最后的胜利会属于自己。   可是等到明月站上跳板,走板,起跳,在空中完成优美的动作,入水的刹那,她才意识到自己预赛并没有和孟明月一组,因而由始至终没有将这个在半决赛中以稳求胜的女孩子放在眼里。孟明月加跳的动作则进一步迷惑了她,教她认为孟明月是一味求稳的选手。   然则整个反身翻腾两周半抱膝的动作毫无拖泥带水,一气呵成,完美得叫人无可挑剔,整个赛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送给这个敢于在预赛中就跳出难度系数三点零动作、并且在决赛中完美收官一跳的年轻选手。   现场解说员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强自抑制的兴奋:“三百二十七号选手,最后得分七十八分,总分三百二十一点五分,暂列第一!”   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向素素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孟明月以微弱的一点八分优势,在最后一跳超越了她,将冠军收入囊中。   这令向素素无法接受,视为奇耻大辱。      明月披着毛巾回到选手休息区,队友们一拥而上,把明月围在中间,孙教练和助理教练,还有许领队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以示嘉许。   小朋友们则直接得多,你一言我一语。   “明月,你赢了诶!”   “看楚州队那些人还得意不得意!”   “教练分析得对,她走板不稳,起跳也没你有力。”   明月听了,眯眼笑。   乔小红把外套递给明月,“快穿起来,不要感冒了。”   明月笑呵呵接过外套穿好。   乔小红勾住明月脖子,“怎样,心里痛快得不得了罢?”   明月侧头想一想,点点头。   的确痛快。   胜利横扫一切,连同所有受过的累,吃过的苦,流过的汗,都在这一刻得到抚慰。   再没有比胜利更甜美的果实了。   乔小红笑着拧明月的鼻尖,“你是个闷坏闷坏的。”   明月轻轻以手指推开鼻尖上的手,“你晚上的决赛……”   乔小红顺利进入到女子三米板十四岁以上组别的决赛,将要面对的,是楚州队邵明敏这个强劲对手。   乔小红笑起来,“你别担心我,我如果胜了,那是奇迹;输了,虽败犹荣。对手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邵明敏,反而没有压力。”   明月摇头表示不理解。   “傻女。以后你就懂了。”乔小红敲一下明月的头,然后双手扳着明月的脸,往看抬方向转,“你看前排。”   明月转过头去,只见最靠近跳板比赛看台第一排,有两个男孩子拉着“明月加油!乔小红加油!”的横幅,其中一个男孩子大力挥舞着横幅的一端,十分兴奋的样子。   而另一端的男孩子,则始终稳稳地举着摄像机,全程记录比赛。   “你老实交代,感动吗?”   明月抿嘴笑,“肝就一直在动。”   乔小红听了哈哈笑,“我就说你是个闷坏的。”      孟明月一战成名,颁奖仪式上,她主动伸手与向素素握手,而向素素故意视而不见,她也不恼,只是微笑的小插曲,通过电视直播,瞬间深入人心。   津南的报纸次晨一片赞誉之声,称孟明月是本次青运会开赛以来,最有亲和力的小选手。又不点名地批评某些选手有失体育运动的竞赛精神,未能做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然而这一切都不在明月的注意范围里,清江跳水队已经完成所有比赛,开始打包行李,下午就将乘火车返回清江。   孙教练总算在最后时刻开恩,允许队员们在集合前,到附近走走逛逛。   明月和乔小红结伴,准备到宾馆附近的商场看看,买点津南的土特产带回清江去。才出了宾馆大门,就碰上早等在门口的骆理是、骆理非兄弟。   理是穿着带帽子的浅驼色运动服,胸口有个小小的三叶草标志,理非穿着同款蓝色连帽运动服,两人都配着水洗蓝牛仔裤和白球鞋,双手插在运动服口袋里,站在津南这样的大城市街头,十分醒目。   看见明月和乔小红自宾馆里出来,理非从口袋里拿出一面小旗帜来挥舞,“小红!明月!”   明月看仔细了,发现他挥舞着的,是青运会的会旗,小小一面,还没有巴掌大。   两兄弟迎向她们,理是笑着放任弟弟捱到乔小红身边,把她拉开去讲悄悄话,自己则顺理成章走在明月外侧。   “想去哪里?”   明月摇头,“不知道,随便走走。”   “前面有一家商店不错,要不要去看看?听说里面有津南特产脆麻花卖。”理是脚步不疾不徐,和走在他们前边的乔小红骆理非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浅.草.微.露.整.理   明月听得眼睛一亮。她在火车站就看见有乘客举着棒子粗的点心上火车,自小长在南方沿海渔村的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还是许领队告诉她,那是津南的特产小吃麻花。   “谢谢你,骆理是。”明月微微抬起头,朝英俊的混血少年微笑。   “不用谢,你开心就好。”理是从口袋里伸出手,趁明月不备,摸了摸她头顶,又把手塞回口袋里去。   明月一愣,缓缓望着少年英俊的侧面,不知恁地,脸颊忽然火烧火燎般地热烫,加快了脚步,追上乔小红,挽住她的手臂,再不肯和理是并排而行。   乔小红瞥了一眼埋头走路的明月,若有所觉,回头似笑非笑地睇了理是一眼。理是笑一笑,仍堕后三两步,走在他们后边。   四人过了一条横马路,寻到一间专卖津南桂发成麻花的商店。   店员极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有人认出明月,竟大声招呼其他店员过来,齐齐问明月要签名。   “放在店里,以后你成了奥运冠军,我们可以对客人说:孟明月都来我们店里买过麻花!”   明月无措,望望乔小红,又看看骆家兄弟。   乔小红在明月背上推了一把,“把字写好看点。”   明月赧颜,最后只好在一张崭新的桂发成包装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毕工毕正“孟明月”三个字。   几个店员笑起来,接过明月的签名包装纸,“这孩子还害羞呢。”   “比赛的时候看起来多稳重啊。”   “来来来,阿姨给你选最好吃的品种装在礼盒里,算你批发价。”   四人最后满载而归。   中午吃过午饭,少做休息,跳水队游泳队在宾馆大厅集合完毕,乘上大客车,出发去津南火车站。车上比来的时候多了骆家兄弟两个乘客。   一行人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等火车的时候,不意竟碰上了同样当天返回楚州的楚州跳水队。   向素素初时并没有注意到清江队一行人,直到队友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往另一边看,她才看到候车大厅另一边的清江队,以及混在队伍里和队友有说有笑的明月。   向素素的火“噌”一下就冒了上来。   耍手段玩阴谋诡计赢得冠军,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明月所在的方向冲,队友连拉都来不及拉,只好向领队求助。   向素素快步冲到明月跟前,手向楚州队方向一指,“孟明月,你别得意!你赢了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赢过邵师姐!”   明月正在听乔小红计划,回清江以后,如何好好放松两天,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子怒不可遏的声音,下意识回头,迎上向素素的眼,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个曾经在津南游泳馆跳水运动员休息区里与向素素耳语的,有着精致雪白面孔,如同芭蕾舞者般修长身材的少女,朝着她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楚州队的领队这时候跑过来,说了声抱歉,把向素素揪了回去。   明月微微蹙眉。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向素素的鲁莽挑衅,为明月树下了一生劲敌。    作者有话要说:在儿子的骚扰和休息天各种结婚鞭炮声的夹缝中,偷空赶稿的人伤不起啊伤不起~~~ 乃们都霸王我~~~ 30 30、第29章 情窦 ...   回到清江,明月一行受到热烈欢迎。   市长亲自接见了游泳队一行人,表彰了取得金牌的运动员,并且格外高兴地拍了拍明月肩膀,“小姑娘为我们清江争光了啊,紧要关头沉着冷静,台风淺愺嶶虂稳健,很好!”   又去于孙教练许、领队寒暄,“你们带队比赛辛苦了!又培养出一批有潜力的好苗子,争取为我们清江再培养出几个奥运冠军来!”   转头对前台拍摄的清江电视台记者道:“市里决定奖励每个冠军一万元奖金!奖励他们辛苦训练,取得好成绩,为清江争光!”   乔小红在后面捅明月腰眼,小声嘀咕,“要请我们吃饭。”   明月怕痒,几乎软成一团泥,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等市长一行离去,明月回到宿舍,又有一番夹道欢迎。回到寝室里,明月发现连她的暖水瓶都已经打满了热水。   “王老师特地叮嘱我们,帮你把热水打回来。”室友对明月说。   “谢谢。”明月向室友道谢,从背包里取出一盒津南特产酥脆麻花递过去,“这是我带回来的特产,大家尝尝看。”   室友接过包装精美的纸盒,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拆开来吃麻花。   寝室里一时之间只得麻花被咬断时发出的酥松嘣脆声。   明月又拿了两盒麻花,各装在一只塑料口袋里,出了寝室,先去生活老师办公室。   王老师见是明月,上前握住她肩膀,“让我老师看看,出去一趟,瘦了没有?”   左右看了看,笑着放开明月,“唔,没胖也没瘦,看来适应得不错。”   明月将带回来的特产双手交给王老师,“谢谢您的关心和照顾。”   “哎呀,你这孩子——”王老师摆摆手,接过口袋,“这么客气做什么。”   明月笑一笑。   自王老师处出来,明月慢悠悠往综合训练楼走去。   一路上偶尔碰见同学,大家都笑着同她打招呼。   “孟明月,好样的!”   “恭喜你啊,明月。”   “学姐,要请我们吃好吃的哦!”   所有三年前曾经遭受的质疑和排挤,统统成为历史。   明月却并不沾沾自喜,在津南比赛的经历使她知道,人外有人,必定有人会超越上来。若不想教自己在赛场上失态,惟有坚持做好自己。   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敲开医务室的门,曲医生温和地将明月让进室内,笑问:“到外地去比赛,感觉怎么样?”   明月想一想,摇头,“还好,没有什么特别的。”   曲医生微笑,“饮食睡眠都习惯吗?”   这下明月都笑了,“吃得下,睡得香。”   曲医生闻言,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能吃能睡,看起来适应得不错。以后有大量的比赛机会,要是容易水土不服,睡不好的话,对比赛成绩难免有影响。”   明月递上自己带回来的特产,“谢谢你,曲医生。”   这把温柔好听的声音,在她来初潮昏昏沉沉的时候,一直在她耳边轻轻鼓励她,她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   曲医生接过口袋,打开来向里头望了一眼,好听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惊喜,“啊,桂发成的麻花!我还是几年前随队去津南的时候吃过,酥脆香甜,非常好吃。谢谢你!”   明月抿嘴笑。   曲医生将塑料口袋放到一旁,对明月说,“上次事出突然,你又要出去比赛,所以我没能和你多说几句。你知道自己来潮了,对不对?”   明月微赧点点头。   “一开始周期可能不准,早早晚晚都是有可能的。”曲医生转身从药柜下层取出一本手册来,交给明月,“这是注意事项,你回去慢慢看,不过主旨是前三天尽量不要进行泳池训练,周期前后不吃冷饮和刺激性的食物。练游泳跳水的女孩子本身就比练其他项目的女孩子辛苦,所以更加要自己爱护自己。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领取用品。”   明月接过手册,向曲医生再次道谢,然后告辞出来。   淺愺嶶虂   从津南回来,清江跳水队一行人只得了半天闲暇,第二天就恢复正常训练。下午结束文化课学习,孙教练还召集所有学员,到阶梯教室看理是拍回来的比赛录像,开经验总结会。   孙教练放了一段比赛录像,按下暂停键,问:“这一跳哪里有问题?”   “走板不好。”有人回答。   “还有呢?”孙教练追问。   “脚趾已经踩出跳板,不过控回来了。”   孙教练点点头,“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出问题来了?”   阶梯教室里沉寂了一下,有个声音轻轻不太确定地说,“起跳太高?”   孙教练目光如炬,朝那个声音的方向一指,“接着说。”   “所以过早完成了动作,打开身体太早,入水水花太大。”   孙教练重重点点手指,“说得很对!”   接下来就几个失败的例子做了详细讲解,最后强调,“……走板起跳非常重要!”   孙教练又指出了几个选手的薄弱环节,“以后我们会经常对训练和比赛进行录像,事后回放,寻找有待提高的地方,针对性训练。”   下了课,明月和乔小红结伴去食堂,走到半路,忽然有什么东西凭空飞过来,打在她头顶,又弹开来。   明月下意识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夹脚拖鞋的大脚丫,顺着长腿望上去,是坐在综合训练楼二楼走廊尽头,两条腿悬在栏杆外边,笑得一片纯然的理非。他身旁站着头发还湿漉漉的理是。   明月垂眸去看落在地上的“凶器”,发现是小小一颗用闪光纸折的幸运星,俯身捡起来,捏在手心里。   乔小红明媚的眼睛一瞪,“下来!”   少年一撑手就打算从二楼栏杆上往下跳,被理是一把拉住,只好悻悻地对乔小红说,“等我,马上下来。”   没过多久,两兄弟从楼上下来。   理非像摇着尾巴的大狗一样扑到乔小红的身边,“小红,休息天我们出去玩罢!”   乔小红一掌把他推出三尺远,“我还没决定。”   “小红,去嘛去嘛去嘛!”少年锲而不舍地又凑上去。   两个人打太极似的。   明月看得直笑。   理是走在明月身侧,见她笑了,趁机问:“周末一起到图书馆去?”   明月有些犹豫,她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阿爸阿妈,也不知道他们开餐厅的事进展如何,想借休息天回家去。   “你有其他安排?”理是并不一味强求,他愿意退一步,“没关系,你有没有想看的书?我替你借回来。”   明月摇摇头,“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没有其他安排。”   理是微笑,“那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好不好?借完书我送你回家。”   明月想一想,觉得这是再两全其美没有的事,便点了点头。   事后乔小红知道了,只说了四个字:“老谋深算。”      休息天明月背上自己前一晚已经整理好的帆布背包,出了宿舍,在传达室填写好外出单,并把自己从津南买的小小一枚印石装在拇指大的锦盒里,送给传达室老大爷。   “以后给我带点土产什么的,不要买这个,免得上当。”何师傅叮嘱明月,“别乱花钱。”   明月笑嘻嘻地点点头。她以前外出经过传达室的时候,曾经看见何师傅戴着眼镜在传达室桌子上埋头刻印章,所以才买了印石送给他。买的时候,全然没想过上当不上当的问题。   明月出了少体校,走出没多久,就看见背着双肩书包等在路边的理是,却不见理非的影子,“理非呢?”   “缠着乔小红陪他去看电影了。”理是摊手,“他要去看进口动作片。他想美国的家了。”   明月能理解那种思念家乡的感觉。   她初到清江的时候,连梦里都在想念孟家村带着海水咸味的微风和碧蓝清澈的大海。   理是微笑,伸手取过明月背在肩上的帆布背包,“我来拿。”   明月没来得及把包夺回来,少年已经将背包斜挎背在身上,“司机送理非和乔小红去看电影了,我们——步行去图书馆?”   明月看看被蒙蒙晨雾笼罩着的街道,“好啊。”   两人沿着花砖人行道慢慢往闽中大道方向走去。   清晨的雾薄薄的,将他们周身笼在其中。隔着一层薄雾,少年少女的五官轮廓都柔和起来,如同莫奈的印象派画作,朦胧而美丽。   “还没有恭喜你,比赛获得金牌。”理是一手轻轻勾着帆布包的背带,声音在薄雾里透着淡淡的温柔。   “多亏你拍的比赛录像,让我及时发现自己不足和对方弱点。”明月回以微笑,“我还没谢过你。”   “想谢我的话,有时间再为我做向导好了。”少年趁机说。   往闽中大道的路不算近,可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人同行,又有着共同话题,竟也很快就到了。   明月和理是拿着图书借阅卡进图书馆,在成排成排的书架中间慢慢走慢慢看。看到自己心仪的书,停下脚步,取下来细细翻阅,最后捧着两本书到门口图书管理员处登记借阅。   那四十余岁的图书管理员接过明月的借书证,对比了一下名字和明月的脸,忽然转头对一旁的同事道,“我说是孟明月罢?你还说不是。这孩子是用人家的借书证来借书的。”   明月微微窘迫。   她忘记自己在清江已经小有名气,仍拿着理非的借书证来借书看,这下被认出来,脸皮立刻就红了起来。   理是上前一步,“我们是一起来的,她用我弟弟的借书证借书,每次都按时完好归还,我能保证。”   “哎呀……”图书管理员阿姨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我们只是看着她觉得眼熟,我说是孟明月,可是她说前几次看她来借书,借书证上都不是孟明月的名字,有些吃不准罢了。”   又对明月说,“总用朋友的借书证多麻烦,来来来,我帮你办一张你自己的借书证。”   一旁同事捅捅她,“你不懂,别瞎凑热闹!”   又意味深长地朝明月和理是努嘴,“反正我们认识他们,跑也跑不掉。”   明月被两个图书馆管理员阿姨看得面孔“腾”一下红起来。   在明月面红耳赤到要滴出血来前,理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向两个图书管理员阿姨微笑,一手接过两人借的书,单手捧在胸前,然后拉着明月走出图书馆,一路奔进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去的晨光里。   少年少女的身后,两个中年阿姨相视而笑。   多纯真美好的年华呵!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写初恋~写着写着,就想起以前的时光来~ 矮油~~~~纯真美好哦~ 31 31、第30章 初吻 ...   理是送明月到位于隆福街的家门口,将背包从肩上摘下来,交给明月,“我回去了,再见。”   明月忍不住出声叫住他,“理是……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清江老城与新城交织在一处,既有古旧的石板老街、闽州土楼,也有新建的柏油马路、摩天大楼;马路上有老式的三轮车、黄鱼车奔跑而过,亦有带着两条辫子的有轨电车在城中穿梭。   明月哪怕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三年多,也难免会在一错眼间生出光阴流转的恍惚来。   理是耸肩,“不认识,不过不要紧,我会问路。”   明月想像一个异国混血少年在街头频频问路的画面,总是不放心,“要不然——你进来坐一会儿?设法联系你家的司机,让他来接你罢。”   城市里已经开始流行一种叫吡噼机的通讯工具,明月在乔小红那里看到过。小小一个,没有半个手掌大,有个一指长宽的小屏幕,时时会得发出“吡噼吡噼”的声音,屏幕上随即有数字滚动淺愺。   乔小红平时都关着它,只在休息天的时候打开来,然后吡噼吡噼的声音就会持续响好一会儿,她如果不外出,就会到传达室去借电话用。   乔小红说,这是最先进的通讯工具,有重要的事时方便联系。   明月一时难以领会其中奥妙,但她估计骆家兄弟的司机,应该会配有这样的东西。否则真要有事,怎么联系呢?   理是闻言,微笑着耸肩,“那我就打扰了。”   明月总觉得自己其实落入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   推开底楼沿街铺面的后门,明月“哗”一声。   餐厅已经初具雏形,后门往前厅的过道铺着防滑的棱花地砖,左手边是敞亮的厨房,右手边是配料间,一应厨具已经到位,整齐地摆放在厨房和配料间里。   再往前走,就是干净整洁的底楼餐厅,六张沉雅的暗红色海南檀木八仙桌分两侧靠墙摆放,中间留出三人宽的过道来。光线透过通透的大玻璃窗洒进青石砖铺就的地面,雕花青砖浮凸的花纹在在地面形成华丽的暗影。两侧墙面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干净的原木色镜框,里头一色是波澜壮阔的大海。   明月在底楼朝二楼喊,“阿爸阿妈,我回来了!”   “啊,明月回来了!”楼上立刻响起人声,脚步声,没过多久,阿妈就从楼上跑下来。看见女儿齐齐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抑制不住地抱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女儿。   明月双手抱住阿妈,“阿妈,我得冠军了!”   阿妈连连点头,“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无线电里也广播了,你阿爸多喝了好几杯酒,高兴得几天没睡好觉,一直盼你回家呢。”   阿妈说完了,放开女儿,这才看见一旁还站着个修长的男孩子,忙用手掌按了按眼角,又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明月:“带了同学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阿妈好准备准备。”   明月抿嘴笑,“阿妈,这是我在少体校的同学,骆理是。理是,这是我妈妈。”   理是入乡随俗,声音清朗地喊一声“阿妈”。   阿妈摆摆手,“店里还没弄好,连水都没烧,明月请同学到家里坐罢。”   又小声问明月,“留你同学吃了午饭再走罢,他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明月望了一眼站在旁边,墨绿色眼睛清澈干净的理是,搂住阿妈肩膀,“我们都不挑食的,阿妈。”   阿妈会意,微笑着翻手赶小鸡似地轰他们走,“去吧去吧,我等一歇歇就上来。”   明月领着理是,出了铺面,从外侧走楼梯,上了三楼,推开家门。   三楼的家里已经重新布置过。   原本这套房子和二楼一楼铺面都是一家人家的。儿女出国去了,只留下一对已经退休的老人,靠出租下面的铺子吃点租金,生活过得相当悠闲自在。听说是因为儿子在国外结婚定居,报信来说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老两口一听,喜不自胜,齐齐决定去和儿子同住,照顾孙子。房子搁在这里,收起租来也不方便,索性都卖了,拿一笔钱过去养老。   孟家正好在老人急于一次性脱手房子的时候,把从一楼到三楼上下相邻的三个单元都买了下来。一楼二楼装修一新用来开餐厅,三楼因为本来屋主的布置就很干净,没有什么花哨之处,所以只更换了家具,位置重新摆放,即可入住。   明月自己也是第一次走进布置一新的新家,幸好阿妈放东西的习惯未改,她放下背包,转进厨房,一眼看到碗橱,从里头取出干净茶杯,倒了水端给理是。   理是接过水杯,“想不到你在家里是这样的。”   少了平日里的独立稳重,多了些许她这个年龄女孩子才有的明朗活泼。   明月嘴角有一点点俏皮的笑纹,“每个人都有很多样子啊。”   理是点点头,“我喜欢你这样子。”   明月即刻手足无措,只好装做起身去找电话的样子,“你联系司机看看。”   少年笑起来,啜一口白开水,“好啊,我联系他看看。”   明月在客厅一角的圆几上找到覆在米色手绢下面的电话,理是过去,拨号码到寻呼台,叫司机方便的话,一点钟过来接他。又问了明月地址,“隆福街八号,靠近佑中街口的位置。”   等理是挂断电话,见明月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副不晓得怎么招待他才好的样子,心间就有细细的小泡泡,咕嘟咕嘟翻滚着,不断溢出甜蜜来。   他在家乡时,要照顾精力旺盛多动的理非,始终抽不出时间来,同女孩子相处。女生嫌他有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多数也不愿意和他约会。   其他同龄男孩子和小女友相约牵手上街看电影拥抱接吻的时候,他总是陪着理非,保证自己头脑清醒冷静,不教冲动的理非惹出麻烦来。   这次父亲决定回祖国拓展亚洲市场,一意坚持要把他们两兄弟一起带回来,母亲最初是不赞成的。她担心离开熟悉的环境,学校,朋友,会影响到他们的成长。   父亲却自有理由,他说华夏民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讲究诗礼传家,与西方人教育孩子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的理念截然不同,他们更注重仁让。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床边给他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时的情景。   也许儒家文化、孔孟思想的熏陶,可以使得理非从焦虑暴躁的青春期顺利过渡。   母亲为了理非着想,最后只好妥协,但提出条件,必须让理非继续练习跳水。   父亲最后千挑万拣,选了清江少体校。   他没想到会在清江遇见这个叫孟明月的女孩子。   她跳水技术很全面,却并没有沾沾自喜咄咄逼人,她在体校以外,就是寻常的邻家女孩模样,笑起来清脆可爱,闲暇时候喜欢看书……   理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把这个女孩子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烙在了脑海里,驱之不去。   理是忽然明白,这就是以前学校里的男生说的,“喜欢”。   想时时刻刻都看到她,牵她的手,拥抱她,亲吻她……   少年想,如果这都不算爱,什么是爱?   室内的气氛刹那变得微妙起来。   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理是深深凝望明月,却不敢跨雷池一步,再上前去牵起她的手。   明月一径埋着头,只当理是灼灼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理是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一句“明月我喜欢你”堪堪在嘴边要脱口而出,房门恰在此时被推了开来,明月阿妈挽着菜篮子走了进来。   看见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客厅当间,不由得嗔怪,“明月,怎么不请同学坐?小骆坐坐坐,别客气。”   房间里微妙的气氛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阿妈一边挽着菜篮子进厨房,一边对明月说,“你阿爸送货去了,马上就回来,阿嬷在后头街心花园和新认识的几个老阿姨一起晒太阳,看时间也快回来了。我这就烧饭。你告诉小骆,都是家常小菜,请别见外。”   那紧张微妙的魔咒一经打破,明月又活络起来,“阿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阿妈从厨房探出半个身体来,“没有,没有,你和同学说话,把饼干听里的点心拿出来请同学吃。”   明月“哦”一声,从客厅大茶几下头找出一只精美的饼干听来,一边揭开盖子,一边对骆理是说,“先吃些点心。”   哪晓得盖子一打开,里面却是厚厚一叠剪报和照片。   明月一愣,想合上盖子,理是却眼明手快,取过最上层的一张剪报来,“明月,这是你?”   明月只好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是她,站在市长身边,另一边是孙教练。应该是他们从津南回的清江,接受市长嘉奖时拍的。   理是微笑,“拍得很好看。”又朝下面的照片扬了一下下巴,“可以吗?”   明月犹豫一下,才把一本不是很厚,封面上有一轮明月的相册取出来,交到理是手里,“看了不准笑。”   “好,我不笑。”理是翻开相册,入目第一张,是个穿着红色肚兜的胖娃娃,肚兜上绣着一抹明月自海面上跃然而升的花纹。胖娃娃坐在一个锦缎垫子上,笑呵呵的,非常可爱。   明月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我周岁的时候,村里来了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给我拍的周岁照,和现在一点都不一样。”   “眼睛还是很像。”理是说。这双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清澈干净。   照片无疑令他们打开话匣子,明月讲起自己小时候在孟家村赶海戏水、无忧无虑的童年,理是则给明月讲父母带他和理非在世界各地旅行时的见闻,客厅里男孩子淳厚好听的声音和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交织在一处。   阿妈在厨房里一边摘菜,一边侧耳倾听,忍不住微笑。看来女儿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了呢。   时间在两个少年的交谈中过得极快,没多久孟海和阿嬷都回到家里。   吃过饭,理是在临走之前,从自己的双肩背包里取出两只扁盒子来,“这是我从津南带回来的小小纪念品,请笑纳。”   明月骇笑,他竟然连“笑纳”这个词都会用。   孟海伸出常年在海上打渔,因而显得格外粗大黝黑的手,摆了摆,推开两个扁盒子,“这孩子真是太客气了,你是明月的同学,上家来做客,还带什么礼物啊?拿回去,拿回去!”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我在津南买的一套全国青少年运动会纪念币和邮票,还有明月的比赛录像。”理是微笑。他本来打算送给明月本人的,但是到明月家里做客,空手总不礼貌,就拿了出来。   孟海眼睛一亮。女儿的比赛录像?这可是比任何贵重物品都有意义啊!   原本要收回去的手顺势接过盒子,“谢谢你啊,小骆!”   明月啼笑皆非,阿爸你变的也太快了罢?   明月送理是下楼,楼下巷子里,正午的阳光,由顶至踵洒下来,同明月并肩走在一处的理是,稍稍垂睫,便看见她头顶柔亮头发见细碎的金芒,以及侧脸耳郭上细细的金色绒毛,再抑制不了满心的喜欢,停下脚步,轻轻扳住明月的肩膀。   明月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少年柔软丰润的嘴唇,在阳光里落了下来。   明月只觉得视野中的阳光灿烂,然后有极软,极温柔的吻,落在了她额上。   少年在她耳边轻轻低喃了一句,随后红着脸,大步跑出她的视线范围。   留下少女明月,傻傻站在巷子里,缓缓抬起手,摸着仿佛灼热到要被融化的额角,面红耳赤地傻笑。    作者有话要说:啊~~撒?~~~ 写初恋写到小宇宙爆发~ 上来更新又看到MP00034853088ZVP.sdo、lseanrbp、shirleymoon007给的霸王票~ O(∩_∩)O~~ 32 32、第31章 烦恼与甜蜜 ...   明月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心里有些慌乱,亦有一丝丝甜。   孟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间或停下来,搓手。   “阿海,你晃得我眼花。”阿嬷抱怨。   “我等一下就去百货商店,买台录像机回来。”孟海恍若未闻,“明月同学提醒了我,以后要把阿英明月的比赛都录下来,这是最珍贵的。将来她们两姐妹结婚生子,我还可以放给孙子孙女看。”   恍惚如明月都被阿爸这话击得灵魂附体,骇笑,“阿爸!”   孟海浑然不觉,继续遥想将来,“我要带着孙子孙女到孟家村去,让他们看看祖先生活的孟家湾,告诉他们,他们阿妈就是在孟家湾这片海里成长起来的……”   阿妈看阿爸越说越远,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把他拉进厨房,“帮我擦碗。”   孟海“嘿嘿”笑,觉得再幸福美满不过。   明月坐进楠木长靠椅里,偎在阿嬷身边,握住阿嬷的手。   阿嬷的手许是这几年不太做渔活的缘故,比以前柔软了些,可是也比以前显得瘦了些。   阿嬷看看孙女修长的手指,再看看自己枯瘦的手指,笑一笑,“一看我的手,就晓得是一辈子的劳碌命,闲不下来。”   城市生活闲适,但总不如在孟家村,有一群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姐妹,每天迎着朝阳醒来,枕着涛声入睡。   明月把头轻轻靠在阿嬷肩膀上,“等姐姐结婚,生重孙给你带,你就忙啦,想闲也闲不下来。”   阿嬷闻言笑起来,伸手抚摸明月乌亮的头发,“鬼灵精。”   吃晚饭的时候,孟英从王都国家跳水队集训营打电话回来。一家人围着电话听筒,你一言我一语同千里之外的孟英讲话。   “阿英,集训辛苦不辛苦?”阿妈只关心女儿苦不苦。   “阿英,明月得了跳水冠军!”阿爸等不及要和大女儿分享喜讯。   “什么时候回家啊,阿英……”阿嬷问孙女归期。   “姐姐,我想你了。”明月轻轻说。   孟英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我很好,不觉得辛苦。恭喜明月得了青运会冠军,下一个目标就是全运会冠军!阿嬷,我比赛结束就能回家啦。”   最后对明月说,“我也想你,明月。”   一家人对着电话絮絮说了会儿家常,彼端孟英轻笑,“明月,有人有话对你讲。”   听筒里沉默两秒,一把好听的男声响起,“小明月,你好!”   明月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林渊!”   那厢林渊哈哈笑,“是我。恭喜你明月,获得青运会冠军。”   “谢谢师兄。”明月抿着嘴,偷笑。   “我看了你的比赛实况,动作都跳得很到位。”林渊的声音不疾不徐,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但是与欧美运动员起跳时力量大,弹跳高,能赢得更多的空中动作时间相比,力度还是略逊一筹。并且他们腰腹力量好,适合跳水最常见的转体动作。你如果想在跳水领域更上一层楼,需要更好刻苦地训练,提高自己的起跳力度和腰腹力量。”   明月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敛起,全神贯注倾听。   “我和孟英在国外比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技术上还有很多不足,回来以后开始观摩其他选手的比赛录像,找到别人弱点的同时,也是提高自己的过程。”林渊叮嘱明月,“孟英寄了我录的比赛录像给你,有时间要记得看哦。”   口气温和,却并不是哄小朋友的那种,“我们回清江的时候,可是要看看你有没有进步的。”   “是!”明月这厢清脆地应承。   电话换回孟英手里,“你好好训练,青运会结束,州体育队基本上会选一批新人上去。只要维持好竞技状态,入选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州跳水队一起训练了。”   “嗯!”明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青运会为清江带来的短期体育狂热效应渐渐散去,清江少体校的学生们逐步恢复到比赛前的训练学习生活状态。   孙教练心情不错,对几个出成绩的小运动员的状态感到满意。特别是明月和乔小红,一个获得十四岁以下组一米板冠军,一个获得十四岁以上组三米板亚军,这两个成绩都令他开怀。   明月打好了扎实的基础,可以进一步练习三米板和跳台跳水,这意味着他可以带领这个孩子去到跳水的更高更广的领域,给她更大的发展空间的时机到了。   而乔小红,这个平时并不被看好,甚至总给教练懒散感觉的选手,在遇见孟明月之后,那些平时压抑在懒洋洋表相下的东西,火山爆发一样地喷涌而出。   孙教练有预感,把她们两个组合在一起练双人跳水,一定事半功倍。   另一边生活管理王老师却有说不出的苦恼,只好跑到曲医生处去吐苦水:   “乔小红就是个反面教材!小小年纪,已经会得卖弄风情,学校里有几个男生不为她神魂颠倒的?孟明月和她一起,肯定受影响!最近很多人反应她和那个外国学生叫骆理是还是骆理非的走得很近,休息天经常一起外出……这要是……”   王老师被自己想像的画面震得浑身一抖,“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曲医生微笑倾听,等王老师说完了,才笑眯眯问,“孙教练有没有反应她训练成绩下滑?”   王老师回想片刻,摇摇头,“这倒没有。”   “那不就没事了?”曲医生开解王老师,“既然训练成绩没有下滑,说明他们走得近并不影响他们的训练。再说,本来也许没有什么事,我们太过紧张地插手干涉,以他们这个年龄的心理,说不定会想: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你们大人却硬要说我做过了。惟其我没有,才更加委屈,索性坐实了它!”   王老师又抖一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会贸贸然寻孟明月来谈心,顶多平时多留意一下她。”   曲医生便撑着脸颊微笑,“你放心,那孩子不是个糊涂人,我看下来,倒像是心性非常坚定的,不会做出格的事。”   王老师也撑住脸颊,“但愿如此。”      明月自不知道孙教练的打算和王老师的烦恼,她有自己的小苦恼。   来了初潮以后,清瘦的小孩子体形逐日发生改变。   初时明月并没有注意,只当自己比赛以后心情放松,稍微胖了些而已。直到一天在更衣室里,两个女生嬉闹推搡,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在她的胸口,明月当场痛得整个人蜷缩起来,一整天不敢挺胸走路,忧心忡忡。   当天吃过晚饭,乔小红把她拖进樟树林里,进行生理知识普及。   “发育了啊!”乔小红几乎要仰天长叹,“不小心碰到会非常非常疼。”   明月只想起那种疼,都下意识“嘶”一声。   “不用怕,我陪你去找曲医生罢。”说完了,拍了明月的后背一把,“挺起来,总这样含着胸,会驼背。”   曲医生看着两个女孩子联袂而来,明月一副缩在后面难以启齿的模样,隐约明白,遂关上医务室的门,耐心等明月开口。   “曲医生……”明月声如蚊讷,“我……疼。”   如果不仔细听,真要错过中间“胸口”两字。   曲医生并不笑话明月,反而细细询问,“这样的情形持续有多久了?”   明月抿了抿嘴唇,“我没留意,今天撞了一下,疼得受不了才发现。”   曲医生安抚明月,“不要紧,这是每个女孩子发育的必经之路,等发育成熟就不会疼了。不过在这期间,要好好保护自己正在发育的胸-部,避免碰撞。来,我给你量一量。”   曲医生拿出皮尺来,给明月量了尺寸,“明天这时候过来取胸衣。过段时间觉得紧了,就到我这里再量一次尺寸。”   “谢谢曲医生。”明月羞赧。   “好了,晚上回去好好休息,洗澡的时候用热毛巾敷一敷,能缓解胀痛。”曲医生微笑,“放心放心,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也不影响训练,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该睡就睡。”   等两个女孩子离开医务室,曲医生才拄头失笑,王老师真是杞人忧天,孟明月根本还是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呢。   明月回到寝室,暗暗松一口气,心里纷繁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睡得格外香甜。   等到了休息天,意外的骆家兄弟都没有来找她和乔小红。   乔小红在食堂里一边吃热腾腾的肉包子,一边耸了耸肩,“听理非说是外祖父母从美国到清江来看望他们,所以昨晚已经被家里接走。”   明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乔小红,“我去图书馆借书,要不要一起去?”   乔小红摇头,“那里没有我喜欢看的书。”   她始终更喜欢看爱情小说,一边看一边深深不以为然,将里头的各色痴情男女批得体无完肤。   明月也不强求,遂笑,“那我自己去好了,想我带什么东西回来?”   “从快餐店里带炸鸡块给我,我要吃鸡腿!”乔小红两眼放光。   体校的孩子都是肉食动物,怎么吃都觉得不够。   “知道啦。”明月笑起来。   明月在午饭前回到宿舍,包里装着香喷喷还温热的炸鸡块,和乔小红两个人在寝室里大快朵颐,吃得手指流油。   第二天骆家兄弟在体校晚门禁前返回宿舍,理是到明月寝室窗下叫轻轻叫明月的名字。   明月听见了,在三个室友如烛如炬的目光注视下,红着脸趿上鞋跑下楼去,在门廊前于理是隔着女生宿舍的大门两两相对。   理是递过一个扁扁的油纸包来,“给你看。”   等明月接到手里,他笑着挥挥手,“晚安!”   随即跑进傍晚的霞光里。   明月回到寝室,爬上自己的上铺,拆开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露出里面一本崭新的《运动生理学》来。   明月微微一怔,然后注意到一条红色缎带从书页中露出一角来,忍不住沿着缎带,翻开那一页,“女性的生理特点与体育运动”一章,跃入眼帘。   明月草草浏览几页,里面的内容是女性的生理发育特点和体育运动之间的关系的阐述。   封底上油墨还未干透的书店印章,透露出这本书是刚刚被人从清江最大书店购得的小秘密。   明月的面孔一点点洇上玫瑰色的红晕,一把将书合起来,压在枕头底下。   这一晚,少女明月即使在梦里,都在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参加儿子学校的校庆活动,从早晨八点一直到晚上八点~周六日要到周边旅行~ 明天的更新我能保证,周六日只能尽量了,如果没能更新的话,先向大家说声抱歉。 33 33、第32章 更迭 ...   生活如此,波澜不惊地前行,有各色式样的甜蜜或者烦恼,但对明月来说,都是幸福时光。   孙教练将明月和乔小红组成双人跳板组合,从最简单的一米板体开始跳水开始,训练两淺愺嶶虂人的默契度和同步性。   对明月和乔小红而言,这是全新挑战。   一米板一零一A这样平时做来毫无难度系数可言的动作,在两个人同时完成的时候,忽然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是一个人起跳过早,就是一个人起跳过高,总算起跳同步了,落水又不一致;解决了起跳落水的时间差,又发现入水角度有差异,水花有大小……   不是不令人挫败的。   好在孙教练并不气馁,趁晚自修结束,留明月和乔小红进行沟通。   “……即使是双胞胎,也存在差异,何况你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想做到完全一模一样肯定不现实。我们的目标是最大程度的同步,从走板到起跳,从空中到入水,每个环节都要不断反复联系,直到动作熟练默契为止。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所以不用着急,训练的时候用心体会,你们会找到那个‘点’的。”   孙教练一番话,如同给明月和乔小红吃了定心丸,训练起来心理压力全无,反而日益进步。两人往跳板上一站,身姿亭亭,笑容浅浅,攫住众人眼光。   与乔小红身上张扬四射的美丽不同,明月逐日展现出柔韧清澈的美丽来。原本男孩子的注意力都在乔小红身上打转,只希望能博得美人一睐,可是忽然一日,他们发现和乔小红并肩站在一处的明月,温润如同珍珠,美丽却不刺目,让人心生好感。   乔小红悄悄对明月说,“你要是抵挡不住,就喊救命。”   明月微笑,“谢谢你,小红。”   明月全然没有将男生的注目礼放在心上,她的全副精神都用在训练上,休息天多半都和理是一起到图书馆去,两个人坐在图书馆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过道上,各自捧一本喜欢的书,细细翻阅。偶尔遇见两人都感兴趣的书籍,便肩靠着肩,低低声讨论。这是艰苦乏味的训练之外,明月最悠闲的时光。   理是会得带一小盒婴儿指头大小的巧克力,同明月分享。好久以后,明月才知道,那种一颗颗小小的,用金纸包裹,顶上带条小尾巴的巧克力,叫“吻”,每一颗“吻”,都代表着“你是我唯一的爱”。   只是当时年纪小,丝毫不明白,那个男孩子温柔的笑容与陪伴背后,是怎样的深情。      从图书馆出来,理是送明月回家。   孟海和阿妈的餐厅已经开张,生意红火,新鲜的海产和道地闽州渔家菜以及公道的价格,吸引周围不少食客上门。当有食客认出餐厅老板娘的女儿,是清江跳水队的小冠军孟明月,进而想起孟明月的姐姐是奥运游泳冠军孟英时,孟家的海霞渔家菜馆更是生意火爆起来。   有食客半开玩笑地对阿妈说,“老板娘,把你们家两个女儿的冠军照挂起来,多风光!肯定能招揽不少顾客。”   阿妈闻言只是笑,并不接茬。   也不乏充满好奇的食客打听:   “你女儿真的和林渊谈朋友啊?”   “听说连国王都称赞他们是金童玉-女,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到时候老板娘可得请我们喝杯喜酒!”   “那个和你女儿走在一处的外国小孩,是她小男朋友?”   类似的打趣此起彼伏,阿妈一概微笑以对。   晚上餐厅收了工,回到家里,忍不住对孟海说,“你说阿英和林渊……”   孟海摆手,“你别胡思乱想,他们运动员,最怕分心,不退役不会谈婚论嫁。他们年纪都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阿妈想想也对,又向明月的房间方向努嘴,“明月和小骆好像走得很近。”   孟海失笑,握住妻子的手,“谁在这个年纪没有一两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以前村里的阿雄还喜欢阿英呢……”   “你看出来了啊?”阿妈诧异。   “凡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孟海叹息,“阿雄他阿妈总觉得高我们家一头,看不上阿英,我怎么会不晓得?后来阿雄得了一枚奥运会铜牌,家里催他成家,他就退役回村里结婚了。小时候那点喜欢,早已经放下。”   阿妈轻叹,“是啊,阿雄可惜了,要是继续练下去,说不定还能出更好的成绩。”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他们现在既然喜欢在一起,你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让明月看出端倪来就不好了。”孟海安抚妻子,“我们家阿英和明月都是有主见的孩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知道了。”阿妈笑一笑,“不会给她们压力的。”      日子这样如水一般流过,转眼迎来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天:国王继位四十八周年纪念日。   往年国王继位纪念日都以全国放假一天来庆祝,但今年却有所不同,国家电视台将向全国直播在王都举行的纪念日庆典,这是前所未有的。   提前一周,新闻里已经在滚动播出王都民众为了纪念日庆典所做的准备。   “……无数鲜花在庆典前从全国各地运抵王都,承天门将被装点成鲜花的海洋……承天门前东西长安街两旁都将布置护栏,届时国王陛下将携往后从太庙出发,一路乘坐皇室马车,接受臣民的夹道欢迎,并向参加庆典巡游活动的民众致意……将上演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新闻播音员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当晚的王室晚宴,将邀请众多名人参加,其中不乏我们所熟知的体育明星和演员!”   热烈的气氛在整个国家蔓延,清江的大街小巷都为了国王继位四十八周年庆典而装点一新,每家每户都在门前或者窗口展开一面国-旗,街道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彩灯,有志愿者在街头分发巴掌大小的国旗和印有国-徽的气球。   连训练和比赛任务繁重的清江少体校师生们,都放假一天,全体师生都可以外出和家人一起参加本市的庆祝活动,或者留在学校里观看庆典的电视直播。   因为第二天要继续训练,大多数人都选择留在学校观看电视直播,明月也不例外。淺愺嶶虂   早在此前一天,在王都的天坛举行了一场露天音乐会,拉开了这场举国欢腾的盛事的序幕。   庆典当日清晨,巡游的人群就陆陆续续向承天门前的长安街聚集,挥舞手中的国-旗,等待自太庙祭奠祖先出来的国王与王后的金色车驾,一路巡游而来。上午国王在重檐庑殿顶、汉白玉台级、金龙和玺彩绘的皇极殿接受各国使臣和大臣以及民间代表的朝贺。   傍晚,国王和王后以及其他王室成员出现在承天门二楼上,向楼下参加庆典巡游的群众挥手示意。   这是明月第一次在直播镜头里看见国王。他已年至古稀,但保养极佳,全看不出一般老人身上的迟暮气息,精神矍铄,眼睛里有种无法形容的力量。   摄像师几次将近镜头带到国王脸上,整个国家的民众都看到了他的那种沉稳平静的微笑表情。   “……治大国如烹小鲜,正是在国王陛下的带领下,我们的国家才逐渐走向繁荣富强……”电视解说的声音充满了感□彩,“他殚精竭虑地为国家操劳了四十八年……让我们为拥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国王而欢呼!”   庆典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轰然发出“国王万岁!”的欢呼。   国王微笑着挥挥手,待欢呼声渐渐弱了下去,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表示对人民的感谢,最后话题一转:   “我在位四十八年,今年已经七十岁,是时候退休,去享受一点私人时光了。我宣布让位于王储,我相信王储——你们的新国王将带给国家更光明和美好的未来……”   摄像师在底下民众还一片愕然的时候,首先反应过来,迅速将镜头推进到站在国王和王后身后,着一袭传统正装的王储殿□上,给予正面特写。   王储四十岁左右年纪,面容英武,两鬓微霜,比之国王的儒雅,他更多了几分飒爽,听见国王亲口宣布将让位给他的消息,也并不喜形于色,只是轻轻牵起了一旁王妃的手,向承天门下的群众挥手致意。   电视里的庆典节目主持人先是呆楞了两秒,随后立刻开始介绍王储生平:   “……文帝五年出生,今年四十三岁……在陛下年轻时留学的英国剑桥大学获得经济与法律双学位……在王都久负盛名的中州大学法学院担任副院长……”   但是孩子们关注的焦点,从来不是政治。   男生们交头接耳,“站在王储身后,如同真人大小的娃娃般可爱的漂亮女孩是谁?公主?”   女生们则窃窃私语,“那英俊少年是谁?也是王子么?不知道以后谁有幸能嫁给他?”   明月深觉有趣,镜头那样一闪而过,连样子都来不及看清楚,可是男孩子女孩子已经被王子和公主吸引。   乔小红忍不住戳明月额角,“你除了骆理是,大抵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其他男孩子了罢?”   “不会啊,我还看见我姐姐和林渊。”明月赶紧指一指电视屏幕,镜头扫过体育和演艺明星来宾,给了孟英和林渊两张青春无敌的面孔一个大特写。   乔小红无奈,“难为你能无视那些男孩子如此彻底。”   明月在电视中礼炮齐鸣的背景声里,嘿嘿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光棍节快乐! 周末快乐! 我去参加Sean的校庆活动了~~~~ 乃们表霸王我哦~~~ 34 34、第33章 入选 ...   国王继位四十八周年庆典落幕,整个王国又投入到新王继位仪式的筹备当中去,但这同在清江训练的运动员们没有太大关系。   明月和乔小红的双人跳水训练渐入佳境,动作已经从最开始毫无难度系数可言的一零一A,提高到反身翻腾两周半,从一米板换到三米板。   当两个身材匀亭,穿深青色泳衣的少女,身姿柔韧曼妙地完成优美的跳水动作,如美人鱼般落入泳池中,只溅起小小的水花,无疑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游泳池旁练习打脚的新生们看得忘了动作,隔壁男子跳水队的休息区里爆出一阵掌声。   同孙教练一道,坐在游泳池边观众席上的一位中年女子也不淺愺嶶虂由得轻轻鼓掌。   孙教练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十三、四岁的年纪,于跳水项目而言,已不算年轻,一切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假如没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进入闽州跳水队,以后新人一批批涌现,就惟有被淘汰,离开清江少体校的命运等待着她们。   “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这两个都是可造之材。”中年女子微笑起来,脸上露出一点点回想往事的神色来,“林渊,孟英,孟雄……都是你慧眼识英,把他们从一群孩子里挑出来,一手培养起来的。”   孙教练挥一下手,“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说说这两个孩子吧。”   “这两个,我都收下了。”中年女子收起微笑,“不过你知道,到了州跳水队,一向是惟成绩论英雄的……”   孙教练十分淡然,“如果不出成绩,你不会看在和我的情分上给她们留面子,我明白。”   中年女士闻言,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怅然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孙教练送走中年女士,继续指导队员训练,全然无事发生一样。   一周以后,闽州体育队的一纸调令下发到清江,选调清江两名跳水运动员,两名游泳运动员至州体育队。   消息在每天早饭以后,全队集合晨跑的间隙发布。   明月听见自己和乔小红的名字,有片刻的恍惚,一旁乔小红已经抱住她欢呼起来。   孙教练扬手,示意乔小红安静些,“上午训练结束,都到我办公室来一次。”   随后吹响哨子,开始每天的晨跑。      上午训练结束,明月洗过澡,换上运动服,与乔小红一起到孙教练办公室。   两个游泳队的男生刚好从办公室出来,脸上都隐隐透出期待和凝重来。   明月和乔小红对视一眼,伸手敲门,获得允许后,两人推门走进教练办公室。   孙教练放下手中的笔,示意两人坐,“去了州体育队,要好好训练,听教练的话。文化课也要抓紧,孟明月你的成绩,考前突击一下,进高中没有问题。乔小红得再努努力,搏一下,能和孟明月一起进高中,一起读书,一起训练,可以相互做个伴。”   瞥了一眼两个女孩子牵在一起的手,孙教练觉得自己也许是太罗嗦了,“我能教你们的,都教给你们了,以后你们要在更高更广阔的舞台上进行比赛,我预祝你们成功!”   顿一顿,还是忍不住关照她们,“人多的地方,难免会有很多闲言碎语,要是每字每句都去理会分辨,做人未免太过辛苦。只要好好训练,成绩优秀到别人无话可说,其他的都可以当做耳旁风,不管它,让它去。”   他年轻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总想争个清楚明白,所以在事业上再没法更进一步。与他同年的,有人已经在王都做了官员,可他还是在清江做着教练的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   他希望他的弟子,将来不必重复他的老路,能在运动生涯中走得顺利一些。   两个女孩子站起身来,齐齐向(浅-草-微-露-整-理)他鞠躬,“谢谢孙教练。”   孙教练在还忍得住不让自己老泪纵横之前,挥手赶她们,“去罢,去吃饭罢。”   待两个女孩子出了办公室,孙教练才酸了鼻尖,拿起笔继续给闽州跳水队的总指导写信。   他自己没有结婚,他已经和他的工作结为一体。他也没有孩子,少体校的这些小学员小选手,就是他的孩子。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几个孩子的技术特点和薄弱环节,尽量详细地写下来,交给闽州队教练,让他们能尽快地度过磨合期,适应新的环境,用最好的状态面对新的考验与挑战。      三天以后,闽州体育队派了一辆轿车,将四名新选拔的运动员从清江少体校接到闽州体育运动基地。   闽州体育运动基地在清江市郊结合地带,有大片的水上赛道,设施齐全的室内游泳池和跳水池,功能完善的陆上体能训练中心和运动员之家。   明月和乔小红下了车,自有总务老师将她们领往女生公寓。   “我姓卓,卓越的卓,你们叫我卓老师,卓阿姨都可以。”卓老师笑起来很和气,“闽州队运动基地的宿舍是公寓式管理,每个房间有两张单人窗,两张写字台,配有卫生间,淋浴房,内线电话。每天都会有清洁工来打扫卫生,每周替换床单,如果有要紧事情,可以打内线电话到总务处。即使我不在,也会有其他老师来处理。”   卓老师把两人领到分配给她们的宿舍,交给每人一把钥匙,“保管好自己的钥匙,丢了配起来比较麻烦。”   又把食堂供应餐点的时间一一详细交代给两人,“我等一下给你们送运动服,其他的,教练会告诉你们。先把东西放下,歇一歇罢。”   然后把明月和乔小红留在公寓里,先行离去。   明月新奇地打量这个只有两张床的偌大房间,同她们在少体校的寝室相比,这里无疑豪华很多,房间里正对着床的五斗橱上,还摆着电视机。   乔小红“啧”一声,“州体育队,和少体校,果然不是一个档次。”   明月点点头,和少体校的简陋相比,州体育队的寝室,更像她们到津南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时住的宾馆套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明月轻轻坐到床上,果然是很有弹性的床垫。   乔小红见了,便笑起来。   她喜欢明月,最大原因是,她总能在明月身上,看到很细微的幸福。   一块麻薯,一块巧克力,一本书……都能令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而她自己,虽然只比明月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早早地沧桑。   近午饭时间,一名三十岁年纪的年轻教练敲开两人寝室的门。   “乔小红,孟明月?”教练一边看自己手中的资料,一边问。   两人应是,教练示意两人跟她走,“我姓邹,邹成兰。是闽州跳水二队的教练,你们以后的日常训练,都由我来指导。我先把作息安排讲一讲,上午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三点之间,都是训练时间,下午三点到六点,是文化课时间,每门课一小时,六点到六点半是晚餐时间,之后的时间留给你们完成作业,自由活动。九点熄灯。你们等一下吃过午饭,就开始训练,我先看看你们的基本功。”   一番话说完,正好停在食堂前面,“午饭是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二点,现在是十一点零五分,你们抓紧时间。”   说完朝两人点点头,径自走了。(浅-草-微-露-整-理)   望着食堂透明玻璃门内运动员们埋头吃饭,偶尔有人低声交谈的情景,明月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这里不再是少体校,有她熟悉的孙教练王老师曲医生何师傅,这里是闽州体育队,这里的选手的目标不仅仅是闽州或者全国比赛名列前茅,他们的目标是国家队,是有朝一日登上世界比赛的赛场。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单单是游泳池里的消毒水味道,还有浓重的竞争气息,让人不敢稍有放松。   两人推开玻璃门,走进食堂的时候,明月只觉得周围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射线,穿透她的身体。   乔小红微笑,拉住明月的手,向食堂的自助窗口走去,替明月和自己各取了一个不锈钢餐盘,借和明月商量吃什么好的机会,与明月耳语,“别担心,我和你一起。”   明月向乔小红微笑,是啊,有什么可担心的?在这陌生的地方,至少她不是一个人,有她最好的朋友和她在一起。   两人盛了饭,选了两荤两素一汤,端到一张空桌边落座。   有速度快先一步吃完了饭的男生,啃着苹果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到乔小红旁边,冲明月一笑,“你们是新来的?我是跳水队的曹晓冬。”   明月微笑,说一声“你好。”   她觉得这男孩子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果然曹晓冬和明月打过招呼,侧身转头,向乔小红伸出手,“你好。”   乔小红明媚的眼睛弯起淡淡的笑,放下筷子,慢悠悠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你好。”   曹晓冬似得到鼓励,笑容更加灿烂,“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乔小红。”又努嘴,“孟明月。”   曹晓冬的眼睛一亮,随后殷勤地说,“你们刚来,不熟悉环境,等一下我带你们去训练馆罢。”   乔小红粲然一笑,“好啊。”   曹晓冬被她这一笑的风情迷得神魂颠倒。   明月只觉得食堂里原本无形的眼神,似乎顷刻间都化为有形的利剑,往他们身上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aquajolie童鞋送的霸王票~ 昨天在儿子学校折腾了一天,到家都快八点了以为会睡个懒觉的,没想到还是早早醒了~ 送上更新~今天还要出门玩,明天只好请假了~ 我们周一见~╭(╯3╰)╮ 35 35、第34章 惊变 ...   闽州跳水队的日常训练强度大,难度高,即使已经适应了少体校的密集训练,初到州跳水队的明月在一天训练结束,完成下午的三小时文化课回到寝室里的时候,仍不免觉得精疲力竭,只想倒头就睡。   可是想到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只能强打精神,用冷水扑一把脸,埋头把作业写完。   她今年已经初三,明年六月将参加全国统一的升学考试。   文化课老师是州体育队专门为跳水队在学期间的队员请的,明月和乔小红第一天上课课后,将她们两人留下来,给她们三份摸底考试卷。明月的分数尚可,每门功课都在八十分以上,乔小红的成绩就比较难看,只得语文及格,数学英语都差三五分不及格。   “体育队要求每个运动员的文化课成绩都达到及格水平,乔小红你晚上回去要好好温习功课。”老师这样叮嘱。   明月做完自己的作业,又帮乔小红温故知新。   闽州跳水队的女队员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大家并不像少体校的小孩子,看谁不顺眼便百般排挤。   亦或是因为训练太过辛苦,已经没有余力来勾心斗角?(浅-草-微-露-整-理)明月不得而知。   明月只知道跳水一队是主力阵容,跳水二队是替补阵容,如果二队的队员训练刻苦,成绩优异,将会升到一队。反之,一队的队员成绩下滑,也会被下放到二队。   这中间竞争之激烈,比之明月在清江少体校,完全是另一种境界。   明月有时候会想念少体校的教练和老师,但这想念总是刚刚浮上来,就被密集的训练给压了下去。   闽州跳水队正在紧张地备战全国跳水锦标赛。   明月除了自己的个人训练,每天还和乔小红练习双人跳一米板,三米板的动作,累到对于周围是否有异样眼光,背后是否有人非议已经麻木。   每周一次可以和家人通电话的时候,明月总笑着对阿爸阿妈说:我适应得很好,训练和少体校时一样,你们放心。   虽然每个月能有一天休息,但位于郊区的基地离清江市区实在太远,乘车来回要五个小时。   最叫明月惊喜的是,她收到姐姐孟英写给她的信。   生活老师敲门把信递到明月手上的时候,格外亲切地对她笑,“孟明月,喏,你的信。”   明月接过信来,看见信封下面寄信人的地方写着“孟英”两字,忍不住把信捂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孟英在信里,并没有提起自己以前的闽州队生活,只详尽地讲了自己的近况:   “……后天出发,目的地是西班牙马德里……即使参加过重大的国际比赛,仍然心怀忐忑与敬畏。只有站在泳池边上,发令枪响的刹那,才能驱除心中的一切杂念,惟有竭尽全力,拼命向前游的念头支配着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是灵魂的一次涅槃……”   明月看得嗓子眼发紧,她忽然觉得她同姐姐的心灵此刻息息相通。   “……我想你和阿爸阿妈还有阿嬷了,这次世界锦标赛结束,总算可以休息几天,等我从西班牙带礼物回来。”   信纸的最下方,信手画着一张笑脸。   明月看得热泪盈眶。   乔小红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伸手摸摸明月头顶,“傻女。”   明月含泪,扬起一个笑来,挥了挥手里的信,“孟英要回来了。”   “那你好好训练,等你姐姐回来,你有个好的训练成绩给她看,这才是对你姐姐最好的欢迎,对不对?”乔小红放开明月,从浴室取了毛巾递给明月擦眼泪,“我还没见过奥运冠军本人呢,到时候可你可要把我介绍给你姐姐认识。”   明月破涕为笑,“一定把你介绍给阿英。”      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西班牙站在马德里举行,决赛多半安排在当地时间晚上八点进行,正是国内午夜时候。   闽州游泳队跳水队安排选手在次日下午晚饭以后,熄灯以前的时间在小礼堂观看比赛录像。   明月从大屏幕上看到姐姐的身影,忍不住屏住呼吸,握紧了乔小红的手。   屏幕上总裁判一声哨响,所有决赛选手按比赛规则站上出发台,一脚在出发台前缘,进入躬身静止状态,发令员以英语发出“各就各位”的口令,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张力,每个选手的肌肉都贲张着,蓄势待发。   只见发令员一声枪响,原本凝固在空气中如同雕塑的选手须臾间如同一条条健美的人鱼,跃入泳池,顷刻间已经游出老远。   明月的目光一霎不霎地注视着在第三道的孟英,镜头从泳池侧面切换到泳池上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选手之间的差距。   解说员声音激动:“……第三道!第三道是我国选手孟英!她现在处在领先位置!比第二名位于第四道的美国选手希尔丝领先半个身位了!啊啊啊!希尔丝开始在后半程发力,奋起赶超,孟英要坚持住领先优势!……希尔丝追上来了……两人齐头并进……孟英和希尔丝几乎同时到达了终点!看希尔丝到达终点时拍水欢呼的动作,她好像认为自己应该是冠军,而孟英则很有风度地和她握手……以我的经验看,孟英才是冠军,不过现在应该等待裁判的裁决……”\浅\草\微\露\整\理\   屏幕在大会计分的时候,不断回放孟英和希尔丝触壁的镜头。   明月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解说员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成绩出来了!最后的决赛成绩已经出来了,在大计分显示器上!冠军是——冠军是孟英!!五十四秒五三!孟英刷新了由前东德选手奥托五十四秒七三的世界纪录,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小礼堂里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小礼堂里的教练们露出微笑,即便他们早晨已经通过广播知道了比赛的结果,但是比赛的实况录像仍然令他们惊心动魄。   颁奖的时候,孟英身上披着一面灿烂如锦的国旗,还微微湿漉漉的短发统统梳往脑后,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随着音乐的响起,轻轻哼唱着国歌。   明月觉得从没有哪一刻,姐姐孟英如此美丽,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紧紧攫住,无法移开。   所有的努力,汗水与泪水,都是为了这短暂的,庄严而肃穆的,辉煌与荣耀的一刻。   那些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都失去意义。   明月忽然就明白了这一点。   当你的实力足以让你站在竞技运动的最高峰的时候,那些困扰你的,阻碍你的,轻视你的,都将如浮云般散去。   孙教练的最后赠言:不管它,让它去,也正是此意。   明月转头望向乔小红,乔小红也正好转头望着明月,两个女孩子在这一刻看见彼此眼中对胜利的渴望与追求。   这样艰苦的夺冠无疑为孟英平添一抹传奇色彩。   明月与有荣焉的同时,更加努力地练习。      接下去的跳水比赛毫无悬念,男队和女队囊括了包括跳板和跳台的所有金牌。林渊一人独得男子一米板、三米板、十米台,男子双人一米板和三米板五枚金牌。   国际媒体为之沸腾。美联社、法新社、路透社都以大版面大刊幅介绍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跳水金童。更有媒体夸张地称这一年是“林纪年”。   国际泳联主席在接受采访时,甚至开玩笑地说,全世界的跳水选手都应该到华国接受训练,这样比赛才更公平。   明月在观看比赛录像的时候,震惊于林渊在赛场上的沉着冷静,优雅从容。   每当她追赶着他的身影向前一步的时候,他却已经去得更高更远。   明月想,他已经成为无法超越的目标。   闽州跳水队上下一时群情激昂。   林渊是从闽州跳水队被选拔进国家队的,他是整个闽州跳水队引以为豪的骄傲,是每个队员的偶像与目标。   “有的女队员床头,甚至还贴着他的海报。”乔小红悄悄对明月说。   明月骇笑。   “你不觉得最近不给你好脸色的女生,和对你格外好的男生,都多起来了么?”   明月摇头,“不觉得。”   乔小红失笑,“你现在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   明月耸肩,“人生苦短,训练紧迫,没时间在意别人。”   乔小红勾住明月肩膀,翘起大拇指,“好习惯,请保持!”   明月嘿嘿笑。   月尾休息天的时候,明月和乔小红迎来她们在州体育队的第一批访客——骆理是、骆理非兄弟。   理非带了一大包零食来,“我叫司机查过了,这附近是荒\浅\草\微\露\整\理\山野岭……”   然后被理是轻拍了一下后脑,“这里只是郊区,比较偏僻冷清而已。”   理非不介意,嘻嘻笑,“……买东西肯定不方便,所以我带了很多好吃的给你们。”   一边说,一边拆开一盒包装上满是英文的小零食,讨好地推到乔小红手边,“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脆薯片……”   理是摇摇头,也懒得管他,自己从背包里取出几本书来,“我给你带了书来,有你喜欢的卫先生写的科幻小说,还有几本文学期刊,闲下来解解厌气。”   明月伸手去接,理是顺势握住她的手,“我想念你,明月。”   明月面孔微红,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他温热的手握着她的。   理非在一边看了怪叫,乔小红一掌拍在他后脑上,他便捂着头,一副极可怜的样子,“小红你打我。”   忽然总务卓老师走进会客室,脸上有少见慌乱颜色,“孟明月!你家里出事了!你爸爸妈妈来接你!”   明月一惊,猛地抽回手,理是带给她的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周末过得好么? 写这章的时候,泪如泉涌,我的泪点大概太低。 36 36、第35章 噩耗 ...   少年骆理是却伸出手来,重新握住了明月的手,“我陪你一起去,你别着急。”   明月已顾忌不了这许多,任由他牵着她的手,随在卓老师身后,快步走向闽州运动基地正门。   只这短短五分钟的路程,明月内心慌乱得如同一生那么漫长煎熬。   等到了基地门口,看见阿妈死死地攥紧了阿爸的手,脸色苍白地靠在阿爸旁边,不祥的预感仿佛阴云笼罩在明月的心头。   “阿爸,阿妈。”明月迎向父母。   “明月!”阿妈扑过来抱住女儿,“阿英……”   阿妈只说了一句话,已语不成声,浑身颤抖。   明月僵硬地抬眼望向阿爸。   孟海强自镇定,然而捏在一起的手指,紧到泛白的关节,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紧张情绪。   “……阿英出事了……”   理是看着这失去主张的一家人,轻声问:“叔叔阿姨,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孟海茫然地看着理是,“开车过来的。”   理是注意到门口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小货车,便招手叫自己的司机过来,“稍后理非出来,麻烦你开这辆货车送他回家,你的车留给我。”   司机沉着应“是”,并不追问缘由,交出汽车钥匙。   理是又对阿爸道,“叔叔,你现在不宜开车,事急从权,我擅做主张,由我开车送你们和明月罢。有什么事,路上慢慢说。”   一家三口上了理是的车,坐在后座上,明月在中间,一左一右拉住阿爸阿妈的手,只来得及自后视镜里给理是一个感激的眼神,便催问阿爸阿妈,“阿英到底出什qian cao wei lu么事了?!”   孟海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自己的慌乱,“我和你阿妈今天想悄悄过来看你,给你一个惊喜……”   明月感觉到阿妈蓦地打了个寒战,不由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车快开到你们运动基地的时候,吡噼机响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打算看完你,回家去回复的。可是——”孟海顿了顿,“它一直不停响,好像我不回复就会一直不断地呼叫我,所以我和你阿妈在离你们基地不远的地方找了家烟纸店,借店里的电话回机……”   孟海闭一闭眼睛,那一刻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他按照吡噼机里反复不断滚动的电话回播过去,接电话的并不是平时声音甜美客气公式化的寻呼台小姐,而是一把陌生的男声,当他自报姓名,说,“我是孟海,谁呼我?”的时候,那把男声沉重地回答他,“老孟,我是闽州体育局的沅远山。”   他当时一愣。   沅远山?沅远山不是闽州体育局的局长吗?无缘无故的,沅远山不间断地通过寻呼台找他做什么?   孟海即刻心头一紧。   电话彼端沅远山仿佛也在斟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老孟,我希望能当面对你说,但事情紧急——孟英出了车祸。”   孟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车祸?!什么样的车祸,要闽州体育局局长亲自打电话来通知?!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我派车过去接你们。”沅远山的声音遥远而空洞,“老孟?老孟?你要镇定……”   阿妈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由疑惑而沉重,由沉重而惶恐。   母女连心,阿妈忽然间就明白过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臂,“阿海,是不是阿英?是不是阿英!你说啊!”   孟英上个星期在西班牙获得自由泳一百米冠军并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引得轰动一时,女儿打电话回来报喜的同时,向她说起过,等国家队回国,开过比赛总结会,她就打算趁休假回家住几天。   她搁上电话,还和孟海商量,到时候把明月也接回家来,路上往返辛苦就辛苦点,只要能一家团聚,这点辛苦算什么?   那时的一腔欢喜,这时全化做满心惶惑。   孟海痛苦地点了点头,阿妈一下子瘫软下来。   孟海勉力扶住妻子,魂不守舍地回答沅远山,自己在闽州体育基地附近,电话那头忙道:“老孟你别走开,已经派人过去接你。”   孟海挂上电话,开着小货车到基地门口,请门卫帮他们把女儿明月找来。   先一步过来的,是姓卓的总务老师,她脸上竟然是极慌乱的颜色,不等他们开口说明来意,已经抢先道:“明月爸妈,你们是来接明月的?我这就带她过来。”   孟海睁开眼,“只知道阿英出了车祸……”   明月的心,一点点揪紧。   这时马路上有一辆警灯闪烁的汽车迎面开来,从理是车旁驶过,开出不远,忽然调转车头,鸣响警笛,追上理是的车,迫使理是将车停在路旁。   汽车上走下一个人来,趋近理是的汽车,望了望后座的孟家三口,敲了敲理是的车窗。   理是摇下车窗,那人探脸问:“请问是孟海先生一家吗?”   理是点头代为回答,“是。”   那人仿佛松了一口气,“我是被派来接孟海先生及其家人的。”   理是回头望一眼在后座上的明月和阿爸阿妈,“能请您在前领路吗?我们跟在后面。”   那人点头,“没问题。”   随后返回自己车上,在前头开道,理是驱车跟在后面,一路飞驰向清江临海公路。   理是为了缓解车内紧张滞重的气氛,打开车载无线电,电台里的正常节目却被临时插播的新闻打断。   “……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但据警方初步透露的消息,事故是由于集装箱卡车司机疲劳驾驶,在转弯时没有注意及时避让对面车辆所至……”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沉痛,“事故已造成七人死亡,十五人受伤,其中四人伤势严重,仍有三人下落不明……事发到现在已经三小时,闽州政-府和警方第一时间调派人手,积极实施救援……”   播音员的声音顿了顿,“最新收到的消息,在被撞从临海公路清江段坠落大海的长途客车乘客中,有奥运冠军跳水金童林渊以及才刚刷新世界纪录的游泳玉-女孟英……”   理是已来不及关掉无线电广播,只能无助地任由残酷地消息从广播中传出。   “……据悉林渊已经获救,被送往清江仁爱医院救治。孟英则仍在搜救当中……”   阿妈蓦然发出一声悲鸣,“阿英!我的阿英!”   孟海紧紧握住了妻女的手,一双眼里全是无助。他恨自己这时无法肋生双翼飞到事故现场,恨自己无法在第一时间在女儿的身边救她脱离险境,他最恨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能做!   明月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一种撕裂般的痛一点点将她的心扯得粉碎。   阿英,从小就温柔的阿英,无论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她的阿英,离开家到少体校读书,永远把每分生活津贴都留下来给家里的阿英,笑起来总带着一丝腼腆的阿英……   记忆深处的姐姐一点点浮现在明月的脑海里,如同光影,明月想伸手攫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影如同金色的细砂,从指缝间流逝,再怎么握紧了手心,也是徒劳。   痛到无法呼吸,明月猛地弯腰,开始呕吐。   “明月!”阿妈惊呼。   “阿妈……姐姐……”明月泪流满面,“阿英……”   理是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明月却抬起头来,抹去嘴角的污渍,“不要停车,理是,不要停车!”   理是望了一眼少女哀伤欲绝的眸,什么也没有说,踩足油门,继续追在警车后面,一路向着事故发生的临海公路疾驰。      很多年以后,明月到孟英的墓地前,祭奠早逝的姐姐,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她们还年幼,阿嬷对她们两姐妹说“善射者死于矢,善战者殁于兵,善泳者溺于水”的一番话来。   如果姐姐不是游泳冠军,如果她只是个普通人,也许这时候,她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和丈夫孩子享受午后明媚的阳光。   可她是世界冠军,即使在车祸坠海,她自己已经负伤的情况下,她仍坚持一个又一个地将落海者救上海岸,最后自己却力竭溺水。   海岸巡逻队将孟英的遗体,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事发次日,在距离最后一个被她救起的生还者被发现的海滩约两海里的地方。   明月和阿爸阿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到被打捞上来的孟英。   她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上覆盖着白布,短发被齐齐梳在脑后,露出额头,眉头微蹙,仿佛只是睡去。   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的阿妈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孟海抱住妻子失去意识的身体,痛苦地弯下-身去,撕心裂肺地恸哭。   明月怔怔站在尸体旁边。   她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姐姐孟英。   孟英看到她来,会冲她微笑,会拉住她的手,和她喁喁细语,有讲不完的话。   这个躺在金属床上冰冷苍白的人,怎么会是她的姐姐?怎么会是孟英?!   她扑过去,垂头望着尸体,低喃:“阿英?你不是阿英!你一定不是阿英!阿英会对我笑,和我说话,陪我玩……你是阿英的话,就起来啊!”   她猛地抱住了早已失去气息的孟英,把脸靠在姐姐脸上,“……你是孟英的话,就起来和我说话啊!”   一旁的陪他们同来的事故处理善后小组的负责人忍不住别开脸。   “你如果是阿英,为了阿爸阿妈阿嬷,还有我,你也会努力坚持啊!你逞什么英雄?!”明月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你起来啊!”   她的眼泪,落在孟英的脸上,慢慢滑落。   明月看见了,猛地抬起头来,“医生!医生!快看,阿英在流眼泪呢,阿英还活着,你们快来救救阿英!”   善后小组负责人上前,轻轻握住明月的肩膀,想把她从孟英的身边带开,可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谁来救救我姐姐!求你们!”   回应她的,是阿爸痛苦的哭声,以及一室沉默。   一直陪着明月一家,寸步不曾离开的理是,上前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明月的手,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明月,她已经走了。”   “走了?”明月一愣。   “是的,她已经走了。可是你还有叔叔阿姨,还有阿嬷,为了他们,你要坚强。”   明月的反应,是在他怀里,声嘶力竭地号啕痛哭。    37 37、第36章 殇 ...   明月垂头站在殡仪馆的追思厅里,她的跟前是一张鲜花铺就的棺椁,孟英就静静躺在鲜花之中,闭着眼睛,穿着一身她最喜欢的奥运会跳水队服,双手交-合,搭在胸腹上,掌心下面压着一支洁白的长茎海芋花,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闽州临海公路集装箱卡车与客车相撞的重大事故震惊全国,新国王下令继位典礼一切从简,务必将所有人力物力都放到事故处理善后和对集装箱卡车运营的清理整顿中去。   最令国人惋惜的是,客车的乘客中有两位青春正盛的奥运冠军,在这次事故中一死一伤。不幸丧生的是刚刚在西班牙游泳锦标赛上夺冠并创造新的世界纪录的孟英,伤者则是同样刚获得世锦赛五冠王的林渊,他自被救上来便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仍然在医院接受治疗。   电视里播放着事故新闻报导,记者几经采访,制作了事故现场的模拟画面,一次又一次,反复地播出。   经过警方的调查勘验,和对生还者问讯的笔录,警方也还原了事发的过程。   客车上的乘客大多是当天乘坐火车从全国各地抵达清江火车站的,他们没有选择从火车站乘公交车几经换乘进清江市区,而是选择了虽然绕一点路程,但更节省时间的大客车,取道一面临着闽州湾的盘山公路。   清江的这段临海公路,以风景美丽著称,一面是绿树如海的起伏山峦,一面是波澜壮阔的闽州海湾。汽车行驶在这段路上,前一秒还是树荫浓密的山坡,一个转弯,眨眼间已是开阔的大海,总能让人生出一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沧海桑田的感慨来。   这段盘山临海公路因而被成为闽州十佳风景之一。   但是这条公路也连接着闽州的各大港口,每天都有许多货车经过。   出事时候,那辆集装箱卡车的驾驶员已经连续十七小时疲劳驾驶,一侧连绵的浅.草.微.露.整.理海岸使他产生困顿,不由得打了个瞌冲,从闭眼到睁开眼睛,也不过一秒钟时间,却迎头撞上在正好转弯驶来的大客车上,将整辆大客车拦腰撞下公路,撞进下面的闽州海湾。   当时孟英和林渊就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靠窗而坐的林渊首当其冲,同他后面三个靠窗位置的乘客一起受到最严重的撞击,整个人当场失去知觉,而坐在他旁边的孟英,则被剧烈撞击导致的门窗座椅变形挤压了心肺。   医生说,她能在受伤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坚持在十一月冰冷的海水里一个又一个地救人,直到她再也坚持不住,她一共救了五个坠海落水的乘客。   医生说只有拥有钢铁般的意志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孟英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义举。   闽州政-府、清江市-政-府在事故发生后,授予孟英见义勇为英雄奖,并颁发一笔数目庞大的奖金,可是明月却希望姐姐当时没有充当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不要这笔足够他们家今后衣食无忧的奖金,明月只想姐姐还好好地活着,回来一家人团聚。   哀乐声响起,明月轻轻抬起眼来,望着追思厅两旁布置的孟英的照片。   照片悉数由孟英所在国家跳水队提供,都是孟英比赛的精彩瞬间,还有孟英夺冠后灿烂的笑脸,自发前来参加追思会的群众,在照片墙下面堆满了鲜花和写满去往天堂寄语的卡片。   人群最前头,是国家跳水队和闽州体育局派来参加追思会的代表、清江市府代表以及各级领导,后头是孟英以前在清江的老师、队友,所有人脸上都满是悲伤惋惜。   有电视台在追思厅门外进行采访,受访者无不眼含热泪,痛哭清江失去了一位好女儿。   明月只是木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属于阿英的身后哀荣。   她心里有一把声音在不停地嘶吼,我不要阿英做什么英雄!我不要阿英做什么英雄!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   阿嬷听了姐姐意外丧生的消息,承受不住打击,中风瘫痪,连话也讲不出了的阿嬷一直不停地在喉咙里发出“嚯嚯”声,眼里老泪纵横。明月知道,阿嬷在一次又一次呼唤姐姐的名字。   阿妈自医院太平间里出来,一夜白头,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每天在家里反复打扫孟英的房间,嘴里嘀咕着:“要好好打扫干净,阿英放假要回家的。”   阿爸强撑着精神,和闽州体育局的领导一起筹办姐姐的追思会。   明月知道如果自己也崩溃了,这个家真的就分崩离析,她只有忍着那如浪潮一般一波波涌来,企图将她淹没的无尽哀伤,帮助父亲里里外外打点,接待前来追思吊唁的宾客。   闽州跳水队放了她的假,邹指导对她说,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前,她不用急着回队里。   明月心里晓得,在训练繁重,比赛频繁的跳水队,放她的大假,无异于结束她的运动生涯。   然而她没有选择,她没办法在这个家风雨飘摇的时候,离开孱弱瘫痪的阿嬷,精神恍惚的阿妈和强自支撑的阿爸,她必须把这个家挑起来。   以国家跳水队代表为首的一行人在追思墙前献了花,排队依次来到孟英的遗体前,队伍沉默地鞠躬,向遗体告别,然后绕行到家属跟前,同孟海和明月握手。   闽州体育局的代表特地在明月面前多停了片刻,“……你姐姐是国家的骄傲,闽州的骄傲,我们以她为荣……你的成绩有目共睹,我们等你重回赛场……”   明月点点头,鬓角上的一朵绒白花刺得人眼睛酸疼。   没有人忍心看少女脸上强忍的哀伤。      追思会在一片哀声中结束。   偌大的追思厅人群散去,只余孟海和明月。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使得孟海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宽厚的脊背佝偻得厉害。   明月静静搀着阿爸的胳膊,等姐姐孟英遗体火化后的骨灰瓮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送出来,交到她的手里。   瓷白的骨灰瓮盖子烧成莲花花瓣形状,莲心里刻着“富”字,瓮底刻着“贵”字,瓮身瓷白匀净,仿佛透明。明月将骨灰瓮捧在怀里,轻轻对着上头的莲花盖子低语:“姐姐,我们回家。”   走出火葬场,空气中的烟火香烛味道仍久久无法散去,明月一手搀着阿爸,一手牢牢地捧着姐姐的骨灰,每走一步,都心如刀割。   忽然对面迎上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少年,从另一边搀住孟海。   明月抬眼,望向脱下平日惯穿的运动服,换上黑色正装的理是,想从他展一个“我很好”的微笑,却连勾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少年将他们两父女慢慢领向停车场,走到自己的汽车边上,拉开车门,安置两父女在后座坐好,这才驱车送他们回隆福街的家。   家里出了事,谁也没有心思照拂家里的生意,楼下的渔家菜餐馆已经盘给别人经营。知道孟家出了这样的事,左邻右舍都尽量相帮,孟海和明月在外头操办孟英的丧事时,几个和阿嬷在街心花园结识的老阿姨就过来代为照顾瘫在床上的阿嬷和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阿妈。浅.草.微.露.整.理   这时见孟家两父女带着孟英的骨灰回来,深怕触痛两人,尽量拣了好消息来讲。   “老阿妹今天喝了一碗蔬菜粥下去,比昨天好了很多。”   “阿霞刚吃饭,已经睡了。”   “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们过来。”   孟海茫然地道谢,送两个老阿姨出门。   等门在他面前“咔哒”一声关上,孟海再支撑不住,整个人靠在门上,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悲泣。   明月就捧着骨灰瓮,怔怔立在客厅里。   他们在清江的家布置一新,姐姐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回来住过一次,就已经和家人天人永隔。   那些两姐妹在自己的房间里并肩抵足彻夜聊天的曾经,转眼之间成了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事。   理是望着明月,在心里暗暗叹息,他眼看着明月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此时他只能牵着明月的手,将她引到椅子跟前,将她按坐在椅子里。   “你和孟叔叔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吃的。”   明月捧着孟英的骨灰瓮,轻轻道:“谢谢你,理是。”   理是蹲下-身,伸出双手捧住明月的面孔,用拇指摩娑她的脸颊,“答应我,等一会儿吃完饭,好好休息,睡一觉。”   明月直直望着面前的英俊少年,内心里却是一片苍凉。   “答应我。”理是坚持要得到她的回应。   明月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理是这才站起来,走进厨房去。   两个老阿姨临走之前考虑周到,厨房里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统统盛在干净的白瓷盘子里。理是摸了摸盘子,还是温热的。又揭开饭锅,不意外看见里头有大半锅蔬菜粥,架子上还用纱罩罩着一碗麻薯。   理是从锅里盛出三碗粥来,又取出干净筷子调羹摆好,返回客厅,招呼孟家父母,“孟叔叔,明月,先吃点东西罢。”   见两父女都没有反应,理是只好先过去把孟海从门前的地板上扶起来,搀到厨房去,又踅回客厅,“明月,家里还有阿嬷阿妈要人照顾,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多少吃些东西。”   他本以为明月会听不进他说的话,可是她却安静地站起身来,将一路上一直捧在手上的骨灰瓮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沙哑着喉咙说:“好。”   她的嗓子,自那天从太平间出来,就倒了。养了几天,略微好一些,然而却一直没有能恢复从前清亮好听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孟家的门被人敲响。   明月用沙哑的声音问:“谁?”   门外响起一管优雅的女生,“请问孟明月在家吗?”   明月不认识这管声音,但还是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尽管憔悴,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优雅端庄的中年女士,看见明月前来应门,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   “你好,我是林渊的母亲。很抱歉如此冒昧登门,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到医院,看看我的儿子?”中年女士的眼里,露出哀求的颜色来。   明月默然片刻,就在中年女士和她身后的理是都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却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几章的时候,心情很糟。 看到好几个文友说,凭什么说冠军就要最后获救? 她只是太善良,觉得自己有义务多救几个人,所以竭尽全力,直到溺水。 38 38、第37章 心伤 ...   林渊母亲走在前头,明月和理是稍微堕后两步,跟在她身后。   清江仁爱医院深切治疗部的走廊深长安静,医生和家属走过,能听见空洞的回音。明亮的灯光洒落在淡青色的大理石砖地面上,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越向前走,明月的脚步越沉重,每一步都似踩在尖刀之上,疼得要滴出血来,疼得走在她身侧的理是甚至能感觉得到她周身弥漫的痛楚。   “明月?”他轻轻握住明月的手。除了尽可能地陪伴着她,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没事。”明月回握住理是的手,“我只是……”   只是怨。   怨命运太过残酷,夺走姐姐年轻鲜活的生命,把林渊拉扯到死亡的边缘。   林渊母亲在前头停下脚步,站在一扇大玻璃窗前,视线落在窗内。   明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躺在病床上,浑身接满管子,喉口插着人工呼吸机,手指上连着心脏监视器的林渊,映入她的眼帘。   正有医生在为他进行检查,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偶,任人提拉,全无一点反应。   “他们说,是阿英把他从车厢里拽出来,游了几百米,推到岸上的。”林渊母亲注视着病房里的儿子,眼睛一霎不霎,“医生说他的腰椎和颈椎受到剧烈撞击,在事故发生的刹那就失去知觉,如果不是阿英第一时间把他从坠海的汽车里救上岸……”   林渊母亲顿了顿,才继续说,“……如果不是阿英救了他,我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他。”   明月默不做声。   她却已经失去姐姐孟英。   “林渊的情况,很不好。”林渊母亲把额头压在玻璃窗上,似乎这样就能和儿子靠得更近一些。“自坠海到获救,这中间他曾经大脑缺氧……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即使能醒过来,大脑也很大可能机能受损……而且……”   一直试图维持自己高雅端庄形象的林渊母亲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流下泪来,“而且他再也不能站起来,回到他热爱的跳板上去……”   明月浑身一震,微微颤抖起来。   理是握着她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她。   “医生说尽量让他熟悉的人过来,多陪陪他,和他说说话,也许能……”林渊母亲苦涩微笑,“我是舞蹈演员出身,年轻的时候,爱美,又不想放弃事业,所以生了林渊也没有喂过他,三十天月子一过,就回舞蹈团去练功瘦身。他从小是保姆带大的,和我一点也不亲。后来他练了跳水,常年住在少体校里,年节我要演出,更是难得见上一面……到了他需要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明月闭一闭眼睛。   被命运夺去了鲜活的生命,从此天人永隔的姐姐,同被命运夺走了所热爱的一切,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林渊……   明月睁开眼睛,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伤怀,“您想让我怎么做?”   林渊母亲眼睛里蓦然升起希望的光芒,“我想请你多来看看林渊,陪他说说话,讲讲他热爱的事情,比如跳水……”   “这位女士,你的要求太过分了。”理是搂住明月的肩膀,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给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我知道我有点过分,可是我求求你,明月……”林渊母亲双手死死扒住玻璃窗的窗沿,“……看在他和你姐姐的情谊上……”   “阿姨,我恐怕没办法多来探望他。”明月望着这个绝望的母亲,想起家里神志恍惚的阿妈来,“我尽量……”   “谢谢你!谢谢你!”林渊妈妈看到了转机,一双与林渊似极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这时候医生从深切病房里走出来,看见林渊母亲和明月理是,趋前与三人打招呼,“他现在稳定下来,可是这种深度昏迷的情况,持续得越久,醒过来的几率也越低,并且醒过来以后的脑损伤的可能性也越大。他只有尽早醒来,我们才能评估他的康复可能……”   林渊母亲适才那满眼的感激,顷刻就化为乌有,笼上浓浓的焦虑,“赵主任,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医生安抚性地点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一定尽全力,您不妨每天多和他说话,勾起他求生的欲-望。”   “我可以带他的朋友进去看他吗?”   “当然可以,只是每次只能进去一位,多和他聊聊他热爱的的事物,对于唤醒他很有帮助。”   林渊母亲连连点头答应。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明月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上无菌服,戴上帽子口罩,走进深切病房里。   病房的窗帘半掩着,阳光从一掌宽的缝隙里透进来,正好洒在病床上,将躺在病床上的林渊笼罩在一团阳光里。   明月一步步接近病床,半垂下头来,注视病床上的林渊。   他黑色的头发被剃得短短的,衬得五官比以前更深刻,额角两侧贴着检测脑电波的贴片,胸膛缓缓地起伏着,病房里除了呼吸机工作的声音,就只有心脏监测器单调的“嘀嘀”声。   明月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良久才轻轻开口,“林渊……”   微微沙哑的嗓音在静谧的深切病房里回响,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泪如雨下。   小时候,阿嬷总说,她天生是海的女儿,被天妃娘娘投到孟家来。可是这一刻,她倏然觉得,姐姐孟英才是海的女儿,现在回海里去了,而自己的一部分,则随着姐姐的离去而逝去。   她终于能明白小美人鱼的姐姐们,牺牲自己美丽的长发,只为了能让妹妹重回大海的举动。   假使她失去声音,能换得回姐姐,她会毫不犹豫!   “我生下来的时候,听说正好有一轮明月跃然海上,村里的孟校长说正应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所以阿爸给我起名叫明月。那时候姐姐已经五岁了,每天帮阿嬷阿妈做家务,还要帮着照顾我……”明月想起孟家村无忧无虑的生活,“别人家里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一块糕点一枚果子抢得打破头的事,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姐姐都让着我。所以,姐姐到城里来读书的时候,我还生过姐姐的气,觉得她不要我,不陪我玩了。很小气,对不对”   明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回忆的怅然,“但是姐姐得了冠军,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会骄傲地对人说:那是我姐姐阿英!所有报纸上有关姐姐的报道,我都会保留下来,哪怕只有豆腐块大小……”   明月带着泪,对昏迷中的林渊说,“阿英可厉害了,你知道吗?阿嬷说她五岁的时候已经会烧水煮饭,阿爸出海,阿妈从镇上回来,她已经把饭都煮好了。还帮阿嬷把菜端到水喉下头,一棵棵摘好洗干净……读书成绩又好,人又漂亮……”   护士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明月在对林渊说,“……谁娶了阿英做老婆,一定会很幸福……”   护士不由得鼻尖一酸。   林渊与孟英,是闽州的骄傲,老国王都赞叹他们是一对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金童玉-女,所有人都猜测等下一届奥运会结束,两人完成奥运夺金的目标,就会走进结婚礼堂,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生一个继承了两人运动天赋的宝宝……   然则所有美好的期许与想望,都被一场飞来横祸,撞得支离破碎。   一对曾经让所有都艳羡不已的情侣,如今天人永诀,一个因意外丧生,一个至今昏迷不醒。   一夜之间,沉重的痛苦落到这两家人身上,让旁观者竟找不到一点可以安慰他们的言辞。   恐怕任何言辞都是苍白的。   护士敛了敛自己的情绪,轻手轻脚来到明月身旁,低声对明月道:“孟小姐,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   明月点点头。   她没有办法对别人说起姐姐,她害怕看见别人眼里悲悯的颜色,她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心里的悲伤。   可是林渊不同。   她可以对着昏迷中的林渊,讲述所有记忆中的孟英,他们共同的孟英。   “……我不晓得还有没有时间来探望……”明月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握住林渊的手,他的手同她的一样,冰冷得仿佛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你。”   只是明月内心深处知道,这一别,恐怕经年难再相见。   阿嬷瘫痪在床,阿妈神志恍惚,阿爸伤心欲决,这个家眼看便支撑不下去了。医生建议带阿妈到能让她感到安心的环境里去,散散心,渐渐令失去女儿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地点的转移而排解掉。   她考虑了很久,决定带着阿嬷阿妈,和阿爸一起,离开清江这块伤心地,连同姐姐孟英的一缕芳魂,一道回孟家村去。   即便,这里有她最好的朋友和最热爱的跳水。   明月放开林渊的手,起身走出深切病房,迎向一直在病房外等待守候的理是,主动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去罢。”    39 39、第38章 无法忘记的时光 ...   明月开始着手回孟家村的一切事宜。   楼下的渔家菜餐厅已经盘出去,不用她操心过问,楼上的房子,明月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的处置办法,便打算暂时先空关着,等以后再说。   理是每天晚饭后都会上来陪明月一起,默默在客厅里,将所有需要打包带走的物品整理好,分门别类装进纸箱中,列好清单,贴在箱子外头。   “你不用每天都过来陪我。”明月对理是说。   少年耸肩,“反正每天吃过晚饭体校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宁可过来找你说说话。”   理是没有告诉明月,其实他过来陪她,既出于自己的意愿,也获得了孙教练同曲医生的支持。   明月想一想,将手里包好的一只饭碗轻轻放进纸板箱里,然后坐在地板上,靠着理是的肩膀,双手抱住膝盖,“我很快要回孟家村去了,理是。”   理是伸手环住明月肩臂,“我知道。”   “我会想念你们。”想念他们在艰苦的训练比赛生活之间,带给她的快乐和欢笑。   “你可以不用走。”理是拿自己的头去碰一碰明月的头,“我们可以给阿嬷和阿妈请家庭护理,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   明月摇摇头,“你知道这行不通的。”   理是回手摸摸她的头顶,叹息,是啊,行不通的。   “我只是不想你走。”少年侧头吻一吻少女的头顶,“我舍不得你走……”   明月闭上眼睛,她没法骗理是说,我会给你写信,我们保持联系。   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归期遥遥,而理是有理是的路要走,他们终将如同两片树叶,被人生的河从不同的地方冲到一处,在一个旋涡里碰撞相遇,最终又被流水冲散,各自漂向远方。   “那么,至少,记得我。”理是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捧起明月的脸,少女圆润的脸颊不过半个月功夫,已经消瘦得吓人,瘦骨伶仃,一双大眼睛笼罩着悲伤的雾霾。   他轻轻垂首,吻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温热,而她的嘴唇冰凉,轻轻地印在一起,如同一朵花和另一朵花之间的誓言,温柔得让人心碎。   仿佛一生一世般的漫长,又似只得一弹指间的短暂,理是一点点将自己的嘴唇从明月嘴唇上移开,低喃。   这次明月终于听清楚,他说:   “I love you,Moon。”   明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让自己对理是微笑,“替我照顾小红,她脾气坏,性子拧,我走了,她身边就没有什么朋友了。”   理是用指尖撩开明月的头发,温柔地替她掖到耳后,“好。”      明月断断续续地将家里常用的物品都打包装箱。   这中间闽州政-府,闽州体育局,清江市-政-府派出联合慰问小组,挨家挨户上门慰问事故遇难者家属,送上事故抚慰金。   当慰问小组敲开孟家的门时,明月正在哄阿妈从房间里出来吃午饭。淺愺嶶虂   看到这么多人涌进门,阿妈先是微微瑟缩,随即又高兴起来,拉着明月的手问:“是不是阿英又得冠军了?快去把你阿爸叫回来!我们阿英又得冠军了!”   慰问组的领导和随行的记者不由得齐齐一愣。   明月向一行人露出哀恳的颜色,在阿妈不注意的角度轻轻摇头。   清江市长最先反应过来,接口道:“是啊,是你家阿英又得了冠军。她是我们闽州的英雄,清江的英雄,是我们大家的好榜样!”   阿妈欢喜地拍拍手,忽然又疑惑地问:“阿英去哪里比赛?她不是从西班牙比赛回来了么?”   明月哄她,“这是澳洲站的比赛。”   阿妈想一想,便笑起来,“太好了!等阿英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不行,我得去买点阿英喜欢吃的菜回来。”   明月忙拉住阿妈的手,“你先把午饭吃了,再去买菜,那时候菜场里人也少,菜还便宜。”   “也对。”阿妈拍拍明月的手背,“还是明月聪明。”   说完,径自进厨房吃饭去了。   慰问组里,有人露出不忍的表情。   清江市长望着面前这个独立坚强的少女,倏忽觉得一切言语都是那么得苍白无力,他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袋,双手交到明月手中,“这是事故抚慰金,以及你姐姐孟英比赛所得的奖金,还有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   明月没有客套,静静收下牛皮纸袋,说一声“谢谢”。   “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打算过两天回孟家村去。”   “等你阿妈的情况好转了,就赶快回来……”继续训练,为国争光的话,清江市长怎样也说不出来。   明月点点头,只是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   送走了慰问组,明月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叠叠码放整齐的大额钞票,一共五十叠。加上另一笔见义勇为的奖金,明月想,省吃俭用的话,一家人余生的花销足够了。   可这钱是拿姐姐的命换来的,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躺在这笔钱上坐吃山空。   回到孟家村,还是要找些事做,明月对自己说。      回孟家村的日期,明月和阿爸商量以后,选在十一月二十九。回到孟家村,一切都安顿好了,正好可以给孟英在家里做三七奠礼。   临行前一天,理是带着乔小红和理非一起来探望明月。   明月一打开门,乔小红就扑进来,一把抱住她,“明月!”   “小红。”明月反手回抱住乔小红。   “我一直想请假来看你……”乔小红放开明月,拉开一点点距离,细细凝视明月,“你到底有没有吃过饭,最近?!”   悲伤如明月,也不由得微笑,“吃过。”   乔小红试图拧明月的脸蛋,然后发现原本少女肉肉的脸颊已经瘦得揪不到一点肉,只得改拧明月的胳膊,“要好好吃饭!要爱惜自己!要记得我这个好朋友……”   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月含着眼泪,一一答应,“好好好!”   乔小红重又抱住明月,紧紧地箍在自己的臂弯里,“有假期我会到孟家村去看你,如果还不见你胖起来,就拖过来一顿好打!”   “唔!”明月把脸埋在乔小红的肩头,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衣服。   理非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乔小红,犹豫地伸手拍抚她的后背,“怎么见到了反而哭得这样凶?”   乔小红抬起头,瞪他一眼,拉着明月坐到一边,手向明月一伸,“把家里的电话地址都抄给我!”   明月知道她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便起身去找纸笔,抄下孟家村的地址和电话。   理非在一边有些坐立不安,小声问:“明月为什么要戴一朵白绒花?”   明月听见了,在乔小红瞪眼以前,轻声对理非解释,“因为我失去了家人,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思念,所以戴一朵白花。”   “那为什么安妮去世的时候,我不用戴白花?”理非困惑地望向理是。   乔小红忍不住伸手去拍他后脑勺,“你是男生!”   理非捱了一下,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凑到乔小红跟前,“原来男生不用戴啊?”   再哀伤的气氛,也被他们这样插科打诨给冲淡了。   明月抿唇微笑。   这样相聚的时光,过得一刻,就少了一刻,于她而言,弥足珍贵。   中午孟海从外头回来,看见四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点点怅然和安慰来,对明月说,“这里我照看着,家里也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你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罢。”   明月点点头。   吃过饭,四个人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条椅上,午后的阳光由顶而踵地洒下来,四个少年沐浴在阳光里,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没有人说话,只是这样相互依偎而坐,感受着身边人的呼吸,仿佛要把这胸膛的起伏,刻印进灵魂里去。   阳光微斜的时候,明月轻轻说,“该回去了,再晚些走,要赶不上去运动基地的班车了……”   话音方落,明月才意识到,她已经不用回闽州运动基地去了。   乔小红用脚尖踢一踢明月小腿,“你快点从孟家村回来!我还等你和我一起练双人跳水呢!其他人和我组合,我不习惯!”   明月微笑。   “听见了没有?!”乔小红坚持得到她要的答案。   “我听见了。”明月笑里有泪。   送走乔小红和骆氏兄弟,明月原路回到家里。   家中静静的,阿嬷躺在床上,阿妈也被阿爸哄回房间,大抵是睡着了,听不见她的响动。   阿爸坐在客厅里,闷头不语。   见明月回来,孟海拍拍椅子,示意女儿坐过来。   明月坐到阿爸身边。   两父女默默坐了片刻,孟海才缓缓开口,“……阿爸知道,回孟家村去,你的职业跳水生涯……就完了……你还是留在清江罢……”   明月摇摇头,“我喜欢跳水,到哪里不能跳?回了孟家村,一样能跳水,阿爸。”   孟海还想说什么,明月却先一步按住父亲的手,“阿爸,我没事,我想回村里去。”   见女儿这样坚定,孟海长叹一声,伸出大手,摸摸明月的头顶。   “那好,我们明天回村里去。”    40 40、第39章 告别 ...   得知明月一家要回孟家村去,再三挽留不果,市里最后派了一辆救护车来,请了专门的医护人员一路护送阿嬷回去。   “阿爸,你和阿妈陪阿嬷一车罢,我跟着搬东西的卡车回去。”明月将要紧的东西装在背包里,斜挎在身上。   孟海想说“我跟卡车罢”,可是看看女儿脸上淡淡的坚毅颜色,便将话又咽了回去,点点头。   “这是我早晨新烧的水,已经晾得温凉,你带着路上喝。还有点心……”明月一件件细细叮嘱。   孟海伸手摸摸女儿头顶,发觉女儿已经长得快同他一样高,心下半是伤感半是酸楚。   这孩子才过了十四岁生日,城里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还浑然不知人间疾苦,可是她却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这个家的精神支柱的责任。   “你放心,阿爸会路上会好好照顾阿嬷的,你别忘了给自己带好水和点心。”   明月微微笑,“嗯,我知道了。”   两父女分别上了救护车和卡车。   救护车闪着红蓝色的顶灯,一路向着孟家村方向驶去。   搬运东西的卡车跟在救护车后面,明月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向后掠过的街景,四年来无数时光潮水般涌上心头。   卡车司机趁明月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瞥了她一眼。   临海公路特大交通事故的影响犹在,所有运营中的载货汽车司机都必须重回驾驶学校学习交通法规,考试通过后才能重新上路。在学习班里碰到的多数司机都怨声载道,觉得一个司机疲劳驾驶,却连累他们回炉重考,影响他们接活。   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相似的怨言的,可是这一刻,当他看见身边这个曾经站在跳板上,浑身上下透出耀眼光芒的女孩子,苍白静默地靠坐在椅子里,那些隐隐的怨气,渐渐退去。   行车在外,谁不想多赚几个钱回去?   可若是不能平平安安地出门,平平安安地回家,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出了事,多少家人家伤心欲绝。   忽然这安静如水的女孩子轻轻对他说,“司机师傅,麻烦你停一停,等我十分钟好吗?”   司机不解地停下车,看着明月背着挎包,从副驾驶坐上推门下车,穿过路边的人行道,往一条两边栽着大叶黄杨的小径而去,很快走进一道边门内。   司机看仔细了,那道边门属于仁爱医院住院部,顿时心下恻然。      明月从侧门走进住院部大楼,乘电梯到五楼深切治疗部。   走廊里一如她上次来时那样,静谧清冷,灯光惨白。   明月走到林渊的病房前,护士正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她,微微一愣。   “能让我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明月问护士。   护士抬腕看看时间,虽然还不到家属探病的时候,医生又马上要过来查房,然而少女的一双浸润了悲伤离绪的眼,还是教她柔软了心房。   护士伸出一只手,“就五分钟!”   “谢谢你。”明月向护士道谢,推开病房隔壁的门,进去换上灭菌服,戴好消毒口罩,穿上隔尘鞋套,这才进入林渊的病房。   病床上的林渊同上次相比,没有任何起色,只是静静地,全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明月靠进病床,垂头凝视林渊。   “你打算这样,睡多久呢?”明月轻声问。   回答她的是一室静寂。   明月想起他和姐姐站在孟家村他们家门口时,他理着短短的寸头,颀长英俊,宽厚的肩膀在运动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有力的样子来。   可是现在,他身上的一切活力都消失不见,整个人沉静苍白地躺在她面前,让她痛到无法言说。   “我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明月笑一笑,“那是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跳水是那么美的一件事,就仿佛是一道流光,烙印在记忆里。村里的孩子都看傻了眼,那时候我年纪最小,根本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觉得你能跳得这么好看,我也能!”   一转眼,十二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和姐姐,还有你,一起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明月蹲下-身来,将脸轻轻伏在林渊的病床边上,“为此我一直在努力着,刻苦训练。可是现在——”   明月抬起头来,握住他瘦得能看见皮肤下头青色的脉络的手来,“阿英走了。我要带着她,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去。这一去,也许就再不回来……你呢?林渊,你呢?你打算就这么在病床上沉睡一辈子,永不醒来么?!”   明月重重握紧了他的手,“那个在赛场上意气风发,赛场下温和开朗的林渊,让姐姐喜欢着的林渊,被我崇拜着的林渊……怎么可以就这样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昏睡一辈子?”   明月抓着他的手,泪意渐浓,“……我要走了,今后……今后,请你好起来,好不好?请你连阿英的那份人生,也一起好好的珍惜,好不好?请你带着阿英的爱……回到所有爱你的人身边,好不好……”   明月再说不下去,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下来,滴在林渊的手背上。   护士这时候推门进来,“孟小姐,时间……”   看到明月脸上满面泪痕,护士微微别开脸,“……时间到了。”   明月胡乱侧脸,在肩上蹭了蹭脸上的眼泪,对病床上林渊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哑声告别,“我该走了,再见,林渊。”   站起身来,对护士说一声“谢谢”,明月走出病房,疾步往电梯方向走去,渐渐改为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呼吸时胸臆中的疼痛。   明月出了住院部,跳上卡车副驾驶座,鼻音浓重地对司机说,“谢谢你司机师傅,开车罢。”   司机留意到少女通红的双眼,暗暗叹息一声,发动引擎,向着孟家村方向驶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仁爱医院住院部方向,人声嘈杂起来。淺愺嶶虂      海风猎猎,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孟家村的午后安详静谧。   明月正了正被海风吹得有些翘起来的帽檐,继续弯腰在滩涂上挖青蛤。   家里的青蛤养殖场在他们举家搬到清江去的时候,由村里的一户人家帮忙照看,孟海每隔几天回来收一次青蛤。   如今又回到村里,照看青蛤养殖场的工作,就由父女俩承担下来。   孟校长得知明月从清江回来,特地寻了一天,来找孟海和明月。   “明月成绩一向优秀,不升高中继续求学,太可惜了。”孟校长开门见山,“阿海,你考虑考虑,能不能让明月继续读书深造?”   “孟校长,”明月在阿爸开口前,站起身来,向着孟校长深深鞠躬,“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和教导。可是……我不打算继续升学了。”   孟校长望着明月一双早熟的眼睛,千言万语,终于化成一声叹息,“你这孩子……”   明月微笑,“不升学,也一样能学习的。”   孟校长点点头,“我下次去镇上,去替你借一套高中的课本回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在家里自学。碰到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明月大力点头。   白天阿爸到城里去送青蛤,明月在家里照顾阿嬷和阿妈的饮食起居。晚上就在自己屋里,自习高中功课。   不是不辛苦的,然而明月甘之如饴。   阿妈的精神状态在回的孟家村以后,日渐好转,整个人仿佛已经恢复正常,可是惟有孟家人知道,如果向她问起孟英,她会笑呵呵地说:“阿英?阿英出国比赛去了。”   阿妈自动将最痛苦的那段记忆从脑海中清除。   阿嬷则凭着惊人的毅力,慢慢好了起来,第二年中元节时,已能拄着拐杖自己在院子里走动,偶尔还同几个老姐妹到村中心的活动室门口,坐在大沉水樟树下头,闲闲聊天。   乔小红仍同明月保持联系,每隔一段时间,会打电话给她,抱怨新搭档死板无趣,嫌弃理非永远孩子气,最后总以追问明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结尾。   明月每次都微笑倾听,却没有办法给乔小红一个明确的答复。   也许,有一天,阿妈能接受女儿孟英已经离开她这个事实,能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她会回到自己热爱的跳水运动中去罢。   “……阿英……”上一次通电话时,乔小红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说,“理是和理非,要回美国去了。”   明月先是一愣,随即轻轻说,“我知道了,你替我祝他们一路顺风。”   乔小红在电话彼端顿足,“他们是回美国考大学,以后——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明月想起那个总是和她一起到图书馆去借书,每次都会带巧克力给她,肩膀宽厚,胸膛坚实,嘴唇温柔的少年,微笑,“小红,我不会忘记他们。”   那边乔小红听了,沉默片刻,气哼哼挂断电话。   头顶上,一架飞机轰鸣着掠过,明月挎着盛青蛤的篮子,直起腰来,微微抬起头,自帽檐下仰望天空。   也许,那架飞机上的乘客里,就有理是和理非罢?明月淡淡想。   随后又弯下腰去,继续埋头挖青蛤。   (上卷完) 下卷:天涯共此时 41 41、第40章 又见故人 ...   天空中繁星点点,一轮满月缓缓自大海深处升起,让人屏气凝神,生怕一眨眼,这壮阔瑰丽的景象会散逸在空气当中。   孟家村的男人们穿着传统的粗布宽腿裤,赤着上身,左右前后地簇拥着祭海用的大纸船,一步步涉入海中,将承载着追忆和思念的纸船送入大海。   海面上难以计数的秫秸舟亮着明灭的烛火,随着海浪摇曳起伏,顺流而去。   海滩上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拥在祭祀台前头,嘻嘻哈哈欢笑着争抢抛洒下来的桃花馍,笑声被海风吹得传出很远很远。   明月坐在海边的大石头上,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仿佛旧日重现,只是,她身边已经少了姐姐孟英。   孟海怕触景生情,刺激妻子精神,在中元节前夕,借口受到朋友邀请,带着阿妈出门,乘火车离开闽州,南下去粤州旅行。   明月拒绝了阿爸带她同去的提议。   “我留下来照看养殖场,和阿嬷作伴。”明月笑着赶阿爸出门,“和阿妈好好玩,记得给阿嬷和我带礼物回来!”   阿爸笑一笑,拍拍明月的肩膀,带着阿妈,开着小货车,不紧不慢地往镇上火车站开去。   明月留在村里,陪阿嬷过中元节。   阿嬷却不用明月跟着,相约村里的几个老姐妹看过放秫秸灯,到老年活动室搓夜麻将,反手赶小鸡似的向外摆,“去找村里的小伙伴玩去!”   明月好脾气地笑,抬腕看一眼手表,“那我十点钟过来接你回家。”   “知道了,你快去玩罢。”阿嬷转头对老姐妹抱怨,“管我管得紧紧的,不准吃得太甜,又不许吃得太咸,每天要喝足六杯水……”   “你偷偷吃,明月又不知道。”   “她精乖着呢,糖罐子和点心听里的零食都是有数目的,多吃一块她都晓得!今天多吃了,明天就罚我不许吃!哼!”   “哟,你们家明月真是厉害……”   “老阿姐你别不高兴,像你们家明月这么乖的孩子,实在不多。”   身后传来和阿嬷和老姐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明月听了,微笑着朝海滩慢慢走去。   全村男女老少几乎都聚在海滩上的祭祀台前,明月却融不进这热闹的夜晚,便独自一人走到偏僻处,屈膝坐在大石头上。   漫天烟花在头顶绽放,丝丝缕缕,如同一场霓虹色花雨,绚烂美丽却又转瞬即逝。   明月的下巴轻轻压在膝盖上,有淡淡的怅惘。   孟英走后,这世界在她眼里,依稀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却不再像歌里唱的那样,树是绿的,玫瑰是红的,一切是美好的。   少了孟英,生活里总是少了颜色。   不是没有人对明月表达好感,然而少女明月的内心却如同被冰晶覆盖的荒原,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被冰封在冻土之下,从此寸草不生。   孟雄阿妈有一次见到她,“咯咯咯”掩嘴笑着问她,相看婆家了没有。   明月当时淡淡摇头。   孟雄阿妈十分骄傲地说,“我们阿雄年底就要当阿爸了。再功成名就,也抵不上家庭幸福。”   孟雄刚好提了一篓水果从后面赶上来,听见他阿妈如此口吻同明月讲话,当场就黑了脸,一把拽过他阿妈的膀臂,歉然地对明月说了声“对不起”,随后把他阿妈拖走了。   孟雄事后找到明月,向明月道歉,“我阿妈口无遮拦,对不起。”   明月抿唇,无意多说什么。   “明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孟雄诚心诚意地说。   他在奥运会上虽然没有夺得冠军,但在国内和亚洲的游泳比赛上却屡屡斩获金牌,叫他阿爸阿妈好生得意。他阿妈替他相看了邻村村长的女儿,两家做成了婚事,阿雄转眼自己都已经要做阿爸了。   他们家在镇上开了间叫冠雄海鲜的水产店,除了自己家捕捞上来的海鲜,还收购了同村其他渔民的渔获,在他们家的水产店里销售,因为有阿雄这个冠军做招牌,生意十分兴隆。   阿雄曾经来找过明月阿爸孟海,说阿爸自己起早贪黑开车到城里送货太辛苦,愿意以相同价格收购他的青蛤,运到镇上的水产店去销售。   孟海考虑再三,又和明月商量过,最后还是拒绝了阿雄的提议。   阿雄倒是一番好心,可惜阿雄阿妈未必同意儿子做这个好人,到时候嚷嚷起来,恐怕有大把难听话掼出来。   孟海和女儿都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明月枕着自己的胳膊想,阿雄一点都不明白他阿妈的心思,他阿妈顶好他失去记忆,忘记曾经喜欢过一个叫孟英的女孩子。   远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尖叫欢呼,大抵是哪家的孩子自桃花馍里发现了桃花钱,一时间热闹无比。明月从大石头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下的沙子,决定先回家去看一会儿书。   回家的路上每隔好远,亮一盏幽幽的路灯,照得影子短短长长。   明月一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阿英,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回应她的,是一片静寂无声。   走到自己家门口,月光之下,树影婆娑,明月迟疑地放缓脚步。   暗影中,有什么人静静等待。   “谁?”明月轻声问。   空气里响起细微的“嗡嗡”声,有什么东西碾过水泥路面。   明月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来人已经自暗影中出来,沐在月光里,轻轻唤了她一声,“……明月。”   这轻轻一声,听在明月耳里,竟仿佛洪钟一般,连灵魂都被震撼。   明月望着月光中,坐在轮椅上的英俊青年,刹那间泪如雨下。   青年看到少女泪流如注,叹息,“还是把你惹哭了啊……”   明月伸手捂住口鼻,蹲下-身来,隔着两步距离,哭得难以自抑。淺 愺 嶶 虂   青年驱动轮椅,缓缓来到明月跟前,伸手抚摸少女的头顶,千言万语,到最后统统化成一声长叹,“对不起,明月……”   明月在他手掌下面摇头,“……我没有怪你……林渊。”   林渊没有办法拥抱这个恸哭的少女,只能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顶。   终于明月哭得累了,慢慢站起身来,看见林渊递过来的一方干净手帕,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捏在手心里。“你——怎么来的?”   明月四下环视,不见有其他人。   林渊微笑,“有人送我来的。”   明月点点头,“你——”   “我——”林渊恰巧同时开口。   两人相视而笑,林渊转动轮椅,来到明月身旁,沉默片刻,低语,“我也想孟英了,不知道她在天堂里,有没有想我们。”   不是不怅然的。   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分隔。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在车祸的刹那,能反应快一点,护得孟英周全,该有多好?哪怕他当场就死去,也无所谓。   “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明月籍着月光和路灯昏暗的光线,细细打量林渊。他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可是英俊依旧。旧时光里他总是剃着短短的寸头,如今留得微微长过耳背,发稍微微带一点点卷曲,眼神仍然温朗干净,却多了很多坚毅在里头。比起从前那个神祗般从海水中走来的少年,如今的他,则更像是一尊被岁月打磨过的雕像,浑身上下透出淡淡的沧桑和时光沉淀的硬朗。   “我,过得还好。”林渊操控轮椅,在明月跟前转了一圈,微笑。   他不打算告诉明月,自己从醒来,到能自主进食,再到能活动自己双手的手指,经历的到底是怎样艰难而痛苦到近乎绝望的过程。   从意气风发的跳水冠军,到一个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这样的心里落差让他几度萌生死意。   可是他的耳边却总是响起一个女孩子沙哑的声音,哭着对他说:请你连阿英的那份人生,也一起好好的珍惜,好不好?   那些丧气的话,自暴自弃的想法,便都扔到一边去,咬紧了牙关,努力配合医生,进行康复治疗。从只能活动自己的手指,到用双手拿起一把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调羹;从伸手触摸吊在半空中的排球,到拉住牵引绳,使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他度过了痛苦而漫长的八个月。   这一切,他都不准备对明月说起,他只是笑一笑,“家里安排我去荷兰进行康复治疗,他们拥有最先进的医疗科技和技术,是很多临床医学应用的先驱……”   林渊操控轮椅向前向后,仿佛一个展示玩具的孩子,“这是特制的轮椅,带有马达驱动,可以爬三十度以下的缓坡,能自由旋转调头,而我只需要按一下操控开关。”   明月由衷地微笑。   真好!   他还活着,真好!   看到他仍然保有对生活的热情,真好!   林渊停下对轮椅功能的展示,直面明月,一双眼直直望进明月的眼底,“明月,我回来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42 42、第41章 第二个问题 ...   我回来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月躺在床上,隔壁传来阿嬷熟睡后的鼾声,时高时低。明月无法入睡,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林渊稍早时的究问。   什么时候回来,明月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阿嬷日渐老去,中风到底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法康复的后遗症,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拖行,反应远不如以前灵敏,视力也大不淺 愺 嶶 虂如前。   阿妈的精神状态虽然稳定,只是始终无法正视阿英离他们而去的事实,一旦有人提起孟英,她都会告诉对方,阿英出国比赛去了,随后几天都会恍恍惚惚的。   明月知道自己没办法放下阿嬷和阿妈,把她们留给阿爸一个人照顾。   由始至终,这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想到这里,明月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次日醒来,明月如常洗漱,进灶间烧开水灌进热水瓶里,转而在院子里的水喉下头接了水,端进阿嬷屋里,绞了湿毛巾给阿嬷擦脸。   阿嬷一边接过毛巾抹脸,一边嘀咕:“我有胳膊有腿的,让我自己筹水洗脸,有什么要紧的?”   明月笑嘻嘻的,“我又不会做其他事,您叫我替您搓两圈麻将,我也搓不来。我只好帮您倒到洗脸水。”   阿嬷听了轻拍明月手臂,“阿嬷想吃镇上老万斋的甜果,你帮阿嬷去镇上走一趟,好不好?”   “上次买的橘红糕吃完了?”明月将脸盆放在阿嬷屋里的脸盆架子上,接过毛巾,一边搓毛巾一边狐疑地问。   阿嬷嘿嘿笑,露出缺了一侧一颗臼齿的牙来,“昨天晚上搓麻将的时候,把余下的半包都带去,和牌搭子分着吃掉了。”   明月向阿嬷假意瞪了瞪眼睛,“您是不是趁机多吃了?”   阿嬷狡黠一笑,拒绝回答。   “肯定是趁机多吃了。”明月无奈,“下次不可以哦。”   祖孙两吃过早饭,阿嬷赶明月出门,“早点乘车去镇上,别错过汽车。”   村里去年通了汽车,每天有六班,接驳镇上的长途客车站与周边的几个村子。孟家村的村民再不用起大早步行或者骑车去镇上赶集。   明月见阿嬷满脸期待的样子,只好妥协,殷殷叮嘱,“那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有什么要紧事,就打电话到活动室找人过来帮忙。”   “好好好,阿嬷知道了,你快去快回。”阿嬷笑眯眯的摆手。   对于阿嬷急于赶她出门的举动,明月不是不怀疑的,但她不打算戳穿阿嬷,只好脾气地笑一笑,“那我走了……”   阿嬷闻言,主动到明月屋里去,取出她的背包,交到她手里,“去罢去罢。”   “我真走了……”明月把包背挎在肩上。   阿嬷的反应是一挥手,“我看电视去了。”   明月只得挎着包,走向村口的汽车站。   清晨的孟家村笼在淡淡的晨雾里,各家各户的人声从各自的院子里传出来,充满着让人安心的生活气息。   明月沿着村里集资铺就的水泥路,数着水泥板之间的一条条接缝,往车站走去,奇怪自己今天一路走来,竟然一个村人都没有遇见。   越接近车站,明月心头的怪异预感就越清晰,等到在薄薄的雾霭里,看见一个苗条的红色身影,这种奇怪的感觉升到顶点。   薄雾中的身影随着明月一步步走进,慢慢转过身来。   “孟明月!”红衣女郎似嗔似喜地轻唤。   “乔小红!”明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相距两年再相见的好朋友先是隔着三两步距离彼此打量,随后齐齐迎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   过了好久,两人才放开对方,手牵着手,在汽车站牌边上的候车亭椅子上坐下来。   “昨晚……是你送林渊过来的。”明月转念一想,就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乔小红用脚尖顶一顶明月小腿,“倒还不是笨得很彻底。”   眼前的一切如同时光倒流,明月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少体校樟树林里对她说“做好自己,不叫别人欺负到你头上来”的少女。   “你怎么来了?!”明月不由问,“能停留多久?”   明月隐约记得新(浅-草-微-露-整-理)闻里说明年奥运会国家队选拔在即,各州体育队都在加紧训练,希望能有更多运动员被国家队选中,参加集训,最后在奥运会上取得出色成绩。   如此紧要关头,她不在闽州跳水队训练,跑到孟家村来做什么?!   乔小红笑嘻嘻地挽住明月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明月望着她宜喜宜嗔的妩媚脸庞,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不会是想……”明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我就是想呀。”乔小红在明月手臂内侧掐一把,“我原打算等你自己想通了回来,可惜等了快两年你这个死脑筋还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既然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这一把掐得不轻,明月痛得“咝”一声。   乔小红听了,“哼”的一声嗤鼻,她其实最想做的是掐着明月的脖子前后猛力摇撼,鼻孔贲张,龇牙咧嘴地咆哮,把明月摇得嗷嗷求饶,她说一,明月不敢说二。   奈何实在不符合她冷艳的形象,只好作罢。   明月想了想,老实回答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乔小红咬牙,“你知不知道把我一个人留在闽州跳水队是多痛苦的事?如果不是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和我一起跳水,我老早甩手走人了!”   明月苦笑,“我们家的欢笑声随着阿英的离去而消失,阿嬷的身体大不如前,阿妈的精神受不得一点刺激,阿爸又要照顾她们,又要工作养家,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假如我不在家,阿爸就太辛苦了。”   “那你想过自己没有?放弃自己的跳水天赋,放弃孙教练对你的期许,放弃苦苦等待你回归的朋友,就这样在渔村里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每天从睁开眼睛到入睡,没有(浅-草-微-露-整-理)一点点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孟明月!你把那个咬着牙怎样都不服输,比赛场上沉稳镇定的自己丢到哪里去了?!你把那个明月还给我!!”乔小红终于忍不住朝明月咆哮。   明月并不恼火,她将头轻轻靠在老友肩膀上,“……我只是把那个明月,藏在心底深处,不敢放纵她出来见你……如此而已。”   她曾经的梦想,是和姐姐,和林渊,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一同庆祝胜利,分享荣耀,然而这梦想如今随着姐姐的离世,林渊的终身瘫痪而变成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是明月最最无法面对的。   乔小红伸手推明月的脑袋,“别靠着我,沉得要死!”   明月轻笑,“又见到你,真好。”   乔小红叹息,“我这次来,要无功而返了,是不是?”   两个女孩子并肩坐在一处,笼在她们四周的晨雾渐渐散去,蓦然间太阳破雾而出,清晨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了身心。   远处汽车引擎声渐渐近了,明月拉起乔小红,“你没赶过集罢?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和我一起去赶集吧。”   乔小红不想将明月逼得太紧,遂点点头,“好啊。”   两人上了车,明月下意识拉着乔小红选了车厢中间的位置,而不是司机后面的座位。   乔小红微微闪眸。以前她们最喜欢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觉得视野开阔,汽油味道不那么浓重,震动也没有后面那么强烈。可是现在,明月刻意避开了这个位子。   那场事故带来的负面影响之深远,恐怕绝非三言两语能化解的,乔小红有了这样的认知。      明月带乔小红到镇上。   这两年赶集也不像以前如同节日般的隆重了。如今交通便捷,市场上店铺林立,货物品种繁多,货源充足,往日里半个月一次的市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攒足钞票等到赶集的时候到镇上来买东西的热闹景象,已经逐渐被每天人来人往的繁忙所取代。   明月和乔小红在镇上车站下了车,两人牵手从车站往集市的方向慢慢走去。一路上不时听见有店铺里传出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   明月镇定如常,乔小红却想笑不能笑,忍得极其辛苦。   “你们镇上……很流行?”   明月耸肩,“这半年格外流行。这家放邓小姐的歌,那家放费先生的歌,打擂台似的,一家赛一家声音响亮。好像谁家的歌声响,谁家的生意就好一样。”   乔小红忍笑地肩膀不停耸动,“可有年轻人聚在音像店门口跳舞?”   明月瞥她一眼,“现在还没有,不过想来很快就会有了。”   城里的新鲜事物,于乡村的年轻人而言,都是令他们无限向往的。但是乡村的流行资讯一向落后,城里早已经流行过了的风潮,晚上一年半年,甚至好几年,才会出现在小镇街头,比如烫发,比如飘逸的连衣裙,比如录像厅……   乡村的孩子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去见识外头更广阔的世界,只有通过电视,通过报纸,通过从城里来的形形色色的商品,感受和描摹城市的轮廓。   乔小红渐渐收了笑意,停下脚步。   明月不明所以,“怎么了,小红?”   “明月,”乔小红郑重其事地问,“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43 43、第42章 “好。” ...   明月没办法回答乔小红的问题,她没有答案。   乔小红最后无奈地戳着她的额角,恨声道:“我只有七天假期,明月,我等你的回答,到假期结束!”   明月的情感与理智拉锯的同时,偏偏又无端生出些许啼笑皆非的无奈来。   分别两年,乔小红还是那个乔小红。哪怕是为她好,讲出话来,也总带着一点“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别扭。   “小红,你真好。”明月挽起乔小红的手臂,继续前行。   乔小红假意伸手去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肉麻得吃不消!”   明月哈哈笑起来。   下午乘汽车回到孟家村,明月请好友到家里吃饭,乔小红摇摇头,“我在,会忍不住一直劝你。可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碍于不好拒绝我,最终答应重回赛场。我希望的是你深思熟虑以后,做出决定。在你做出决定以前,我不愿意影响和左右你的选择。”   两个女孩子站在村口的车站上,乔小红明媚地微笑,“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明月回以微笑,“我会好好考虑。”   她并不是敷衍好友。   乔小红满意地点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   “小红……”明月轻轻叫住她,“……林渊……”   “他和我一道住在你们村的招待所里。”乔小红伴着明月往村里走。   “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乔小红微微耸肩,“我不知道。这次是他主动到闽州跳水队来找我的,说他打算来孟家村看看你,请我作陪。正好我的耐心也已经告罄,打算把你揪出来。”   见乔小红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明月便不再追问。   将老友送到村招待所门口,明月同乔小红道别,拎着从镇上买来的点心,回到家里。   阿嬷听见明月回家,从堂屋里迎出来,笑眯眯问:“我要的甜果,买到了没有?”   明月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一递,在阿嬷伸手要接的时候,倏忽收了回来,“您老实交代,是不是您和小红还有村里人串通好了的?”   “串通?串通什么?”阿嬷装傻,“你是不是回来路上嘴馋,把我的甜果都吃掉了,现在找借口不给阿嬷啊?”   明月到底还是把老万斋的点心口袋交给阿嬷,“我数过的,拢共二十块甜果,一天只许吃一块,要是让我发现您偷嘴,哼哼……”   阿嬷笑呵呵地接过点心,全把孙女的叮嘱当耳旁风。   明月拿老人家没奈何。   吃过晚饭,明月接到阿爸从粤州打来的电话。   “我们一路顺利,现在在穗城。这里很热闹,晚上到处都有夜市,很多稀罕物品都能看得到。明月想要什么礼物?阿爸给你买。”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可见有多闹忙。   明月一声“随便”,话到嘴边(浅-草-微-露-整-理),想一想又咽回去,“买些穗城最流行的玩意回来罢,阿爸。”   孟海在彼端连连应:“好好好,没问题。”   明月微笑着同阿爸道再见,挂上电话。   她在听筒里听见阿妈的笑声,不算响亮,可是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如果每天都能让阿妈像这样忘却所有悲伤,由衷地欢笑,那该多好?   吃过晚饭,阿嬷照例到老年活动室寻老姐妹搓麻将抹牌九,明月送阿嬷出门,再三叮嘱,“十点要结束牌局回家睡觉。”   “知道啦!”阿嬷很有点少年人摆脱家长约束的意味,“你也不要总待在家里,找朋友玩去!”   明月朝阿嬷挥挥手,目送阿嬷的身影在七月的浅夜里渐行渐远。   家里顿时冷清下来。   明月回自己屋里看了一会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烦意乱,脑海里总有声音回想。   “我回来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月,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这些声音在脑海中汇聚成巨响,让她无法静下心来看书和思考。   明月烦乱地将书合上,放在书桌上,起身走出自家院子,往村后走去。   七月的孟家村昼长夜短,白天潮湿闷热,到了晚间,白日里的潮闷散去,有山风拂过,空气微微阴凉。   明月往村后傍山的一片沙地走去。   沙地里种了甜瓜和时令蔬菜,周围支着竹篱笆,两块沙地中间是细细的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水泥路,夜风里有“唧唧”虫鸣声,忽远忽近。   明月在水泥小径上走出没多远,蓦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期然迎上后面林渊的双眼。   他向明月微笑,“形迹败露了呵……”   对于自己不算高明的“跟踪”被明月察觉,他并不觉得困窘,反而驱动轮椅趋向明月,“你也睡不着么?”   明月低低“唔”一声。   “想去哪里?我们一起走走罢。”   “我……去看阿英。”明月的声音无限怅惘。   到了十一月,孟英就离开整整两年了。   姐姐刚去的时候,每到烧七,她都会守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将扎好的冥纸冥币奠仪投到火盆中去,一边在心里默念,希望姐姐的魂魄能认识回家的路,不要在异地冰冷的海水里飘荡。   可是过去一年八个月又十七天,阿英从未入梦。   明月偶尔会想,也许,姐姐孟英的魂魄,是留在了林渊的身边了罢?   现在林渊就在她的面前,阿英呢?是否也随着他的到来,魂归故里?   明月不得而知。   她转过身,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   林渊就操控着轮椅,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向前,沙地已经到头,再望里走,就是山脚下一片人工整出来的缓坡地,周围栽了一圈矮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一排永远忠诚,永不疲劳的卫士,守护着孟家村的这片墓园。   山风同海风在墓园上空交汇碰撞,掀起大大小小的气旋,带动树枝草叶,在暗夜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杂沓的脚步声,又仿佛细细的低语。   明月放慢了脚步,她身后林渊所坐的轮椅果然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一点点陡的斜坡丝毫不是障碍,轻易就跟上了她。   明月并不觉得夜晚的墓园阴森恐怖,因为孟英就长眠在这里。每当她有心事无从诉说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姐姐的墓前,把那些无法对阿嬷、阿爸和阿妈说的话,一一对阿英倾诉。   即便在夜里,只有樟树林枝叶间透下来的一点点月光,明月也能凭记忆找到姐姐长眠的地方。   孟家村村后的这片墓地,是所有祖先长辈的最后的归憩之所。在所有坟茔的后方,有一片墓碑静静林立,那里埋葬着的,都是孟家村未及成年而早早逝去的年轻人。   孟英就在这里,永久沉睡。   明月在水泥小径的尽头,向左转,停下脚步。   就在水泥路的旁边,一座小小的青石墓碑,上头阴刻着孟英的生卒年月,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按闽州风俗,父母长辈的名字都不落在墓碑上,只有代表父母慈爱悲伤的萱草同彼岸花的花纹,刻在青石碑的四圈。浅-草-微-露-整-理   明月蹲下-身,借着月光,将墓碑旁新生的杂草拔除,轻轻放在一旁,又伸手抹去墓碑表面的浮灰。   “阿英,我来看你了。”明月的声音微哑,自从孟英意外故去,她哭伤了嗓子,虽然后来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渐渐没有最初那么嘶哑,但再也没能恢复少时的清亮嗓音。   微微喑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忍打断的柔和专注。   “还有人也一起来看你了,你高兴吗?”   林渊驱动轮椅,来到明月背后,隔着明月的肩膀,望向孟英的墓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的记忆都停留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刹那,孟英正微微垂首,在剥一只同车老伯伯送给他们的橘子,他甚至依稀仿佛还能闻到橘子剥开以后,那股特有的清香味道,看见阳光自车窗外洒进来,落在孟英的头发上,反射出一圈淡金色的光环……   所有美好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笑起来有一点点腼腆的孟英,在水里如同人鱼的孟英,提起家人和妹妹会得有幸福颜色的孟英……如今就长眠在他眼前的这座青石墓碑之下,而他们的所有喜悲,都少了她的身影。   他竭力伸长手臂,去触摸那冰凉如水的青石墓碑。   明月站起身来,立在他轮椅后面,微微用力,将轮椅推近孟英的坟墓。   林渊的手终于触到了墓碑,顷刻间自清江少体校的初见,到同游清江游乐园,再到闽州队的朝夕相处,奥运会上的共同拼搏……记忆的闸门打开,往日的景象潮水般铺天盖地。   林渊闭了闭眼睛。   “……明月,和我一起回清江罢……”他低低说。   他记得孟英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梦想,是和妹妹明月一起,踏上奥运会比赛的征程,在世界最高竞技赛事上,齐齐夺冠,一起戴着金牌,荣归故里。   孟英向他说起她的梦想的时候,脸上满是憧憬,浑身散发着温柔的光彩。   如今孟英已逝,他残疾在身,明月离开了跳水,在孟家村过着碌碌无为的平淡时光。   孟英的梦想,仿佛彻底破灭。   可是——   林渊轻轻反手,按住明月握着轮椅推柄的手背,慢慢向后抬起头,仰望站在他身后的明月:   “就像你对我说的,让我连同孟英的人生一起,好好珍惜,回到我爱的人身边一样,也请你,连同孟英的梦想一起,好好努力,回到我们共同的赛场上去,明月,请你!”   明月听了,倏忽潸然泪下。   “好。”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 。    作者有话要说:我自我催眠,评论是被抽掉的~ 躲起来咬手绢%>_<% 44 44、第43章 回归 ...   明月一只脚踏上前来接林渊和乔小红的白色面包车,一只脚仍踩在孟家村的地面上,双手扶住车门,忍不住回望。   阿爸阿妈还有阿嬷,齐齐站在自家院门口,微笑着向她挥手。   “到了以后,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孟海扬声对女儿说。   “明月……”阿妈舍不得女儿,却又不想耽误女儿的前途。   阿嬷却洒脱得多,只是微笑着对明月说了声:“加油!”   车上的乔小红轻轻叫了她一声,“明月……”   她怕明月在最后时刻退缩,她怕这一次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她最怕错过这一次,明月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重返赛场了。   明月听见乔小红的轻唤,脚下微微用力,整个人进到面包车里,回身朝家人挥手道别,“阿嬷,阿爸阿妈,再见!”   与林渊同来的,孔武有力的男助理轻轻拉上面包车的门,面包车平稳地驶出孟家村,往清江方向而去。   林渊的轮椅停在改装过的面包车车厢后侧,除了轮椅本身的刹车,还有安全带将他和轮椅固定在面包车内,防止突然刹车或者冲撞导致他从轮椅上跌下来。   那孔武的男助理则坐在他的旁边,表情严肃。   林渊微笑着对明月摊摊手,“他就这副所有人都欠他钱的面孔,对谁都这样,你别介意。”   坐在明月边上的乔小红当即横了男助理一眼,显然是领受过他冷肃面孔的“威力”了。   明月好笑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乔小红在路上开始向明月面授机宜,趁机洗脑。   “十月要在清江举行全国运动会,是你复出的最佳时机,错过全国运动会,大型的国内赛事,要等到明年。而国家队召集工作在年底前就结束了。”   明月抬眼看向好友,为什么?   乔小红信心十足地一笑,“离全国运动会还有两个多月时间,足够你进行强化训练,恢复状态。到时候你以个人名义报名参赛——”   乔小红大力挥手,“林渊和我都已经从不同渠道了解过,可以以个人身份报名,只要通过预赛,进入决赛……”   明月笑起来,“哪里有那么轻松简单的事。”   “的确没有那么轻松简单的事。”乔小红承认,“这两个月你要接受魔鬼般的强化训练,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毅力……”   明月哪里不晓得乔小红的言下只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好友的手背,“如果连这都无法忍受,我何苦回清江,一开始就不会跟你走。”   那一晚,在姐姐墓前,她答应林渊重回赛场,就意识到她要走的,是一条比一般选手更辛苦的路。虽然闽州队当初明确表示过等她安排好家里的事以后,欢迎她归队,但是这两年不断有新队员被选拔上来,没道理她说回去就回去,挤掉属于别人的机会。   明月有明月的骄傲,她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她并不担心训练的艰苦,她只是不放心家里的老阿嬷和心灵创伤始终没有痊愈过的阿妈,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兼顾比赛和家庭。   最后是阿爸替她做出决定,“阿爸支持你回去!家里有我,过两天你姨婆会从卓家村过来,帮着一起照看阿妈和阿嬷,你只管放心回清江去!”   乔小红反手用力握住明月的手。   明月微笑,知道前面这条异常艰苦的道路上,有好友做她最坚实的支持,无疑是幸运和幸福的。      车到清江,乔小红背着自己小小的牛仔双肩包在临海广场跳下车,朝车里的林渊和明月挥挥手,“我自己坐班车回运动队,我们电话联系!”   说完潇洒地融进临海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快就找不见她的背影。   面包车随后将林渊和明月载到清江市一处别墅区。   当明月看到在自己眼前缓缓左右开启的黑色雕花铁门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铁门之后,是一条两旁栽满高大悬铃木的宽阔车道,深长得看不见尽头。七月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手掌状树叶,在地面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心形光影。明月只能在树梢后面,隐隐看见一角瓦红色的屋檐。   “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作主,请你到我家暂住,请别介意。”林渊在车子开进铁门的时候,略带歉意地对明月说,“先在我这里安顿下来,如果你不习惯,我们再另想办法。”   明月点点头。她其实对饮食起居没有过高要求,只是没想到林渊浅-草-微-露-整-理会带她到这么豪华的别墅来。   面包车在车道上开到尽头,豁然开朗,明月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绕过草地就是她远远看见过一角屋檐的别墅。   司机在别墅门口宽敞的门廊前停车,冷面助理解开轮椅上的保险带,然后从车上挑下来,打开车厢后盖,拉出两根承重板,斜搭在地面上,司机将林渊乘坐的轮椅背朝外慢慢自承重板上拉下来,冷面助理全程自旁保护。   等轮椅的四个轮子安全着地,立刻有保健医生样子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接过轮椅的控制权,边走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稍微好一点就往外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你母亲?”   林渊似笑非笑地朝明月招手,“明月,这是我的康复师黄医生。黄伯伯,这是我的客人,孟明月。”   明月向黄医生点点头,还来不及打招呼,黄医生已经推着林渊大步往别墅里走,“走,我要给你做几项常规检查。”   林渊只能勉力侧头说,“明月,房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卫一会领你去,你别拘束。”   然后就被黄医生推着消失在偌大别墅的一扇门后。   冷面助理卫一则低低说了声“请跟来”后,就惜字如金地在前带路。   当卫一推开别墅二楼东翼一扇卧室的门,侧身让明月进入房间后,随即替她关上门离开,明月站在偌大一间卧室里,傻傻地“哗”一声。   卧室被一面巨大的书柜分隔成两个部分,书柜前面的空间被布置成雅致的起居室,有素净的沙发和玻璃茶几,简约的金属落地灯。绕过书柜,则是铺着雪白被褥的大床,床的一侧是落地玻璃长窗,外头有一个大大的阳台,另一侧则干净整洁的洗手间。   明月将自己的帆布背包放在茶几上,趋近书柜,去看那满满一柜的书。   书柜上的书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天文物浅-草-微-露-整-理理,文学美术,科幻武侠,涉及十分广泛。   明月信手从书柜上取下一本书脊上印着“时间简史”字样的书来,随手翻了翻,发现这是一本讲述“宇宙是这样形成,时间是什么”的书籍。   明月轻轻合上时间简史,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柜上。   她不知道太过艰深的道理,对宇宙的形成和时间的概念也没有什么了解,她只知道,时光无法倒流,人生无法重演,活着的人所能做的,惟有心怀对逝者的思念,连同他们的那一份人生,努力的、勇敢的、好好的活下去。   明月稍事休息,打电话回家向家人报平安。   阿爸在电话里殷殷叮嘱,出门在外,自己注意添减衣物,饮食要有规律,最后对她说,“阿爸对你的要求不高,阿爸不在乎你得不得冠军,我只是不能眼看着你把虚度自己最好的年华。所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做好自己,全力以赴就行……”   “我知道了,阿爸。”明月挂断电话前,对着话筒,轻声说,“谢谢你,阿爸。”   她不知道电话那头阿爸有没有听见她的感谢,但这已不重要。   中午林渊拨内线电话上来,叫明月下楼吃饭。   两人在楼下厨房外的小餐厅碰头,他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洗去一路的疲惫,人也精神很多。   他招呼明月落座,“我吃的比较清淡,你则要从现在开始严格遵循运动员的饮食要求,所以我们吃的不一样,你别眼馋我的鱼生粥。”   明月想微笑,可是看到林渊艰难的用手拿起调羹,将面前碗里的鱼生粥送到嘴里,又用叉子叉起一块切成三角形的蔬菜鸡蛋饼,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胸臆中顿时充满酸涩。   见明月盯着他一霎不霎,林渊笑着晃了晃叉子:“想吃?”   “看起来很好吃。”明月将酸涩咽下,尽量不流露出来。   林渊将面前的鸡蛋饼盘子微微向明月的方向推了推,“只许吃一块。”   说罢朝明月眨眨眼。   明月夹起一块来,咬了一小口轻轻咀嚼,鸡蛋饼煎得两面金黄松脆,里头是用水焯烫后剁成末的芹菜,和了细细的笋丝与肉糜,咬在嘴里香脆可口,味道出人意料的好。   和她面前的卤牛肉、炒时蔬,骨头汤配白米饭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见明月吃得津津有味,林渊露出一个淡淡释然的微笑,“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每天晚上的点心时间,可以奖励你。”   明月点点头,“好啊。”   两人在轻松的气氛中吃完午饭,饭后林渊领着明月参观别墅,重点介绍别墅后院的运动设施——标准二十一点五米长,十五米宽,五米深的练习跳水池,池边配有一米板、三米板同十米台,一旁有一座宽敞的陆上体能练习房,一应设施齐全。   “……我以前……回家的时候,就在这里训练,风雨无阻,从不间断……”林渊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跳水的热爱与回忆,外人觉得他是跳水天才,但是很少有人看到过他为这项运动所付出的努力……”   明月找不到任何言语安慰他。   他却没有在回忆里逗留太久,努力伸手指向跳水池,“从明天开始,你就在这里进行强化训练——”   在明月还来不及发表任何感想的时候,他向明月微笑,“——而我,将会是非常、非常、非常严厉的教练!”    作者有话要说:这销.魂的抽抽~ 我天天都更啊~亲们要包评论哦~亲~~ 45 45、第44章 林渊的手段 ...   明月以为自己重回清江,晚上会激动得难以入睡,可是真到了熄灯时间,却并不辗转难眠,沾上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清早,生物钟自动将她唤醒。   明月洗漱完毕,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运动服,拉开卧室的门。二楼走廊上静悄悄的,整幢别墅仿佛还沉浸在睡梦中。明月在走廊上轻轻前行,下楼。   门厅处的西洋落地钟上方的天使展翅俯瞰苍生,钟摆在菱形玻璃窗后有节奏地来回摆动,随着秒针的轻轻移动,分针正一点点指向罗马数字六。   明月吸一口气,推开门,有些意外地看到林渊已经坐在轮椅里,静静等在门廊上。   林渊向明月摇了摇自己手里的秒表,“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罢。”   明月做了一会儿热身,然后想他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林渊望着门廊外面足球场大小的草地微笑,“从这里出发,绕草地两圈,正好是一千米,现在开始计时。”   明月深吸一口气,跑进充满了青草和露水气息的清晨里。   一千米,少体校时的标准是不得多于五分钟,而近乎两年没有真正意义上训练过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达到最低要求。   明月身后,林渊驱动轮椅,慢悠悠地跟上来,   晨光里只见穿一身蓝色运动服的年轻女孩子,晃着脑后的马尾辫子,绕着草地奔跑,她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偶尔提醒她注意步伐节奏。   别墅底楼的偏厅里,黄医生、卫一还有老花匠、胖厨师统统挤在落地窗后面,望着晨光里两个人的背影。   “这样行不行?小少爷的身体吃不吃得消?”胖厨师嘀嘀咕咕地问黄医生。   “我倒觉得小少爷的气色比刚从那个什么兰回来的时候好很多。”老花匠十分不以为然,“年轻人就该多交交朋友,多活动活动。”   卫一瞥了老花匠一眼,不予置评。   黄医生看一眼腕表,“多活动是好事,但要视身体情况量力而行。”   胖厨师同老花匠齐齐“嗛”了一声。   黄医生耸肩。   胖厨师和老花匠完全处于一种盲目崇拜的状态,乱操心,瞎乐观。   三人还没有打完嘴皮子官司,草地上明月已经跑完两圈,正在一边抖动四肢放松肌肉,一边慢步迎向跟在她后面的林渊。   “用时多久?”明月微微弯腰,去看他手里的秒表。   “五分二十七秒。”林渊微笑,“等一会儿罚做半小时弹跳练习。”   林渊的严厉出乎明月意料,即使他仍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吃过早饭,林渊把明月带进偏厅,交给她一张考卷,“今天先做语文,摸一下底,看看你的功课还记得多少。”   “林渊……”明月不知道自己心底略过的,究竟是感激,还是酸楚。   “没有讨价还价!”林渊斩钉截铁,“半小时以后我来收考卷,你最好抓紧时间了。”   林渊控制轮椅,离开偏厅,留明月独自在里面做高中语文考卷。   “我送你回房间罢。”黄医生从门厅的一角走出来。   林渊点点头,自从醒来,他就彻底失去下半身知觉,最初必须依靠成人尿布来解决排泄问题,那是最痛苦的阶段,对自己身体毫无掌控,吃喝拉撒都不由自主,于一向严格自我要求的他来说,无疑是地狱般的日子。   虽然后来在黄医生的帮助下,逐渐养成定时的习惯,但是这种并不完全可以控制的局面,还是时时使他产生挫败感。   “她——不会在意。”黄医生淡淡说。   最初不是没有请过更温柔更有耐性的女看护,但当她们慕林渊之名而来,试图通过照顾他而培养感情,却又无法忍受长期面对一个下半身终生失去知觉的男人而打退堂鼓,寻找各种借口离去的时候,林渊有一天终于不想再忍受这一切:“找个男看护罢。”   至少男看护不会对他存有不必要的幻想。   黄医生实在见过太多从一开始表示“我不介意”、“我不嫌弃”,到后来逐渐失去耐性,磨光了所有的柔情,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对不起”的例子。   即便是家属,到最后也难免疏于对患者的情绪照顾。   但这女孩子不同。   她眼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仿佛过早地饱经沧桑,所以能感受别人的痛苦,而不加以刺探。   “……晚上,训练结束以后,给她安排按摩罢。”林渊轻声交代一旁的卫一。按摩能帮助明月放松关节及四肢肌群,解除大运动量后造成的肌肉酸疼和不适,让她尽快适应强化训练。      明月随后的日子,即使不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相去不远矣。   林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严厉的教练。他以当年要求自己的标准,加倍严格要求明月,不仅仅在运动上,也在学习上。   明月的文化课摸底结果在预料之中,语文成绩最好,外语成绩垫底。林渊为此特地请回清江最有名的数学同外语老师,为明月补习功课。   周末乔小红从闽州运动基地打电话给明月,从听筒里传出明月弱弱的声音,“嗨……小红……”   乔小红笑起来,“很辛苦?”   “何止辛苦!”明月坐在偏厅的沙发里,动一动脚踝,“停下来,再从头开始,关节韧带都硬了,要重新再把韧带拉松,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关节喀啦啦作响。”   “坚持住!”乔小红在电话里为明月打气,“你是再苦再泪都不怕的孟明月!你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孟明月!”   明月听得“噗嗤”一声笑起来,“是否还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金刚不坏?”   “练到如此境界,你就赢了。”乔小红哈哈笑,“到时候一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林渊坐在轮椅里,在门厅旁的落地钟边,静静倾听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笑声。   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成败在此一举,这时候他应该挥着鞭子监督明月继续训练,可是他不忍打扰她的片刻欢乐时光。   就让她——再多聊一会儿罢。   林渊转动轮椅,进入底楼书房,停在电话边上,想一想,取起听筒。   卫一从旁替他将听筒放在耳边,他拨号,不久电话接通:“全运会报名注册处。”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报名事项。”林渊声音温和,“如果我想以个人名义报名参赛,需要带好什么证件和材料?”   对方微微一愣,随即道:“全国运动会是以州体育队为单位的赛事,报名参赛必须由州体育队提交。个人只能报名志愿者工作。”   林渊早料到事情不会如想像中那么顺利,故而并不气馁,“不知能否破例?”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官方答复并不能使林渊打退堂鼓,静默一秒才说:“这我需要向上级领导请示,但目前的赛会章程,是不接受个人名义报名的。”   顿了顿,对方又补充道:“您能否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向上级了解过后,好给您答复。”   “可以。我姓林,林渊。家住清江府台街十八号,电话是……”林渊十分配合,报上姓名地址电话。   电话彼端的工作人员先是一阵沉默,随即难以置信地再三追问:“林渊?我们清江的林渊?!这不是什么恶作剧罢?”   林渊浅笑,“麻烦你向上级请示,然后给我答复,谢谢。”   说着打算挂断电话。   那头的工作人员却叫起来:“您别挂断电话,我这就去向上级请示,立刻就给您回复!您别挂啊!”   听筒里传来椅子在地面移动的刺耳声音,以及杂沓的人声。   林渊不由得微笑起来。   没过多久,换了一管稳重中带着一点点激动的男声接起电话。   “林渊?”   “是我。”   “我是闽州体育局的沅远山。”   “沅局长,你好。”林渊还记得这个闽州体育局的官员。   “你已经回清江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能参赛了?”沅远山微微提高了声音问。   林渊笑起来,“我已经回清江快一个月了。身体恢复得还可以,但是恐怕今后都不能参赛。”   沅远山听了,略略失望,“那——你是替别人报名喽?”   “是啊,我是替别人报名。”林渊并不讳言,“想请问能否破例,以个人名义参赛?”   “这个……”沅远山为难,“各个州体育队的运动员,都是经过艰苦的训练和激烈的竞争,才能得到参加比赛的资格……若是随便什么人都以个人名义报名参赛,对他们很不公平。”   “没有特殊么?”林渊做最后的努力。倘使这条路走不通,迫于无奈,只的走另一条路。   “你想为谁报名?”沅远山问。   “孟明月。”林渊轻轻说出明月的名字,“我只是想也许能以个人名义参赛,但如果实在不能破例,我也不便强求。”   林渊作势要挂电话,沅远山却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音来,“如果这条路行不通,你打算怎么做?”   沅远山记得孟明月这个名字,一度还曾为闽州跳水队损失她这员主力队员而颇感遗憾。   但是并不能因为失去孟明月,闽州跳水队就停滞不前,所以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闽州跳水队又选拔了一批后起之秀,把培养重点都放在了他们身上。   这时忽然让孟明月归队,于其他运动员,显然是极不公平的。   再者孟明月的状态稳定与否,都还是个问号。   “如果这条路行不通啊……”林渊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点点笑意,“我知道有很多在跳水项目上并不具备优势的州体育队,正在急切地招揽人才……”   “林渊!”沅远山大急,假如孟明月不能为闽州跳水队所用,转而投向其他州队的怀抱,最后在跳水项目上夺冠,那无疑意味着他的决策错误,“你先不要这么快决定,我会与组委会商讨解决,给我点时间。”   林渊笑起来,“比赛报名截至时间快到了,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好。”沅远山当机立断。   林渊结束通话,卫一将听筒放回电话基座上。   林渊长出一口气,有些倦然地靠进轮椅里。   接下来,就看明月自己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貌似特别中意这种黑洋酥馅儿的品种;-)~~~ 46 46、第45章 荆棘满路 ...   林渊趁明月午饭后的一点点空隙时间,向明月要身份证件,“报名需要身份证明复印件淺愺嶶虂。”   明月“噢”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取了证件返回偏厅,交给林渊。   明月并不知道她能以个人名义报名参赛,这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训练上,比之从前,强度更大,难度更高,不断地练习,一次又一次。   林渊把她所有的训练都录了下来,午间休息的时候,两人多数会在偏厅里一起回看训练录像以及过去两年国内外重大赛事的比赛录像。   明月诧异他收集了如此完整的比赛录像,林渊却摆摆手,“这是孙教练给我的。”   不只他一个人在为明月的复出努力,孙教练,曲医生,乔小红……   “孙教练说,很多国际比赛录像,都是远在美国的骆理是录下来寄给他的。”林渊轻声对明月说,“他们家一直很关注清江的跳水发展,去年给清江少体校捐建了新的室内场馆……”   呵,理是。   明月垂下眼睫,有些记忆浮上来,又被她强行按下去。   每个人,都在为她铺平前路,而她所能做的,惟有忘我地练习。   林渊仿佛读到她心底的声音,浅笑,“虽然一开始不在状态,但你的基础还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为全运会预赛做好准备,如果发挥稳定,进决赛毫无悬念。但是——”   明月扬睫,望向林渊。   他脸上有种高手遇见高手时才有的隐隐兴奋之色,“惊才绝艳和沉稳镇定究竟谁更胜一筹,我真的很期待呵。”   明月知道林渊指的是谁。   乔小红已经在电话里和她嘀咕过,楚州队的邵明敏,在国内跳水比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已经隐然有国内跳水女王之势。国内媒体纷纷看好她,认为她是明年奥运会跳水项目的得金保证。   邵明敏将参加这届全国运动会,当年全国青少年运动会她们因为年纪关系,没有正面遭遇,如今已经不存在年龄差距问题,两人势必要在赛场上一较高下。   明月看过邵明敏的比赛录像,如果在赛场上正面遭遇,明月没有必胜的把握。   林渊笑着向明月招了招手。   明月走过去,停在他轮椅前,他伸出自己的手,手心向上。   明月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他一点点合拢自己的手掌。   “……命运,是很神奇的东西……”林渊微微仰起头,望着自己面前已经退去女童的青涩,渐渐展露出少女风情的女孩子,“……你无法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收回它的赐予。我一度憎恨过它……”   明月看见他浓长睫毛下一双深褐色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痛苦颜色,心中一恸。   “……可是我所失去的,又算得了什么?”林渊倏尔微笑,“假如从此颓废沉沦,自暴自弃,那就真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紧一紧自己手上的力道,不算很重,却已经是他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明月,命运的神奇之处在于,如果你拥有足够强大的内心,你就能战胜它。它会在你的路上,布满荆棘:痛失所爱、家庭牵挂、强大对手……它嘲笑你无法越过这些荆棘,遍体鳞伤,最后只能向它妥协。然而你一旦战胜了它……”   林渊一点点放开明月的手,“我能教你的,和孙教练教你的,闽州队邹教练教你的,其实大同小异。关键在这里……”   他指着明月的心脏,“我期待着你站上跳板的那一刻。”   期待着她迎风飞跃的瞬间,期待着她以无比强大的内心披荆斩棘,战胜命运的时刻的到来。      全国运动会的开幕日期转眼到来,整个清江市为举办这届全运会做足准备。全城披红挂绿,街道两旁的树上都系着彩带,随风摆动,每盏路灯的灯柱上都悬挂着国旗、州旗和全运会的旗帜。建筑物两侧挂着绘有全运会会徽同吉祥物的大幅宣传海报,公交车的车身上还喷着本届全运会形象大使的照片……所到之处,统统都能看到宣传全国运动会的志愿者。   明月坐在面包车上,望着窗外的街道与行人,内心不是不紧张的。   整整七十天时间,她都过着与世隔绝,埋头训练的生活。每天除了雷打不动的一个半小时文化课学习,陪伴她的就只有高强度的训练、观看训练录像、寻找技术薄弱点、针对性训练……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而现在,检验她这七十天强化训练的成果的时刻到了。   “……如果我没能……”成功两字,卡在明月的喉咙口,怎样也无法脱口而出。   林渊微笑起来,“相信我,明月,国内比你技术更全面,基础更扎实,发挥更稳定的同龄女选手,凤毛麟角。”   并不是没有。   “这时候比的,更多是心理素质。”林渊冷静地分析形势,“你能承受住我对你的要求,完成这七十天的强化训练,比赛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他以训练男选手的强度训练明月,他拿现今世界跳水最高难度系数的动作要求明月,他遵循欧美运动员的营养饮食结构提供三餐……   这样度过七十天的明月,她的强大,远超过她自己的想像。   只是,此时此刻,她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面包车停在清江新落成的八万人体育馆前,接受安全检查。   当负责安全检查的工作人员拉开面包车的门,看见坐在车厢里的林渊和明月,一愣之下,很快反应过来。做完必要的安全检查之后,他冲车厢内的两人敬礼,“祝你比赛顺利!”   体育馆里消息传得极快,不一会儿功夫“林渊来观看开幕式”的耳语就风一般在观众中散播开来,一时之间竟比王室成员前来参加开幕式还令清江人为之振奋。   林渊是清江的骄傲,闽州的自豪,传奇的跳水金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使得他的跳水生涯戛然而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传闻令所有人惋惜不已,但这并不影响后来者踏着他的足迹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现在有可靠消息说他不但已经醒来,而且还到现场来观看开幕式,顿时在观众席上引起一片不小的骚动,纷纷前后左右地寻找林渊的身影。   观众席上的骚-动,引起贵宾席附近几个便服男子的注意。   贵宾席上一个戴着棒球帽的青年对于便服男子的紧张举动有些无奈,却又不便横加指责,只能微微郁闷地拉低帽檐,由得他们去。   晚上八时整,全国运动会开幕式正式开始,以负责国家体育事务的颐亲王为首的领导人入场落座,稍后开幕式主持人宣布运动员入场。   最先入场的是擎着国旗的运动员代表,他们后面是举着全运会会旗的运动员,之后有穿着改良过的闽州传统服装的礼仪小姐举着各州的牌子,仪态端庄地走在运动员队伍前列。   戴棒球帽的青年懒洋洋地前倾身体,双手搭在前排位子的靠背上,有些无聊地去揪颐亲王礼服上垂下来的明黄穗子。   微微发福,中年谢顶的颐亲王强忍着回身拍掉青年爪子的冲动,微不可觉地动了动嘴唇:“天涯,别胡闹!”   天涯噘嘴,放下手里的穗子,漫不经心地靠回椅子里。   他本来有心报名参加射击比赛,检验一下自己的射击水平,看看能否与国内一流射击运动员比肩。无奈王室官员齐齐跑来劝阻:   “殿下,这于礼不合。”   “殿下,这样做太过危险。”   “殿下,组委会规定不能以个人名义参赛,即使您身为王储,也不能使用王权让赛会为您破例。”   “殿下……”   各有各的理由,但结果都是统一的:反对王储殿下以运动员身份参加全运会。   天涯一度很阴暗地怀疑他们其实是怕他不敌其他选手,连预赛都无法通过,致使王室颜面扫地,所以极力阻拦他报名参赛。   但反对声浪之强烈,以至于惊动了日理万机的父王,在晚餐的时候问起他这件事。在听完他的陈述后,父王笑起来,“我不反对你对体育的热爱,但如果你以王储身份参加比赛,会给赛会组织方带来许多额外的负担,你考虑过吗?”   天涯点点头,他的确考虑不周。   “但我赞成你到现场去观看比赛。”国王在玳瑁边眼镜后头,笑眯了双眼。   天涯望着体育馆下头陆续进场的运动员队伍,忽然坐直了身体,只见体院馆内场出口处,一个苗条的身影,伴着一个乘坐轮椅的男子,缓慢而坚定地走了出来。   主持人的声音虽然仍保持着庄重严肃,但天涯却能从中听出一丝压抑着的兴奋。   “……各位现场观众,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以个人名义参加本次比赛的跳水运动员——孟明月!在她身边的,是前奥运会冠军、世锦赛冠军,跳水金童林渊!他今天以教练的身份,重新回到赛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   现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天涯缓缓、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以个人名义参赛的、跳水运动员——孟明月……   体院馆内的大屏幕上,少女清瘦秀丽的面容,剔透如水地映入天涯的眼帘。   英帝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二十岁的沈天涯遇见了十六岁的孟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墙裂要求林渊和冷面卫衣齐齐出柜的呼声,偶表示鸭梨山大~ 天涯千呼万唤始出来~撒???~~~ 47 47、第46章 与你同在 ...   明月和乔小红在女子三米板跳水运动员检录处遇见。   “明月!这里!”乔小红隔着闽州队的两个女选手向她遥遥挥手。   明月微笑起来,也向她摇摇手。   乔小红从队伍里钻出来,跑到明月跟前,拉起她的手,“我有点庆幸,预赛没有和你分在一个小组里。但是如果能在决赛里相遇,我会全力以赴。”   “我也会。”   两个女孩儿相视而笑。   乔小红随即返回检录队伍里去,在人群里朝明月竖起两个大拇指,以口型说:加油!   明月在检录处等待检录员叫到她的名字和号码,向检录员举了举手。   检录员在预赛检录表上完成记录以后,集合所有预赛选手,带领她们走向比赛等候区,等待女子三米板预赛开始。   明月在预赛选手队伍里,看见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雪白皮肤,精致五官,冷冷表情,是邵明敏,那个被拿来同林渊相提并论、惊才绝艳的邵明敏。   邵明敏也看到了明月,她只是挑了挑修长精致的眉毛,如同高傲的公主对卑微百姓的不屑。   如果她还是十岁时初初从渔村到城里的孩子,她多半会被这样冷淡的一眼刺伤自尊,胸中有说不出口的憋闷。然而现在——明月垂眸瞥一眼系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姐姐孟英小时候以八股细细的红棉线自己编的一根头绳,拿来扎辫子用的。后来姐姐进了少体校,剪短了头发,再没有留长,这条红色头绳就一直放在家中的抽屉里。   姐姐过世以后,她在收拾姐姐的物品时,找到这条红头绳,从此一直带在身边。参加比赛以前,她将红绳在腕子上绕了两圈,然后系紧。   这样,就像是姐姐孟英,与她同在。   现在的她只在乎自己能否不辜负林渊的教导,好友的鼓励,还有,天国里的姐姐。   女选手里不乏对出人意料多出的竞争对手的微词。   “她这两年没有任何成绩,凭什么说参赛就参赛?”有人愤愤不平。   “当然是凭她有个奥运冠军姐姐还有和林渊的关系喽。”亦有人酸溜溜。淺愺嶶虂   “我们应该团结起来罢赛抗议。”更有人从中挑唆。   “赛场上不就能分出胜负高下么?她要是有本事,我们自然没话说;她要是没本事,连预赛都过不了,还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可抗议的?输了是你技不如人。”但也有冷眼旁观的。   女子三米板跳水预赛还未开始,就已经波诡云谲,硝烟弥漫。   预赛分成四组,每组前三名进入决赛,共十二人角逐最后的冠军。明月被分到B组,乔小红在C组,邵明敏在A组,至少在决赛之前不会遭遇。   明月直到站上跳板之前,腿都还有些颤抖,可是一旦站在跳板上,脚下玻璃钢跳板的轻微颤动从脚底传至全身时,那颤抖却如同与跳板的颤动形成一种奇妙的共振,彼此抵消。   明月内心宁静,跳板同池水之间的距离,仿佛是尘世与天堂的距离,她只要循着记忆中的轨迹,走过去,用力起跳,完成千百遍重复训练过的动作,压水花入水,就可以从充满着痛苦悲伤回忆的红尘进入没有任何烦恼的碧蓝天堂。   即使是预赛,室内游泳馆的观众席上也坐满了观众,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站在跳板上,穿一件黑色底子腰际以上有翠绿色纵向泼墨图案泳衣的少女。   她站在跳板的一头,双臂自然垂放在大腿两侧,双眼微垂看着脚下的跳板,神色宁静沉稳,然后她踮一踮脚,开始走板。   她身姿轻盈,走板无可挑剔,起跳完美有力,向前翻腾半周屈体的动作优美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入水水花压得极小,游鱼般地没入池水中。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昭示着孟明月以完美的一跳正式回归。   明月破水而出,抓起扔在池边的毛巾,走上岸来,轻轻将手腕上的红绳放在唇边吻一吻,然后向观众挥手致意。   阿英,请与我同在。   明月在心里默默祈祷。   她的动作换来观众的又一阵掌声。   整个清江乃至闽州的观众都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也一度遗憾无法亲眼见证孟家姐妹共同站在奥运领奖台上的历史性时刻。然而此刻看见那个两年前在青运会上镇定沉稳的少女,如同一株在狂风骤雨中仍然坚韧的劲草,向他们挥手致意,看台上的观众们无一不对这个少女充满敬意和祝福。   有人自制了“孟明月,加油!”的横幅,在观众席上展开来,向明月挥舞。   明月看见横幅,想起旧事,嘴角泛起一抹回忆的美好微笑。   镜头捕捉到这抹微笑,放大在大屏幕上。   看台上,戴棒球帽的青年问身边的大块头男子,“她很有名气?”   大块头沉默以对。   “不用拘束,你就当我是普通观众,我们边看比赛,边聊聊天,我又没有离开你的视线,这不违反你的纪律。”青年拍拍大块头肩膀。   大块头下意识斜一斜肩膀,卸去青年拍下来的力道。   青年的手一滑,整个人也随之往前栽了一下。   大块头刹那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殿下……”   青年摆摆手,“跟我讲讲这个孟明月,我就不追究你对我的失礼。”   大块头看着青年嘴角的淡淡微笑,莫名地有种自己落入王储殿下圈套的感觉。   “说嘛,说嘛,我洗耳恭听。”青年把手放到耳朵旁边。   大块头微微叹息。王储殿下来清江之前,王室安全官从王宫内卫中挑选了一组八人,包括他都是闽州人。他们熟悉闽州风土人情,讲话的时候多多少少还能带一点点闽州口音,能很好地融入当地,而不暴露身份。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王储在清江期间的人身安全,并不包括娱乐王储殿下,可是显然殿下不这么认为。   大块头回忆了一下,搜肠刮肚地开始给青年讲起旧事。   “当时您应该还在英国留学……”   老国王当年不受女王喜爱,小小年纪就送到英国留学,后来推翻女王,老国王登基以后,觉得当年在英国的留学经历令他颇为受益,所有现任国王在仍是王储的时候,也被送到国外去留学。王室因而有了这样的传统:每个王位继承人都要出国留学,独立生活。   林渊孟英在奥运会上大放异彩,夺冠归来,被老国王公开赞为金童玉.女的时候,王储殿下人在国外,所以并不知道当时的盛况。而两人双双遭遇重大车祸的时候,王储殿下已经参加完老国王的继位四十八周年庆典,继续留学去了,自然也不知道这两人遭遇了不幸。   “孟明月是奥运游泳冠军,为我国实现游泳项目奥运金牌零的突破的女选手孟英的妹妹。”大块头尽量让自己的话贴近事实真相,“孟英两年前遭遇车祸身亡,这两年孟明月退出跳水比赛,一直没有音讯。现在她重返赛场,观众都为她感到骄傲。”   “这样啊……”青年摸了摸下巴,喃喃自问,“所以允许她破例以个人名义参赛么?”   大块头低眉顺目,不搭腔。王储殿下想报名参赛但被极力阻止的事,在王室内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担心自己一个出言不慎,会给孟明月带来麻烦。   “不如我们打赌,她会不会顺利进入决赛,夺得冠军?”青年以食指顶着嘴唇,笑起来。   “殿下……”大块头为难,“我在执勤。”   “我先来好了,”青年对大块头的为难视而不见,“我押一百块她进不了决赛。”   青年在心里嘀咕:凭什么因为我是王储就不能以个人名义参加比赛?这完完全全是王权歧视!   大块头瞥了一眼大屏幕上显示的比赛分数,沉默。   前五轮规定动作已经跳罢,明月以扎实的基础,稳定的发挥,完美的表现有遥遥领先其他选手,暂时名列小组第一名。   她每一次压水花入水,都会引来看台上观众们的热烈掌声。   这掌声不仅仅为她的表现,也为她走出伤痛勇敢重生。   林渊坐在轮椅里,和黄医生一起待在教练员休息室内,通过休息室里的电视,观看明月的比赛。   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长时间待在比赛场内,为了不教明月和其他选手分心,他也不便待在赛场内。但是是他知道,此时此刻的明月,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仿佛能从她的身上,看见孟英的影子,看见自己的影子,她背负着的,是和孟英一起站上领奖台的梦想,是他的期望。   然而她的步伐是那么的坚定,身姿那么的优美,没有一丝的迟疑与退缩。   “我和你打赌,明月一定能进决赛,赌——你最喜欢的披头士的签名唱片。”林渊对黄医生轻声说。   黄医生几乎跳起来,“你这分明是抢!”   明月的最后一跳已经结束,裁判们正在紧张地计分,如无意外,明月将会以小组第一进入决赛。   林渊轻笑,“我的身体条件,能跟着明月去王都吗?”   黄医生收起玩笑态度,“你知道自己的状况。”   林渊微微叹息,随即指着电视屏幕,“看!明月总分第一,进入决赛!”    作者有话要说:有亲~说,墙裂要求换男主角~ 介个鸭梨太大了~~ 各位明月的娘家人先观察一下天涯嘛~~~ 48 48、第47章 当明月遇见天涯 ...   美丽的邵明敏有着令人羡慕的家世:父亲是楚州议员,母亲是楚州大学美术系教授,两人自大学时代相识相恋,毕业后结为夫妻,二十年来鹣鲽情深,相濡以沫,传为楚州佳话。   邵氏夫妻婚后第三年生下女儿,取名明敏,希望她聪明灵敏。   她也不负父母期望,从小就是一个冰雪聪明,伶俐慧敏的孩子,并且很有主见淺愺嶶虂。四岁时候,她无意之中从电视上看到楚州青运会的新闻,画面里,林渊跳水的镜头一闪而过,少年如同希腊克里特岛克诺索斯宫壁画上两个拳击的少年般,有着乌黑头发,明亮眼睛,四肢修长,动作矫健优美,当他起跳的瞬间,整个世界都为之屏住呼吸,声怕惊走这仿佛自壁画中走下来的少年。   他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冠军,也将自己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邵明敏的心底。   还是一团稚气的邵明敏对父母说:我要练跳水!   父母拗不过她,再三确认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打算转练跳水,这才动用关系,将她从体操队转到跳水队。   从此她没日没夜的辛苦训练,只为了有一天能和林渊去到同一个赛场,亲口对他说一声:我从四岁开始就喜欢你,崇拜你。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日,能够站在林渊身边,与他并肩,成就跳水金童玉.女的佳话,可是不等她成长得足以和他站在一处傲视跳水界群雌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游泳奥运冠军。   这对从小一帆风顺,高傲自矜的邵明敏来说,简直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她觉得全世界都在嘲笑她:看,不管你多努力,最终都得不到他。   这种羞辱感在津州青运会上,被媒体将她同孟英的妹妹孟明月相提并论时,升到了顶点。   即使她们因为年龄关系而缘悭一战,也不能浇熄她心头的那股熊熊战火。   邵明敏知道,只要她和孟明月都保持竞技状态,早晚有一天,她们会在国家队里正面遭遇。   到时候——她会打败孟明月,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跳水领域真正的统治者,只有她才有资格和林渊在一起,被称为金童玉.女。   然而命运就像是在嘲笑她,一场车祸,那个占据了玉.女位置的孟英用自己的死亡永远地被铭记在林渊心里,而林渊自己却从此瘫痪,再无音讯。即使她请父亲动用关系,也查不到他的一点消息。   孟明月不战而走,徒留她一人,独孤求败。   这不公平!邵明敏的愤怒无人能懂。   但是现在,林渊和孟明月齐齐回归大众的视线,林渊竟然还成为孟明月的教练!   这教她情何以堪?!   邵明敏对着录像里的身影冷冷地挑眉,孟明月,我要在决赛里将你打落尘埃,让你再也没有信心站上跳板,让林渊知道指导你是浪费他的人生!      明月在全运会运动村房间里打了个喷嚏,忍不住伸手揉揉鼻尖。   “不会感冒了吧?”黄医生一边嘀咕着,一边将林渊从明月身边推开几米远,又示意卫一去打开窗。“换换空气,这里的卫生条件总不如家里好。”   林渊十分无奈,这种时候,他往往一点发言权也无,只好朝明月摊手。   明月下意识又摸摸鼻尖,“应该不会感冒罢?”   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只是忽然鼻子痒。”   “也许有人说你坏话。”林渊微笑,又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明月摇摇头,“比赛期间不得外出,你知道的。”   “我知道闽州跳水队住在你楼上……”林渊笑眯眯地对明月说,“去罢,去找乔小红。”   明月想起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小睡片刻,便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晚上见。”   等明走出房间,林渊慢慢敛去脸上笑容。   他看了比赛录像,决赛中真正能对明月冲击金牌形成威胁的,只有楚州队的邵明敏。   相比明月,邵明敏更追求技术难度,她的所有自选动作都以难度系数大而胜人一筹。而明月则更注重稳扎稳打,逐渐增加难度系数。相较而言,邵明敏的确显得惊才绝艳,明月在场面上处于劣势。   但是邵明敏太过高傲,不屑于和观众互动,她的每一跳都带着睥睨一切的气势,太过唯我独尊,展露给众人的,永远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反观明月,经历过再多,却从未把内心的痛苦流露在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在基本功和技巧难分伯仲的情况下,最后孰胜孰负,只在裁判一念之间,究竟是高傲女王更得裁判青睐,还是亲和女孩更受裁判喜爱,觉得了比赛的最终结果。   他能给明月提供最好的环境,最大程度的指点,但他左右不了裁判,左右不了人心。   “如果——”林渊在卫一把他抱上床去的时候,轻声问:“这一次没有成功,她会不会难过?”   “运动员倘使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还是趁早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黄医生大不以为然。   林渊笑起来,“是,是我想左了。”   顿一顿,又喃喃道:“也不只这一条路可行。”   黄医生拍拍他肩膀,“你只有把身体状态维持在最佳水平,才能更好的为她打算。只要你有一项常规指标低于正常值,我就会强行带你回荷兰!”   林渊立刻竖起双手,做投向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明月并不知道林渊心里的几番思量打算,她出了林渊住的教练楼,没有返回自己的运动员公寓,而是独自在运动员村里慢慢散步。   下午的运动员村里人迹寥寥,有比赛的运动员都到赛场去了,而没有比赛的运动员们多数都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备战。这个时候也许闽州队的教练正在和队员一起做预赛总结,她去找小红恐怕会打扰到她,所以明月打算趁这个机会,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明月沿着运动员村的绿茵小道往前走,两旁是六层楼高的运动员公寓,小径尽头有指路牌,标示着前头有着多处文化娱乐设施。明月看到其中一块牌子箭头指向图书馆,不由得眼睛一亮。   那些在清江图书馆和理是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浮光掠影般地在脑海里闪过,明月不由自主地向着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图书馆在运动员村的一个幽静角落,一旁是布置有露天茶座的咖啡厅,空气里漂浮着若有似无的咖啡苦香。露天茶座并没有人,白色帆布大遮阳伞如同一朵朵蘑菇,绽放在午后的阳光下,带着寂寥意味。   明月经过咖啡厅,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图书馆。浅 草 微 露 整 理   图书馆的玻璃门光洁如镜,映出她的身影来,她伸手推门而入。   图书管理员对在这个无人的午后,迎来一名借阅者,略略有些意外。不是说运动员不爱看书,但在紧张的比赛间隙,来图书馆放松的仍属少数。   可是当她看清楚明月的脸,那一点点意外,便转而变成惋惜。   她仍清楚得记得,两年前,在清江图书馆,有一对少年少女,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即使她只是个旁观者,都觉得坐在图书馆过道里的一对少年,静谧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而现在,这少女褪去身上的婴儿肥,一张脸仿佛只得巴掌大,形单影只,让人为之心疼。   她不忍打扰她独处的时光,她怕她的出现,惊醒少女的回忆,所以她只是默默注视着明月,走向图书馆深处。   明月走在一排排书架间,偌大一间图书馆只得她一人,脚步放得那么轻,都仿佛听得见回声。   这是寂寞的足音。   明月轻笑,但好在她有那些过去的美好时光做伴。   明月在一排书架间停下脚步,这整排书架上都是诗歌散文,教她想起理是送给她的那本奥克塔维奥? 帕斯诗集。   明月嘴角泛起一抹回忆的微笑,信手抽下书架上一本《飞鸟集》,坐在书架最下层的空余处,慢慢翻开封面,细细阅读起来。   诗人写道: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明月把诗句放在唇齿间,缓缓地咀嚼,感觉它的每个字都如同带着力量,如果不因它而哭泣,就因它而坚强。   忽然有轻轻的足音接近,在明月来得及反应以前,一道阴影投在她和她手里的飞鸟集上,一管醇朗好听的声音低低响起: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you also miss the stars.   明月微微一愣,抬起头,迎上一双掩在棒球帽下面熠熠生辉的眸。   “……?”明月不解。她的外语听力水平,还只停留在“你好”、“谢谢”、“再见”阶段。   那戴着棒球帽的年青男子顺势坐在明月旁边,朝明月手里的飞鸟集扬扬下巴,“泰戈尔的诗句: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明月听了,有片刻失神。   青年男子也不打扰她,只伸长双腿,整个人放松下来,背后靠在书架上,十分惬意的样子。   明月省过神来,看见他轻松自在的样子,笑一笑。她在图书馆里,也是最最放松的时候。   明月站起身来,合上手中的飞鸟集,打算去图书管理员处登记,把书借回公寓去看。可当她才走出书架间的过道,就看到有一群人从图书馆正门走进来,其中还人有扛着摄像器材。   明月微微蹙眉。   一只手伸过来,拽住她的手肘,将她拽回过道里。   明月回头,瞪向手的主人。   戴棒球帽的青年不以为意地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他向正门方向努努嘴,以口型说:你不想被堵个正着罢?   明月点点头,她只想赢得比赛,并不打算在比赛之外引人瞩目。   青年做个“跟我走”的手势,并没有放开明月的手肘。   明月思及正门口的形势,只好跟他走。   青年猫着腰,带着明月从书架最后头一排,推开紧急出口,悄然溜出图书馆。   出了图书馆,明月刚想回头,青年却低声说,“别回头,现在还没脱离镜头范围!跑!”   明月被他拽着,跑进午后的阳光里,手里还拿着那本没来得及登记的飞鸟集。    作者有话要说:天涯,更像是理是和理非的综合罢,我想。 49 49、第48章 劲敌 ...   天涯坐在清江王室行宫偏厅沙发里,一顶黑色底子绣着两个白色字母的棒球帽信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尽管对王储下午设法脱离他们的保护,失踪两小时颇有微词,但是职责所在,大块头保镖仍尽忠职守地恭立在他身后。   天涯对面,胖胖的颐亲王脱去王室正装,换上居家便服,微微喘了口气,喝一口闽州特贡大红袍,摇头晃脑地品味片刻,这才放下手里的德化瓷茶盏,问坐在跟前的天涯,“你不试试?这可是闽州才有的,正宗绿叶红镶边蛤蟆背。千里迢迢送到王都,到底没有在闽州喝最新的有滋味。”   天涯笑眯眯地摆摆手,“您自己留着慢慢喝,我不来夺您所好。”   颐亲王又喝了口茶,这才言归正传,“天涯啊……”   “颐王叔公……”天涯正襟危坐,做洗耳恭听状。   颐亲王疑虑地看了他一眼。   在王庭中长大,十二岁被送出国去,以普通人身份面对留学生活,等到他读大学时候,王室除了学费以外,并不提供任何经济支援,他甚至需要靠打工才能支付自己的生活费用。这样的天涯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你在保镖眼皮子底下,擅自溜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我怎么向陛下和王后交代?”颐亲王斟酌再三,决定妥协,“你不喜欢在公众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能理解。这种官方的视察枯燥无趣,我也知道……”   “叔公——”天涯忽然从自己的坐的沙发上起身,转而坐到颐亲王身边,“您明天要为跳水比赛颁奖?”   颐亲王一愣,点点头。(浅-草-微-露-整-理)   跳水三米板决赛选手里有楚州议员邵建忠的女儿,国内媒体普遍看好她能在这次全运会上夺冠,顺利进入奥运会集训大名单,最终在明年的奥运会上夺金。   天涯如今已经二十岁,今上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在英国结识王后,两人少年相识,感情深厚,至今如同初恋。而天涯却从未传出过任何恋情。所以王室有意在天海公主十六岁的成人舞会上,广邀国内十六到二十一岁的名媛参加,变相考察适龄名媛,为王储寻找王妃,邵明敏也在名单当中。   颐亲王这次来清江出席全国运动会开幕式,视察运动员村,为跳水比赛颁奖,其中不乏先期考察邵明敏的意味。   这件事并没有对外公开,连天涯都还被蒙在鼓里。   这时候忽然听见天涯问起为跳水比赛颁奖,颐亲王本能地眯了眯眼睛,随即笑起来,“你想替我去颁奖?”   天涯闻言摆手,他打算多享受几年自由时光——虽然这自由也只是相对的,但总比毫无自由要强。国内媒体目前还没有像国外媒体对王室那样疯狂追逐报导,但已经开始将关注重点对准王室成员的私人生活。他不想过早暴光在公众视线内,成为被一举一动都被镜头放大、一点隐私也无的公众人物。   “我只想知道,您看好谁在比赛里夺冠。”   大块头保镖微不可觉地从眼角瞥了王储殿下一眼。   王储殿下在女子三米板跳水预赛上同他打赌,输给他一百块。莫非殿下不甘心输钱,要从颐亲王身上赢回来?   颐亲王笑起来,“男子跳水几名选手势均力敌,实力不分伯仲,我倒一时不敢肯定谁能夺冠,但女子跳水么——”   “女子跳水您觉得谁有冠军相?”天涯挑眉。   颐亲王打个哈哈,“我看个个都有啊,能进决赛都不容小觑。”   天涯似笑非笑地站起身来,“我先上楼去了。”   颐亲王一向是中庸派,除了当年在废黜女王推翻旧王权建立君主立宪制度问题上坚定地站在新党一派,其他时候,一向懂得明哲保身,能不表态,决不发言。   天涯回到自己在行宫里的卧室,躺在床上,想起下午和孟明月相处的短暂时光来。   他拉着她在午后的阳光里飞奔,一直跑出很远,脱离了陪同颐亲王叔公前去视察运动员村的一行人的保安警戒范围,这才停下脚步。   她的脸颊因为奔跑,泛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当注意到手里紧紧抱着还没有登记借阅的飞鸟集时,整个人顿时窘迫起来,微微咬着嘴唇,一副无措的样子,同她站在跳板上沉稳淡定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看见她额角有一缕头发微微松散下来,被风拂得在鬓边来回轻扬,忽然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把头发掖回到耳后去,哪晓得她就像是充满戒备的小兽一样,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堪堪在触到那缕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芒的头发前落了空,顿时觉得一颗心也空落落的。   她双手捧着诗集,扣在胸.口,向他微微躬身,“刚才……谢谢你了。”   午后的微风中,她的声音略略沙哑地响起,触动他的心弦,那些调侃她两句的念头,统统不翼而飞,只想轻轻捧起她的脸,对她说:别怕。   可惜,她温和微哑的声音旋即说:“我该回去了。”   随后捧着那本飞鸟集,向后转身,似一只身姿轻盈灵敏的羚羊般,很快跑出了他的视线。   在他来得及追上去之前,大块头先他一步追着他的踪迹找到他,拦住他的去路,沉声说:“殿下。”   他遗憾地望了望她背影消失的方向,被大块头带回行宫来。   死板顽固的家伙。天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思及明天的女子三米板跳水决赛,又不由得微笑,有点迫不及待明天的到来。      女子三米板跳水决赛开始之前,林渊对明月做最后的叮嘱。   “做好你自己,把握好每一跳,不要被别人打乱了你的节奏。”林渊握着明月的手,“去罢。”   明月紧一紧手上的力道,然后放开他的手,往运动员检录处走去。   林渊望着她纤瘦修长的背影,微笑,“总有种送女儿出征似的感慨万千。”   黄医生听得脚下打跌,“你哪里有本事生这么大的女儿出来?”   林渊慢条斯理地控制轮椅往教练员休息室方向去,“我成熟得早。”   黄医生绝倒。   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楚。   林渊比以前有活力了,可是他才二十六岁,却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他们这些人,早早晚晚,都会离他而去,谁能陪他到最后?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做了单身一辈子的打算。   黄医生叹息着追上轮椅,一路进了运动员休息室,出人意料的是,今天休息室中有人先一步等在里面。看到他们进门,彼人微笑着迎上来,主动与林渊握手,“林渊,看到你能重新回到跳水项目——即使是以教练的身份——真是太好了!”   林渊颌首,“王教练。”   王教练握住林渊的手不放,“林渊,有没有兴趣到楚州(浅-草-微-露-整-理)队来,担任我们楚州队的特别技术顾问?”   连站在林渊身后的黄医生听了都不由一愣。   比赛还没结束呢,楚州队已经来挖明月的墙脚了啊?   林渊轻笑起来,“我只是起个监督的作用,并没有真正实质的帮助,让我去楚州队担任顾问,恐怕会误人子弟。”   楚州跳水队的王教练碰了个软钉子,并不放在心上,只拍拍他肩膀,“你好好考虑考虑,条件尽管开。”   林渊淡淡地道:“容我考虑。”   王教练这才出了教练员休息室,往比赛场地去了。   林渊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安。   前头明月在检录处登记签到,随着检录员一起走向跳水池边的运动员比赛等待区。乔小红在队伍里向明月笑着扬了扬手,又竖起拇指,示意明月加油。明月微笑着同样竖起拇指。   走在明月后面,神情如同霜雪般冷淡的邵明敏忽然趋上前来,对明月轻轻地勾起唇角,“如果没有林渊做你的教练,你还能走多远?”   明月一愣,回头望向她,邵明敏已然同她拉开了距离。   没有林渊做教练?   明月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后面邵明敏随着行走一晃一晃的马尾辫的影子印在跳水池畔的洁白地砖上,看得明月心烦。   邵明敏的预赛成绩在所有进入决赛的选手中排第一,按照比赛规则,她将在决赛中最后一个出场,而明月的预赛总成绩比她略低一点,在她之前出场。   这对明月是一种全新的考验,在此之前,她和邵明敏从没有正式在赛场上较量过。   邵明敏的话使她有片刻的心烦意乱,可是当明月站上跳板的那一刻,所有的杂念就都被她与跳水之间不可分割的羁绊所驱除。   明月镇定地微笑,将毛巾扔到池畔,平静呼吸,走板起跳。   这一刻明月脑海里一片澄净,日复一日的密集强化训练,每一次走板,每一次起跳,都如同烙印在她的肌肉骨骼血液细胞当中,只等她的大脑发出命令。   这一天清江室内游泳馆座无虚席,每个前来观看女子三米板跳水决赛的观众,都见证了孟明月似乳燕投林,蛟龙入海般的完美一跳。   也就在这一天,拉开了明月与邵明敏之间日后长达十年的跳水女皇之争的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真是命中注定,无法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 50 50、第49章 胜负 ...   全运会在女子三米板跳水决赛中爆出本届赛会的最大冷门,赛前被一致看好的邵明敏与金牌失之交臂,冠军被横空杀出的黑马——以个人身份参赛的孟明月获得。   比赛的过程不可谓不精彩,有远道从楚州赶来的热情支持者,一直在现场为邵明敏加油鼓劲,而现场大多数闽州本地观众则全力为孟明月的每一跳鼓掌喝彩。两人的比赛成绩呈显交替攀升状态,比分一直咬得很紧。   直到邵明敏完成最后一跳,裁判紧张地计分时,现场观众都难以判断谁最终赢得了比赛。   当大屏幕上跳出邵明敏最后一跳的得分和十轮动作的最后总得分,批着浴巾仰头等待分数的她面孔一下子失去血色。   邵明敏以微弱的一点三分惜败于孟明月,屈居亚军。   颐亲王为获奖选手颁奖时,笑眯眯地握住明月的手,低声同她交谈的画面被摄像机捕捉到,一旁邵明敏冷若冰霜的漂亮面孔也被一并摄入画面中。   次日有楚州媒体发出抗议,评论认为邵明敏输在清江是她的客场,不像孟明月一样占有主场优势。更重要的一点是,孟明月以哀兵之姿出赛,裁判的裁决中搀杂了一定的同情因素,所以她最后才能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云云。   邵明敏在赛后接受采访时更是直言不讳,要在一米板决赛中打败孟明月,证明自己的实力。   明月和林渊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些外界评论上。   “接下来就是一米板和十米台的比赛。我还是那句话,做好你自己。”林渊笑着将自己的掌心向上。   明月会意,与他击掌。   在击掌的瞬间,那些沉浮在心里的疑虑担忧,倏忽不再困扰明月。   那陌生青年说的诗句,再对没有。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倘使她因为邵明敏的一句话而患得患失,那太不值得了。   “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等到比赛结束,我们一起庆祝罢。”林渊笑着对明月说。   明月点点头,是,三米板的比赛结束,她还有两场艰苦的硬仗要打,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不过,还是可以给你一点小小的奖励。”林渊比一比手指。   黄医生极不情愿地捧出一只小小的保温盒,交到明月手里,“喏!”   明月抬眼望向黄医生。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黄医生把保温盒塞到明月手里。   明月笑起来,“谢谢。”   “哼。”黄医生打鼻孔里哼一声,甩手坐会沙发里,埋头装做很用心在看医学杂志的样子。   明月不以为忤,她早习惯黄医生总对她一副甩眉拉脸的表情。   “坐下来趁热吃,”林渊转动轮椅,“或者你想回房间去和朋友一起分享……”   明月“嗯”一声,看看他竭力掩饰的疲倦,遂道:“你好好休息。”   说完捧着保温盒跑出他的房间,下楼,返回自己的房间。   将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明月拨打内线电话到乔小红住的房间,没多久乔小红穿着闽州队的队服,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敲开明月的门。   因为以个人名义参赛,组委会方面拨给明月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和其他运动员同住。乔小红进了门,就毫无形象地脱掉脚上的拖鞋,一下子摔进明月的床上,抱着被子滚了滚,“还是你房间舒服。”   她在三米板比赛中忝居季军,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邵孟之争,几乎没有人留意她这个第三名,乔小红倒不觉得如何,十分豁达:   “反正和你同台竞技,能得到季军,我可谓是虽败犹荣。”   明月和乔小红一起趴在床上,探身取过保温盒,打开盒盖,里头码着两层麻薯,“吃点心。”   乔小红拈起一块犹有余温的麻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啊,你阿嬷做的豆沙馅儿的麻薯。”   明月一愣,随即也取过一块来,放入口中,温暖的、属于家的味道迅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明月轻轻眨眼,可是不经意间已经满眼氤氲。   这是阿嬷做的麻薯的味道,红豆沙做得极细腻,里头搀了自制的桂花酱,芬芳馥郁,咬在嘴里清香甜蜜,吃多少都不觉得厌。   乔小红见明月泪盈于睫,赶紧起身抓过自己带来的塑料袋,“哗啦”一下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在床上,“来来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明月吸一吸鼻尖,凑过头来。   白色床单上倒着一堆包装花花绿绿的东西,乔小红挑出其中手指粗细,两寸长短的锡纸包,“这是孙教练曲医生带少体校跳水队去参加世青赛的时候,从国外带回来的能量棒,用开水冲服,能提供人体所需要的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   又神秘地从一堆东西里找出一支细细长长的小纸盒,拆开来拿出一根食指长短粗幼的银白色金属管来,“我妈出国旅游,大概是想起我来了,给我带回来的。”   “这是……”明月不明所以。   乔小红“啵”的一声,拔下金属管一头的盖子,轻轻一拧,有带着玫瑰芬芳的红色膏体慢慢升上来。   “口红。”乔小红举着口红要往明月嘴唇上抹。   明月下意识地用被子一角捂住自己半张脸,摇头。   乔小红白她一眼,转而将口红印在自己嘴唇上,来回搽两下,上下嘴唇轻轻一抿,然后侧头对明月说,“好看吗?”   她本就生得美丽明艳,搽上一层胭脂色的口红,整个人如同璀璨的宝石,顿时显得明丽无匹。   “好看。”明月大力点头,她不是男孩子,也一样喜欢乔小红身上热辣的美丽。   乔小红伸手捅明月额角,“你要是肯好好打扮,一样好看,不输于我。”   明月拿被子半掩着脸,嘿嘿笑。   这时候有人按门铃。   明月扔开被子跑去开门,门外是运动员村里的邮递员,朝明月微笑,“孟明月?”   明月点点头,邮递员将一袋信和一个包裹交给明月,“请签收。”   在邮递员递过来的单据上签名后,明月捧着包裹和邮件(浅-草-微-露-整-理)关上门,返回床上。   乔小红从床上坐起身,“哗”一声,“已经有这么多邮件了啊……”   明月也很意外。   邮件来自全国各地,看邮戳上的日期,从她参加预赛的比赛实况播出以后,就有拥趸写信给她了。   乔小红双手搭在明月肩膀上,下巴压在明月颈侧,“快拆开来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明月拆阅了几封信,大都是表达对她能重回赛场的祝福,字里行间充满对她的鼓励。   不一会儿,乔小红就对这些信件失去兴趣。   “我还以为会有热烈的求爱信呢。”   明月拿手拍她一下,“你别瞎说!”   乔小红笑嘻嘻地,“看看包裹里有什么?”   包裹是用很寻常的牛皮纸包的,四四方方的以天青色的绳子扎着,贴着花色淡雅的邮票,贴在包裹上的邮递单上面有遒劲有力的字迹。   明月仔细看了看,并不认识上面的字迹,等拆开牛皮纸,一套四本崭新的泰戈尔诗集呈现在明月眼前。   明月拿起一本《新月集》,轻轻翻开,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扉页上仍是那陌生的笔迹,写道:我深深熟悉你脚步的韵律,它在我心中敲击。   落款是TY。   明月想起那个在图书馆里遇见的青年,和他掩在棒球帽下头一双熠熠生辉的眼来。   记忆里,另一个同样悄悄送书给她的少年的脸,不期然地浮上来。   乔小红用肩膀撞撞明月的肩膀,“神秘追求者?”   明月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乔小红才不信,双手伸向明月腰侧,“还不老实招来?!”   明月怕痒,笑得浑身颤抖,毫无还手之力。   房间里满是她们的笑声。      同明月和乔小红之间的欢乐气氛不同,楚州跳水队女运动员的房间里,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邵明敏脸上是一片冰冷颜色,周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   同房的队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着实尴尬。   恰巧有其他队友推开门,招呼她们:“瞿领队买了又大又甜的柚子回来,叫我们到她房间去吃柚子!”   同房的队友赶紧借机向外走。   那来招呼她们的队友看见邵明敏坐在床边冷若冰霜的样子,吐了吐舌头。   两人站在走廊上,随手关上房门。   邵明敏的室友长出一口气,向队友作揖,“还好你过来,不然我真找不到借口出来。”   队友看了一眼合着的房门,压低声音,“怎么就和她分在一间了?真有你受的!”   “谁说不是呢?”   “算了,既然出来了,就到瞿领队房间里多坐一会儿,晚上实在不行,在我们房间里打个地铺罢。”   两人低低说着,并肩走了。   留下邵明敏独自在房间里,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   她以前比赛难道都是靠主场优势获胜的么?楚州的媒体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落井下石,看她笑话?!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番话会动摇孟明月的信心,不料最后却似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让她在比赛里超常发挥,令得在她之后出赛的自己倍感压力。   她不认为自己跳得没有孟明月好,可她就是输了。   她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   但她会在一米板上赢回来!   然而她的这些队友,平时一个个都恭维她,赞美她的队友,此时此刻却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她,眼神闪烁。   邵明敏猛地将床头柜上的闹钟杯子都扫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在冷傲之中,带上了隐隐的倔强:孟明月,我一定会在赛场上打败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我不想这么慢~我真的不想~~~ 昨天章节打错了,昨天应该是48章,今天才是49章~黑线~~~ 51 51、第50章 决定 ...   全国运动会的所有跳水项目悉数完成比赛,奖牌各有归属,但最大的赢家无疑是楚州队与闽州队。楚州队更是包揽了女子一米板、十米台,男子三米板的个人金牌。闽州队则获得了女子一米板、三米板双人跳水金牌以及男子十米台的金牌。   从金牌数量上看来两对实力不相上下,但是有体育评论员认为最有分量的女子三米板冠军被黑马孟明月收入囊中,而她本来就是闽州跳水队的运动员,理论上这块金牌也属于闽州队,如此看来,还是闽州队略胜一筹。   天涯捧着报纸,看得非常欢乐,报纸在手间“簌簌”抖动。   颐亲王慢悠悠放下茶盏,将卷上去的袖口放下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好消息?”   天涯闻言合上报纸,搁在手边的圆几上,耸肩,“没什么。”   颐亲王不相信,倾身将天涯搁在圆几上的报纸取过来,展开。   那是一份闽州体育报,头版头条以醒目的字体印着“跳水女皇之争”的标题,下头并列着邵明敏同孟明月站在跳板上,微微垂睫准备起跳的照片,并且罗列了两人的技术优势和薄弱点进行交叉对比。   最后得出结论:邵明敏目前比孟明月略胜一筹,因为她一人独得一米跳板和十米跳台两枚金牌,而孟明月只得到一枚三米板金牌。   但是——编者按笔锋一转,表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毕竟邵明敏一直在接受系统专业的训练,而孟明月在此之前曾经离队两年。如果两人在同一起跑线上,到底胜负如何,还未可知。   照片上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有着美丽冷傲的容颜,一个则有着温和清秀的侧面,的确各有胜场。   “你怎么看?”颐亲王抖一抖手里的报纸,问天涯。   “什么怎么看?”天涯笑着打太极拳。   颐亲王一时不便向天涯挑明问他觉得邵明敏怎么样,遂打了个哈哈,“你觉得这两个女孩子谁今后能更上一层楼?”   天涯狡黠地笑一笑,“谁更上层楼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以后能在国际赛事上为国争光。”   颐亲王抚额,这孩子把他的心保护得铜墙铁壁一般,让人无法猜透。   天涯微笑着起身上楼,准备收拾一下,回王都去和父王母后道别,继续回伦敦求学。   他的大学学业还没有完成,这次回国,主要是为参加祖父七十二岁寿辰的家宴,顺便想参加比赛,检验一下自己的射箭的水平。   当然,他被极力阻止了。   然后他认识了一个叫孟明月的姑娘。   再然后……天涯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再遇见这个叫孟明月的姑娘,可是他的心底里,留下了明月的身影,还有她那把温和而微微沙哑的声音。   天涯独自在房间里微笑,不晓得她喜欢不喜欢他寄给她的诗集?他期待在更高更广阔的竞技舞台上,看见她沉稳冷静、优美利落的身姿。      那边厢,明月也在整理自己的房间,将前来参加比赛时带的个人物品一一清点后装进双肩背包里去。来的时候背包里只带了牙刷毛巾和一本英语书,回去的时候,却多出许多封跳水迷的来信,以及一套崭新的泰戈尔诗集。   这时候有人敲门,明月停下手上事情,过去开门,有些意外地看见闽州跳水队的邹指导站在门外。   “邹指导。”明月侧身,将邹指导让进屋里,随手关上门,在玄关处的置物柜上取出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倒了一杯温水,双手递到邹指导的手里。   邹指导接过杯子,小啜一口,然后将杯子捧在手心里,“两年不见,长高了呵。”   邹指导语气感慨万千。   明月抿嘴笑一笑。   邹指导望一眼明月整理到一半的背包,“打算回去,不留下来参加闭幕式?”   明月点点头,“嗯。”   邹指导笑起来,“预备什么时候归队啊?我们闽州队上下都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全都希望你能尽早归队,恢复训练呢。”   明月略略讶异。   邹指导放下水杯,拉起明月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合在掌心里,“你这孩子……要参加比赛,归队来参加就好,怎么自己跑去以个人名义参赛?好多教练都跑来问我,你怎么没有归队参赛,要是你以后不打算回闽州队的话,他们可要把你招到自己队里去了。”   明月没想过这么深远的问题,她只是想着用心比赛,出好成绩,可以被国家队选中,参加奥运集训。   “对不起,我没考虑那么多……”   “傻女,”邹指导再次轻拍她的手背,“你用不着向我道歉,只要快点销假归队。”   “可是……”可是,归队了,林渊怎么办?明月隐隐觉得不妥。   “别可是了,回去和家里说一声,过两天队里派车去接你。”邹指导挥挥手,语重心长道:“奥运选拔在即,你要抓紧时间啊,明月。”   邹指导说完,放开明月的手,“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告辞离开。   明月坐在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州跳水队要求她归队,代表她的竞技能力得到了认可,可是归队的同时,也意味着林渊将不再能担任她的教练。   明月垂头慢慢继续整理背包,忽然停了下来。   患得患失有什么用?她对自己说,还是直接去征求林渊的意见!   明月去找林渊,他房间里黄医生正在将他带来的一应医疗用品器械分门别类地装进医药箱里,卫一则在将林渊的纯棉睡衣浴袍一一折叠整齐,在旅行箱里摆放好,林渊靠窗坐在轮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微微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听什么。一边是忙碌非常,一边是悠闲平静,形成奇异却又和谐的风景。   明月站在门口,黄医生瞥她一眼,继续埋头整理药箱,卫一从床边让了让,给她让出道来。   明月慢慢走向林渊。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他身上,她能看见他睫毛在眼下形成的一小片青色阴影,皮肤似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整个人安逸宁和得让人不忍打扰。   明月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想让他就这样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惊扰。他却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明月,又似乎透过明月,直直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隔了数秒,才一点点聚焦,明晰起来。   他摘下耳机,朝明月招招手。   明月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圈椅里。   他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东西都收拾好了?”   明月摇头,“快收拾好了。”   “他们——找过你了?”林渊若有所悟。   明月点头。   “不用觉得为难,现在是你归队的最佳时机。”以她这次全运会可圈可点的表现,入选国家队,争取出征奥运会的名额,他不敢自夸十拿九稳,但机会颇大。   “可是……”你怎么办?   “其他的你不用管,我们先回家去,好好庆祝一下。”林渊驱动轮椅,面向明月,掌心朝上。   明月不想在这个时候破坏他的好心情,谈起即将到来的别离,便轻轻同他击掌,“好。”   中午时候,收拾好行李的一行人,乘上面包车,离开全运会运动员村,返回林渊位于府台街的别墅。   当明月从面包车上走下来,看到站在门廊前的阿爸阿妈还有阿嬷,忍不住惊喜地欢呼一声,跑向门廊。   “阿嬷阿爸阿妈!”明月跑到家人跟前,一把将背包放在一旁草地上,上前和家人抱成一团,隔了一会儿,才放开手,细细打量彼此。   明月看得出,阿妈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人也微微胖了点,眼神没有以前那么荒芜苍凉。阿爸也胖了,神色舒展,眼底的愁苦之色消散不少。只有阿嬷,仍那么瘦,头发已经全都白了,可是神态祥和,手心温暖。   林渊在后头微笑望着他们一家团聚的场景,心底有个角落轻轻地说:不,还少了一个人。   他轻轻握了握拳。   那种痛,永远都在,今生难消。   黄医生推着他经过门廊,甩眉拉脸扔下一句:“你们慢慢聊,我先送他去休息。”   明月越过阿爸的肩膀,看着林渊被推进门厅里的背影,与家人相见的喜悦,一下子就淡了。   缺少了姐姐孟英,再欢喜的时刻,都不免带着淡淡的遗憾。   孟海拍拍女儿肩膀,“去罢。”   明月朝阿爸笑一笑,追进门厅里。   黄医生正指挥卫一把林渊的行李拎进屋里,看见明月追上来,“哼”了一声,“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话,留到晚上再说罢。”   明月看着林渊微微半垂着眼,脸上有淡淡的倦色,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目送他消失在底楼的门后。   晚上吃饭的时候,胖厨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明月一家。   林渊身为主人,首先取过特制的有耳杯,微微举一举,“欢迎阿嬷阿爸阿妈的到来,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明月获得全运会冠军。”   说罢,他向虚空举杯。   众人齐齐举杯,敬那个过早地离他们而去,却永远活在他们记忆里的温柔的孟英。   放下酒杯,林渊向明月微笑,“你放心回闽州队,我答应你,无论你去到哪里,去得多么远,我都会和孟英一起,陪在你的身边。”   他转向餐厅里的三位长辈,“原谅我行动不便,不能向阿嬷和阿爸阿妈叩头。请问,你们能接受我成为你们的干儿子么?”   孟海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握着阿妈的手,老泪纵横。   阿妈和阿嬷的眼泪,也齐齐流下来。   明月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终于修好了~ 不晓得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走廊里我们家和另外一家的网线一起剪断了! 52 52、第51章 流年 ...   日后国内媒体在提起邵明敏和孟明月的时候,总是不约而同的感叹,和她们两个处在同一时代,是跳水运动员最大的悲哀。   因为她们两人几乎代表了那一整个时代,无论是跳水时空中的优美弧线,还是动作的难度系数,亦或是参赛战绩,她们都遥遥领先于其他选手,彼此之间既是队友,又是对手。   她们在无数次国际赛事中,上演冠军争夺战,在女子跳水单人项目上你追我赶,交替着将金牌收入自己囊中。   但媒体同时也承认,同邵明敏冷若冰霜的高傲相比,孟明月笑如春山的亲和更得人心。孟明月和乔小红搭档双人跳水比赛,在奥运会、世锦赛和世界杯赛三大赛事上蝉联女子三米板和十米台的双人跳水冠军,两人真正做到了默契一致的动作同步,令人赏心悦目。   而邵明敏的冠军奖项中,却永远缺少一枚双人跳水的金牌。   电视台后来制作奥运冠军纪录片时,所有接受采访的受访者都正面或者侧面地承认,邵明敏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难以接近。   “她太在乎姿态,从不放下自己的功架,以至于显得高高在上又咄咄逼人。”彼时已经退休的前国家队指导这样评论道。   而对于明月,所有受访者都交口称赞。   “谦逊随和。”   “亲切温朗。”   “容易相处,从不端架子。”   “就是看了孟师姐的比赛,我才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一定要成为一名跳水运动员!”   “我想她少年时经历的变故使得她更珍惜自己的机会,更注重别人的感受。”   纪录片摄制组寻访到已经退役,在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就读运动人体科学专业的明月。   编导在水道遍布,小桥纵横,屋宇林立的代尔夫特市辗转找到明月的时候,她刚刚从大学放学回来,在自己家开的小杂货店里帮阿爸阿妈看柜台。   杂货店门前河道水光潋滟,门口窄窄的水泥马路上行人寥寥,门外一边呈阶梯状向上垒放着几只木头箱子,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水果,供人自行挑选,选好以后到小店里称重付款,另一边则摆放着盛满鲜花的大桶,任人选购。   杂货店面积不大,光线明亮柔和,卖的东西从吃的大条脆皮面包,到用的肥皂香波一应俱全,价格也不贵,很受附近居民的欢迎,小店里不时有人进出。   编导进门的时候,明月并没有格外留意,只抬头向编导微笑,然后继续微微垂头记账。   编导有些意外,这个隐居在荷兰小城的杂货店里,看起来再寻常没有的年轻女郎,竟然就是那个在奥运会赛场上叱咤风云的三冠得主。   “孟……明月?”编导试探着叫了一声。   面前的长发女郎额前蓄着薄薄的刘海,黑色长发海藻一样自肩膀两侧垂下来,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显得整张脸小小的,感觉斯文又柔和,但和编导做前期功课时了解的那个留着短发,看起来长着一张孩子面孔的孟明月有很大的不同。   戴眼镜的长发女郎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好。”   这招牌式的温和浅笑,令编导眼前一亮,肯定了她的身份,“孟明月,你好!”   明月放下手中的票据和账本,自柜台里绕出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编导微微一愣。她仿佛已经全然放下了自己曾经的奥运冠军身份,对陌生人没有一点戒心,笑容亲切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距离感。   “我是国家电视台纪录片频道的编导,我姓安。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正在制作大型纪录片《辉煌奥运五十年》……”编导从背包里取出名片,双手递过去。   这时候从杂货店内另一侧通往后头院子的门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但神态平和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个小篮子,一边往店里走,一边说:“看我摘了多少草莓……”   当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人在和明月讲话,她停下来,“有客人?”   明月笑着点点头,接过名片。   她便挥挥手,“那你专心招呼客人,店里我来看着。”   说罢将手里的篮子塞到明月的手里,“请客人吃草莓。”   “好的。有事就叫我。”明月捧住篮子,朝编导延手,“我们到外面聊罢。”   编导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跟上。淺愺嶶虂。   明月领着编导出了杂货店的门,出门向左,走了两步,推开一道一臂多宽半人高的栅栏门,穿过两幢老房子之间窄窄的小道,走出十来米远的样子,眼前霍然开朗,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院子里放着几个样式粗犷古朴的木槽,填着肥沃的黑土,上头种满了各色花草植物。编导只认得里头拇指大小翠绿中才方透出一点点红的小番茄,还有妖娆袅娜的美人蕉。院子一隅摆放着几张靠背椅并一张木质小圆桌,让人想就这样坐在椅子里,泡一壶茶,捧一本书,浮生偷闲。   明月领着编导走到圆几跟前,请编导落座,又将篮子放在圆几上,朝编导手边推了推,“这是自己家种的草莓,没有施过一点化肥,你尝尝看。”   说完自己从篮子里拈起一颗新鲜草莓,摘去草莓蒂上的两片青翠的叶子,轻轻丢进嘴里。   编导学她的样子,也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清新的草莓香甜立刻弥漫在舌尖上,意外地好吃。   “真甜!”编导发誓这是她吃过的最酸甜可口的草莓了。   “多吃几颗,剩下的包起来带回去。”明月笑眯眯的。浅-草-微-露-整-理   编导忽然不想打扰这样安逸娴静的午后时光,那些关于跳水,关于孟明月和邵明敏的一姐之争,关于她和林渊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传闻,一切未曾得到证实的疑问,她突然不忍在这一刻拿出来,破坏两人之间轻松的气氛。   编导和明月在院子里吃光了小半篮新鲜草莓,喝掉一壶芬芳的玫瑰花茶,在起身告辞前,才说明来意:“能否约个时间地点,对你进行采访?”   明月想一想,“明天罢,明天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我都有时间,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   编导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十一点半行不行?”   明月笑起来,一边起身到院子一角的架子上取过一只小纸盒,将余下的草莓装进盒子里,一边说,“没问题,十一点半,在这条街转角处的咖啡馆,不见不散。”   “好的,十一点半,不见不散。”编导强忍着自己心中的雀跃,接过草莓,同明月握手告别。   等告辞出来,走出小院,到了街上,她才握紧了拳头,竖着沉了沉手臂,“Yes!”   相比起退役后迅速嫁入豪门移居海外,冷对媒体,拒绝接受纪录片拍摄采访的邵明敏,孟明月简直太好说话了!   编导回到酒店房间里,整个摄制组都在等她带回明月的答复。   编导推开门,板着脸,埋头进屋,把装有草莓的纸盒放在电视机柜上,就直冲向自己的手提电脑。   “安导,孟明月到底答应没有啊?”摄像师是个大嗓门,见编导埋头不语,不由得着急。他们虽然是国家电视台,但是预算经费也是有限度的,他们不可能无限期在荷兰小城里等回音。   “你耐心点,我们诚心来采访她,哪有连等一天的耐性都没有?”音效师细声细气地劝摄像师。   “安导,你见到孟明月了吗?”劝完了摄像师,音效师转而又问编导。   编导早已忍到内伤,终于忍不住,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来,伸出两只剪刀手来,前前后后挥舞,“我成功地约到她出来做采访了,Yeah!”   说罢也不理会其他人的兴奋追问,直接扑向电脑,打开电源,接上网络,开始更新自己的网络日志。   “……她站在杂货店的柜台里,长发如瀑,我竟然没能一眼将她认出来。和跳台上沉稳从容的跳水冠军相比,生活里的孟明月带着一中邻家女郎特有的亲切随和,有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一丝罕见的孩子气。   “我们坐在代尔夫特午后温煦的阳光里,分享着从她家院子里摘的新鲜草莓。她眉眼温柔,用心聆听,淡淡讲述小城生活,没有一点远离跳水和公众视线的失落感……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约到她明天做采访,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编导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最后她忍不住赞叹:“她并不需要跳水女皇的冠冕,因为即使皇冠旁落,她亦已是无冕之皇。”   按下发布键,编导轻轻舒了口气,倒在床上,摊手摊脚对其他人说,“从取材选题到筹备拍摄,再到奔走采访,这是最轻松愉快的经历。”   没人理会她,大家都被纸盒里的草莓香吸引,统统围到电视机柜旁边,抢草莓吃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度章节~ 下章明月和天涯就重逢啦~ 我没打算反复写比赛从奥运会写到世锦赛,再从世锦赛写到世界杯~那和裹脚布差不多了~ 53 53、第52章 呵,你也在这里 ...   次日十一点三十分,明月准时在街角的咖啡馆等摄制组一行。   “我们尽快完成采访,好吗?以免影响其他客人。”明月有些歉然地朝编导说。   编导点点头,摄像音效很快就位,编导坐在明月对面,开始进行采访。   明月很配合,并不刻意回避问题,就她当初如何选择了跳水,和为什么中途离开闽州跳水队,又如何回归赛场,一一做了回答。   当编导问及她为什么会选择在二十六岁从国家队退役的时候,明月想了想,“我从十岁开始练习跳水,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跳水,参加了两届奥运会,得到了无数鲜花和掌声,为此我感谢我的启蒙教练孙教练,感谢我在国家队的指导和我的私人体能教练,感谢我的好友,感谢所有帮助我爱护的人,但是这些荣耀的背后,也有我父母家人无私的付出和等待。我觉得自己是时候退下来,陪伴家人,享受生活,所以就退役了。”   看见编导亮晶晶、充满疑问的眼睛,明月失笑,“并不是传言中结婚生子或者其他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纯粹就是想陪伴家人,度过悠闲惬意的时光罢了。”   编导也笑起来,“好罢,我相信你。”   她相信孟明月真诚的笑容和平铺直叙的回忆,她有一管能让人安下心来倾听的声音,既不夸夸其谈,亦不三缄其口。   采访结束以后,编导与明月握手道别,“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纪录片剪接完成后,我一定寄一份拷贝给你。”   “谢谢!”明月微笑以对。   “如果以后有机会来荷兰的话,我能到你家的小院小坐,叨扰片刻么?”编导得寸进尺。   明月微笑,不接话茬。   编导遂嘿嘿一笑,带着摄制组,挥别明月。   明月又在咖啡馆小坐片刻,这才捧了上午上课的书同笔记本,慢慢散步回家。   杂货店门口,孟海正在帮一个同样在代尔夫特生活的华侨将买好的水果和他们家自制的咸肉鱼干装进脚踏车前面的车篮里。   明月叫了声“阿爸”,孟海抬头向女儿微笑,“下课了?快进去吃饭罢。”   她走进杂货店去。   杂货店里,一个身材颀长的灰衣男子正背对着明月,浏览一角木架子上摆放的代尔夫特特产青花瓷。   听见明月进门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一双深邃明亮如同星辰的眼迎上明月的眼,随即向她微笑:   “嗨,孟明月。”      再次见到明月的时候,天涯三十岁。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十年时间,一个人可以经历太多的人同事。   天涯也不例外。   这十年间他完成自己的学业,见过爱情的模样,听过幸福的歌唱,也经受过别离的惆怅。   这些经历足以让他从青涩的青年,变成一个浑身充满成熟魅力的男子。   他摘下双手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合在一处,揣在大衣口袋里,“又见面了。”   明月的记忆里浮上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拉着她在阳光里奔跑的,戴棒球帽的青年。那套神秘的“TY”寄给她的泰戈尔诗集,和奥克塔维奥诗集一起,陪她征战世界各地,至今还摆放在她卧室的书架上。   “呵,原来你也在这里。”明月有小小的,他乡遇故人的欣喜。   “是啊,我也在这里。”天涯走近明月。   “想买瓷器?”明月笑眯眯问。   “有什么好介绍?我打算买一套回去,给祖父祝寿。”天涯垂头望着明月,她一米七的身高,看在他眼里,仍然觉得娇小。   “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偏爱?”明月细心地问。   天涯想一想,“他近年来热衷在自家的花园里莳花弄草,每天早晨都会从他自己打理的花园里剪一支鲜花送给我的祖母。应该是对花花草草比较偏爱罢?”   他耙耙头发,有些赧颜,“我也很久没和见过他老人家,说不准他最近的爱好是否有所变化,惭愧。”   明月微笑,“没关系,你只要有心,永远不嫌迟。”   她想起阿嬷来。   阿嬷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就爱搓搓小麻将,吃吃甜食,听听梨园戏,可是她即使得再多的冠军,拥有再多的荣誉,此时此刻也不能令那个小时候摇着她,为她哼唱“海水清,海水凉,捧起海水洗月亮”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微笑着注视她、鼓励她的,最爱她的阿嬷,和她分享这荣耀的时刻。   就在她出征悉尼奥运会时,阿嬷在家中溘然长逝。   她甚至没有看到她获得那块宝贵的,含金量极大的三米板跳水金牌。   正是这件事,促使她下定决心退役,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国家队和闽州队都再三挽留她,可是她去意已决。   一年之后,她办理了正式的离队手续,离开了她为之奋斗十六之久的跳水。   林渊问她,退下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只想先休息休息,多陪陪阿爸阿妈。   “我打算去荷兰,他们有一个研究项目,取得进展,可以刺激脊椎神经再生,一定程度上有助瘫痪患者功能连接的再建立。”他向她微笑,“你,还有阿爸阿妈,我们一起去罢。你去读书,我去接受他们的临床实验。”   所以他们来了荷兰,林渊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研究中心接受该领域最前沿的临床实验,她则就读运动人体科学专业,而阿爸阿妈则在市区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请了个在当地读书的华侨女学生在店里打工,生活就这样不疾不徐的向前推进,日趋安逸。   只是,总在不经意的瞬间,明月会想起阿嬷来。淺愺嶶虂。   天涯看着她脸上温和之中带着淡淡怀念的表情,轻轻道,“那麻烦你给我推荐一款花瓶罢。”   明月收起浅浅的伤感,引天涯走到摆放青花瓷的架子前,指了指其中一只荷叶形瓶身,荷叶形瓶盖上头有着数个管状突起的奇特容器,“这是代尔夫特才有的,一个瓶身多个瓶口的花瓶,专门用来插郁金香的。我想,用它插其他浓郁热烈的花卉,也一样会很美丽。”   天涯好奇地凑近了花瓶,对着瓶口往里看了一眼,果然每个突起的管子都是空心的,通向下面的荷叶形瓷瓶。   “就要这个花瓶了!”天涯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准备取钱包出来。   明月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送给你。”   天涯睁大眼睛,“那怎么可以?”   他稍早的时候,看过一眼下面的价格标签,即便小小一只水杯,标价也高得惊人。这样一个花瓶,恐怕价格不菲。   “来而不往非礼也嘛,算是谢谢你送我那套泰戈尔诗集的谢礼。”明月坚持。   “那我岂不是赚了?”天涯笑起来,“不然,我请你吃晚饭罢,否则我心难安。”   “这——”明月有些犹豫。   “就这么说定了,我晚些时候过来接你。”天涯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然后对着花瓶左右比划了一下,“我捧着它一路走回酒店去,路上打碎它的概率有多高?”   明月闻言哈哈笑起来,“交给我来处理,你把地址留给我。”   “好。”天涯环视店内,寻找纸笔。   明月从柜台里取出纸和笔,递给他。   他接过纸笔,微微垂着头,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交还给明月,“谢谢你。”   “不用谢。”   “我五点钟来接你,到时候见。”天涯向明月摆摆手,走出杂货店,正好碰上送走老客户的阿爸。   阿爸问:“买到想要的东西了?”   天涯微笑,“买到了,还附带惊喜。”   “那就好,那就好。”阿爸点点头,“欢迎下次再来。”   天涯与阿爸告别,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中,慢慢沿着古老的人工水道,返回自己下榻的酒店。   身后,一个面貌平凡,打扮普通的不起眼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尾随他回到酒店。   天涯回到房间,款去大衣,轻轻将大衣搭在沙发上,直到这时,他嘴角才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点年轻时常常会挂在脸上的狡黠笑容。   他这些年一直在全世界奔走考察,致力于将先进的科学技术介绍和引进至国内,造福民众。   这次到阿姆斯特丹参加会议,主旨在于将荷兰先进的风力发电技术引进国内。国内现在有些发达地区,渐渐出现用电紧张的现象,每到夏季和冬季用电高峰,政.府不得不限制企业用电,以保证民生用电。   而荷兰在这一点上,处于世界前沿,他们的风力发电技术成熟环保,充分将风能利用起来,为资源本就不是十分丰富的国家节省了巨大的能源消耗。   会议休息的间隙,他在酒店房间上网,浏览荷兰的华人论坛,无意之中看到一篇当地留学生转载的网络日志。上面提及前奥运跳水冠军孟明月也在荷兰,就在南部小城代尔夫特。   博主对她家的杂货店推崇备至,愿意在杂货店后头的院子里浮生偷闲,度过一天中的泰半时光。   天涯的心为之一动。   当时浮云一别后,自此流水十年间,他从未刻意关注过明月的行踪。   但是记忆里,总有她的身影,从未淡去。   他忽然忍不住见她一面的念头。   结束了会议,他没有按照行程直接回国,而是来了代尔夫特。   只为见她一面。   可是,原来,一面远远不够呵……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眼睛疼,头疼,鼻塞%>_<% 大家都要注意防寒保暖啊~ 54 54、第53章 ...   下午天涯过来接明月的时候,她正在杂货店里同一个梳着满头细细小辫子的女孩儿交接货款。   听见响动,她起头来,明眸轻睐,眼波如水。   天涯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的声音。   他并不催促明月,只静静地从一旁盛满鲜花的桶里,挑了一支素净的虎眼万年青,执在手里。那支万千青枝叶碧绿青翠,洁白的花苞累累缀缀,清新得如同清晨凝聚在枝头的露珠,将坠未坠,教人不忍惊动。   明月和店里的女孩子交接完毕,天涯走过去,付了花钱。   满头小辫子的女孩一边收款,一边忍不住朝明月挤眉弄眼,明月只做未见。   天涯微笑,轻轻将鲜花送到明月面前,“送给你。”   明月微讶,略睁大了眼睛,接过万年青,送到鼻端,轻嗅。   “都交代好了?”天涯问。   “嗯。”明月点点头。   “那就走罢。”天涯曲起手臂。   明月浅笑,眼睛弯弯,伸手勾住他的臂弯,两人走出杂货店。   傍晚的代尔夫特夕阳西坠,透过重重屋宇的间隙,阳光将运河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运河上偶有轻舟快艇经过,溅起如雪的浪花,留下长长的涟漪。   路上有人骑脚踏车迎面经过,看见明月,微笑着同她打招呼,不紧不慢地骑远。   天涯觉得有趣。   这城市生活节奏舒缓,人们非常友好,仿佛每个人都彼此认识,而明月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意态从容宁和。   “晚餐想吃点什么?”天涯侧头问身边的明月。   明月笑起来,“我不挑食,吃什么都好。”   “这么好养?”天涯忍不住挑眉。他接触过的异性,对饮食多多少少都有些要求,有人不爱吃辣,有人拒绝吃肉,还有人植物蛋白过敏。最最恐怖的经历是一次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陪他同去的女伴吃了一口金枪鱼沙拉后,整个人倒地抽.搐不止,他和当天的寿星公被吓了一跳,不得不电召救护车送她到医院去。急诊医生事后说,再晚送去片刻,她恐怕有性命之忧,以后切不可再疏忽大意,让她吃有洋葱的食物。   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明月抿嘴笑,“我们渔家长大的孩子,没有太多讲究。我小时候一碗白饭,一条蒸咸鱼已经觉得至美味不过。”   天涯想像不出那是何等的滋味。   明月看他表情,已经知道他无法领会,不由得嘴角笑意加深。   天涯瞥见明月嘴角独享小秘密的笑纹,偏不让她如愿,“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请你带我去领略一下这种渔家风味。”   明月下意识横他一眼。   以后?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这次轮到天涯笑意加深。      两人步行走出一条街去,天涯带明月走进一间门面看起来朴实无华,走进去却扑面一股热闹氛围的小馆子里。   小馆子里的女招待是两个有些年纪的大妈,看见明月手执鲜花随天涯走进餐馆,热情地上前引他们入座,一边用荷兰语同明月打招呼:“小月亮,带男朋友来吃饭?”   天涯约略懂些荷兰语,但也仅止于简单日常会话,再复杂些就十分茫然。   整句话他只听懂“月亮”一词。   明月微笑,“带朋友来吃饭。”   招待大妈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见天涯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遂对明月面授机宜:“相信我一双老而弥坚的眼,这小伙子身份不俗,可以托付终身。”   明月骇笑,浅-草-微-露-整-理“他真的只是个朋友!”   大妈给明月一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大摊手,“两位想吃些什么?”   天涯问明月,“地主有什么好介绍?”   “他们家的炖牛肉、熏鳗鱼、肉酱三明治都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明月指一指简朴的纸板菜单,“还有特色的薄腌新鲜鲱青鱼,肉质肥.美多.汁,巴掌宽,半臂长,吃完之后,喝一杯老板自酿的老酒……”   “听起来每样都不容错过。”天涯一副打算每样特色菜都点一份的样子。   明月连忙拦住他,“这里的东西量十分足,你每样都点一份,我们肯定吃不完,太浪费了。”   “那一切听凭女士作主。”天涯笑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明月转头去同大妈小声点菜,所以没有注意到天涯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神。   明月点完菜回过头来,天涯一边把玩手边盛着水,里头漂着一截淡紫色蜡烛的青花瓷小盅,一边收回自的目光,“想不到代尔夫特最好的餐馆是这样的。”   明月微笑,“想不到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家随意开在路边,一点也不显山露水的小馆子,评价会如此之高。但是在这里吃过一次饭之后,你就会明白本地人和游客为什么对它推崇备至了。”   “为什么?”天涯好奇地问。   “荷兰人有句俗语:法国人为吃而活,而荷兰人,则是为活而吃。所以他们的食物都不复杂,尽量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营养丰富,用料又足……”   天涯双手交握,轻轻搁在餐桌上,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聆听。   他喜欢听明月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落入心田,拨动心底的那根弦的感觉。   明月忽然赧颜,“抱歉,搞得好像在打广告。”   “没关系,我很喜欢听。”天涯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我这次来荷兰开会,行程比较紧,还没有机会好好领略过风景。如果不是遇见你,让我有借口跑出来,感受一下荷兰的人文风.情,我就只能在酒店里和同事一边喝咖啡一边研究会议内容,那真是太遗憾了。”   明月大力点头,深有同感。浅k草l微f露d整d理   她曾经随国家队转战世界各地参加比赛,但比赛之余,其实并没有太多私人时间留给她去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多半都是走马观花,然后在纪念品商店购买些小礼品回去。   “你时间充裕吗?形成容许的话,等一下吃完饭,我带你去看代尔夫特的夜色。”明月蓦然提议。   “万分期待。”天涯一手按胸,微笑。   明月点的菜随后陆续送上来。   一款香肠布甸外头酥皮爽脆,内中汤汁浓郁,香肠咬在嘴里极其鲜美。   天涯忍不住对经过的招待大妈翘起手指,大妈的反应是往他的啤酒杯里蓄满了老板自酿的啤酒。   明月不由得抿嘴笑。   他一定不晓得,这间馆子里的老板最爱给赞美他厨艺的人斟满啤酒,以示他的满心欢喜。   天涯轻啜一口啤酒,最上头洁白细腻的泡沫沾满了他的上嘴唇,仿佛一圈白胡子,他却仿佛不自知。   明月忍不住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唇上比划了一下,又指指他的嘴唇。   天涯见状,垂睫看了一眼自己的嘴唇,随即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圈。   大妈恰巧过来上菜,不由得顶了顶明月的肩膀,“小月亮,他有两片适合亲吻的嘴唇。”   明月本来倒没有注意,被大妈这样一提,忍不住望天涯嘴唇上睃了两眼,果然他有两片形状饱满又富有棱角的红润性.感嘴唇,微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灿烂,淡淡抿起的时候,又透露出坚定不移的意志……   天涯一个不解的眼神豁过来,明月赶紧将视线移开。   大妈笑着往下一桌上菜去,留下明月坐在天涯对面,一张面孔掩在刘海和眼镜之下,一点点红透双颊。   天涯微笑,从盛有炖牛肉的陶盆里舀了一勺牛肉到自己盘子里,状似不经意地问明月:“我记得你以前不戴眼镜的,现在怎么戴起眼镜来了?”   他记得她有一双仿佛泉水般清澈的大眼,如今却被眼镜遮挡着,不轻易示人。   明月闻言,总算觉得不那么尴尬,“这大抵算是职业病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十米高台,三米跳板上,盯着水面上的固定一点以判断自己完成动作的翻腾周数,承受水面对头部和脆弱眼周的冲击,她的视力一度差到如同睁眼瞎。   现在视力也不好,是来代尔夫特之后,林渊押着她去医院做了激光矫视手术,这才略有好转,但仍需辅以眼镜,才能清晰视物。   天涯自明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却听出了她对她曾经坚持的运动的热爱与无悔。   “很好看。”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与那些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一生顺遂的豪门千金相比,她身上有岁月赋予她的淡定从容沉静的美丽,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这沉静之下的丰沛的激.情。   明月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笑得露出雪白牙齿,“谢谢。”   两人吃过晚饭,结账的时候,大妈笑眯眯地建议他们,“饭后到大广场上散步,再好不过。”   天涯微笑着用荷兰语回了大妈一句“谢谢”,随后拉起明月的手,走出餐馆。   傍晚太阳的余晖已经散去,天空呈现一片神秘的蓝紫色,有成群归笼的白鸽“扑棱棱”振翅,在由浅而深的蓝紫色天空中飞过。   天涯握住明月的手,不松不紧,却再没有放开。   “带我去领略代尔夫特的夜色罢,明月。”他的声音,在渐渐浓重起来的夜色中,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事外出,没有时间赶稿了,所以明天要向大家请假一天,抱歉! 55 55、第54章 天涯 ...   夜色中的代尔夫特有中别样的美丽,流经身边的运河河水黑沉沉的,倒映出两旁街道的灯光,虚幻迷离。   天涯和明月从餐馆出来,一路散步到市中心的Beestenmarkt广场。古老的市中心繁华热闹,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照耀在广场的上空,让人想起梵高的星空,似乎灵魂都被这大片繁星笼罩的天空所包容。   代尔夫特大学城里的学子,这个时候纷纷走出学术的殿堂,来到大广场附近的咖啡馆小酒吧,放松一下。老远就能听见露天茶座传来的人声笑语。   天涯倏忽有些明白为什么明月最终选择在此间定居求学,这里真是一处人间乐土。   前方新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在墨色的夜空同璀璨星光下,显得庄严神圣,教堂内暖黄.色的灯光透过彩色拼格玻璃窗,在广场的地面上形成奇幻瑰丽的光影。有人骑着脚踏车,按响清脆的车铃,从广场上穿过,转眼又消失在远处的街道……人人都行色从容悠闲,仿佛时光格外多地厚爱了他们。   有穿传统服饰的少女,头戴可爱的白色蕾丝花边帽子,挽着盛满玫瑰的篮子,见他们牵手经过,微笑着从篮子里抽出一支玫瑰送到明月跟前。   天涯打算取出钱包,那少女却摇着头,笑着走开。   天涯疑惑地望向明月。   明月微笑,将玫瑰和万年青一道执在手里,“她们当天卖不掉的鲜花,到晚上就会赠给路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天涯听后,微微握紧了明月的手,“你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整个代尔夫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童话之地,大抵也像是她自小生活的渔村罢?虽然并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悠淡宁和的氛围使人心情放松,悠然自得。   明月笑一笑,她从来不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一本好书,一缕阳光,都足以让她觉得幸福。   有人追逐更高的权利,有人追逐更多的财富,而她只想好好守着家人,平静地度过每一天。   广场边上的露天咖啡馆里,一个金发青年远远看见明月,推开椅子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嗨,小月亮!”那青年操着不算熟练的华语,带着些德国口音,语调有些硬,然而嗓音低沉醇厚,如同佳酿。   明月有些意外,忙为两位男士做介绍,“这是我的同学拉尔夫?海茵里希。这是我的朋友……”   明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晓得他名字的缩写“TY”。   天涯轻轻接口,“我是明月的朋友天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天涯。”   明月闻言,不由得一愣。   竟然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天涯。   金发男青年对于华人的古诗一窍不通,但他却听得懂这是一句嵌有两个人名字的诗句,不由得碧蓝如洗的眼微微一黯,随即又鼓起勇气,“平时很少见你晚上出来,有空的话,也过来和我们聚一聚吧。”   明月微笑着点点头,“有空的话。”   金发的海茵里希识趣地没有多做纠缠,摆摆手,回到咖啡馆去。浅k草l微f露d整d理   天涯想到再散步过去,一路不晓得会遇见多少对明月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的青年,便拉着明月的手,微一用力,两人就齐齐转了方向。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天涯微笑。   明月颌首。   是不早了,阿爸阿妈林渊虽然从来没有设过门禁时间,但她仍下意识里遵循以前在少体校和国家队时养成的习惯。   两人又沿着来路,步行回到明月家杂货店前。   小小杂货店还未关门,暖暖的灯光自门里透出来,远远看见已使人心安。   “就送到这里罢,谢谢你请我吃晚饭。”明月停下脚步,对天涯说。   “应该是我感谢你,带我领略代尔夫特的夜色。”天涯轻轻放开明月的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那么——晚安,天涯。”明月在夜色里冲天涯微笑。也许这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但她会记得他在她年少时和今时今日的陪伴。   “晚安,明月。”天涯轻道。   明月转身,长长的黑发在夜幕中扬起一道如瀑的弧线。   “明月!”天涯倏忽叫住明月。   明月蓦然回头,天涯便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庞,轻轻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再见,明月。”   他在她头顶低喃,然后放开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留明月在家门口,抬手捂住额角,微微怔忪。   过了好一会儿,额角那滚烫的触感,才渐渐散去。   明月拿手拍了拍脸颊,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那只是一个礼貌的道别吻。   走进杂货店,在店里打工的女孩子已经结好当天的账款,正靠在柜台里面,朝着门口方向咧嘴笑。   见明月进门,忍不住对明月霎眼睛,“我看见了哦,明月。”   “看见?看见什么?”明月死不认账,双手赶小鸡一样赶她回家,“路上骑脚踏车注意安全。”   女孩子“嘿嘿”笑,“反正我看见了。”   然后在明月恼羞成怒之前抓过自己的风衣,夺门而出。   明月摇头失笑。   女孩子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遇见一个英俊的青年,那人必定会是白马王子,最后两人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明月的世界里,没有童话。   但是——明月承认,当她转身的刹那,看见天涯两片性.感又棱角分明的嘴唇吻向她的时候,不是不心动的。   明月傻笑了一下,将杂货店外的果蔬箱子和花桶一一搬进店内,取过放在门把手上的木质牌子,将它从“营业中”翻到“休息中”的一面,在门把手上挂好,轻轻合上门,落锁。   在确认了店里一切都妥当后,明月从杂货店内的门穿过去,进到自家的院子里。   阿爸阿妈屋里的灯还亮着,大约是在看电视。   林渊让卫一在屋顶装了卫星电视接收天线,即使远在荷兰,二老也能收看到国内的电视节目。两老闲来无事,最喜欢看一档叫“八闽之音”的节目,能从中领略和回味家乡闽州的风土人情,每集节目还会唱一折梨园戏。阿爸会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阿妈则一边织毛衣,一边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一霎不霎。   明月最佩服阿妈这项本领,她一直不明白阿妈是怎么做到一心两用,既专心至致地看电视,又毫不拖泥带水地结绒线的?   这在明月心里是个谜。   她上了楼,敲了敲二老房间的门:“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阿妈从屋里趿着拖鞋走出来,身上披着一件睡袍,看起来是已经洗漱歇下了,“回来了?晚饭吃得好不好?可还饿?”   “晚饭吃得挺好的,我不饿,你快进屋去,别着冷。”明月拥抱一下阿妈,感受她身上的气息。   “好,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阿妈又叮嘱一句,这才返身回屋去。   明月微笑。   这样的阿妈,能放下姐姐孟英过世带给她的痛苦,慢慢走出无法自拔的绝望的泥沼的阿妈,永远当她是小孩子的阿妈,她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从阿爸阿妈门前走过,明月在经过林渊房间的时候,意外看见他房间的灯亮着,不由得走过去,敲敲敞开的房门。   “请进。”门内传来林渊干净清朗的声音。   明月走进屋里,卫一已经铺好床,将他抱到床上,正展开被子,要替他盖上。   见明月走进来,卫一替林渊盖好被子后,便静静退出房间,留给两人空间。   明月上前将被子的一角掖好,顺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实验室方面,有进展么?”   林渊想一想,向明月解释,“他们通过研究甲壳类动物,想知道如何令柔软的躯体操纵坚硬的几丁质外骨骼。最近的研究成果是用轻而坚固的碳纤维加固材料代替以前使用的钛合金,以使之更轻更坚固。”   他伸手比一比自己的手臂,“先刺激我的神经细胞再生,功能重建,然后将装有微型驱动马达的外骨骼与神经连接,以达到操控机械手臂的目的。”   “像机甲战士?”明月想像他身披坚硬金属外壳的样子。   “类似机甲战士。”林渊笑起来。这中间复杂而漫长的神经刺激训练,外科手术接驳神经以便机械外骨骼接收信号……每一个环节都是至精密精细的工作,哪怕只有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将前功尽弃。所以这一年来的进展微乎其微。   实验室允许他每周回家住一天,次日必须返回研究中心,以免过久地离开实验室,中间产生不必要的意外。   只不过他接到消息,所以提前一天回家来了。   “不说我了,说说你罢。约会可还愉快?”林渊微笑着问。   明月的面孔一红,“哪是什么约会,不过是吃顿饭罢了。你好好休息,晚安!”   说完起身,落荒而逃。   林渊望着明月的纤瘦的背影,露出深思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或者是我自己的恋爱经历波澜不惊的关系罢,所以总是很难想象激烈到近乎肉.搏厮杀的爱情。 想看耳光,巨多第三者第四者,还有小船漂啊漂的童鞋,要失望了啊~ 56 56、第55章 归去来兮 ...   天涯回到酒店,到前台取钥匙时,前台接待生叫住他,“先生,有您的包裹。”   说罢从后头保管室里取出一只中号纸盒来,“需要我帮您搬到房间里吗?”   天涯微笑着拒绝,“我自己来就好,谢谢!”   然后在签收单上签了字,取过纸盒,走向电梯。   他身后一个面目平凡的男子默默跟着他上了电梯。电梯门左右合拢以后,那面目平凡的男子轻轻开口,“我来替您拿盒子罢。”   天涯微笑,“包裹进酒店以后都会接受严格的安全检查,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男子也微笑,坚持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天涯耸肩,两人僵持了片刻,电梯抵达楼层,男子先天涯一步走出电梯,在走廊上左右看了看,这才一手按住电梯门的边缘,一手护住天涯走出来。   两人了到房间门口,男子取过钥匙,打开房门,入内巡视一圈后才放天涯进入房间。   天涯尊重保镖的工作,但他从不否认自己对时时刻刻身处保镖监视范围一事的抗拒。他总会想方设法伺机摆脱保镖的跟随,给自己片刻的自由。   但显然保镖不这么认为,“殿下,您擅自改变行程,到代尔夫特,实在太冒险了。”保镖关上门后,对天涯说。   天涯将纸盒放在房间里的茶几上,摊手,“但我不能不听从我的心。”   保镖想起自己的前辈大块头在交接这项贴身保护任务时,长出一口气的释然表情来。   “我不得不向上汇报您的行踪,您知道。”保镖觉得有必要让殿下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己。   天涯笑起来,“我有追求自由的权利,你也有尽忠职守的义务,我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保镖略略放心,毕竟他还要继续保护王储殿下,直到王储殿下归国。   “你都汇报了什么上去?”天涯坐进沙发里,忽然好奇地问。   “这……”保镖瞥了一眼王储殿下脸上喜怒莫辩似笑非笑的表情,斟酌片刻,才道:“依例据实汇报您擅自改变行程前来代尔夫特,与前奥运冠军偶遇,相约共进晚餐,用餐完毕后一起散步并且吻别……”   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微笑。   吻别。   这个词用得十分微妙。   华国国风相比西方,仍属保守,香面孔拥抱告别,在他们看来,只适用于夫妻情侣间,殊不知这在西方正式场合是最起码的礼节。   恐怕这份报告传回国内,层层递交上达王室内廷以后,将会引起不小的反应。   自从十年前在妹妹天海公主的成年生日舞会,请来不少适龄女郎参加,王室透露出有意为他挑选王储妃的风声,这些年来不断有人试图将试婚女性介绍给他,但都遭到他的委婉拒绝。   他也约会过,在他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   约会对象是一个小他两届的华侨女生。   天涯记得那女孩子娇小玲珑,笑靥如花,深受父母宠爱,完全不识人间烟火。大抵正是她身上那种全然的纯净气息吸引了他。   休息天他开着自己的靠打工赚来的钱买的二手大众甲壳虫汽车去她家位于剑河边上,爬满了绿色长青藤的红砖房前接他,她会穿着丝绸白衬衫和轻盈如同云雾般的纱质裙子,戴一顶好看的小帽子,提着野餐篮在黑衣黑裤的管家注视下,三步两步地蹦跳着从楼梯上下来,猫腰钻进小小的甲壳虫汽车里。   他们会驱车到剑桥边上绿茵如织的草地上小坐,一边晒太阳,一边野餐。她喜欢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她在学校里遇到的人和事,而他则半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倾听。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对他说,她的父母请他周末晚上一起用餐。   天涯犹记得自己穿了正式的西装,用打工攒下来的存款买了礼物赴约。   晚餐设在她家里,灯火通明的餐厅里一张十六人位置的长桌,她的父母坐在主位和次席,她笑意盈盈地坐在母亲身边,而他则被安排在男主人下首。   席间,她父亲问他,家里做什么生意,家里有几口人,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就小脸红扑扑地隔着长桌望着他,等他作答。   他便微笑。“我家里靠收租维生,祖父祖母外祖父母父母健在,还有个妹妹,毕业以后打算先环游世界。”   他看到她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结成一朵小白花,而她父母的热情则迅速冷却下去。   那次晚餐以后,他们再没有出来约会过。   到他毕业的时候,她已经在父母的安排下,与当地另一个颇有声望家族的男性继承人订婚,成为未来男爵的未婚妻。   天涯一直很想知道,如果他告诉她,自己是华国的王储,未来的国王,他们的结局会是怎样?   想到这里,天涯挥挥手,对保镖说,“你跟了我一天,又累又乏,去休息罢,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   保镖微微鞠躬应“是”,退出了他的房间。   天涯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帘,望着窗外的运河。   他明天就要回国去,将此次荷兰之行获得的风力发电技术引进可行性报告递交国会。回国以后,正逢祖父的八十二岁寿辰,随后是元旦春节,他都要留在国内,陪伴家人,等再度拥有私人时间,已经是明年的事了。   如果国会批准了风力发电技术的引进,将会有专人前来出席会议并签约,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见明月,将会是什么时候。   但是,天涯对自己说,决不会是又一个十年。      明月捧着书和笔记本走出大学图书馆。   她所学的运动人体科学是一门研究体育运动与人的机体的相互关系及其规律的学科,学业十分繁重,她要在四年内完成运动解剖学、运动生理学、运动生物力学、运动生物化学、保健康复及运动医学等学科在内的所有专业课程,完成教育实习,毕业论文。这对曾经一度中断学业,在国内只是由家庭老师辅导自学的明月来说,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当其他同学在学习之余,腾出时间来打工或者消闲的时候,她则把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泡图书馆,回家研究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上。   唯一叫明月觉得庆幸的是,在她被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录取之前,林渊已经颇局先见之明地请来荷兰语外教老师,二十四小时贴身教学。   否则明月真不敢想像自己坐在课堂上茫然地听教授用荷兰语授课会是何等无助的场面。   即便如此,很多专业术语她也听的一知半解,必须将教授的上课内容录下来以后回家反复播放,抓取自己没有当堂听懂的知识点。   这样的明月还要分出精力来照顾家里的杂货店,实在挤不出时间参加社交活动,所以也不知道系里有不少男生对她颇有好感的事实。   男生们私下里称呼明月为“神秘的东方月亮”,觉得她温婉美丽,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东方女性所特有的婉约气质,不同于西方女孩的热情奔放,让人无法看透她深褐色眼睛里的情感。   男生们甚至半是有趣,半是认真地设下赌局,看谁能第一个约到明月出来参加聚会。   如今一年过去,当时的赌局至今无人胜出,不料忽然有人亲眼看见明月晚上和一个陌生的东方男人手挽手在新教堂前的广场散步,简直令所有心仪明月的男生扼腕。   鉴于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成功约到明月,却被别人捷足先登,这场赌局以便宜庄家告终。   男生们捶胸顿足一番,也只能接受名花有主的现实。   明月却不晓得其中玄机,只觉得最近约她参加聚会的人大减,心道总算欢迎新生的热情消退了,否则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毕竟有些失礼。   明月在图书馆门口碰见同学,女孩子挽着男朋友的手臂,笑着问明月;“嗨,小月亮,圣诞假期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瑞士滑雪?”   明月闻言笑起来,“你们好好玩,多拍点照片回来。”   女孩子耸耸肩,朝明月摆摆手,勾着男朋友的臂弯走开,眸光流转,“我对你说过她不会出来玩,你偏偏不信。”   人人都晓得孟明月是个书呆,除了学习,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可惜男人们都以征服堡垒里的书呆公主为乐。   明月捧着书本笔记继续往外走,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又碰见了金发如同眼光般灿烂耀眼的拉尔夫?海茵里希。   金发青年迎向明月,伸手去接她手里的书本,用不很纯属的华语说,“我帮你拿。”   明月微笑着双手捧着书本,扣压在胸前,“几本书而已,我拿得动,谢谢你。”   金发青年有些失望,但却锲而不舍地随着明月往外走。   “小月亮,你圣诞节有安排了吗?没有的话,同我——我们一起,到我家在萨尔茨堡的城堡度假罢?”金发的海茵里希一双碧蓝如洗的眼睛在提起自己的家乡时,双眼透出光芒来,“你在城堡里,早晨推开窗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眼望见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连绵的山峰和皑皑的白雪,城堡前面就是璀璨如同点缀在阿尔卑斯山山麓间的珍珠的哈尔施塔特湖……那里静谧美丽得如同童话,你一定会喜欢的!”   明月望着他充满真挚的碧眼,“谢谢你的邀请,可是我还是喜欢留在代尔夫特过节。”   金发青年的失望溢于言表,却仍是绅士地微笑了一下,“那么,以后好吗?”   明月点点头,“以后有机会罢。”   望着海茵里希失望而去的背影,明月微觉歉意,这些男孩子都热情善良,但,他们不了解她。她并不缺少娱乐的机会,父母林渊都希望她能多和同学出去走动,见识见识属于年轻人的歌舞升平,但她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能虚掷光阴。   况且,她最想去的,始终,是那个叫孟家湾的小小渔村,在那里,埋葬着她的姐姐,以及所有她童年的快乐时光。    57 57、第56章 去追寻罢! ...   西历十二月,王都的冬天已经来临。外头一片银装素裹,行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装,街道两旁是没过脚踝深的积雪,天冷得呵气成霜。   天涯坐在车里,司机将车驶进王宫侧门。   有穿着深藏青色长棉大衣,带獭皮护耳帽,执枪而立的王宫警卫双脚脚跟“啪”地碰在一起,冲汽车敬礼,随后示意司机摇下一点车窗来,接受身份检查。   车窗摇下来的瞬间,一股冷气涌进来,司机搓着手将证件取出来递给警卫。   警卫比对过证件的安全等级,又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天涯,将证件交还给司机,站直身体,立正敬礼放行。   低调的黑色三叉戟标志的汽车缓缓通过朱漆铜钉大门,驶入雪后新晴的王宫。   天涯微微偏头,从车窗望出去,能看到吊脚飞檐的宫殿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富丽华贵庄严统统被掩埋在洁白的积雪下头,金色琉璃瓦下悬挂着细细的冰棱,在阳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彩。   汽车穿过外廷甬道,平稳地向内廷王储居住的宫殿驶去。   成年以前,天涯一直和身为王储的父亲还有王储妃的母亲以及妹妹住在他现在的宫殿中,只不过当时父亲还没有成为国王。   到了十二岁,祖父文帝一声令下,他便离开父母,到英国公学就读,身边只有一名保姆,两名保镖陪同。   学校是寄宿制公学,只有节假日才准许学生回家,其余时候一律要求不得离校。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初入校的头三周,学校禁止家长探访,他的室友因为得不到母亲的晚安吻而在睡前哭泣。   可是不消几天工夫,安排得满满的学习体育和各种活动,已经使那个男孩子每晚倒头就睡,再没有精力去思念温暖的家和父母的娇宠。   他适应得很快,因为他从小就被教导,有朝一日,他将继承祖父和父亲留给他的王位,成为新任国王。即使王国的君主早已经不复往日风光,再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但他仍然肩负有提振国家形象的使命。   为了这一使命,他没有太多时间,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在五年的公学生涯中学会划船、射箭、击剑,学会管理自己的生活起居。   为此从小照顾他,并且陪同他一起到英国来的保姆欣慰又失落。   “殿下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我服侍您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安抚泪满衣襟的保姆,“即使我不再需要你,有一天,我的孩子也会需要你的照顾。”   说这话,转眼十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汽车停在天涯居住的宫殿前,司机下车来,替天涯拉开车门。   天涯合拢大衣前襟,系上钮扣,从车上下来对司机说:“辛苦你了,外边冷,早点回去休息罢。”   “谢谢殿下。”   天涯一边大步朝自己的寝宫走去,一面立起大衣的领子。   没等他走到门前,寝宫的门已经向内拉开,一个五十多岁,微微发福的中年女子在门后向他微笑,“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旅途可还辛苦?我这就让人为您准备热水,还有您最喜欢吃的桂花酒酿圆子……”   天涯微笑,“谢谢你,文音。”   文音接过天涯脱下来的小羊皮手套和大衣,“殿下今次回国,能停留多久?”   天涯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在他继承王位以前,他想尽最大可能地在为国家作出贡献的同时,过自由的生活。   无疑他是任性的。   国会上下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认为他应该在国内担当职务,为国王分忧。   但是父王和母后以行动无声地支持了他的任性,驳回了国会的请求。   文音将天涯的大衣送进衣帽间,返身出来,为天涯送上热热的姜茶,“驱驱寒罢,殿下。”   天涯接过雨过天青的瓷盏,啜一口微微烫的姜茶,人整个放松下来。   “我的包裹送进来了没有?”   “送来了,已经给您放在书房里。”文音取出记事本,一页页翻查,“您这次旅行拢共带回来三十七件行李,已经一件不少地查收。”   天涯遂轻轻一拍沙发扶手,“走,我们拆礼物去。”   天涯率先进了书房,文音跟在后头,“要不要叫两个内卫过来帮您拆开包装?”   天涯挥挥手,“行李先搁一搁,我也许没几天就走。我们先拆礼物罢。”   天涯先行一步走向书房,文音跟在他身后。   两人进了书房,文音将行李挪到一旁,单独放开,剩下大大小小三十个箱子盒子,都是天涯一路旅行,一路收集,带回来的礼物。   天涯坐在沙发里,和文音慢慢拆开包装。   “这是荷兰特产木鞋……明信片……青花瓷的小钥匙坠……”天涯拆到那只造型独特的青花瓷花瓶时,微微闪了闪神,想起远在荷兰的明月来。   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他来?天涯在心里问自己。   天涯笑一笑,指着花瓶问文音,“猜得出来这是做什么的?”   文音细细打量花瓶片刻,“倒像是以前从印度摩洛哥那边来的薰香炉,只是烟口没有这么粗.大。”   天涯笑起来,“你猜的比我当时猜的,更接近正确答案。”   文音抿嘴微笑。暗暗想,殿下不知道这次旅途是否遇见什么令他开心的人或者事了,笑的时候,添多不少暖意。   天涯并不知道自己幼时的保姆,如今的管家心中的猜测,自去将礼物一一分好,着文音包装起来,亲手写了贺卡附上,只等过节的时候一一分发出去。      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太上皇八十二岁寿辰,在太上皇的极力坚持下,并没有举办全国性的庆祝仪式,只在王宫内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生日宴会。到场的多数是王室成员以及现任内阁大臣及其伴侣。   宴会开始前,王室新闻官派工作人员在宴会厅门口铺陈长长的红色地毯,两旁设有金色的栏杆,有半小时时间供媒体记者在栏杆两旁拍照。   “各位不必着急,王室在宴会后更向各家媒体提供宴会内场的照片和视频。”宴会开始前,王室新闻发言人出面发表声明,“请各位不要激动,让太上王和王太后度过一个简单的私人宴会,谢谢各位的配合。”   天涯并没有走红地毯,而是早一步进入宴会厅,和其他年龄相仿的王室成员先行小聚。   颐亲王的孙子也在其中,看见天涯,忍不住打趣,“嗨,天涯!又从哪里流浪归来?”   其他人闻言笑起来,“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他一弹眼睛,“谁说的?!”   众人哄笑起来,“我们说的。”   人人都晓得颐亲王一脉有惧内的传统,上至颐亲王本上,下到颐亲王孙子,个个都得气管炎,太太挑挑眉毛,便动都不敢动一下。   “咦?今天怎么不见夫人一同前来?”   “哟,胆子大了嘛,敢撇下老婆独自参加宴会,当心回家罚你跪键盘。”   颐亲王孙子见自己一句话引得矛头都指向自己,赶紧揽住天涯肩膀,“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参加你的婚礼?”   “我?”天涯想起在代尔夫特的夜色中,他亲吻的那个女孩子,微笑,“等我有了女朋友以后,你再来问这个问题罢,天朗。”   统统支起耳朵等他答案的诸人免不了发出“嗛”的一声。   天涯失笑。   晚宴时,天涯见到妹妹天海公主的未婚夫。那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军官,是海军信息化战略研究所的一名少校参谋,前途无限。   天海趁未婚夫被几个王室子弟拖开去玩投壶游戏的时候,拉住哥哥讲悄悄话。   “我过完年,就准备举行婚礼了,希望到时候,哥哥能带未来王嫂来参加我的婚礼。”天海温柔美丽,在英国留学时,主攻艺术鉴赏专业,毕业以后便回国来,一直致力于王室珠宝古董文物的保护和修缮工作。   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完美幸福。   天涯不由得又想起明月来。   “哥哥?!”天海公主拉一拉天涯的袖子。   天涯抬手轻刮妹妹鼻尖,“我听见了。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天海嘟了嘟嘴,“这都是哥哥的借口!祖父祖母还有父王母后,都希望能早一点抱曾孙、抱孙子。”   天涯忍不住又捏了捏天海的鼻子,“你生的也一样。”   天海闻言,皱了下鼻子,钻到人群里找未婚夫去了。   天涯双手插在裤袋中,慢悠悠地向坐在主位上与人闲聊的祖父走去。   太上王八十二岁,精神矍铄,正在与一样已经八十岁的颐亲王咬耳朵,见天涯过来,便向他招手,“天涯,来来来,陪我和你叔公聊聊。”   天涯从善如流地坐到二老身边,“祖父,生日快乐!”   又同颐亲王打招呼,“叔公。”   两老乐呵呵地,“天涯,怎么不去和女孩子跳舞?”   “总理大臣家的千金才从常春藤大学毕业,我刚才远远看了一眼,真是如花似玉。”颐亲王拍着天涯的肩膀,“过去请她跳舞。”   “外交部长家的女儿斯斯文文,听说是学跳舞的,看起来倒也乖巧。”太上王笑眯眯地在一旁补充。   天涯望着不远处舞池边上,穿着奢华昂贵的手工晚礼服,梳着精致发型,露出光洁额头,纤细颈项和雪白胸.脯的女郎们,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明月淹没在宽松毛衣同牛仔裤下的纤瘦背影。   这时候,她在做什么?   是守在杂货店里,还是和同学相约一起去度假?   太上王觑了一眼孙子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问:“还是——你已经遇见了那个你认为对的人?怎么不带她一起来参加我的寿筵?”   颐亲王重重拍天涯的后背,高声说:“喜欢的话,就毫不犹豫地去追求罢!”   说完又压低了嗓门,“时代变了,再古老的王室,也需要接纳时代改变的现实。我们不是老古董,你只要不找个男人回来见父母,谁还会干涉你?”   天涯眼底有明光流过,嘴角泛起微笑,起身拥抱一下祖父,又抱了一下颐亲王。   “哎哟……”胖胖的颐亲王做出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来。   天涯起身,直直穿过人群,往宴会厅侧门走去。   “他这是打算去哪儿?”颐亲王问太上王。   太上王耸肩,“追求幸福去了罢?”   两老对望一眼,会心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寒冷的冬天,天涯,去带给明月温暖罢! 偶出发去公婆家鸟~ 祝大家周末快乐! 58 58、第57章 带她走 ...   明月站在梯子上,给店里的圣诞树挂上各色闪亮可爱的小装饰,圣诞树顶端的小天使展开薄纱翅膀,微笑着俯瞰她。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圣诞节的脚步渐渐近了,小城里的圣诞气氛日益浓厚起来,及目望去,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圣诞树和圣诞装饰,商店的橱窗里都拉起了圣诞促销的广告,整座城市都被一派欢乐祥和的氛围所笼罩。   等到了圣诞节前最后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城市里的灯光将渐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明亮的烛光和手电筒,唱诗班将在新教堂前的广场上唱响颂扬赞美的颂歌,声音在夜晚的代尔夫特上空飘扬,仿佛能直上云霄。   人们赶在圣诞节前采购食品和礼物,为接下来的圣诞假期做准备。明月家的小小杂货店这几天格外忙碌,附近居住的华人都会过来为自己家的圣诞餐桌购买店里自制的咸鱼咸肉。   “因为能尝到家乡的味道。”   几乎每个客人都有这样的感慨。   店里的华侨女孩子趁圣诞假期回去和家人团聚,留明月一个人在收银台,几乎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直到吃过晚饭,客人才慢慢少下来,留给她一点时间装饰店里的圣诞树。   孟海从院子里搬了几盆圣诞花到店里,问明月,“放在哪里?”   “我来摆罢,阿爸。”明月从梯子上下来,一手一盆,捧起圣诞花,摆放在圣诞树下。   孟海望着女儿瘦瘦的背影,“明年圣诞节,和同学出去玩罢。我和你阿妈的荷兰话也能听得懂几句,不会说,写几个数字总不成问题。”   明月笑起来,“我喜欢和阿爸阿妈还有林渊一起在家过节。”   孟海欲言又止,到底也没有催女儿带男朋友回来。   他期望能有个男孩子,真正让女儿欢笑幸福,挽着女儿的手,走过漫漫人生旅途,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他知道如果他开口,明月一定会为了满足父母的希望,结识一个她不讨厌的异性,请他回家来。   但这不是他所期望的。   最后他只是无声太息,“你布置好了,就快点回来,别太累了。你阿妈打算做干炒牛河做宵夜,凉掉不不好吃了。”   “嗯,我知道了,很快就好!”明月保证。   孟海这才出了杂货店,回后头去了。   明月望着阿爸微微佝偻的背影,有刹那出神,随后敛睫,退后两步,看了看圣诞树下的盆花,又上前去略略调整了一下位置,拍拍手,大功告成。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见已没有顾客上门,明月便将营业中的牌子翻转过来,关门落锁,正打算熄灯会家,她放在收银台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手机是林渊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样子轻薄小巧,金属外壳,轻轻往上一翻,就能露出一个液晶屏幕,可以用它发送信息和照片,功能非常多。   明月很少用它,她的生活非常规律,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家里,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   这个时间手机忽然响起,颇令明月诧异。   她走过去,翻开手机,看了一眼上头陌生的电话号码,接听。   “你好……”   “明月!”那头嘈杂的背景声中,传来乔小红欢快的声音。   “小红!”明月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是乔小红。   她退役的时候,乔小红也随之退役。   “我练跳水二十年,是时候退下来,享受生活了!”她当时这样对明月说。   可是明月知道,她只是不愿意在没有她的跳水队继续待下去罢了。   乔小红彼时已经成年,两届奥运会金牌得主,数届世锦赛冠军头衔,丰厚的比赛奖金与赞助商代言费用,当她退役的时候,她的身家早已超过千万。她再不必担心母亲和继父出于权势需要,随便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给她。   她足以主宰自己今后的人生。   当明月来荷兰的时候,她则开始潇洒地环球旅行。   明月上次和乔小红通电话的时候,听说她开了一间奢侈品代购店,她会在旅途中收集各种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回去,在自己的精品店中销售。   “销量好到你意想不到。”乔小红在电话里笑着说。   明月同意。   她穿惯地摊货,最常光顾的是跳蚤市场。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几千上万块钱,只为买一条小货摊上十几、几十元就能买到的围巾。   而乔小红老早已经放弃向她宣扬奢侈品的概念。   但这从来不影响她们的友谊。   乔小红在电话那头提高了声音,“明月,我在巴黎火车站!”   明月有些明了为什么电话的背景声音那么嘈杂了。   “再给我一次你的地址,我有东西寄给你!”乔小红在那头和人用法语低声交谈,随后高声对明月说。   明月报上自己的地址。   “好的,我记下来了!圣诞快乐!”乔小红不等明月道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明月冲着手机摇了摇头,她还是那个记忆中的乔小红呵。      可是当次日明月打开杂货店大门,看见门口乔小红风尘仆仆却依旧风情万种的身影时,仍忍不住尖叫一声:“小红!”   乔小红伸出戴着红色小羊皮手套的手,半撑住门框,拿腔做调地问:“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明月拼命点头,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乔小红“哼”一声,同明月拥抱,“我不来看你,你是决不会主动来看我的。”   明月把她让进店里来,歉然,“对不起。”   乔小红摘下手套,握在手心里挥了挥,“我可以在这里停留四十八小时,你这个地主可要带着我好好在城里逛一逛!”   “是是是!”明月忍不住又抱了抱老友。   乔小红推开她,伸手捅她额角,“怎么这么瘦?!林渊不给你饭吃?”   明月大笑,“功课太多的缘故。”   两个女孩子一边嘀嘀咕咕,明月一边将杂货店里的灯一一开亮,清晨送来的鲜花摆到门口,新鲜的蔬菜水果也一筐筐摆出来。   乔小红抱着膀子跟在明月后头,“我本来想劝你和我一起去旅行的——”   可是看她这样安于平淡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些两人一起环游世界的打算,便悉数按了下去。   明月把最后一筐苹果摆出去,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薄汗,笑道:“等我大学毕业,没有后顾之忧,一定和你一起去好好看看世界。”   换来乔小红十分不以为然的“嗛”声。   明月闻声,不由得微笑。      吃过午饭,孟海赶明月和乔小红出门,“你们好久没见面了,去去去,两个人到外头逛逛,不用担心我和你阿妈。下午阿渊阿一就回来了,你走开一歇歇,杂货店不会倒。”   明月少数服从多数,取了钱包,穿上大衣,同乔小红一起出来。   中午的阳光由顶至踵,将人笼罩其中,驱散了冬日的寒冷,教人觉得暖洋洋的。乔小红挽着明月的胳膊,两人慢慢沿着运河散步。   “我……遇见了一个人。”乔小红斟酌了片刻,轻轻对明月说。   明月抬眼望着如同怒放的玫瑰般美丽的乔小红,静静等她下文。   “……我很喜欢他。”乔小红脸上浮现出一点点少见的娇羞,“我的婚事,已经很明确对家里说过,由我自己作主,他们要是喜欢,就来参加我的婚礼。不来……我也不会伤心。”   明月握了握乔小红的手。   “但是……我希望你有时间,见见他。”她将头轻轻靠在明月头上,“我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明月握紧老友的手,“你婚礼的那一天,无论海角天涯,我一定出席。你最幸福的时刻,我怎么能缺席?!”   两个女孩子在代尔夫特午后的阳光里相视微笑。   她们经历了那么多患难与共艰苦训练的时光,即使分开,即使相隔万水千山,可是那些一起成长的岁月,那些一起流汗的时光,永远刻印在她们的灵魂里,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彼此之间默契的会心一笑。      明月带着老友乘观光游艇沿运河游览小城,坐在游艇上,速度带起一阵阵的河风,从两人面上掠过,吹得两个女孩子面孔红通通的。开游艇的当地大叔听不懂两个东方女孩儿说的语言,但这并不妨碍他被女孩子之间轻快的笑声所感染,偶尔在湾道上来个急转弯,船舷外溅起雪白的浪花,引得明月和乔小红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在运河上空飘荡。   结束游艇观光,明月见天色不早,遂请老友回家吃饭。   “我阿妈今晚要做卤牛肉、海蛎煎和素佛跳墙,都是正宗的闽州菜,平时都吃不到,只有过节才有。”   乔小红笑嘻嘻地,“说得我都馋了。”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每当在外,总会时不时想念家乡的菜肴,哪怕是最寻常的街边小吃,都能令人食指大动。   明月笑眯眯地,“那等一会儿你多吃点。”   两人出了游艇码头,慢悠悠散步回去。   天空这时飘起星星点点的细雪,落在脸上脖颈里,沁凉沁凉的。   乔小红拉起明月的手,向前奔跑。   路上有孩童发出欣喜的笑声。   两个人在细雪中跑向杂货店,一路上的灯在她们身后渐次亮起,风从两个女孩子黑色的发梢拂过,隐隐如同在水中铺陈荡.漾的海藻。   两人跑到明月家杂货店的门口,灯光从店里透出来,照亮归人。   明月和乔小红放慢了奔跑的速度,走向温暖的源头。   忽然明月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杂货店门前,穿着黑色齐膝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的男子。   细细的雪片落在他头发上,被体温融化,微微打湿了他的黑发,他仿佛浑然不曾发觉,只凝视着她,双眼熠熠,如同星辰。   看见她,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嗨,明月。”   “天……涯?”明月愣在当场。   乔小红在两人脸上来回睃了一圈,忽然伸手在明月背后,猛地推了一把。   明月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   天涯伸出双手,将几乎扑倒的明月,抱了个满怀。   乔小红看见了,扬起一个明媚的微笑,做掏手绢状,朝空中挥了挥,“带她走,好好地玩两天!”   “小红!”明月被天涯抱个正着,鼻子堪堪埋在他胸口,听见乔小红的话,想要回头,却被天涯一用力,带向等在一旁的黑色汽车。   乔小红望着几乎被淹没在天涯矫健背影里的明月,笑声清脆,“孟叔叔孟阿姨烧的一桌好菜,我会替你统统吃光!”   更要紧的是,明月,你该走出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一定要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忙day早~ 59 59、第58章 任性 ...   海风拂在明月面上,熟悉的带着海水咸味、微微潮湿的气息,令她闭上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远处,大海蔚蓝得如同璀璨的宝石,与晴空相映,海天之间偶尔有海鸟展翅掠过,在视线里留下一道迅捷而优美的身影。   站在海天一色之间的人们,仿佛挣脱了尘世的束缚与羁绊,只余最纯净的身心。   风中传来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明月半眯着眼睛,循声望去,看见两个金发灿烂,穿着鲜艳醒目的红色小泳裤的孩子,提着小小的沙滩桶,赤脚在银白色的沙滩上追逐嬉戏。   他们欢快的笑声传得老远,沙滩上所有听见这笑声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   明月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小时候,也曾经这样无拘无束地在海滩上奔跑玩耍,一只横行霸道的小螃蟹,一枚从来没有见过的贝壳,一块颜色鲜亮圆润的石子都足以叫她开心不已。   有人一步步走到她身旁,轻轻坐在她身边,将一个小巧的手提保温野餐篮放在她腿边,然后伸展四肢,躺在温热的沙滩上,面向一望无际的蓝天。   明月看看静静放在她脚边触手可及之处的藤编野餐篮,又瞥一眼躺在她身边沙滩上,惬意地枕着双手,戴着太阳眼镜,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却能看到他脸颊上的酒窝的男人,有片刻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这个男人,他说他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天涯。   从年少时的初遇,到代尔夫特的重逢,中间隔着十年的光阴,他们由始至终,才见过三面,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拖着她坐上汽车,然后又登上私人飞机,径自飞过半个地球,带着她来到阳光明媚,美丽得不可思议的澳洲东北海岸。   他一路上,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只要他稍微放松一点力道,她就会脱出他的手心,从他眼前消失一样。   “我不能就这么贸贸然和你走,不同家里说一声。”明月在他把她引向停在停机坪上的湾流私人飞机的时候,才意识到天涯不是要带她去某个她还不曾去过的代尔夫特的景点亦或餐厅,他要带她,去天涯海角。   天涯牵着她的手,对她微笑:“登机以后,上面有电话,我会亲自向伯父伯母解释。”   见明月没有跨上飞机舷梯的意思,他温柔而坚定地请求:“任性一次,就这一次!”   明月回忆过往,想在记忆里,寻找属于她的任性的刹那,却,怎样都找不到任性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任性过。   小时候,没有条件任性。   长大后,没有资格任性。   在她怔忪的片刻功夫,天涯将她带上了飞机。   当飞机直冲云霄,爬升到平流层以后,他握着她的手,打电话到孟家。   阿爸孟海接的电话,天涯郑重地向阿爸道歉并解释:   “很抱歉,因我情之所钟、兴致所至,没有经过伯父伯母的允许,就擅自带令爱外出度假。”   阿爸在电话彼端将这话消化了一会儿,才问:“你是谁?明月在哪里?”   “请允许我自我我介绍,我姓沈,沈天涯。”他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明月,眼里流过明光,“她就在我身边。”   阿爸并没有追问天涯祖宗十八代,只请他叫女儿听电话。   “好好玩,玩得开心点,别惦记家里。”   明月点点头,“好。”   阿爸又让明月把电话交回给天涯。   “假期结束以后,请把我女儿安全地送回家来,谢谢你。”   “我保证。”   之后的旅程中,他们的话题,多半都在诗歌与文学上。   他喜欢叶芝,她也喜欢。   一首《当你老了》,到底是哪一个译本更能确切的反映原著,传达出诗人叶芝对爱人毛特?冈妮深沉真挚的情感,引起他们热烈的讨论。   她喜欢泰戈尔,他同样喜欢。   两人就究竟是否由泰戈尔撰写了那首著名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争得面红耳赤,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望着明月因而明亮的双眼,红润的脸颊,天涯露出微笑。   他多希望,每天都能令她神采奕奕,焕发美丽的光芒呵!      当明月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飞过南回归线,正处在一片蔚蓝清澈的大海上空时,那种难以置信的惊喜表情,教天涯的心几乎为之融化。   他看着她把脸贴在飞机舷窗上,屏住呼吸,生怕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场梦,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恨不能把全世界都捧到她跟前,只为让她开怀一笑。   当私人飞机降落在机场停机坪,他和明月的双脚踩在机场跑道上,她才恍然大悟地双手捂住口鼻,睁大眼睛。   他们身上北半球的冬装在南半球艳阳高照的天空下显得格格不入,机场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验看了他们的证件,说一声:“欢迎来到澳洲。”   “你怎么有我的护照?”明月低声问天涯。   天涯微笑,不答。   明月见他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天涯则伸出双手,“可以吗?”   明月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要为她款□上的羊羔绒内里的毛开衫。   “谢谢。”明月轻轻道。   他们随后由事先已经等在机场外的汽车接到酒店,安放行李,少时梳洗,修整片刻,天涯便带她到酒店下头,这片银白色如同雪海的沙滩上来。   碧海蓝天,艳阳银沙,海风微拂,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天涯对她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然后跑开。   她便一直曲膝坐在沙滩上,直到他回来,放了只野餐篮在她脚旁。   明月猜想里面会是什么,她身边惬意仰躺在沙滩上的男人显然没有为她解答疑惑的打算。   想了想,明月到底伸出手,将野餐篮拎到自己跟前,放在腿上。   野餐篮不大,也不重,以细细的藤条编制而成,手工非常精致,边角打磨得极光滑,透出干净清透的光泽来,篮盖边缘系着红色缎带,结着好看的蝴蝶结。   明月轻轻地,抽开绑成蝴蝶结的缎带。缎带如水一般从指缝中滑开,垂落在明月腿上,衬着她健康的蜜色皮肤,有种奇异的美丽。   明月一点点打开野餐篮的盖子,露出里头的保温内胆来。   一只看起来很乖,很呆,十分可爱的玩具小熊戴着圣诞红帽,穿着可爱的印着奇特花纹的小背心,坐在野餐篮内,两个大脚丫之间放着一杯冰淇淋,顶端搁着一颗新鲜草莓。   明月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侧首去看躺在一边的天涯。   天涯用一只手撑着脸颊,支起上身,“只有一点点冰淇淋,下面是脆脆的威化饼,还没等你感觉到凉,已经统统吃光……冰淇淋店的老板说,最适合怕寒凉又想吃冷饮的女孩子。”   明月取出冰淇淋来,微笑,想问他,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最终只是拈起上头的草莓,放进嘴里,轻轻一咬。   她自练了跳水,来潮以后,反应强烈,周期一直不规律,隔几个月才一次的情况时有发生。在少体校的时候,曲医生就说过,像她这种情况,应该尽量避免吃寒凉的食物。   为健康着想,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吃过冷饮。一晃这么多年,即使退役,她也已经习惯,再热的天,也不吃一口冷饮。   现在,一只可爱玩具熊和小小只得汤匙那么小一口分量的冰淇淋,体贴得让她无从抗拒。   她,从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   “再不吃……就化了。”天涯的声音,不知恁地,带了一点点沙哑。   明月微笑,“谢谢你,天涯。”   他嘴角的笑加深,忽然摘下自己鼻梁上的太阳眼镜,架到明月的眼镜外面,然后起身,向着大海奔去。   隔着墨镜的深色镜片,明月看见他矫健而充满力与美的倒三角形背影,以及包裹在黑色游泳裤下精瘦的窄臀在视线内一晃,跃入大海。   明月拍拍自己脸颊,拿起小小纸杯,舔一口冰淇淋,暗暗对自己说:孟明月,你看哪里呢?!   以前每天泡在跳水队里,男孩子穿泳裤赤.膊走进走出司空见惯,她从不觉得尴尬,可是这个男人的裸背,却教她忍不住热烫了脸颊。      天涯在温暖的海水里游了一圈,返回岸上,看见几个孩子围明月,正在搭建沙堡。他扯过一旁搭在遮阳伞下头的大浴巾披上,坐到明月身旁,“看来,你交到新朋友了。”   “他们喜欢罗宾,要搭一个大大的城堡给他住。”明月指一指坐在野餐篮盖子上的小熊。   天涯一听,眼睛一亮,“光给罗宾搭?还应该给罗宾的新娘也搭一个!”   说完一头扎进孩子们中间,和他们一起搭建沙堡,不一会儿就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沙子。   海滩上孩子们跑来跑去用沙滩桶提了海水来,将细沙浇湿,用小铲子在城堡周围挖出长长的壕沟,以小石子小贝壳装饰城堡,天涯则负责一点一点将城堡筑高,挖出大门和城墙。   在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一座大大的城堡在沙滩上矗立起来,孩子们欢呼着叫家长过来拍照留念。   天涯从热闹的人群里钻出来,坐回明月身边,“很可爱,对不对?”   明月点点头。   这些孩子,再可爱没有。   这时候一个孩子的家长擎着照相机走过来,笑着对两人说:“拍张照片,留做纪念罢。”   天涯拉着明月从沙滩上站起来,“好啊,谢谢!”   他拉着明月走到沙堡跟前,那外国人笑眯眯地一手朝内里划了划,“靠进点!”   天涯在明月来得及反应前,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取景器里,两人肩碰着肩,头挨着头,她笑容羞赧,他笑容开朗的画面,就此定格。    60 60、第59章 绮吻 ...   日落时分,夕阳渐渐坠入大海,这片全世界最洁净清透的海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从碧蓝纯净的天堂,刹那变幻为壮阔迷离的梦想之地。   天涯握着明月的手,散步到酒店在海滩上的露天餐厅吃晚饭,一路上随处看见相依相偎,在树影婆娑间,夕阳洗礼下,拥抱亲吻的情侣。   明月看见了,虽然不至于害羞,可是却难免忍不住,要往身旁天涯棱角分明、性.感优美的嘴唇上望去。   她近距离接触过的年轻异性不多,几乎扳着一只手的手指已数得过来。   记忆里,曾有个少年,珍惜过她,呵护过她,如同一片花瓣轻轻落下来一般,轻柔地吻过她。   然而命运在她最幸福的时刻,给了她这一生都难以承受的沉痛打击。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里,除了家人和跳水,再容不下其他。   她本以为,离开跳水,就这样守着家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人生剩下的时光,就够了。哪曾想,他忽然闯进她的生活,全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天涯感受到明月的注视,倘使他俏皮些,不是不能回头向明月眨眼睛抛飞吻,可是他怕吓跑她,念头转了一转,最后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酒店的露天餐厅建在海滩边的树林下,整座餐厅架在木结构的基座上,木桌木椅木栏杆,餐厅一角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木制双人秋千,供情侣或者孩童闲坐。   天气晴好的时候,坐在餐厅里,大海美丽的景色一览无余。如果下雨,餐厅会支起一大片透明的遮雨棚,听着周围的雨声,在天幕之下用餐,又有一番别样情.趣。   明月和天涯在一张视野开阔的餐桌用餐。   餐厅供应最新鲜的澳洲海产,从最清甜滑嫩的鲔鱼刺身,到肉质甜美充满弹性的炭烤老虎虾,再到鲜嫩肥.美还散发着大海味道的澳洲生蚝,无一不美味得让人几乎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看着侍者端上来,盛在洁白贝壳形状盘子里的生蚝,明月忍不住想起家乡的小渔村来。他们也偶尔会在海边岩石的缝隙中采获牡蛎,可是多半都会用锋利的小刀子将牡蛎壳撬开,看看里头是否能发现珍珠,而被撬开后的牡蛎,就随手一扔,里头鲜嫩肥美的蛎肉,多半便宜了在空中盘旋的海鸟。   听说这些年,牡蛎养殖已经成为孟家湾沿岸渔村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举家迁居荷兰时,家里的青蛤养殖场低价卖给了孟雄孟伟两兄弟,明月记得隐约听两兄弟提过一句,要将青蛤养殖场,重新规划一下,改建成牡蛎养殖基地。   大家——都为了自己的人生,而努力着。   天涯见明月走神,出声询问:“不喜欢吃生蚝?”   明月摇摇头,“我想起自己长大的地方了。”   “你长大的地方,什么样?”天涯取过盘子上的生蚝,从旁边拿起一片柠檬,将柠檬汁滴在生蚝肉上,轻轻递到明月跟前,“试试看,这里水质纯净清澈,产出的海鲜格外鲜甜。”   明月接过生蚝,说一声谢谢,在天涯期待的注视下,将蚝肉吸进嘴里。   蚝肉在唇齿间细腻嫩滑,鲜甜中微微带一点点特殊的腥味,被柠檬的酸味中和,产生极其美妙的化学反应,让人欲罢不能。   明月忍不住半眯起眼睛,微笑,“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和这里有些像,海水湛蓝清澈,一望无际,有大片开阔的沙滩,丰富的海产……”   只是民风淳朴,没有这里这么开放。   孟家村的渔女千百年来一代传一代,都习惯穿着紧袖宽身的土布上衣同肥腿裤,即使华国日益昌盛,民风逐渐开放,孟家村的女性仍坚守着她们的传统。   “下次,带我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罢。”   天涯向明月举杯。   明月端起酒杯,象征性地小小抿了一口白葡萄酒,然后放在手边,抬眼望向天涯。   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天涯微笑,假装没有看见她眼睛里的挣扎,“吃完饭,我们去沙滩散步。”      吃过晚饭出来,太阳已经沉入大海,整片沙滩这时游人渐渐散去,入眼只得一片墨蓝色大海,以及远处露出海面的珊瑚岛。   明月挽着天涯的臂弯,两人在细洁的沙滩上散步,海潮一浪又一浪地涌来,打在他们脚上,如同调皮的手,带着一点点白日里的余温,在来得及感觉到凉意前,便又退了开去。   夜色宁静,月亮还未升起,只得漫天繁星闪烁。天涯领着明月沿着沙滩慢慢向着偏僻处行去。   明月的脚步渐渐迟疑,天涯这时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在嘴唇上,然后示意明月往远处看。   只见远方沿着大堡礁,不知受到什么物质影响,海水呈现鲜艳的橙黄蓝绿颜色,壮观得让人屏气凝神,生怕呼吸得重了,便会惊破眼前迷梦般的景色。   就在这时,一轮圆月,缓缓地,在他们眼前,自大海深处,跃然升起。   望着眼前这美丽的景象,明月低喃:“阿嬷说,我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出生的……”   “明月……”天涯轻唤她的名字。   明月抬头,仰望天涯。   他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一手摘掉她鼻梁上的眼镜,随后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   初时只是轻轻的,仿佛害怕会将花瓣触落,渐渐变不再满足于如同羽毛拂过的浅吻,一手捧住了明月的后脑,将她压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辗转索求。   明月只觉得耳朵里忽然充满潮汐的声音,由远而近,逐渐强烈,不断地冲刷着她,像是要汇成一股巨浪,把她冲走,她本能地伸出双手,抱住天涯劲瘦的腰,攀附着,感受着。   在两人肺部的氧气耗尽前,天涯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明月。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微哑,“走罢,我送你回酒店。”   天涯害怕自己把持不住,明月决不会知道,皎洁的月光下,她迷蒙的双眼对他来说,是怎样的诱惑。   明月双颊染上一层诱人的粉色,胡乱点了点头。   他便牵着她的手,十指交握,延原路返回。   天涯将明月送到酒店房间门口,道了声晚安,然后目送明月如同受了惊的小动物般睁着一双澄净的大眼,在他面前“嘭”一声,关上了房门。   天涯不以为忤,双手插在裤袋中,微笑着回到自己房间里。   天涯的房间里,保镖已经尽职地先一步检查过,只等他的归来。待他进入房间,关上门后,保镖问:“殿下,需要将您下午和孟小姐在沙滩上拍的合照销毁么?”   王储殿下一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与人合影。十二岁以后,媒体就没有得到过王储殿下的正面清晰照片,王室也要求媒体尽量不要打扰王储殿下的私人生活。   这样注重隐私的王储殿下,应该不会愿意有私人照片流落在外罢?   天涯闻言,略想了想,便摆了摆手,“这是我们的第一张照片,意义非凡,我希望能保存这张照片。”   保镖点点头,随后悄然离去。   天涯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酒店绘有海洋图案的天花板,嘴角有笑,倏忽翻身,对着隔壁房间,轻轻说:“好梦,明月。”      明月早晨醒来,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多梦的人,说她乏于幻想也罢,睡得比较沉也罢,她一向少梦。可是昨晚,她一夜长梦。   梦里她纵身跃向大海,身影划破夜空,在月亮上掠过,最后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怀抱宽厚结实,令她依恋。   明月害怕这让她依恋的感觉,偏偏怎样都无法挣脱,只能越陷越深,终至沉沦。   明月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陷在柔软的枕头中。   她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有些苦恼地想,这究竟算是绮梦,还是噩梦呢?   明月没有答案,便将这教她有些苦恼的问题扔到一旁,起身洗漱。   当她洗漱完毕,打算到酒店餐厅去用早餐的时候,有人敲响房门。“客房服务。”   明月走过去开门,穿酒店制服的女服务员推着一辆小巧的餐车走了进来。餐车上摆放着一个托盘,用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圆罩罩着,一旁花瓶里插着一簇淡淡粉紫色小花,清新芬芳。   女服务员微笑,“这是先生送给小姐的普罗旺斯晨歌,是澳洲独有的。”   明月听见这花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埃兹拉?庞德的同名诗来:   “有如苍白湿润的铃兰   “凉凉的花瓣   “拂晓时她躺在我身旁。”      明月轻轻将花执起,放在鼻端轻嗅。   女服务员不再多说什么,揭开托盘上的盖子,“小姐请慢用。”随即退出房间。   托盘里是一杯温热的半脂牛奶,一只白煮蛋,一块总汇三明治同一只苹果,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明月打开卡片,上头是遒劲的字体:早安!带好泳衣,等会大堂见。   明月忍不住微笑,他大抵打听过她所有的好恶了罢?   奇怪的是,她竟不觉得讨厌。   明月不知道接下来他还打算给她什么样的惊喜,带她领略怎样的风景,可是她心里不是不期待的。    61 61、第60章 意外 ... 明月来得匆忙,并没有带泳衣出来,打电话到前台询问,前台接待询问过尺码后,不久女服务员将崭新的泳衣送到明月房间里来。   明月穿着昨天到酒店以后买的白色长Tee,搭配海蓝色沙滩短裤,穿一双软底夹脚拖鞋,将泳衣装在酒店提供的防水纸袋里,下楼到酒店大堂。   大堂里人来人往,然而明月却一眼就看见穿着蓝白条纹海魂衫搭配白色沙滩裤的天涯。   天涯看见明月,向她挥手,“嗨,明月。”   “嗨,天涯。”   天涯自然而然趋上前来,勾住明月肩背,同她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香面孔。   在明月身体还没来得及作出僵硬的反射前,他已经轻轻放开她,“走罢。”   并不问她,睡得好不好,早餐吃得可还合胃口,喜不喜欢他送的花。   天涯带着明月,骑上从酒店借来的脚踏车,天涯在前带路,明月跟在他后面,向目的地慢悠悠地骑行。   清晨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清新,带着海水味道的晨风扑面而来,明月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   天涯自脚踏车后视镜里望了明月一眼,微笑。   带她来这里的任性决定,再正确不过。   脚踏车骑行大约十分钟路程,天涯一拐弯,转上一个小码头。码头左右设有白色粗帆布搭起的帐篷,旁边停着好几辆脚踏车。   天涯下车,将脚踏车牵到一旁,往停车架上一搁,又替明月把脚踏车也停好,“走罢,先去换衣服。”   明月看到有换好游泳衣的女士从右侧的帆布帐篷中钻出来,便向天涯点点头,随后走过去钻进帐篷。   帐篷里有一排干净的木质长椅同一排带有钥匙的储物箱。游客可以将自己的衣物放在储蓄箱里锁好,然后将钥匙挎在手腕上。   明月换上保守的一件式泳衣,披着帐篷里提供的干净大浴巾出来,天涯已经等在码头上。他穿着一件黑色泳裤,身材好得令人垂涎。   他或者知道,又或者一无所觉,意态从容,“我以前曾经来过一次,考察海洋资源保护。他们对自然资源的保护意识,远超世界其他国家。整片大褒礁区域有三分之一禁止捕鱼,面积多达一千多万公顷。余下的部分,也分时间和季节,分层次管理利用和开放……”   明月听得非常投入,“会不会影响当地人的收入?”   “当然会有影响。”天涯向远处划一划手,“这里每年能为澳洲带来三十多亿元的旅游收入,但是比起这些,澳洲政.府更早地意识到保护自然环境的重要性。”   明月想起孟家村每年五月到八月季风结束,长达三个月休渔季来。   “我们家乡每年都有休渔季,村里的大人们没有活计做,就歇在家里搓麻将,整修渔船……”   天涯点点头,“这是保护海洋渔业资源的办法。”   “只保护渔业?”明月听得出其中的分别。   “是,休渔是对渔业资源的一种保护,但并不意味着海洋生态环境同样得到保护和改善。”天涯垂睫。华国很多地方都还没有意识到对自然环境的保护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参天大树砍伐后,再不会长出来;水土被污染,历经几代都未必能恢复从前的生机……   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淡淡的沉重来,想一想,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相信只要坚持,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意识到这件是的重要性。”   天涯抬眼,凝望明月,“谢谢。”   明月展颜微笑,“你打算带我来做什么?”   “游泳。”天涯也微笑。   他握紧了明月的手,再不放开,领着她走到码头尽处,有两排浸没在海水中的椅子,还有教练等在一旁。   看见他们到来,教练上前了与天涯和明月握手。“我是汤普逊,两位的浮潜教练。”   教练长着一张严肃的脸,许是因为长期在海边工作,皮肤被晒成油亮的古铜色,留着两撇看起来十分霸气的胡子,样子看起来倒像上家乡戏里的关老爷。   教练取出两套浮潜用具,交给明月与天涯,并示范给两人看,怎样穿戴和使用。   “把浮潜面镜这样……戴在眼睛和鼻子上,”教练伸手替明月正了正浮潜面镜的位置,令面镜上的硅胶群边更贴合明月的面部轮廓,“现在,用鼻子吸气。”   明月试着吸气,发现面镜紧紧贴在脸上。   “好,这副面镜很适合你。”教练又取过呼吸管示意明月咬在嘴里,反复调整位置,一边调整一边问:“这样舒服吗?觉不觉得累?”   当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才停下来,退到一边,笑出一嘴白牙,注视天涯蹲下来,半浸在海水中,替明月戴上脚蹼。   红脸洋关公不笑倒还罢了,他一笑,明月的耳根“唰”一下就红个通透。   “我、我自己……能穿……”   他的反应,只是拍一拍她的小腿,“乖,马上就好。”   明月整个人“轰”的一下,傻在椅子上。   直到天涯自己把浮潜装备都穿戴好了,她还木楞楞坐在那里。   洋关公拍一拍天涯肩膀,小声同他咬耳朵,“不如你自己带她出海,何必要我夹在你们两人中间做菲利浦?”   天涯微笑,“你是专业教练,教起来一定比我这半吊子细致。”   汤普逊一挥手,“你当年可是考取过专业浮潜教练证书的,你当我忘记了?”   天涯只管笑,不答。   洋关公汤普逊见问不出什么来,叹息一声,“似你这样温温暾暾,追女孩子要追到何年何月?我女儿已经大到同小男朋友出门约会的年纪了,你还这样不紧不慢。”   “你没把你女儿的小男朋友吓个半死?”天涯好奇。   “她说如果我敢恐吓她男朋友,她就整个圣诞假期都不理我,去臭婆娘那里过圣诞。”洋关公耸肩,“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同那个恶妇结婚?”   天涯实在忍不住,回拍他肩膀,“因为当初你们彼此相爱。”   爱的时候,总是好的。   渐渐爱意消散,便觉得对方面目狰狞。   “……”两个男人沉默了一秒。   洋关公大抵意识到谈及前妻实在不是个好话题,遂问天涯,“什么时候请我参加你婚礼?到时可以出借我女儿做伴娘。”   天涯大笑,“现在八字尚无一撇,到时候一定通知你。”      等明月克服了稍早的害羞,接受汤普逊的指导,掌握浮潜要领以后,很快便如鱼得水,在清澈碧蓝的浅海中,与对人类毫无一点戒心的鱼群共游,悠然自得如同一条美人鱼。   汤普逊看得忍不住朝天涯竖起大拇指。   天涯点点头。   等三人返回海岸,摘下装备,看到明月脸上毫不掩饰的快乐,天涯微笑,一切任性的决定,都是值得的。   两人与汤普逊告别,返回帐篷换好衣服,骑车慢慢沿着海滨前行,将近中午才返回酒店。   明月与天涯将自行车还回酒店租车部,并肩走进酒店大堂。   忽然后侧方有个道冷凝的声音传来,“孟明月?”   明月听见这管冷冷的声音,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穿着漂移真丝长裙,戴着大大太阳帽的时髦女郎从鼻梁上慢慢摘下墨镜,露出一张雪白精致的脸来。   “邵明敏。”明月有些意外,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故人。   天涯听见邵明敏的名字,这才将注意力略从明月身上移开,睃了来人一眼。   邵明敏先是对明月的一身打扮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才看向站在明月身边的天涯。   土包子孟明月的男朋友,能是什么货色?!她在心里嗤笑。   可是当她看到天涯的脸,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浮上不可置信的颜色。   十年前,她还年少,曾经参加过一次王室举办的生日宴会,宴会的主角是天海公主。她在宴会上有幸见过王储一面。   王储对每个参加宴会的适龄少女都表现得非常疏淡有礼。   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父亲曾经隐隐约约透露过,当时那场宴会,多多少少有点为王储殿下挑选王妃的意思。而她,心里始终放着一个叫林渊的男孩子,在那场宴会里,多多少少,带了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可是想不到,十年后,她竟然在孟明月身边,看到成熟英俊的王储殿下。   天涯记得邵明敏。   他轻轻向她颌首,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邵明敏即将脱口而出的“殿下”,顷刻被她咽了回去。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一边翻可掌上电脑,一边搂住邵明敏,“怎么不进房间?”   “遇见了故人。”邵明敏淡淡说。   “那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了。”男人说完,在她脸颊吻一吻,自顾自离去,由始至终,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邵明敏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可是又不甘心白白放过明月,到底还是一咬银牙,问:“林渊呢?你和别人交往的时候,置林渊于何地?!”   说完蹬着高跟鞋甩袖而去。   明月微微一愣,随后眼里浮上淡淡的悲伤。   这么多年,她还喜欢着林渊呵。   失去所爱,与爱而不得,到底谁更痛苦?   天涯眼见明月情绪低落下来,只能伸手揽住明月肩膀,轻轻说,“走罢。”    62 62、第61章 家 ...   余下的时间里,明月游兴不浓。   天涯看得出来。他知道明月受了邵明敏那些话的影响。   天涯不打算逼迫明月,向自己倾诉。   有些心情,欲诉无从,再亲近的人,也无法与之分享,只能独自承受。   也许有一天,可以释怀的时候,付诸一笑。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始终都会是心头的一粒砂。   “我想回家。”明月有些歉然地对天涯说。   “好,我们回家!”天涯毫不犹豫,拉起明月的手,“我们去退房,立刻就走。”   明月想说抱歉,天涯却一把勾住她肩膀,“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假期,所以先同你约好,免得被人捷足先登。下次,带我去你生长的地方看看!”   “天涯,我……”明月想说我要读书,照顾父母,期待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能让林渊站起来,我不知道再一次任性,是什么时候。   天涯却侧脸吻一吻她脸颊,“就这么说定了!”   明月啼笑皆非。   却感动莫名。   次日下午,天涯送明月回到代尔夫特的家门口。   两人在门口道别,天涯亲吻明月额角,然后放开她。   望着她从南半球归来,被北半球寒冷冬天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天涯心里就这么一把掳了她走,从此再不放开的念头,转了又转,最终化成微笑,替她把围巾往上拉一拉,遮住口鼻,“把手伸出来。”   明月被围巾遮住口鼻,拿眼睛疑惑地望着天涯,然后伸出手来。   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下角有烫金“TY”标记的信封来,交到她手里,合起她的手心,在她手背上吻一吻,“去罢。”   他的手指一点点放开,目送明月向他挥手道别,小跑着回家去的背影,消失在杂货店门后,这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返身走向等在一旁的汽车。   有时候,分别,是为了重逢。      明月回到自家杂货店里,两个熟客正在采买奶酪同新鲜水果,看见她从外头进来,都不由得打趣,“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小月亮。和男朋友去哪里度假?”   明月微笑着同两人打招呼:“克雷恩太太,迪克太太,圣诞快乐!”   随即脱去身上的毛衣外套,转进收银台后面,轻轻拥抱一下正在替客人把咸鱼用油纸包起来的阿妈,“这里交给我罢,阿妈。”   阿妈反手拍拍她,“我应付得来,你刚回家,先上去和你阿爸还有阿渊打声招呼,休息一下。”   明月见阿妈精神和气色都不错,整个人看起来平和温暖,遂不再坚持,穿过杂货店,上楼去。   阿爸和林渊都在家,两人正在房间里下棋。   明月走近细看,爷俩竟然在走飞行棋。阿爸执红,林渊执蓝。阿爸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四架飞机统统出动。林渊略微落后,还有一架飞机停在出发点上,另一架飞机则恰好落在禁飞区里,被迫停飞一次。   卫一站在林渊轮椅后面观战,看得七情上面,双手握紧,脖子上青筋绽露。   不晓得的人,真要当他准备去拼命。   “嗨,阿爸!嗨,林渊!”明月弯腰,分别拥抱阿爸和林渊,又同卫一打招呼,“嗨,卫一!”   卫一板着脸,向明月点点头。   阿爸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给女儿,“你陪阿渊下棋,我去换你阿妈。”   明月在林渊对面坐下来,将毛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问:“轮到谁了?”   “到你,我停飞一次。”林渊微笑。   明月抓起棋盘上的骰子,攥在手心里摇两摇,往棋盘上一掷,圆润的黄杨木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转了片刻,停下来,三点。   明月把小飞机在棋盘上向前移动三格。   轮到林渊,明月把骰子拿起来放到他手心,看着他轻轻合拢手指,手腕上下翻动数下,做了个很寻常的摇骰子的动作。   明月却猛地睁大眼睛,几乎要为这个动作而欢呼起来。   林渊松开手指,骰子掉在棋盘上,跳两跳,停在六上。他将自己在出发点上的飞机移出来。   “林渊,再扔一次。”明月把骰子又放回他手心里,随后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合拢手指,连续转动手腕。   “阿渊……”明月心里被邵明敏那两句话带起的一点点不痛快,被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弹得四散无踪,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个在寻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毫无难度的动作,对于林渊来说,却是从他车祸瘫痪以来,做过的最复杂最连续的动作,足以叫明月为之热泪盈眶。   “别哭,明月。”林渊微笑,“看,这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明月大力点头。   是是是!这是最好的礼物!   “什么时候的事?”明月顾不上下棋,高兴地问。   卫一哼了一声,“就是你出去玩这两天发生的事。”   明月歉然,“对不起……”   林渊控制轮椅,来到明月跟前,拍拍她的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又问:“出去玩,开心吗?以后假期多出去走走,家里有我陪阿爸阿妈,你尽管放心。”   明月笑一笑,“开心。”   林渊转动轮椅,“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一会儿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和我们讲讲,去了哪里,看了什么风景。”   “嗯。”明月欠身拥抱他,伸手取过椅背上的外套,起身回自己房间。   林渊望着明月走出他的房间,才轻声问卫一:“让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这些年,他和阿爸阿妈还有明月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已经胜似血亲。而他的母亲,全副精力都投注在舞蹈事业上,无暇理会和照顾他,这些年,无非每到春节时候才匆匆见上一面,她便要继续投入到她的新年演出当中去。   黄医生最后选择回到荷兰,他以前任职的康复治疗中心。   明月毅然选择退役时,坊间曾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揣测同谣言,犹以她和他之间有暧昧,她因怀孕而不得不退役的猜测居多,一时甚嚣尘上。   明月从未站出来为自己澄清过什么。   但他知道她最害怕阿爸阿妈承受不了那些流言,所以在她流露出退役意愿的时候,已经决定和他们举家旅居荷兰。   不仅仅因为方便他继续参加临床实验,更因为荷兰是全世界思想最开放包容的国家,他们接纳最古老的职业,赞同实施安乐死,认同同性婚姻……他们拥有许多世界顶尖的科学技术,走在科学探索的前沿。   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会关心你以前的身份,你只是你,仅此而已。   他希望在这样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环境清静平和的地方,明月能放下过往留给她的伤痛,开始全新的幸福生活。   然而这不意味他能将自己视为妹妹的明月,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上。   他从不打算干涉明月结交朋友,所以明月第一次同天涯外出用餐,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可是这个男人在不征求家长同意的情况下,就擅自带明月出门旅行……   林渊让卫一调取杂货店里的监.控录像出来,“查查他的背景。”   这时他问起调查结果,卫一轻轻摇了摇头。   “此人十分神秘,想查他阻力重重。只查到他的交流学者身份,来荷兰进行学术交流和洽谈引进风力发电技术事宜,其他一概无法追查。”   林渊闻言忍不住微微挑眉,神秘的年轻男人?   “而且出入都有保镖跟随。”   “比你如何?”林渊笑问。   卫一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林渊微笑,既然查不出——“以后有机会面对面。”   卫一“喀啦啦”转了转颈骨,松一松肩膀肌肉。      明月回到自己房间里,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天涯交给她的信封,坐在床边拆开信封封口,由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   照片上是她和天涯在大堡礁洁白的沙滩上,肩并着肩,头挨着头拍的合照,两人都在笑,她看起来微微羞赧,而天涯则无比开朗。   明月的指尖在照片背面摸到浮凸感觉,轻轻翻过来,看见照片背面写着一排电子地址,然后一个箭头指向地址,遒劲的字迹写着:我的电子邮箱!   明月怎样都忍不住嘴角的笑纹。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共进晚餐的时候,明月向阿爸阿妈还有林渊讲起自己的两天澳洲之行,“天高云淡,碧海白沙,非常非常美丽。我放春假的时候在家里看店,阿爸阿妈也去那里旅游罢。”   阿妈摆摆手,“那么远,又人生地不熟,还是待在家里好。”   “去罢去罢,我请你和阿爸去旅行。”明月笑着撒娇,“然后带很多很多礼物回来。”   她这次出门匆忙,身边没带多少现金,来去同样突然,没有给家人带礼物回来。   “既然明月说风景好,那我们可以计划计划。”阿爸握住阿妈的一只手,轻轻捏一下,“这一年你也没怎么休息过,正好趁机歇两天。”   阿妈想一想,也就再没有反对。   吃过饭,阿妈进厨房洗碗。   家里购置了洗碗机,可惜她总觉得用洗碗机洗出来的碗不干净,又不肯让明月帮忙,“你洗碗不仔细。”   明月便留在客厅里同林渊聊天。   “什么时候请你的朋友来家里玩罢。”林渊一边吃饭后小甜点,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对明月说。   明月微笑,“下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碰到。以后再说罢。” 63 63、第62章 执念 ...   圣诞节假期结束,明月恢复到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   天涯给她的照片,被她装在相框里,静静放在书桌上。   思量再三,心里那把“对他说谢谢”的声音占据上风,抽一个功课不那么多的下午,明月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天涯。   并无赘言,只一句由衷的感谢。   天涯并没有即刻回复她,转眼春假来临,阿爸阿妈最后还是被明月说得心动,两人相偕,随旅游团到澳洲旅行。   明月送二老到机场,笑眯眯目送他们入了闸,才独自返回家中。   荷兰的春假有九天时间,许多当地居民趁机出门度假,亦有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切如同往常。   明月独自留在杂货店里,没有顾客的时候,便坐在收银台后头,静静看书。   忽然手提电脑发出悦耳的“叮咚”声,提醒她有新邮件。明月放下手中的《尼伯龙根之歌》,去查看邮件。   新邮件来自天涯。   邮件里贴着一张他穿厚厚极地服,眉睫口鼻都染着冰霜的照片,在他身后,是数只看起来在挤眉弄眼的雪橇犬和一望无际的雪原。   邮件下头亦只有一句:想念和你一起在大堡礁的时光!   明月看得微笑,不知为什么,很想向他倾诉,遂在回复他的邮件里,讲起琐碎的生活细节。   教授布置了作业,有些专业术语没有听懂,幸好同学热情,下课时又向我详细地将题目解释了一遍。否则假期结束,作业交上去,驴唇不对马嘴,要笑死人。   解剖学已经从动物解剖阶段向人体解剖过渡,有精神比较脆弱的女同学当场呕吐,由左右同学扶到洗手间去,吐完了,回来继续上课。我觉得自己的胃也在翻涌,只是强忍住,没有当场发作罢了。当天中午,大家的胃口都不是很好。   隔几日,天涯回复她:想像你今后可以帮助多少人,免于遭受病痛之苦;想像这是一场比赛,如不能完美完成动作,将无法进入决赛;想像……我就陪在你的左右。   照旧贴一张他在冰天雪地里的照片。照片上他半侧着脸,阳光从背后洒下来,只能隐约看清楚一个大致的轮廓,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明月微笑。她其实已经克服心里障碍,只是忍不住想对他倾诉当时的心情。这些艰难的事,她不愿意让阿爸阿妈知道,为她担心;也不想告诉林渊,使得他在参加临床实验的同时,还为她分心。   她一向不善于诉说,从前是,现在亦然。   只是,她无由地,愿意向天涯,倾吐一些,从不向人言说的心情。      两人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通过电子邮件相互交流。   天涯很少明确说自己身处何方,总是在邮件里贴一张具有当地特色的照片。有时是崇山峻岭,有时又是万里黄沙……始终在不停奔走,偶尔停下来休息,只为踏上更遥远的旅程。   明月觉得,他是真心喜欢这种工作和生活的状态,全情投入。   同他上山下海,飞天遁地,只为了寻求更科学更理想的发展状态,保护自然环境相比,她的所面对的那些困难,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天涯在邮件里回复明月:职业无分贵贱,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他们就此展开严肃的探讨。   明月开始在课余参加学院组织的慈善活动,到养老院去为老人们读书、为节能减排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所有亲近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改变。   她如同一只长期蜷缩自己小小的脆弱的壳里的蜗牛,忽然醒来,小心翼翼地开始向外伸展触角,探索世界。   “我觉得明月开朗很多。”阿妈有一天悄悄对阿爸说。   阿爸点点头。   在不知不觉间,有些东西,从女儿的肩膀上,卸了下来。他不知道那被卸下来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女儿脸上,有了微笑以外的颜色。   林渊也注意到了明月的改变,那些在脑海里反复筹划,在那个背景神秘的男人伤害明月以前,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的念头,被他按耐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喜悲,明月都保持微笑,勇敢面对。黄医生在返回自己任职的康复医院前,对他说过,这种状态,是“微笑忧郁症”的表现。对明月来说,她有责任在父母面前保持积极向上的情绪和心态,如果她流露出崩溃的蛛丝马迹,那么这个家将遭受毁灭性的重创。因此所有的负面情感,都被她压抑在心底深处。   曾经的不喜不悲的背后,明月所承受的痛苦,远远超乎他们的想像。   他知道,却没有任何解决之道。   如今发生在明月身上的改变,是他们长久以来所期望的。   家人朋友乐见其成。   就在这时,有意外来客到访。   那是一个三月末的休息天,春暖花开,雨水渐歇,整座城市仿佛被鲜花的海洋所淹没,及目望去,都是烂漫盛放的郁金香花,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   褪去冬日的阴霾寒冷,街上的行人也陆续换上比较轻薄的春装,一切都使人觉得温柔而美丽。人们的脚步格外轻松而散漫,只为在这春光里,多做片刻停留。   明月从学校回来,走到自家杂货店门口,停在路边一辆汽车的司机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打开后座的车门,护着一个戴宽檐女帽,穿着剪裁精致的雪花呢连衣裙,捏着黑色绗缝手包,脚踩红底高跟鞋的贵妇从车上下来。   饶是穿惯地摊货的明月,都认得出来人通身上下都是名牌。   当贵妇站稳脚,挺直脊背,摘下墨镜,抬头望向明月时,明月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邵明敏挥手示意司机退开,然后向前一步,走到明月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明月,“我想见林渊。”   明月不由得挑眉,“他……”   “如果他不在,我就在这里等,直到他回来为止。”邵明敏面上的表情冷若冰霜。   然而明月注意到她的手指紧紧捏着手包,紧到关节泛白。   那些一口回绝的话,终于没有直接说出来。   “他要到晚上才会从实验室回来……”   “我可以等。”邵明敏冷冷地说。   明月看了看杂货店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又看了看靠运河栏杆停着的汽车,再瞧一眼一身贵妇打扮的邵明敏,叹了口气,“要不要进来坐?”   明月本以为以邵明敏的高傲自负,恐怕根本不屑领会她的好意,孰料她竟毫不犹豫:“也好。”   明月张了张嘴,随后失笑,“欢迎。”   她领着邵明敏从自家屋子边上的小木栅门穿过两幢房子之间的窄巷,来到自家院子。小小的院子的姹紫嫣红,仿佛整个春天都浓缩在这一方院落。   韶明敏打量这座古老的建筑和在她看来无比逼仄的小院落。   “他……就住在这里?!”在华国,他是奥运冠军,母亲是著名舞蹈家,父亲是古老世家的当权者,即便是私生子,但他所拥有的,决不比正统的继承人差,甚至还更胜一筹。   然而现在,他就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房子里,守着一间小杂货店?!   最教邵明敏愤怒的是,他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却为了孟明月而放弃了一切!   明月点了点头,她不明白邵明敏的愤怒因何而来。   邵明敏暗暗吸一口气,才不至于当场发作明月,“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从明月申请退役,到正式退役,举家旅居海外,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但在邵明敏的感觉里,却仿佛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以前在国家队,林渊是孟明月的私人体能教练,经常陪在她左右。她可以经常在跳水中心遇见他。即使没怎么交谈过,但只要能时时见到他,也能令她觉得开心。   孟明月的毅然退役,间接促使她也做出了退役的决定。   她想过追随林渊的脚步,去世界的尽头,可是她到底没有勇气反抗父亲为她安排好的婚事。   直到她在澳洲遇见孟明月,看到在她身边,以守护者的姿态出现的王储殿下,她才知道,孟明月竟然没有和林渊在一起。   她怎么可以抛下林渊,独自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逍遥自在?   林渊怎么办?   这个疑问啮噬折磨着她的内心。   最后她决定任性一次,为自己从小到大,未曾改变过的爱恋,做一次努力。   几经辗转,她查到孟明月的下落,来到荷兰小城,只为见他一面,向他寻求一个答案。   她已经用尽半生的时间去等待,她不想再等待下去。   “看你的‘好’的定义是什么。”明月想一想,才慢慢说。   对身体健康,行动自如的他们来说,林渊无疑生活得不算好;然则比起当初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又有长足进步。   明月没法定义“好”或者“不好”。   邵明敏点点头,总算姓孟的还说了句实话。   “他……有女朋友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明月抿一抿嘴唇。这是林渊的私事,即便她知道答案,也不便透露给邵明敏知道。   忽然两人身后,传来林渊温润却疏淡有礼的声音:“侯太太,这些事,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医院做一年一度的复检,希望各项指标都正常。 64 64、第63章 爱你 ...   明月把小小的院落留给邵明敏和林渊,回到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关上门。   以邵明敏的性格,她留在院子里全程旁观,恐怕会被她视为奇耻大辱。   明月从书柜上取下看了一半的《尼伯龙根之歌》,信手翻开,只看了一页不到,就听到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破碎哭泣。   明月微微叹息。   邵明敏喜欢林渊,喜欢了那么久,那么深。   以至于后知后觉如明月,都晓得她的心思。   可是,她来得太晚,没有早早地遇见他。   明月想起曾经,有个英俊少年,拉着她的手,在晨光中奔跑,同她一起并肩坐在图书馆的过道上,静静看书,每次都会带一颗名叫“吻”的巧克力……   他笑容温柔,望着她的时候,仿佛她就是世界的中心。   他的吻又轻又软,小心翼翼,生怕稍微重一点,就会伤害到她。   他说:I love you,Moon。   所有和他在一起的回忆,都美好得让人不忍轻易触动。   明月垂睫。   她是幸运的罢。   正如同女作家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让她遇见了生命中留给她最美好回忆的少年,也让她遇见了令她笑,令她思考,令她重新打量世界的……天涯。   明月倏忽扬睫,大眼里有明亮清澈的流光。   她合上手边的书,站起身来。   楼下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哭声。   明月推开窗,院落中繁花依旧,只是已寻不见邵明敏高傲挺直的背影。   隔了一会儿,明月听见敲门声。   “请进。”   林渊推门而入,卫一面色不善地跟在他身后。   “让我和明月单独呆一会儿,卫一。”   卫一瞪了明月一眼,警告意味浓重,然后退出去,关上门。   明月微笑,只做没有看见。   林渊驱动轮椅来到明月跟前,望一眼她书桌上的书,最后只是轻笑,“傻明月,以后别再做这中吃力不讨好的事。”   明月点点头。   以后不会了。   “在看尼伯龙根之歌?”林渊遂将刚才的事揭过。   “院系打算排演一部话剧,在校庆时慈善义演,门票收入都将捐赠给运动员康复基金。”明月摊手,“我对北欧神话一窍不通,得了教授指点,最近一直在读这本书。”   盖因并非母语之故,尼伯龙根之歌又充满悲剧性同黑暗色彩,所以读起来格外吃力,一本书断断续续看了很久,仍未读完。   林渊笑起来,“等一下我让卫一送黑胶唱片过来。”   见明月露出不解的神色,忍不住笑弯了眉眼,“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就是根据尼伯龙根之歌和沃尔松格传说创作的,可以帮你更好的理解原著。”   “哦。”明月望着他的笑容,呆呆地应。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夏天。   即便是大学生也忍不住要欢呼一声:放假了!   家中条件好的学生不必为学费、生活费烦恼,早早相约到地中海或者夏威夷度假。   拉尔夫?海茵里希仍未放弃对明月的追求,放假前又约明月到他家在德国的城堡避暑。   “谢谢你的盛情邀请,”明月朝连睫毛都是金色的青年歉然微笑,“可是我已经同人约好……”   金发青年望着明月温润的笑脸,有些沮丧,“你有男朋友了,是吗?所以拒绝我的追求。”   明月想一想,决定不留给他虚无的希望,遂点点头,“是,我有男朋友了。”   金发青年轻轻叹息,“那我祝你快乐。如果……”   他想说如果你不快乐,我会在这里。   然而他也无法保证,究竟自己是否会在原地等待,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明月同海茵里希道别,回到家里,正遇见卫一提着行李从他房间里出来。   “要出远门?”明月有些意外。   林渊的实验性治疗已经取得阶段性进展,实验室使用新研发出来的药物激活了他中枢神经神经元的再生,使得他能更好的控制自己的手臂。他现在的抓握比以前有力,手腕动作也更灵活,甚至有一天拿笔写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全家人都为此欢欣不已。   林渊当时还笑眯眯地抱怨自己的字写得丑,恐怕要重新学习写字。   明月本以为他会一鼓作气继续接受临床实验,取得更大的进步。   林渊跟在卫一后头,看见明月脸上的诧异表情,停下轮椅,朝她招手,“来,明月,我有话对你说。”   明月走近他,蹲下.身,与他面对面。   林渊伸出双手,明月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任他轻轻地握住。   “我父亲……”林渊很少对人说起“父亲”这两个字,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一角色,始终缺失,如今他已经三十七岁,那些少年人的意气退去,心态已经平和,“前天在家中浴室中摔倒,昏迷至今,医生说情况堪忧……”   明月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她想起已经去世的阿嬷来。   “家母失去主张,整个人在电话中哭到崩溃……”想到毫无头绪,只晓得痛哭的母亲,林渊抽出一只手里,理一理明月的额发,“我回国去,陪她度过难关。”   明月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林渊微笑,摇摇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好好在家过暑假,别胡思乱想。”   “好,我等你回来。”明月应承他。   随后他们拥抱彼此,林渊由返回楼上的卫一推下楼去。   阿妈在院子里,双手在围裙里搓了搓,也给了林渊一个拥抱,“你别急,会好起来的。”   阿爸开了车在门口把林渊接上车,送他去机场。   明月和阿妈站在门口,目送汽车驶远。   明月隐隐有中预感,这一年半安逸平静的时光,就此终结。      晚上,明月在给天涯的邮件里写道:   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命运在不远处的拐角安排了怎样的遭遇。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每分每秒,不让它从指缝里白白溜走。   天涯并不像往常那样,隔一两天才回复她的邮件,而是即刻有了反馈。   “所以我要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了你。”   明月望着电脑显示屏上简简单单的十多个字,忽然希望天涯就在眼前。   “我也要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你。”明月回复天涯。   那头却没有了回音。   明月在电脑前又等了片刻,不见天涯,只好合上笔记本电脑,下楼去。   七月的代尔夫特夜空晴朗,抬头望去,能看见满天繁星。小院里花木葱郁,空气中有隐隐的花香。   侧耳倾听,能听见游艇从运河上开过,水花溅起的声音,还有游人们的欢笑声与交谈声。   一切都同平时一样。   明月到杂货店里换了阿妈,“阿妈,你回去看电视吧,八闽之音要开始了哦。”   阿妈抬头看一眼时间,果然快到八闽之音开始的时间。   “那我上去了,要是没什么客人,你就早点关门休息。”临走前仍忍不住叮嘱女儿。   “我知道了,阿妈。”明月点点头。   阿妈这才回楼上去。   明月在店里,慢悠悠收拾陈列货品的货架,偶尔能听见从隔壁传来的激烈的咆哮。   这个晚上,是足球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的比赛,荷兰橙衣军团将迎战斯洛伐克队,整个代尔夫特的球迷都为之紧张到疯狂。   许多人聚到酒馆和饭馆里,一边喝酒聊天,一边观看比赛,人人都为橙衣军团捏一把汗。荷兰国家队从未取得过世界杯冠军,这是多少年来荷兰球迷的遗憾。所有人都希望这一届荷兰队能捧起大力神杯。   明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当她看到姐姐和林渊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那种看着国.旗在赛场上空冉冉升起,与有荣焉、激动到落泪的心潮澎湃感受,是所有热爱运动的人所共有的。   明月安心在店里坐下来。   在比赛期间,恐怕来杂货店的客人不会太多。可是如果比赛以荷兰队胜出结束,只怕整个小城都将为胜利而成夜狂欢,整晚无眠。到时候只怕很多在比赛期间喝光家中啤酒的球迷要出门买啤酒喝。   她就稍微晚点再关门罢。   耳边不时传来球迷大大小小的呼喊声,甚至偶尔还能听到砸碎酒瓶的脆响。   明月一边看书,一边淡淡微笑。   忽然放在收银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传来有新邮件的提示音,明月将书搁在一旁,伸手点开新邮件。   邮件是天涯发过来的:明月,看门口。   明月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门口。   只见门外,一个英俊男子,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蓝色衬衫,搭一条旧得膝盖上已经有破洞的牛仔裤,拎着一个黑色的行囊,风尘仆仆地踏着夜色,向她走来。   “天涯!”明月从收银台后面站起身来,绕过柜台,凝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天涯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明月跟前,一把将行囊扔在地上,伸出双手,将明月紧紧扣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吻,低语:   “有些话,我想亲口对你说。”   他吻一吻她耳郭,稍微拉开些距离,捧住她的面孔,深深凝视这个住在他心里十年之久的女孩子,“我爱你,孟明月!”   明月闻言,微笑,眼角泪光隐隐,她鼓起勇气,轻轻伸手抱住天涯的腰背,“我也……爱你,天涯!”   天涯双眼微热,猛地低下头,攫住了她的嘴唇。   远处传来球迷的哄堂欢呼,空气中花香弥漫,满天繁星闪烁……   仿佛,都为了这一刻。 65 65、第64章 除了爱,别无其他 ...   明月在天涯身旁,手被他紧紧握着,两人并肩坐在阿爸阿妈对面的沙发里。   孟海戴着老花眼镜,上上下下打量天涯。   昨晚一个小时的八闽之音节目结束,他和阿妈也没有听见女儿上楼来的声音,看看时间不早,他就下楼到杂货店来,打算帮女儿把门关了,叫明月早点休息。   哪里料到走进自家杂货店,抬眼一看,女儿正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吻得正缠.绵。   孟海来荷兰一年半有余,对于洋人习惯当众接吻一事,已经渐渐由当初的无法接受,慢慢变得习以为常。然则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有一天自己的女儿同异性在他面前接吻的事实。   孟海忍不住握拳捣住口鼻,咳嗽一声。   天涯听见咳嗽声,轻轻放开明月的面颊,握住她的手。   明月双颊绯红,低低唤一声“阿爸”。   “伯父您好,我是沈天涯……”天涯对阿爸微笑,自我介绍。   孟海又咳嗽一声,“今天已经不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   竟是一副不预多说的模样。   “是我失礼,这么晚打扰伯父伯母休息了。请容许我明日登门拜访伯父伯母。”天涯保持微笑,“伯父,晚安。明月,晚安。”   他执起明月的手,在手背上吻一吻,这才转身离去。   明月望着他风尘仆仆而来,匆匆一晤就又离开的背影,心里充满甜蜜。   孟海看见女儿凝望天涯远去背影的神色,倏忽无声地叹息,随后微笑,“关门罢,明月。”      明月整晚都睡得不踏实,脑子总有天涯的面孔闪过。   早晨六点半不到,便自动醒来。   进浴室洗漱时候,看着镜子里眼睛四周微微泛青的自己,明月忍不住做个鬼脸。这么多年征战各大赛事,早练就一身宠辱不惊的镇定功夫,可是男朋友要来拜见父母,仍令她辗转难眠。   淡定,要淡定!明月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长发女郎冲她微笑。   明月洗漱完毕,下楼去和阿爸阿妈一起吃早餐。   阿妈用新鲜罗勒末和鱼末与面粉一道调成面糊,用平底锅煎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鱼饼,上头涂一层自家特制的虾酱,咸香无比。   明月一口气吃掉两张鱼饼,吮一吮手指,“有阿妈做的早餐作为一天的开始,是最幸福的事!”   阿妈听了,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也不难,阿妈教你做。”   “我去帮阿爸开门。”明月听了,赶紧逃跑。   明月从来不是个肯向困难低头的女孩子,但于厨艺一道,真是没有一点天分。   阿妈看女儿落荒而逃,暗暗嘀咕,“这以后要是嫁到婆家去,可怎么办?”   明月当然没听见阿妈的嘀咕,她到前头店铺里帮阿爸开了门,鲜蔬水果摆到门口,花圃送来的大捧花束一一放到桶里,杂货店的一天就此开始。   隔壁范霍尔太太也双眼泛青地走进店里来,看见明月,虚弱地打个招呼:“早,小月亮。”   “你没事罢,范霍尔太太?”明月一边将新鲜牛奶从冷鲜柜里取出来放在收银台上,一边问。   邻居太太叹息,“昨天晚上的球输了,詹森一个晚上都在咒骂裁判,说那个点球判罚不公。”   明月失笑,范霍尔先生平时看起来斯文有礼,可是一但事涉他心爱的足球,简直蛮不讲理。   “等一会儿他去上班,我得好好睡一觉。”邻居太太付过牛奶钱,拎过牛奶桶,回家去了。   明月望着邻居太太的背影,微笑。   这大抵就是生活。   嘴巴上抱怨先生晚上吵得她没睡安稳,可是第二天一早起来,仍然会出门给一家大小买牛奶,等先生孩子都出门去,仔细地把家里收拾一遍,做好晚餐等他们回来。   日复一日,时光就这么走远。   将来孩子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各有各生活,她还是会守着已经发胖老去的先生,听他唠叨抱怨裁判不公。   再寻常不过,也再温暖不过。   明月双手撑住下巴,她不承认自己在等天涯,可是她的心知道,她在期待天涯的到来。   上午的时间静静地过去,他没有来。   阿爸替老客户送完货回来,停下脚踏车,往店里张了张,没看见昨天晚上那个青年,心里不晓得是失望,亦或松了一口气。   下午阿爸阿妈午睡,明月守在店里。   天花板上的老式四页吊扇缓缓地转动,带来一丝凉意,明月捧着书坐在收银台后头,双眼却望着门外。   可是直到晚饭时分,天涯也没有出现。   明月忍不住胡思乱想,不会出事了罢?   这念头紧紧攫住她的心脏。   晚饭她吃得心不在焉。   阿爸实在可不下去,轻轻按住女儿把筷子直直戳向汤碗的手。   “明月。”   “阿爸。”明月回神。   “我看他不是一个怕事会临阵脱逃的,既然说了会来拜访,他一定会来。”孟海向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和你阿妈也不会吃了他,所以你安心吃饭。”   明月这才算是略略踏实些,把晚饭吃了。   等到吃饭后水果时,前头杂货店里响起询问声:“请问有人在吗?”   孟海在明月出声前,按住女儿肩膀,“让我去。”   阿妈则轻轻握住女儿的手,“你放心,你阿爸不会为难他。”   她昨天晚上已经听阿爸提起那个叫天涯的年轻人。就是他不经他们同意,带着明月到国外旅游的。照阿爸的描述,是个相貌英俊端正的孩子,人也非常有礼貌,只不晓得对明月到底好不好?   他们总归一天老过一天,心里最大的希望,就是女儿能有个幸福的归宿。   只是这十多年来,女儿的心思最初都在跳水上,如今退役,又都在读书上,始终不见她把感情的事放在心上。   她一直暗暗担心,女儿为了他们,也为了阿渊,打算学那些时髦的外国人,做什么“单身贵族”,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忽然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出现在女儿的生命里,虽然不知道两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对那年轻人也所知甚寥,但是看女儿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想必是喜欢人家的。   她昨晚就对阿爸说过,别板着一张老脸,弄得人家孩子尴尬。   女儿的幸福要紧。   过不多久,阿爸在前,天涯在后,两人走进楼下客厅。   阿爸请天涯坐,天涯却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朱漆双层礼盒。   “伯父伯母,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阿爸坐回妻女身边,并没有伸手接过礼盒的意思。   阿妈忙暗暗掐了阿爸一把,然后接过礼盒,放在茶几上。   明月忙起身,“我去倒茶。”   她去倒了杯茶出来,走到天涯身旁,将茶杯递给天涯。   天涯接过茶杯的同时,顺势握住明月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旁边。   阿爸不由得挑眉。   天涯紧紧握住明月的手,向二老微笑。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姓沈,双名天涯。”天涯不疾不徐地向二老自我介绍,“今年三十一岁。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经常一念既起,兴之所致,就跑到世界尽头,许久才回家一次。好在父母都支持我,从未强迫我改变现在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家去继承家业,可是那会是在我父亲老去,想从家族领导者的位置上退休的时候。所以,直到家父退休以前,我可能都会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到世界各国旅行,观察和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隔很久才回一次家。   “这样的我,一直都没有真正结交过女朋友,我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工作,休息天的时间统统花在陪伴她上。更因为,我没有遇见那个能走进我心里,从此驻足不去的人……   “直到我遇见了你们的女儿。”天涯侧头望向坐在他身边的明月,“原来我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在正确的时候,遇见她,爱上她。”   明月泪盈于睫。   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磨折、天人永隔,她甚至已经不再期待命运的眷顾,打算就这样和家人平静度过一生。   天涯回头,凝视二老,“请二老将你们最珍爱的女儿,嫁给我!我所能给她的,除了我全部的爱,别无其他。”   孟海望着坐在他对面,双手紧握的一双小儿女,忽然觉得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按照我们闽州的传统,在婚前一个月,男家要依照女方提出的条件送聘礼到女家,并请两位女性亲戚做全福人,连同媒人,带同聘金、礼金及礼品到女方家中。礼饼、礼金、礼品、耳饰样样要齐全,成双成对……”孟海微笑,“倘使你能办得到,就择日纳征罢。”   明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她竟不晓得竟然有这么多讲究。   天涯捏一捏明月手心,随后向二老微笑,“我的长辈都在国内,请容我与他们商量,一定尽快请家中长辈来代尔夫特,向伯父伯母提亲。”   孟海见天涯并不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有所退缩,微微赞许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事外出,可能没时间赶稿,周四如果我早晨八点还未更新,大家就表等我了啊~~~ 66 66、第65章 去见家长 ...   天涯握着明月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明月失笑,“天涯,现在是我去见你家长,紧张的人应该是我。”   天涯求婚以后,阿爸阿妈待他离开,打开朱漆礼盒一看,二老齐齐愣住。   双层朱漆礼盒内,第一层分成数格,装着成双成对的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龙凤金镯,第二层则放着闽州特有的四色点心,分明是做足了准备来见家长。   阿妈推一推阿爸,“难为他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把这些东西都准备齐全。”   他们来荷兰一年半,知道这些家乡的物事,要一次都凑齐,绝非易事。   阿爸哼一声,“想把我女儿娶回去,这点诚意还是要有的。”   “你在这里自己慢慢得意,我要去翻翻首饰,给女儿准备嫁妆。”阿妈欢喜地回房间去,把阿嬷留给她的首饰,还有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金银饰品统统都找出来,又取出女儿搁在她这里的存折,看看能给明月准备多少嫁妆。   阿爸跟进房间,坐在老妻旁边,看着她在计算器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按来按去,最后累加到一个颇惊人的数字,咂舌,“这么多?”   阿妈笑中,带了些许伤感,“明月自己得冠军的奖金、代言体育用品的代言费、以前跳水队发的津贴,我都给她存着呢。还有……我给阿英准备的那份嫁妆……”   听阿妈提起阿英,阿爸伸手搂住她的肩膀,“阿霞……都过去了……”   阿妈点点头,用手背抹抹眼睛,“我知道,我知道。”   “明月会幸福的,连同阿英的那一份一起。”阿爸搂紧阿妈。   阿妈微笑,“我还没给明月准备嫁衣,得赶紧做起来,免得时间太仓促。我记得阿妈留下来一块顶好的红缎子料子,收在哪个箱子里了,不行,我得找出来……”   说完放下计算器,就准备去翻箱倒柜找阿嬷留下来的料子。   阿爸忍不住按住阿妈肩膀,“这么晚了,明天再找罢。”   阿妈自己也笑了,“女儿要嫁人,只觉得她在家里的时间一天少过一天,以后就是人家的媳妇了……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隔两天,天涯再次登门拜访。   “此行的洽谈成功,明天就要回国,想恳请伯父伯母允许明月同我一道回去。”天涯表明来意。   阿爸阿妈知道这是要带女儿去见未来公婆,假使男方家长不反对,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他们的婚事了。   想到女儿忽然之间就要嫁人,孟海心中多少舍不得,可是明月的幸福要紧,他的这些舍不得就显得微不足道。   “我和她阿妈,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你,带她回国去吗?”   天涯向二老承诺,“请相信我。”   阿爸最后点了点头,“好好对明月。”   经过九个小时航行,直到下了天涯的私人飞机,双脚踩在祖国的土地上,明月才有了自己将要随天涯去见他家长的真实感。   机场停机坪上早有黑色三叉戟标志的汽车等候他们,司机从车上下来,接过天涯和明月的行李,放到汽车后备箱中。   天涯替明月拉开车门,等明月坐进车内,随后才上了车。   司机等两人坐稳以后,将车平稳地驶离机场停机坪。   明月望着街道两旁,王都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微微有些紧张。   “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太失礼了,天涯。”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胜过所有。”天涯握紧她的手,   明月脸颊一红,“即使你看我百般的好,徒手去见长辈,也是我的不对。”   天涯笑起来,吻一吻明月手背,“我父母什么都不缺,但如果你怕空手去见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   明月忍不住瞪他。   天涯投降,“好好好,我们先去挑礼物。”   说完吩咐司机,“先去王府大街。”   汽车在王府大街街口停下,天涯拉着明月下了车。   明月注意到他们车后有另一辆极不起眼的黑色汽车也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两个便服男子,远远跟在他们后头。   明月想说什么,天涯却牵着她的手,转进一条小胡同里。   同王府大街沿街商店的气派辉煌比起来,这条小胡同内的小店面则显得古朴得多,门面也不大,可是生意都出奇得好,里头坐满了客人。   天涯拉着明月几乎走到胡同底,才停下脚步。   明月看见一个一开间的小铺子,里头支着张长条桌,上头用碧纱罩罩着点心,条桌后头坐着个耄耋年纪的老阿嬷。见有客人登门,便向他们微笑。   “大妈,给我们包两份芸豆卷带走。”天涯对老阿嬷说。   “好咧。”老阿嬷起身用上头盖着红色福字的牛皮纸包了两份芸豆卷,用纸绳一扎,递给他们。   明月接过来拎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   天涯付了款,同明月原路返回车上。   “家父以前还没有成为家族领导者时,常常和家母一道来他们家,买一份芸豆卷,然后在隔壁喝一碗核桃酪。这是王都所存不多的几间纯手工做芸豆卷的铺子了。”天涯微笑,“他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不能随便和家母在小馆子里吃东西。”   明月听得入神,感觉上天涯的父母是很好相处的长辈。   天涯似察觉她的心思,忍不住捏一捏她脸颊,“你不用担心,他们一定喜欢你。”   我只怕你见了他们,要怪我隐瞒自己的家世。天涯暗暗嘀咕。   “什么?”明月回眸。   “没什么。”天涯微笑,“等下见了他们……不能因为他们对你好,就把我撇下……”   “怎么会?”明月失笑。   然而当明月注意到车窗外渐渐熟悉起来的巍峨宫墙,笑容渐渐被疑惑取代。   “天涯,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见我父母。”天涯保持微笑表情。   “可是这条路……”明月曾经两次在奥运会上夺冠,奥运代表团归国后,曾经在王都的王宫里受到国王陛下和王后的接见,走得都是这条路。   “明月,看着我。”天涯握紧明月的手,轻轻对她说。   明月转过头来,凝视天涯。   “爱你的人,是我。要和你结婚,共同生活的人,也是我。我父母只是住在这里,但他们也是寻常人,所以,请相信我。”天涯亲吻明月的指尖,“他们只会祝福我们。”   明月听了,略微压下疑惑,“我不是担心这个……”   “不担心就好。”天涯笑起来,“我们马上就到了,来,笑一个!”   明月到底没忍住,边笑边捶了天涯一下。   汽车经过王宫侧门,接受安全检查,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卫.兵立正敬礼,示意司机摇下车窗接受检查。   看见后座上的天涯与明月,卫.兵张口想说请这位女士出示证件,天涯却先他一步开口:“这是我的未婚妻孟明月。”   司机适时将实现准备好的证件递上,卫.兵检查过后,还给司机,向明月敬礼:“祝您愉快!”   在明月来得及意识到没有人提起天涯的真实身份之前,汽车已经驶进王宫。   明月隐隐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却捉不住脑海中那若隐若现的一线灵光时,汽车已然停在一处宫殿前。   七月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从宫殿的吊角飞檐上洒下来,形成奇特的阴影。   两旁青翠葱茏的树木遮去大半燠热骄阳,隐隐听见蝉鸣。   天涯得车来,指着宫殿内院的大树对明月说:“以前女王当政的年代,最讲究风水迷信,觉得王宫种树不吉利,所以三宫三殿都没有树木。”   “为什么?”明月好奇。   “以为前人觉得树通木,在王宫里种树,就形成一个‘困’字,有将国王困在其中的意思。”天涯挽着明月的胳膊,往自己寝殿慢慢走去。一路讲些宫中趣事给她听。“后来老国王登基,才没有了这些繁文缛节。”   正说话间,微微发福的文音从寝宫中迎出来,“殿下,您回来了!一路辛苦了。”   等她将视线落在明月脸上,饶是见惯风浪的文音,也不由得微讶,“殿下,这位是——”   “这是我的未婚妻,孟明月。明月,这是我的管家,文音。”   明月向文音颌首,“你好!”   文音深吸一口气维持镇定,“殿下,孟小姐,请先移步起居室小坐,我去去就来。”   待天涯同明月走出她的视线,文音在捏了捏自己手背,然后“咝”地一声,“竟然不是做梦。”   王储殿下常年不在国内,留下她同两个打扫的仆人,闲来无事,不过是聚在管事间里,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八卦,四年一届的奥运会更是不能错过的盛事。   她们总会各自准备些点心小吃,沏上一壶水果茶,围在电视机前,为华国运动员呐喊加油助威。   而跳水是她们必看的项目之一,文音向来觉得这个项目将力同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令人赏心悦目。她们三个人一直是孟明月的忠实支持者,最讨厌邵明敏一副高高在上,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   孟明月宣布退役以后,她们还为此惋惜了好久。   哪曾想,殿下念兹在兹,特特带着去澳洲旅行,又为之四处收集纪念品的女孩子,竟然会是她!   文音冲了一壶好茶,连同六样精致点心一同放在托盘里,端向起居室。   务必要帮殿下给第一次上门的未婚妻孟明月小姐留下良好的印象!文音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潮湿闷热~我要出门~老天保佑表下雨啊~ 67 67、第66章 ...   明月在天涯的寝宫用了一顿丰盛的下午茶。   文音使出浑身解数,要给王储殿下的未婚妻留下好印象,亲自烘焙了小点心,随后还送上厚厚几本相册进来。   天涯看到相册,忍不住笑起来,抽出其中一本,翻开来指给明月看。   “这是我在伦敦的学校里的生活照,要不是今天文音拿照片出来,我都快忘记自己以前的样子了。”   照片中他混在一群洋人学生中间,个子小小,并不十分显眼,可是一头黑发醒目,老远就能看见。照片拍摄的瞬间,他正微微侧脸,同身旁的男生讲话,轮廓清晰隽永,带着些少年雌雄莫辩的意味。得体的黑色燕尾服同礼服裤,衬得他通身都带着贵族少年的精致。   这一本相册里记录的都是他在伦敦求学生涯的片断。   天涯翻过一页,明月看见其中有一张照片,他穿着竖纹运动衫,一手持弓,一手引弦,平举至肩膀,正瞄准箭靶,蓄势待发,样子说不出的英俊飒爽。   明月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天涯。   他住在王宫中,在英国求学,拥有私人飞机,满世界行走考察体验生活,能不经由她本人就替她办理离境所需要的证件……   一切都如同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之串联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明月却只是微笑着,指一指照片,“你还会射箭?”   没有一点要追问天涯身份的意思。   天涯说得对,爱她的人,是他。要和她结婚,共同生活的人,也是他。其他的,有什么要紧?他是王子也好,乞丐也罢,有什么关系?   天涯不晓得明月心里尘埃落定后的坦然,曲一曲手臂,“当年在公学里,我可是射箭冠军,获得过奖学金的。”   又向明月霎眼睛,“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年清江全国运动会开幕式上。”   说着做出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来,“我想以个人名义参加射箭比赛,被所有人以各种理由制止,哪想在开幕式上,看见你以个人名义参赛……”   明月听出他的小小怨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天涯随即吻一吻她脸颊,“可是,我遇见了你。”   然后,她在他心底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十年过去,在他来得及发觉之前,长成参天大树。   明月想起他在全运会运动员村的图书馆里,拉着她奔跑的情景,想起那套他送给她的泰戈尔诗集,想起他在代尔夫特她家的杂货店里的蓦然回首……   时光如同流水冲刷岩石一样,在心头流过,在不知不觉间留下痕迹,终不能抹去。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明月倾身,轻轻啄一下天涯的嘴唇。   天涯的双眼,染上一层喜悦的颜色。      到了下午夕阳西沉时候,傍晚最后一缕阳光斜斜透过宫殿的屋檐,照在院子里,为宫院染上一层瑰丽的玫红色。   天涯召文音进来,“谢谢你,文音,点心非常美味可口。”   文音微微鞠躬致意,“殿下和孟小姐喜欢,是我的荣幸。”   天涯携了明月的手,拎上芸豆卷,“我和明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晚饭就不回来用了。”   文音点头应“是”,目送一对璧人离去。   天涯将明月的手放在自己臂弯里,拒绝了司机开车送他们过去的建议,“我们不行过去,你可以下班了。”   两人沿着长长的王宫步道,漫步向前。   天涯指着步道两旁的宫墙,对明月说:“我小时候最讨厌这绵延一片的宫墙,觉得它阻碍了我探索世界的脚步。”   他从出生,就注定了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一直由文音照顾他到三岁,才送进王室幼儿园。等到六岁,进贵族小学接受教育,每天由王宫侧门乘车到学校,放学再由司机保姆保镖接回王宫,整整六年,都过着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总向往书中那些能外出探险的男孩子,但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当他被送到英国读书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脱出樊笼的雄鹰,终于有机会振翅高飞。   直到现在,他都格外渴望去领略自己不曾领略过的风光。   “我小时候,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明月微笑,回忆去自己在孟家村的同年时光,“孟家湾的一片碧海,一片沙滩,已经是我世界的全部。”   每天在沙滩上赶海疯玩,玩累了就依偎在阿嬷怀里午睡,睡醒以后就缠着阿嬷去村里的学校接姐姐孟英放学。   “等见完我父母,带我回你的家乡,去看看你成长的地方罢,明月。”天涯把头靠在明月肩膀上。   难为他一百八十多公分的身高,强行矮身在一百七十公分高的明月肩膀上,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明月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伸手拍拍他肩背,“好,我带你去看我成长的地方。”   略略带些沙哑的笑声,在王宫长长的步道上空,传得老远。   天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扬起微笑。      国王夫妇坐在寝宫小会客厅的沙发上,王后频频望向小会客厅的门。   儿子身为王储,已经三十一岁,总算肯带女朋友回来见家长,即使她身为往后,也难免作为母亲的淡淡紧张。   国王轻轻拍抚王后手背,“安全部门送调查资料来给我们,你不肯打开来看,说是不想先入为主,事到如今却这么紧张,早知如此,我就让他们把资料留下了。”   王后微笑,“我当年在大学里认识你,不晓得你是王储,以为你是斯文内敛的滥好人,人人都笑话我英语发音口音重,只有你愿意在课外辅导我。如果我早晓得你是王储,我们一有接触,我的全部身世背景就被人调查得一清二楚,追溯祖宗十八代,我才不同你往来。”   王后带着一点点嗔怪,又带着一丝对往日甜蜜的怀念,反手握住国王的手。“现在轮到我自己的儿子带女朋友回家,我不希望通过资料认识她,我想认识她本人。”   国王笑一笑,“你是开明婆婆,我是老顽固。”   “陛下,殿下,王储殿下携孟明月小姐求见。”王室总管这时候敲门进来禀报。   “请他们进来罢。”国王夫妇听见孟明月的名字,对望一眼。   等天涯同明月相偕走进小会客厅,国王夫妇看见站在儿子身旁身姿挺秀的年轻女郎,又有些不确定。   天涯握着明月的手,想父母鞠躬,起身后为他们做介绍:“父亲、母亲,容我想你们介绍我的未婚妻,孟明月。明月,这是我父亲和母亲。”   明月走进小会客室,看见坐在沙发中,头发灰白,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和他身旁笑容和蔼可亲的中年女士的刹那,已认出他们来。   而那些悬在她心头,隐隐有些明了的疑惑,瞬间有了解答。   作为两届奥运跳水冠军得主,明月曾经随奥运代表团接受过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的召见款待。只不过那时候她留着短发,还没有戴现在脸上这副玳瑁边眼镜,穿一身国家队运动服,站在代表团队伍中,并不显眼。   明月双手奉上用牛皮纸包扎的芸豆卷,“陛下、殿下,你们好!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王后看见牛皮纸上的红色印章,露出微笑,“一定是天涯带你去买的罢?我和他父亲最喜欢吃这家的芸豆卷,以前常常微服去吃芸豆卷,喝核桃酪。”   又拍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坐。”   明月将芸豆卷交给总管,坐到王后身边。   王后略略打量明月,“头发比以前长长很多,刚才一走进来,我还没有认出来。”   明月有些意外王后竟然还记得她。   王后笑起来,“有点意外,是不是?”她和国王几乎每场跳水比赛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稳健沉着的风格。在王宫接见奥运代表团时,她话很少,但态度温和,并不咄咄逼人,同另一个女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记得另一个女孩子是楚州议员的女儿,真是个冷若冰霜的冰雪美人。   明月点点头,她没料到王后那么久之前的事都还记得。   天涯见母亲和明月聊得投契,随意坐到父亲旁边,“您和母后事前不知道?”   国王摇头,“我们只知道你要带女朋友回来,其他一概不知。本打算等你介绍给我们认识,没想是孟明月。”   天涯笑一笑,“您和母后可别吓跑了她。”   国王挑一挑浓眉,“这么容易吓跑?”   天涯摊手,“我不准备冒险。”   国王便转向明月,在天涯有些紧张地注视下,问:“退役以后,在做什么?”   “目前正在读大学,”明月想了想,补充,“还有两年多毕业。”   国王点点头,“毕业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我读的是运动人体科学专业,毕业以后打算为运动员提供专业咨询及指导,尽量避免运动伤害,以及帮助他们从运动伤害当中恢复。”明月认真地说。她脑海里还有个隐隐的念头,想成立一个机构,为那些除了自己擅长的项目,别无一技之长的退役运动员,提供心理咨询,减轻他们从竞技场到寻常人这个过程当中的心理落差   国王露出赞许的颜色。   运动员是职业伤害非常严重的领域,很多年轻运动员都因为常年训练落下病痛甚至终身残疾,国家虽然能为他们提供奖金,但很多更细致的工作却做得还很不到位。   运动员出身的孟明月在退役以后,能想到这些,令人激赏。   国王拍一拍沙发扶手,站起身来,“人到齐了,我们开饭罢。吃饭的时候,好好跟我讲一讲,运动人体科学是怎样的一门专业,明月。”   天涯起身,站在父亲身后,向明月微笑。   看,明月,你只要做你自己,不必讨好任何人。 68 68、第67章 带他,去成长的地方 ...   晚餐的氛围轻松愉快,除了国王夫妇,只有天海公主和她的未婚夫在场。   天海看见坐在王兄身边的明月,睁大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埋怨天涯:“哥哥你的保密功夫做得也太好了!”   她倒没有注意,是未婚夫提醒她,她才发现哥哥的女朋友是退役跳水冠军孟明月。   天涯闻言,只是在餐桌上握住明月的手,然后向妹妹天海微笑。   天海皱皱鼻尖,转向明月,“这次来王都,能停留多久?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画展罢,明月。今次的毕加索画展将展出他一生中各个创作时期共六十二件真品,不容错过!”   天海说起艺术来,双眼明亮,全神贯注,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专注的美丽来。   明月正打算答应,天涯却先她一步朝妹妹微笑,“我和明月已有其他安排,这次恐怕不行。”   天海不由得失望。   天涯安抚妹妹,“以后你们两姑嫂有得是机会撇开我们,单独相处,不急在一时。”   天海的未婚夫搁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握住未婚妻的手,“我陪你去看。”   天海顿时微笑开来,略想一想,又对明月道:“那我们一起定制婚纱,好不好,明月?斯远专程为我从英国请了设计师回来。她的婚纱作品是婚纱中的艺术品,如同珠宝中的普西拉蒂,优雅而不张扬,精致却不炫耀……”   明月认真倾听,忍不住微笑。   她对普西拉蒂珠宝概念全无,可是当天海向她形容婚纱与珠宝时,她脸上全然幸福的笑容,使得她生不出一点拒绝的念头来。   “好。”   天海听见明月答应,眼睛一亮,嘴角漾开美丽的笑纹,“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月点头。   国王夫妇见女儿同明月相处愉快,相视微笑。   “下个月一年一度的七夕焰火表演,天涯和明月一起出席罢。”国王调侃儿子,“你神秘的面纱也是时候向民众揭开了。”   “逍遥自在的日子要结束了,怎么办,明月?”天涯假意恐慌,把头靠在明月肩膀上。   “我打算学你祖父,适时退休。”国王笑眯眯地,“六十岁罢。我国法定退休年龄是六十岁,到时候就交给你了,天涯。”   天涯坐正身体,握住明月的手,正色回答:“我知道了。”   国王安慰地颌首。   这个儿子自十二岁送到英国去读书,一颗心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再没有收回来过。他和王后过去这几年一直担心他有一天会抛出放弃继承王位的言论来。   现在,他可以放心了。      明月当晚在宫中留宿,卧室与天涯的卧室之间仅隔着一间起居室。   文音送上一杯睡前的温热开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后,说了句“孟小姐,晚安”便静静退出她的卧室,替她关上门。   明月盯着卧室门上的鎏金门把手,片刻后从床上爬起身,赤脚下地,轻轻踮着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将鎏金门把手下方的按钮慢慢地,按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天涯晚上克制不住,到她房间里来,她其实只是害怕她拒绝不了天涯。   明月回到床上,拉上被子,刚准备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铃以一种十分柔和的声音响起。   明月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天涯醇厚好听的声音:“吓着你了罢?”   明月想一想,承认,“有一点。”   她猜到天涯可能是王室成员,但没有太认真往王储身上联想。   明月的世界,从小到大,都没有童话。   想生活得更好,需要付出千百倍于他人的努力,才可能到自己想要的。即便如此,也未必每个梦想都能成为现实。   早在命运夺去从她的身边夺去姐姐阿英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她所能祈求的,只有小小的幸福,不能贪婪。   而直到她站在国王与王后面前,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爱着的人,是这个国家的王储,未来的君王。   彼端天涯微微叹息,“对不起,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   他不想替自己找借口:我想谈一场无拘无束没有压力的恋爱。   明月在电话这头沉默。   “你怎么罚我,我都接受。”天涯耍赖,“可是不能不理我!如果你不理我,我就天天到你家窗口下去弹吉他唱情歌——你还没听过我唱歌罢?在你家窗口下唱,你不理我,我就到你学校的门口去唱,务必唱到你原谅我为止。”   明月目瞪口呆,半晌才哭笑不得地对天涯说:“我还没有想到怎么惩罚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才没有说既往不咎,就此揭过。”   天涯赶紧保证,“不会不会!你忘记我都会替你记得。”   明月被他的口吻逗笑,“等我想到了,以后慢慢惩罚你。”   “不着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光。”天涯在电话里,轻轻对明月保证。   明月微笑,“晚安,天涯。”   “晚安,明月。”天涯缓缓撂下电话,对着对面的房间,低喃:好梦,明月。      明月一夜无梦,熟睡到天亮。   和天涯一起用过早餐后,去向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告别。   国王知道他们另有安排,遂叮嘱他们早些回来,不要错过七夕焰火表演。   王后则挽着明月手和天涯的手,慈蔼地将两人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我和永年认识的时候,也不晓得他是王储。一想到自己要嫁进王室,不是没有打过退堂鼓。”   明月抬眸望向两鬓微微染上银霜的王后。   “可是因为喜欢他,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所以愿意克服心里的那些小小别扭与退缩,鼓起勇气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王妃。”王后直视明月的眼睛,“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丈夫没有从国内贵族家庭中挑选妻子,而是娶了身为粤州医生女儿的她,为此承受了不少来自议会方面的压力。他们希望未来的王后是一名优雅娴静的淑女,而不是能操锋利的手术刀为动物做解剖的兽医。   天涯垂首,吻一吻母亲头顶,“我会像父亲牢牢吸引您的心一样,拼命吸引她的芳心。”   王后笑着将他们的手放开,“去罢。”      明月随天涯乘坐汽车离开王宫。   在去机场的路上,天涯一直紧紧握着明月的手:“我母亲以前在英国,学的是兽医专业。我小时候曾经在王室马厩里亲眼见到她给母马接生。”   明月有些不能想像娇小温和的王后给母马接生,是怎样的场面。   天涯微笑,“她是非常专业的兽医。只是以前议会不赞成王妃继续工作,觉得她应该陪在我父亲身边,一起出席慈善活动,进行国事友好访问,为国内女性树立一个温柔贤惠的榜样……”   如今将近三十年过去,国内风气转变,民众开始期待王室女性也能像普通百姓一样,拥有自己的职业,而不仅仅是依附丈夫生存的家庭妇女。   “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以后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事事都来迁就我。”天涯望着明月,“看在我如此开明,如此通情达理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嘛……”   明月转头望向车窗外,“还没想好!”   “我帮你想!”天涯自告奋勇,“到马路上高喊我爱孟明月?”   明月扭头,不理他。   “不行?那……亲自为你做早餐?”   不理。   天涯一路绞尽脑汁,逗得明月双肩抖动,可是她始终没有点头同意任何一个“方案”。   等上了飞机,天涯坐在明月身旁,将头歪在她肩膀上,“我可以写一本书。”   他双手食指拇指张开,左右一拉,“书名叫:求得女朋友原谅的一百种方法。”   明月实在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抚了抚,“乖,等我想到以后,第一时间告诉你。”   天涯做默默垂泪状。   飞机经过两小时飞行,抵达清江新建成的国际机场,随后轻车简从,同明月一起回到孟家村。   两人乘坐的汽车才一驶进孟家村,就有赤脚穿土布褂子肥腿裤的小孩儿发现了汽车,随即呼朋唤友,追着汽车奔跑。   明月看见这一幕,微笑到眼中有泪,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来了大客车,孩子们也是这样追在大客车后面,一路奔跑。   “孟小姐,先去哪里?”司机征求明月意见。   “沿着这条水泥路一直开,先到村里的学校罢。”明月轻轻说。   司机应“是”,将车平稳地驶向村中心的学校。   当汽车停在那颗千百年毅力不倒的老沉水樟树下,正是一天当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村里正逢休渔季,男女老幼多数都在村里,小孩子们正放假,整个村落透出散漫气氛。   晒得皮肤黝黑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凑到汽车旁边,伸手点一点车头的三叉戟标志,然后互相推挤着嘻嘻哈哈地笑。   司机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来开门。   孩子们便“呼啦”一下,散开一些,却并不跑远。   等看到明月从车上下来,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约略记得些事的孩子迟疑了一下,叫起来:“孟明月!”   从老年活动室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听见孩子们的叫声,一抬头看见站在车边的明月,眼里露出欢喜的颜色:“明月!”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明月转头望去,“孟校长!”   随即小跑两步,迎了上去,“放暑假,您怎么没回家?”   “我今年退休了,留下来整理整理自己的东西。”孟校长上下打量明月,欣慰的点点头,“那是你男朋友?”   天涯趋上来,恭恭敬敬地说一声“孟校长好”。   孟校长望着面前一对璧人,倏忽想起明月才方出生时的样子,一转眼,她已经二十七岁。   “等结婚了,可不能忘记请我吃你们的喜糖。”孟校长心中感慨万千,到最后只玩笑似地对明月说。   “一定不会忘记请您吃喜糖。”明月忍住心头的淡淡酸涩,微笑着对孟校长说。   “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阿嬷和阿英说,去罢去罢。”孟校长挥挥手。   天涯轻轻牵起明月的手,他知道,她要带他,去见她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内个,大家可以提供一些明月用来“惩罚”天涯的办法哦~ 跪键盘啥的太木有技术含量了~ 偶又8是个能想到太多鬼点子的人~ 咔咔~ 给《求得女朋友原谅的一百种方法》添砖加瓦8~~~~ 69 69、第68章 愿望 ...   明月同天涯并肩,慢慢往村子后头走去。   一路上,明月偶尔从路旁摘取不知名的小小野花,集成两束淡淡紫色的花束。   她先去祭扫阿嬷。   阿嬷就静静长眠在阿公的墓地旁边。   阿公去得早,明月的记忆里,全然找不到有关阿公的点滴,每一个画面,都是阿嬷慈祥的脸。   天涯随着明月,恭恭敬敬地给长眠在此的阿嬷鞠躬。   “阿嬷,我是天涯。您放心,我会一辈子对明月好。”他在阿嬷墓前,郑重地说。   明月轻轻握住了天涯的手。   一辈子太长太长,谁也料不到命运在转角处到底是善意地微笑,还是狰狞地冷笑,所以她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   等来到孟英墓前,看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墓碑,以及放在墓碑前的鲜果,明月心中百转千回。   “阿英,我来看你了。”她轻轻对着墓碑说。   回应她的,是沙沙作响的山风。   明月将手中的淡紫色花束放在墓碑前,然后站起身,与天涯并立在一处,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成一句,“我带我爱的人,一起来看你。”   风吹动墓碑前野花的淡紫色花瓣,发出细碎的声响。   “从姐姐故去,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三年时间过去。”明月轻声对天涯说,“我一直希望姐姐能到我梦里来……然而,即使我站上奥运会冠军领奖台,身披国.旗,最荣耀的一刻,她也未曾入梦。”   天涯忍不住搂紧明月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没有牵挂,觉得我们一切都安好……”明月把头靠在天涯胸前,“我想念她。”   天涯垂首,吻一吻她头顶,“你做得很好,如果泉下有知,阿英会为你骄傲。”   一阵海风从背后拂过,与山风碰撞,掀起一股旋流,带动树叶草木,哗啦啦地摇曳作响,仿佛在回应天涯的话。   明月依偎在天涯身旁,微笑。   从墓地出来,明月带天涯到海滩散步。   孟家湾的海滩上,岩石依旧,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在海面上反射粼粼波光。   有精力充沛不肯午睡的孩童在沙滩上奔跑嬉戏,浅海里偶尔能看见几条小身影,如同蛟龙,在浪与浪的间隙里穿梭。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在海边长大,经历那些在她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人同事,经历悲欢离合……   “我小时候,就像他们一样,热爱大海。阿嬷就坐在旁边的岩石上,做些针线活,时时留意我。我就跟在大一点的孩子身后,捡贝壳,捉小螃蟹,有时候还游到海里去捉小鱼……。”明月说到这里微笑起来,“那时候完全想不到长大以后,会遇见谁,嫁给谁。”   天涯望着被海风吹起刘海,露出光洁饱满额头的明月,心弦微动,伸手勾住她颈项,以自己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老实交待,你想遇见谁?嫁给谁?”   明月望着近在咫尺的天涯的双眼,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轻轻往前,啄吻天涯的嘴唇:“……你。”   天涯一紧手臂,不放她逃开,将她紧紧锁在自己怀里,加深这个吻。   良久,在不远处孩子们“羞羞羞”的起哄声中,他才结束这漫长的一吻。   “走罢。”天涯揽住明月肩膀。“我们回清江去。”      自从林渊回到清江,明月就同他失去联系。   明月一直担心他人单力孤,回到偌大且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家族中,会遇见麻烦。然而联系不到林渊,她也不能妄自揣测。   也许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罢?明月这样对自己说。   但终究不放心,所以在来闽州的路上,同天涯商量,有时间的话,想去探望林渊。   待驱车回到清江,明月先请司机送他们到府台街十八号。   曾经在府台街十八号住了三个月之久,在里面进行过最严酷的强化训练的明月,隔着铁栅栏门,望着里头空无一人,花草凋敝的庭园,心中一紧。   “我约略知道他在哪里。”天涯安抚地拍一拍明月,“我们这就过去。”   汽车从府台街驶出来,横穿整个清江市,来到一处古老而巨大的闽州老建筑前。从车上下来,明月抬头,在古老宅院门楣上,看见御赐蓝底金字的匾额。   明月一直知道林渊家世背景深厚,这其中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旧事。所以他不提,她也不问。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到她这里,从来听过算数,并不往心里去。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林氏“三代一品”的御赐匾额下面,明月才发现那些传闻,恐怕比起真相来,实在微不足道。   天涯示意司机上前敲门。   隔了片刻,才有人吱呀呀拉开角门,探出半个头来:“什么人?找谁?”   天涯将盖有自己印信的名片交给司机递进去,“请交给你家的主事。”   那人双手接过名片,说一声“稍等”,就缩回头去,“嘭”地关上角门。听里头的响动,仿佛还落了锁。   天涯给了明月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没过多久,古老而巨大的宅院里人声沸腾起来,紧闭的朱漆铜钉大门向左右两边吱嘎嘎缓缓打开。一马当先是个四十岁上下壮年发福的男子,后头跟着男女老少一群人。   明月没有在里头看见林渊或者卫一。   那一身肥肉走动起来一抖三颤的壮年男子来到天涯跟前,微微弯腰,张口想叫“殿下”,却被天涯阻止。   “我此来,只有一件事。”   “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叫林渊出来见我。”天涯淡淡说。   那壮年男人露出为难的颜色来,“这……”   天涯微笑,“无妨,我也可以亲自进去见他。”   壮年男子哪里敢教他“亲自进去”见林渊,回头低声吩咐两句,随后冲天涯一揖,“他稍后就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好一会儿,身材高大的卫一才抱着林渊走出林家的大门。   看见和天涯站并肩站在一起的明月,卫一紧绷着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直直走向停在两人身后的汽车。   司机见状,立刻上前替卫一拉开车门,帮他护着林渊头顶,将林渊送进汽车里。卫一随即朝明月和天涯微微颌首,“麻烦两位了。”   天涯点点头,向壮年男子伸出右手,“林渊是我未婚妻的义兄,她想接兄长过去小住,想必您没有意见罢?”   壮年男子与天涯握手,怎样也无法说出个“不”字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天涯护着明月上了车,吩咐司机,“直接去机场。”      直到顺利登上飞机,看着舷窗外清江机场的跑道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终至消失在视线中,卫一才长出一口气,松懈下来。   明月细细打量林渊,见他除了看起来有些虚弱,整个人精神还不错,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阿渊,这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回家探望生病昏迷的父亲,怎么到最后竟变成一场失去联系的软禁?“你的轮椅呢?”   林渊的轮椅是在荷兰特别定制的,虽然不是全世界只此一辆,但在国内一时还找不到相同的。   林渊微微闭着眼睛,眼下一片青痕,竟是已经睡去。   卫一轻轻上前,为他盖上一张毯子,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他们抢走了他的轮椅。”   因为害怕他能带着他逃离那幢古老的宅院。   “林潮生……没醒过来?”天涯猜测。   卫一冷哼一声,“没有。我们到的当天晚上,就去世了。留下遗嘱,要将所有财产都留给林渊。林海生当场就翻了脸,我投鼠忌器,没办法兼顾林渊和夫人,又不敢把他留林家自己跑出来求救。我怕一旦他不在我的视线内,他们就会对他动手。”   以林渊的情况,制造一场意外,实在太过容易。   “就为了钱?”明月轻声问。   “就为了钱!”卫一眸光一冷,“林渊何曾在乎过钱?接受与否,不过是一念之间。可是林海生欺人太甚!为了钱软禁我们,想拖垮林渊的精神。”   天涯听了,也渐渐冷肃了颜色。   自古为财帛父子反目、兄弟阎墙的事,屡见不鲜。   但林海生的手段,已不仅仅是卑劣。   一旦法定继承人有精神问题,没有行为能力,经由法院裁定,可以由其监护人代为管理遗产。常年在外演出的林渊母亲恐怕未必能争得赢在闽州极有势力的林海生。   到时候法院裁定对瘫痪又精神崩溃的林渊无疑极其不利。   “你们有什么打算?”天涯问卫一。   卫一展眉一笑。   明月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忍不住打个寒噤。   “林渊说他本不稀罕林潮生留给他的遗产,不过现在他改变主意,既然留给他,自然由他决定这笔遗产如何使用。”卫一向明月挑眉,“你毕业后有什么计划?他打算将所有遗产都捐出来,成立一个基金,交由你来支配。”   明月愕然,随即微笑,倘使这是林渊的愿望,她会全力支持。   就在这一天,这一刻,在天涯的飞机上,职业运动员服务及心理咨询机构由一个隐隐的念头,正式成为日后明月为之服务的毕生事业。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圣诞节都快乐么? 圣诞过完了,元旦还会远么? 70 70、第70章 七夕 ...   林渊到王都后,被安排在天涯在王都的一处私人宅院中修养。   天涯的私人医生在给他进行过全面检查后,认为他目前身体比较虚弱,不宜进行长途旅行,还是等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以后,再返回荷兰较为稳妥。   “他在荷兰还有一项临床实验在进行中,现在因故中断,会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卫一问医生。   医生微笑。当年奥运跳水金童林渊因意外导致瘫痪的消息并不是秘密,国内颇多著名神经外科的专家曾经专门就他的病情进行过会诊,结论都大同小异。   但事隔十三年之久,重新见到这位世界冠军,他的情况,远远好过当初专家们的预期。这无疑是仰赖了荷兰先进的医学科技和临床实验之故。   “停几天,不要紧。但不能停止对神经的刺激。其实有个极简单易行的方法,可以达到刺激神经,帮助手臂进行运动的目的。”   医生做一个夹筷子的动作,“使用筷子,夹花生、黄豆等食物,就可以达到锻炼手臂肌肉和关节的目的,增加其灵活性。一开始可以用大一点的物体,随着手臂和手腕、手指关节、肌肉的灵活度的增强,换用小一点的、圆滑一点的物体,进一步刺激神经对肌肉的控制。成本非常低,但效果很显著。”   “谢谢您,医生!”卫一向医生道谢。   两天以后,林渊母亲也赶到王都,被接到天涯的宅子来。   她比明月最初见到时,仿佛老了很多,但仍保持优雅。见到明月,她露出一点点释然的微笑,随后问:“林渊,还好吗?”   “比前两天好一些了。”明月轻轻说。   她随即轻轻叹息,“他们软禁了我们母子,使出百般手段折磨我们,就为了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阿堵物。”   两母子在谈及金钱时,口吻出奇的像。   “阿姨,我有事要先回荷兰去,麻烦您,好好照顾林渊。”明月对她说。   她伸出手,握住明月的手,“谢谢你,这些年陪在他身边。”   明月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不,阿姨,应该是我谢谢他,这些年陪伴在我的身边,指引我,帮助我。”   林渊母亲不以为忤地笑一笑,“我去看看林渊。”   “我不会像她。”天涯在送明月去机场的路上,没头没脑地对明月说。   明月却听得懂他。   “我相信。”明月望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他是那种即使去到天涯海角,也会牵挂着家人的男人。   “我舍不得这么快就让你回代尔夫特……”天涯以拇指一点点摩娑明月的手背,温柔得像风掠过皮肤,“但是我必须暂时先让你离我一段时间。”   “我们七夕的时候见。”在把明月送上飞机前,他埋头亲吻她。      明月回到代尔夫特家中,阿爸阿妈以热烈的拥抱欢迎她回家。   “一切都顺利吗?天涯的阿爸阿妈人怎么样?喜欢不喜欢你?”阿妈拉着明月的手,忙不迭问。   阿爸一边把女儿的行李往屋里拎,一边忍不住望着老妻摇了摇头。   女儿才离开没几天,她就像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明月挽起阿妈的手,“一切都很顺利。天涯的阿爸阿妈都很和气。我们以前见过,他们应该还满喜欢我。”   阿妈睁大眼睛:“这么巧?以前见过?”   明月想一想,还是给阿妈打预防针,“天涯的父母……在国内比较有地位。”   阿妈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拍拍女儿的手,“我和你阿爸自己能照顾自己,也没有什么事要依仗亲家的,他们有地位是他们的事,我和你阿爸自在这里过我们的日子,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明月闻言,微笑起来,把头靠在娇小的阿妈肩膀上,“阿妈,我爱你。”   阿妈不习惯地猛拍女儿后背,“肉麻!”   “阿妈。”   “嗯?”   “天涯是华国王储,未来的国王。”明月轻轻在阿妈耳边说。   “哦……”阿妈先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神却有茫然,隔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从被施了定身咒的魔法当中解脱出来,猛地高声叫唤阿爸:“阿海!阿海!你快点下来!”   阿爸跌跌冲冲地从楼上跑下来,“怎么了?怎么了?”   “阿海你掐我一下!”阿妈对阿爸说。   阿爸莫名其妙地看了老妻一眼,象征性地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一点也不疼。”阿妈摸了摸被掐的地方,然后放开女儿的手,“我一定在做梦!我要回床上去……”   “阿妈……”明月啼笑皆非。   “这是怎么了?”阿爸问女儿。   “阿妈有点接受不了你们的未来女婿,是王储的事实。”明月摊手。   “Wat?”阿爸惊得冒出句荷兰语来。   明月一左一右,挽住阿爸阿妈的手臂,“天涯无论是王储,亦或是普通人,他都是那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幻觉又来了,阿海……”阿妈喃喃道。   “阿妈,你刚才还对我说,叫我不要有心理压力,”明月搂住阿妈肩膀,“你也一样。”   足足过去三五天,阿妈才慢慢接受女儿将嫁进王室的事实。   “其实,你嫁给谁,阿妈都没有意见,只要他对你好,珍惜你,你过得幸福,那就够了。”   阿妈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女儿,“阿爸阿妈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幸福,其他的,都不重要。”   一转背,便和阿爸商量,“我们给明月的这点陪嫁,是否太少?嫁给王储,明月以后要是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又嘀咕:“以后生了孩子,一年到头,也不晓得能见上几面?总不如平头百姓家那么自由。”   阿爸安抚阿妈。   “现在科技发达,在电话里就能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你以后想女儿,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见到她,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明月又是个孝敬乖顺的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   晚上趁阿妈洗碗的时候,阿爸对女儿说起阿妈的担心来,“将来你嫁出去,有空就多给她打几个电话。实在不方便,寄多几张明信片回来也好,总要教你阿妈有个念想。”   明月心间微微酸楚。   阿爸阿妈的期望,只是她能多打几个电话,连一句“常回家看看”的要求都没有。   “我会的,阿爸。”明月轻轻对已经两鬓花白的阿爸说。      到农历七月初二,天涯特地赶到代尔夫特,与他同来的,有两位女眷。   天涯向阿爸阿妈介绍了两位全福人的身份:颐亲王世子夫人英夫人、颐亲王孙媳妇陈夫人。   与两位全福人一道来的,还有王后给未来媳妇的礼物。   王后送给明月的是一只扁扁的蓝色丝绒盒子,不到一尺见方大小,连同一本黑色皮面记事夹。   英夫人笑着对阿爸阿妈说:“陛下和殿下盼天涯结婚盼了好多年,如今终于盼到他找了这么个好姑娘,此来之前,王后殿下再三叮嘱,请二位放心,一定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明月,不教她受一丁点委屈。”   两位全福人这样客气,阿爸阿妈颇不习惯。   他们总当王家来的人,难免会显得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不料这两位都和和气气的。   “陛下和殿下希望两位能一起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夕焰火燃放晚会,到时将向全国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英夫人慢慢地向阿爸阿妈解说王室的计划,“然后开始准备他们的婚礼。亲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会尽力配合。”   阿爸看了阿妈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讯息。   “谢谢国王和王后这么为我们考虑。我们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女儿开心就好。”阿爸慢慢地说,“王都的风俗我们也不太了解,一切由你们安排罢。”   婚礼说来说去,不过是个仪式。幸福与否,同婚礼盛大还是简单无关。      农历七月初七,一年一度的七夕节焰火表演开始前夕,明月穿着传统服饰,与天涯携手,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二楼。   当她和天涯在国王和王后身侧站定,随着国王与往后向承天门前的民众挥手致意,焰火表演开始。   漫天如同火树银花的焰火在天空绽放,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有情侣借着烂漫的烟花,拥抱接吻。   摄像机捕捉到承天门二楼,站在国王与王后身后,穿着华国传统服饰的一双璧人。   在电视机前观看当天焰火表演直播的观众,都注意到了这对站在国王夫妇身后的年轻人。   媒体争先恐后地彼此追问。   “他们是谁?”   少后王室新闻发言官将一份官方新闻稿发放给所有媒体。   英帝十三年七月初七,天涯王储与孟明月小姐,宣布订婚。   媒体顿时一片哗然。   林渊在电视机前,望着屏幕上沉静美丽的明月,露出微笑。   孟英,你看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结文在即,有千言万语想和大家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勾心斗角也不是。 我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罢,孩子都老大了,还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美好的人同事。 不过我能接受不同的意见哦~ 欢迎大家飞砖走石~嘿嘿~ 71 71、第71章 如水 ...   宣布订婚以后,明月回到代尔夫特,继续求学。   林渊同卫一也一道返回荷兰,一度中断的临床实验在他接受过严密精细的检查后,得以继续。   “医生们都很意外,中断四十天之久,他被激活生长的神经元并没有萎缩,相反生长得非常好。”卫一很得意。他们在国内根据天涯的王室私人医生建议,每天练习使用筷子,一个月时间下来,林渊已经可以熟练使用筷子吃饭。   “以后家里吃饭,就给我准备双筷子罢。”林渊笑眯眯的。   明月大力点头。以前给他准备的都是汤匙或者叉子,要是早晓得用筷子对锻炼肌肉和神经还有关节有好处,早就给他换用筷子了。   “清江的事,都处理好了?”明月问。   她本以为林海生被迫放林渊离开林氏大宅,关于遗产继承的事就算告一段落,哪晓得林海生竟铁心不放弃争夺遗产,一纸诉状入禀法院,要求法院裁定遗嘱无效,理由是林潮生立下遗嘱时神志不清。   叔侄争产,一时成为闽州乃至全国最轰动的话题,其劲爆程度决不亚于王储与前奥运跳水冠军订婚的消息。   林渊微微一笑,“已经交给律师全权处理。”   媒体已经预测,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产官司。他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进去,所以一切都交由律师代为处理,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呢?”   “我?”明月想一想,“还在适应期中。”   她和天涯商量,王室也认可,一致决定到明年暑假再举行婚礼。双方都留有缓冲期,适应未来的生活。   明月觉得她的确需要这样的缓冲期,来面对和适应身边的一些改变。   国内主流媒体相对比较克制,王室新闻发言人请媒体保持距离,留给王储和未来王妃私人空间,让王妃完成学业,主流媒体即使对他们之间的故事充满好奇,也仅止于王室发布的新闻通稿。   但个别小报同网站则对王室的请求置若罔闻,派出记者追至代尔夫特做跟踪报道,甚至设法潜入校园,采访她周围的同学。虽然不久即被校园保安发现,但引其的连锁反应却教明月十分头疼。   金发的海茵里希碰到她时,碧蓝的眼眸里充满忧伤:“小月亮,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所以不接受我对你的爱,是吗?”   明月无语。   高高在上的公主?   不不不!她从来不是什么公主!   她是从碧波深处来的渔家女。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王妃。   忧郁的金发青年等不到答案,只能离去。   这场景被小报记者拍个正着,次日国内就有未来王妃孟明月在荷兰不乏追求者的消息刊登出来。   明月后知后觉,晚三秋才晓得此事,只是摊手一笑。   “这是做公众人物的代价。”林渊开解明月。   明月耸肩,“我只是怕阿爸阿妈看见这样的新闻,为我担心。”   她自己早已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倒并不十分在意报纸上这些无的放矢的小道消息。何况,作为娱乐大众的媒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制造噱头,提高销量。要是她同女同学过往甚密,他们又要在头条位置用大标题说:未来王妃性取向成谜,与同性亲热……   明月简直可以想像得到。   天涯的身份在国内公开后,并没有多做停留,又开始他一边领略不同国度的风景,一边学习先进理念、引进先进技术的游历。   每到一处,他都会将拍下的照片,制作成明信片,以当地语言写上两句话,然后通过航空邮件,寄到代尔夫特来。   他的第一张明信片寄自肯尼亚,明信片正面,他穿着卡其色猎装,站在悬崖峭壁旁,伸展双臂,在他身后,是绵延起伏,峰峦叠翠的东非大裂谷。明信片背后用难懂的语言写着两句话。   两人保持每隔几天,进行视频通话的习惯。   天涯晒得皮肤略略发红,整个人却很有精神,带着一种广阔的大自然赋予他的坦荡感觉:“……真希望你就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乘飞机俯瞰下面的风景。这条地球的伤疤上,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文明,覆盖着茂盛的植被,遍布珍珠般美丽的湖泊……它的美丽,语言难以描述……”   明月微笑,看就天涯熠熠生辉的双眼,那些小报带来的淡淡不快,悉数烟消云散。“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天涯凑近镜头,“有没有想我?”   不等明月回答,他朝明月抛飞吻,“我想你了,明月!肯尼亚的夜空明月朗朗,繁星闪烁,从借住的小木屋望出去,月光皎洁如水,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得……这样的夜里,我格外地想你……”   天涯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所以如果不给我个晚安吻,我不去睡觉!”   明月要忍一忍,一句“幼稚”才没有脱口而出。   “晚安,天涯。”明月在中断视频通话前的最后一刻,对着镜头轻轻一吻,然后飞速终止通话,在天涯来得及做出反应前,下线。   晚上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时,明月不由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嘿嘿嘿傻笑了一会儿。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接近华人的农历新年。   孟家的小杂货店生意忙碌,所有留在代尔夫特过年的华人都会到店里来置办年货。阿爸阿妈自制的咸肉咸鱼干货销路出奇的好,大有供不应求的趋势。连邻居太太都跑来凑热闹,指着吊在店里的风鸡腊鸭说:   “小月亮,这个好吃吗?给我切一点回去试试看。”   明月切了条腊鸭腿给邻居太太,“回去洒一点点酒,蒸熟吃就好。”   送走邻居太太,有个眼生的华人男子穿着羽绒服,背一只满是铆钉的机车包走进杂货店,先在店内四下张望,见除了明月,暂时并无旁人,忽然凑近了明月,压低声音道:“孟小姐,据我所知,你早年曾经和一个叫骆理是的美华混血儿有过一段恋情,这件事……恐怕王室并不知情罢?”   明月望着这个陌生男子,微微同他拉开距离,淡声问:“请问想买什么?”   男人呵呵笑了笑,“如果孟小姐不想让王室知道你以往的恋情……”   他伸出左手,拇指食指连连搓动,做出数钞票的姿势来,提高了声音,“我想你懂的。”   “她不懂!你再不走,我们就要报警了!”忽然一把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红!”明月惊喜地循声望去。   乔小红一伸手指,气势如虹,“你什么都别说!这种人如果不是来敲诈勒索,就是想从你这里套取消息。大棒子打出去就好!”   她身后一名英俊的异国男子纵容地微笑。   陌生华国男人见一时讨不到便宜,只好溜之大吉。   乔小红大步走到明月跟前,戳她额角:“见过呆的,没见过你这么呆的!”   晚上,孟家的餐桌旁,除了乔小红和她的未婚夫,还添多一张椅子。   林渊母亲从国内赶来,与林渊团聚。   “我已经将舞蹈团的事务,统统移交给新任团长。”她柔和地微笑,“是时候退下来,好好和家人在一起。”   明月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由衷微笑。   可惜天涯不在。   这样的时候,就像天涯说的那样,她格外想念他。   吃过晚饭,阿爸阿妈,林渊母亲,还有乔小红未婚夫,这四个人竟意外地凑齐一桌麻将,卫一推了林渊,在一旁观战。   乔小红拉着明月,在前头杂货店里讲悄悄话。   “你不看着他?”明月调侃老友,“我阿爸阿妈搓麻将可是行家。”   乔小红挥挥手,“他最近痴迷麻将,一听说三缺一,立刻自告奋勇。让他输几局,他才晓得麻将有多高深。”   随即瞪明月,“你别转移话题!今后这样拿着你过去的事做文章的人,恐怕陆续有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给他们可乘之机。”   “我没什么可隐瞒遮掩的,理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往,他是我生命里一段美好的回忆。”明月轻而坚定地说,“你别担心,小红。”   乔小红恨铁不成钢地又戳她额角:“小人长戚戚,懂不懂?”   明月点头如捣蒜:“懂!”   随后伸手拥抱老友,“谢谢你,小红!”   乔小红任由明月抱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推开她,“我去看看内森安尼尔有没有把裤子都输光!”   明月望着老友落荒而逃的背影,哑然失笑。   得友至此,夫复何求?   等晚上明月关了店门,回到客厅里,结果却大出她所料,竟然是内森安尼尔一人独吃三方的局面。乔小红站在阿妈身后,急得恨不能亲自上阵。   明月悄悄退出客厅,回到自己房间,上网同天涯聊天。   “……看到他们热闹的凑在一起,我有些想念你了,天涯。”   “有些?”天涯发个噘嘴的表情,“我对你的想念,有如玛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明月忍不住发了个笑脸的表情,“我爱你,天涯。”   “我也爱你,明月。”天涯发来一颗爱心,“八月快点到来罢!”   他们的婚礼,定在八月。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喜欢仗义执言的小红,她也许态度有时不好,但她是真朋友。 儿子有点扁桃体发炎,早起熬了粥,有亲眼盯着他一口一口把粥白煮蛋统统吃下去。 拖延到现在才来更新,抱歉啦~ 现在偶要去觅食鸟~ 72 72、第72章 港湾 ...   当明月收到天涯最后一张明信片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迈向七月。   她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学业已经基本结束,取得了除实习以外的所有学分。   教授约略晓得她将要回国完婚,半是打趣,并是叮嘱,“可别让蜜月影响你的实习啊。”   明月向银白头发的教授鞠躬:“谢谢您的教导。”   她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这三年时间,获益匪浅,如今她要走出校园,去实现自己当初报考运动人体科学专业的怀抱的理想,要感谢教授们传道授业解惑,为她打开通往知识领域的大门。   教授微笑,“生命科学和技术的探索,永无止境。我希望你以后,仍坚持不懈学习,提高自己。”   明月回以微笑,“是。”   从学校步行回到家门口,看见捧着一大把灿烂花束站在杂货店门前的天涯,明月先是放慢了脚步,透过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再忍不住思念的心情,奔向天涯。   天涯迎上来,一手捧着浓郁灿烂如同燃烧着的火焰的红色风信子,一手张开,将明月搂在怀里。   他轻轻亲吻她的发顶,“我想念你。”   “我也想你。”   太多思念,言语无法形容,只化做缠.绵的亲吻。   一吻终了,天涯挽了明月的手,“走罢,我们进去,接阿爸阿妈,还有林渊一起,回国去。”   因闽州有农历七月不嫁不娶的习俗,王室考虑到尊重王妃家乡风俗的缘故,将婚礼的时间,定在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还没有进入华国的农历七月。   所以留给女方在王都的准备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   好在明月家里人员简单,阿爸阿妈也没有任何刁钻的要求。他们最大的希望,是女儿平安幸福,其他的,不过多是形式罢了。      乘天涯的私人飞机回到王都,天涯将他们安排在王都郊区的别宫中小住。   王室礼官次日带同工作人员在早餐后抵达别宫,就婚礼流程和婚宴布置方案进行商讨修改。   而明月则被天涯拉着,去试婚纱,试妆,试婚礼当日的礼服和婚鞋,预约次日拍摄婚纱照。   一天折腾下来,明月虽然还不至于叫苦不迭,但是已经明显体力不支。   回到房间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脚上足足六英寸高的高跟鞋。   “以前看模特走天桥觉得风光无限,今天才晓得她们的工作何其不易。”明月一边轻轻活动脚踝,一边对天涯说。“真是摧残女性身心。”   天涯失笑,“要是不喜欢,我们换一双平底鞋罢。”   这双婚鞋是按明月的脚型特别定制的软羊皮高跟鞋,上面镶嵌着璀璨的水晶,设计师匠心独具地在上面用一小颗一小颗的钻石拼出两弯月亮的形状。天海公主看见这双婚鞋,甚至忍不住轻呼:“这就是我想要的婚鞋!”   然而明月不喜欢,天涯不想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何况是穿一双她觉得摧残身心的鞋。   明月闻言,笑着睁大眼睛,“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天涯点点头。   “谢谢你,天涯!”明月凑过去,在天涯脸上吻一吻,继续垂头检视脚踝。   天涯哪里肯就这样放过她?   扑过去搂住未婚妻,“可以原谅我了罢?原谅我罢!原谅我罢!”   明月一边推开他的脸,一边哈哈笑,“我还在考虑怎样惩罚你!”   “这都不原谅我?!”天涯捂住胸口。   明月微笑。   他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她都一一珍藏着,那些文字,有些她看得懂,有些她看不懂,明月相信,所有的字句,都是同一句话:   我爱你,明月!原谅我罢,明月!   明月想,她其实,只是坏心眼地,喜欢看天涯耍赖的样子罢?      婚礼前夜,乔小红特地从意大利赶来,只为陪着明月,度过出嫁前的最后一晚。   天海公主也跑到别宫来凑热闹。   三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穿着真丝睡袍,聊起各自的年少时光,无不唏嘘。   “我小时候一直在想,有一天王兄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做王妃。可是看到你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啊,就是她呵!’的感觉,忽然就浮现在脑海里。”天海轻叹,“命运多神奇?”   是是是!命运多神奇!   如同洪流,使人身不由己,遇见碰撞纠缠分开……没有人知道在命运的彼端,会在什么时候,遇见谁,爱上谁。   明月入睡前的最后记忆,是乔小红举着香槟酒杯,向天花板敬酒,嘴里呢喃着:祝我们彼此都幸福!   那之后,明月知道自己睡着了。   耳边有大海的潮汐声,起起落落。   明月垂眸,看见脚下有珍珠般雪白的浪花卷过,仿佛轻柔的羽毛拂过脚背,带来一丝阴凉的感觉。   明月认得出,她正站在孟家村的海滩上。   远处,是碧蓝清澈的孟家湾。   蓝天高远,大海广阔,有海鸟在天空中迅捷地掠过,发出扑棱棱振翅的声音。   海滩上空无一人。   明月望着自己的脚丫陷进细洁柔软的沙子里,浅淡的细沙从脚趾缝里钻出来,随即被潮水冲走。   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明月忍不住转身望去,只见两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儿,穿着土布衣服和阔腿裤,远远地跑了过来。   她看得那么清楚,那两个孩子是小小的自己,还有——比她略大一点的阿英。   她们在沙滩上奔跑追逐,双手掬起海水,泼向彼此,然后发出欢快的惊叫和笑声。突然一波.大浪掀过来,阿英猛地抱住了小小她,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那波汹涌的海浪。她在姐姐的胸膛前头,咯咯笑着。   她们在欢笑嬉闹中渐渐走得近了,褪去了孩童的天真,变成少女的青涩。   姐姐……   明月在梦里,轻轻呼唤。   刹那间那两个青涩的少女,如同烟一般,消失在梦境里。   站在她跟前的,只有温柔美好的孟英。   明月试图伸手,去触摸梦里的孟英,可是,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却怎么也碰不到。   阿英……   孟英冲明月微笑,温柔得,一如曾经。   明月,要幸福呵。她轻轻说。   明月泪如雨下,拼命点头。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好好照顾阿爸阿妈。告诉他们,我爱他们。孟英的身影,一点点淡去。   阿英!不要走!明月在梦里高声呼叫。   终是无法挽留,只余一片洁净细腻,空旷无人的沙滩。   明月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明月轻轻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上面一片未干的泪痕。   天光渐白中,她轻轻对着虚空,微笑。      英帝十四年,农历六月二十八,清晨。   明月自睡梦中醒来,洗漱更衣吃早饭。   稍后乔小红和天海公主才打着哈欠先后下楼来。   而明月已经在礼官的帮助下,换上传统服饰,正由发型师为她梳头。   当鎏金嵌宝的冠冕加在她头上的刹那,周遭传来赞叹声。   明月并不比其他青春正盛的女孩子更美丽漂亮,可是璀璨贵重的宝石金冠戴在她头上,同她皎皎如月的温和气质,相得益彰,使人无法移开视线。   前来迎接新娘,去太庙祭祀祖先的天涯,在看到明月时,有片刻失神,直到礼官扬声请王储和王妃移驾,他才回过神来,上前挽起明月的手,一同走向汽车。   前往太庙的路上,早有热情的民众等在街道两旁,向王储和未来的王妃发出欢呼。   明月轻轻朝车窗外挥手致意,掀起民众一波又一波的欢呼。   天涯轻轻握紧了明月的一只手,从今以后,他们将携手走完剩下的人生。   两人一同在太庙,祭拜祖先。   随后驱车缓缓驶向承天门。   当明月与天涯站在承天门二楼,向下朝民众挥手致意时,礼炮声随之响起。   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   天涯侧头,伸手扶住明月肩膀,亲吻明月脸颊。   礼官提示两人,到时间换装,进行下一环节。   天涯和明月走下承天门,分别被带开,换下传统服饰,换上西装礼服与婚纱。   当孟海看到女儿被引至自己跟前,穿着美丽得如梦似幻的婚纱,他的双眼顿时被水雾笼罩。   他将女儿的手,轻轻放进自己的臂弯,挽着女儿,一步步走向红毯的彼端。   在红毯的尽头,有一个年轻人,将要接过女儿的手,也接过他的祝福与嘱托。   天涯站在红毯的另一端,望着明月挽着阿爸的手,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的脸被掩在薄薄的轻纱后头,如烟似雾般轻薄的一层头纱,遮去了她此时的表情,他只能看见她穿着象牙白色曳地婚纱,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他。   每走一步,缀在裙摆上的万千蓝色细碎宝石,在洁白神圣的薄纱之下,如同大海翻卷的碧波,涌起又落下,带起一层层浪花……      明月透过头纱,看见观礼席上有面孔熟悉的各国政要、王室成员、体育明星……还有,微笑着的阿妈和林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乔小红和内森安尼尔,两鬓斑白的孟校长、孙教练,笑容和蔼的曲医生,以及,同一位美丽金发女郎抱着孩子坐在观礼席上的理是,笑眯眯试图和小红讲话的理非……   当阿爸停下脚步,将她的手,交到天涯的手里时,明月含泪微笑。   从此以后,他们是彼此幸福的港湾,一生栖息之所……    73 73、第73章 生活 ...   女官微微上前,提醒新闻官,采访时间将尽。   明月自回忆中省过神来,向邵紫樱微笑,“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王妃。”   邵紫樱还想再深入地问下去,新闻官已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宣布采访到此为止。   明月礼貌地起身,同采访摄制组一行握手道别。当她与邵紫樱握手时,明丽得有些咄咄逼人的女郎忽然道:“我堂姐说得对,王妃殿下您看似温柔随和,可是其实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   “?”明月挑眉。   “我堂姐是邵明敏。”邵紫樱不顾随行人员的暗暗拉扯,继续说。   啊,邵明敏。那个骄傲的邵明敏,那个永远不肯服输的邵明敏,那个为了林渊,放□段跑到荷兰,只为了问一声“林渊,他有女朋友了吗”的邵明敏。   明月笑起来,“请代我向她问好。”   邵紫樱还想再说些什么,明月却已经顺势同其他人握手道别,然后由女官和随行人员陪同,先行离开听涛水榭。   等明月一行离开,摄影师过来拍了拍邵紫樱肩头,“王妃已经走了,你就别看了!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没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王储。你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怎么向台长解释采访偏离采访大纲的事罢。”   邵紫樱咬了咬嘴唇,默默跟收拾好器材的同事一道走出听涛水榭,由专人送出王宫。   当她走出宫墙,回首遥望,仿佛仍能看见王妃站在高远处,那垂眸一笑的温柔。   她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中心。   她掌管着由闽州林氏捐出的巨额财产成立的英林基金会,为全国体育运动员提供运动伤害治疗与康复、运动员心理干预、退役运动员就业与安置方面的服务。   即使身为王妃,她仍保持着很多身为平民时养成的习惯。王都的民众经常能看见她骑着脚踏车从王宫侧门出来,骑行数公里,到英林基金会总部所在的大厦上班。她和员工一道,在大厦里的食堂吃饭,偶尔还会带王储亲手做的爱心饭盒到基金会去,惹得一干已婚未婚女性尖叫连连,羡慕不已。   她最热爱的运动仍是跳水,媒体曾经跟踪拍摄到她和王储在非洲度蜜月时,以完美的姿势跃入酒店游泳池的画面。连最恶毒的小报记者都不得不承认,王妃在跳水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事后王室不得不再一次请求媒体,给两位新人一点私人空间,让他们度过一个愉快而美好的蜜月。   但她适应得非常好。   她从不对记者怒目而视,或者埋头匆匆前行,她一直意态从容,淡定沉稳。   有善于解读微表情的专家曾经在电视节目上拿王妃的照片,十分详细地解读她:“她没有皱眉纹,微笑的时候面部肌肉放松,处在一种很轻松的状态。”   专家解释说,经历过高强度高密度高难度的训练和比赛,王妃殿下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很难被轻易动摇。她有着常人难以超越的良好的心理素质,也有着非同寻常的平和心态,并不因为自己已经成为王妃而自觉高人一等。   民众喜欢王妃,即便小报制造这样或者那样的新闻,也无法动摇王妃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   邵紫樱挺起胸膛,继续前行。她被八卦小报将她和王妃放在一起比较的报道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心,可是直到面对王妃本人,她才知道,那不过是小报的无端揣测,制造的卖点罢了。她输给王妃的,不仅仅是那几岁的年龄差距,更多则是历练上的悬殊。   将来,她会遇见一个适合自己的人,但,不是现在。   邵紫樱知道,自己不会像堂姐邵明敏那样,一眼误终身。即使嫁了人,仍对林渊念念不忘,最后和丈夫分手,搬到荷兰去与林渊毗邻而居,只为离喜欢的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明月并不晓得女记者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她回寝宫,换下希腊蓝色过膝裙,换上简约便捷的白衬衫和浅驼色长裤,去与天涯共进午餐。   与他们共进午餐的还有数位内阁大臣。   天涯婚后,开始逐渐在公众面前增加露面次数。他主要负责环保与新能源开发项目,首先在沿海一带推行风力发电试运行,以期将从荷兰引进的风力发电技术在国内进行推广。而他下一步的计划则是海洋资源的开发与保护,这需要得到内阁的肯定同支持。他打算趁共进午餐的机会,说服内阁大臣,在内阁会议上通过他提出的方案。   明月知道他为了这个方案,先期做了多少调查准备工作。   “会成功的,即便他们一时不能接受,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令他们接受的一天。”   内阁大臣们更关注经济效益的增长,国内生产总值的提高,而不是减少水土流失,降低二氧化碳排放和环境污染。   日益增长的国民生产总值和日渐污浊的空气成正比,可惜内阁大臣们极少注意到这些。   但天涯注意到了,并且将改善环境,研发使用高效清洁的新能源作为他的目标。就算他是王储,这条路走来也将会无比艰难,阻碍重重。   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支持天涯,别无其他。   下午她和天涯各自工作,直到晚餐时才再度碰头。   当两人在晚餐后步上承天门二楼,携手站在楼上,抬头仰望天空中盛放的焰火,五彩斑斓的光芒明明灭灭,将整个天空染成瑰丽颜色时,天涯趁焰火光影绚烂的机会,侧脸亲吻明月。   结婚已经一年之久,她已经正式从代尔夫特理工大学毕业,成为英林基金的管理者,每周至少去基金办公大厦上班三天,另有两天留在王宫中处理事务,有时两人经常忙得一天都碰不上一次面。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他翻身时感觉她静静睡在他的身边,那份安心与宁和的感觉,都会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新婚之夜,她轻轻对他说:“天涯,我要罚你,有生之年,每天早晨,送我一朵你亲手采的鲜花。”   他亲吻她,“不,明月,这不是惩罚……”   天涯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吻了明月一下。   “过了七夕,我们找个长周末,去看阿爸阿妈罢。”他在明月耳边低语,“约二三好友,一起去看风景……”   阿爸阿妈还有林渊,留在代尔夫特。   阿爸说,什么时候觉得做不动,不想做了,就把杂货店收起来,买两张邮轮的船票,和阿妈一起去环游世界,给孙子满世界淘买有趣的纪念品。   林渊要陪着阿爸阿妈,还有他母亲。   明月笑着点点头,她想念阿爸阿妈,林渊和乔小红。   乔小红四月里刚生下一个漂亮的混血儿子,和内森安尼尔视儿子如珠如宝,每次通话到最后都会变成育儿经验讨论会。   镜头里,那小小婴孩有一双宝石般清澈湛蓝的眼睛,粉白、粉白的,如同安琪儿。   只是这样想着,明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们,拥抱他们。   天涯看见她眼里的渴切期待,忍不住又吻一吻她额角。   他的明月呵,只一个短短同家人朋友相聚的假期,已能教她露出灿烂欢颜。      晚上,白天的繁华喧闹散尽,当寝宫中只得天涯和明月的时候,抛开那些身份与义务,他同她只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   天涯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明月已经先他一步上了床,正借着床头灯,在读一本关于教育心理学的书籍。   “好看吗?”天涯掀开丝被,躺到床上,侧身问明月。   “是曲医生编写的,儿童运动员心理生理成长丛书,获益良多。”   天涯轻轻从明月手中抽走书,反手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强烈要求王妃殿下关心一下我的心理和生理成长……”   一边伸手拥抱明月。   她细瘦的腰肢在他掌下,透过如水般阴凉的真丝睡袍,传来温热的温度。   他将面孔埋在她散发洗发水清香的乌黑长发中,掌下用力,把她捞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拨开她的长发,亲吻她。   她伸手攀住他的后背,回应他的亲吻。   一切来得迅猛而热烈,激荡起层层涟。   他们给予同接纳,仿佛置身在惊涛骇浪中。   直到浪潮退却,她在他怀中睡去,他望着她沉静的容颜,微笑,亲吻她的额角。   晚安,吾爱!      (全文完)   2011.12.28    作者有话要说:啰嗦几句。 明月的人生,写到这里,告一段落。 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儿子要期终考试,又临近岁末,要忙的事太多,不想马虎凑数,所以到此结文。 另一方面,明月跌宕起伏的人生,所有磨折,都在她遇见天涯以前。遇见天涯以后,爱上天涯以后,嫁给天涯以后,她有天涯呵护爱恋,父母的体贴关怀,王室的开明宽容,有民众的拥趸爱戴,前路即使有波折,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婚姻,倘使不是有第三者从中破坏搅局,亦或一方情变,总归会回归到一种平淡平和的状态。没有大起大落,时时会有些小激.情,小惊喜。喜欢你所看到的吗?这类对白,不会出现在生活里。 这是我所喜欢的明月与天涯,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责任,但是当白天的身份在夜晚卸下,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彼此相爱的人。 谢谢大家看我啰嗦这么多,也谢谢大家三个月来对明月的支持和喜爱。 先祝大家元旦快乐! 再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我们年后见喽!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