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安之若素》 作者:寒烈   【文案】   一个人,四年前,令你失去唾手可得的学位,四年后,又轻而易举将你推上风口浪尖,退   无可退,那这个人,不是你命中的灾星,还会是什么?   安亦哲就是沈若素命里的灾星,若素避无可避,只能与他就此纠缠,至死不休……   【人物介绍】   沈若素:二十五岁,嗜钱如命,略有仇富心理。   安亦哲:三十一岁,副市长,心狠手辣,工作与家人至上。   帝玖:年龄不详,杂志编辑。   空虚:年龄不详,杂志编辑。   小水:二十三岁,图片编辑,恨嫁女,颜控。   七七:二十四岁,翻译,颜控,以调戏美男为己任。   那西瑟斯:二十八岁,花花公子,外表WS,内心纯洁。   【正文】   楔子 梦里梦外   楔子   若素在梦里。   梦里,她披头散发,奔跑哭泣,身后有青面獠牙的怪兽,永不停歇地追逐她。她避无可避,只能不断向着前方闇沉无边的黑暗狂奔。   若素皱眉,在枕头上辗转,想要醒来。   可是梦境仍然蔓延。   黑暗中渐渐望见一点光,针尖那么大。   若素狂喜,朝那一点点光跑去。   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太阳般刺眼,身后怪兽狺狺咆哮,随时要扑上来一样。那一扇门似的白光已经近在咫尺,若素再无余力思考,冲进白光里,悔之晚矣地发现,光晕之后,是万丈悬崖。   摆脱身后猛兽,却直直坠入万丈深渊……   若素蓦然坐起身,自梦中醒来,大口喘气,一身汗腻,长发粘嗒嗒贴在颈背上。   若素摸起床头柜上的凉水壶,倒出一杯凉开水来,一仰头喝下去,平复如擂心跳。   即使在梦里,也没有王子骑白马前来拯救她,由始至终,只能靠自己。若素苦笑,看一眼电子钟,刚刚凌晨两点。   若素独自坐在黑暗里,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声响,只得空寂房间里,她沉重的呼吸声。   独坐片刻,若素又躺回床上。早起还要上班,她要积攒足够体力,应对新一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闹钟未响,若素已经自动醒来。她轻手轻脚下床,披一件薄外套,走出房间,到走廊尽头洗手间洗漱。   整幢两层楼民居,还沉浸在一片静寂中。   若素对着镜子里,眼皮微微浮肿的女子,笑一笑。笑容苦涩勉强,可是,也总比流泪好。   洗漱以后,若素回到自己房间,在闹钟响起的瞬间,按掉铃声,然后出来,下楼,到厨房间,将昨夜的剩饭倒进小汤锅里,加水进去,用文火笃起来,再返回到楼上,推开她隔壁房间的门。   门内,是空空荡荡的房间,只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把椅子,同一个简易衣橱。   床上半躺半坐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子,听见响动,转过头来,一双微微浑浊的眼望住若素。   若素抢步过去,替中年人将腰背后的枕头扶一扶正,“妈,你醒了。”   若素妈妈试图微笑,可是面部神经不受指挥,形成一个怪异表情,“……醒了……”   若素将手伸进母亲被子里去,轻轻摸一摸,并没有潮湿感觉,不自觉吁出一口气来。   “上厕所么,妈?”若素俯身到床底,拿出女用便-壶。   若素妈妈点点头,在女儿帮助下,解过手,复又躺下。   若素拎着便-壶,去厕所冲洗干净,返回房间,重新放回母亲床上的架子上。又净过手,端一盆干净水来,替母亲擦脸。   等一切都打点好,若素看一眼时间,已经接近八点。   “妈你早饭想吃什么?”若素替母亲盖好薄被,问。   若素母亲摇摇头,“……什么……都好……”   若素轻轻抿一抿母亲花白鬓角,微笑,“你等一等,我去端早饭上来。”   望着女儿走出的纤细背影,若素妈妈眼角沁出点点泪光。   过了片刻,若素端着托盘返回房间,坐在床边,喂母亲吃早饭。   早饭是一碗薄薄泡饭,里头卧一枚白煮蛋,另有一小碟腌萝卜。若素细心将泡饭吹得温凉不展,才送到母亲嘴边。等母亲咽下去,又用汤匙切一点蛋白,喂给母亲。   若素妈妈看一看女儿,“……你吃……”   “我在楼下吃过了。”若素眼也不眨,固执地将蛋白举在母亲嘴边。   若素妈妈只好将蛋白吃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   伺候母亲吃完早饭,替她换上成人尿-布,“妈,我要去上班了,你有事,尽管叫冯家姆妈,我和她打过招呼的。”   “……路上……当心……”若素妈妈叮嘱女儿。   若素下楼时候,碰见搓通宵麻将回来的房东。   “冯阿姨早。”若素微笑,“我帮你泡饭烧好了,放在厨房间里。”   房东冯家姆妈微微有些犹豫,然而也仅仅是刹那时间,便讪笑一声,“小素谢谢你哦,每天都帮我准备早点。下次不要了,我有时候在外面吃好了才回来的。”   若素敛睫,轻轻应了一声。   “小素啊——”冯家姆妈拉成了声音,“你看我们这边马上要造游乐园,房价一天要涨三涨,外面房产中介天天塞条子到信箱里,求租求售。要不是看在你们一家借在我这里这么多年,没有拖欠过一天房租,我老早涨租金了。可是你看……”   冯家姆妈有些为难地看向若素,“现在物价这么高,菜价贵过肉价,水电煤无一不涨,这房租……”   若素点一点头,并不为难房东。冯家姆妈人不坏,对她和妈妈已算仁至义尽,她平时上班,还多得冯家姆妈照顾母亲,若素无以为报。   “冯阿姨你说涨多少?我从下个月开始加给你,好不好?”   冯家姆妈搓搓手,“两百。”   两百?若素心中苦笑,“好的。我去上班了,麻烦冯阿姨有时间替我留意下我妈。”   “好好好,我晓得的,我不耽误你上班,快去罢。”   若素出门,骑了小小一部二手电动脚踏车,往工作的美容美发店去。   整整一日,若素都心不在焉,明显到忙得脚不沾地的洗头妹都注意到。   “小素你怎么啦?”趁吃饭工夫,洗头妹问若素。   若素叹息,“房东涨了两百元房租。”   “两百?!”洗头妹叫起来。“抢钞票啊?!”   美容美发店替员工租一间三室两厅底楼公寓,整间店十几二十人,上铺下铺地铺,齐齐挤在里面。虽不方便,可是到底便宜。   然而若素家里有生病的母亲要照顾,享受不到这项“福利”。   洗头妹左右看一看,见没有人注意她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指一指上面,“小素,你考虑考虑。”   若素接过豆腐干大小的报纸,细细阅读,竟是一则招聘广告,五星级酒店招聘女服务员,要求英语四级,试用期月薪一千两百元,交纳三金,转正后有提成。   洗头妹小小声说,“我看你有时候看美剧都没有字幕,应该外语不错。我也想去,可惜,我的英语只有高中水平。”   若素抬起头来,对洗头妹微笑,“谢谢你。”   1.有些事   若素被楼面经理叫住的时候,正戴着橡胶手套,从一间套房里出来,准备到下一间房间,继续做大卫生,清洗消毒套房的卫生间。   “你是新来的……苏西罢。”背后有巧克力般醇厚好听的声音传来。   若素顿住脚,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见中午对楼层服务员进行过简短训话的楼面经理。   若素忍住敲打自己酸得几乎要断掉的后腰的冲动,朝穿黑色西装制服也直如贵公子般优雅淡定的男子点了点头,“林经理。”   三十出头的林经理望了一眼若素手里提着的保洁桶,暗暗赞许。   大卫生几乎是酒店客房里最苦最累的工作,要将每一间套房的卫生间里所有设施,包括旮旮落落都清洗、消毒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个楼层做下来,强度是极大的。   不料这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子却没有流露出嫌苦嫌累嫌脏的颜色来。   “工作得还习惯吗?”林经理并没有走近若素的意思,就站在一臂半之遥处。   “嗯,习惯。”若素微微颌首。   若素没有挑剔的余地,她既没有高等学府毕业的文凭傍身,又没有年轻貌美的资本可供挥霍,而且若素需要钱,然则又没有勇气豁出一条肉身去,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赚一份辛苦钱。   林经理点头。这女孩子十分本分,并没有一点点见到上司的奉承之色。   “还有多少间?”   若素看了一眼自己身前套房的门牌号,“还有七间。”   “晚饭以前能做完吗?”林经理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离六点钟晚餐时间还有三小时,七间套房,时间有点紧张。   若素摇头。她新来乍到,才刚上手,所以格外仔细。生怕做得不到位,领班检查下来不满意,还要返工,因故要比熟练的服务员用多一半时间。   林经理笑一笑,“吃过晚饭,你就到天桥套房去帮忙罢,这里的工作我会和你们领班打招呼,交给熟手。”   若素并不追问原因,点头称“是”,然后将保洁桶放进停在过道边的保洁车上,“您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我去工作了。”   林经理看一眼若素的工号牌,然后点头示意若素可以离开了。   若素转身推着保洁车慢慢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向前,等走出一段距离,若素回头,身后已不见林经理身影。若素不由得吐舌头。   一间五星级酒店,有众多单身妙龄女郎,可是来来去去不过几个称头单身男性。除非别有机缘,得有钱有势的客人青眼,能一步登天,否则,酒店里女孩子的眼睛,多半都放在那几个未婚管理层身上。林经理是那几人中的一个,有房有车,无不良嗜好,据说能烧一手好菜,还会得弹钢琴。   即使像若素这样,还在试用期,也早已经从其他服务员的八卦交谈中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然而若素并没有存过一丝绮念。她只想将份内工作做好,月底时候工资卡中薪水安稳落袋。   绯闻?艳遇?   不不不!若素避之不及!   果然到晚饭时候,若素还差一间套房没有完成大卫生。   楼上服务员吃饭时候,叫上若素一起,若素一边捶着后腰,一边脱去橡胶手套,将工具间的门关上,同两个女孩子一起进电梯。   “今天行政楼的人都到哪儿去啦?”有一张苹果脸的女孩子狐疑地问若素。“楼上竟然一点人声也没有。”   若素耸肩,她的消息一向落后别人七八个马身。况且她只管埋头做她的大卫生,其他事一概不理,自然不晓得为什么行政楼如此之冷清。   “艾玻你竟然不知道?”另一个短发女孩子做诧异状。   苹果脸的艾玻指一指若素,“苏西也不知道。不知道好奇怪吗?”   短发女孩子太息一声,“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种好事一向都轮不到我们。”   “什么事什么事?简妮你说来听听。”艾玻挽住简妮的手臂,大力摇晃。   “听说今天食堂有腐乳肉,一顶一的好吃……”简妮卖关子。   “哎呀,我请你吃腐乳肉!”艾玻为听八卦,不惜以肉诱之。   “呐,你说的啊。”瘦挑挑的简妮指一指艾玻的苹果脸。   “是是是,是我说的,苏西为我做证。”   若素在一旁听得发噱,只好点头承认自己的“证人”身份。   三人出了电梯,在幽长静谧的员工通道里向食堂方向走去,通道两侧的门内,偶尔传出模糊人声,十分喧嚣的样子。   若素不经意瞥见一扇半开半阖的门里,有面目严肃中年谢顶的男子,正在弯腰挑捡物什,从旁有年轻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提笔记录。   简妮眼尖,也瞥见了,半捂着胸口叹息,“连行政总厨都亲自下来督场,啧啧……”   “简妮,你还没有说,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呢。”艾玻却不关心行政总厨在货梯口亲自验货的事情,只想听简妮口中所谓“好事”。   简妮捏一捏艾玻的苹果脸,“艾玻你知道我们酒店的历史么?”   若素与艾玻俱是一愣,不晓得简妮何以突然换了话题。   若素不语,艾玻大力摇头。   “你们不要看酒店现在是五星级国际化大饭店,早前却只不过是一间小小部队招待所,接待外出公干的部队官兵与军属和地方官员。十年前政策出台,部队不得经营第三产业,便办理手续,转交给了地方,这才逐渐发展成现今的规模。”简妮小声讲古,“上头办公室几个大档头里,半数以上,曾经都是军人,如今转业做了商人。”   “这同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艾玻木知木觉,若素却已经隐约咂出些味道来,半垂的眼帘底下眸光闪过。   简妮几乎顿足,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有什么关系?!你说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呢!现在军区每次会议的接待任务,多半仍会交到我们酒店,行政楼这一块,每年都要接待不少首长。首长们是不方便到外头去娱乐的,所有的娱乐活动,基本都在酒店里,少不得——”   简妮停下来,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细细说:“首长要唱歌跳舞打乒乓,都会得找行政楼里年轻标致,会得察言观色又知情识趣的服务员上去作陪。”   “啊——”苹果脸的艾玻失声叫。   “小声点,不得在走廊大声喧哗。”简妮伸手去捂艾玻的嘴,“看看苏西,多稳重。”   “所以,今天有首长来?”若素忽然出声问。   简妮放下捂在艾玻嘴巴上的手,望了若素一眼,点头。   “今天有大人物在酒店举行婚礼,到场的政-府官员和军区首长不在少数,豪门新贵更是一捉堆。行政楼上下拿得出手的服务员都调过去了。”   “我们好可怜,要留下来做大卫生。”艾玻眼睛水汪汪地,“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些大人物啊……”   若素听了,只是微笑。一样都是工作,而且为大人物服务,稍不留神,动辄得咎,还不如留在楼上做大卫生。   三人进了餐厅,只见偌大员工食堂,比平日冷清不少,往常晚来一步,便买不到的南乳-肉,今天竟然还有得多。   精精瘦的简妮不怕胖,拿着艾玻的饭卡,要两块大肉,吃得不知多开心,笑到见牙不见眼。   艾玻一副心痛肉痛模样,但仍受不住诱-惑,替自己也要了一块腐乳-肉。   若素笑一笑,只管埋头吃自己的例餐,番茄炒蛋,素鸡,凉黄瓜。   “苏西你不吃肉吗?”艾玻看看若素的餐盘,“不吃得饱一点,等一下没力气做房间。”   若素摇摇头,“我还不太饿。”   若素算过帐,每个月的饭卡里有五百块钱,当月有剩余,会结算进工资当中。如果她吃得简单些,每个月可以节省两百元有余,正好够贴补房租。   简妮白了艾玻一眼,苏西家境不好,不是什么新闻好伐?然后把自己餐盘里的一块肉夹到若素碗里,“两块太多,胆固醇超标,这块你帮我吃掉罢,苏西。”   若素抬眼望一望简妮,只望进一片坦荡之中。   若素微笑,低声道谢。   2.临时任务   三人吃过晚饭,原路返回行政楼。   回到楼面时候,林经理叫住若素。   简妮与艾玻留给若素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着紧做大卫生去了。   “林经理。”若素拘手束脚,站在楼层服务台旁边,心中暗暗狐疑。她不过是小人物,为什么林经理今天几次三番叫住她?   林经理笑一笑,自服务台下取出一只椭圆形藤条花篮来,递给若素,“你现在就到天桥套房去罢,具体怎么做,卡片上都写着。”   若素接过花篮,看见里头盛着满满一篮新鲜花瓣,各色精致小巧玻璃瓶,连同一张颜色柔和,对折在一起的硬卡纸。   “好的。”若素向林经理略略颌首,便拎着花篮,上电梯,往天桥套房而去。   酒店天桥套房位于行政楼与主楼之间,悬空在十八层的位置,其豪华程度,仅次于酒店总统套房。若素进酒店试用一个月,也仅仅只有每天上下班时,在楼下抬眼仰望的机会。   若素进酒店从普通客房服务员做起,从未叫过一声苦,假使有细节未做到位,需要返工,亦毫无怨言。领班喜欢这默默做事,并不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女孩子,所以行政楼缺人手时,替若素报名,调至行政楼做事。   若素拎着盛满芬芳花瓣的藤篮,乘电梯来到天桥套房所在楼层。   整层楼面静悄悄,毫无声息。走廊灯光柔和,脚步落在地毯上,听不到一点点足音。   若素在天桥套房门前伫足,轻轻敲门:“客房服务。”   里面无人应答,若素等待片刻,才取出白色围裙胸袋里的磁卡,开门进去。   若素按酒店培训要求,将房门敞开,然后就着过道灯,取出花篮中的卡片,翻开。   珠灰色卡纸上有潦草不羁的字迹,罗列数个步骤:将房门虚掩,拉上所有窗帘,除过道灯,熄灭所有照明,到浴室放水,放音乐,点燃精油蜡烛,撒新鲜花瓣。   若素将花篮放在一边,走进天桥套间偌大的客厅,透过外头的霓虹灯影,她看见沙发上红色双喜抱垫和长几上插在透明玻璃樽里,一捧盛放到几乎燃烧般的合.欢花。   若素蓦然意识到,这正是今晚婚礼新人的新房。回眸望一眼她顺手搁在一旁的花篮,若素笑一笑,相爱的时候,怎样都是好的,愿意为对方做一切浪漫而不切实际的事。   感慨片刻,若素提起精神,按照卡片提示,走到窗前,看一眼外头繁华都市的妖.娆魅.惑身影,然后伸手拉上所有窗帘,接着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隐藏的音响设备。   若素此前从未进过天桥套房,对房间布置有些陌生,不过她隐约知道,音响设备按理会同电视机放在一处,取过搁在茶几上古雅藤篮里的遥控器,若素一一尝试,几次以后,终于看见缓缓左右滑开的一体橱柜门。   若素慢慢走过去,暗暗嘲笑自己落伍,一面微微弯腰,研究音响设施。   记忆里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在他家媲美小型电影院的偌大娱乐间里,指着大小高低的器材,对她说,这是丹麦进口低音喇叭,那是美国进口功放,避震如何……   若素一窍不通,只是礼貌倾听,看那少年一双眼熠熠发光,英俊无匹,然后笑着被他一把拥在怀里,亲吻,忘却所有烦恼。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若素咽下一声叹息,伸出细长手指,按下电源开关,依照控制面板上的英文说明操作,没多久,室内便响起细溪流水般悠扬熟悉的旋律,若有似无。   若素侧耳倾听,听仔细了,才听清楚是慵懒而浪漫的法国香颂La vie en rose,无由的,有些羡慕今天的新娘。无论是否有一天爱情淡去,至少此时此刻,有一个男人,真心愿意为她,布置一个难忘的新婚之夜。   若素直起腰,环顾幽幽暗暗的客厅,确定已经按要求布置好后,只留一盏过道灯,便拎着花篮进浴室去了。   浴室里有一整片全透明钢化玻璃墙,坐在浴缸中,可以透过整片玻璃墙,清楚看见外头的万丈红尘。   若素耸肩,有钱人的享受,在室内造一座几乎幕天席地的水池,只为享受城市里片刻的安宁,不是不奢侈的。   感慨归感慨,若素手上工作却有条不紊,先将装在精致玻璃瓶中的香薰精油蜡烛一一取出,拧开上头的银色瓶盖,依次点燃,放在靠玻璃墙一侧的浴缸边沿。   光滑如镜的玻璃墙,映着摇曳烛光,衬着墙外的迷离尘世,如同虚实相对的两个世界,似真似幻。   若素一边往偌大如游泳池般的浴缸里放水,一边向里天女散花般抛洒花瓣,脑海里尚不忘尽情歪歪有朝一日,自己有钱有闲,玉手一挥,也大把撒钱,将此间长期包租下来,空放着,想起来就过来洗个澡……   3.行!五万!   大抵想得太过入神,亦或门外地毯吸音效果太好,若素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直到半掩半敞的浴室门被猛然推开,若素才蓦然惊觉,诧异回首。   浴室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男子,黑色得体英式剪裁西装包覆在矫健的身.体上,并不遒劲贲张,然而却隐隐透出一种压迫感,眼神冷淡犀利,眉宇微挑,仿佛挑剔。   若素有片刻茫然,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是这个人?!   男子叹息一声,上前一步,轻轻握住若素自看见他以后,便始终保持抛洒状,再没有动过一下的手腕。   当他温热的手心触上若素的皮肤,若素仿佛处于休眠状态的自我防御机制倏忽恢复正常,另一只手里的藤篮“咚”一声落在浴室地毯上,然后开始拼命挣扎,自由中的手望男人脸上招呼,“你想干什么?我在这里是本分工作!”   男人不得以,只好一手同时扣住她的两只手,一手摁住她的腰“沈若素,你冷静一下!”   “冷静?!你叫我冷静?!我冷静个P!”手不能动,若素开始用脚,毫无章法地乱踹,踹到一脚是一脚,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要不是你们,我能被学校劝退?要不是你们,我能失去旅行社的工作?要不是你们,我妈能气得一病不起?你叫我冷静?!”   男人听了,倏忽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口袋中手机铃声响起,他只好将若素双手钳制在头顶,用自身体重将若素压制在墙上,然后空出手来,摸出手机接听。   若素虽则大力挣扎,却并没有在他接听电话的时候呼叫,因为若素太知道自己如果得罪这些权势通天者的下场,她不能冒险。   男人静静听了片刻电话,随后微微蹙眉说,“我知道了,这就来。”   他挂断电话,伸出手轻轻撩开因为一时激动挣扎,散落在若素颊边的头发,“沈若素,我愿意以任何形式,来弥补工作中对你造成的伤害。不过,现在,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呸!”沈若素吐口水。“安亦哲,你去死!”   安亦哲侧侧脸,闪过那口口水,以拇指抹去她嘴角一点口水沫子,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失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麻烦你陪我下楼,应酬一下。”   若素十分狐疑,“凭什么?!我还要工作。”   如果擅离岗位,员工手册上明确说会给予警告处分并处罚款。   “没关系,这里我会协调,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安亦哲冷淡的眼里浮起一丝微笑,安抚若素。   若素不知多想大喝一声“安亦哲做你的大头梦”,可是瞪圆眼睛想一想,家里每个月一千二百元的租金,母亲的营养费,不由得为五斗米而折腰,“行,一万……不不不,五万!”   五万已是她一年工资。   “好。”不料安亦哲爽快答应。   “有病。”有钱有势的人都有病!若素仇富地想,不斩他的冲头,斩谁的冲头?!   安亦哲听了,不过淡淡一笑,带着她下楼,将她推进一间房间,对闲坐玩手掌游戏机的化妆师说,“武二郎,麻烦你替她把衣服换了,化一化妆。”   那一身伪娘气质的男化妆师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噤,乖乖放下手中PSP游戏机,上前来替若素挑衣服化装。   趁若素坐在椅子里任化妆师搓扁揉圆的机会,安亦哲向若素交代大致情形。   “新郎是我发小,一贯任性妄为,婚礼上偕同新娘,扔下数百宾朋,不告而别。”说的时候,一双眼的眼风,似笑非笑,扫向化妆师,惹得化妆师手一抖,唇线描偏,只得抹了重画。   安亦哲微笑,“救场如救火,不能放任这一场婚宴没有男女主角,只好麻烦你陪我下来,充一下场面,为宾朋提供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免他们无聊,追究新人的去向。”   一直闭着眼的若素听了,忍不住扬起粘有假睫毛,感觉沉重无比的眼皮,望向他。这个人有这么好?愿意牺牲自己,为发小打掩护?!   若素不信。   安亦哲只做没有看见若素怀疑的眼神,继续交代注意事项。   “你是我今晚的女伴,因工作关系来得晚些——你是聪明人,想必应该知道怎样配合我说场面话。”顿一顿,他浅笑,“应付不来的时候,便多多谈论英国文学,大段引用原文,我保证所有人都会保持微笑,显示自己有高深的文学素养,可是决不会纠缠你太久。”   那叫武二郎的伪娘化妆师听得浑身颤抖,忍到内伤。   若素嘴角隐隐抽搐,重又闭上眼睛,忽然在内心里提醒自己,拿了钱老实走人,再不要同此人有任何牵连。   等化妆师在若素耳边轻声说,“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若素轻轻张开眼睛,站起身来,望进一人高落地镜中,刹那间只觉云涌风动,将一身低沉平淡一扫而空。   镜子里是一个清艳照人的年轻女郎,脸上妆容若有似无,干净清新,一双眼睛被浓密纤长睫毛衬得,如同天上寒星,熠熠生辉,挺直鼻梁,饱满嘴唇,长发悉数绾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洁白颈项,穿一件微露一抹酥.胸的湖水色曳地晚礼服……   若素闭一闭眼睛,原来真是佛要金装,人靠衣装。   不过一件衣服,换一个发型,略施脂粉,楼上镇日打扫房间的女佣也可以如同公主般高贵,怨不得那些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抢破了头也想嫁进豪门去。   的的确确,有如云泥之别。   安亦哲不动声色地上前,弓起手臂,示意若素竟手放进他的臂弯中。   两人身后的武二郎动了动嘴唇,可是看到镜中安亦哲淡然扫来的警告眼神,赶紧伸手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安亦哲微笑着最后叮嘱,“出去以后,记得叫我亦哲。”   化妆师只能眼睁睁看若素挽着安亦哲,打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然后在心里为女孩子叹息,傻姑娘,你自求多福罢。   4.他不知道   安亦哲送若素到地铁站,放若素下车。   望着若素很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的纤细身影,他轻轻眯了眯眼睛。   他本打算直接送若素回家,然而被她明确拒绝。看着若素洗去淡妆之后,平息愤怒,死水无澜,枯井似的一双眼睛,他叹息一声,“我身上现在没有那么多现金,你要我送到酒店,还是府上?”   若素的反应,是取过一张酒店便笺,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工资卡号,直接存在里面就可以了。”   安亦哲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张便笺纸,上头的字迹娟秀整齐,只是整行字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向上倾斜,末笔极重,力透纸背。他不由得微微笑,还真是字如其人,沈若素可不正是一个敏感而又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么?   看着手中的便笺纸,安亦哲伸手取过电话,拨通秘书的电话,然而电话还未接起,他又轻轻挂断。这件事,还是由他自己来办罢。   有些事,是他欠沈若素的,不是假手他人能够解决的。   想到这里,安亦哲双手轻拍一把方向盘,随后发动引擎,将汽车驶进夜色中。   他并不知道,若素乘地铁到郊区,出地铁站后,取了她那辆二手电动脚踏车,“咜咜咜”一路回到家里,锁好脚踏车,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先推开母亲房间的门。   沈妈妈还未睡,正就着一具小小无线电,声音开得细细,听电台里播放的绍兴戏。见女儿回来,沈妈妈关掉无线电,顿时房间里那迷离的咿呀女声消匿无踪。   若素将手里提着的环保纸盒揭开来,露出里头各色精致点心,“妈,你饿不饿?我带了点心回来。”   沈妈妈看一眼女儿带回来的点心,有些埋怨,“冯家姆妈……晚上给我下了烂糊面……鳝丝浇头……我吃得很饱。你别乱花钱。”   若素笑一笑,俯身抱一抱母亲瘦弱的肩膀,“今天酒店有客人举行婚礼,婚礼结束,剩下许多动也未动过一下的糕点,每个当班服务员都拿了一盒。”   “……不会有人……说闲话罢?”沈妈妈担心。女儿还在试用期,如果教人拿住话柄,以后很难做得下去。   若素摇摇头,“不要紧的,妈。”   又伸手扶起母亲上半身,在她腰后塞两只枕头,“我给你倒杯白开水,吃一块点心,嗯?”   沈妈妈点点头,注视女儿忙进忙出,倒白开水,又端水来给她洗手,几乎落下泪来。   这个女儿,从小懂事,跟着他们夫妻,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成绩优异,要不是——   沈妈妈侧一侧脸,掩去眼里的伤心。   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女儿这时早已经大学毕业,在一间外企里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休息天时候和男朋友出去逛街看电影,日脚过得不晓得多适意。   可是现在——现在……   沈妈妈没办法想下去,她承受不了那种无边无际的折磨。   若素不知道妈妈的心事,洗干净手,拈一块冰皮点心,送到沈妈妈嘴边。   “这里面是酸奶冻,隔这么久,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凉了,妈你尝尝看。”若素在喜宴上吃过一个,薄而充满弹性的冰皮,并里头一团绵软细滑的酸奶冻,用模具做成一颗颗荔枝大小的心型点心,吃在嘴里,清甜微酸,绵滑可口,吃再多也不觉得腻。   沈妈妈抵不过女儿的坚持,张嘴吃一颗,慢慢嚼了咽下去,点点头。“……好吃……”   确实好吃,酸酸甜甜,可不正是爱的滋味。   若素见妈妈喜欢,便又拿起一颗来,送到母亲嘴边。   沈妈妈摇摇头,“……你吃……”   若素本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可是看见母亲那殷殷期待的眼神,便将点心放到自己的嘴里,细细无声地咀嚼。   沈妈妈这才欣慰地勉力点点头,“……小素太瘦了……”   若素夸张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个身,“妈我这哪里好叫瘦?我这是标准模特身材!”   若素妈妈内心那样凄苦,也被女儿逗得微笑起来,无法控制的面部肌肉,看上去也不那么扭曲。   若素引母亲说了会儿话,拿起水杯让母亲漱过口,又伸手探一探母亲臀下的褥子,尚且干爽,“妈妈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若素妈妈闭一闭眼睛,“……小素……去休息……”   若素点头,替母亲掖好被角,“妈妈你有事就叫我,我听得到。”   得到母亲的肯定答复,若素这才走出房间,关上门,到走廊尽头卫生间草草洗漱,回自己房间。   回到房间里,若素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床头柜抽屉中,一只旧巧克力铁盒中的工资卡,双手拿着,轻轻吻了一下,又捂在胸口,一个人嘿嘿傻笑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将工资卡放回铁盒里,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卡片门票旧票据混在一处,塞回抽屉里。   有了这五万块,若素躺在床上想,新年就可以不用过得那么拮据,如果爸爸能随车回来,家里也可以热闹热闹……   若素原本以为,自己四年以后,又见到安亦哲,会激动到无法入睡,不料没多久,已经堕入梦乡。   5.梦见他?!   若素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耐克白Tee,长到脚踝上方的牛仔裤,和足下一双匡威白跑鞋,已经知道自己在梦中。   若素觉得奇怪,她已许久不曾梦到大学时代。   可是今夜梦里,一切清晰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然而若素不愿自这梦中醒来,彼时彼刻,是她人生中最最幸福时刻。   若素的记忆,较别的孩童去得更早,即使蒙昧的托儿所时期,也有深刻印象。   若素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她,住在二十余平方米大的两万户房子里,厨房卫生间统统公用,自家水龙头需用一只吃空了的午餐肉盒子凿两只孔,套在上面,加一把铁将军,以免有贪小便宜的邻居偷用。   煤气也好,公用过道也好,统统是一样道理。   空间那样狭□仄,可是若素一家却生活得颇惬意。   若素爸爸在一间邮局送报纸,收入不算高,贵在稳定,福利待遇也好。若素妈妈则在最最繁华热闹地段的一间绸布商店里做营业员,每日早出晚归,很少能照顾到女儿。可是绸布店效益极好,奖金丰厚,若素妈妈又好强,年纪轻轻已经身兼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两项荣誉,早早入了党,走路都似带风。   若素一向早上由妈妈送到学校里去,这时爸爸已经骑一部二十八寸绿色脚踏车,走街串巷,递送当日早报。   妈妈会得给若素笃一奶锅泡饭,饺两根酱黄瓜,拌上糖麻油,另煮两个白煮蛋,两母女一人一个。   放学时候,则换成若素爸爸来接若素。   若素坐在父亲大大绿色脚踏车后头,抱着他的腰,看沿街风景,倒退而去。回到家里,若素在楼上做作业,爸爸就在楼下烧菜,饭就在楼上电饭煲里煮着,也不要人看管。   人多嘴杂,永远有人家长里短的两万户老房子,左邻右舍也忍不住夸沈家是模范五好家庭,从没有听见小沈两夫妻骂过孩子一句。   只是幸福生活由来短暂,忽然一日,买布料做衣服便成为过时的生活方式,人人跑到商场里去买成衣。   曾经辉煌一时的布料零售行业,轰然崩溃。   绸布店关门的关门,转行的转行,一干营业员,面对一生中最艰难选择:去,或者留。   去,便买断几年工龄,然后自谋出路;留,便暂时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直到退休年龄。   这两种选择,不可谓不艰难。   对一群并无一技之长傍身的女营业员来说,尤是。   若素妈妈回到家里,夜不能昧,辗转反侧,与丈夫商量。   若素尚不知道母亲要做出艰难选择,只觉得家中气氛不同寻常的凝重。   等若素发现妈妈一直留在家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很晚才下班的时候,若素妈妈已经买断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工龄,下岗在家。   若素的十岁生日,就在压抑气氛中度过。   若素奶奶知道媳妇主动买断工龄,下岗回家,住在小儿子家的老太太独自乘公交车从老西门的楼梯间来到若素家,拉着媳妇的手,说,“蔚娟,你怎么这么傻?小素还在读书,这没有了你的收入,你叫定国怎么支撑一家门?”   婆媳两人相对痛哭。   哭过以后,若素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寻找工作机会。只是一个已经三十八岁的下岗营业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若素妈妈要去做保洁工,可是若素爸爸不同意。   “太辛苦了。”   好强的若素妈妈在家中待业三个月,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郁郁寡欢。   有小姐妹打电话来说,拿着低保,搓搓麻将没,跳跳舞,日脚也满好过的。   可是若素妈妈做不到。   直到若素爸爸过生日的时候。若素妈妈将沈爸爸赶离厨房,“一直都是你在操持家务,接小素放学,做晚饭,今天让我来。”   不料竟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来,一款扬州狮子头和一笼无锡汤包,最受两父女欢迎。   “妈妈真厉害!”十岁的若素大力夸赞,她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比饭店里的大厨师还厉害!”   “老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连若素爸爸都大感意外。结婚以后,因为工作关系,买菜烧饭,一向都是他的工作。   若素妈妈听了,眼睛一亮。   “我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和外婆学过几手,一直也没有机会施展。”即使在梦里,若素都能清晰感受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   晚上,若素隔着薄薄一堵墙,听见父母在外间小声商量。   随后母亲忙碌起来。   若素依旧上学放学,等到沈记汤包馆开张的时候,若素已经放暑假。   若素就在汤包馆里给母亲打下手,收款,上汤包,抹桌子。远远近近光顾过沈记汤包馆的客人,都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个伶俐懂事的孩子。落落大方,嘴巴又甜,简直成为汤包馆的另一招牌。   若素妈妈担心女儿辛苦,每每要赶若素回家学习,已长到母亲胸.口那么高的少女便微笑,“我放暑假嘛~等开学了,就没有时间陪妈妈了。”   自此起早贪黑,进货和面拌馅包汤包,不是不奔波劳累,然而一家和乐。   看得羡煞旁人。   后来若素考进大学,若素妈妈再不肯让女儿到汤包馆打下手,这样清秀漂亮的女儿,她不舍得让她委屈在小小的汤包馆里。   “去去去,和同学逛街看电影去。”妈妈周末总会得给若素一个信封,里头永远有若干现钞,足以叫同龄人忌妒。   可是若素见过母亲为赚钱所付出的辛苦劳动,并不舍得挥霍,只悄悄存起来。若素想,等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应该已有为数不小的一笔存款,可以带着父母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旅行,犒劳二老和自己。   若素在梦中苦笑,这梦境竟如此漫长,仿佛要演尽她的一生。   画面跳跃,有英俊少年,出现在梦里。   若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可是梦境里他的面容清晰,她仿佛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动,阳光洒在脸上,在下眼睑形成一片阴影,似一汪湖泊。   他喜欢若素,将若素介绍进亲戚家开的旅行社做市内游导游,带若素去那些豪华高档场所,参加派对,将若素介绍给他的朋友……   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幸福的时光,有疼爱她的父母,宠爱她的男朋友,轻松的兼职,指日可待的锦绣前程,直到——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毁了她的生活。   若素辗转,抗拒梦魇,可是梦境有自己主张,无数藤蔓,将若素拖入乌云密布的阴霾中。   那个男人站在阴霾的中央,冷冷声音问:   你是怎样认识爱德华?莱曼的?   他都要求你带他去什么景点参观?   他有没有提出比较特殊的要求?   你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   她被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   等到他们将她释放,她的世界,已经彻底翻覆,再回不到重前。   她几日几夜不归,父母急得发疯,可得来的消息,竟是她被公.安带走,并派人到居委和学校了解她的历史,外间风言风语,说她假借导游之名,行援助交际之实,向那些外国游客,出卖肉.体……   母亲气急攻心,脑溢血倒在汤包馆里,虽然救回一条命来,可是落得终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只好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变相失去工作。   若素咬紧牙关,想要醒来,却怎样也挣脱不开那些痛苦磨折,只能看着梦境里的沈若素,被人从一间审讯室转移到派出所,然后予以释放,看着她得知母亲中风瘫痪,哭得肝肠寸断,看着她强打精神回到学校,迎接她的,是一张冷冰冰的劝退通知书。   “……沈若素同学,你的事情在社会上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给本校百年历史抹黑……”   校园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对她指指点点……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英俊少年愧疚而闪避的眼神,以及,擦肩而过时,那伴在他身边的明丽少女的笑声……   她默默办理退学手续,回家与父亲一起,变卖家产,带着瘫痪的母亲,搬到无人认识的郊区赁屋而居。人到中年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得没有那么拮据,四十多岁的人,和一些年轻人一样,考特种驾照,开集装箱卡车,长途奔徙……   而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当过洗头妹,摆过地摊……只为了能就近照顾母亲。   突然,那个一直身在阴霾中男人,走进一片明亮中,向她伸出手来;   若素。   若素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声尖叫着醒来。   安亦哲!   那个象征她生命里趋之不去的阴霾的男人!   若素喘一口气,坐起身来,倒一杯水喝,平复如擂心跳。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晦气!   明天跟冯家姆妈要两支高香,烧给灶王爷,求个平安,若素想。   6.风波起   只是没等若素来得及求平安,便已风波乍起。   若素两天中班结束,休息两天,转夜班上班,一到酒店,已经觉得四周有异样眼神。   进更衣室时,有已经换好衣服的服务员,与若素擦身而过,将若素狠狠撞在更衣室门框上。   若素动动嘴唇,到底没有叫住那个素日同她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孩子,只是捂住一边肩膀,走向自己的更衣箱。   还在更衣室里的服务员小小声交头接耳,见若素望过去,齐齐转开视线,不与若素接触。   这种感觉,若素再熟悉不过,前一天大家还客客气气,维持礼貌,后一天,已经视她为异类,议论纷纷。   若素无由便想起留下“人言可畏”四字遗书,自杀身亡的阮玲玉来。   如果不是为了瘫痪在床的母亲,她会不会用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若素没有答案,但若素知道自己怕疼怕死。   小时候打预防针,有小朋友号哭挣扎,要两三个大人捉牢四肢,才能完成任务,可是若素永远乖乖伸出手去,因为她知道,不好好打针,以后生病,吃得苦头更多。   若素微微苦笑,揉一揉肩膀,觉得一点点疼,但是可以忍受,便开始换衣服。   酒店一年四季,有三套制服,冬天是一件白色长袖衬衫,藏青色齐膝裙,配一件同色毛料外套。做大房间时外面添多一条浅茶色多袋围裙。   若素看一眼时间,然后走员工通道,去行政楼签到交接。   晚间的行政楼,楼面上静悄悄的,毫无人声,若素与中班交班,那女孩子对若素态度冷淡,交接了钥匙值班日志,待十点一到,说一声再见,便下班了。   若素独自在楼层当班,空气中充满寂寞味道。夜班值班室有一张单人床,十二点以后,夜班服务员可以进去小睡,客人有需要再进行客房服务。   艾玻说,这是酒店最人性化的规定。   若素深以为然。   三班倒工作极伤身体,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统统上身,若素在试用期,已经体会到。   好在酒店尚知体恤员工。   若素在楼面服务台枯坐。行政楼客人不多,并且多数和蔼客气,进出低调,如无特殊情况,晚上很少叫客房服务。   若素闲极无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前人留下的英文小说,有一眼没一眼地翻阅。   小说已经破旧,上头还滴有各色汤汁,想必原主人曾经在吃饭时也翻看过,又不知在服务台辗转流传了多久,看起来格外脏且破。   若素渐渐看得入迷。   那是一个叫心魔的故事,讲述一个男人,被关在秘密实验基地当中,任人在他身上,进行各种匪夷所思的实验,因而获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以不药而愈任何疾病。   男人初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这项只有基.督才有的神力,可是他向往基地外的世界,向往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他逃出实验室。   在逃跑途中,男人无意之中接触患病濒死的老者,奇迹般地,老人回家以后,不药而愈。   后来男人被实验室找到,带回基地,而他拥有神的力量的事,已经不胫而走。   男人初初觉得能救死扶伤,十分高兴,可是时间久了,便觉得生活失去意趣,他在神的光环与普通人的生活间,徘徊挣扎……   若素看到这里,笑起来。   佛祖说,人生八苦,至老相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寻常人恨不得自己有一身异能,穿墙过壁,点石成金,刀枪不入。可是真正拥有神力,却又希望能做回寻常人,过最普通的生活。   若素不知多希望自己有这样一根金手指,只消轻轻触一触妈妈,一切疾病痛苦,就统统飞走,还她一个健康积极充满活力的妈妈。   可惜不过是一本科幻小说。   若素叹息一声,自小说里抬首,随后苦笑。   领班正站在服务台一步以外处,目光炯炯,望着她。   见若素看见她,领班走过来,垂眼张一张还摊在若素手边的小说。   “苏西,你的试用期,快结束了罢?”领班敲一敲服务台的桌面,朝若素勾一勾手指。   若素连太息的力气也无,站起身,将小说合起来交到领班手里。   “苏西,我一直很喜欢你。”领班随手翻一翻小说,看见全英文内容,想起她刚才走楼梯上来,一眼看见坐在服务台后的若素,看小说看得七情上面的样子,应该可以看懂通篇,“最重要是你塌实本分,并不搔首弄姿,务求做好分内工作。”   若素沉默。可是老实本分,抵不过沸沸扬扬的流言。   领班扬一扬手中小说,“员工手册上怎么规定的?”   “工作期间不得随身携带任何与工作内容无关的物品。”若素轻轻道。连服务员的手表都由酒店统一配发,以免与客人的私人物品相似雷同,产生不必要误会。   “如有违反——”   “罚款五十。”若素苦下脸来。五十元,足够她吃一个月的早点。   领班看一眼若素,“小说我没收了,下班后自己把五十元交到我这里来。”   上班期间,服务员除非收到客人小费,否则不可携带钱款,理由同上。她知道上夜班的若素身边没有钱。   若素苦哈哈点点头,虽然上夜班看小说打手机楼层之间煲电话,早已经是不成文的传统,然而被领班当场活捉,又另当别论。   若素觉得,自碰见安亦哲,自己便霉星罩顶,事事不顺。   等领班往其他楼层巡视去了,若素坐在服务台后,心思起伏,十二时以后在值班室里小睡,到底睡不安稳,时时支起耳朵,担心有客人过来。   五点时候,若素便起身洗漱,对着镜子,将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油光水滑,然后在脑后绾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用纱网与发卡固定,抹一点点润唇膏。   镜子里是一个眼周有淡淡黑眼圈,面目显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若素露出一个标准微笑,那女人也露出微笑。   若素对镜子里的女人说,“The Sun Also Rises,太阳照样升起。”   自古艰难唯一死。   倘使没有勇气结束这充满痛苦的人生,那么就只好坚强地活下去,再苦,再累,也没有理由软弱。   太阳照样升起,生活还得继续。   若素振作精神,返回岗位。   七点半,早班同事来与若素交接班,若素将楼面万能钥匙和值班日志移交给同事,两相签名。   同事对若素态度尚算平和,只是忍不住好奇:“苏西,你怎么会认识安二少?”   因为倒霉催的呗!若素在心里哼一声,“也不算认识,不过是恰好被他抓了壮丁。”   同事哪里会信?笑着半真半假地道:“苏西你口风真紧。”   倘使此时指天立地发毒誓有用,若素一定照办不误,不过她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   同事笑眯眯地拍拍若素,“苏西,以后你可要多关照我啊。”   若素暗暗打个寒噤,与那些明显将敌意放在脸上的女孩子相比,她更怕这种笑面虎。看起来顶和气,然则必要时候,却会不遗余力,踩低攀高。   若素唯唯诺诺,东拉西扯几句,借故走人。回到员工区更衣室换回自己一身地摊货衣服,若素顶着背后各色眼光,快步去到领班办公室,交纳罚款。   领班微笑着开具罚单,交给若素,“以后记得不要再有这样的低级错误。走服务员最要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因为自己手边一时有事,就忽略周围。要有这样的觉悟。”   若素诺诺点头,心里在为五十元罚款肉痛。   领班挥手,“人事经理请你去他的办公室,快去罢。”   若素心中打鼓,在幽长的走廊里慢慢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客房部,市场部,秘书办公室,财务室……经理办公室,若素走近经理办公室,轻轻敲门。   里头传出女子优雅的声音,“请进。”   若素这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人事经理只穿一件白衬衫,配黑色西装套装。看见若素穿着黑色羽绒服走进来,便指一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请若素稍坐,她则在一份文件上落下最后几笔。   然后抬起头来。   人事经理大约近四十岁,据说丈夫是南京空军中校军官,正团级,深受部队领导赏识。伊面容英气,可是并不咄咄逼人,使人觉得舒服。   “沈——若素。”人事经理取过另一份文件来,翻开来浏览,“三个月试用期下来,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吗?”   若素试图微笑,最后放弃,“满辛苦的,不过我能适应。”   人事经理眼中有遗憾与不解的光芒,合上文件夹,“下个夜班做出来,你的试用期就到期了,酒店不打算与你签正式用工合同——”   若素点点头,她已有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代你向上级反映。”人事经理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看得出来她的挫败感,但并不当众发泄。   若素摇头,工作期间,擅自离岗,即使安亦哲说他会安排,但离岗就是离岗,没道理她可以享受特权。   幸好敲了他五万块钱。若素想,总算不亏。   “没有什么事了,你出去罢。明天下班去财务结算工资。”人事经理结束谈话。   若素起身与人事经理道再见,走出办公室。   人事经理望着若素穿着厚厚羽绒服,却仍显得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7.谁的算计?   次日若素夜班下班,将制服手表工号牌更衣柜钥匙一并装在酒店环保布袋里,交还领班。   领班看一看若素脸上表情,心里有些许遗憾,更多宽慰。   “你英语好,又肯吃苦,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更加适合你的岗位。”领班拍一拍若素手臂,“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若素与领班道再见。   谁真心待她好,谁又虚情假意,惟有落魄时候,才能看得分明。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患难见真情。   领班是真心对她好。   随后若素去财务室结算工资,领取当月工资与奖金,意外发现竟然为数颇丰。   财务笑一笑,“没有多算给你,里面包含季度奖金和做客房的绩效工资。”   若素听罢大憾。这份工作,兼之客人大方给予小费,简直钱途无量!   不是不可惜的。   走出财务室,若素在走廊上遇见行政楼的林经理。   林经理轻声叫住若素,“苏西。”   若素其实不想理睬此人,要不是他把她临时抽去天桥套房,也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可是若素知道,他也没有预见事情走向的能力。所以她还是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   “有什么打算?”林经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叫若素意外,忍不住挑眉。   林经理微不可觉地苦笑,这中间的纠结,一言难以蔽之。   “如果你有更好的方向,那么就当我一时多事。倘使没有的话,我有一位朋友,在译文刊物做总编。听说你英文扎实,有兴趣的话,不妨去试一试。”说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若素。   若素接过卡片,垂睫扫了一眼,上头只一个人名,一行地址,并无电话。   “谢谢你,林经理。”若素真心道谢。   这个世界市侩功利,四年前若素一家饱尝人情冷暖,落井下石袖手旁观者众,雪中送炭施以援手者寡。然而总还是有好人的,愿意在这时,轻轻扶一把。   “再见,林经理。”若素就此与他道别。   “再见。”林经理在原地驻足,目送若素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若素离开,财务室隔邻总经理办公室内,走出一个人来。   林经理看见来人,微微一叹,“安二,你何不自己当面交给她?”   “我不以为她会感谢我。”安亦哲穿藏蓝色西装,挺拔英朗,然而眼神总是淡淡。   她非但不会感谢我,还会视我为瘟神,避之不及,他在心里想。   当年的事,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国家.机密的安全考量,他不能放若素走。   不仅不能放她走,还要再三确认她不是境外间.谍的同伙,也没有被腐化侵蚀,成为其在境内活动的下线。   安亦哲垂下眼睫。他们接受专门审讯训练,在心理上施加压力,令嫌疑人全线崩溃,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而言,不是不残酷的。   只是事关国家安全,他当时别无选择。   林经理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安亦哲,“可是她早晚会发现。”   “到时候再说。”安亦哲抬眼,“麻烦你了,林。”   林经理摆摆手,“能为安二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安亦哲失笑,挥一挥手,“我先走了,有时间一起喝茶。”   出了酒点,安亦哲在车上开始办公,弥补早晨在酒店盘桓的时间。   秘书在一边轻声向他交代今日行程,上午开会,中午午餐会,下午参加新闻发布会……   安亦哲听得摇头。文山会海,到底无法免俗。要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行事,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   秘书望一眼安亦哲低头垂眼仔细浏览公文的侧面,低低声说:“安市长,您交代我向沈女士帐户内电汇五万元的事……”   安亦哲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同自己年龄相仿,做事一向稳妥的秘书,挑一挑眉。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觉得您不宜在这方面留下任何记录,授人以柄。”秘书鼓起勇气。其实安副市长一向温雅和气,可是他却始终觉得这样的安市长,反而更给人压力。那种压迫感,非言语可以形容。   安亦哲好笑地合上文件,“钱秘书,你觉得我考虑不周?”   钱秘书大力点头。目下正是市府改选换届的敏感时期,作为本埠最年轻副市长,分管市安全局,保密局,公安局事务,外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安亦哲,等待他疏忽大意,等待他行差踏错,趁机将他拉下马。   恰逢此时,身为机要秘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领导,在金钱上和妙龄女性产生纠葛。这要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是一个洗也洗不清的有力证据——与女性有金钱交易。   安亦哲笑起来,他怎会不知道秘书心中所忧虑?   “是我疏忽了。”他轻敲座椅扶手,“你说该怎么做?”   “我建议由您信任的第三方,将现金交给沈女士,这样不留电子记录,沈女士方面应无异议。”钱秘书挺一挺胸。   “那么——谁是我可以信任的第三方呢?”安亦哲问。   钱秘书噎住。   是啊,谁是可以信任的第三方呢?   安亦哲将手边的文件卷起来,轻拍一下钱秘书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罢,你不用操心了。”   “是!”钱秘书垮下肩膀。   安亦哲只做没有看见,重又埋首文件当中。   晚上下班,安亦哲例行回家吃饭。他平时住在离市政.府办公室比较近的公寓里,周末回家探望二老。安父安母已经退休,早已经搬离市委大院,在老领导英老先生家附近,购置房产居住,方便老领导老下属之间走动,闲来无事,凑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解解厌气。   更要紧是,安大哥娶了英二姐,两家更多一重儿女亲家关系。   安亦哲进门,看见父亲与大哥在客厅一侧下棋,母亲坐在沙发里,一边织毛衣,一边目不转睛看电视,大嫂则在客厅另一侧看报纸,谁也不干扰谁,相安无事。   他淡笑,“爸,妈,大哥大嫂。”   安父与安大哥朝他摇一摇手,算做招呼,安母听见小儿子的声音,总算从鬼哭神嚎的年代戏中抽身片刻,笑眯眯道,“阿二,饿不饿?快点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   即使已经三十岁,他和大哥在母亲嘴里,永远是阿大阿二。安亦哲向母亲点头,表示知道了。   另一侧看报纸的女士抬头,笑睨一眼,“弟弟回来了。”   赫然竟是酒店人事经理。   安亦哲淡笑着又叫了一声大嫂。   安亦军太太,英杰英女士笑容更深,合上报纸,起身招呼客厅彼端安家两父子,“爸,亦军,亦哲回来了,你们的棋局先停一停,可以开饭了。”   在棋盘上厮杀得难分难解的安氏父子这才放下棋子,双双起身走向饭厅。   安亦哲放下公文包,脱去西装外套,一并放在沙发里,转进楼梯下洗手间,洗干净手出来。   饭菜已经上齐,六菜一汤,俱是家常小菜,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气氛平淡温馨。   席间安母问安亦哲,“阿二,英生婚礼上的女孩子,是你女朋友?”   安亦哲携女伴在英三婚礼上走一圈,比之新人从婚礼上消失,还要引人瞩目。谁还留意一双新人的去向?!   从年轻的安副市长与神秘女郎外形是否登对,到两人是否已到谈婚论嫁程度,无一不成为八卦焦点。   连当事人的母亲,都不免好奇。   可惜老太太是安家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余人都知道他那是救场如救火,演戏罢了。   安父安大英杰三人交换眼神,一致决定此事还是由安亦哲自己交代为妙,免得老太太埋怨他们知情不报。   安亦哲听了,看一眼作壁上观的父亲与兄嫂,随后悠然一笑。   “您喜欢不喜欢?”   安父听得眉毛一动。   安大哥英二姐交换眼神:来了,来了!   安母想一想,“远远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就不知道人品怎么样?有时间的话,带小姑娘一起吃顿饭。”   安母并无门第观念,她自己也不过是大字没读过几个的农村妇女,也没有什么伟大情操与高尚觉悟。当年丈夫从英老先生的警卫员做起,后经提拔,一路做到商务部副部长助理,可谓飞黄腾达,她也不过是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大两个孩子,不给老安在内务上增添烦恼而已。   如今两人都已退休,闲来无事,只想含饴弄孙。   奈何大儿子大儿媳妇,结婚多年,始终不见动静。老太太盼啊盼,等啊等,借一句歌词,那叫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等到孙子或者孙女。   安母等到没想法,现在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   现在隐约看到一点希望,不由得喜出望外,全然没有看见老头子和长子之间交换的无奈眼神。   安亦哲笑起来,“好,有时间我带她回来吃饭。”   安父闻言,咳嗽起来。   安亦军飞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算是尽过兄弟情谊。   英杰眼角微微抽搐,安小二,你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罢?   8.似是故人来   若素打一个喷嚏,然后醒来。   摸摸鼻尖,若素想,不晓得谁在背后嘀咕她?   为防感冒,若素还是戴上一次性.口罩,才走进母亲房间。   医生说中风瘫痪患者本身身体机能得不到有效锻炼,免疫力薄弱,最最怕感冒发烧来袭。   一次若素将流感传染给母亲,导致母亲发烧,最后转成肺炎,无法自主呼吸,要靠呼吸机供给所需氧气。   若素自责不已,沈妈妈醒过来,看见身处医院,便扑簌簌落下泪来。   若素要上班赚钱,只好请一个护工阿姨照顾母亲。有一天她路上耽搁,去得晚了,走到病房门口,恰听见母亲口齿不清地对护工说,“……死了……囡囡也解脱了……怎么就没死……”   那护工人倒热心肠,苦口婆心地劝沈妈妈,“你女儿这么辛苦为什么?还不是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你要真走了,还有谁真心疼她的?所以要好好养身体。我照顾的病人也多了,像阿姨你这样的,活到七老八十都有。最要紧心态要好……”   “……我拖累了她……”   若素听不下去,悄悄走开,独自躲在医院住院部花园角落里,痛哭,哭到抽.搐,哭到几乎将一生的眼泪流尽,若素才从矮树丛后的长椅上站起身来,住院部小超市买一罐冰饮,在哭肿的眼皮上来回滚动。   等到若素确定眼睛不那么红肿以后,走进母亲病房,已经是一小时以后。   若素自那一天开始,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对自己发誓,决不让母亲看见她伤心难过的样子!   若素照常帮助妈妈洗脸刷牙上厕所,喂母亲吃早饭,又准备点心水果放在床头柜上,交代母亲不要替她节省,又将一只二手手机放在一旁,“妈妈你有事找不到人,就打我电话。”   若素妈妈点点头,伸手抚摸女儿面颊,“……”   若素握住母亲瘦弱手掌,笑一笑,“我工作表现好,现在转做长日班,没有以前那么辛苦,所以妈妈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每日早晨的一套工作完毕,若素与母亲道别,“我上班去了,妈妈再见。”   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是若素并不。   若素总觉得母亲是因为自己才被气到瘫痪,多年来内心深藏愧疚,一直希望能让母亲生活得更舒适些。   若素挽起背包,如常推着电动脚踏车出院子,沿着私家自建在桃林与鱼塘之间的水泥小道慢悠悠骑向地铁站。   途中遇见冯家姆妈,看见若素,拦住她,塞给她一根黄澄澄油灿灿的油条和一块糍饭,“每天一点泡饭哪能吃得饱?去去去,跟我客气什么?快去上班,不要迟到被老板骂。”   说完,冯家姆妈与若素在小道上错身,慢悠悠哼着芦荡火种,往家里去了。   若素回头望一眼冯家姆妈胖墩墩的背影,再看看手里装在塑料袋中的早点,微笑,鼻尖一点点酸。冯家姆妈大约搓麻将赢了罢?平时做人最巴结就属她了。   若素趁热将香脆老油条同糍饭三两下吃个精光,末了犹不忘舔一舔手指,谁管用的是千年老油还是洗衣粉发酵?   然后继续骑车到三十分钟路程外的地铁站,如常刷卡进闸,往市中心去。   若素没有同母亲说她已经失去酒店工作。说了又如何?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若素每天做出上班的样子,不过是到市中心找到书城,席地看一天书,亦或者是在快餐店找一个靠窗位置,看书直到暮色四合。   不是不能留在家门口,只是本地人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无论谁看见她在外晃悠,传到冯家姆妈耳朵里,那就等于传到妈妈耳中,若素不能冒险。   冯家姆妈对若素工作的关心,仅次于若素妈妈。某种角度而言,可能更甚于若素妈妈。毕竟沈家要靠若素的收入,按月交纳房租。   若素在市中心广场站下车,随每天上班的人潮一起,走出地铁站。   青空之下,又是忙碌的一天。   而若素站在地铁出口,却有片刻茫然。世界如此之大,然而何处是她的去处?   先贤柏拉图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若素从来觉得这道哲学命题,对于年轻人来说,太过深刻。不经历过人生波折,世事历练,妄谈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如同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可是这一刻,若素前所未有地迷茫。   她可以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转过身来,却找不到出路。   若素苦笑,觉得梦境成真。她一直在黑暗中奔跑,找不到出口。   冯家姆妈曾经拉着她在楼下讲悄悄话。   “小素,你这样子是不行的。你爸爸常年在外出车,久久才回家一趟,你一个女孩子,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妠妈妈,太吃力了。”   若素记得自己彼时只是笑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冯家姆妈似得到鼓励,“我看你最最要紧是找个有钞票的老公!女人嘛,再能干也只顶得了半边天,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当顶梁柱的。”   见若素没有反驳的意思,冯家姆妈一一列举找个有钱人结婚的好处。   “喏,小素你看,镇东那个怡丽,家里不过开一爿胭脂店,她才高中毕业,后来嫁给家具厂小老板,他们一家都横过来走。”   若素知道那个叫怡丽的女孩子,确实生得标致,镇上年轻男孩子绕点远路,都愿意去她家胭脂店买电池纸巾矿泉水,只为多看怡丽一眼。后来她嫁给家具厂老板,她父亲哥哥嫂嫂,统统找到正式工作,只得老娘还守着那爿胭脂店。   “小素你生得也不差,用用心,找个有钞票的老公。女婿给丈母娘请个钟点工,伺候梳洗吃饭,那还不是毛毛雨?”冯家姆妈说到兴起,肥厚手掌直拍若素后背,若素几乎被拍到内伤,“再说,你文化好,走出比怡丽扎台型多了,还怕找不到好人家?”   若素唯唯诺诺,内心苦笑。   有钱人也不是冤大头,年轻貌美固然吸引,可是外间大把青春逼人,身后毫无挂碍的年轻女郎可以选择,她这样一个有瘫痪母亲需要照顾,大学不名誉退学,并无正式职业的女孩子,便不再首选。   非但不是首选,连次选,次次选,都未必轮得到她。   若素再明白不过。   那鲜衣怒马,将她带出去介绍给所有人认识的男孩子,难道不了解她?难道不是真心喜欢她?   可是一但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第一个抵不住舆论压力,转背离去,正正是他!   坊间那些有影后头衔加身,可谓扬名国际的女星,想嫁豪门,都不见得心想事成,何况小小一个沈若素?   不不不!沈若素对爱情已经不抱希望。   只是这些,若素没有对冯家姆妈说起一个字。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人来人往,无人会为另一人驻足片刻的地铁口,若素想起冯家姆妈的一番话,无由觉得疲倦。   假使此时,有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没关系,一切有我,你靠在我肩上,歇一歇,若素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得扑上去,倚在这个男人身上,再不起来。   有路人在若素肩上撞一下,回头瞪一眼,又继续赶路。   若素摸一摸一周前被撞得乌青,还没有好透的肩膀,隐隐疼痛使她忘记稍早的迷惘无助,低头检视夹在腋下的背包。   见完好无损,若素继续前行。   靠男人?!   若素自嘲地笑。以前大学同寝室,有女同学大抵受过感情创伤,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   彼时毫无烦恼,大家听了,不过嘻嘻哈哈一笑。   现在的若素,回想起来,仍是一笑。   只是再做不回明媚无忧的少女。   书城还未到开门时间,若素先到附近一间快餐点,要一杯热饮,坐下来慢慢啜饮,一边打开手边电子播放器,阅读小说。   电子播放器,于现在的若素,算得上是奢侈品,要她花几百元钱买一个,她是觉得舍不得的。这一个,还是以前那个男孩子送的。   若素但凡还有点尊严,都会把它扔掉。   然而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现在的若素,要尊严无用。   在若素眼里,钱最要紧。   有钱才好交房租,有钱才好给妈妈买营养品,有钱才可以维持这个家……   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若素虽然不打算去林经理介绍的译文杂志社,但林经理无疑给若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她打算多多阅读市面上的翻译小说,与原文对照,了解一下翻译市场行情。也许可以在家中接翻译工作,按件计费。这样既可以照顾妈妈,也不影响收入。   这几天若素风雨无阻来书城看书,便有些探行情的意味。   在快餐店坐到九点,若素喝光最后一点已经凉掉的饮料,背起背包,出门步行到书城。   若素步行至书城,恰恰好书城开门,门前已经有颇多爱书客,聚在铁卷帘门前,等待开闸。若素在其中看见耄耋老者,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戴眼镜的学生,若素微笑,爱书的人,殊不寂寞。   进门口,若素上楼,直奔翻译技.巧楼书籍区,找到自己心仪的书籍,小心翼翼取下来,坐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埋首阅读。   有人从过道上经过,在若素跟前微微犹豫,若素缩一缩腿,继续看书。   那人走过去,过不多久,又返回来,挡住若素头顶一片光线。   若素微不可觉地蹙眉,将腿又向内缩一些。   可是头顶那片阴影并没有挪开的打算。   若素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人背着光,俯瞰若素,七分肯定,三分迟疑地问:“若素?”   9.不讲信用的乌龟   若素望向来人,不知多想装出一副失去记忆的模样,问一句:先生哪位?   可惜若素做不来,到底还是拍拍屁股站起来,“耀祖。”   戴眼镜穿休闲西装的年轻人微笑,颊上两只酒窝以及洁白牙齿,令得他看起来多两分阳光,减两分成熟,“我找了你很多年了,若素。”   若素噎一噎,忍住反驳冲动。   区耀祖早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对住这个自己曾经喜欢的的女孩子,再心潮澎湃,也不过是露出得体微笑,“有时间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罢。”   若素点头,也好,权当与过去告别。   区耀祖与若素并肩走出书城,外头阳光灿烂,有爱美女士已经提前穿上春装,在街头摇曳而过。   若素半垂着头,边走,边数人行道上的花砖。   区耀祖侧头,看见若素头顶心上的小小发旋,心间柔软。想伸手去拥抱若素,可是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终于还是没有。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若素?”   若素撇一撇嘴角,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过得好,也没必要向他炫耀;过得不好,更加没必要博他同情。   当年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避开眼去,那么四年以后,沈若素的好与不好,都同他区耀祖无关。   “我一直想向你说对不起。”区耀祖轻声说,“当时年少,经济不能独立,一切惟母命是从……”   若素抬起头来,原来是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违背母命了?   区耀祖看懂若素眼中疑问,想笑,可是却漫过悲哀。   “家母年前已经去世,我要在热孝期间完婚,这是她最后的遗愿。”   若素一愣,忙道:“对不起。”   区耀祖不知多想伸手,抹去若素眼里的疏淡与防备,可是使君有妇,他已经失去资格。   “我知道我现在所做,不能弥补当年造成的伤害,但是——”他自上衣口袋内取出卡片,递给若素,“如果你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记得通知我。”   若素下意识接过卡片,然后忍不住笑。奇怪,最近仿佛总在做接过卡片的动作,莫非命运在抡过来一个叫“安亦哲”的巴掌以后,再终于决定给她两个名叫“好心人”的甜枣尝尝?   两人最终也没有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喝一杯茶,回忆往昔,就在街头告别。他向左,她向右。   早在四年前,他们已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今次,不过是一次命运的重叠,然后以相同结局,为往日划上句点。   若素不知道区耀祖是否还有遗憾,可是她不打算纠缠过去留下的残像,经过垃圾箱时,若素将手中卡片,扔进去,连同那些旧时光里的伤心难过遗憾一并扔进去。   早就该扔掉了,若素想。   中午若素在小食店吃一碗小馄饨,打算继续去书城蹭书看。去书城的路上,若素经过银行,见里头寥寥数人,心下一动,推门进去。   午间时分,银行里只得一两个窗口营业,整间银行大厅静悄悄的。若素转进一旁自动提款机的透明隔间里,从背包内侧隐蔽的拉链口袋里摸出工资卡——卡还是在酒店工作时,统一办理的。   现在,工作已经失去,可是卡还是那张卡。   若素登陆系统,查看自己帐户内余额,随后秀眉微蹙。   仍是一打头的五位数。   安亦哲主持工作会议,布置公安消防武警联合演习。   本埠举办万国博览会已经进入最后倒计时阶段,所有相关部门俱上紧发条,为确保博览会顺利举行,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明晰突发事件时的职责分工、处置原则、程序要求,建立早发现、有预案、快处置的应急反应机制,邀请专家授课,组织实地观摩……就危险品处置等内容进行专题培训,确保万国博览会安全顺畅……”①   安亦哲在会议上再三强调,决不能出现安全纰漏,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他停顿一下,继续开会。   等会议结束,安亦哲回到自己办公室,已是下午三点。   钱秘书将已签署文件取走,又将几份待处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安市长,您开会期间,刘副市长与戴书记来过电话,请你会后给他们回电话。”   安亦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你去忙你的罢,钱秘书。”   钱秘书依言静静退出办公室。   安亦哲先将手头工作分轻重缓急处理完毕,不涉及机密和敏感信息的,通过内部网直接予以回复,凡有所涉及的,便交由钱秘书,按内部保密规定走机要渠道,送达各科室。又与分管交通的刘副市长通电话,就联合演习事宜进行沟通……   待这一系列工作完成,他再抬头看时间,已经接近五点。   他这才有时间将手机取出,查看早前回忆上发送过来的信息。   作为最年轻副市张,安亦哲办公室设有群众热线,互联网上有市长信箱,每个月有固定市长接待日,前两.会时间,还特别申请一组新号码,向广大市民公开,及时听取市民信息反馈。   然而这只手机号码,只有家人同少数亲信持有,安亦哲知道如无紧急情况,他们不会在他工作时间中拨打。   手机上有一条未查看信息,由一个未知号码发送。   安亦哲查看短消息。   只得寥寥数字:麻雀露面觅食。   安亦哲看完短信,有些冷然的眼里,浮起一抹笑意。   他可以想象若素在自动提款机前,查询自己卡内余额,发现五万元没有到帐时,一张小脸七情上面的样子。   他其实可以通过安全局旧时同事,现在的下属,调取自动提款机的监控画面。只是监视若素的帐户,已经侵犯她的隐私,他不打算做得太超过尺度。   安亦哲收拾情绪,在脑海里快速翻找大嫂给他的信息,找到若素的手机号码,一位一位按键。   他给自己十一秒时间反悔,将这件事交给钱秘书处理。   然而脑海里,始终有一个蜷缩成一团,楚楚可怜的影子,挥之不去。   到底还是摁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有人接听,背景十分嘈杂的样子,信号时强时弱。   “……喂?”   “沈若素。”安亦哲听见这声音有气无力,多多少少,有些歉疚,只是一瞬间便压了下去。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那边女孩子的声音谨慎警惕。   安亦哲在这端微笑,“我是安亦哲。”   那边的反应是“嘟——”一下,结束通话。   安亦哲瞪住显示通话时间十秒钟的手机屏幕,有片刻愕然,随即忍不住在办公室里低笑起来。   已经愤怒到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吗?   相隔大约一分钟样子,那个号码回拨进来。   “安亦哲,OOXX%%**XXOO……”女孩子用多国外语问候他,最后用母语方言诅咒,“不讲信用的乌龟!枪毙鬼!”   明显多国外语的内容更精彩。   安亦哲几乎能听见磨后槽牙的声音,可见已气到咬牙切齿。   等若素发.泄完毕,他才轻松接口,“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那边女孩子哑声几秒,然后报出地铁站名称。“你要给我送钱?”   不是不怀疑的。   安亦哲道地忍不住笑起来,“今天没带那么多现金。”   在若素暴走之前,他端肃语气,“今天请你吃饭,既感谢你那天助人为乐,也为自己没能及时履约致歉。”   彼端若素不晓得咕哝些什么,总算火气微熄。“我在地铁出口。”   “好,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到。”   安亦哲收线,自办公桌后起身,颀长身形,充满张力,隐约似行走在水泥森林中的猎豹,优雅,冷静,并且——危险。   10.吃人嘴短   看见安亦哲的车,若素自觉自发,小跑步过去,拉开门上车。   安亦哲有些少错愕,随即恍然。   五万在手,如同拿捏着若素的命门,所以她向现实低头,垂眉顺目。   车窗上的深色贴膜隔绝外间的视线,若素在拉上车门的瞬间,瞪向安亦哲。   安亦哲清咳一声,举起两只手,做投降状。   若素不知多想抡起背包,砸爆他的头,但是形势比人强,她如今为了钱,除开还豁不出去出卖自己的肉.身,亦或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以外,再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了。   若素的手在背包带上捏紧,放松,放松,捏紧,终是没有采取任何举措。   安亦哲洞若观火,心下涩然。   他倒宁愿若素撒泼,拳打脚踢,至少有年轻女郎应有的活力,总好过这沉静哑忍如一谰死水的状态。   四年前,监控录象里,那个活泼开朗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审讯室里,蜷缩成一团彷徨无助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苍白纤瘦伏低做小的女孩子,重叠交织在一处,让安亦哲喟然。   他发动引擎,“想吃什么?”   “不辣的就好。”若素靠在车座上,从背包里摸出中古型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妈,我单位里有点事情,晚点回来……你吃过饭了没有?……不用等我……嗯……我会尽早回去,有事打我电话……妈妈再见。”   挂断电话,若素看见安亦哲虽然专心驾驶,但是嘴角有似笑非笑的纹路,胸中一口恶气忽然涌上来。   若素咧一个假笑,“安副市长,让你见笑了。家母四年前一时受不了打击,中风瘫痪至今,格外依赖家人。我回去得晚一些,她都要胡思乱想……”   安亦哲的反应,是淡淡瞥若素一眼,随后脚下油门一踩,车速一秒内飙升。   若素即刻噤声。   沈若素不怕苦,不怕累,奈何怕死。   安亦哲驱车带若素到一间开在僻静小区内的私房菜馆吃饭。   老板是一个胖墩墩浓眉大眼希腊人。   见安亦哲带异性一起过来,老板上前来大力拍打他的肩膀,“安,带女朋友来吃饭?来来来,今天一定使出浑身解数,让你的女朋友刮目相看。”   一旁有金发碧眼的食客抗议,“尼古拉斯,原来你平常都没有拿最好的来招待我们?”   胖胖的尼古拉斯耸肩,“安带女朋友来,我要将家传绝学都拿出来……”   那金发碧眼儿一听,笑,“那下次我也带女朋友来!”   “你女朋友多过恒河沙数,不希奇。”说完向若素微微弯腰,“美丽的女士,希望你和安在鄙店享用一顿丰盛可口的浪漫晚餐。”   然后胖胖身体,在店里不知多灵活地穿梭而去。   若素见无人过多留意安副市长,不知恁地,身.体放松下来,有些熟悉的亲切感,慢慢自记忆深处浮现。   安亦哲密切注意若素,见她一直抿紧的嘴唇软化,眼里戒备如同乌云被清风吹散,露出清澈的天空般颜色,也不由得浅浅一笑。   果然带她来这里是正确的。   他引若素到角落里两人桌落座,自有丰腴大婶送上一种叫乌宙(Ouzo)的茴香酒以及切成小块的绵羊奶酪和面包。   若素已经饿极,中午那一碗小馄饨已经不知消化到哪里去了,这时见餐前小点送上,低低说一声,我开动了,便伸出手去。   不料中途被安亦哲轻轻拍开。   若素怒了!瞪他瞪他瞪他!   你不是说请我吃饭的么?   安亦哲短短时间,已经被瞪无数眼,仿佛被瞪到麻木,只是从公文包里取出消毒湿纸巾里,整包递向若素,“擦擦手。”   若素愣一愣,不知是恼羞成怒,亦或是不以为然,在嘴巴里含混咕哝一句“娘娘腔”,到底还是抽出一张消毒湿巾,将自己手心手背,十指缝隙,仔仔细细,擦个遍。   擦完手,看一眼坐在对面研究餐牌的安亦哲,若素想一想,抽出一张来,推到他面前,剩下大半包湿巾,放进自己背包里,没收!   安亦哲眼睛微弯,慢条斯理拿起若素“接济”他的湿巾,学若素的样子,手心手背,十指缝隙,认真擦拭一遍,然后投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若素已经趁机拿银色小餐刀将绵羊奶酪均匀抹在面包上,一大口塞进嘴里,用力嚼嚼嚼。大约咽得急了,有些噎到的样子,忙不迭抓过造型质朴的玻璃杯,一仰脖,整杯茴香酒灌下去。   安亦哲连阻止都来不及。   只见若素一张脸纠结起来。   他只好用拳头捣住口鼻,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伸手接过大婶送上来的时令水果色拉,放在若素面前,“吃点色拉罢。”   若素才不同安亦哲客气,拿大色拉勺舀一点到自己餐盘里,一口口送到嘴里。   清甜水果同清新橄榄油与柠檬汁混合后的清爽口味,中和口腔里茴香酒的怪异味道,若素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不是人人都受得了茴香酒的味道。”安亦哲笑着鼓励若素再试一试,“开始的时候要小口小口喝,含在嘴里,习惯它的味道,再咽下去。等你渐渐能接受它奇特的味道,浅酌慢饮也好,豪斟痛饮也罢,就端看个人喜好了。”   若素将信将疑,不过还是举起酒杯,小啜一口。   味道还是怪异。若素拧眉,“你怎么不喝?”   你骗我的罢?   安亦哲失笑,“我等一会儿还要开车。你不喜欢就不要多喝。”   若素点点头。安全驾驶要紧。   随后送上的慕沙卡羊肉派,以碎羊肉茄子及蕃茄层层叠放,覆上派皮同菲塔羊奶芝士,烤得金黄喷香,切成一块一块,装在白色大盘子里,别无赘饰,可是看着便觉得垂涎欲滴。   切一角放到嘴里,羊膻味几不可觉,羊肉碎嫩而多汁,茄子与番茄烤到软糯,汁水混合到一处,酸酸的,香香的,和着酥皮和一点点焦香的芝士同时咬在齿颊间,真是说不出的好吃。   若素吃光自己面前一块,犹觉不过瘾,直勾勾盯住安亦哲面前还未来得及吃掉的大半块。   安亦哲摇摇头,“后头还有好吃的,你要喜欢,走的时候,叫尼古拉斯给你打包一块回去。”   他看见她眼睛里闪过明光,忽然觉得带她来吃饭,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总算若素看上去,有适龄女孩子应有的活力——虽然是因为美食。   一顿饭吃足两小时,安亦哲注意到若素频频看时间,便招呼大婶结帐。   胖老板尼古拉斯从厨房出来,询问若素,“晚餐可还满意?”   若素大力点头。撇开口味怪异的茴香酒不谈,其他每一到菜,无论是水果色拉,还是海鲜浓汤,都美味得无与伦比。   “那为什么这么早就走?”尼古拉斯问。在他祖国,一顿晚餐,足可以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午夜。安带女朋友来,不过坐两小时就要走,是不是觉得他的馆子不够吸引?   安亦哲笑一笑,起身拍一拍尼古拉斯肩膀,“她差一点把我那一块慕沙卡也抢走,你说有多好吃?对了,请给女士打包一块带走。我们还有其他节目。”   啊,原来如此。胖胖尼古拉斯露出我是男人,我懂我懂的表情,亲自去厨房打包大大一块羊肉派,盛在透明塑料餐盒中,然后装在一只纸口袋里,双手奉上。   “欢迎下次再来。”   两人并肩走出私房菜馆,安亦哲送若素回家。   “那个……”若素嗫嗫,“我的五万块……”   吃人嘴短,若素口气到底冲不起来。   “是我疏忽。”安亦哲包揽所有责任,“我不方便有来源去向不明的金钱操作……请你谅解。”   若素点点头。   对,今时今日,他已非当年那个在审讯室里反复审问她的铁面探员。   “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不然亏大了,若素想,丢了西瓜,芝麻也没捞着。   “方便的话,我们另约时间地点,我直接给你现金。”安亦哲注视前方道路,淡淡说。   若素想一想,也未尝不好。   留下电子记录,以后万一他倒打一耙,她有口也说不清。   “最近工作怎样?”他明知故问。   果然听见若素磨牙的声音。   “酒店没有为难你罢?”   是没有为难,只是没有个她签用工合同罢了。若素继续磨牙。   “要不要我帮忙?”安亦哲微笑。   “不用!”若素大声说。   “请千万不要和我客气。”他诚恳得不能再诚恳。   “我没有和你客气。”她转头看向窗外,怕自己一时克制不住,又冲上去挠他的脸。暗暗想,五万块钱也不知何时才能到手,坐吃山空不是办法,也许,或者,恐怕……   若素想起皮夹中,林经理给自己的卡片,渐渐下定决心。   11.放手一搏   若素一觉醒来,才忽然想起来关心,安亦哲是如何知道她手机号码的?   后来思及他曾经的工作性质,便也恍然。   不由得一阵气恼。   总觉得自己为那五万块钱,被姓安的拿捏在手里了似的。分明是她替他救场解围,弄到最后,倒好像他成了她的债权人一样。   只是若素没时间往深处想,一天已经开始。   若素起床洗漱完毕,又去照顾母亲一日起居。   房东冯家姆妈破例没有一早从外头回来,而是整晚都没有去搓麻将。   看见若素下楼来端泡饭,笑着对若素说,“小素,你昨天拿回来的点心老好吃的,谢谢你了啊。”   若素忙回说不用谢,托词在酒店上班,经常能带一些小点心回来。   冯家姆妈信以为真,倒没有深究,只是又一次露出为难颜色。   若素看见冯家姆妈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间倏忽一凉。   冯家姆妈儿子结婚以后,就同儿媳妇一起住在市区,久久才回来看老太太一次。   老太太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这才贴了招租广告,将空余房间出租,靠租金已够她日常开销。   只是那久久才回来一趟的小冯先生和小冯太太,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若素“有幸”见过几次,市侩得教人难受。   偏偏冯家姆妈寡居,最听儿子的话。若素一直觉得涨房价就是小冯先生提醒冯家姆妈的。   只是空口无凭,若素什么也没有多说。   然而今天又见冯家姆妈一脸为难,若素有“天要亡我”的感觉。   “小素……”冯家姆妈叹一口气,搓搓一双年轻时过度劳累,布满青筋的手,“我们这片,被划在游乐场用地范围里……”   若素轻轻望进冯家姆妈眼里去。   老人避开若素视线,轮流抠自己的每一个指甲,“有根一家打算回来住……”   若素听了,一阵眩晕,小冯先生一家要回来住?   “……我听说,有根伊拉有自己房子的话,到辰光拆迁分房就老吃亏的……”冯家姆妈说得嗑磕巴巴,大意不过是自己家的私房宅基地被划归进大型游乐园建设用地范围,拆迁的时候,如果儿子媳妇名下已有房产,那么拆迁分房就享受不到优惠政策。所以小冯先生一家,打算将市中心现有的一套房子挂牌卖掉,然后搬回来同寡母一起住。等到拆迁的时候,再拿一套或在更多套房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小冯先生算盘打得滴刮响,原不为过。   可是,他们一家搬回来,她和妈妈住到哪里去?   冯家姆妈觑一眼若素脸色,“有根的房子卖卖也要卖三两个月,小素你看……能不能趁这期间,再找个地方……”   冯家姆妈犹豫再三,到底儿子一家的分量占上风。市中心一套房子脱手,三百万没问题,拆迁再分两套房子,又能值几百万。这样一对比,沈家一年区区两万多的房租,实在是无足轻重。   若素连苦笑的力气也无。   利益当前,谁还会同谁讲情义?   情义最不值铜钿,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了,冯家姆妈,谢谢你告诉我。”若素轻轻道。   她没有任何理由怪老太太见利忘义。   若素回到楼上,面不改色地喂母亲吃过早饭,如常与她道别出门。   待出了门,若素才垮下肩膀。   前途茫茫,后无退路,若素取出皮夹里,林经理给她的卡片,干干净净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已经由不得若素选择,若素也没得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卡片上的地址,位于上只角一条偏僻幽静小路。   小路两旁种满法国悬铃木,春天未至,枝桠都还光秃秃支棱着,全无夏天浓密茂盛,树影摇曳的风姿,然而别有一种苍劲之美。   道路两侧建有数幢花园洋房,统统掩在红砖墙内,抬头望去,只隐约透出楼角屋檐,让人一窥旧时风情。   若素想不到林经理介绍的工作地点竟在这种环境幽寂之处,犹豫徘徊片刻,还是咬咬牙,拦住一个穿着时髦,拎着藤篮,看起来是出门买菜的老阿姨,“阿婆,请问六十号怎么走?”   老阿姨看看若素,然后微笑着向小路尽头一指,“喏,走到底,左手打弯,弄堂里第二只门洞。”   “谢谢阿婆。”若素向老人道谢,然后按老人所指,一路寻去。   她没有注意,在她身后,优雅时髦的老太太,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笑纹。   若素找到六十号,只见两扇半开半合雕花铁门,门口不锈钢信报箱上有一行红漆字:译文杂志社。   若素轻吁一口气,就是这里了。   她在门口上下左右找了许久,也不见有门铃或者对讲器,便斗胆推开一点铁门,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算大,廊下种满矮冬青和大叶黄杨,即使在冬日里,也碧绿生青,郁郁葱葱,使人看了,精神为之一振。   两层独幢小洋房这时整个沉浸在静谧之中,竟仿佛全无声息。   若素蹙眉,难道没有人在吗?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以中等音量问。   声音在院子里微微回荡开来,可是,没有人应答。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提高一点音量,再一次问。   若素退后一步,暗暗想,也许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从院子里退出去,忽然小洋房里,不知哪一道门推了开来,随后伴着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整幢楼都仿佛活了起来般。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继续问。她已没有退路,只能厚着脸皮,直问到有人回应她为止。   二楼一扇窗后,探出一个女孩子年轻红润的俏脸来。   “有人有人!请问你找谁?”   女孩子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好听。   “我找帝玖。”若素报上卡片上唯一的名字。   “找帝玖啊……”女孩子拖长了声线。   窗户后随即又探出另一颗脑袋来,“谁找帝玖?”   “年轻女郎。”第一个女孩子笑嘻嘻说。   第二颗脑袋大咧咧叫起来,十分兴奋的样子,“帝玖!大叔!有女孩子找!”   若素在院子里听得满头黑线。   上头传来破空之声,不晓得什么东西飞过来,大抵是砸在第二颗脑袋上,只听“哎哟”一声,那颗脑袋缩回去了。   第一个女孩子仍笑嘻嘻、笑嘻嘻地对着楼下院子里的若素说道:“你等一下,他马上下来。”   若素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候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洋房底楼客厅位置的门,被人由内拉开,一个三十岁上下,面目寻常到放入人海即被淹没的男人,拖着一双黑色老棉鞋,走了出来。   看见站在院子里,有些紧张的若素,他笑一笑。   “你好,我是帝玖,请问——”   “你好。我是沈若素。”若素尽量抛开紧张情绪,自我介绍,“是林——”   帝玖很有些夸张地拍一下额头,“林跟我提起过你,沈若素,来来来,到里面谈,外边冷。”   若素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林经理并不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竟真的为她打过招呼。   帝玖延若素进屋,。间西式客厅,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会客,一部分作为茶水间,饮水机,咖啡机,微波炉,冰箱,一应俱全。看得出来,待遇非常好。   室内没有开暖空调,而是点着油汀,空气被烘得微微发热,可是却不至于觉得干燥。   “沈小姐喝点什么?”帝玖走到茶水间去。   “叫我若素就好。”若素思及要为自己争取工作岗位,越发不敢造次,“我喝白开水。”   帝玖点点头,替两人各倒一杯白开水。   若素注意到,他自己用的是一只黑色描古朴花纹的马克杯,而给她的,则是一次性塑料杯。   若素接过塑料杯,那水微微有点热,可是并不烫嘴,喝下肚去,十分解渴,整个人热乎乎的。   “林有没有向你介绍我这里的工作性质?”帝玖在若素喝水时,笑眯眯问。   若素摇摇头,将水杯捧在手里。   “我们杂志社主要是翻译外国报章杂志上的精彩文章,半月一刊。工作量大,内容又枯燥,几乎没有什么外务。”他看一眼若素,“本来有一位阿姨,一直替我们打扫卫生,料理午饭,收发报纸,做一些杂务。可是她女儿临产在即,她要回去照顾女儿……”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   若素却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他这里不缺编辑,不缺翻译,其实只是少一个勤杂工而已。   若素放下水杯,“我能吃苦,打扫卫生,料理午饭,收发报纸,做杂务都没问题!”只要薪水合理,工作稳定,若素愿意做勤杂工。   帝玖笑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工一天。如果一天下来,双方满意,我们就签合同。”   若素点头如捣蒜。   她没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   帝玖朝楼上喊,“小水,下来一趟。”   没多久,那第一个在楼上探出头来的女孩子“噔噔噔”从楼上下来,身轻如燕地来到若素和帝玖跟前,“总编,叫我什么事?”   帝玖站起身来,“麻烦你替我招呼一下若素,带她去熟悉一下环境,等一下阿姨回来,你让她们交接一下工作。”   “是,领导!”   若素看得微笑。   这里的工作环境,似乎很轻松呵。   没多久,阿姨来了,竟是早前为若素指路的时髦老阿姨。   阿姨听说若素就是要来接替她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哪能这么巧的啦?”   小水听说若素来时已经在路上和阿姨遇见过,也直说真巧,“注定这工作是若素的!”   真的,直到下午五点下班时候,若素已经将勤杂工作全部接手,游刃有余。   阿姨说,“有若素接手,我可以放心退休了。”   帝玖听了,微笑,大笔一挥,与若素签下一年合同,月薪两千,交纳六金,同其他编制内员工一样,享有交通费,午餐费,加班费,高温费……   若素离去的时候,只觉得命运终于眷顾自己,连脚步都不似来时那么沉重。   12.酸涩的柔软   待所有人都下班离去,整幢小洋楼便又恢复静谧,只得某间隔音措施极好的房间里,还有人声。   “……要请我吃饭,安二公子……”帝玖的声音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他面前整片墙上,是一张巨大屏幕,左右两侧被分割成数个小画面,而中间则是完整图像。   画面正中安亦哲似笑非笑,“大功告成再请你吃饭也不迟。”   “小气!”帝玖嘀咕,随后问,“你打算把她放到什么位置?”   “你看着办罢。”那厢安亦哲澹然,“若是可造之才,能通过考验,那再好不过……如果不是,也没什么不好。”   帝玖纠结了,领导你倒是给一个明确的指示啊……这么模棱两可,下属很为难的。   那边安亦哲只当没看见帝玖纠结的脸,直接彩虹屏,下线了。   从通讯室出来,钱秘书已经下班,安亦哲环视办公室,确定没有不妥,也关门离去。   回到住处,三室两厅的房子寂静无声,他款去外套,进厨房倒一杯水出来。   作为本埠最年轻副市长,他其实可以入住机关大院一幢独栋两层楼房,但是他不愿意留给别人自己靠父荫上位,年纪轻轻就享受特殊待遇的印象。   他单身一人,如果不是为工作方便,独自住三室两厅的房子,也嫌浪费。   只是他的工作性质,需要要独立空间,以免影响家人生活。   喝光水,安亦哲进厨房洗干净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然后开始为自己做晚饭。   一个番茄炒蛋,一碗紫菜虾皮汤,半个盐水方腿,昨天的剩饭,已是安副市长的一顿晚餐。   吃完饭,洗过碗,安亦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他的夜生活,乏善可陈。   身为市长,除非接待工作和必要的应酬,或者朋友聚会,否则他不便出入娱乐场所。且他上镜率太高,走到哪里都会很容易被认出来,反不能尽兴。   他望着电视机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演员,脑海里却浮现出若素的身影。   当年抓捕境外间.谍的时候,事涉国家安全,在不确定她是否涉案以前,他不能放她走。初时请她协助调查的时候,她还能睁大眼睛,一张素脸涨得通红,为自己的无辜辩白。只是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能反复详细问讯。   他眼见若素崩溃。   安亦哲垂下眼睫。   他们在她的是生活里做了背景调查,她怎样获得导游工作?日常都和什么人接触?学习生活里可有任何异常言行?她的家庭状况如何?   彼时他们不能有任何疏漏,因为本埠正在为召开合作组织峰会做前期准备工作,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那个境外间.谍参观游览的路线,却偏偏与警方的数条交通管制路线重叠,还在沿途不时停下来拍照留念,更加启人疑窦。   峰会期间,将有多国元首到埠,决不能出任何纰漏。   直到会议顺利召开,圆满落幕,安全机构确定若素并没有涉案,将她释放,前后一共五天时间。   事后他因破案有功,获得勋章,并且升迁为安全局最年轻副局长,从此一路官运亨通。   他尝试过寻找若素,试图以个人身份将事情的负面影响减至最低程度,然而始终无果。若素一家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成为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印记。   不料竟然在英三的婚礼上重新遇见,并且看得出来,她过得很辛苦。   安亦哲关掉电视,决定看看自己身边还有多少现金,尽快凑齐,找时间打电话约若素出来,交给她。   这只是他对若素进行补偿的第一步。   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否则若素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安亦哲笑起来,若素那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模样,还有美食当前目光熠熠的样子,使他心间有酸涩的柔软。   是个好姑娘呢,并没有被生活压垮。   然则没等安亦哲打电话给若素,她的电话已经打上来,在一周以后的傍晚。   电话里,若素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安市长,你能现在就把五万元钱给我吗?”   安亦哲正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若素疲惫虚弱的声音,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捏紧,“你在哪里?我带钱过去。”   若素已顾不得那许多,将郊区地址报给安亦哲听。   “你待在那里别动,我一小时内一定赶到。”他挂断电话,一秒钟提升车速,回家取五万元现金返回车上,然后便驱车飞奔向郊区。   安亦哲知道那一区域,已经被划归为建设用地范围,而以他对沈家情况的了解,沈家从当初两万户房子迁出以后,户口一直没有落籍。现在的沈家是口袋户口,也没有自己的房产,那边的地址,应该是租借房。   以他对若素脾气有限的认识,若不是有急用,她不会打电话给他。   不由得心急如焚。   安亦哲飞车赶到郊区,沿途又找本地人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掩在一片桃林与一亩水塘之间的一幢两层楼私房。   桃林水塘间的水泥小路,勉强够汽车通过,冬末天黑得早,如果没有前灯,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路来。   安亦哲倏忽想起若素早前在酒店上班,翻中班夜班的时候,要独自行走在这样一条乌漆麻黑的小道上,心下涩然。   其他年轻的女孩子,大抵都由男朋友护送着,穿梭在百货公司电影院餐厅之间罢?   他将车停在私房门前的水泥晒坪上,远处有土狗“汪汪汪汪”地狂吠。   他推门下车,看见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刹那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安亦哲轻轻唤她,“若素?”   那身影籍着身后房子的昏暗灯影抬起头来,果然是若素。   看见安亦哲,若素站起身来。   “你没事罢,若素?”他问。   他来之前,若素还能忍得住,可是经他这样一问,所有经年累月的委屈,仿佛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压垮,再也无法独自承受,倾闸而出。   眼泪毫无征兆地,扑簌簌落下来,无声无息。   安亦哲心酸,大步上前,伸手将若素搂在怀里,“怎么了,若素?”   若素伸手,想推开他,却抵不过片刻依靠的诱惑。   她太累了。   “我家借的房子,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本来……”若素伸手去抹眼泪,奈何怎样也抹不干净,“本来房东答应给两个月的时间找房过渡……可是……”   若素哽咽,现在突然之间说小冯先生一家要回来住,所以打算把房间腾出来,装修一下,让她三天内必须搬出去,她到哪里去找房子?她又怎么能把瘫痪的妈妈从二楼搬下来,辗转颠簸,换一个新地方?   若素有一刻绝望,拿出手机来,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可以求助的人,只好求助安亦哲——这个害得自己一家落到如此境地的人。   “租赁合同到期了吗?”安亦哲一边轻轻拍抚若素的后背,一边低声问。   若素摇摇头,当初借房子,冯家姆妈一口一句“我相信你们家,我也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所以也就没有签什么租借合同。他们借住四年,从未拖欠过租金,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   “你打算怎么办?”安亦哲见若素没有那么激动了,轻轻放开若素。   “我想先另找一套房子,离工作的地方近些……”若素吸吸鼻子,“我现在上班的地方,附近的房子租金不菲,保证金也高,所以……”   安亦哲点点头,他知道上只角那边物价一向偏高,五万元钱,最多只够一年房租。   “房东给你几天时间?”   “三天。”若素几近绝望,爸爸不在,靠她一个人,在这么短时间里,又要收拾东西,又要照顾妈妈,又要找房子……新工作才刚稳定,若素害怕因为家事拖累,失去一份稳定收入。   安亦哲能感觉到若素身上的绝望,心里稍一盘算,“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先借给你。你方便的话,今晚就和伯母过去,东西等明天再过来收拾。”   若素抬起头来,“真的?”   被那样一双水洗过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如同全心依赖,安亦哲点头。   “真的。”旋即摇头,“我妈……走不了……”   “伯母?”   “她瘫痪很多年,肌肉萎缩,不良于行,我没办法一个人把她搬下楼……”   安亦哲心中微恸。   早在酒店里,他已经从若素口中约略知道她母亲身体欠佳,但他不晓得竟然差到如此地步。而这一切苦难,都从四年前那个夏天,他给她扣上手铐开始。   安亦哲闭一闭眼睛,然后睁开,“我去帮你把伯母背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等到房东到她面前去赶人,对她情绪上会有影响。”   他说得委婉,可若素却听得分明。   如果她上班去,冯家姆妈到妈妈跟前去诉苦,以妈妈的性格,一定死也要立刻搬走,对她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   “谢谢你,安亦哲。”若素只得向现实妥协。   “走罢,你带我上去。”他安抚地笑一笑,拍拍若素肩膀。   若素反身,在前面带路,安亦哲跟在若素身后,走进屋里。   客堂间里,冯家姆妈略有忐忑。   稍早她通知若素,儿子媳妇一家要让她腾出房间来装修时,不是不愧疚的。说好了两个月的,一歇歇变成立刻要沈家搬走,她这张老脸也抹不开。   看见若素跑出去,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她很想上前劝慰几句。可是想起儿子媳妇小孙孙终于要回来和她一起住,便硬下心肠。   这会儿见若素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门,她心中有些没底。   安亦哲向冯家姆妈颌首,淡淡说一句打扰了,便问若素,“伯母的房间在哪里?”   若素带他上楼,推开母亲房间的门。   若素妈妈还没有睡觉,正在听无线电,见女儿带一个陌生男子进来,不是不吃惊的。   “妈妈,这是——”若素看一眼安亦哲,犹豫怎么介绍。   “伯母,我是若素的朋友,叫我小安。”安亦哲上前,按一按若素肩膀,“若素说找到新房子,给您换换环境,叫我过来帮帮忙。”   若素妈妈艰难地点点头,她只是瘫痪,并不是痴呆,她看得出来女儿哭过,但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恶意,所以她愿意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再和女儿详谈。   看见安亦哲背起母亲下楼,若素眼眶一热,心中百味杂陈。   下得楼来,冯家姆妈看见安亦哲背着若素妈妈,有些意外。   “小素,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里啊?”   若素强打精神笑一笑,“我朋友替我们找到新房子,今晚人先过去,明天来收拾东西。冯家姆妈,给你添麻烦了。”   终于将若素妈妈抱上车,若素在后座扶着母亲,回头看一眼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的那幢生活了四年的房子,若素勉力对母亲绽开微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若素对自己说。   13.躺到床上去   若素整日笑眯眯,杂志社里小水和那天被飞砖砸头的姑娘七七已经同若素打成一片,见若素心情很好的样子,临下班前,两人齐齐凑过来打趣。   “小素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啦?”   “开心的事要和大家分享啊。”   若素只管抿嘴笑,手上拖地板的动作一刻不停。   “笑得这么甜,不是晚上要和男朋友出去吧?”小水扒在沙发背上问。   “难道是中了五百万?”七七摸摸下巴,做思考状。   “谁中了五百万?”外头有开朗男声传来,随后一个高大英俊男人,拎着旅行箱走进茶水间。   若素闻声回过头,瞪眼看着脸容俊朗的男人,一双风尘仆仆的旅行鞋,踩在她刚拖好的水门汀地板上。   “哎呀空虚你惨了。”小水跳下沙发,给英朗男人看她脚上的室内棉拖。   七七嘿嘿笑,“当心小素不给你饭吃。”   英俊的空虚愣一愣,看见拄着拖把站在一旁拿眼睛瞪他的陌生女郎,再看看光滑如镜的地板,和自己身后一行灰仆仆的脚印,忍不住抓抓头,“啊,对不起。”   若素走过去,将拖把墩到他脚边,示意他在上面把鞋底蹭干净。   空虚照办,随后将行李箱往沙发边上一放,扑过去和小水七七拍打彼此。   “有什么礼物带回来?”小水俏生生问。   “今次有什么艳遇?”七七贼忒兮兮撞他的肩膀。   空虚摇头失笑,还没待他说什么,帝玖自二楼楼梯口探出头来,“空虚回来了?上来说说这次的出差的收获罢。”   空虚朝小水七七耸肩,意为“看,我还要汇报工作”,又向若素笑一笑,便三步并做两步,“噌噌噌”上楼去了。   若素只好更在他身后,将那一溜脚印擦干净。   “小素你放着让他去好了,他一会儿还要下来的。”小水看一眼挂钟,准备下班。   若素想想也对,只是她到杂志社上班也快十天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叫空虚的同事。   “空虚是广告业务,经常出差,这次出去的时间还算短的。”小水看出若素的疑惑,“空虚人很好的,接触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加一。”七七举手,“空虚最会哄女孩子,你累了不想做的事,统统扔给他好了。”   若素听得傻笑。还有这样好人?   这时挂钟粗针到五,长针到十二,小水欢呼一声,向若素挥挥手,飞奔去自己办公室换鞋挽包,打卡下班。   七七耸肩,也与若素道别下班去。   若素见怪不怪,继续做勤杂工作,地板要拖干净,茶水间饮水机电源要关掉,喝过的茶水倒掉,杯子洗干净沥干,各办公室用下来的垃圾打包临走时带出去扔掉,检查门窗是否都已关好……都是琐碎小事,然而一桩没做到位,转天来上班,都会看得分明。   所以若素一般都比其他人晚半小时下班。   但是帝玖自楼上叫若素,“小素,我和空虚有工作谈,你先下班罢,不用等我们了,剩下那些我们替你收尾。”   若素在楼下“哦”一声,既然领导发话,她便也不矫情,将拖把放到杂务间,收拾自己的物品下班。   若素在经过一间点心店时,买一只豆沙馒头果腹。她要先去冯家姆妈那边,把自己和爸爸妈妈的衣物收拾好带走。   等到了冯家,冯家姆妈看见若素,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若素打过招呼,上楼将有限的一点衣服,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装进她带来的蛇皮袋里,最后环视一眼这个自己住了四年的地方,发现竟找不到一丝一毫值得留恋的痕迹。   若素微微自嘲地苦笑。   如此磨折痛苦的四年,所有委屈与隐忍的记忆,到了最后,不过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那这四年,于她,于妈妈,是何等贫乏的四年呵。   若素拎着蛇皮袋下楼,冯家姆妈看见她下来,朝她招招手。   到底在冯家住了四年,冯家姆妈也照顾过妈妈,算起来,若素欠冯家姆妈多些,若素走过去,放下蛇皮袋,轻轻抱一抱这个孤独的老太太。现在小冯先生一家要回来住,但愿会好好孝顺她。   老太太悄悄自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封包来,塞到若素手里,“我老不好意思的,这么匆忙就让你们搬走,这算是祝贺你们迁居之喜的,小素你收下,别客气。”   若素没有推辞,道一声谢,收下红包。   “冯家姆妈,我走了。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你自己保重身体。”   冯家姆妈擦擦眼角,挥挥手,“小素你以后有空来玩。”   虽然是场面话,可是多多少少,有些真情在里头。   与儿子久久才回来探望一次相比,这个借居此间的女孩儿,手脚勤快,为人老实,倒更像自己无福拥有的女儿。   若素走出冯家,走到大路上,招手叫一辆黑三轮,把她送到地铁站。   若是以前,若素绝对舍不得这五元车钱,只是若素今天归心似箭,也顾不多那许多。   等回到市区新借的房子,若素拎着大大蛇皮口袋走进小区大门时,被门口保安一把拦下,由头打量到脚,“你是谁?找什么人?住在几号?”   若素皱眉,心里极度反感,可是她也自知自己这副打扮,的确不像此间住户,倒更像跑单帮摆地摊的。   若素吸一口气,“我暂时借住在这里三十七号四零一室,我姓沈。”   那保安听后,脸上立刻换一副颜色,从门房间里推门出来,“沈小姐,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拎上去罢?”   若素摇头,虽然知道这社会就是这样现实,扒高踩低,他又是职责所在,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等若素拎着蛇皮袋走远,那保安还一脸忐忑:完了,他把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   若素却不晓得门卫的烦恼,径自找到三十七号,乘电梯上楼。   若素昨天晚上匆忙间过来,一早又怕迟到,急急上班去,没有时间好好打量,这时候才有心情仔细观察环境,果然是高档社区,环境幽雅宜人,花园绿地,喷泉池塘,健身场馆,一应俱全。   出入有电梯,交通便捷,购物就医都在附近,地段好得叫人妒忌。   若素暗暗想,以后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推着妈妈到楼下花园里晒晒太阳,再不用让妈妈圈在一个房间里动都不能动一下了。   来到四楼,若素便听见一室方向传来“吱吱”的电钻声,心里一急,忙扑上去按门铃。   过不多久,有人过来开门。   若素看着穿便服,踩皮拖鞋,意态从容的的安亦哲,一阵茫然。   安亦哲微笑,探身伸手接过若素捏在手里的蛇皮袋,一手拉住若素手腕,将若素拖进屋里,脚尖一顶,关上门。   “回来了。”   若素傻呆呆任他将蛇皮袋放在客厅一角,在门廊上的鞋柜里取出另一双皮拖鞋来,放在她脚边,等她换上。   “我妈呢?”若素听见电钻声就是从母亲睡的客房传出来的。   “伯母暂时挪到书房去了,师傅正在给她装东西。”安亦哲领若素进书房。   如素看见母亲躺在书房的长沙发上,腰腹至膝盖处盖一条毛毯,正侧头从书桌上的电脑显示器里收看电视节目。   见女儿回来,若素妈妈露出笑容来,“……小素……回来啦……”   若素看见妈妈脸上笑容,有再多疑问,也暂时咽下肚,走过去蹲在妈妈身边,“妈妈,换了地方,你还习惯吗?”   若素妈妈点头微笑,若素这才放心。   这时客房那边声音停下来,有穿制服的安装工过来敲书房的门,“安先生,我们已经安装好了,您看要不要去调试一下?”   安亦哲看一眼不明所以的若素,微笑,“不用了,麻烦你们了。”说完从书房门边的置物柜上取出两条茶叶来,“给师傅们喝的,请别推辞。”   那年轻安装工收下茶叶,再三道谢以后,又交代如果有什么不明白之处,或者出现故障,可以拨打服务热线,他们会尽快派人上门来,这才告辞。   若素一直忍着,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等安装师傅走了,若素才狐疑地问:“人家来装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安亦哲示意若素进客房看一看。   若素走进客房去,然后愣在当下。   客房里原有一张双人床,现在却已经不知撤到哪里去了,换上一张专门为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设计的电动护理床。   若素曾经在网上查过资料,一张最普通,只有升降功能的线控护理床,零售价也要将近一万元。而眼前这款,是市面上最好的一种。通过遥控装置,可以调节平躺、半卧、直坐三种姿势,也能对腿部角度进行调节,防止关节僵硬及肌肉萎缩……   最让若素觉得人性化的,是护理床本身带带有便厕设计,让人能在床上大、小便,而不会弄湿床褥。   这样一张床——若素转头去看正在低头研究说明书的安亦哲,是他安排的?   “若素,你躺到床上去——”安亦哲说。   然后客房内一片静谧。   若素目瞪口呆,安亦哲自己愣一愣,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启人疑窦,忍不住勾一勾嘴角。   “你躺到床上去,先熟悉一下这张床怎么操作,等你能熟练操作后,再把伯母挪上去,你也好手把手教她怎么使用。”   “哦,好。”若素俏脸微微一红,在心里抽自己两巴掌,是她思想不纯洁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先慢慢研究。”安亦哲不想惹若素恼羞成怒,找借口走出客房。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若素动动嘴唇,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现在这样,已经最好。若素十分鸵鸟的想,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罢。   14.两种心思   生活仿佛安定下来,可是若素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塌实,觉得这平静宁和来得太突然,也太顺利,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暴风骤雨,正在这一团和气之后酝酿成形。   若素妈妈也有同样忧虑。她只是瘫痪,并不是痴呆,人生阅历又比女儿丰富,疑思更甚。   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若素用轮椅推母亲到楼下花园里晒太阳。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光线暖融融的,洒在身上,通身都觉得舒坦。   草地上有蹒跚学步的幼儿,追着家长脚步,跌跌冲冲,险象环生地向前。   若素坐在母亲身边的长条椅上,一手握住妈妈的手,望着那幼儿学步,深觉有趣。   “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学走路吗?”   若素妈妈微笑,“……你调皮多了……”   若素小时候同男孩子似的,因为她工作忙,早出晚归,若素直到上初中以前,都梳一只童花头,统统由若素爸爸在家操刀。   幼时若素已经显出一股闯劲来,若素爸爸将她从托儿所里接回来,放在床上,自己到楼下烧饭。因怕女儿从床上跌下来,便用枕头被子沙发靠垫在床上围了一圈,以防意外。   待若素爸爸烧完菜上楼,推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女儿竟然不翼而飞,床上只余一圈被子枕头。手里的菜往饭桌上一放,若素爸爸赶紧在房间里四出寻找,一边嘴里轻唤,“囡囡,你在哪里?”   然后听见里间有细细响动,转到里面半间一看,若素正扶着墙壁,往窗台方向摸。   若素爸爸几乎真魂出窍,赶紧把若素抱起来,放回外间床上去。   那时候若素也不过十一个月大。   若素知道母亲想起她身上的典故,便扒在妈妈肩上,嘿嘿笑。   这时那幼儿走得累了,扑进家人怀里。那阿婆便抱着孩子走过来,拣若素两母女一侧的长条椅坐下来,给小朋友擦汗喂水。   那小宝宝并不怕生,一双乌黑大眼骨碌碌望过去,看过来,笑呵呵地,十分可爱。   若素朝小宝宝微笑。老人都说,婴孩有一双最纯净的眼睛,能看透成.人看不见的事物。若一个婴孩朝老人微笑,便说明老人能长命百岁,反之,则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若素原不信这些,不过看见可爱婴儿朝她和妈妈笑,总是开心的。   那抱着幼儿的阿婆观察若素两母女片刻,搭讪道,“你们是新搬来的?以前没看到过阿姨。”   若素点点头,不欲多说。   偏偏阿婆热情又八卦,“我是廿三号的楼组长,你们住在几号里?我看阿姨的身体也不大好,小区里有好多便民措施,阿姨可以做个登记。”   “谢谢阿婆,我晓得了。”若素微笑,始终没有透露自己住在几号里。   阿婆说了一会儿,见若素并不热情回应,觉得无趣,便抱着幼儿踱开了。   若素妈妈示意女儿她已经晒够太阳,想回去了,若素推着母亲回去。   进屋以后,若素妈妈捏一捏女儿手心,若素半蹲下身来,“妈?”   “小素……你老实告诉我……小安对你……是不是有意思?”   若素愣一愣,随即笑起来,“妈,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只不过以前认识我,恰好又知道我的情况,所以伸手相帮。”   若素妈妈听了,微微失望。她这样身体,拖累女儿大好青春。转眼若素已经二十五岁,韶光易逝,哪堪耽搁?   她看那个小安,眉目清正,举止有度,难得对女儿又好,肯雪中送炭,出手相帮,原本以为是他对若素有意之故,可是若素在这件事上,不会骗她。   既然女儿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了。   若素赶紧把话题扯开,说些单位里的趣事,哄得妈妈露出笑颜。见母亲有些倦意,这才送她回床上去休息。   等走出妈妈房间,若素一点点敛去笑意。   终归还是让妈妈担心的。换一个稳定工作,换一间宽敞明亮大屋,都不如她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朋友,更叫妈妈觉得安慰。   可是又有哪个男孩子,愿意找她这样,身无恒产,家境窘迫,有一个瘫痪在床母亲需要终生照顾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是她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将来能找一个爱她的男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教若素苦恼。   偏偏这是最最难以实现的愿望。   若素闷闷在客厅里上网,寻找兼职翻译工作。   安亦哲穿宝蓝衬衫,披一件深灰色开司米毛衣,坐在自家客厅里,埋头看报。   他对面沙发里,坐着皮肤晒得黝黑的英俊男子,正笑呵呵将蜜月旅行途中淘来的各色纪念品从大号行李箱中一一取出来,放在茶几上。   “喏,这是肯尼亚最具特色的黑檀木雕刻,这是那边的手工珠宝……”每拿出一样来,安亦哲的发小英生都似导游般,做出详细解说。   安亦哲不动如山,连眼风都不豁过来一个。   英生嘿嘿笑,坐到安亦哲边上去,“安小二,你还生气啊?你找了她那么多年,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本打算解释解释,到最后反成邀gong,英三少吐吐舌头。   被叫成“安小二”的这位,慢条斯理翻过一张报纸,抖一抖手,不睬他就是不睬他。   “安二,你把她挂在心上那么多年,如今我替你找到她,把她送到你跟前,可以和我扔下一屋子客人跑路gong过相抵罢?”要不是老婆心里内疚,觉得把应酬一屋子人的重担扔给安二不太人道,他才不来示好呢。   这时安妈妈拎着菜篮子从外头回来,招呼英生,“阿三来了?那就留下来,和阿二一起吃过饭再回去。”   “安妈妈,阿二恼我,不肯理我呢,我还是不留下来吃饭了。”向安妈妈告状,这招从小就屡试不爽。   果然安妈妈看见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安亦哲,微微嗔怪,“阿二,你同阿三计较什么呢?他从小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好了好了,不要耍脾气,来来来,你们两个帮我剥蚕豆。”   话音刚落,一大马甲袋蚕豆放到茶几上。   安亦哲这才慢悠悠合上报纸,折叠整齐,放在一边,挽袖子,准备剥蚕豆。   英生赶紧也伸手帮忙,此时不争取立gong,更待何时?   “除了会打小报告,你还会哪一招?”安亦哲淡淡说。   “嘿嘿,一招鲜,行遍天。有用就好。”英生只管笑眯眯,“你也没少在我背后下黑手。”   说起来,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谈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英生见安亦哲脸色有所缓和,贼忒兮兮用手肘拐一拐他,“我回来发现有人抛售我一千股股票……”   安亦哲瞥一眼八卦小生,继续剥蚕豆。   “几万块哪里够用?要不要我支援你?”英生不怕死,只怕无聊。   安亦哲的反应是拿脚踹他一下,“我告诉温琅你藏私房钱。”   英生噎住,颓然。温琅是他命门,戳之即死。   剥几颗蚕豆,忍不住,又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怎么办?安亦哲望着手里剥好的一把蚕豆,那毛茸茸的绿色外衣剥开来,便无法恢复原状,唯一能做的,是将这一把青涩蚕豆,炒成一碗好吃的焐酥豆。   若素被破坏了的平静生活,也似这被剥开的青碧蚕豆,永远无法回复到从前,惟有,创造一个崭新的美好未来。   只是——   他望着自己的手,有些遗憾,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无法弥补。   若素知道。   他也知道。   15.试炼   “妈,我上班去了,你有事打我电话。”若素与母亲道别,将一应物品放在妈妈床头柜上,她只消伸手,就可以拿到。   温度恒定在三十度的保温水壶,保温蒸笼有盒饭,床对面墙上挂着液晶电视……一切都唾手可得。   安亦哲除开最初几次,自书房搬走两箱书籍文件,便再没有上来过。   若素也找不到理由打电话给他,一吐心中疑问。   潜意识里,若素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顶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现实是,她住在他的房子里。   虽然安亦哲从未明确对她说,此间是他的私产,可是从他带走部分私人物品,以及留下来的些少痕迹,若素能推测得出结论来。   这叫若素忐忑。   这忐忑似心口悬着一只手,夜深人静时,闲来无事时,便会得突然捏住她的心脏,不轻不重,并不致人痛苦,但却时时使人记挂。   杂志社里,小水七七看见若素走神,齐齐唉声叹气。   “有人记挂真好。”小水将翻译好的文稿,与图片搭配,看看觉得不好,便换一张。   若素正在两人办公室朝阳的窗台边上,给几盆绿色植物浇水,听见小水太息,微微一愣。   七七闻言,大力点头,“我们的生活似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激.情。”   忽而振臂,“有口帅锅看看,多少也能提振精神,可惜……”   “可惜什么?”有人踏朝阳而来。   “空虚。”   若素回头,只觉得此人每次来都仿佛无声无息,走到门口,必要接人一句话尾,以示自己到来。   再看小水七七,眼睛都似老虎机上的灯泡,“叮叮”两声,亮起来。   若素好笑,小水和七七,也不过大学毕业两三年的样子,青春正盛,可是总嫌生活平淡,缺少激.情。   若素在茶水间偶尔听见小水对七七抱怨,单位里拢共这么几个男同事,一点火花也无。唯一的帅锅三不五时出差,无法滋润她干涸的心灵。   七七便颓然地仰望天花板,“年轻貌美,性情开朗,收入稳定,奈何没有一点娱乐,只能宅在家里。如此蹉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不然我们报名参加约会星期六罢。”小水眨巴眼睛。   “不要!约会星期六没有一个帅锅!”七七斩钉截铁。   小水想一想,不由喟然,“好象的确是绝少有帅锅来的。”   若素在一旁听得骇笑。   那两人见若素笑,并不恼,只是极失落,“小素,你不晓得成日来来去去,只能对着三两张熟悉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脸,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若素的确难以理解。她以前做导游时,接触各色游客,千人千面,绝无重复。后来摆过地摊,当过洗头妹,做过服务员,每天无数人自她身边来去,阅尽人生百态,反而喜欢现在杂志社这样简单的人员组成。   这时见小水七七对着空虚两眼放光的样子,仍不免觉得趣致。   空虚看见若素,微微颌首,“若素也在?正好麻烦你去叫一声帝玖,过来开会。”   若素“哦”一声,拎着小小花洒,打算出办公室去叫帝主编。   空虚又叫住若素,“他昨天加班到很晚,可能睡在里头。如果叫不应,麻烦你进去把他叫醒。”   “好的,我知道了。”若素赶紧走出办公室,将花洒暂时放在走廊墙角,然后匆匆向小洋房二楼西翼的主编办公室走去。   主编办公室由整个西翼改建而成,从中一分为二,一半做办公室,一半则做值班休息室用。办公室与值班室各有独立出口,中间以一道拉门连接。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留下来值班过夜时,可以使用值班室。   若素几次早晨来上班时,看见帝玖或者空虚哈欠连天,睡眼朦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一副惺忪未醒的样子。   想来加班于他们实属常态。   若素先敲办公室的门,里头无人应声,静悄悄一片。   看来是还没有起身了。若素转而去敲隔壁值班室的门,敲两下,又稍微提高点音量,“帝编,你起来了没有?空虚喊你去开会。”   说完了,若素自己愣一下,忽而噗嗤一笑。   这话听着,恁地别扭。   果然里头有人早晨醒来,带着一点点鼻音,笑了开来,“我知道了。”   隔不一会儿,帝玖踢踢踏踏,趿拉着老棉鞋,披着军大衣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若素,下头有什么吃的没有?”   若素点点头,她在楼下茶水间里温着一锅八宝粥,冰箱里还有十只蛋黄酱火腿三明治,本来是留着做下午点心的,看来等一下要再准备一点了。帝编一个人解决三个三明治,那是小菜一碟。   帝玖便笑一笑,“那我下去吃点东西,麻烦你帮我把里头的东西整理一下。”   若素摇摇头,“不麻烦的。”   都是她份内的工作。   若素等帝玖侧身踏上走廊,才走进值班室。   房间里一股有人住过一晚的人气,若素走到底推窗放空气,然后再反身去收拾床铺,被子要拿到外面露台去晒,去除湿气,床单换下来待洗。昨晚帝编吃东西留下的垃圾清理出去。   一系列工作完成,若素转身看见沙发前茶几上一撂翻开的资料,在过去收拾与放着不管之间犹豫良久,久到听到她听见七七在楼上朝楼下喊,“大叔!你在磨蹭什么啊?!快上来开会!”   若素才猛然惊醒,这是她的工作,若她畏首畏尾,还怎么做下去?   连忙过去,七手八脚,将摊在茶几上的资料拢一拢,悉数归到文件夹里,然后合上文件夹,放到茶几醒目处。   直起身,确认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若素走出值班室,随手带上门。   下楼的时候,正碰上嘬着牙花子,一副吃饱喝足模样的帝玖。他看见若素,笑起来,态度亲热,“若素啊……”   若素觉得自己背心一冷。   “八宝粥绵稠甜糯,三明治味美料足,真是太太太好吃了!”他向若素挑大拇指,“我当初录用你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他很开心,很陶醉地上楼去了。   留下若素在楼梯上,傻呆呆片刻。不带这样自我表扬的罢?   但若素仍觉得高兴。   至少证明她的工作得到重视,实现了自我价值,不是么?   若素下楼,哼着多少年前的流行歌曲扫地拖地板,楼上办公室关起门来,却一片严肃。   “怎么样?”帝玖问其他人。   “一切正常,她什么都没有多动。不该看不该碰的,一概没有触及。”空虚一手拄腮,一手把玩手中钢笔。   小水和七七齐齐保持沉默。   每当空虚以这种看似漫不经心又慢条斯理的口气讲话时,他身上那些同阳光开朗有关的特质,便如同被黑洞吸收了一般,无影无踪。周身只余强大的压迫感。   小水和七七不知多想叫若素来看看空虚的这一面,这叫她们如何不向往外头的英俊男子啊啊啊……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帝玖颌首,“再观察一段时间罢。看看她能不能注意到与众不同的地方,也看看她有没有这方面的资质。”   “上头有没有明确的指示?”小水试探性地问。她喜欢若素,重要的是,若素烧的家常小菜非常之可口。   空虚瞥一眼小水,“你别暴露身份。”   小水即刻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七七却想得更远,“如果她有一天知道我们从头至尾,由始至终,都在考验她,试探她,她不会留下来。”   七七渐渐了解若素。   若素看似平和好脾气,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是若素内里有自己的坚持。她看得出来若素英语水平不低,平日里寄到信箱里的外文杂志期刊,总能分门别类整理好送上来。然而若素却从来没有打听过里头的内容。   若素认真在做一个勤杂工,决不逾越这重身份。   倘使若素最后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试炼,会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失望罢?   16.人人都八卦   若素再一次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时间已经过去两周。   杂志社,家里,家里,杂志社,若素的生活是简单的两点一线。休息日,天气晴好,若素会推妈妈下楼,晒太阳,看小朋友在草坪上奔来跑去。   若素对着妈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空虚经常出差,一回来就同帝玖两人关在房间里开小会。”   “小水活泼,七七开朗。小水喜甜,七七嗜酸。”   “她们看见空虚会得两眼放光。”   若素絮絮与母亲讲杂志社里发生的小事,无关痛痒,只是想让母亲不觉得无聊。   若素妈妈一边听,一边微笑,替女儿觉得高兴的同时,又深深觉得歉疚。   倘使不是她和丈夫没有挣大钱的本事,若素哪里会养成嗜钱如命的习惯?如果没有这嗜钱如命的习惯,若素哪里会去打那份该死的暑期工?如果不去打那份死暑期工,若素又哪里会遇见那些人那些事?   若素妈妈思来想去,觉得一切事情的症结,在于他们家没权没势。   若素妈妈看一眼说到开心处,眉花眼笑的女儿,没有对她提起,自己前几天看电视的时候,在新闻里惊见“小安”,这才知道女儿的这个“朋友”,竟然是副市长安亦哲。   震惊之余,难免开始胡思乱想。   看小安对若素的态度,虽不似恋人间的亲密,然则也不仅仅是朋友间的熟稔。   若素妈妈总觉得这中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暧昧。   可是她不能再问若素。   若素发现妈妈走神,轻轻摇一摇她手臂,“妈,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推你上去?”   若素妈妈笑一笑,拍一拍女儿手背,“没……我们再坐……”   若素便点头。   这时候一只皮球凌空飞过来,险险擦着若素妈妈的肩膀掠过,滚到两人身后的花丛后头去了。   有胖墩墩小虎子似的男孩儿,站在小广场上,对着若素这边张望,然后奶声奶气地说,“阿姨,你忙我捡一下球好伐?”   若素妈妈看见虎头虎脑的小孩儿,心里一软,拍拍若素,叫她不要同小孩子计较。   若素心领神会,起身抬腿,跨过身后一丛黄花灿烂的迎春,猫腰钻进后边小树林,找到那只五彩皮球,夹在手臂下头,又钻出来。   “妈你坐一下,我把球送过去就来。”若素说完,夹着皮球,绕过小路,下几级台阶,来到小广场上。   那小胖孩儿“噔噔噔”跑过来,伸出一双带肉涡的小手,“谢谢侬,阿姨。”   若素点点头,双手把皮球交给小胖孩儿,在他要触到皮球的刹那,又收回手。   “下次不要往有人的地方踢,知道了吗?”若素睁大眼睛,朝小胖嘟一嘟嘴。   “我知道了。”小胖孩儿点点头。   若素这才把皮球交还给他,小胖孩儿抱住皮球,一溜烟跑掉了。   若素笑起来,小破孩儿。   等若素转身,便发现妈妈被几个老阿姨包围,正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若素蹙眉,反身往回走。   接近妈妈坐的长条椅时,若素隐约从风中听见零碎对话。   “……是你什么人……”   “……小姑娘是……女儿……”   “……阿姨……女儿结婚了伐……”   若素默默绕到母亲身边,打算一笑而过,推妈妈回去,不料却被妈妈轻轻搭住手腕。   若素犹疑,停下脚步。   若素妈妈尽量口齿清晰道,“……我们是小安……的远房亲戚……暂时借住……”   只这一句,若素已然明白,刚才这几个老阿姨围着妈妈,是在打听她们两母女和安亦哲的关系。   她和妈妈两张生面孔在三十七号里进进出出,于都市这种阡陌相邻老死不相往来的高楼大厦住户而言,不算新鲜事,但却足以引起警惕。只消稍加留意,不难发现她们住在三十七号。   这些老阿姨的侦.察能力之强,简直匪夷所思,两相排除,已经知道她们住在一室里。   三十七号一室是什么人家?   本埠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安副市长住处。   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带着一个瘫痪的中年妇女,住进安副市长家里,怎不教闲极无聊的老阿姨们好奇?   若素不是没有料到今日这种场面,然而妈妈出面替她解释,不是不让她意外的。   “……哦,这样啊……”   有老阿姨脸上浮现失望颜色,另外一些则明显抱持怀疑态度。   若素这时微笑朝众老阿姨点点头,说一声“抱歉,我们该回去了”,便推着母亲往回走。   徒留身后几个充满八卦热情侦.察精神的的老阿姨,和一地深深的怀疑。   回到屋里,若素扶妈妈躺到床上,转身打算进厨房做午饭,若素妈妈忽忽拉住若素衣角,又将遥控床升起一半来。   “……小素……”   “妈。”若素知道妈妈有话同自己讲,轻轻挨着床沿坐下。   “……去把小安请……来……”若素妈妈声音虽轻,但却十分坚决。   若素点点头。   等若素走出房间,若素妈妈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她有些猜不透年轻的安副市长的用心。   若说他追求若素,除开提供住处,购置一张医用遥控护理床,并不见他与若素有其他接触;可是说他对若素全无好感,又凭什么冒着被人指指点点的可能,让与他无亲无故的两母女住在他这里?   作为一个仕途坦荡,前程不可限量的年轻市领导,安亦哲没道理疏忽至此。   若素已经受过一次伤害,她不能让女儿再受第二次伤害。   她要将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若素妈妈闭上眼睛,她能为女儿做的,仅此而已。   安亦哲接到若素电话,不顾周围老父老母,大哥大嫂的打量,从牌桌上下来,示意他们自便,然后踱到客厅另一头听电话。   “找我有事?”   电话那边,女郎的声音清澈干净,但平板疏离。   “家母想请你过来吃饭。”   “午饭?”安亦哲眼角余光瞥见父母兄嫂统统做埋首牌局状,可是个个耳朵都竖得天线般高,不由失笑,“好,我这就过来。”   说完挂断电话,上楼换衣服。   “阿二,你要出去吃饭?”安母忍不住问。   安亦哲点点头,“嗯,我出去吃午饭,你们不用等我。”   大嫂英杰纳罕,“小二交女朋友了?”   听电话都一副眉花眼笑的样子。   安亦军耸肩,“没听他说起过。”   他这个弟弟,于感情一事,十分冷淡。据说读大学时,有女同学向他弟弟示爱,他的反应,不过是微微一笑,说一声谢谢,我目前没有恋爱的打算。   英生看得目瞪口呆,回来向安家一门活灵活现演绎一遍,“安叔叔,阿二不会是——”   英生没敢往下继续说,他言下之意,安亦哲不会是不喜欢女孩子罢?   英杰听罢,把英生揪到无人之处,好一顿拧。   安亦军倒不觉得弟弟的取向有问题,只是他这些年,有大把机会接触年轻貌美异性,然则却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机关里不少有雄厚政.治背景的年轻女郎,向安亦哲递去的秋波,无一例外,统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话是英生说的,很有些道理。   此时此刻,却见一惯冷淡的阿二,嘴角勾一抹微笑,上楼换衣服赴约,怎不教人好奇?   “亦军,你说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英杰对自己小叔感情世界的好奇,由来已久。作为弟弟英生的发小,与跳脱顽皮的英生相比,安亦哲是截然相反的类型,老成沉稳,并且——狡猾。   她见过弟弟英生因安小二状似无心的一句话,被父亲揪回去一顿好打的情形,也见过安亦哲被英生陷害,不得不去与人打架的样子。   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小叔与女孩子约会。   好奇!好奇得要死!   安亦军笑着,伸手摸一摸妻子后脑,“你忘记他学什么出身的?我们没跟出去五米十米,已经被他发觉。一百米以内,一定被他甩脱。你就不要想了。”   英杰被老公当着公婆的面这么一摸,老脸倏然一红,然后点点头。   是,小叔学刑侦出身,他们想在他身后尾行,的确很难成功。   这时安亦哲已换好衣服下楼,朝楼下对着牌局心不在焉的父母兄嫂挥手道别,开了车出去。   留下安氏一家,对他的感情好奇到百爪挠心,却毫无头绪。   17.以结婚为前提   安亦哲将车停在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在电梯里遇见楼下邻居,他微微颌首打招呼。   邻居便笑问:“安市长回来看女朋友啊?”   整个小区住户都知道安副市长住在三十七号,但大都保持礼貌与理智,尽量不在安副市长的私人时间里去打扰他的个人生活。可是对于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安亦哲,小区居民难免会好奇他的私生活。   然而安副市长生活极其规律单调,找不到任何可以八卦的谈资。小区住户只能偶尔从超市收银员那里,八卦一下安副市长晚上买什么菜,喝什么牌子饮料一类的小事。   如今年轻单身副市长家里,住进一对母女,如何不叫八卦之心旺盛的小区居民不为之热血沸腾?   安亦哲听了,眉眼弯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一眼邻居手里的环保袋,“刘工买东西啊?中午自己做饭?”   邻居不料副市长竟然知道自己姓刘,还知道自己是工程师,圆脸激动得发红,“是啊,中午自己做饭。”   “夫人呢?”   “她去参加志愿者培训了。”邻居说起太太来,便滔滔不绝起来,“她一听说万国博览会要征集志愿者,立刻就去报名。最近一直在做上岗前的最后培训,她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了。”   “辛苦刘工了。你在家里做好内务,让太太没有后顾之忧,一样是为博览会做贡献。”   圆脸的刘工听了,十分激动,深觉自己的付出得到肯定,浑然忘却自己的初衷。   这时电梯“叮”一声停在三楼。   刘工踩着轻飘飘的脚步,走出电梯,等到电梯门缓缓在他面前合上,他才蓦然省觉,安副市长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安亦哲上楼,来到自己家门前,伸手按铃。   他虽然有钥匙,可是若素母女住在里面,他不便贸然开门进去。   未几若素过来开门,看见安亦哲站在门外地垫上,连忙侧身,让他进门。   安亦哲换上拖鞋,走进客厅,看见屋子被打扫得窗明几净,比他一人独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坐一坐,饭马上就好。”若素略显得无措,招呼安亦哲落座,便钻进厨房去了。   安亦哲环视客厅,每件物品都各归其位,如果不是厨房里传来脱排油烟机的声响和若素走动时的轻轻脚步声,他会以为仍只得他一个人住在这里——房间干净整洁得似酒店一般。   他站起身来,慢悠悠踱近客房,敲一敲开着的门。   门内传来若素妈妈虚弱的声音:“……请进……”   安亦哲走进去,向半躺在床上的若素妈妈微笑,“伯母,您住得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若素妈妈注视自己面前这个英俊青年,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紧张或者从容以外的颜色。   可惜,她只从安亦哲脸上看到适度关心,并不显得太热络,也不至冷淡。   “……住得惯……”她动一动颈部。   安亦哲即刻上前,为若素妈妈调整枕头角度,十分自然。   若素妈妈倏忽感慨万千。似安亦哲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多数是第一批独生子女,被父母长辈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爱着长大,又身居要职,每日受人吹捧,竟没有养成惟我独尊的性子,最要紧是体贴仔细,十分难得。   若素妈妈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偏偏这时候若素在客厅里扬声招呼,“妈妈,安亦哲,可以吃饭了。”   极没有正在召唤一市之长的自觉。   安亦哲听见若素中气十足的召唤,眼里有笑,伸手去扶若素妈妈,“伯母一起到客厅吃饭罢。”   若素妈妈点头。她有心看看女儿和小安是如何相处的,也好斟酌自己怎样开口。   安亦哲将若素妈妈从床上搀扶到轮椅上,毫不费力。   若素妈妈心中太息,到底是男孩子。若素要把她从床上扶到轮椅上,再将她送回床上,每次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寻常人家女孩子,在若素这个年纪,即使不谈婚论嫁,总也有一个男朋友。空闲时间,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可是若素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挣钱上,余下的,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工,悉数用来照顾她这个瘫痪的母亲。   若素在饭厅里布置碗筷,眼角余光扫见安亦哲推妈妈从客房里出来,微微一愣,随后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洗洗手,吃饭罢。”   安亦哲将若素妈妈推到饭桌边,这才款去短大衣,搁在椅背上,然后转进卫生间洗手。   若素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来,给母亲擦手,“妈……”   你为什么要请安亦哲来吃饭?   若素将疑问咽回肚里。   这么多年,妈妈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生活中来来去去,不过是她和爸爸,以及冯家姆妈。她从未提出想见任何人,或者想做任何事。   至于妈妈娘家那些兄弟姐妹,若素的舅舅阿姨,一听说沈家出事,大学生若素被抓起来,躲都来不及,更加不可能走动。从那时起,就再没有同沈家来往过。   奶奶倒是有心过来帮忙,可是一来年事已高,二来有叔叔婶婶一家拦阻,到底也没能成行。最后便也断了联系。   除了一具小小无线电,妈妈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现在换到可以电梯出入的高档小区,一切都看似朝好的方向发展,妈妈提出请安亦哲吃饭,若素不忍拒绝。   不一会儿安亦哲从卫生间里出来,坐到饭桌边。   “家常小菜,简单了些,你随意。”若素起身去盛饭,“安亦哲你能吃多少?”   “平平一碗就够。”安亦哲看桌上的三菜一汤,咸蛋黄炒苦瓜,炖菜末肉糜,红烧鲳鱼,一碗番茄冬瓜汤。昏素搭配,翠绿对嫩黄,洋红对玉白,看起来十分清爽。   若素盛了饭回来,放在各自跟前。   安亦哲看着碗里诡异的紫色,挑眼望一眼若素。   若素只笑笑,并不打算解释的样子。   他便挑一筷子,送进嘴里。   那饭软硬适中,紫色颗粒格外绵软,味道十分清甜,意外地好吃。   嚼得仔细了,便能品出甘薯的味道来。   这一桌饭菜,虽然都是家常小菜,可是看得出来烧菜人的用心。鱼与肉糜容易消化,兼之紫甘薯有和血补中,宽肠通便,增强免疫的gong能,辅以苦瓜降压降糖,防止动脉硬化的gong效,整顿饭营养均衡,十分健康。   安亦哲也不客气,一人吃掉大半盘咸蛋黄炒苦瓜,还添多小半碗饭。   若素妈妈一径对他说,“……小安多吃点……”   若素喂一口妈妈,自己吃一口,三两下咽下去,再接着喂妈妈。   安亦哲看在眼里,替她觉得辛苦,却不能说什么。   一顿饭吃完,也算宾主尽欢。   若素妈妈忽然想吃樱桃,“……小素……去买一点……”   若素不想让母亲与安亦哲独处,可终究拗不过难得坚持的母亲,取过小钱包,换了鞋,披上七八成新的毛衣外套,下楼去买樱桃了。   留下安亦哲与若素妈妈两人在饭厅里。   安亦哲站起身来,打算收拾碗筷,被若素妈妈叫住。   “……小安,坐……我有话说……”   安亦哲便坐到若素妈妈旁边,免得她要提高声音说话。   “……小安……要你百忙之中……分心照顾我们……麻烦你了……”   “伯母,不麻烦。”安亦哲轻道。   “若素以前……吃过苦头。”若素妈妈停一停,观察安亦哲反应,但他面上波澜不惊,教若素妈妈吃不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若素那一段不堪记忆的往事。“……我们这样……借住在你这里……外头人家……要说闲话的……”   若素妈妈停下来喘气。她伤了根本,又长期卧床,中气不足,兼口齿不清,想与人交谈,十分吃力。平素女儿只消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桩桩件件都替她打点妥当,她也不觉得累。可是对着外人,要将自己心中想法表达清楚,很有些难度。   然而安亦哲耐心倾听,并不试图打断她。   “我家小素……嘴巴上不讲……可是我晓得……她心里在意……闲言碎语……”若素妈妈换一口气,抬起眼来,直望进安亦哲眼睛深处,“她为了改善我的……生活质量……听见再难听的话……也不会告诉我……我不愿意小素……委屈自己。”   安亦哲静静回望若素妈妈。当年事,她知道吗?   若她知道,不会以如此平静的态度对自己罢。他在心里苦笑。   若素妈妈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说,“小安……我和小素……不能不明不白……继续住在……你这里。我不能再让……她被人指手画脚……我……”   她想说,我跟小区里的人说,我们是你的亲戚,假如你不能接受这种说辞,那我和若素就尽快搬走。   倘使他对若素有意,而若素不自知,她这样一说,他应该能听懂她的暗示。但倘若他无意于若素,那她说她们是安副市长的亲戚,以小素的相貌学识,应该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哪朋友罢?   这是若素妈妈的私心。   若素妈妈在脑海里组织词语,想尽量说得婉转些时,安亦哲却轻轻蹲下身来,双手拉住若素妈妈枯瘦的手。   “伯母,我明白你的顾虑。”他语气郑重其事,脸上表情诚恳无比,“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若素交往。”   恰在此时,若素在小区门口水果店买了樱桃,开门进来。   站门口,正听见安亦哲淡淡说,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若素交往。   若素的小心肝听得一抖,手里一小袋樱桃没拿牢,“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惊动饭厅里的两人。   安亦哲回头,与若素四目交接。   一时风雷骤起,波诡云谲。   18.接受,还是拒绝?   叼着桂花枣泥糕的小水,用手肘捅一捅一旁喝黑豆浆的七七。   七七从罗曼史小说里抬起头来。她最近得了一套绝版西方罗曼史小说,除了工作时间,正没日没夜埋首其中。为了不教帝玖发现她开小差,七七甚至用挂历纸在每本书外头包上封皮,遮掩那赤.裸裸令人血脉贲张的俊男美女封面。   这时被小水打断,俏眉微蹙,“爪?人家正看到关键处呢!”   “给我做个记号,你看完了给我看!”小水扒过去爬在七七肩头瞟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继续捅咕七七。“看那里看那里!”   七七顺小水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若素拿着拖把,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拖动。大抵有些时候了,那块水门汀地面明显较周围颜色深。   七七看一眼小水,倏忽惊呼:“啊——豆浆打翻了!”   然后两人齐齐盯着若素。   若素置若罔闻。   换做平时,若素即使不高喊“放着我来”,也会第一时间过来查看。   小水挑眉,七七放下手中的书。   与退休的阿姨相比,若素同她们年纪相近,于两人而言,若素更像是贴心姐妹淘,不用她们多说什么,热腾腾的午饭,温凉不展的茶水,好吃又不会太多卡路里的点心,就已经都替她们准备好。   至于干净整洁的环境,更是无从挑剔,简直似酒店大堂般。   “小素?!”小水叫若素,没有回应。   “若素!”七七提高点音量,再接再厉,仍没有反应。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叫,“若素!”   若素省过神来,停下拖地板的动作,遥遥看向两人。   “小素怎么了?”小水十分八卦地问。   若素拄着拖把,下巴压在手背上,幽幽叹息。   小水与七七只觉背上一冷。   如此幽怨的叹息,莫非——   “若素你没事罢?”   没事?若素看看两个睁大眼睛,巴噔巴噔望着她的女孩子,无力地问:“如果有男人对你妈妈说,请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你女儿交往,你怎么反应?”   “啊啊啊……难道有人这样对小素妈妈说了?”小水连枣泥糕也不吃了,惊问。   “啊啊啊……”七七“啪”一声合上小说,“爪没有人这样对我妈说啊啊啊……”   惨叫声传十里。   帝玖在楼上喊,“七七你鬼叫什么?!”   然后一本砖头厚字典从楼上飞下来。   七七拉着若素小岁闪过砖头字典,吐吐舌头,小声嘀咕,“大叔又更年期。”   内心纠结如若素,也听得噗嗤一笑。   三个女孩子齐齐挤在沙发上。   “小素很为难吗?”小水继续嚼枣泥糕。   若素多年来为家计奔波,并没有时间找小姐妹倾吐心事,这时被小水一问,先是一愣,随后微微苦笑。   “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对我妈妈说,愿意以结婚为条件,与我交往,换做以前,我一定毫不犹豫答应他。”若素慢慢说。   “那有什么不好?换成是我,立刻答应他!”小水一颗恨嫁之心,暴露无疑。   “现在有什么问题?”七七比小水略理智些。   若素想一想,“我只是不确定,现在是正确的时间,以及碰见正确的人。”   七七也忍不住叹息。   谁能说得准,是不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正确的人呢?   早年最美丽港姐,嫁入霍家,连生三子,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可是一段婚姻维持三十年,还不是以离婚收场?   虽然她转头再次嫁入另一个豪门,但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么美丽传奇的玉婆,七结七离,越战越勇,据说打算第八次迈入婚姻殿堂。   可是有些人,受一次伤,便再难痊愈,留下永难磨灭的烙印。   小水不以为然,拍一拍若素同七七肩头,“管他是不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人?骑驴找马也好。”   若素听了,要愣一愣,进而失笑。   骑驴找马?   不晓得安亦哲听了,会做何感想。   安副市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在任何一个适龄女郎心目中,都算得上是白马王子了罢?   被不知情的小水比做驴子,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但——让若素的心情好了很多。   “笑了就好。”小水做语重心长状,“不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你永远也不知道适合不适合。周六有时间伐?我们一起去逛街!小素你穿得太朴素了。”   小水已经说得很含蓄了。   若素通身上下的衣服,统统地摊货也就罢了,还是三四年前的旧款,没有一点青春活力。   若素为难。现在住在安亦哲那里,没有冯家姆妈搭把手,她休息天要是走开,妈妈就要一个人,额外多寂寞一天。   楼上帝玖召唤:“小水七七,上来开会!”   小水三两下将桂花枣泥糕咽下去,和七七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开会去了。   留下若素,坐在沙发里,回想两天前的那一幕……   一直到下班,若素心里也没有一个定论:接受,还是拒绝。   这是个问题。   若素正自纠结,帝玖从楼梯上探头出来,“小素,你下班罢,这里我和空虚会收尾。”   若素点点头,收拾东西下班。   虽然她对帝玖与空虚,撇下小水七七,频繁加班,十分不解,但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   她最烦恼的,是如何义正词严又婉转含蓄地拒绝安副市长“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罢”的提议。   若素不晓得安亦哲发什么疯,可她不是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早过了花季雨季花痴季。他的告白,于其他女孩子,不啻是天大的惊喜,然对若素,却是天大的惊吓。   若素找不到安亦哲对她青眼有加的理由。   他是高干子弟,她是工人女儿;他一帆风顺,她历经坎坷;他颀长英俊,她平凡普通……   若素在两人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共同点。   倘使一定要说有什么交际,不过是四年前一场阴差阳错的拘捕,她不过是整个拘捕境外间-谍行动中,被无辜牵连的那个人。   如果妈妈没有倒下,她或者还有精力,去为自己讨回名誉。   然而妈妈的倒下,使得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自己的名誉,自己的未来。   若素走在幽静小马路上,望着吐露嫩叶的法国悬铃木,淡然一笑。   她难道有能力状告国家安全局,败坏她的名誉,影响她的前程,致使她的母亲中风瘫痪么?   不不不!其实一切流言,都来自她生活中最熟悉的人。   大学里的女生,早看不惯她家庭富裕,有英俊男友,轻松兼职,一见有人到学校调查她的学习生活,立刻添油加醋,活灵活现形容她与不同男人进进出出宾馆和豪华场所,一定作风有问题!   居委里有人嫉妒母亲能干,一爿店一个月收入好抵普通工人一年工资,闻听公安机关前来调查,哪有不看笑话的?   若素一直都知道,妈妈就是被那些流言蜚语气到中风的,同安亦哲无关。   然而只要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四年前的那五个日夜。   那五个不眠不休的日与夜,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若素没有办法,云淡风轻地忘记,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找个时间,搬出去罢。若素咬牙想。   那么好的房子,那么好的条件,若素不舍,尤其是那张遥控护理床,好得叫她恨不能一起搬走。   可是,不行呵。   这时候手机响,若素看一眼来电显示:安。   犹豫片刻,还是接听。   那边是安亦哲清爽有礼的声音,“在哪儿?我来接你,一起吃饭。”   若素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夜长梦多,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只是——   “伯母那边,我已请家母过去帮忙。”他仿佛听见若素心声,淡淡说。   若素大惊!   “怎么可以?!”若素头皮一麻。哪有叫安副市长母亲去照顾她母亲的道理?   “这样你才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他淡笑,重复道,“告诉我地址,我过来接你。”   若素捏了捏手机,终于将自己的位置告诉他。   等挂断电话,若素盯着手机足足一分钟,恨不能此时掐在手里的不是手机,而是安某人的脖子。   那么恨,也还是老老实实等在原地,等他到来。   19.糟糕,失策了   安亦哲带若素去一间藏在弄堂深处的老房子吃饭。   若素一路咬紧牙关,采取不看不听不说话三不政策,全程不与安某人交流。   安亦哲也不恼,开了车载音响,放音乐听。   潺潺流水声,伴着悠扬的古琴曲,在车厢内徐徐响起。   若素闭着眼睛,静静聆听。   等到安亦哲停下车子时,若素已经心平气和。   当安亦哲将若素领进弄堂深处,小巷中已经饭菜飘香,各家各户传来繁忙杂沓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评弹,字正腔圆的新闻,荒腔走板的滑稽,合着各色人声,在弄堂里交织成最寻常的生活旋律。   若素闭一闭眼,想起自己在两万户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鼻尖微微一酸。   这是她最最熟悉的环境,从出生,直到二十一岁。   若素少女时代,渴望拆迁,一家人从两万户一室半的房子,搬进新公房,有独立厨房浴室,和女孩子的私人空间。   然而经历人情冷暖,若素忽然渴望在这样老式弄堂里,有间自家的房子。不用大,哪怕厨卫合用,可是鸡犬相闻,守望相助,张家有事体,叫一声,李家就会得过来帮忙。即使吵相骂,过两天便又凑在一处搓麻将。   条件再艰苦,到底是自己的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是不是?   借来的房子,再大再好,终究是人家的,付再多房租,布置得再合心意,也无法产生归属感。   安亦哲不知道若素心中所想,只伸手虚扶在若素背后,护着若素,穿过窄小弄堂,走到底,一扇挂着食肆牌子的门前。   伸手敲两下门环,然后推门进去。   若素走进天井,已经被吸引得挪不动脚步。   小小一方天井里,摆着三两把藤椅,因为天气还凉,每把藤椅上都搁着彩虹条纹绒面坐垫,廊檐下挂着几角腊肉,角落里一溜排开的青瓷花盆里种着肥厚叶片的绿色植物,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抬头望去,能看见二楼阳台透明遮雨篷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使得狭小空间,蓦然生出无限开阔的感觉。   客堂间的灯已经亮起来,透过木门上的棱格花纹,落在天井里的青条石地面上,形成奇妙的菱形光影。   安亦哲侧过头,望一眼若素,微笑,“今天老板请客,你喜欢吃什么,尽管同她讲,不用客气。”   若素点点头。她肯定不会客气!   两人进了客堂间,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入席,看见安亦哲护着若素进来,也不起身,只扬一扬手,“安小二,带女朋友一起来吃饭啊?”   若素抿一抿嘴唇。奇怪走到哪里,看见安亦哲带着她,都会有人有此一问。   然而更奇怪是,安亦哲从不解释,由人自行揣测。   安亦哲拉开椅子,等若素落座,才在她左手边,靠着那金棕色皮肤的男子坐下。   “若素,这是英生。英生,这是若素。”他简单替两人做介绍,并无赘言。   英生便挤眉弄眼地笑,伸手拍安亦哲肩膀。   若素初时只觉得此人眼熟,听安亦哲介绍,记忆便去得远些,想起个多月前,那个情人节的晚上,酒店里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男主角,可不就是这个叫英生的?只是从她被安亦哲拖下去充场面,直到婚宴结束,她都没有看到新郎出现。   行政楼宴会厅门口,悬挂的巨型结婚照上,笑得阳光般灿烂的,正是此君。只不过照片上,新郎的皮肤颜色,没有真人这么深。   再往时间深处回忆,若素微微睁大眼睛。   英生见了,便拿右手食指中指,在眉尾点一点。   “是你。”若素苦笑,原来是他。   “是我。”英生如常笑眯眯,转向安亦哲,“喂,安小二,你拿什么谢我?”   安亦哲的反应,只是密切注意若素一举一动,见若素表情不豫,便端起白瓷胖肚的茶壶来,“喝点大麦茶?”   若素点点头。   原来,是他。   她记得自己初初被调进行政楼做客房的时候,曾经有一天在走廊上被一个戴棒球帽架深色太阳镜的男人叫住,向她询问,有没有看见行政楼客房经理。   她刚调过来,还不熟悉行政楼,因此表示不知道,不过可以替他问一下。   男人笑一笑,注视她片刻,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眉尾碰一碰,示意她可以继续去忙。   这不过是小小插曲,所以若素也未放在心上。   但今天再次听见这把声音,看见这个动作,若素恍然大悟。   原来,彼时走廊上的短暂交谈,竟是她与安亦哲重遇的开端。   若素转头望向安亦哲,是这样吗?   他微不可觉地颌首,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厮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若素垂下眼睫,捧着大麦茶慢慢啜饮,暗暗咒一句,喝水呛死你!吃饭噎死你!   安亦哲觉察若素不悦,微笑,“英生,温琅还在忙?”   “要不是我家温蒂善良,总觉得结婚那天我们两个跑掉,叫你一力支撑,她过意不去,一定要请你吃饭作赔,我才不请你来打扰我的二人世界。”英生哼一声。   这时有女子温润的声音传来,“本来就不对,请亦哲吃饭是最起码的赔礼。”   若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将皮肤白皙,珠圆玉润的女子,穿简单卫衣牛仔裤,套一条白围裙,端着托盘走进客堂间。伊眉目浅淡,笑容温柔,可是一双眼,透出掩不去的幸福。   若素忙起身相帮布菜。   圆润女子道,“哪里好叫客人忙的?你坐你坐,一歇歇就好。”   “温琅一起吃罢,”安亦哲微笑,又对若素道,“这是此间老板,温琅。温琅,这是若素。”   席间英生与安亦哲喁喁交谈,哪家公司打算开发某个地块,周边房价恐怕随之水涨船高,哪位领导年届退休,谁最可能接替他的位置,国际油价涨涨跌跌,国内油价却始终未能与国际接轨……   若素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只顾埋头闷吃。   老板温琅烧得一手好菜,顶好吃是一只红烧蹄髈,酥而不烂,肥而不腻,汤汁浓而不稠,甜咸适中,十分下饭。   若素一人几乎吃掉半只蹄髈。   她平时不舍得买大肉,一顿吃不掉口味便大打折扣,妈妈又不能吃太油腻,她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好吃的蹄髈。   一旁老板温琅替若素盛了一小碗汤放在手边,“茉莉花茶鸡片汤,解腻的。”   “谢谢。”若素喜欢温琅身上的温馨感觉和家的味道。   温琅便微笑,眼睛弯成两泓清泉,并不多说什么,她的处世哲学是,你不说,我便不问。   她看得出安亦哲与若素之间那若有似无的距离。   安二此人,她接触有限。然而只那么有限的几次接触,已经足够教人认识到此君的手段。他若有心,谁也逃不出他的算计。他并没有在席上刻意与若素表现亲昵,但与英生的交谈,没有避讳若素。   分明当若素自己人。   思及安君对自己人的所作所为,温琅为埋头苦吃的若素捏一把汗,不过到底吃不准安二对若素的用心,只好对若素说,“喜欢的话,经常过来吃饭。”   或者英生偶尔会对若素透露一些关于安亦哲的内幕。   若素点头称是。   安亦哲闻言,笑睨温琅一眼。   吃完饭,用过水果,安亦哲同若素起身告辞出来。   英生一副“赶紧走,我要享受二人世界”的猴急表情,反是温琅,不急不徐,将两人送到门口。   从食肆出来,安亦哲负手与若素在弄堂里慢慢向外走。   “英生是我发小,温琅是他太太,你先认识起来。以后出席活动,也不至于全然都是陌生面孔。”他淡淡说。   若素抬眼,籍着弄堂里昏暗的路灯,凝视他的侧面。   这个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可是,并不咄咄逼人。如果她不是四年前认识他,而是现在才与他相识,若素想,只为他的皮相,她也会被他迷惑。   谁想得到他曾经在安全机构任职,眨眼之间可以制服高大洋人?   “安亦哲,你是认真的?”若素在两人走到车前,安亦哲准备开门上车前,出声问。   他与她,隔着汽车,两两相望。   片刻以后,他微笑点头,“是,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这是若素最大疑问。   以他的身份地位,不用他登高一呼,也应者如云,为什么要选她?   沈若素何德何能?得安副市长青眼若此?   “如果我说是因为爱,想必你也不会信。”他在浓重的夜色里笑起来,“答案要你自己寻找了,若素。”   若素瞪眼,安亦哲麻烦你给我痛快好不好?!   他的反应是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然后自里向外推开车门,“上来罢,我送你回家。”   “如果我拒绝,你会否报复?”若素问。   “我不会报复你。”他顿一顿。   若素心脏揪紧,言下之意,会报复别人?   “会追求到你无法拒绝为止。”不料安亦哲只是轻笑着,这样说。   若素倏忽一笑,左手一摊,“可以啊,每约会一次,请付费一千,谢绝赊欠!”   诈光你的钱,然后我带着妈妈去找爸爸,一家人远走高飞!若素在心里恨恨地想。   岂知安某人听了,朗声笑,伸手在若素手心“啪”地拍了一下,“不要反悔,若素。”   然后发动引擎,驶向流光溢彩的夜色里。   若素摸着被拍了的手心,蓦然生出一种“糟糕,失策了”的怪异感觉。   20.凤梨油条虾   “妈,阿二的女朋友你看到了?”英杰孵在厨房里,与婆婆一边剥蚕豆,一边讲闲话。   英杰当日参加应酬,回到家里,听说婆婆已经去见过阿二女朋友的母亲,忍不住大跌其足,太息一声,安亦哲的手脚真快!   安母点点头,“真作孽,小姑娘年纪那么轻,就要挑起一家生计,照顾瘫痪的母亲,实在不容易。”   英杰微微诧异,她没想到沈若素不只学历不高,家庭情况竟然也如此困难。   那她当初,不与沈若素签用工合同的决定,是否来得太过草率?   “小姑娘做什么工作的?”英杰问婆婆。   “我听阿二说,是在一家杂志社上班。”安母想起儿子郑而重之地请自己去帮忙照顾一下瘫痪在床的未来亲家时的表情,忍不住停下手,“小姑娘有志气的。阿二说她因为母亲生病,连大学都没有念完,就出来工作,照顾母亲。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最近才找到杂志社的工作。我就说,英生那边出版社应该有收入更高的位置给她。”   英杰挑一挑眉毛,看起来婆婆满喜欢沈若素的,只是——   “妈,小姑娘工作的事,阿二自己有数。”   安母叹一口气,“是啊,阿二也说,这件事他心里有数,叫我不要操心。”   “既然阿二这样说了,您就放心,等喝媳妇茶好了。”英杰想一想小叔的为人,心道他若无十成把握,也不会叫婆婆去见沈母。   安母看一眼长媳,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她没什么文化,一向也只管照顾一家人饮食起居,决少过问丈夫儿子媳妇的工作。想抱孙子想了六七年,至今一点消息也无,现在的希望,就都押在小儿子身上,只盼阿二早点结婚,新媳妇进门有喜,当年就能让她抱上孙子。其他的,她老太婆一概不关心。   再说若素那孩子一看就是能干的,把母亲照顾得干干净净,房间打扫得整整齐齐,穿戴朴素,毫不花哨。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胸.口开得越低越好,裤管越短越好。   安母拍拍英杰的手,“妹妹头啊,你也三十五岁了……”   英杰面皮一抽,没想到婆婆的思维跳跃幅度如此之大,一下子从新媳妇茶问题,转到她的年龄问题,赶紧将手里一把剥好的蚕豆放进淘箩里,站起身来,“妈,我去外面看看,爸和亦军回来没有。”   只恨自己没有凌波微步的神gong。   逃到客厅里,公公出去下棋,还未回来,老公仍未下班,英杰坐进沙发里,捂脸苦笑,结婚六年,没有孩子,她和亦军都去医院检查过,双方都没有问题,可是始终没能孕育属于自己的孩子。婆婆的心思,她不是不懂,只能在福利院助养一个女孩儿,有空的时候,带孩子出来吃顿饭,看场电影,或者在反斗城里,消磨半天时光。   总算那孩子从最初的畏缩沉默,逐渐有了孩童的天真欢笑。   只是对婆婆来说,再喜欢,也不是安家的骨血后代。   现在婆婆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向若素,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这样一想,英杰放下手来,倒要教阿二赶紧结婚才是正经。   这时有电话进来,英杰接听。   那头是安亦哲清爽的声音,“大嫂?”   “嗯,是我。”   “麻烦大嫂,告诉爸妈一声,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你们不用等我。”顿一顿,又道,“大嫂,过几天我带若素回家吃饭,你和大哥把时间挪一挪,一家人见个面罢。”   “你想清楚了?”英杰忍不住,还是问。   那边安亦哲笑起来,“大嫂,我什么时候想不清楚过?”   英杰点头,“知道了。”   挂上电话,英杰替沈若素掬一把同情泪。   她这小叔,其实和她弟弟英生,是一体两面,相同本质,不同表现而已。   而大体上,她宁可惹得弟弟英生跳脚,也不愿意教阿二不痛快。   由居无定所,身无恒产的打工女,一朝升格成安副市长的女朋友,若素一时难以适应身份的转变。   若素已经习惯,每天上班前将妈妈安顿好,踩准时间进杂志社,下班以后到小菜场收一收秋,买些便宜菜回去,为两母女做一顿尚算营养的晚饭,饭后妈妈看电视,若素洗碗擦地板的规律生活。   忽然之间,安亦哲以不可抗拒之势,介入她的生活,令若素觉得别扭。   安亦哲似毫无所觉,每天下班前,打电话给若素,过来吃饭,或者有应酬,不过来了,让她不用等她。   偶尔,他会不经意似地说一句:上次吃的糖醋小排味道赞,又或者前天生活频道里教的菠萝饭看起来很可口。   若素听得牙痒,不过看在安二给她每个月两千元饭钱的份上,他豁翎子,她就应一声“喳”。   昨天安大老爷吃完饭一边看报纸,一边听电视的时候,对若素妈妈笑说,“这家龙门客栈的凤梨油条虾是招牌菜,甜酸可口,外脆里嫩,物有所值。”   正在拖地板的沈必大额角一跳,果然听见妈妈断断续续说,“……我也没……吃过……卖相满好……”   在心里自觉已经与阿必大殊无不同的若素,赶紧拄着拖把,对客房里的妈妈扬声说,“妈,你想吃伐?我明天做给你吃。”   话音一落,若素只见安大市长从报纸后头,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继续垂睫读报。   若素咬碎银牙,奈何碍于母亲在场,只能重重拖地板,来回在安亦哲脚下经过,不断让他“脚抬一抬!”   安亦哲十分纵容,并不嫌若素捣乱,“累不累?客厅已经很干净,不用再拖。坐下来看看电视罢。今天的樱桃很甜。”   若素有吐血三升的冲动,可是又不想教房间里的妈妈听出异样来,只得将拖把冲干净,放到北阳台角落里沥水,然后返回客厅,坐得离安亦哲老远,捧起小水果盘,吃樱桃。   安亦哲在报纸后头,慢悠悠道,“听说舌头灵活的人……”   若素额角又一跳,压低了嗓音,“我妈在里间,你别乱说话!”   他便低低笑,“我想说,听说舌头灵活的人,能用舌头将樱桃梗打一个结。”   若素怒瞪安某人。   安某人在报纸后头无声地笑,笑得双肩抖动,报纸在手中哗啦啦响。   若素满腔怒气无处发作,十分颓然。   次晨上班前经过早点摊的时候,若素额外买多两根油条,装在乐扣乐扣的长饭盒里,带到单位去。   工间休息,若素央小水让她上一会儿网。   “小素想查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小水拍胸-脯,自告奋勇。   若素并不多想,“我想烧一道叫凤梨油条虾的菜,小水你帮我查一下菜谱。”   一听若素是要烧菜,隔壁埋头偷菜的七七脚下一点,滑着电脑椅挤进来,“小素要什么好吃的?”   小水搜索一下,跳出颇多结果。   若素伸手指一指模仿龙门客栈的那条。   随着图片和说明一起跳出来,小水和七七齐齐做四十五度角纯洁地仰望若素,“看起来好好吃哦,好想吃哦,小素小素,你一定要做给我们吃哦……”   若素被偶像剧女演员附体的两人冷得后背一凉,说一声我先研究研究,逃下楼去。   身后小水七七吃吃咯咯笑到半死。   若素下班,在小区门口水果店里,买一只菠萝,又到小菜场半成品柜台买十元钱虾仁,回到家里。   若素妈妈已经坐在床上,慢慢借助护理床的栏杆,一点点锻炼上肢力量,见女儿回来,欣喜地说,“小素,你看我能自己撑起上半身了。”   若素闻言,笑着说,“真好!晚上烧好吃的,我们庆祝一下。”   然后脱了外套,转进厨房里去,对着水槽,独自心酸。   外间多少似妈妈这样年纪的阿姨,唱歌跳舞打拳练剑上山下海,生活得不知多丰富多彩,可是妈妈只能困囿在一张床上,仅仅是撑起半个身体,已经教她如此欣喜。   只这样想,若素心里就格外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这一切的一切。   然而若素更希望母亲快乐,希望母亲有一个良好环境,安享今后的时光,所以她不能在妈妈面前,露出一星半点,对安亦哲的抗拒。   若素定一定心神,收敛情绪,开始淘米做饭,开一罐肉骨浓汤,倒进汤锅里,烧开以后再加入番茄冬瓜和自己事前做好,冻在冻箱里的百叶包,盖上锅盖,用小火笃着。   又取出一颗西兰花,掰成小块,在开水里焯一焯断生,拿出来泡在冰镇矿泉水里过一过,然后捞出沥水,放入醺腿肉粒,淋一点鱼露橄榄油和芥末汁,拌均匀,放在一旁。   这时候客厅方向传来人声,“我回来了。”   若素不搭茬,埋头做菜。   安亦哲也不在意,放下公文包,款去外套,洗过手转进厨房。   “有什么要帮忙的?”他挽起袖口,站在若素身后问。   若素侧头瞟他一眼,再看看张牙舞爪的菠萝,努努嘴,“把它切成三分只一三分之二大,里面的菠萝肉挖出来,外头壳留着。”   “做一个菠萝盏?”安亦哲笑,“没问题。”   若素翻白眼,“挖出来的菠萝肉要用盐水浸泡。”   “噎死卖灯!”他笑眯眯越过若素肩膀,取过一柄水果刀,到一边剖菠萝去了。   若素一边拿剪刀将早晨买的油条铰成两分长短的小段,一边分神留意安大市长。   只见他用一块厨房毛巾垫在手掌上,托着大半个菠萝,以水果刀在菠萝肉上纵横切割,随后轻轻一剜,菠萝肉就轻松挖出来,倒在大玻璃盏里。   若素暗暗哼一声,受过专业训练而已,不希奇。   安亦哲很快处理完菠萝,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若素将油条段和清虾仁推过去,“一段油条里塞一颗虾仁。”   他便微笑着接过,慢条斯理地将油条拿起来,观察片刻,想一想,去筷笼里拿一双筷子,两根并在一处,在油条中间捅一捅,再把虾仁酿进去。   “怎么样,我做得对不对?”他向若素展示自己的成果。   若素闷闷点头。   对,再对没有。   简直无师自通。   若素起油锅,赶安亦哲出去,他偷拈一块西兰花放在嘴里,在若素怒瞪他之前,踱离厨房。   若素一边将酿好的油条虾仁溜着锅边放下去,一边十分阿Q地在心里念叨:炸死你,安小二!   过了片刻,悚然一惊,不知不觉,已经与英三一般口吻地叫安小二。   默然片刻,若素叹息,渐渐生活里便已经染上安亦哲的气息。   再不甘心,也敌不过他日复一日的入-侵。   晚饭若素妈妈格外多盛小半碗杂粮饭,酥脆的油条和滑嫩虾仁,以及酸甜菠萝,配上一点点色拉酱,咸酸适中,好味又下饭。   见妈妈胃口大开,若素便将对安亦哲的那些不满暂时抛开。   饭后若素妈妈赶两人到楼下散步,“……别总孵在家……”   若素不忍让母亲失望,起身披上毛衣,与安亦哲一起下楼。   楼下饭后出来散步的小区住户,看见安副市长,与借居他家的年轻女郎,一起下来散步,八卦之心如同春季里的野草般疯长。   “……我说是他女朋友罢?”   “不是说是亲戚吗?”   “你以前还和人家说我是你表妹呢……”   “……”   四处有打量眼光,令若素如芒刺在背。   安亦哲浑然不觉似的,微笑,扔下重磅炸-弹。   “周末有没有安排?”   若素摇头。她一向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陪妈妈。   “那——”他看一眼暮色中,裹在大毛衣里,感觉上格外瘦小的若素,“到我家吃顿饭罢。”   若素抬眼,望进安亦哲深褐色眼睛里。   默然片刻,若素轻笑一声,道:“好。”   21.臣服   虽然面上波澜不惊,但对于“见家长”一事,若素心中仍然忐忑。   穿什么衣服,拎什么礼物,进门怎样称呼,若素一概无底。   这几天上班,若素一路上一双眼睛便始终望在年轻女郎身上。   路上年纪相仿的多是上班女郎,一条牛仔裤亦或直管裤,一双适脚平底鞋或中跟鞋,一件夹棉短外套,配上里头各色薄衫,人人足底生风,行色匆匆。   若素检视自身,一条穿到发白,磨得菲薄的牛仔裤,一双二十元地摊帆布运动鞋,一件旧卫衣和毛衣外套,一只大而无当的马桶背包,通身加起来,大抵不过两百元的样子,走在马路上,即使身上挂一块“我是安副市长女友”的牌子,恐怕都无人理会。   不但无人理会,还会当她想出名想到疯,齐齐绕道。   若素心间郁闷,安亦哲仿佛打定主意,一心要将戏演下去,可是,观众是谁?剧本如何?结局怎样?统统不在若素掌握。然而若素知道,她今后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错综复杂的世界。   若素觉得自己似安亦哲手中的提线木偶,由他操纵,上演喜怒哀乐。   心里一把声音说,理他做甚?   可是另一把声音说,谁还会给你们母女如此环境?   到最后,若素向现实低头。   人人到最后,都要拜倒在金钱脚下,无一例外。   若素笑一笑,圣.经说,金钱并不罪恶,对金钱的追求才是所有罪恶的源泉。   看,先贤两千年前,已经道出真理。   同那些日夜将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陌生人的女子相比,她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若素捏紧背包带子,她出卖的,是自己的尊严。   若素想,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一样,再不肯让母亲回到那简陋寂寞清寒的环境里去。   她的拒绝,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所寻的一件皇帝的新装。   而终究,她向金钱臣服,置自己的尊严于不顾。   若素在地铁到站的铃音里,悚然心惊,而后茫然四顾,左右人人一张麻木的脸。   若素拖着沉重脚步,走进杂志社。   杂志社的雕花铁门已经打开,看起来有人已经早她一步上班。   若素拎着背包,走进底楼,一眼看见空虚倚在茶水间的沙发背上,慢悠悠喝水。   看见若素,他笑出一口白牙,“小素,早。”   若素点点头,“又加班?”   空虚伸懒腰,“是啊,一条老命,卖给工作。”   说完朝若素笑眯眯道,“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若素已经习惯走进杂志社,人人问她“有什么好吃的”。伸手拉开背包拉链,取出还热腾腾的灌汤小笼包,六只一盒,装在透明环保塑料打包盒里。   “刚出笼时味道最好,现在已经逊色不少。”   空虚欢呼一声,扑过来取走一盒,还想伸手拿第二盒。   若素一侧身,护住其他几盒,竖眉瞪空虚一眼。   空虚要笑不笑,“帝玖那一份给我吃掉,他不会介意。”   若素皱一皱鼻尖,只做没听见,走过去将余下几盒小笼放进电蒸锅里,启动保温gong能。   放下背包,若素走到杂务间,取出扫帚畚箕拖把一应清洁工具,从底楼开始打扫。   底楼有两间常年落锁的空房间,若素从没有问过缘由,既然不用她进去打扫,若素乐得清闲。   打扫到客厅另一半做会客室用的地方,若素看见一部银灰色笔记本电脑,静静躺在茶几上。   若素抬头望一眼吃完小笼,正扒着电蒸锅打算趁她不备,再拿第二份的空虚,咳嗽一声,“空虚,笔电是你的吗?是的话先挪一挪,免得我擦桌抹地不小心碰到。”   空虚嘿嘿笑着缩回手,“笔电?不是我的。是帝玖向总务给你申请的。你工间休息的时候,可以上上网,解解厌气。”   若素有些诧异,更多感动,帝玖连这都注意到了?   空虚感慨,“帝玖最偏心,把最新型号笔记本电脑申请下来给你呢,小素。”   若素听得笑起来,空虚连这点小事都吃醋,“我用不到这么先进的型号,和你那台旧的换好了。”   空虚听得连连摆手,“被小水七七知道,一定说我欺负新人,不行不行。”   今日换成小水,踏着空虚话尾走进来,“空虚欺负谁?”   “我说要再吃一客小笼,若素不肯,她欺负我。”空虚扭动身体,看上去有些欠揍。   果然小水经过他身边,轻轻拍一拍他的后背,“乖,一边凉快去。”   然后向若素明媚一笑,“小素,有没有我的小笼?”   若素看得忍笑到肚痛,“有,在茶水间。”   “哦噎!”小水扔下背包,转进茶水间去。   未几传出小水的惊呼:“空虚,为什么这一盒少掉一只?!”   空虚向若素眨眼睛,大步逃往楼上去了。   整间杂志社就此从沉寂中醒来。   若素抛开关于见家长的烦恼,认真工作,午饭做了香喷喷五谷杂粮饭,汤煲里熬着薏米绿豆老鸭汤,白灼大头虾,凉拌西兰花,另有芹菜炒肉丝。   杂志社里诸人,只要是美食,并不挑剔,很好喂养。   若素奇怪,吃得那么多,三餐点心加消夜,每天早晨来,冰箱几乎都是空的,可是这几个人却都不见胖。   小水曾经很骄傲地说:天生丽质难自弃。   连七七都点头附和:得天独厚。   若素却总有些违和感,又说不出具体不同寻常在哪里。   然而若素秉持不多看多问多说三不原则,再好奇,也烂在肚皮里。   吃过午饭,空虚穿得西装笔挺,拎着公文包,出去开会。   小水七七趴在栏杆上对楼下若素说,“空虚只这副皮相,往那里一立,已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教他去开展销会,我们杂志一定大卖!”   若素骇笑,说得同夜店里出卖色-相的男人一样。   可是看看空虚男模似颀长潇洒的背影,又深觉二女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推销物品,长相讨喜与长相丑陋的推销员相比,前者总归占些便宜。   不然电视广告里,也不用青春美丽,年轻英俊的男女模特做广告,一概用卡西莫多好了。   下午无事,若素便在底楼上网,搜索兼职翻译的招聘信息。看来看去,都要求有相关工作经验。   这时帝玖下楼来倒茶,看见若素坐在一边,便慢悠悠踱过来,侧头看一眼若素浏览的信息,不禁挑眉。   “怎么,小素对做兼职翻译感兴趣?”   若素笑一笑,没有否认。   “你舍近求远做什么”帝玖大奇,“我们杂志社翻译人手不足,每天海量原文新闻小说需要翻译,统共不过这几个人,累得贼死,有时要将工作外包。你感兴趣,不如……”   话到一半,挂在底楼墙上的电话响。   那是一部老式电话机,橘红色,有圆形拨号盘,就挂在墙上,经年也不响一次。人人都用即时通讯工具在网上交流,或者使用手机通话。   若素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老洋房里的一件装饰品,想不到竟然还能用。   帝玖浓眉微蹙,走过去听电话:“……是,我知道了……我这就让她给你带过去……好,再见。”   说完挂上电话,转回茶水间去。   若素看见他伸手在冰箱顶上摸一摸,摸出只透明文件袋,然后转回来。   “小素,空虚这家伙,出去的时候忘记把展销会参展文件和凭证带去,麻烦你走一趟,给他送去,送完你可以直接下班。”   若素接过那透明文件袋,点点头,这是大事,不能耽误。他们都有工作在身,只得她最清闲,跑一趟也是应该的。   帝玖交代地址:“他在会展中心北楼一零一七室,你快去罢。”   “嗯。”若素将透明文件夹装进自己的大背包中,检视一下自己的物品,准备出发。   “等一等若素。”帝玖忽又叫住若素。   若素扬睫,看向眉目平淡的主编大人。   他从牛仔裤后袋中摸出皮夹,取一张交通卡给若素,“空虚那边急用,你叫出租车去罢,来去车资由公司支付。”   若素老实不客气接过交通卡,向帝玖颌首,挽起背包,转身走出去。   帝玖望着她走进午后阳光里,仿佛被镶上一层细细金边的纤细背影,嘴唇微动,终是没有出声叫住若素。   22.恶魇   若素走出弄堂,下午的阳光将她的后背照得暖融融的。   幽僻的小马路上,几无人迹,有老房子里传来悠悠淡淡的旋律。   若素心中宁静,这样慵懒无人的午后,突如其来的小差事,于若素,直似浮生偷得半日闲般难得。   一段小马路走不多久,转一个弯,若素已经站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繁华地带。   若素站在人行道上等出租车,接连两部,明明若素先看到,可是司机都将车停在脚踩高跟鞋手挽购物袋的时尚女郎跟前,然后绝尘而去,留给若素一股难闻的尾汽味道。   若素垂睫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旧衣旧裤,忍不住在心里嗤笑,果然个个都先敬罗衣后敬人。   直等了约二十分钟,若素才堪堪抢在一个眼镜男前面,钻进出租车。   看那眼镜男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的样子,若素心有不忍,按下车窗问:“你去哪儿?如果顺路的话,就拼个车罢。”   眼镜男愣一愣,随即点点头,“那麻烦你了,我去火车站!”   “我去会展中心,比你先下,你看可以吗?”   眼镜男道谢以后,猫腰坐进后座。   司机看一眼若素,“小姑娘心老好的,一般都不肯给人家拼车的。”   若素笑一笑,并不搭腔。   司机见若素谈兴不浓,便转而与后座上的眼镜男攀谈起来,两人高谈阔论,从房价只涨不跌,到股票只跌不涨,再到入学难入托难……国家大情小事,信手拈来,深入潜出。   若素虽不讲话,可却听得津津有味。   若素同讲话不流利的妈妈,很少谈及政.治,两母女都极力回避。做洗头妹时,常有客人向她倾诉,家里的狗同她最亲,丈夫儿子都不理她;生意做得多大,以前的同事朋友都嫉妒他;孩子学习多好,永远年级前十……   他们不需要回应,只需要一双耳朵,倾听他们的寂寞。   其实若素不知多想有这样一双耳朵,听她将埋在心底里的那些事,统统倾诉。   可是,若素找不到这样一双耳朵,她心底里的那些事,也无处言说。   因并不是晚高峰时间,出租车很快转上会展中心所在马路。   开不多久,司机神秘地对后座上的眼镜男说,“你们看今晚的新闻,肯定要出大事。”   “你怎么知道?”眼镜男问,若素也好奇地支起耳朵。   司机得意地看一眼始终沉默聆听的若素,“我以前当兵的时候,是侦察兵,看事情看得比别人都深入,分析得都透彻。”   眼镜男附和地“唔”一声。   “这边沿途,平时都允许暂时停车,可是今天,有交警在维持秩序,禁止停车,这是第一点;在禁止停车的地段,接连停了几部面包车,交警却没有上前,这是第二点;面包车车窗都贴着深色防爆膜,两侧车窗都摇开一点点,我注意到有镜头反光……不是监视任务,就是抓捕任务……”司机将出租车驶进会展中心门前的停车坪,“小姑娘,到了。你和这位先生怎么劈帐?”   若素笑着取出交通卡,“师傅麻烦你把表按了,结一下车资。去火车站的路程从新打表罢。”   司机与眼镜男倒都很痛快,说就这样罢。   若素付了车钱下车,目送出租车驶远。   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会展中心北楼,若素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出租车司机的话,不断在若素脑海里回响:……肯定要出大事……不是监视……就是抓捕……   有些原已经渐渐淡忘的回忆,倏忽沉渣泛起。   若素捏紧手中背包,透明文件夹的棱角透过背包,戳痛她的手心。   随后若素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然而会展中心北楼,看在若素眼里,忽然间便有些莫名的,怪兽般的外形,令若素望而却步。   可是文件夹在手,到底不能影响空虚的工作,若素看一眼人来人往的会展中心正门,再注视北楼片刻,若素还是迈步,向北楼走去。   北楼大厅的巨大玻璃转门,被进出的客人推动,旋转间折射阳光,刺痛若素的眼。   若素跟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自转门走进北楼大厅,略做环视,找到前台接待处,走过去。   前台接待小姐笑靥如花,“你好,请问我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   若素从背包里取出透明文件夹,“你好,我是译文杂志社的,能不能打个电话到一零一七室,请空虚先生下来,取一下他要的文件?”   接待小姐微笑点头,拨通电话,隔了片刻,她放下电话,对若素说:“房间里没有人接电话,不然你把文件夹留在这里,我稍后替您转交给一零一七房的空虚先生。”   若素想一想,“我留个便条可以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若素草草写下一张便条,与文件夹一起,交给前台接待小姐,然后快步走出北楼大厅。   才走出转门,就有穿黑色便装的几名男子,与若素擦肩而过,行色匆匆向里闯去。   “十楼,重复一遍,十楼。”若素耳里传进那几名男子简短有力的声音。   若素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闪,四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些仿佛从天而降的便衣男子,那紧紧钳住她手腕的冰冷手.铐,那将她带往不知名审.讯室的面包车……一切都如同黑白电影片段,交替浮现。   即使人间四月,午后最猛的日光笼罩若素,她也觉得如堕冰窟一般,浑身发冷。   忽然一只手从若素身后伸过来,拍拍若素肩膀,若素浑身战栗,慢慢慢慢,转过头去。   身后,空虚逆光而立,一手拿着两罐咖啡,笑容晴朗,“小素,喝不喝咖啡?”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到得最后,若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抖着双手,接过温热的咖啡,捂在手心里。   “帝玖说让你把东西给我送来,麻烦你了。”空虚微笑,“东西呢?”   若素看一眼空虚,他双眼黝黑,竟似深不见底,可是笑容再英俊不过,那么普通一套西装穿在他身上,都似手工定制般熨贴。   若素啜一口咖啡,让那热而苦的液.体,顺着食管流入胃里,才轻轻对空虚说,“我留在前台,你去取一下罢。”   空虚望一眼若素煞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小素你没事罢?脸色这么差。”   若素摇摇头,“大概着凉了。”   “既然资料已经送来,那你赶紧回家休息!”空虚伸手,替若素叫出租车,然后不由分说,将若素塞进车里,“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了。”   若素回到家里,妈妈躺在床上,一边听绍兴戏,一边便盹着了,连若素进门,也不晓得。   若素轻手轻脚,放下背包,然后钻进浴室里,拼命用冷水泼脸,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冷静。   等一下还要陪妈妈吃晚饭,决不能教妈妈看出一点点破绽来。若素在心里对自己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不再颤抖,才从浴室里出来。   然而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冷。   这时客厅门响,安亦哲推门进来,看到坐在沙发上,额发还微微滴水的若素,一愣,立刻关上门,放下公文包进浴室取出大毛巾来,抛在若素头上,“把头发擦干,不然着凉。”   若素伸手,按着披挂在头上的大毛巾,望着这个男人。   “不舒服?”安亦哲低头,摸一摸若素额角,“今天我做饭,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吃饭我叫你。”   若素撇开头,那只温热的手便落了空。   他也不恼,淡笑,“信不过我的手艺?那叫外卖好了。我知道有一间日本料理店的外卖寿司一极棒。”   若素只是不语。   安亦哲注视她片刻,便款去外套,进屋去看若素妈妈。   晚饭他果然叫外卖上来,各色寿司与海鲜寿司饭,摆满一桌,个个小巧玲珑,只看着也教人食欲大增。   若素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悉数被电视上晚间新闻播报的消息所吸引。   “……警方破获一起重大卖.淫嫖.娼案件……当场抓获□团伙成员九人……据办案人员介绍,该团伙为有组织犯罪,统一安排卖.□到指定地点,有专人负责驾驶押送交接,形成一条龙服务……几名东南亚书商涉及本案……”   镜头里,正是那些身穿黑色便服的男子,从会展中心北楼,押着那些垂头披发的女子走向警车。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再次弥漫若素全身。   倘使她当时直接上了十楼,是否会再一次被无辜牵涉其中?   若素不敢想象。   额角针刺一样地疼,却还要对母亲微笑,若素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晚饭后,若素要进厨房洗碗,被安亦哲拦下,“你去照顾伯母,我来洗碗。”   碗不多,只几个酱油碟,三双筷子,以及汤碗。   等他洗完碗,擦干手出来,若素也已经为母亲做好个人卫生工作,伺候她躺下,叮嘱她看电视不要太晚,有事要记得叫她。   两人在客厅会合,若素反常地没有打扫房间,而是呆呆坐在沙发里,魂不守舍。   安亦哲看了一会儿报纸,见若素不言不语,微微叹息,放下报纸,“若素。”   坐在沙发里格外苍白的女孩子一惊,浑身战栗。   “那令你害怕,是吗,若素?”他声音非常轻,非常轻地问。   若素扬睫,有些无神地望着他,又似望着虚空。   “害怕?”   不不不!   那不仅仅是害怕,而是一种渗透进灵魂的恐惧!   日夜担心,走在路上,会被人突然抓进车里,关在一个地方,连续不断地折磨。   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勇敢,可是,原来并不!   下午的事,晚上的新闻,使得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无处宣泄的恐惧,重新苏醒过来。   若素咬紧牙关,抵抗心灵与肉.体上的寒冷。   她不能哭,也不能崩溃,她只能这样,强迫自己,坚强活下去。   安亦哲闭一闭眼睛,然后坐过去,伸手抱住若素。   她的反应,是拼命闪躲,一声不吭地踢打,像一头受了惊下的小兽。   并不呼救,只是狠狠地撕咬。   安亦哲紧紧地抱着若素,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一手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嘴里低低唤着她的名字,“若素,若素,若素……”   仿佛咒语。   拼命挣扎的若素,终于渐渐停下来,只是默默流泪,哭到打湿安亦哲胸前的衣服,哭到咬着牙,无声抽噎。   安亦哲将下巴压在若素头顶,闭上眼,掩去眼里滚烫的液.体。   对不起,若素,对不起,若素,对不起,若素……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温柔地拍抚这个如此痛,也不敢哭出声的女孩子。   23.高烧   若素当晚发起高烧,来势汹涌,整个人烧到人事不知。   仿佛母女连心,若素妈妈如何也睡不着,心口发紧,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半夜两点时,终于还是出声叫若素。   然而一向浅眠,她的房间稍有动静都要起身过来查看的若素,始终没有声音。   若素妈妈心急如焚,挥手碰落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杯,在夜深人静时,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大声响,也没能将女儿引过来。   若素妈妈这时不知多恨自己瘫痪在床,手脚不便,不能走过去女儿的床边,看她一眼。   咬一咬牙,若素妈妈摸过女儿给自己的二手手机,抖抖索索,找到通讯录里,安亦哲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是安亦哲替她输进去的,当时他淡淡说,“以防万一。如果恰好若素有事走不开,您找我,我会派人过来。”   她彼时还想,安亦哲是副市长,大忙人,这么说也不过是客气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事到临头,若素妈妈在脑海里搜索一遍,发现竟然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求助。   心间的苦涩悲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四年来,女儿,也是这样,每一次她生病,她都求助无门,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罢?   若素妈妈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键。   这一刻,假使她的手机里,只得最高领导人的号码,她也会没有一丝迟疑地拨通。   电话铃响了几声,便有人接起,声音带着些少沙哑,“伯母,怎么了?”   “……小素……”若素妈妈竭力用最大声对着话筒说。   安亦哲想起他临走前,若素哭得精疲力竭,双眼红肿的样子。   他本打算留在那边,照顾若素,可是若素坚决不肯。   若素说,即使她是他女朋友,但只要没有结婚,他们就不方便同住。   他知道若素说得有理。目前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万国博览会在本埠举行的这半年时间,全市的安全保障工作上,而换届选举在博览会后,亦是迫在眉睫。   这时候身为分管市安全局,保密局,公安局事务的他,不能有任何不利新闻传出。   但是,他不放心若素的状态。   若素再三保证,她睡一觉就会好,他才回了“娘家”。   到半夜两点,手机铃突然响起,他的心头“突”地一跳,摸过来一看来电显示,是若素妈妈的号码,他已经隐约知道,若素那边不妥。   等听到若素妈妈这含混沙哑的一声“若素”,安亦哲当机立断,“伯母你呆着不要动,我立刻过去。你告诉我,若素有没有药物过敏史,或者重大疾病史?”   彼端若素妈妈“唔唔”两声,表示没有。   安亦哲顾不上礼貌,先行挂断电话,起床穿衣着袜,一边打电话,一边下楼。   楼下客厅里,安亦军正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提电脑,不知在看些什么。见弟弟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从楼上下来,黑暗中被电脑屏幕映得反射幽蓝光芒的脸微微一沉。   “这么晚还出去?”   “阿哥,你的车借我一用。”安亦军的车挂南空牌照,并且配有警灯,有权利在事态紧急时超速闯红灯。   在本埠警备区任职的安亦军温言,低斥一声:“胡闹!”   “阿哥,现在是要救人。”安亦哲从小到大,第一次深深体会到,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操之在手的无力感。   安亦军看一眼弟弟的焦灼颜色,终于点点头,“要注意安全。”   “是!”安亦哲在眉旁敬礼,然后从置物架上取下车钥匙,开门跑出去。   安亦军望着弟弟奔入夜色中的背影,抿一抿刚毅的嘴角,他这个从小不动如山的弟弟,终于有了能让他为之动容的人与事,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安亦哲夤夜飞车,赶到自己公寓时,车上还载着英生父亲英老先生的保健医生。   医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半夜被叫起来,披一件军大衣就随年轻人一起赶过来,仍然精神矍铄。   背着急救箱与安亦哲一起上楼,眼见年轻的安副市长用钥匙打开门,连拖鞋都来不及换,急步走进房间去。   医生微笑着摇摇头,换上拖鞋,拎着急救箱,跟在安亦哲身后,走进房间。   那是一间书房,在沙发与书桌之间,搭着一张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安亦哲跪在行军床旁边,一手握住女孩子的手心,一手轻摸她的额角,随后抬起头来,“方医生,你快看一看,她额角滚滚烫!”   方医生将急救箱放在沙发上,蹲下身来,伸手探一探女孩子的额角,果然烫得吓人,当即打开急救箱,拿出耳温枪来,几秒钟后,读数跳出来:三十九点七摄氏度。   “她吃晚饭的时候还……”安亦哲顿一顿,晚饭后若素在他怀里哭到脱力的画面,如同电影镜头不断闪回。   方医生低头检查若素瞳孔,下颚淋巴,然后轻轻将被安亦哲握着的右手抽出来,诊脉。   “她晚上情绪起伏很大罢?”方医生低声问。   安亦哲点点头。岂止大?简直激烈。   方医生拿出听诊器,示意安亦哲将若素身上的被子揭开一点。   被子下面,若素穿一套洗得发白的纯棉睡衣裤,膝盖抵着胸.口,脚跟紧贴大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婴儿。   安亦哲知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方医生听一听若素后背,然后示意帮若素躺直,听一听前心。   可是浑身烧得滚烫的若素,死死蜷缩,咬紧牙关,眉头深锁,怎样也不肯放松身.体。   方医生无奈,只得放弃,卷一卷听诊器,收回急救箱里。   “阿二,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方医生伸手,制止安亦哲插嘴,“你听我说完,我检查了她的淋巴,也听过心肺,号过脉。发烧只是表相,这姑娘大概常年郁结于心,不得宣.泄,大抵又受了些刺激,引起心理创伤应激反应。好好休息,多喝些水,烧就会退了。”   “但是?”安亦哲听出方医生话里有话。   “等她烧退了,多带她出去走一走,放松身心。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不能放开?”方医生凝视躺在行军床上,发着高烧,也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的若素。到底吃过什么苦,才能让一个女孩子,在如此痛苦的时候,都强忍着,不发出一点点声音?“负面情绪一定要及时发泄掉,否则久而久之,得不到妥善处理,会发展成延迟性心因性反应和适应障碍……”   安亦哲重新握住若素的手,闭一闭眼睛。   读大学的时候,刑侦专业里,有一门犯罪心理学,教授在授课时,也顺便详细讲解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只是他毕业后,工作范围是国家安全,并不负责刑事民事案件,所以关于心理创伤的知识,泰半已经还给授业恩师。   此时听方医生提起,记忆的闸门才猛然打开,一切在若素身上,都有迹可循。   若素自责;缺乏安全感;人际交往受损,生活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拼命工作,嗜钱如命:高度警觉,抗拒身体接触……   现在想来,每个细节,都是心理创伤应激障碍的表现。   而这一切,是否,从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今时今日?   安亦哲不敢想象。   “我给小姑娘开一点退热安神的中成药,你按时按量给她服用。如果四十八小时后体温还没有明显下降,最好带她到我的医院来。”方医生开具药方,“用温毛巾替她擦身,身上汗湿的衣服要及时换下来,饮食方面,吃一点比较容易消化的东西罢。”   方医生又交代些注意事项,然后摆摆手,自行离去。   安亦哲跪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边,望着床上始终没有睁过眼睛的若素,心如刀割。   他注意到了的!   他明明注意到了的!   他注意到审讯室里女孩子瑟缩惊恐的眼神,他事后想过要找到她,向她解释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并不是针对她个人。   只不过案件结束,他不能再以工作之由,接触若素,只能以个人身份,试图给予她帮助。   然而天意弄人,等他将案件交接完毕,做好一切文书工作,忙里偷闲,前去寻找若素的时候,若素一家,已经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一点音信。   这座一千七百万固定人口的城市,刻意与以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再无一点关系的一家三口,寻找起来,与大海捞针无异。   他在私人时间,动用私人力量,找了三年,无果。   连发小英生都说,安小二,你不欠她的。   是,他安亦哲不欠她沈若素的。   可是,他放不下。   终于被英生意外碰上,才让她又一次,进入自己的视线。   以那样一种出人意料的状态。   他怎么会再放开她?   只是——   安亦哲轻轻以手指,来回熨平若素紧蹙的眉心,然后,低头,吻一吻她滚烫的额角。   “我用错了方法,对不对?”   伊只是蜷缩着,没有回应。   他轻声叹息,“对不起,若素……对不起……”   24.安亦哲你不要回来!   若素觉得,自己正赤身裸.体,在沙漠中行走。   可是阳光再热辣,也抵不上周围穿着长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旅人的目光,来得让她难以忍受。   那目光仿佛仙人掌的刺,细细小小,却扎得人生疼。   若素蜷缩身体,在心中哀号,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仿佛咒语发生作用,那些目光化成的刺,倏忽被炽烈的阳光炙烤成灰烬,随风散去。   原来这样就好。若素在心底里说,只要缩成一团,便没有人会注意她。   可是有人过来,阴影投在她身上,遮去一片毒辣阳光。   是谁?   若素想要抬眼去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昏昏沉沉之中,来人仿佛掬一捧甘甜泉水,送到她唇边,清清凉凉,滋润肺腑。   “喝点水,若素。”那人的声音微微喑哑。   若素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张开嘴,有温凉的水,滴进她干涸的心田。   然后那人,轻轻扳开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   不不不!不要让我暴露在阳光之下!若素在心里无声呐喊。   可是那人并不轻易放弃,只一点一点,教若素展开绷紧的身体。   有柔软温热的物体,温柔地覆在若素身上,挡去炽烈骄阳,润泽饥饿渴水的皮肤。   若素如烟般叹息。   如这是死亡,请不要让我醒来。   可是有一把声音,不断在耳边说,若素,醒过来,伯母很担心你;若素,对不起,没有及时找到你……若素,对不起……   幻海浮沉,若素不想醒来。   但有人执着,喂她喝水,替她驱走烧灼。   终于若素向幻海中一片白光走去,一点一点,那片白光弥漫若素周身,然后猛地,幻境消失,若素睁开眼睛,回到现实。   若素视线尚模糊,却直直望进一双疲惫的眼里。   那双眼睛黝黑深邃,似藏有千言万语,见若素醒来,千头万绪,最终化成温柔一笑。   “若素。”声音微哑。   若素皱眉,“安亦哲?”   他怎么会在这里?若素疑惑,动一动身体,想起身避开他,只是浑身骨骼都似被压路机碾过一般,酸痛难当。   安亦哲伸手,托住若素颈后,将若素半抱在臂弯中,帮她坐起来。   “渴不渴?”他淡淡问。   若素点点头,安亦哲递过来一只插着吸管的杯子,“慢慢喝,不能太快。”   若素凑过去,咬住吸管,喝一点水,含在嘴里,润过口舌,再慢慢咽下去。   温热的蜂蜜水,一点点滑下肚去,若素身上才恢复了些力气,有精神打量自己与安亦哲。   他平时干净的下巴上,这时一片青髭,一向整齐的穿戴,也有些皱巴巴的。待若素低头,看见身上睡前穿上的浅粉色睡衣裤,已经统统被换成浅蓝色男式睡袍,瞳仁不由一缩。   “你昨晚发高烧,医生说要替你把湿衣换下来。”安亦哲声音淡淡,降温水擦身一事略过。   若素别开眼。   令她情绪失控的人,是他,整晚照顾她的人,也是他。   若素轻轻挣开他的手,打算起身。   “想要什么?我替你拿。”安亦哲改扶若素手臂。   “我自己可以。”若素声音同他一样沙哑。   安亦哲想一想,放开手。   若素脚步虚浮,要扶着墙,才不至跌倒,慢慢一步一蹭,捱到母亲住的客房。   若素妈妈整夜无眠,侧耳聆听隔壁书房里传出的人声与脚步声,直到天快亮时,安亦哲才敲一敲门,走进客房,低声说:“伯母,若素的烧,基本已经退了,您不用担心。”   “……小素……”她怎可能不担心?那是她吃了如此多的苦,却从来没有在她跟前掉过一滴眼泪的女儿呵。   “医生说她疲劳过度,休息几天,散散心,就会好的。”安亦哲安抚若素妈妈,“您也要好好休息,不然若素好起来,您的身体却垮了,她会自责。”   若素妈妈知道他说得有理,这才闭上眼睛,微微眯一会儿。   这时听见脚步声,睁开眼,便看见女儿刘海湿嗒嗒,搭在额头上,身上穿一件浅蓝色男式植绒睡袍,靠在门边。   两母女隔着三步之遥的距离,两两相望,有太多太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潮水般涌上心头。   终于若素踉跄脚步,扑过去,抱住母亲,两母女抱头痛哭,将这四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心酸,统统化成眼泪,从心底里流出来。   “……哭出来就好……”若素妈妈伸手,抚摸女儿,“……哭出来就好……”   安亦哲见若素两母女拥抱痛哭,脚下一顿,没有走进去,转身进了厨房。   电饭煲里,小米粥已经熬得绵滑细糯,揭开盖子,能听见“咕嘟咕嘟”的细细沸腾声。   安亦哲从碗橱里取出饭碗,盛三碗出来,又将蒸好的蛋羹从电蒸锅里端下来,连同肉松,小花卷一起,放在餐盘里,端进客房。   沈家两母女这时已经哭得差不多,收了眼泪,正在小声讲话。   听见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望过来。   安亦哲发现,若素的眼睛,长得似妈妈,有深深双眼皮,眼角开阔,注视人的时候,仿佛成个世界,只得那人在眼里。   笑一笑,他将餐盘端过去,放在护理床的小桌上,“不知道你们平时习惯吃什么,我自作主张,熬了点粥。伯母,若素,吃早饭罢。”   “我去洗脸。”若素又抱一抱妈妈,才低头从安亦哲身边,慢腾腾蹭出去。   若素妈妈看一看女儿的背影,又看一看满脸疲惫的安亦哲,有些欣慰地笑一笑。   难得这个男孩子,身为一市之长,工作那么繁忙,她一通电话,就连夜赶来照顾女儿。   “……谢谢你,小安……”   “我等一下要去上班,八点左右会有钟点工上来打扫,您和若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钟点工。”安亦哲微笑。   出门上班之前,安亦哲交给若素一个信封,“这是这个月的家用,钟点工的工资是每小时十五元,你到时候结给她。我替你请了假,你好好在家休息几天。”   若素看着这个男人,以及他眼底熬夜而生的血丝,伸手接过信封,默默点头。   安亦哲拉开门,准备去上班,想一想,伸手在若素头顶摸了摸,“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然后在若素来得及伸手拍开他的禄山之爪前,收回手,上班去也。   徒留若素站在门口,咬一会儿牙,最后颓然关门,回屋。   果然八点钟,有一位胖墩墩,看起来十分和善的钟点工阿姨上来敲门。   若素核对阿姨的身份,才放阿姨进门。   阿姨进门以后,换上拖鞋,就开始打扫卫生。早上用过的碗筷灶具,悉数清洗干净,沥水的沥水,擦干的擦干。从厨房出来,又转进浴室,将若素一晚上换下来的内外衣物,分开浸泡清洗。   若素走进浴室,打算洗头,无意间看见浸泡内衣裤的盆里,有一件看起来十分扎眼的蓝灰色雨果?波士男式内裤,一张素脸刹那间涨得通红。   也顾不上洗头,就从浴室逃出来,留下阿姨在浴室里先是一阵错愕,随即仿佛恍然大悟般地失笑。   安亦哲!若素心里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关于昨晚的一点阴影?只是在心里狂喊,安亦哲你不要回来!回来也不要让我看见!看见你我要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   25.微妙的距离   若素“掐死安亦哲”的怨念,当晚并没能实现,他三天没有回来。   若素只偶尔在晚间新闻里,瞥见过他的身影,坐姿挺拔,脸容清俊,目光熠熠。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整顿和规范文化市场秩序……开展整顿和规范娱乐场所治.安秩序专项行动……副市长安亦哲在会上发言……要严厉打击查禁‘黄赌毒’等社会丑恶现象,净化娱乐场所治安环境……如在公安机关规定期限内,未达到上述要求、又不能说明原因的,公安机关将依法责令改正、给予警告,直至责令停业整顿……”   随后播放了警方突击检查本埠多个娱乐场所,带走大批有偿陪侍的女性工作人员的画面。   若素妈妈看一眼女儿,忍不住关心,“……小安这样……不会得罪人罢?”   若素闷声不响。   安小二得罪不得罪人,同她有什么关系?   “……小素……小安对我们……非常好……你要珍惜……”若素妈妈见女儿闷头吃饭,叹息。以市长之尊,亲自来照顾发烧的若素,忙了一晚,早晨草草换洗,就上班去了,十分难得。   若素脑海里却始终有一条蓝灰色男式内裤,飘过来,荡过去,像一面挑衅的旗帜,挥之不去。   想起来,就要咬牙。   安亦哲从会议室出来,钱秘书跟在身后,这时有人趋上来,叫住他,“小安,有没有时间,谈一谈。”   安亦哲看一眼走得急了,有些喘的中年人,抬眼示意钱秘书先行一步。   钱秘书知机识窍,向中年人颌首,“卜书记。”   又朝安亦哲点点头,“我去整理会议记录。”   随后捧着一叠文件,走开。   “卜书记,请。”安亦哲延手,请卜书记先行。   卜书记定定神,令先安亦哲半步,两人在办公楼走廊里,边走边谈。   “小安,英老爷子身体可好?”卜书记笑呵呵问。   “劳您记挂,老爷子一切都好。”安亦哲微笑,等卜书记的下言。   “令尊令堂身体可好?有空请二老过来走动走动,指点一下工作。”卜书记拍一拍安亦哲肩膀。   “托您的福,家父家母也一切安好。”安亦哲垂一垂眼,敛去心中不耐,继续陪卜书记周旋。   “小安碍…”卜书记十分满意安亦哲的谦逊有礼,“眼看就要换届改选,你是我们中青年干部中的骨干,重点培养对象,这时候容不得出一点点差错,你说是不是?更不能给自己树立太多敌人……”   堕后半步的安亦哲闻言,眸光微冷。“我知道了,卜书记,谢谢您的提醒。”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卜书记半侧脸,对安亦哲微笑,“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争取更多选票,而不是把精力过多地放在那些细枝末节上。那些事,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安亦哲垂头称“是”。   “小安,我看好你的前途,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站错队伍。”卜书记笑着,最后拍一拍安亦哲,“相信你能体会上级的苦心,把握好一个度。过犹不及啊,小安。”   卜书记语重心长地留下一句,然后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您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上去了。”安亦哲淡淡说。   “去罢,去罢,好好干。”卜书记弥勒佛般地眯眯笑。   安亦哲向卜书记微微颌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办公室。   听见响动,从秘书室过来的钱秘书,一眼看见安亦哲淡然如水的表情,不由得噤若寒蝉。   安亦哲负手站在窗前,望出去,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庭树葱茏,春花烂漫,然而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卜士贤此人,无疑是老狐狸一头。   上届市委班子,因贪腐问题,大批人物落马,没有落马的,多数也平调转岗,变相架空,为此不知牵连本埠多少工程。   安亦哲记得,他正是那时,从安全局调任市长助理,而后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   可是波及人数如此之众,卜士贤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尚且还能毅力不倒,足见此人为官的圆滑缜密。   今天他在会后,特地找他谈话,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却又大有深意。   安亦哲轻捶一下窗框,卜书记这番话,分明是在给他敲警钟,示意他在这一轮专项行动中,要适可而止,做做表面文章,不要触及某些人的利益,否则对他的仕途会有影响。   他抿一抿嘴唇,当初英生在商务部工作几日,便瞒着英老爷子,挂冠求去,不是没有道理的。以英生那种放达不羁的性格,实在过不惯这种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活。   安亦哲垂眼,望着自己一双手,可是他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钱秘书!”他淡声召唤。   “是,安市长。”   “去通知这次行动的各方,要他们加大力度,务必要在万国博览会期间,加大对娱乐场所的治安管理。”既然已经重拳出击,就力行到底罢。安亦哲抬眸,向钱秘书微笑,“然后帮我预定为数十人的农庄两日游,。”   钱秘书应一声是,笑呵呵走出去着手办理。看老板的样子,是下定决心了。他从跟随安副市长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他家老板,不是那种只求高官厚禄的世家子,而是实干家。   看着钱秘书走出办公室,安亦哲不由得笑一笑,然后取出手机,给若素打电话。   “我今天回来吃饭。”   那边若素冷哼一声,啪嗒,挂断电话。   他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哑然失笑。   会甩脸子了?   晚上回到家里,站在门口,安亦哲踟躇片刻,伸手按响门铃。   若素过来开门,看见他,面无表情地,将他晾在门口。   安亦哲望着若素的细瘦背影,莫名地,觉得安心。   她并没有趁他上班未归的时候,带着母亲,一去不回,这教他心情大好。   若素的心情,便没有他这样晴朗,此时正乌云密布,酝酿雷暴。   她在家休息一天,觉得已经恢复体力,想想自己无故旷工一天,总是不好,便打电话到杂志社去。   接电话的是小水,听见若素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小素?你身体好一点没有?你一天不来,我们已经断炊,这边附近饭店的东西,贵得贼死,味道也不过如此,招牌菜还好,有些家常小菜,绝对没有你烧得好吃……”   电话又被七七抢过去,“小素,我想念你做的菠萝油条虾……”   若素笑起来,无论如何,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了妈妈以外,还有人惦记她,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空虚说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现在好些了吗?”七七问。   “我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来上班。”若素微笑,“帝编在不在?”   “你找大叔?”七七在那边扯开喉咙叫,“帝玖——帝玖——大叔——小素电话!”   若素在电话这头,都能听见那边的回音。   没多久,电话转手,若素从听筒里听见七七“哎哟”一声,大抵又被帝玖砸到。   “若素,你好一点了?”帝玖在电话那边问,“抱歉,不知道你人不舒服,还让你特意跑一趟。”   “没关系。”若素知道他是客气,“对不起,没有说一声就不来上班。不过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可以回来。”   那边帝玖似是一愣,随后安抚若素,“你男朋友已经替你请过假,你在家好好休息,体温正常三天以上,再回来复工。”   “可是我——”若素想说可是我已经好了。   帝玖却先打断她,“现在是流感高发季节,我们要贯彻卫生部文件,确定你已经康复再回来上班。若素你就在家休息放松,下周一再来。你来,我也不给你工资,我说到做到。”   若素只好应是,然后挂上电话。   挂上电话,她坐在沙发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倏然想起来,他那天临走时候,的确说过一句替她请了假,可是她并没有对安亦哲说起过,自己目前在哪里上班,也没有给过他单位电话。   然而若素转念一想,他既然已经把她们两母女接到家里,要想查清楚她的现状,实在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素就是心里别扭。   一别扭,蓝短裤就又跳出来,在脑海里挥舞。   过了两天,这厮云淡风轻地打电话回来说:我今天回来吃饭。   若素心中有气,想不理他,可是妈妈对这厮印象颇佳,若素不想妈妈看出端倪,便冷哼一声,挂上电话,下楼买菜。   流言的速度,一向如星火燎原,如今连小区对面菜场里卖菜的阿姨,都晓得她是安副市长的“女朋友”,一边狠狠磨刀宰她,一边不忘对她诉苦,“现在生意难做啊。”   若素想,再过些日子,只怕连收秋都收不到了。   这时见安某人笑眯眯站在门口,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下冷着一张脸,径自进厨房去了。   反正这是他家,他总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给谁看?   虚伪!   若素在心里给安某人又添多一条罪状。   被若素划归为“伪君子”的安某人,倒并不怎么在意若素的一张冷脸,进屋,换鞋,放下包,脱去外套搭在沙发背上,照例先进客房,望一眼若素妈妈,陪她聊会儿天。   若素妈妈一直觉得安亦哲最难能可贵的一点是,那么忙的一市之长,下班回来,也愿意听她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太婆说话。   “……小安最近……很忙吗?”   安亦哲点点头,确实较往常忙许多。   “……我们给你……添麻烦……”   “没有,伯母,没有添麻烦。”与他为若素的人生所增添的麻烦相比,这些根本算不上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让小素给你……做……”若素妈妈总觉得无以为报。   若素这时候走进来,暗暗瞪一眼安亦哲,然后对母亲说,“妈,好吃饭了。”   思及母亲在场,到底也不能落了安某人的面子,便向他点点头,“吃饭了。”   “伯母,我扶你。”安亦哲伸手去扶若素妈妈。   若素抢前一步,“你去洗手,我来扶我妈。”   两人的手碰在一处,若素触电般避开。   安亦哲好笑,摇摇头,如果不是若素妈妈在,她会不会跑到浴室去,疯狂洗手?   想到这种可能,他的眼黯一黯,将床前位置让给若素,自己出去洗手,为三人盛饭。   晚饭若素买了一条花鲢,一鱼三吃,鱼头鱼尾烧一锅鱼头豆腐汤,两片鱼肚皮做红烧肚裆,背脊片成薄片,连同黑木耳新鲜春笋,炒一盘糟溜鱼片,并清蒸茄子,凉拌芥末菠菜,四菜一汤。   安亦哲大爱那盘凉拌芥末菠菜,芥末味道直冲鼻腔,虽然不至于使人涕泪横流,可是十分醒神,非常下饭。   吃完饭,他忙若素收拾饭桌,又跟进厨房去,要帮若素洗碗。   换成三天以前,若素一定不肯,可是现在若素一肚皮恶气无处可发,当下将洗碗用的丝瓜筋一扔,走出厨房,进客厅陪母亲看电视去了。   安亦哲一边洗碗,一边微笑。   这样冲他甩眉拉脸的若素,比那个小心翼翼,维持礼貌距离的若素,好了不知凡几。   洗好碗,他端着洗干净的枇杷走出来,“伯母,若素,吃新鲜枇杷,清肺润燥,十分甘甜。”   趁若素给妈妈剥枇杷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说,“若素,晚上收拾几件你和伯母的换洗衣物,我们明天出门,到农庄上去玩两天。”   若素听了,一愣。   26.出行   周六早晨,吃过早饭,若素推着打扮一新的妈妈出门,安亦哲在两母女前头开路,拎着若素整理的装换洗衣物的马桶包。   到得楼下,已经有一辆面包车在门前候命。   司机看见轮椅推出来,忙自驾驶座下来,升起车厢后门,操空开关,放下升降踏板,帮助若素将坐在轮椅上的若素妈妈上升到车厢内,又替若素妈妈放下轮椅的刹车,这才关上后门。   若素看一眼安亦哲,没说什么。   母亲瘫痪在床这些年,除了父亲过年过节回来,两父女能将她从两楼背下来,晒一晒太阳,她便再没有出过门。现在搬到安亦哲这里,平常可以下楼,在绿地晒晒太阳,休息天,竟然还有车接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踏青,在这之前,若素想都不敢想。   若素上车后,拣离妈妈最近的座位坐下。   安亦哲笑一笑,上车对司机报一个地址。   若素听见那个地址,不由微微蹙眉。那地址听起来,十分熟悉,想仔细了,竟然与她现在上班的地方,只隔一条横马路,一整片望过去,悉数是老洋房。   “响应政.府号召,低碳出行。”安亦哲微笑,从司机身后的座椅上,取出饮料零食,递给若素,“现在顺道去接安氏旅行团的其他团员。”   还有其他人?若素添多一丝意外。   车行二十分钟,停在一处花园洋房旁边,新式里弄弄堂口。安亦哲拨电话进去,“大哥大嫂,我们到了,可以下来了。”   若素大惊,趋上去狠掐安某人的胳膊内侧。   安某人吃痛,回头看一眼若素,为什么掐我?   若素回瞪安某人,为毛不提前告诉我你家人也要一起去?   安某人笑了,绿色环保,低碳出行。   沈若素泪了,不带这样的!   隔片刻功夫,面包车司机又跳下车去,拉开车门。   若素抬眸,看见一位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搀着一个同样一头银发的老太太上得车来。   老太太若素见过,正是安亦哲的母亲。若素想,那这位腰板如同苍松般笔直的老先生,应该就是安亦哲的父亲了,忙欠一欠身,“叔叔阿姨。”   安母看到若素和坐在轮椅里的若素妈妈,微笑着打招呼,“沈家姆妈,若素,不好意思,反倒让你们等我们了。”   若素妈妈摇摇头,表示这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安亦哲笑睨一眼老父老母,主动起身,将前排座位让给二老,坐到若素旁边。   随后又有一个眉目同安亦哲有七、八分相似,剃一个板刷头,表情有些严肃的男子,左右手各拎一个大包,健步如飞地从弄堂里走出来,十分利落地上车,将两个大包放在后面空位置上。   看见若素母女,他点点头,又转身到车门口,伸手接上来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女童。   “这是我大哥,那是我侄女。”安亦哲给若素母女做介绍。   这时候,一把爽利声音笑道:“拎两个包还走这么快,早知道让你连妹妹一起抱。”   话音刚落,一个穿宝蓝衬衫,外罩灰色开司米拉链毛衣,配牛仔裤的女士上了面包车。   若素初时听这把声音,已经觉得耳熟,这时看见她的脸,极诧异地脱口道:“经理?!”   英杰笑眯眯朝若素挥挥手,“嗨,若素,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以前已经认识了,这是我大嫂英杰,那是我大哥安亦军,还有他们的小宝贝。”   若素有些恍然地看看脱去酒店制服,毫无人事经理架子的英杰,再看看坐在她旁边,一脸淡然自若的安亦哲,许多埋藏在脑海深处的事,仿佛一块又一块拼图,渐渐彼此契合,清晰明了起来。   若素原以为自己对着安氏一门会觉得尴尬无措,可是并不。   同车的小小女童,生着一张可爱苹果脸,初初还腼腆拘束,过一会儿,觉得若素母女没那么陌生,便活泼起来。   安亦哲又着意逗她说话。   “囡囡这个礼拜在幼儿园学了些什么?”安亦哲问女童。   那小姑娘想一想,说,“老师新教了两首儿歌。”   “囡囡会唱了伐?”安亦哲将一支长长果冻,做话筒状,递到小女孩儿嘴边。   “会!”小孩子看见果冻,眼睛亮起来,如同闪烁小星星。   “那你唱给叔叔和小婶婶听好伐?”他微笑,“小婶婶还没听过你唱儿歌呢。”   小女孩儿看看若素,又看看自己嘴边的果冻,继而转头去看安亦军,见大家都露出鼓励表情,这才把小胸-脯一挺,开始背儿歌。   “唐僧骑马咚哩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本领大,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着个沙和尚。沙和尚,挑着箩,后面跟着个老妖婆……”   一车人听得津津有味。   难得小女孩儿讲话尚奶声奶气,却能将颇长一首儿歌背得完完整整,一字不落。   一首儿歌背完,车上众人齐齐拍手。   “囡囡真厉害!”   “这么长都能背下来,真棒!”   小女孩便抿嘴笑一笑,两只手背在身后,望着安亦哲手里的果冻,不说话。   “囡囡想吃?”安亦哲看出她的渴望,笑眯眯问。   小女孩儿大力点头,“嗯!”   “那你要问大姨妈同不同意了。”   “大姨妈,我可以吃果冻吗?”小女孩立刻转头问英杰。   “可以,不过只能吃一支,不然等一下吃不下饭了。”英杰瞪一眼小叔,然后笑着对小女孩说。   女童欢呼一声,接过安亦哲手里的果冻,然后依偎到英杰身边,让她替她把果冻上的封口拉开。   英杰接过来,往安亦军手里一塞,“亦军,你力气大。”   安亦军慢条斯理,撕开果冻外包装,掐住封口,左右拗动数下,然后猛一发力,将整个封口,整齐拉下来。   动作熟练,可见是经常做的。   然后递给女童,“慢慢吃,含在嘴里热一点再咽下去。”   “知道了。”女童声音清亮地回答。   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若素注意到母亲眼里,流露出向往颜色,知道妈妈又想起她来。   看见女儿是结婚生子,是妈妈最大的心愿。   若素忍不住望一眼安亦哲,安亦哲,这场戏,你想演到哪一幕落场?   安亦哲的反应,是轻轻执起若素一只手,不松不紧地握住。   若素想将手抽回来,可是,他却微微紧一紧手上力道,不放。   “听说你前几天生病了,现在好了没有?”英杰看一眼小叔和若素握在一起的手,心道安小二这戏也演得太逼真了罢?   “谢谢,我已经好多了。”若素意外,她发烧这样的小事,英杰也知道?   仿佛看出若素心中疑问,英杰笑一笑,“阿二早就说,要带你出来放松放松。后来你生病,本来以为无法成行,总算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素看一眼安亦哲,原来他上次说,去他家吃顿饭,并不只是嘴上说说。   “到我家吃饭,我担心太过正式,你觉得拘束。”安亦哲附在若素耳边,小声与她咬耳朵。“一起出来玩,没那么多讲究。”   若素只觉得从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拂在她耳郭上,使人发痒,又不好笑,只能缩一点脖子,表情十分滑稽。   安母看在眼里,颇觉欣慰,总算小儿子有喜欢的女孩子,看起来进展不错的样子,她只盼望两人能快点定下来,赶紧结婚,让她抱小孙孙。   安父到底久经政-治考验,阅历丰富,儿子和小姑娘在一起,分明儿子主动,女孩子倒不似腼腆害羞,反而敢怒不敢言的成分多些。   老人锐眼一深,人说情场如战场,说到底,不到最后,绝分不出胜负。   这样看起来……安父微笑,“若素目前在哪里工作?”   若素看一眼安亦哲,见他没有替她回答的意思,便如实道:“在译文杂志社做勤杂工。”   安家众人,除了天真不晓世事的囡囡,并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一毫看不起若素职业的颜色来。这教若素意外。   “那若素的英文功底应该不错罢?”安父继续问。   若素不敢自夸,“还行,大体能看懂原文书和原版电影。”   “我以前和老部长出访欧洲五国,英国财长送了一套原版莎士比亚全集做礼物。据说版本非常珍贵,存世稀少。我的英文是改革开放以后才学的,那时候已经上了年纪,全靠死记硬背,这些原文书,完全看不懂。既然你能看懂,下次教亦哲给你带去,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罢。”安父微笑。   “不不不,这太珍贵,我不能收。”若素连连摇手。第一次见到安氏一门,她秃个爪,什么都没准备不说,还要收安父这样一套有纪念意义和收藏价值的原文珍版莎士比亚全集,若素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一份见面礼。   安母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老头子的深意。   书这东西,既有内涵,不显得市侩,又不会太过贵重,送未来媳妇最好不过。   “你就收下好了。”安亦哲拍拍若素的手背,“放在家里,也是摆在书架上做装饰。”   若素回眸望一眼妈妈,若素妈妈微微点一点头,若素这才轻轻说:“却之不恭,那我就收下了,伯父。”   英杰笑着拍一拍囡囡后背,“你看小婶婶多厉害?爷爷的砖头英文书她都读得懂,以后囡囡好好学习,像小婶婶一样厉害好不好?”   “好……”女童奶声奶气地答应。   若素望着安氏一门,幸福美满的画面,再思及自己一家的遭遇,忽然心情低落。   这时手指微微一痛,安亦哲倏忽握紧了她的手,那么紧,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勒进他的骨肉里去一样。   若素抬眸,望向安亦哲,他只是微笑,“等到了农庄,我们一起去钓鱼罢。”   若素也微笑,“好。”   他就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上再不曾放开。   而若素,那微微泛起的低落情绪,被这微微的痛,拂了开去。   27.蟹籽拌面   休息天路况良好,上午十点不到,一行人已经抵达位于郊区的一处农庄。   若素从车窗里望出去,一条简单水泥铺就的车道,一直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车道两旁,一侧种满一人多高的桃树,此时正是人间四月,桃花芳菲的季节,一眼望去,粉色桃花,累累缀缀,如云如雾。   车道另一侧则种满金黄灿灿的油菜花,恰是花季,开得蓬勃旺盛,直似一片鲜花铺成的地毯,绵延开去,让人不由得想纵身跃进那一片花海。   车子一路向前,在曲折宛转的水泥车道上,开了一段时间,蓦然之间,便到了尽头,鲜花尽处,是一幢三层楼朴素农舍,房前一大片水泥晒谷场,这时已停着一辆国产小排量汽车。   面包车司机将车停在农舍门前,下车拉开门,伸手挡住门框,搭手接众人下车,又帮助若素,将沈母的轮椅,从后门处降下来,推到平地上。   若素注意到安亦哲低声与司机交谈数句,并递上一只信封,拍拍伊的肩膀,“康师傅,辛苦你了,麻烦您明天下午来再跑一趟。”   司机连连摇手说不麻烦,应该的,然后跳上车,原路驶离。   农舍底楼客堂间里,有一对年轻人走出来,上前来接安亦军与安亦哲手里的行李。   “我们自己来就好,谢谢。”安亦哲微笑,“我朋友已经到了?”   两个年轻人皮肤黎黑,身材结实,四月微微的一点春寒,他们全不放在眼里,只着一件短袖土布衬衫,一条牛仔裤,脚上趿拉着帆布鞋。见安亦哲并不摆出一副高官出巡,时时要人拎包的样子,也不同他客气,只管往里延请众人。   “您的朋友已经到了,现在已经去河塘那边抓螃蟹去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对安亦哲说。   若素听见年轻人操一口带有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倍感亲切。曾经,她和妈妈,就借住在郊区私宅里,一住就是四年,来来去去,总能听见本地口音。   两个年轻人引一行人进屋上楼,将安父安母,安亦军夫妇同女童一家,各安排在一间房间里,又将若素两母女安排在底楼房间,安亦哲独自住在若素她们隔壁。   “上午可以随意安排,踏青,钓鱼,抓螃蟹,下地干农活,中午十二点开饭。如果大家有收获,可以用自己采摘的作物做菜。”年轻人对若素与安亦哲说,“阿姨如果不嫌弃,屋子后面临水,自家搭了一个水榭,望出去就是一大片池塘,养鸭养鱼,阿姨可以喂喂鸭子喂喂鱼,解解厌气。”   “好的,谢谢你。”若素替妈妈道谢,很感激这个年轻人,想得这样周到。   各人在房间里稍适休息,便到楼下客堂间集合。   “大姨妈,我要去看花!”囡囡对来时路上看见的花海念念不忘。   “好好好,先去看花。”安亦军英杰两夫妻,对囡囡几乎有求必应,当即带着保温水壶,各色零食,遮阳用品和折叠宝宝车,向众人挥一挥手,寻幽揽胜去了。   “你别看我大哥一脸刚正不阿,其实心地顶顶柔软,拿小孩子最没办法,典型‘孝父’,把孩子当祖宗一样。”安亦哲在若素耳边小声说,“我家遗传,宠小孩子,一个厉害过一个。”   若素妈妈在一旁听得眯眯笑,若素翻白眼,推动轮椅,朝年轻人说的屋后池塘水榭寻去。   安亦哲双手负在身后,亦步亦趋,并不着恼。   若素推着母亲,沿着两侧开满野花的小径,漫步片刻,果然看见不远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池塘,岸边用毛竹搭建着一处水榭。   若素几乎要欢呼起来,微微弯腰对母亲说,“妈,你看!”   若素妈妈点点头。   与城市狭小.逼仄,抬头处处高楼林立的压抑相比,这一片池塘,真真叫人心情愉悦。   “我推我妈过去看看,你……”随意,若素转过头,用眼睛对身后的人说。   偏偏安某人不识趣,淡淡耸肩,“我和你们一起去。”   若素忍下伸腿踹他的冲动,继续推母亲,往目标前进。   水榭慢慢近在眼前,以整根原毛竹搭建而成的建筑,粗犷朴实,可是透着一种别样意趣。轮椅推上毛竹小道,有些少颠簸,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水榭里有一圈竹椅,坐在上面,靠着齐胸高的竹栏杆,轻风拂面,有淡淡水腥味儿。角落处有两只竹篓,两柄钓杆,一玻璃瓶鱼饵——一大团活生蠕动的蚯蚓,以及一瓶鱼食。   饶是吃得苦中苦的若素,看见那一瓶蚯蚓,也不由得头皮一麻。只是心里叹服,主人家心思周到,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决不教客人失望。   若素在椅子上铺一块薄垫,然后将妈妈扶到临水的竹椅上,轻轻将妈妈的上半身,倚靠在栏杆上,又取过轮椅后面背兜里的薄毯子,覆在妈妈膝盖上。   等将母亲安置妥当,若素才起身,走到角落,对住一瓶蚯蚓,一瓶鱼食,发呆片刻。   “想钓鱼?”安亦哲也踱过来,与若素并肩站在一处。   若素思及将蚯蚓活生生串在鱼勾上,甩到水里去,再将活鱼钓上岸来,便有些难以接受。   “那喂鱼好了。”他蹲下身,拿起那瓶鱼食,“池塘里应该有不少鱼,等一会儿鱼食丢下去,场面一定很壮观。”   若素没有唱对台戏的习惯,便伸手接过鱼食,返回母亲身边坐下,靠着她,拧开玻璃瓶盖子。   一股香喷喷味道扑鼻而来,惹得若素“咦”地一声。   角落里正在往钓勾上串蚯蚓的安亦哲听见若素声音,侧头看见她脸上一副好奇颜色,不由微笑起来,“听说这是他们家自制的鱼食,用玉米粉,面粉,黄豆粉还有虾皮粉一起,混上一点酒糟,揉捏成馒头,蒸熟以后切成小块,晾干装在瓶子里,喂鱼的时候就扔一点下去,鱼最爱吃。老板说曾经有调皮的小朋友,当零食吃下去过。”   若素想一想当时情景,很不厚道地“噗嗤”笑。闻起来确实很香,如果不是和装蚯蚓的瓶子并排放在一处,单独拿出来,她也不会想到是鱼食。   若素倒出几颗鱼食,交到妈妈手里,自己也拿了几颗,两母女微微探出手去,往池塘里丢鱼食。   隔不多久,水面上便泛起微微涟漪,水下有游鱼身影来回。   若素看得有趣,又倒出一把鱼食来,连番扔到池塘里。   池塘里的鱼被香喷喷的鱼食吸引,纷纷聚拢过来,一时水花翻溅,更有大鱼奋不顾身,从水中跃出,争抢半空中还未掉进水里的鱼食,然后扑通一声,落回水里去。   若素看得有趣,拉住母亲的手,“妈,你看那条鱼贪伐?总从水里跳出来抢食吃,我看见它好几次了。”   若素妈妈轻抚女儿手背,微笑不语。   安亦哲将钓勾甩进池塘里,听见若素清朗笑语,心间柔软,脱口而出道,“下次带你出海去看海捕。”   若素在那一头,不知道听见,亦或没有,并不做答。   他便笑一笑。   常言女为悦己者容,与男人,又何尝不是?   只是男人更希望令心仪的女子,露出开心快活的表情,为此,让他们做许多平常很少涉及的事,他们也毫无怨言。   这时天高云淡,春风徐徐,一切事物看在眼里,都美好起来。   将近午饭时候,若素推母亲返回屋里。   安亦哲照样跟在两母女身后,手里拎着竹篓,里面装着两条又大又肥,叫不出名字的鱼。   农舍客堂间里,去赏花的安亦军夫妇也已经回来。囡囡手里攥着一支油菜花,一枝桃花,衬得一张活动过后的小脸,红扑扑的,教若素想起人面挑花相映红的诗句来。   安父安母亲自下地,采摘了些蔬菜,这时正与农庄老板——一位看起来极憨厚朴实的老先生,交流养花种菜的经验。   若素三人前脚进门,后脚,有一对穿情侣装的年轻人各拎一只竹篓,也进了门。   看见安亦哲,男生先打招呼,“安市,安伯伯安妈妈,大哥大嫂,看我抓到了什么?”   说罢两个年轻人将手里竹篓的口松开一些,教众人看。   哗,满满两篓螃蟹,盘踞在里头吐泡泡。   “中午可以蒸来吃。”年轻人笑得灿烂。   “小钱真厉害。”安亦哲夸奖钱秘书。   钱秘书摸摸头,“嘿嘿,我女朋友抓得比我多,基本都是她的战利品。”   钱秘书的女朋友生着一张可爱娃娃脸,听男朋友这样说,娃娃脸便一点点红了。   中午午餐,便由各人带回来的食材料理而成。   安亦哲钓上来两条不知名的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口感味道上同鲫鱼十分相似,可是鱼刺极少,适合老人小孩食用。   安家小囡囡与若素妈妈几乎一人吃掉一整条。   新鲜有机蔬菜炒的时蔬自不必说,那两篓螃蟹,一半清蒸,一边用油咖喱炒了,放上洋葱粒和粉丝,一点点辣,很香很香,众人吃得吮指回味,连盘子底下的粉丝都一并被抢光。   最后主人家端上两只大碗,一碗盛着散养老母鸡烧的菌菇老母鸡汤,一碗盛着蟹籽拌面。   “吾泥格搭块勿把辣,欢喜切辣矮五,自噶把(我们这里不放辣,喜欢吃辣的话,自己放)。”老板操着本地话,对众人说。   那一大碗蟹籽拌满里头有许多配料,黄瓜绿豆芽鲜笋丝葱丝胡萝卜丝,又浇上晶莹剔透的新鲜蟹籽,香气诱人。   钱秘书合掌,说一声,“我不客气了”,就伸手拿筷子挑好大一缕到自己碗了,拌匀了,推到女朋友根前。   一时桌上安父安亦军都在给各自妻子爱人盛面。   若素替母亲盛一小碗面,细细拌了,然后喂到母亲嘴里。   等她喂完妈妈,再去看桌子上的大碗,面已经都捞光了,只剩底下垫碗的几片生菜。   这时,一只手端着碗轻轻递到若素跟前,里头是满满一碗蟹籽拌面。   若素抬眸,去看手的主人。   安亦哲微笑,伸手摸一摸若素头顶,“快吃罢,凉了就不好吃了。”   望着那一碗蟹籽拌面,若素倏忽听见,冰冻的心原上,什么东西乍然破裂的声音。   28.如果这是一场戏   星期天下午三点,面包车司机过来接众人回市区,安亦哲的秘书小钱和女朋友小史自行驾车返回市区。   囡囡由安亦军抱在怀里,身上裹一张小熊维尼毛毯,一张小脸半捂在毛毯里,睡眼惺忪。   若素看着众人,纷纷压低声音,放缓脚步,心里羡慕这女孩子,因为年纪小,那些坎坷悲伤痛苦,可以统统忘却。   若素第一天时候,已经知道囡囡有午睡习惯。   若素妈妈也习惯午睡,她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安亦哲过来敲门,问若素要不要下楼到桃花小径上走一走。   若素想一想,便点点头。   两人从房间里出来,在客堂间里碰到安亦军,捧着笔记本电脑,在看好莱坞战争片。声音开得低低,战火纷飞场面,震撼度大降。   “大嫂在陪囡囡午睡?”安亦哲了然问。   安亦军点点头,看一眼弟弟和若素,“出去兜兜?戴上帽子,这时候太阳最毒。”   说完,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太平洋战争。   安亦哲笑一笑,临出门时,伸手摘下两顶挂在门旁的草帽,一顶扣在若素头上,一顶扣在自己头上。   两人走在鲜花间的水泥小道上,静静不说话。   安亦哲仿佛打定主意,倘使若素没有闲谈兴致,他便由始至终保持沉默。   走出一段路去,若素终于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沉重,想一想,拣无关紧要的话题,轻轻说,“想不到经理私底下,是这样开朗的人。”   若素原以为英杰是那种下了班,回到家里,也一副公事公办面孔的人。   安亦哲笑,“大嫂很好相处,有时候会使小性子,不过只要我大哥板面孔,她都会立刻把脾气收起来。大哥是大嫂的一贴药。”   若素想一想人事经理范的英杰,对上言简意赅的安大哥,觉得难以想象。   “囡囡……为什么叫经理大姨妈?”若素一路已经觉得好奇。安亦军夫妇对囡囡,分明与普通父母无异,可是囡囡称谓如此混乱,却没有人纠正她。   叫安家二老爷爷奶奶,叫安亦军夫妻大姨妈大姨夫,叫安亦哲小叔叔,叫她小婶婶。   这是什么关系?   “还叫经理?叫大嫂。”安亦哲伸食指在若素脑瓜上“笃”敲一下,“要改口了。”   “哦。”若素摸一摸脑袋,虽然隔着草帽,轻轻一下,也不觉得疼,可是,安小二,你敲得也太顺手了罢?   他似不晓得若素的敢怒不敢言,双手交握,抱在脑后,微微仰起头,遥望青空,“囡囡是福利院的孩子,由我大哥大嫂助养,平时送到寄宿幼儿园,周末接回来住。我隐约听大嫂提过一点点,也不详细,好像囡囡妈妈是未成年少女,遭几个网友……”   他顿住,没有往深处说,可是若素能想象那少女经历过如何不堪的凌.辱与折磨。   “她受到那些人威胁,拍下一组受辱照片,对方扬言如果她报警,就将照片散发到她学校去。还是半大孩子,怕得只能自己吞下苦果,等到怀胎十月,再也遮掩不住,才被家人发现。”安亦哲声音淡淡,“囡囡一生下来,就被送到福利院,三岁时候,由大哥大嫂助养。初来我家时,认生得厉害,怎样也不肯叫大嫂妈妈。大嫂心软,说叫什么都不要紧,阿姨姑姑都好。我们一家人也由得囡囡喜欢怎么叫怎么叫。”   安亦哲侧头看一眼若素沉静的侧面,“经过一年努力,她才肯稍微撒娇,露出一点点孩童的天真活泼。”   若素不由得叹息,那么大一点孩子,几乎不晓事,可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这不是爸爸妈妈,不能任由她撒娇使小性子。   然而这时看见囡囡被安亦军珍宝般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安家众人用心呵护的样子,若素又觉得,她至少遇见真心爱护她,有能力给她创造更幸福美好生活的安氏一门,未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   回程因囡囡渴睡,众人便都压低声音交谈,安父安母索性闭目养神。   “若素,新工作可还顺利?”英杰看一眼在丈夫怀里瞌冲得不知多香甜的养女,转头,隔着过道,问若素。   若素微笑,不欲多说,“嗯,挺顺利的。”   “有时间的话,多出来走动,我知道有一家专业康复治疗机构,专门帮助阿姨这样的患者,恢复一定肢体功能。”英杰看一眼若素,见她没有被冒犯的颜色,才继续道,“那边通过中医针灸推拿结合西医水疗,据说康复效果显着。”   若素不想英杰竟与她说起这个话题,看一眼妈妈已经肌肉萎缩的双腿,仿佛看见曙光,又害怕空欢喜一场的颜色,浮在脸上。   “我给你地址电话,你不妨带阿姨去试一试,即便见效微弱,也没有坏处。”英杰说,然后从背包里找出便笺,写下地址电话,递给若素。   若素双手接过那张薄薄便笺,只觉得像承载着太多希望般,以至于显得有些沉重。   安亦哲轻轻按一按若素手背,“下周六我就陪你去。”   若素试图微笑,然而并不成功。   在苦难了太久以后,忽然,一切云开雾散,雨过天青的感觉,不真实得让她疑是梦中。   安亦哲叹息,她吃了太多苦,以至于当幸运降临时,反而将信将疑。   面包车原本计划先将安家众人送回去,再送若素母女,只是安家二老坚决要求先让若素妈妈先回去休息,便先送若素两母女到安亦哲住的小区,放三人下车。   安家二老又请若素有空过去吃饭,这才随车离去。   回到楼上,换鞋洗手,安亦哲扶若素妈妈上床,替她拉上被子,返回客厅。   若素正在厨房,将从农庄带回来的生鲜特产,一一放进冰箱里。   听见他从客房里出来,若素探头,“留下来吃晚饭?”   他摇头,“我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吃晚饭了。不过——”安亦哲指指冰箱,“不过好吃的你可不能自己吃独食,要留到我来的时候一起吃。”   若素啐他一口,继续整理冰箱。   安亦哲望一眼她忙碌的身影,淡淡微笑,然后离去。   若素熬一锅五谷粥,又将几颗从农庄带回来的新鲜青菜洗干净,用开水汆到断生,取出来用凉水过一过,攥去多余水分,剁成菜末,磕两只鸡蛋进去搅匀,热油里翻炒两下,清爽简单一道菜末炒蛋已经做好。   晚上两母女围着护理床上的小桌,五谷粥配菜末炒蛋,再搭三五个自农庄带回来的拇指粗幼,中指长短的竹筒饭,已经是一顿晚饭。   虽然简单,可是两母女吃得极香甜,若素连吃两碗粥还不够。   吃过饭,若素洗完碗,捧着水果走进妈妈房间。   若素妈妈示意女儿坐下,陪她说说话。   本来齐大非偶,以她们家的身份地位,若素找安亦哲,实是高攀。可是,若素妈妈这两天,将安亦哲对若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安氏一门对若素的态度,她也都记在心上。   她是社会上打过滚的人,看人没有十之八、九,也有六、七分准头。安家对她家若素,的确没有什么成见的样子,这使她安心。安父安母和气有礼,安大哥安大嫂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开朗爽利,都不像多事的。   倘使女儿最后真能和安亦哲在一起,她也就放心了。   “……等爸爸回来……让他们见一面……”若素妈妈拉起女儿的手。   一双手苍老瘦弱无力,一双手年轻纤细坚定,交叠在一处,似旭日与夕阳,显得无限凄凉。   若素知道这时候,自己应鼓起勇气,对妈妈说,这不过只是一场戏。   可是,若素看见母亲的殷殷眼神,心底裂缝,又深几许。   想起安氏一门,对小囡囡的宠爱,思及安亦哲即使演戏,也做得细致周到,若素最终点点头。   若原来这只是安亦哲安排的一场戏,此时此刻,她也由不得他喊停。   既然要演,那么,大家就一起演完全场罢。若素在心里说。   29.干蒸圆子母鸡汤   周一若素赶去杂志社复工。   小水七七踏准九点走进杂志社,看见若素,两人齐齐扑上去,一人一边,夹住若素,“小素,你来哒……”   若素手里抓着抹布,不便动弹,只能任两人将她“挟.持”到沙发上落座。   “小素啊……”小水十分八卦地挂着若素肩膀上,“身体可好了?”   若素点头。   “这几天在家休息得幸福伐?”小水向若素霎眼睛。   若素失笑,休息得幸福伐?也只有古灵精怪的小水能问出来。“还好。”   “笑得好甜蜜啊……”小水已经彻底沉沦在剧情中。   七七看一眼不知在陶醉什么的小水,笑一笑,“身体好了,我们就放心了。空虚那天回来,被我们狠揍一顿。明明见你不舒服,怎么好由你自己回去?”   若素想起那天的事来,微微垂睫苦笑,不知事情是否如此巧合?空虚偏偏那一天将文件夹落在杂志社里,帝玖偏偏差了她去给空虚送文件夹,而偏偏那一天有一场警方特别行动……   这时小水揉上来,“小素小素,今天做什么好吃的给我们?”   七七隔着若素,轻推一下小水脑袋,“只惦记吃。”   小水理直气壮,用下齿咬着上齿,做小品演员状,用方言道,“俗话说得好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若素同七七侧眼瞥见小水兜齿对眼的表情,两人笑到东倒西歪。   “知道了,中午做好吃的给你。”小水如此辛苦搞笑,若素不好教她失望。   “哦也!”小水冲七七霎眼睛,做一个胜利手势。   这时候帝玖从楼上下来,看见三女笑成一团,咳嗽一声。   小水七七顿时作鸟兽散,临去之前,犹不忘抛给若素一个“你多保重”的眼风。   若素啼笑皆非,站起身来。   帝玖摆摆手,示意若素继续坐,“身体可完全好了?”   无论处于什么原因,杂志社里人人关心她的身体,这叫若素感动。   “嗯,已经完全好了。”   帝玖点点头,搓一搓双手,“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注意到你不舒服,还让你跑一趟。”   若素诧异,上司向下属道歉已经少见,何况当天她从杂志社出去的时候,一切都还十分正常,怎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和您没有……”关系,若素来不及说完,空虚走进来。   看见若素,他双手合十,不停向若素作揖,   “小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作揖,一边不忘向若素挤眉毛,“你要不原谅我,小水七七会联手灭掉我,小素你救救我!”   若素被这两人一前一后,一庄一谐之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暂时抛开胸中疑问与不快,微微避让,“没关系,我不怪你们。”   空虚听了,即刻直起腰板,凑近若素,“那小素,你今天烧什么好吃的?”   若素瞥一眼一旁帝编,只见他眼角抽.搐,仿佛在暴走边缘,连忙推开空虚靠过来的身.体,说,“中午你就知道了。”   空虚觑见帝玖板面孔,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去,一边不忘扬手对若素说:“一定等我下来再开饭啊……”   背影消失,余音仍在。   帝玖摇头,“小素你量力而行,身体要紧,空虚少吃一顿饿不死。”   若素噗嗤笑出声来,不晓得跑上楼去的空虚听见了,会不会做内牛满面状?   帝玖便微微一笑,话题一转,“上次与你提起过,如果想做兼职,我们杂志社就有翻译外包稿件,你有没有兴趣?”   若素一愣,颇觉意外。   那天帝玖提起过,然而话题被电话打断,若素不便自做多情,只当帝玖一时客气。想不到时隔多日,他竟然再一次提起。   见若素没有即刻回复之意,帝玖也不催促,“你考虑考虑,想好以后答复我。”   顿一顿,他又笑说,“小素你不用有顾虑,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一样要包出去,不如包给自己人。”   若素颌首,表示她会考虑。   “我就打扰你工作,你忙罢。”帝玖也上楼去了。   留下若素,在老洋房底楼偌大客厅里。   若素环顾四下,她三五没来上班,此间也并没有多么脏乱,不见堆积垃圾与灰尘。   若素有时会想,其实杂志社即使没有她,也照样运转。可是他们偏偏一副缺少她就世界末日的样子。这中间不知林经理,或者——安某人,起了多少作用。   可是他们既然不打算让她知道,她也就装做一无所知的样子,认真工作,心安理得领取每月薪水。   想到这里,若素开始着手每日工作,扫地,拖地板,抹灰除尘。   楼上静悄悄的,仿佛无人。   若素不关心杂志社众人,关起门来,讨论什么,她只管敲开办公室大门,收走垃圾桶里的废纸,一干人吃剩下来的零食包装袋,空方便面盒……   偶尔若素眼神扫不在屏幕保护状态的电脑显示器,会在第一时间转开头去。   杂志社周一固定晨会,会议室隔音设施良好,常常门一关,不知情人站在院子里,会以为是一幢空屋。   时时有快递员在门口喊,谁谁谁的快递,可是楼上无人应答的事发生。   若素这时便充当收发室大妈角色,代为签收快递。   若素有时怀疑,倘使她正好有事出去,楼上诸人恰好在会议室开会,偏偏小偷上门,恐怕整间杂志社被洗-劫一空,他们也未必知道。   随后若素笑自己杞人忧天。   中午若素仿着农庄的做法,端上两大碗蟹籽拌面。只是蟹籽不是新鲜的,而是农庄出产瓶装蟹籽酱,略略腌过,十分入味。面条,若素买得是街尾一间福建潮州菜馆子每天限量供应的手打面,比普通面条粗且柔韧,过水沸一沸,即刻捞上来,沥干备用。   农庄上用的配料丰富,不过若素隐约记得在网上看过一篇关于食物相克禁忌的文章,里面提到,虾蟹不可与黄瓜柿子绿豆同食。   若素宁可信其有,便将黄瓜丝绿豆芽换成卷心菜丝与洋葱丝,再放上胡萝卜、火腿、榨菜丝,用猛火爆炒,一时整间洋房香味弥漫。   二楼一颗颗脑袋探出来。   “小素~~”小水连声音都不对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七七伸手将小水的头按回去,“我中午要双份!”   百忙之中,若素都听见有东西凌空飞过的声音,以及七七“哎呀”一声叫,然后一片静默。   过片刻,帝玖的声音慢悠悠传下来,“过犹不及,小素,正常饭量准备就好。”   若素微笑,将沥干水分的粗面倒下锅,翻炒到入味,盛在青花大汤碗里,在上头洒上蟹籽酱和翠绿葱花,便大gong告成。   “可以开饭了。”若素在楼下朗声说。   只听楼梯一阵“嗵嗵嗵”响,平时要拖一会儿时间,才能到齐的人,今天统统坐在茶水间沙发上,拿起筷子,便准备开动。   “还不能吃!”若素轻喊。   “美食当前,而不能吃,就如同美女在怀,而不能乱一样……”空虚太息,“是人生至痛苦的一件事。”   小水与七七听了,纷纷拿筷子去抽他的手背。   好在空虚闪得快,否则一双干净修长的手,转眼变猪蹄。   若素从冰箱里取出川椒与辣油,放在圆几上,“喜欢吃辣的话,自己放。”   果然众人欢呼一声,“若素万岁!”   若素抿嘴笑。   “小素坐下来一起吃罢。”帝玖招呼她。   若素指一指电蒸锅,“还有一道点心,一个汤。你们先吃起来。”   这时电蒸锅发出“嘀——”一声,提示时间到。   若素过去,揭开锅盖,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若素戴上手套,取下第一层的盘子来。   “我来帮忙。”空虚跳起来。   “对,让空虚帮忙,他皮厚。”小水一边和七七抢面,一边说。   “当心烫!”若素提醒。   “这是什么?年糕发糕还是——”空虚面不改色地端着烫手盘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将整盘点心,放在自己跟前。   “空虚真狡猾~”小水大哂。   若素端着另一碗汤过来,放在圆几中间,“那是干蒸圆子,有肉馅儿和菜馅两种,因为混放在一起,我也分不出来。是古镇特产。”   又指一指中间那碗汤,“这是那边散养老母鸡熬的汤,灌装在密封袋里带回来的。跟新鲜的一样,放一点菌菇,鲜笋,不用搁一点点味精,最鲜甜好喝。”   “好幸福哦……”小水一边吃拌面,一边盛汤喝,脸上一副幸福表情。   “以后谁娶到若素,谁有福了。”空虚翘一翘大拇指,另一只拿筷子的手,“啪”一下拍开帝玖的筷子,抢先夹走一只干蒸圆子。   帝玖看他一眼,招呼若素,“快来吃饭罢。”   “我把灶头收拾一下就来。”若素倒真不饿,她在做午饭的时候,趁机吃了不少口。俗话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师,大抵正是如此。   等若素收拾好灶头,四人已经风卷残云一般,横扫整个圆几,然后跑到客厅另一侧沙发上东倒西歪,歇食去了。可是,圆几一角,静静放着一碗拌面,两只干蒸圆子,并一碗鸡汤。   若素擦拭双手走过来,看见这一幕,心间温暖。她蒸了十二只圆子,本就算好了,他们每人三只的,也不晓得是谁,给她留下两只。   若素坐下来,默默吃属于她的这一份午饭。   有好笑的感动,缓缓自心间流过。   30.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当真   临下班前,小水七七勾肩搭背过来,问若素,“小素,上次说一起逛街,没来得及定时间,就被帝玖喊去开会。这周六你有没有时间?有的话,我们一起去罢。”   若素心中感谢这两个女孩子,她如此闷,她们也不介意。   “我休息天家里有事。”若素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要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并非羞于启齿,而是不愿单位同事对她特殊照顾。   “哦……”二女十分失望。   “小素——”空虚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自若素身后走近,“伟大领袖教育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适当与小水若素出街,完全是一种对身.体和意志的锻炼,有益于身心健康。”   “飞腿哦!”小水踹向空虚胫骨。   空虚身手敏捷地避开,“哦哦~恼羞成怒。”   因太过兴奋,所以没有注意到七七朝他拼命眨眼。   若素正站在七七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不好说怎么,只能清咳一声,以示提醒。   空虚侧眼看若素,恍然意识到什么,帝玖已经走到他身后,淡淡道,“还不下班?”   空虚嘿嘿笑,“等你一起去吃饭。”   帝玖只当没听见,越过他,对若素说,“身体要紧,我看小素你瘦得来……有时间不妨和小水她们一起去健身房锻炼锻炼。杂志社在健身房有年卡,明天让空虚给你办一张识别卡,你直接过去运动就好。”   若素便学空虚,嘿嘿笑。   “那小素我们说好,不逛街,就一起运动罢。”小水七七与若素道别。   帝玖又嘱咐若素,不要太辛苦,杂志社不剥.削员工剩余劳动力。   若素笑一笑。   领导说:同志们别太累了,不过是一句场面话。她若当真,那便真正白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尝尽人情冷暖这几年。   慢慢将手头一点清扫工作做完,若素环视一下,最后检查有无遗漏,然后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老洋房,关上门,落锁。   若素回到家里,安亦哲也已经到了,正陪若素妈妈闲谈。   见若素进来,两人齐齐停下,转头望向若素。   若素觉得奇怪,垂头看一眼自己,与往常,并没有不同之处。   “累不累?”安亦哲起身,将床边位置,让给若素,自己坐到一旁椅子上去。   若素摇摇头,这份工待遇好得教人难以置信,如果这样她还叫苦叫累,那么那些在血汗工厂工作的工人,真的惟有跳下去一途。   若素抱一抱母亲。   每天下班,拥抱妈妈,闻见伊身上独有的味道,若素才能安心。   又转向安亦哲,“今天想吃什么?”   “要有肉。”安某人笑眯眯。   “行。”   “还要有鱼。”安某人又说。   “没问题。”   “只要是小素烧的,什么都好。”安某人拍一记马屁。   若素白他一眼,转身脱去薄外套,搭在客厅沙发背上,进厨房准备烧饭。   安某人慢条斯理跟在她身后,“有没有要帮忙的?”   若素拉开冰箱看一眼,取出一包农家自制百叶,放在砧板上,用刀切成宽窄长短大致的细条,拿起其中一条,拧一拧,打结。然后将整包百叶与她示范的样品,一起盛在小果篮里,交给安亦哲,“喏,像这样子,所有百叶都打成百叶结。”   安亦哲“哗”一声,“这么高难度?”   若素嗤笑,“做不来?那你放一边罢,我自己弄。”   “做得来做得来!”安副市长一听,赶紧搂紧果篮,转身逃离厨房,到客厅里与百叶战斗去。   若素望一眼他的背影,嘴角噙笑。   把他打发得远些,免得他在她身边晃过来,晃过去,看得她心烦意乱,总想学小水踹空虚的样子,也往他胫骨踹上一脚。   客厅里安亦哲坐在沙发上,将果篮放在面前茶几上,拈起若素打的百叶结,观察再三,才拿起一条百叶,模仿若素,拧一拧,打结,随后眉头拧起来。   遥望一眼在厨房忙碌的若素,他不信邪,再取一条百叶,再拧再打结……渐渐摸到门道,顺手起来。   若素在厨房里将上周剩的小半碗红烧肉倒回不锈钢炖锅里,开文火将结冻的肉汤一点点化开,放在灶眼上慢慢咕嘟着。然后抓一小把从农庄带回来的菜干,洗干净,攥去水分。   “喂,百叶结好了没有?”若素自己这边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便探头朝客厅里的安亦哲喊。   “好了好了。”安亦哲站起身,捧着果篮,回到厨房,向若素展示成果。   若素抓起一把百叶结,十分意外,竟然个个有模有样,心道安小二对厨艺,很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天分。   再往下抓,哈,松得松,紧得紧,原来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找到窍门。   若素心理平衡,挥手,“我要起油锅,回避罢。”   “嗻——”小安子告退。   若素抿嘴笑,将洗干净的菜干与打好的百叶结一起,倒进炖锅里,拿铲刀将肉汁同菜干、百叶结略做搅拌,使之充分浸没在肉汁中,盖上锅盖,继续炖着。   一旁开火清炒豆苗。   一切都做得了,若素一手端着清炒豆苗,一手端着红烧肉炖菜干百叶结,走进客厅。   安亦哲见状,站起身来,接过若素手里滚烫一大碗红烧肉,放到饭桌上。   两人已经形成默契,若素返回厨房,继续端菜布碗,安亦哲进客房,扶若素妈妈坐在轮椅上,推进客厅,三人一起吃晚饭。   农庄自制的百叶与菜干,味道纯正,带着机器流水线生产不出的农家味道。一只大汤碗,几乎已看不见一点点汤汁。百叶结同菜干与红烧肉炖在一处,充分吸收红烧肉的汤汁,解去原来的油腻,肥肉已经炖得豆腐般酥嫩,筷子轻轻一碰便会得化开,瘦肉则全化成一丝一丝,肉松似的。   用勺舀到碗里,拌着杂粮米饭一起吃下去,百叶结汁浓味厚,菜干清香脆嫩,好吃得几乎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安亦哲吃多一小碗饭,然后拍一拍自己腰身,“若素,我晚上回去,要多运动两小时,才可以消化今天多吃的东西。”   若素看一眼他颀长不见一丝赘肉的身形,微笑,“那明天开始,给你吃全素。”   安亦哲赶紧作揖,“不要啊……”   他虽然不至无肉不欢,可是到底一百八十六公□高,一百六十斤体重放在那里,吃全素?简直要命!   饭后三人移师沙发,边吃水果,边看新闻。   电视屏幕角落上,万国博览会倒计时显示,离开幕只剩下五天时间。   “……小安……这个时候……走开不要紧?”若素妈妈艰难表达自己的疑问。   安亦哲微笑,“一直在紧张筹备,准备如此之久,已经成为条件反射,即使我走开一时半刻,也不会影响全局。伯母不用担心。”   “……那就好……”若素妈妈点点头。   又闲谈片刻,若素妈妈说有些累,要休息了。   换做往日,若素妈妈表示想休息了,安亦哲便会识趣告辞,可是今日他捧起报纸,一副打算将整份报纸连同广告版都研究透彻的样子。   若素瞪他一眼,见如泥牛入海,只得作罢,先推妈妈进浴室,刷牙洗脸擦身,然后推妈妈回到客房,扶妈妈上床。   若素打算熄灯走出房间时,若素妈妈轻轻叫住女儿,“……小素……”   “什么事,妈?”若素停下脚步。   “……小安想多坐……你别赶他走……”她看得出来,安亦哲想同女儿多多相处。   若素点点头,然后熄灯走出客房,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安亦哲正翻开一张副刊,若素看见整版结婚启事:谨于二零一零年五月一日(星期六)晚六时整,于明珠旋转餐厅为犬子区耀祖与谭姝丽小姐举行结婚典礼,谨此敬告亲友……   偌大字体,望过去,一目了然,走过路过,统统不会错过。   五月一日,不正是万国博览会开幕当天?   若素笑一笑。   能预定到五月一日当天,本埠最高的明珠旋转餐厅做结婚场地,区家果然有钱有势。   一边参加一双新人的婚礼,享用醇酒美食,一边透过三百六十度旋转餐厅的玻璃窗,俯瞰本埠流光溢彩的夜景,欣赏为万国博览会而绽放的炫目烟花,不可谓不奢侈,多好!   往事就此统统随风。   若素垂下眼睫,倘使四年前的一切没有发生,今时今日,站在区耀祖身边的新娘,会不会是她?   若素不得而知。   若素并不羡慕谭姝丽小姐,若素只是怅然。   怅然人生如戏,时间如逝水,那些甜蜜与幸福,经不起一点点考验。   这时安亦哲“唰”一下,合上报纸,放在沙发扶手上,然后拍一拍身侧,示意若素过去坐。   若素慢腾腾蹭过去,隔开一人空隙,坐在沙发上。   他微笑,“若素,我大嫂和你提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他大嫂?若素凝眉,啊,康复机构!   若素摇头,她还没有时间真正静下来,考虑此事。   “若素,这件事,我不同你转弯抹角。”安亦哲收起微笑,“中风瘫痪的康复,越早越好,我咨询过专家,伯母的情况,发病十二天已可以开始康复。我们已经错过最佳康复时间。”   若素不语。   “现在的康复手段更先进,效果更显着。我注意到伯母右半身仍有知觉,只是肢体力量不强。通过正确康复手段,伯母应该能恢复一定肢体功能,改善生活质量。”安亦哲不打算让若素回避问题。   若素苦笑,“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是,这样的机构,收费不赀,我负担不起。”   安亦哲心中黯然。   她原本是不用为生活奔波,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的女孩子。   “说好每次约会,给你一千元约会金的。”他淡淡道,“你虽然并没有真向我要,不过我都替你存着。到今天,也有四万之数。”   若素看他一眼,同样淡淡,“当时不过是说句气话,何必当真?”   “从我请求伯母,允许我以结婚为前提,与你交往开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安亦哲说完,静静凝望若素。   若素沉默良久,倏然妥协,“好,我带妈妈去做康复。”   不知恁地,若素愿意信他一次。   31.人生的电梯   转眼五月一日已到,全城放假五天,迎接筹备多时的万国博览会开幕。   安亦哲虽然嘴上说他走开一时半刻不会影响全局,可是真正随着开幕式日渐临近,还是忙得不见踪影。   若素只在新闻里,偶尔瞥见他的身影,在本埠众多领导人中间,年轻挺拔。有记者提问:如何确保博览会期间安全保障工作执行到位?   他便接过话筒,声音清朗,不疾不徐,话语简洁有力,思维缜密敏捷。   若素看两眼,转台,仍是介绍博览会的纪录片。   仿佛一时间铺天盖地,所有娱乐节目,都同博览会有关。   . 杂志社却格外忙碌,打算出一期增刊,介绍历年万国博览会不在官方手册上,却又极具特色的内容,一干人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连小水七七都时时留在杂志社加班到深夜。   若素听见七七在楼上吼:“生命不止,加班不息!”   然后就是帝玖飞砖的破风之声。   即便经常加班到最后留在杂志社过夜的空虚,都不免牢骚,“神啊请给多我八只手罢。”   小水在一旁吱吱咕咕笑到打跌,“那是章鱼好伐?”   帝玖又来问若素:“小素你考虑好没有?你也看到,我们已忙得脚打后脑勺。”   若素就是否要在杂志社兼职,接外包稿件来翻译的事,与妈妈商量。   两母女商量半晌,若素妈妈终于狠一狠心。   女儿的能力,她一向知道,也一向自豪,若非当年事,若素得以顺利毕业,无论是选择进全球五百强,亦或出国深造,绝非难事。   可是祸从天降,一家人就此为生活苦苦挣扎,若素放弃学业,照顾她这个废人。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若素妈妈愿意看到女儿重拾信心,找回属于她的事业,而不仅仅是困囿在小小一方天地里,不得施展才华。   “……试一试……也好。”若素妈妈摸一摸女儿额头,“做得顺手……为你自己……攒些嫁妆……”   “妈……”若素扑在妈妈床边,心里百转千回,真要跑出去,谁会要她?没有正经拿得出手的工作,没有自己的房子,带着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父亲常年在外,许久才回来一次,给两母女厚厚一叠钞票家用,隔不多久,便又要出车。   一旦结婚,整个沈家,便都成为压在男方身上的一副重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若素想,换成自己,也不肯找一个有这样沉重负担的人组成家庭,何况那些争强好胜爱面子的男人?!   嫁妆?不晓得安亦哲在不在乎。若素依偎在母亲身边,笑一笑,“不要我的嫁妆,也肯娶我,和我一起照顾妈妈,那我才肯嫁。”   若素妈妈怜爱地捅一捅女儿额角,“……小安很好……”   若素笑嘻嘻,“我知道。”   知道他对她好,可是不知道,那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其他。   . 晚上,万国博览会开幕式准时开始。   若素与妈妈两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开幕式表演,反正也无其他台可看。   杂志社人手两张门票,帝玖发门票时,还打趣一干人,“有男朋友的带男朋友一起去看,没有男朋友的,带女朋友一起去看啊。”   小水七七听完一齐哀叫,“我们把青春都献给工作,到哪里去找男朋友?!”   若素每每听见两人高呼没有男朋友,便忍不住骇笑。   似她们这样二十三四岁,大学毕业三两年,有一份称心如意工作的女孩子都没有男朋友,难怪那么多人挤破头去参加相亲节目。   帝玖拿装着博览会门票的信封轮番拍小水七七的额角,“那是你们要求太高。”   “哪里高了?!哪里高了?!”小水朝帝玖瞪眼睛,一把抓过若素,“小素你评评理,我要求对方有车有房,相貌英俊,富有爱心,热爱运动,心胸宽广,与我志同道合,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顿时整间杂志社一片死寂,帝玖空虚被小水的强大气场震得后退数步,面露颓色。   小水犹不觉自己打击面极广,继续争取七七支持,“七七,你说对不对?”   七七大力点头,十分赞同小水观点,“以上要求,缺一不可。”   空虚英俊面孔上,浮现恍然颜色,“难怪那么多男人都跑去出柜,因为实在没法在女人跟前活下去了。”   若素听了,终于忍不住“噗哈哈”笑出声来。   . 回到家里,静下心来想起上述对话,若素也不由得叹息,这些要求,在女人身上,同样适用。   这时候有电话进来,   若素扑在沙发扶手上,看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便皱一皱眉。   她住在安亦哲这里,虽不是秘密,但也没有刻意向人提起过,平常来来往往的电话,安亦哲倘使在,都由他接听。他不在,安家的座机,若素很少会接起来,除非号码显示是安亦哲的手机。   电话响了片刻,停止,若素的手机铃声响起。   若素取过来一看,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想按掉不接,迟疑一下,还是接听。   . 那边是一个管爽利声音,“若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经理?”若素大感意外。   英杰轻笑,“安小二没有告诉你我会打电话过来?”   若素汗笑,原来英氏都爱管安亦哲叫安小二啊。   “他这几天忙得脚不点地,大抵忘记了。”   彼端英杰“嗯”一声,“的确忙得贼死。有不少外国元-首抵埠,安全工作是重中之重,不能出一点差错。”   随后她笑,“若素你已幸好已经离开酒店,否则一样忙得翻过去。”   若素要想一想,才明白英杰的言下之意,“大嫂最近也很辛苦罢?”   英杰浑似没有注意若素人称上的变化,“我这边倒还好,客房餐饮娱乐安保部门就忙得飞起来。进出行政楼总统套房都需要经过审核搜身,十分折磨。”   若素失笑,这时候她倒庆幸,自己已经从酒店出来,否则单只她曾经的经历,如果发生点什么事情,那真是百口莫辩,跳进浦江也洗刷不清。   “大嫂有什么事?”   “啊,说正事。”英杰风风火火,“阿二说你打算带阿姨去进行康复?”   “嗯,我有这个打算。”若素不否认。   “我认识里面的一位医生,已经同他打好招呼,明天你带阿姨过去,直接找林浅誉主任,由他全程负责阿姨的康复事宜。”英杰快言快语,“车子阿二已经安排好,明晨八时三十分会在楼下等。你帮阿姨准备毛巾,替换衣物,以及做好打持久战准备,要有十二万分耐心才好。”.   “谢谢你,大嫂。”若素诚心道谢。不论英杰是看在安亦哲面子上,还是处于曾经同事一场,亦或其他原因,她的热诚,都教若素心存感激。   “傻女,一家人,谢我做什么?”英杰在彼端轻轻道,“你好好照顾阿姨,我们有时间多联系。”   “是。”   若素与英杰道再见,挂上电话,然后握住母亲双手。   “妈妈,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努力,可好?”   若素妈妈点点头。人心总难免贪婪,看见女儿有一份好工作,找到一个对她好的男朋友,便忍不住希望,自己能挽着女儿手臂,送她走进结婚礼堂。   只这样憧憬,已经令她向往不已。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哪怕只得万分之一的渺茫,她也愿意尝试。   次晨,若素两母女准八时三十分,来到楼下。果然看见面包车已经等在残疾人坡道前。   司机仍是上次的康师傅,一样下车来,帮助若素把若素妈妈的轮椅升进车厢内。   一路上司机并不多话,打开音响,放很幽雅空灵的梵音来听。   那梵唱空灵平和,使人心情渐渐安详宁静。   若素听过两段,轻声问司机,“师傅,这是什么音乐?”   “大悲咒,还有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司机告诉若素,“沈小姐不喜欢听?那我关掉。”   “不是不是。”若素以前做过导游,知道如果客人不喜欢,司机不能以自己的喜好播放音乐,否则很容易被客人投诉。“我很喜欢,所以想问问是什么音乐,回去自己到网上找找看。”   司机点点头,“像今天这样,交通管制,需要绕道行驶,又或者早晚高峰塞车的时候,听一听,心情会没有那么烦躁。”   若素同意。她初上车时,思及将要去的地方,已经将要面对的艰苦康复,不是不忐忑的。可是这幽幽寂寂的空灵之声响起,渐渐心中烦躁便平息下来。   车行一个半小时以后,驶进一幢商务大楼地下停车库,司机送若素母女到电梯口,“沈小姐,治疗结束后,您打我的电话,我上去接你们。”   若素道谢,然后推着母亲,走进电梯。   电梯一路上行,若素望着显示板上不停跳动的数字,忽生感慨。   这趟电梯,直如她的人生,从光明的高处,直直落进黑暗潮湿的低谷,如今又从乌漆麻黑的地底下,重上云端。   若素双手握住轮椅把手,在心里一遍一遍提醒自己,沈若素,不可得意!   最后电梯“叮”一声,停在十五楼。   若素推着母亲,从电梯里走出来,一眼望见一块磨砂玻璃照壁,上头有古朴漆字:林氏康复中心。   “妈?”若素低头,看向母亲。   若素妈妈微微抬起一点头来,“……小素……准备好……”   她吞字吞得厉害,可是若素知道妈妈的意思,她已经准备好了。   若素微笑,推着轮椅,绕过照壁,走进康复中心。   32.若素,让我眯一会儿   安亦哲站在一众市领导身后,依次上前,与最高首.长握手。   首.长心情颇佳,五月一日下午先后接见多国元.首,晚上出席开幕式,宣布万国博览会开幕,又欣赏一场精彩纷呈的开幕演出,广受外媒好评,令得首.长老怀大悦。   离埠之前,低调宴请本城一班官员。   宴席设于原政.府招待所,现五星级酒店之内,由本埠上下官员作陪。   首长兴致颇高,以茶代酒,起身致辞,感谢本埠自申请办博成功后,上下一心所做的努力。   “你们的努力,国家和人民看在眼里,你们的成就,全世界看在眼里,国家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希望你们能继续努力,将本届博览会办成历年来最成功的一届博览会……”   首长豪情万丈,“让全世界都看到我们国家的综合国力,看到我们国家国际影响力,看到我们的和.谐发展!”   众人齐齐鼓掌。   从八年前,本城申办万国博览会成功,整座城市,便马不停蹄,规划建设,时至今日,顺利开幕,凝结了新老两代市.府班子的心血结晶,期间虽然发生不少因此而来的贪.腐.弊案,但瑕不掩瑜,本埠民众为博览会所做的牺牲,有目共睹。   这时听见首长的一番话,众人心中升腾起无比自豪。   待首长落座,招待酒会便告正式开始。   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常委,先后离座,向首长敬酒。   首长微笑,“大家工作辛苦忙碌,今晚就以茶代酒,以茶代酒。等博览会胜利闭幕,我们再不醉不休。”   卜书记笑,“和首长的日理万机相比,我们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安亦哲站在卜书记后面几位,保持微笑,心中牵挂若素。   已经几天未见过若素,不知道一切是否顺利。   据他了解,林浅誉主任是中医国手林胜珍老先生之子,幼承庭训,对中医针灸推拿颇有研究,九十年代,去往德国,学习最先进的康复医疗技术,于中西医结合,治疗gong能障碍领域,十分权威。   能跳过预约,直接请到林浅誉主任,还多得英三从中牵线搭桥。英生还为此跑来向他邀gong,“我以前同他在德国黑森林菲尔德山一起滑雪,他输我一场,答应以后要为我做一件事。大国手林胜珍的儿子啊……”   英生咂舌,“安小二,我把大好机会让给你,感激我罢。   他的反应是,一脚将英生踹出办公室,然后给大嫂打电话,请她出面安排若素母女前去康复。   . 也不知道第一次康复下来,效果如何?安亦哲心里淡淡想,若素也不会给他打个电话。哪怕发个短消息,也是好的。   他这几日忙到六亲不认,那么多外国元首抵埠离埠,事关安全,不得松懈。所有部门的神经,都高度紧绷,防止有境外间.谍与恐怖分子趁机活动。   思来想去,几番拿起电话,便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进来,需要他听取批复。   一耽搁,已经数日过去。   . 这时在喧哗热闹间想起她来,心中有丝丝缕缕的牵扯,放不下,忘不了。   身前的人,敬过酒,与首长寒暄完毕,让了开去,安亦哲一下子处在首长视线之中。   首长看一眼安亦哲,微笑,“来,年轻人,我以茶代酒,感谢你为这次博览会的顺利召开,所做的努力。”   一旁卜书记微微弯下腰来,在首长近前说:“小安目前分管公共安全事务,是所有准备工作的重中之重。”   首长“啊”一声,“我想起来了,四年前,你成功阻止一起境外间.谍企图在合作组织峰会期间实施的破坏活动。”   安亦哲颌首,“那是所有安全局同事共同努力的结果。”他不敢居gong。   首长笑起来,伸手招他走近一点,“四年前是安全局的年轻骨干,现在是最年轻的副市长,有前途啊!好好干,希望有一天你能成为最年轻的首长!”   “您当选时,年纪也不大,即使现在,也仍然很年轻。”卜书记在一旁恭维道。   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安亦哲感觉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刹那间已经有所不同。   他只能保持礼貌微笑。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首长表示倦了,众人便识相告辞。   安亦哲跟随大部队一起出来,到得大堂,一位穿黑色西装,表情沉稳的中年人,叫住他,“安副市长,请留步。”   卜书记等一干人笑着拍一拍他,先行离去。   安亦哲望向中年人,“有什么事吗?”   “您有东西忘在楼上,请随我去取一下罢。”中年人淡淡说,延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安亦哲眸光淡淡,“谢谢。”   随中年人一路行去,他注意到不少便衣中-南-海保镖,面貌平淡,眼神警觉,心中多少有些了然。   . 但真正被中年人带到一身便装的首长跟前,安亦哲仍不免有些意外。   “首长。”   “来,小安,坐。”首长拍一拍自己身边沙发,示意他过来。   安亦哲颌首,走过去坐在首长下首。   “小安今年多大年纪?”首长出其不意地问。   “三十一岁。”   这时中年人送上两杯清茶,一杯交到安亦哲手边,“安市,请喝茶。”   安亦哲接过来,淡声道谢。   . 中年人便无声地退出去。   “三十一岁,真年轻啊。”首长叹息,“记得我三十一岁时,还在地方上搞经济工作,当时英老还在任,带人到地方上检查工作,鼓励我们,响应党-中-央号召,打破陈规,大力发展私营经济。我那时年轻,听了英老的话,一时豪情万丈,热血澎湃,豁出去扶植商业发展,也不怕得罪人。”.   “我很钦佩您,不畏任何势力,推行中-央-政-策,使得您所在城市,经济大幅度提升飞跃,先一步富裕起来。”安亦哲诚恳说道。   “说起来,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首长拍一拍沙发扶手,“当时令尊与英老同行,私下提点过我,令我大为受益。”   安亦哲微微欠一欠身,表示自己惭愧,不如父亲。   “我此来,听不少人提起过你,毁誉参半,赞你的,说你刚正不阿;批你的,说你独断专行。”   安亦哲保持微笑,“首长您当年,大力推行新政时,是否也毁誉参半?”   首长朗声哈哈笑,“是,一个人想认真做一件事,难免遇到各色式样阻碍。有时批评的声音,也是一种动力。好,年轻人有这样的觉悟,不怕没有成就。”   “谢谢首长鼓励。”   首长挥一挥手,“不!小安,这不是鼓励,而是一种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我们的国家,要交到你们这一辈人手上,我希望到时候,你仍能保持现在这种开拓进去精神,不畏流言,做好自己的工作。”   . “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许。”安亦哲站起身来,向这位眉宇间不掩淡淡疲惫的中年人许下此后一生未改的承诺。   首长点一点头,“你为迎接博览会,忙了这么多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罢。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   “是。”安亦哲与首长道别,仍由中年人原路送到楼下。   “安副市长,”中年人将安亦哲送到酒店大堂,“首长很高兴,你以后到首都来,不妨多来探望。”   安亦哲颌首,两人道再见,安亦哲走出酒店。   秘书小钱等在车里,见他出来,忙下车来为他开门。   “安市,别人早都散了,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等他上车,小钱坐进副驾驶位子,嘱咐司机开车。   安亦哲无声太息,想不到他大力整顿娱乐场所的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触动了那么多人的神经,以至于跑到中-央去走动。   本埠的娱乐场所,是一条利益巨大的产业链,处于这链条最顶端的,无疑有许多势力庞大的人物。   他下令整顿,必定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此时想必正恨他到咬牙切齿罢?   “小钱,我今天回临江苑。”   “是。”   汽车在夜色中调整方向,驶向临江苑。   安亦哲用钥匙开门进屋,轻轻关上门,弯腰换鞋,忽然耳后有破风之声。他敏捷侧身,让开破风而来的物件,随即伸手,抵住突-袭者的手腕。   “若素,是我。”   黑暗中若素听见他的声音,沉默一秒,而后暗暗磨着槽牙,挣开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这么晚,你偷偷摸摸上来做什么?!”   是啊,这么晚,他偷偷摸摸上来做什么?安亦哲在心里自问,随后自嘲地笑一笑,不过是“想你了”三个字,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累了,想吃你做的饭。”他说。   黑暗中若素一愣,然后啐一口,“国宴没吃饱?”   安亦哲听了,低低笑,“国宴上得端着,所以只吃到半饱。”   若素哼一声,“身上臭得要死。”   他抬臂闻一闻,闻到隐约酒味儿,“我没喝酒。”   想一想,又问,“你拿什么打我?”   若素“呵呵”笑,打算装戆。   “你刚才用什么东西打我?”他又问一遍。   “擀面杖。”若素只好说。   她睡觉一向浅眠,稍微有些动静,就会醒过来。   晚上十一、二点,听见门外有窸窸簌簌的响动,便警醒过来,赤脚蹑足进厨房,摸起一根最顺手的擀面杖,偷偷疋在门后,只待来人进门,一棍子拍晕了事。   不想竟然是房东安小二,差一点又要多一桩持械行凶的罪名,若素在心里后怕。   谁料,安小二闻言,淡笑,“擀面杖不称手,我以后给你准备电击棍放在家里。”   若素下巴差一点掉下来。   “我饿了,若素。”他足下没有一点声音,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双手摊在沙发靠背上。   若素想一想,决定不在为什么这么晚还上来的问题上同他纠-缠,“你想吃什么?”   “什么方便吃什么罢。”   “喝白开水最方便,你喝不喝?”若素嘀咕着,转进厨房去了。   . 安亦哲一双眼睛适应黑暗,望着若素隐约的背影,忙碌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倏忽便放松下来,心安理得,摊在沙发上,等若素送上夜宵。   若素在厨房里,拉开冰箱门望一圈,暗暗想大半夜的,吃太多不消化,吃太少没感觉,方便面快则快矣,但是没营养不健康,最后打定主意,给外头的市长大人冲一包藕粉,卧一个水泼蛋。   等若素端着藕粉水泼蛋从厨房出来,却看见安亦哲已经摊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若素一愣,随即摇头。   这人大抵是真的累了罢?   在外头又要时刻端着领导的架子,不得放松。   若素走进他的卧室,在被柜里找出一条空调毯,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轻轻替他盖在身上。   就在空调毯盖在安亦哲身上的一刹那,他蓦然睁开眼睛,一把扣住若素手腕,待看见是若素,便又软下来,咕哝一声,“若素,让我眯一会儿。”   然后,便紧紧握着若素手腕,栽在沙发上,继续——睡。   若素在一脚踹醒安小二,与让他好好睡一会之间,挣扎片刻,还是静静坐在他身边,任他握着她的手,睡到天昏地暗。   33.四脚裤事件   次晨,安亦哲神清气爽,换一身新衣服从浴室出来,叼走两片土司面   与他的精神熠熠相比,若素便如霜打过的茄子,十分萎靡。   昨晚被安某人扣住手腕,坐在他边上,不料此人的“眯一会儿”,竟是整整一夜。   若素哪里撑得住?   最后也靠在沙发上睡过去。   早晨安亦哲先行醒来,警觉身侧有人,抬眸一看,若素就睡在身旁,头歪向另一侧,一手环在肋下,行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不由得微笑起来,轻轻放开自己的手。   不料他一动,若素也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若素先是睡眼朦胧,倏忽意识到孤男寡女,在沙发上过了一夜,眼角一冷,顺势抽回自己手腕,先一步起身进浴室洗漱,然后照顾妈妈去了。   安亦哲似笑非笑,想起暗夜中若素凌空挥来的那一擀面杖,多得他接受过专业训练,若换成打算闯空门的毛贼,彼时彼刻,恐怕即使不被打得半死,也要头破血流。   然而转念一想,倘使进门来的坏人,身手不差,又只得若素两母女在家——   他不敢往下想,打定主意,有些事要提上议事日程。   若素自然不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照顾妈妈吃过早饭,又将妈妈所需物书一应俱全地准备好,搁在她触手可得之处,这才出门上班。   . 到了杂志社,若素一边扫地,一边在脑海中酝酿说辞,等帝玖来了,好向他提起自己打算接受外包稿件的事。   . 过不多久,放假五天不见的小水与七七,前后脚走进来。   小水新剪了头发,原本齐肩长,如今已经只到耳背处,削成俏丽的层次,发尾从背后看上去,仿佛是英文字母M的形状。丝滑柔顺,行走间在耳侧微微摇曳,十分好看。   七七也不遑多让,眉目明显修饰过,柔和了素日略略的一点男孩子气,加之将春衫脱下,换上初夏衣服,身形婀娜窈窕,很是好看。   两人看见若素万年不变的卫衣牛仔裤,扑上来,照例一左一右夹住若素。   “小素五一有没有出去玩?”小水问。   “小素没和我们一起去血拼,绝对遗憾。”七七拍打若素肩膀。   “我没出去玩,在家陪妈妈。”若素笑一笑,“你们有什么斩获?”   “小水有没有收获新美男?”外头空虚笑着走进来,一扬手,有物件朝这边抛来。   小水七七眼疾手快,探手抓住,七七又格外多抓住一个,递给若素。   若素垂睫一看,是包装精美可爱的巧克力。   “哗,是比利时巧克力。”小水笑起来,“空虚你去过万国博览会了?”   空虚眨眨眼,不答,直奔茶水间,查看是否有好吃的东西去了。   “啊,空虚狡猾!”   小水七七放开若素,连忙挤进茶水间,免得好吃的早点被空虚一人独占。   若素看得好笑,其实那些点心,不过是寻常小店里卖的生煎烧卖小笼条头糕之类,顶多师傅的技艺娴熟,比之其他店略美味些,可是这几个人你争我抢,吃起来便格外香甜。   这时帝玖从外头进来,站在若素身边,“早。”   “早,帝编。”若素侧一侧身,“你吃过早饭没有?今天我买了湖州粽子。”   “那种长长形状像枕头一样的?”见若素点头,帝玖淡笑,“外头倒很少见呢。”   若素同意,她也是在来时路上,无意之中看见一位老阿婆,推一辆以前常常能看得见,现在却不大见得到的小推车,上头一只煤球炉,烧一口大锅,旁边树一块牌子,写着:湖州粽。   若素也是一时好奇,走过去一看,只见锅里碧绿生青的苇叶包的枕头粽,用小火煨着。   老阿婆向若素推荐,说是自家包的粽子,保证新鲜好吃。   若素试吃一只,果然好吃,便买多几只,带到单位来。   帝玖摇摇头,“先让他们抢,我不急。如果他们忘记给我留,哼哼……”   那边三只抢得正欢得,背上齐齐一冷。   若素失笑。   “对了,若素,我对你说的事,你可考虑好了?”帝玖微微低头,问若素。   若素望进他眼睛里去,“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帝编,我一定不辜负你……”   帝玖摆摆手,阻止若素往下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放任它溜走。”   然后自公事包里取出一本书来,交到若素手上,“希望对你有些帮助。有需要的,也不妨上来问我或者空虚和七七。”.   说完,慢条斯理上楼去了。.   若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低下头,看手中的书。   书已经有些旧,十分老式地用牛皮纸包着封面,有人用钢笔手书写着“翻译的最高境界:信达雅漫谈”,笔力遒劲,极有风骨。   若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一眼二楼。   老话说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不晓得这字是否是帝玖所写,倘使是,那他骨子里,应该是极刚冷的一个人,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随和客气。   若素回忆一下,两个多月来所见,竟然想不起来这几个人写的字是什么样子。他们日常,很少留下笔迹,所有文件,一概以电脑打印,电脑回复。.   签收邮件快递,一向都由若素经手。   想到这里,若素耸肩,再不往深处探究。   这时候小水七七空虚三人已经你争我抢,吃完粽子,打算上楼。   经过若素,小水眼尖,看见若素手中牛皮纸封面的书,大叫一声,“哗,帝玖的镇宅之宝!”.   七七微笑,“小素,加油!”   空虚则拍一拍若素肩膀,“相信我,他会把很艰涩很艰涩的稿子交给你翻。”   “稿费会不会格外高?”若素脱口问。.   三人俱是一愣,随后齐齐笑。   “小素,我看好你哟。”小水挤眉弄眼,一众人鱼贯上楼去了。   不知恁地,若素并不觉得担心,反而十分坦然。   他们人人知道,她从未做过文字翻译工作,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一字半句教她气馁的话。.   而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不偷不抢,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晚上下了班,临走之前,空虚将几本书交到若素手里,“这是我以前看的简?爱,雾都孤儿,巴黎圣母院原着和译本,你拿回去慢慢读。看看翻译大家,是怎样将原着翻译成我们国人读来优美流畅,又‘精神姿势依然故我’的文字的。①”   “谢谢你,空虚。”   “不用谢我,等你拿到第一笔稿费,记得请我吃饭就好。”空虚笑眯眯,眉眼英俊得如同希腊雕塑。   “不能忘记,还有我!”小水从最后一格楼梯上跳下来,扒在空虚肩上说。   “见者有份。”七七笑言。   若素点点头,“没问题,请你们吃街尾潮州馆子的手打面!”   “啊,小气!”众人哄一声,然后笑着,各自离去。   若素微笑。平时她买的早点,做的午饭,偶尔还有消夜,统统由杂志社报销,不花她一分钱,她还尚且要掰着手指算来算去,又哪里肯拿自己的钱去奢侈?   若素下班回到家里,与妈妈两人吃过饭,做完家务,便在客厅里看书。   . 帝玖给她的书,在重点与艰深处,都用笔做了记号,又注有眉批,看得出来,原书主人十分认真研读过。   若素在此人眉批注解基础上读来,对文学翻译又有更深一层了解。   十点一过,若素放下书,进屋取过自己衣物,进浴室打算洗漱睡觉。   等若素走进淋浴房,换下身上衣服,打算扔进换洗衣物篮里,眼光却扫见米色帆布换衣篮底,灰蓝色男式四角短裤。   顿时脸皮子“腾”一下,火烧火燎。   安小二!   若素在心里咬牙切齿!   原来上次那条短裤就是这么来的!   他留下来过夜,早起洗澡换衣服,顺手就将换下来的内衣裤扔在换衣篮里头,然后和她换下来的衣服混在一处,被阿姨拿去一道洗了。   上次好歹还有阿姨在,今天怎么办?   若素又把衣服套上,对着安某人的短裤,她觉得不自在到极点。   扔掉?若素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某国家元首,被一条染了体-液的裙子,整到灰头土脸的画面。   安小二到底是市长,他的短裤,她不好信手扔掉罢?   若素摇头,否定。   放着不管?若素却如何也不能接受。安小二打电话来,说是要接待贵宾,未几天都不过来吃饭。一条换下来的内裤,扔在那边天天不理不睬,首先不卫生,其次简直就是在提醒她:安亦哲在此过夜,证据在此!   若素蓦然睁大眼睛。   难不成还替他洗干净?!   只想一想,若素都浑身寒毛毕立。   若素纠结。   忽然脑海里有声音说,他的事,让他自己想办法!   若素头脑一时发热,摸到客厅,打电话给安亦哲。   那边安亦哲还未睡,见若素打电话进来,忙问:“怎么了,若素?”   “你留下来的Underwear,怎么处理?”那边若素压低声音问。   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不由得捂着话筒,笑。   Underwear!   的确是太私密的物书。   他这时猛然想起来,上一次若素发烧,他留在那边照顾她,早起洗澡,换下来的衣服,仿佛也习惯成自然,顺手留在浴室里…….   难怪那天回去,若素始终甩眉拉脸,不给他好颜色看。   他清一清喉咙,“你不介意的话,就替我洗……”   “洗一洗一万元!”那边低吼,已是暴走状态!   他则低低笑,“你介意的话,就用垃圾袋包起来……”   “丢一丢也一万元!”若素顶好他立刻时空穿梭,出现在浴室里,亲自处理掉那条四脚裤。   “好好好,我自己过来洗!”他不晓得自己语气多纵容。   那边若素听了,愣一愣,“啪”一声,挂断电话。   安亦哲看一眼时间,叹息,原本可以让钱秘书走一趟的。   可是——还是他亲自跑一趟罢。   34.代我女朋友感谢你   四脚裤事件过后,若素与安亦哲的作息,又恢复成两条平行线。   若素除开每日上班下班,回家照顾妈妈,余下时间,统统放在研究文学翻译工作上。   “先拿短小精干的新闻试手罢。”帝玖在若素休息时候,交给若素厚厚一摞旧报纸。   若素接过从侧面看起来,层层叠叠,云片糕似的一大摞报纸,不由得汗笑。   “这只是一个月分量,”帝玖“温柔”微笑,“我们的工作,就是日日从这些报纸杂志中,筛选读者喜闻乐见的文章,翻译出版。你不妨从这里开始,先找一下手感。”   “嗯,我知道了。”若素老实点头。以前导游工作经历,令得若素口译水平尚可,可是论笔译水平,若素自知与寻常大学生殊无不同,甚至未必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这时帝玖愿意指点,若素求之不得。   帝玖笑一笑,反身上楼,走到二楼楼梯口,忽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若素道:“兼职不得影响正职啊,小素。”   随后施施然,消失在二楼转角。   若素骇笑。   低头翻动手上报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   . 若素细细阅读,眉头微蹙。   除非专业术语,她大体都能看得懂,但,真要教她翻译得通俗易懂,又不失原文神髓,果然并不是信手拈来之事。   楼上,帝玖走进会议室,关上门,按下密码。   巨大屏幕墙上,中央的彩虹屏在片刻后,闪现画面。   “领导中午好。”帝玖懒洋洋地挥挥手。   视频通讯有短暂延时,然后那边淡淡笑,“中午好,我请你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   帝玖平凡的眉目有刹那鲜活生动颜色,转瞬消失不见,又一副平眉淡目表情。.   “领导教我安排,哪敢不从?”说完手一动,屏幕墙上便有小画面切换出来。   正是楼下休息间在认真研究旧报纸的若素。   摄像头角度关系,只能看见若素大半个侧脸,伊微微抿着嘴,拿一支笔,逐字逐句,反复推敲,才在纸上写下一句译文来。通读一遍,觉得不满意,便将其中一段用笔圈出来,再去对照原文,重新翻译,十分认真。   “我觉得她已经起疑。”帝玖说。   寻常人,对自己工作的杂志社出版的刊物,总难免有些好奇心,可是若素并不。   她从不信手拿起印刷厂送来的样书翻看,哪怕正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也从不探听他们下班以后,有什么娱乐。   正常人会打趣,帝玖,昨天下班去哪里约会?今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是若素仅仅是送上一杯醒神的浓茶,并不多只言片语。   那边点点头,是,他也觉得若素已经起疑。他有时在若素处吃饭,偶尔会不经意讲起工作,她便会找借口,躲进厨房或者浴室去。   机警是好的,不过难免少去许多乐趣。   他伸手在颌下轻轻划一划,结束视频通讯。.   走出通讯室,钱秘书已经在办公室待命。   “安市,卜书记请你有时间回他电话。”钱秘书看一看手上记事本,“英三公子打电话来,问你周末有没有时间,他请你吃饭。”   安亦哲向钱秘书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罢。”   钱秘书走出办公室,随手将门关上。   安亦哲回卜书记电话。“卜书记,你找我?”   卜书记笑呵呵地说:“小安,最近工作辛苦了,晚上有没有时间?到我家来吃顿便饭,让你尝尝赵局长的手艺。”   卜书记口中的赵局长,是他夫人,任食书药书监察局局长,听说烧得一手好菜,常常被卜书记挂在嘴上。   前一届市委市府班子里,据说有许多人都曾是卜府座上宾,不过后来发生贪腐弊案,卜书记明哲保身,诸多人当时晚节不保,应声落马,他却得以顺利脱身。   自此以后,卜书记家便不再是过去高朋满座的景象。   此时卜书记忽然提出要请他吃饭,安亦哲不是不意外的。   稍早因为突击检查整顿娱乐场所一事,卜书记还私下里提醒过他,不要为自己树立政-治敌人,要积累政-治资本,颇有警告意味,现在却一百八十度转变,要请他去尝一尝赵局长的手艺,怎不启人疑窦?   安亦哲想一想,道:“卜夫人的手艺,那一定要去捧场,听说一道淮扬狮子头,有国宴水准。”   卜书记“哈哈”大笑,“那就恭候大驾光临了。”   安亦哲挂上电话,静静回想,最近发生过什么事,让老狐狸卜士贤忽然向他示好,而后微微一笑。   隔片刻工夫,钱秘书敲门,将当日万国博览会安全简报送进来。   简报由安全局每日收集整理递交,时刻关注外国元首在埠期间,随行人员与家属的动向与安全,内容十分繁杂琐碎,可是往往微小细节,透露重要信息,不可轻忽。   安亦哲从头到尾,认真浏览简报,最后做出批复,交予钱秘书走保密渠道,将批复发下去。这才打电话给英生。   英生声音听起来十分高兴,“安小二,感谢我罢。”   “谢你什么?”他淡淡问。   “谢我替你解围。”英生在那边笑嘻嘻,“坊间多少人打听前程似锦的安副市长,如今可是单身?喜欢什么类型异性?对门第可有要求?找不到你本人求证,便纷纷来找你的发小——我!来旁敲侧击。”   “所以?”安亦哲挑眉,这样绝佳陷害他的机会,可以报曾经他安排他老婆不声不响远赴荷兰之“仇”,以英生的性格,他怎么会放过?   果然那头英生学三国奸雄曹操,长笑一声,“安小二,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宣传宣传。”   安亦哲苦笑,“谢谢你了,英三。”   “不客气,安二!”英生忽然压低声音,“老头子说许久不见你,让你过来吃饭。”   安亦哲轻哼,“这才是要紧事罢?”   要紧事一语带过,无关紧要的事,拉拉杂杂,说一堆。   英生“嘿嘿”一笑,“反正你自然会抓重点。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饭了,你记得周末过来吃饭。”   然后先一步挂上电话,不给他反击之机。   安亦哲看着电话,摇摇头,这家伙。   下班时候,卜书记过来敲安亦哲的门。   “小安,坐我的车走罢。”   安亦哲点点头,嘱咐钱秘书下班,顺便告诉司机,不用等他,可以先下班了。   钱秘书看一眼挺胸叠肚的卜书记,遥遥投给他一个“安市,你保重”的眼神,下班去了。   安亦哲随卜书记下楼,一路碰见同僚,有人打趣,“小安,你要做上门女婿了啊?”   安亦哲一愣。   “听说女王储和你相谈甚欢?”   安亦哲失笑。上午做为市府领导之一,他与其他两位副市长一起,在博览会欧洲某公国国家馆日,接待该国女王储。因为年龄相仿,兼之他会流利英语,两人便略略多做了一些交流。   不想中午时候博览会新闻时时播的镜头里,已经有两人耳语的画面。 r   他自己倒没有注意,可是中午在市府办公楼食堂吃午饭的一干同事,却在电视里看见这最新鲜滚烫的新闻。   这时候遇见安亦哲本人,自然不放过调侃素日总淡然自若的安副市长一番。   卜书记挥手,“小安作为本市主人,接待外国友人,多多交流,再正常不过。他可还是名草无主,千万不要让流言影响他的姻缘啊。”   安亦哲微笑颌首,既然卜书记替他分辨,他乐得闷声发财。   与卜书记同车,来到他家。   . 卜书记家在市委大院,一幢两层楼房子,门前有一个花园,种满蔷薇。   安亦哲跟在卜书记身后,走进卜家。   安亦哲淡淡环视,卜家是市委大院旧式房子,底楼是客厅饭厅厨房,楼上是卧室起居室格局,打扫得十分干净,客厅里一只博古架,将饭厅与客厅分隔开来。   博古架上摆放的并不是什么古董珍玩,而是一些奖杯与旅游纪念书,并没有什么格外贵重的物件,显得十分低调。   卜书记将公文包放在进门处的置物柜上,安亦哲入乡随俗,同样将公文包放在上头。   卜书记扬声说:“老赵,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带谁来了?”   卜夫人在厨房里应一声,然后手里拿着锅铲走出来,看见站在卜书记身旁的安亦哲,眼里闪过惊喜颜色,“哎呀,是小安,真是稀客。快坐,先喝茶,晚饭一会儿就好。”   “叨扰了。”   卜书记请安亦哲随便坐,又有阿姨沏了茶送上来。   “小安啊,以前我们走动得少,以后要多多往来。”卜书记抽出香烟,向安亦哲示意。   安亦哲摆摆手,表示他不抽烟。   卜书记嘉许地点点头,“不抽烟好啊。不像我,抽了三十几年,想戒也戒不掉。赵局长常常批评我,没有戒烟的恒心和毅力。还说,当年邓老,八十岁时候,说戒烟,就戒烟,把抽了一辈子的烟给戒了。我哪里有邓老的那份勇气?”   安亦哲看一眼卜书记略略发黄的指腹,淡笑,不语。   “小安平时都做些什么消遣?喜欢钓鱼吗?我知道市郊有一个好钓鱼的好去处。”   . 这时候卜夫人已经摘掉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老卜,人家小安是年轻人,哪里会喜欢你这种老头才喜欢的活动?别总跟人介绍你的钓鱼好去处。”   “是是是,太座说得是。”卜书记打住话题。   卜夫人笑着说,“老卜,小安,洗洗手,来吃饭罢。”   等安亦哲从洗手间里出来,双眼微不可觉地一冷。   只见饭桌上,多出一个年轻女郎。.   卜夫人一边布置碗筷,一边招手叫他过去,“小安,过来坐。”   卜书记开了一瓶红酒,给安亦哲斟满,“平时应酬,不便畅饮,今天在我这里,你痛快喝,等一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安亦哲赶紧推托,“卜书记,我酒量浅,以前工作关系,是滴酒不沾的。这几年才稍微略喝一点……”   卜夫人赶紧给卜书记一个眼风,又替安亦哲和那年轻女郎做介绍。   “小安,这是我外甥女,章华。华华,这是安亦哲,安副市长。”   那年轻女郎眉眼明丽,十分飒爽,“安师兄,久仰久仰。”   安亦哲挑眉,叫他师兄?   “小安,华华在市公安局刑侦处工作,说起来,还和你是校友。”卜书记笑得弥勒佛似的,“她可是视你为偶像,说大学里刑侦学考试,个个都以超越你的成绩为目标呢。”   . 安亦哲轻笑,“侥幸而已。”   他这时已再明白不过,这是卜书记夫妻设的一场相亲宴。   章华十分爽朗,极擅交际,“安师兄,你是过来人,能不能劝一劝阿姨姨夫,让他们不要这么紧张?刑侦工作其实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充满危险。”   说完吐一吐舌头,“他们电视剧看多了。”   “你这孩子——”卜夫人捅一捅章华额角,转而对安亦哲说,“小安,你是她师兄,有空多教一教她。我姐姐就这一个女儿,从她进了刑侦处,就整日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着。”   安亦哲敛一敛眸光,“我可以关照一下武局长,帮她转到文职去。”   四两拨千钧,毫不拖泥带水。   卜书记夫妻面面相觑,不想安亦哲竟来这一手。   章华便笑,“我还是喜欢刑侦工作,安师兄,如果你关照武局,我肯定不愿意,我可是凭实力调进刑侦处的。对了,师兄平时喜欢不喜欢运动?我这里有两张周日博览会风洞体验预约券……”   “送给我?”安亦哲似笑非笑地问。   章华点点头,刚想开口说,师兄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罢,安亦哲已经先她一步道,“那我就代我女朋友谢谢你了,小章。”   一时,饭桌上,除了安亦哲淡然微笑,余人皆默。   安之若素[VIP] 35 “吾命休矣”   倒是章华首先反应过来,笑着说:“师兄藏得可真严实。安亦哲保持微笑,“她还没有正式承认我是他男朋友,我很被动呢。”卜书记还想说什么,被卜夫人一个眼神制止,“先别说这些,小安来来来,赶紧吃菜。这道淮扬狮子头,是华华帮我用手剁的肉泥,很费工夫,她可是已经得了我的真传,能烧一手好菜。”   自此话题便统统围绕美食展开。   酒过三旬,安亦哲借口次日还要上班,告辞。   卜书记笑眯眯说,“工作要紧,我也不好留你,华华明天也要上班罢?跟你师兄同车回去罢。”   卜夫人暗暗向卜书记豁眼风,不要做得太明显!   章华笑一笑替卜书记解围,“小姨夫,我还想和小阿姨说说话。”   安亦哲起身,与卜书记握手,又对卜夫人道:“赵局长,晚餐很丰盛,难怪卜书记天天喊着要减肥,您的厨艺实在让人不忍释筷。”   卜夫人不由得眉花眼笑,“小安喜欢的话,经常过来吃饭,我们家老卜是个闷噶子,家里有人他还话多些。”   安亦哲点点头,拎好自己的公文包,与卜书记夫妻和章华道别出来,登车离去。   车上,安亦哲摸一摸肚皮,卜书记肚腩年年见长,原是其来有自。卜夫人的菜,浓油赤酱,又以肉类为主,很是腻人。   不由想起若素烧的菜来。不知道若素今天会做一桌什么家常小菜?   他并不关心身后卜书记夫妻在知道他有女朋友之后,做何反应。   待送走外甥女,卜夫人埋怨,“安亦哲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卜书记委屈,“我如果知道,哪里还会想到让你把华华介绍给他?”   “他女朋友是什么人物?”卜夫人眼神一利,“只要还不是板上定钉的事,就都有转圜余地!”   卜书记摸一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叹息一声,“早知道英老即使已经卸任,在中-央地方也仍然深具影响力,却没想到,连首长都要卖他老人家面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卜夫人冷哼一声,“当日我怎么对你说的?中-央有心提拔一批没有根基的年轻人,并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正要将班子里前朝留下的旧势力拔除干净,只是不好一时做得太过明显而已。”   卜书记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夫人说得是!”   “今次你要选好队伍,别再站错。”卜夫人冷淡扫一眼卜书记,“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一世。再过几年,我人老珠黄,称斤论两,也无人理会。”   卜书记赶紧上去,扶慈禧老佛爷般扶住她的手臂,“我知道了,夫人。”   卜夫人叹息,“你少和那些遗老遗少往来,有空去打听打听,安亦哲的女朋友是什么人物,如果在他那里用不上力,不如换换方向,在他女朋友身上下下工夫。”   卜书记听了,笑起来,“夫人英明!”   若素在睡梦中,打个喷嚏,醒过来揉揉鼻尖,看一眼电子钟,十一点刚过,离明天还早,便起身,先去看看妈妈,见她睡得沉稳,才回到暂时充做卧室的书房,躺回床上。   上一次康复治疗,不过是针灸按摩,推拿薰蒸,最后在偌大游泳池里,进行水疗,妈妈并没有受什么苦。   明天约好,进行第二次康复治疗,林浅誉主任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由简而难,一点点增加强度,直到将已经萎缩的肌肉与神经调动起来,恢复到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   因为错过了最佳康复时间,所以做起来,格外辛苦,绝非一日之gong,让她要有心理准备。   而且,即使再努力,也很难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若素怕妈妈受不了苦,却不想,妈妈十分配合,坚持要先将一个疗程做下来,看一看效果。   想这想着,若素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经是早晨六点。   做完每日早晨的那一套,若素准八十三时分,推母亲下楼,与司机康师傅会合,上车去往林氏康复中心。   到得楼上,预检台护士看见若素两母女,忙迎上前来,“沈小姐,沈夫人,林主任已经在第一康复治疗室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若素笑一笑,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推母亲进入治疗室。治疗室里,林浅誉主任已经穿一身浅绿色医生制服,等候在治疗床前,等若素两母女来了,微笑与若素妈妈打招呼:“沈夫人,今天来,感觉怎样?”   若素妈妈勉力点头回答:“……很好……”   林主任执起若素妈妈手臂,轻轻上下推动,又在手肘处用小捶轻轻敲击,查看反射神经,复又询问,“回去有没有按照我教你的方法,进行上肢力量锻炼?”   若素刚张嘴,打算替妈妈回答,林主任便抬手阻止,“让你妈妈自己回答,我相信她能表达得很清晰,不要越俎代庖,沈小姐。”   虽然被林主任严厉制止,可是若素却觉得高兴,这位林浅誉主任,的确是一心为患者着想呢。   恰恰此时,若素的手机响。   若素说一声抱歉,躲到治疗室角落听电话。   电话是小水打来的,背景里有七七中气十足的声音。   “小素,你在哪里?我们去接你!”   小水声音清脆响亮,透过手机,连治疗室内其他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若素为难,“我陪我妈妈在外面。”   “说好一起锻炼的,你今天可不许再逃!”小水说,七七在背景里笑,“让小素妈妈听电话,请她把小素借给我们一天。”   这时林浅誉主任淡淡说,“沈小姐不妨同朋友们出去走一走,两小时以后再回来接令堂。你不必全程陪同,我保证令堂与来时无二,甚至精神还更好些。”   若素妈妈也微微抬起手,鼓励女儿与同事出去走一走。   “喂喂,么西么西,小素你还在听吗?”小水在电话里笑问。   “我在。”若素哂笑,“我在——”   若素报上康复中心所在商务大楼地址,“你们方便过来接我吗?”   那边小水七七听了,嘿嘿呵呵笑,“我们离你很近,五分钟就过来,你在楼下等我们。”   说完挂断电话。   若素瞪一眼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摇头失笑,这两个急惊风。   随后转向林主任,“林主任,麻烦您了。”   林浅誉点点头。   若素又对妈妈保证,“我两小时后回来接你,有事的话,打我手机。”   林主任轻叱,“你妈妈在我这里,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能有什么事?小姑娘,年纪轻轻,拖拖拉拉的。”   若素笑起来,“是,拜托您了。”   然后挽起背包,下楼,在大门口等小水和七七。   果然没多久,小水七七穿过马路,来到若素站的台阶前。   风吹动小水乌黑短发,引得经过的几个年轻洋男频频注目。   小水似忽然不觉,笑眯眯上前挽住若素,七七站在若素另一侧。   “小素到这边来做什么?”   “我妈妈在楼上有事。”若素指一指身后商务大楼,“我两小时后要回来接她。”   七七便拍一拍若素肩膀,“正好,我们锻炼的健身房,就在马路对面,你和我们运动完,洗个澡,完全来得及。”   若素苦笑,“你们都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可有我说‘不’的权利?”   小水七七同时笑起来,“没有!”   若素由两人带路,走进一间风格时尚,进进出出都是年轻都会男女的摩天大楼。   三人搭电梯上到九楼,整层楼面,都属于一间运动会所。   门口有保安,检查进出人员的识别卡,见若素没有识别卡,便伸手拦下若素。   “她是我们杂志社的沈若素,识别卡还在办,不过你们电脑系统里应该已经有她的名字,你可以查一下。”小水淡定道。   保安打电话确认无误后,这才放若素进门。   “安保措施这么严格?”若素蹙眉。   “这里有明星名媛名流进出来去,为防止有娱乐记者进入,所以保安措施一向比较严格。”小水向若素解释。   “要办理这边的会员资格,首先要有会员介绍人,其次要接受资格审查,并不是人人都能通过。”七七勾唇一笑,“这时候空虚那张英俊的脸就很派用场了。”   若素小水听得噗嗤笑。   二女领若素走过长长通道,两侧有大大小小健身房,若素透过落地玻璃墙,看见有人跳肚皮舞,有人学普拉提,有人练举重,也有人在各色器械上汗流浃背。   然而二女没有在任何一间门前停留,而是带着若素走向通道最深处。   若素先同小水七七进更衣室换衣服。   “我们连衣服都替你准备好啦。”小水将一套崭新女式运动型胸-衣与运动裤,交到若素手里,“大毛巾护腕护膝,一样不少,今天你逃不掉了,哦呵呵呵呵……”   小水做白鸟丽子状,仰天长笑。   七七甩一甩头,由得她。   若素背上寒毛毕立,只觉得苦难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被若素料中。   走出更衣室,走进场地,只见偌大空间,被黑色胶垫,分割成数个小场地,以柔韧护绳圈起来。每块小场地内,都有人在进行格斗。   那并不是一个人对着一只木桩,劈来踢去,而是真真正正,两个人的格斗。   男性多数赤-裸上身,偶尔有人着一件紧身背心,统统穿便于活动的长裤,有人戴拳套护具,也有人赤手空拳,进行全接触格斗。   也有不少女性,一如若素她们这样打扮,可是她们的格斗动作,丝毫不输给男人。   “小素,这就是我是七七保持身材苗条的绝招——”小水勾住若素肩膀,“自由搏击,当当当——当!”   若素目瞪口呆。   她本以为小水七七所说的运动,不过是跳跳操,跑跑步,游游泳,哪成想竟然会是如此激烈的搏击运动?!   “那个——”若素有心打退堂鼓。   小水七七却不由分说,将若素拖进一块空闲场地。   七七扬声说:“陈教练,我们给你带新徒弟来了!”   一个肌肉虬劲,身材壮硕,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双炯炯有神,精光隐隐的眼,轻轻将目光落在若素身上,由顶至踵,好一番打量。   “年纪已经不小,想要有所成就,恐怕得好好摔打摔打。”   “……”若素脑海里,滑过“吾命休矣”四个大字。   36我的就是你的   摔打摔打,是真的摔打摔打。 若素两小时后,回到林氏康复中心去接母亲时,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所有肌肉都在叫嚣,恨不能就此蒙主召唤,可是还要在妈妈跟前表现得浑然无事一样。   倒是若素妈妈,虽然身体上倍受折腾,精神倒还不错。   临走前,林主任给若素一只纸袋,“这是家父研制的药膏,在康复训练后,肌肉感觉疲劳酸痛时,涂抹在皮肤上,可以有效缓解肌肉疲劳。”   若素眸光闪闪,轻声道谢后收下纸袋,两母女一同下楼。   回到家里,若素意外看见安亦哲正在打扫客厅,见两母女回来,学若素平时拄着拖把的样子,双手交叠,搁在拖把柄顶上,“伯母,若素,你们回来了。”   “……”若素看一眼窗明几净的客厅,暗暗想安副市长做家务倒是一把好手,又想起那夜安副市长同.志大晚上驱车回来,只为洗一条四脚裤的情形,便略略觉得好笑。   “今天想吃些什么?”若素将母亲推到房间里,扶她上床,给母亲喝一点水,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从客房里出来,问仍在打扫客厅的安亦哲。   “你今天就坐着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一切交给我来。”安亦哲放下拖把,替若素将电视机打开,“我有一台,专门播放美剧,你可以挑自己喜欢的慢慢看。”   若素挑眉。她和妈妈平时除开新闻以及生活频道的美食节目,很少看其他节目。她和妈妈以前就最讨厌爸爸掌握遥控器,从一台换频道至九十九台,每台停留时间不超过两秒。   若素两母女看电视,常常先看好每周电视广播报上的节目预告,用圆珠笔将想看的节目圈起来,等到时间,换到需要看的台去。   若素爸爸还曾为此嘲笑妻女,在看电视一事上,丝毫不见平日随性。   所以若素并不知道安副市长家的电视,还能收看美剧。   安亦哲察觉若素的微小表情,笑起来,“还能收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哥伦比亚及华纳兄弟联合电视网,家庭影院频道……有丰富选择,你有时间的话,不妨慢慢搜来看,CNN和BBC新闻是我首选。若素点点头,原来安副市长家的电视,是装了“锅”的。   安亦哲微笑,环视客厅,见角角落落已经纤尘不染,这才收拾工具,放进储藏室,转而下厨去了。   若素并不担心安副市长的厨艺,她只是对安某人突如其来的殷勤,抱有万二分警惕。   俗话说无gong不受禄,又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安亦哲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只能在新闻里看见身影的大忙人,倏忽以一副标准家庭煮夫姿态,又打扫卫生,又亲自下厨,便十分启人疑窦。   安亦哲手脚十分利落,大半个小时便将三菜一汤端上桌来。   若素推妈妈到饭桌边,给妈妈擦手。   安亦哲盛一碗汤放到若素妈妈跟前,“伯母,尝尝我烧的苦瓜排骨汤。”   若素妈妈颤颤巍巍取过调羹,舀一勺,慢慢,慢慢,放进嘴里。   若素看着妈妈的动作,蓦然闭一闭眼楮,四年来,妈妈第一次,自己用调羹喝汤,而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这以前,她不在家时,妈妈想喝点汤汤水水的东西,都要用一根吸管。   安亦哲看见若素的表情,轻轻拍一拍她手背,“看来林浅誉推行的中西医结合康复手段,很有些道理,若素,我们要坚持为伯母做康复,一定会有长足起色。”   若素含泪点点头,四年多以来,惟有今天,她最最高兴。   高兴妈妈能一点一点,恢复生活质量。   “……很好喝……”若素妈妈咽下一口苦瓜排骨汤,然后对安亦哲说道。   他又盛一碗放到若素手边,“大厨师,请你书鉴。”   若素敛一敛心中感动,清咳一声,小喝一口汤,“嗯,很好喝。”   并不是敷衍他,的确好喝,清甜排骨汤中带一点点苦瓜特有的苦味,不浓,正正好,最最去火。“以后我退休了,我们两个,可以经营一个夫妻老婆店,专做家常小菜。”安亦哲笑眯眯对若素说。   若素在脑海里想象一下,发现自己想象不能。   不料若素妈妈在一边说,“……太辛苦……不好……”   若素骇笑,“妈……他开玩笑的。”   说完瞪安亦哲一眼,你瞎说什么?!   安某人笑嘻嘻耸一耸肩,“那伯母说做什么好?”   “……享受生活……”若素妈妈看见女儿与安亦哲眉来眼去,心下安慰。   到底是年轻人,对生活充满无限激-情。   三人吃过饭,移师客厅,吃水果,看午间新闻。   电视里正在介绍博览会特色展馆,若素笑着对妈妈说,“热门场馆排队等候六七小时,进去看一看,不过刻把分钟,实在浪费生命。”   若素妈妈连连朝女儿霎眼楮,主办方副市长就坐在你身边啊,女儿。   若素睇一眼安副市长,笑,继续给妈妈剥枇杷吃。   “我这里刚好有两张热门场馆预约券,若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安亦哲吐掉几颗枇杷核在广告纸折叠成的小垃圾盒里,问。   若素刚打算说她要在家里陪妈妈,若素妈妈已经推一推她,“……去看看……开开眼界……”   “你放心,我已经请阿姨明天过来,陪伴伯母。”安亦哲微笑着,堵死若素所有退路。   若素恨恨,安小二你已经筹划好一切,并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   安亦哲慢悠悠拿起一颗鸡蛋大小,洗干净的橙黄色枇杷,递给若素,我要征求你意见,你总归是不肯的。   两人两双眼,一双似熊熊烈火,一双如冷冷清泉,视线在空气里碰在一处,发出“滋啦啦”声响。   次日,安亦哲上楼来接若素,与他同来的,还有上次来过的那位阿姨。   和和气气,胖墩墩的阿姨进得门来,看见一副出门打扮的若素,再看一眼身旁同样很休闲的安亦哲,眯眯笑,“沈家姆妈,我们同他们一道下楼好伐?他们走他们的,我们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到得楼下,阿姨推着若素妈妈坐的轮椅,在若素上车前,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们好好玩,晚点回来也不要紧,沈家姆妈我会得照顾的。”   若素听得脚下打跌,阿姨,你的话为什么听起来充满歧义?   安亦哲听了,只微微摇头,看起来阿姨恨不能他们在外过夜才好啊。   安亦哲驱车到浦江东岸,靠近博览会展区一处停车场,将车停妥,领若素走出停车场后,扬手叫一辆出租车去展区入口。   司机看一眼头戴牛仔蓝纽约扬基队棒球帽,鼻梁上架一副深茶色墨镜的安亦哲,又看一眼始终撇头望着车窗外的若素,噤若寒蝉。心道这俩小情侣不是吵架了罢?气氛很沉重啊……   下车到博览会入口,进入安检门时,身穿博览会蓝白色制服的年轻武-警,礼貌地请安亦哲将墨镜钥匙,以及随身携带物书,放在蓝色塑料框里,通过安全检查通道。   当安亦哲摘下帽子墨镜,放进塑料框里时,年轻武-警一愣,脱口而出︰“安……”   安亦哲轻轻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年轻武-警战士不要声张。   那年轻武-警战士即刻领会,拿金属探测器,认真在安亦哲前身后身四肢处检查,确认安全,这才放行。   若素在安亦哲后面,通过安全检查,似笑非笑地走向等在不远处的安某人。   安亦哲看见若素脸上表情,笑起来,“有什么话直说,你这样笑,不如你生气好看。”   若素差一点又怒发冲冠。毛?原来你动辄惹我生气,是觉得我生气好看?!   不过若素立刻又冷静下来,不上他的当,“我以为你是一市之长,理应享受特权。”   安亦哲摇摇头,“不!恰恰因为我是一市之长,所以更加不能享受特权。那个武-警战士如果因为我是副市长,而轻易放我通过安检门,那是失职,恐怕这时候已经被撤换下去。”   若素撇嘴角,哼,享受特权,不享受特权,还不是你一句话?有权有势,才有资格冠冕堂皇。你去问问平头百姓,如果有机会享受特权,谁会放弃?   安亦哲将帽子戴回头上,墨镜重新架在鼻梁上,然后摸一摸若素头顶,“你想看什么场馆?”   若素兴致索然,“不用排队的场馆,都可以。”   安亦哲失笑,摇头,“我也不知道哪些场馆不用排队,我们边走边看罢。”   若素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安某人安排。   果然有些场馆不用排队,若素随安亦哲走进去,然后便迈不动双腿。   有一个场馆,里面全是纪念书小摊,出售中东风格首饰围巾梳妆匣,不见得多精致,但贵在样式独特,别有风情。   若素扑上去,全程用英语同小摊主讨价还价,杀得摊主双手合十,请若素赶紧到下一摊去。   安亦哲微笑跟在若素身后,将她看中的几款首饰,以合理价格买下,然后继续在若素身后,看她杀价杀得不亦乐乎。   等两人从中东联合馆出来,若素回眸,看见安亦哲手中数只口袋,蹙眉,“你买了什么?不会被他们斩进罢?”   他便将口袋递给若素。   若素接过口袋,一一打开来,不由得啼笑皆非,“你都买了?”   “买了几样有特色的。”他并不否认。   若素顿足,“你有钱不会给我?给他们做什么?我只是享受砍价的痛快感觉,并不是一定要买。”   安亦哲愣一愣,随即苦笑,好罢,马屁拍在马腿上。   “那我送给我大嫂……”   谁料若素抱紧口袋,“送给我,就都是我的!你要做人情,自己再去买!”   反正你也不差钱!   安亦哲听了,朗声笑,“知道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行了罢?”   然后拉起若素的手,“走,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37对着镜头,微笑~   安亦哲带若素乘上园内接驳车,去到远远的一个场馆。   那场馆外形犹如一只竖立的纸卷,正在被慢慢展开,钢骨之外以无数片透明塑料碟覆盖,阳光从外墙透过,落下斑驳幻影。   门前已有人在排队等待入馆。   安亦哲看一眼手中预约券,还有十分钟时间,低声问若素,“渴不渴?那边有饮水机……”   若素摇摇头,“出来再喝罢,免得错过时间。”   安亦哲再一次发现若素的时间观念强到近乎执着,“好,出来再喝。”   十点差一分时候,安亦哲拉着若素,凭预约券,进入馆内。   若素一眼被一只巨大玻璃圆柱体吸引,其中正有两个人,穿白色衣服,戴安全头盔,由巨大鼓风机吹出的强劲风力,送上半空,漂浮在数英尺高的地方。   “这是垂直风洞,等一会儿我们也去体验一下。”安亦哲在若素耳边说,“我们可以体会片刻失重状态,这以前只在个别国家航空航天培训中心才可能实现。”   若素的全副注意力都已经被那玻璃风洞所吸引。   风洞旁站满围观的参观者,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目瞪口呆。   安亦哲微笑,拉着仰望空中漂浮飞翔体验者的若素,一点点挤过人群,来到门口,向工作人员出示预约券,又用英语交谈片刻,那工作人员便向安亦哲圈起拇指和食指,连连说OK,noproblem!   等里面两人随着风速的减弱,慢慢着陆以后,工作人员请若素与安亦哲一起去寄存个人物品,换上全副装备。   若素这时方省悟过来,安亦哲并不只是在与她说一说,而是真打算和她一起体验一把风洞的飞翔感觉。   若素退缩,摆手摇头,她不惯对着这许多陌生眼睛,当众表演。   不想那浓眉大眼的工作人员对若素挑起大拇指,用英语说,你男朋友很棒,想给你一个别致的相遇一百天纪念,来来来,不要害羞,不要害怕,你男朋友会保护你。   若素啼笑皆非,再不好当众推拉,只得被安亦哲牵着,先观摩一段教学视频,随后换上安全装备,跟在安亦哲身后,走近风洞。   教练示意一次只允许一人从风洞口进入,安亦哲拍拍若素肩膀,又指一指风洞上方,“我在上面等你。”   说完,他按照教学视频与教练的现场演示,两臂交叉抱胸,抬起下巴,收到信号后,在教练帮助下,身体慢慢前倾。即刻,他感觉到风从身体下方,向上强劲推送,这时他张开双臂,腾空而起。   这种失重感觉,难以言喻,在最初的违和感过去以后,那奇妙的,仿佛毫无拘束自由翱翔的美妙体验,的确使人流连。   若素在风洞口,抬头仰望,看见安亦哲飘浮在半空中,向她招手。   若素不是不紧张的,虽然安亦哲看起来十分轻松就腾空飘浮,然而对于运动无能的她来说,不啻是巨大考验。   那教练在若素身后,克服噪音,大声说:“勇敢些,与他一起飞行,这将是人生至美妙的一次经历。”   若素望进那洋教练一双鼓励的眼里去,终于点点头,按照教练示范,两臂交叉于胸前,身体前倾,在教练帮助上,由风送离地面。   悖离万有引力作用,在空中飘浮的感觉,真正奇妙至极。   若素在巨大风扇的噪音声中,放声尖叫。   真真正正,无所顾忌,从内心深出发出的尖叫,被轴流式压缩机产生的噪音所掩盖,若素觉得胸中那些郁闷之气,统统发泄出来。   当她伸展双臂,一点一点,飘升到安亦哲身边时,一直护在她身边的教练,倏忽放开双手,将她交给安亦哲。   安亦哲双手抓住若素的手,隔着手套,两人十指交-缠,护目镜后,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无处言说,在这脱离万有引力的片刻,悉数被抛在身后。   这一刻,若素脑海里,忽然对曾经嗤之以鼻的,那对维罗纳的年轻恋人,有刹那灵犀相通。   背负双方家族世代血海深仇,决不应相爱的人,内心的煎熬与痛苦,相约一起假死私奔,只因爱情之伟大,远远抵不上仇恨之刻骨。   如果不是那最后关头的阴差阳错,他们会否幸福到老?   若素不得而知。   只是若素这一刻,凝视对面这个男人的双眼,不是不怅然的。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那些往事,如果她今时今日,真是认识他一百天,如果她可以失去记忆,那么,爱上这个叫“安亦哲”的男人,无疑是极自然的事。   可是——   若素蓦然避开安亦哲的眼,试图收回自己的手,他却紧紧抓住,不放!   这时教练示意时间到,然后帮助两人,向出口方向,一点点飞去,先将若素送回地面,再将安亦哲送到地面上。   两人着陆后,向教练表示感谢,教练对两人露出阳光般笑容,直赞两人有默契,飞得好,并告知两人,有飞行光盘可以购买,作为纪念。   若素不为所动,安亦哲却微笑,跟工作人员前去,付费,购回刚才飞行时的一段视频的光盘。   走出场馆,外头正是一日之中,最热时候,长夏将至,阳光已经渐渐毒辣。   若素被阳光晃得狠狠皱眉。   安亦哲见了,将自己鼻梁上的墨镜摘下来,戴在若素鼻梁上。   “还想去什么场馆看?还是先休息一下,喝点水,吃顿饭?”   若素在新闻里看过,一份最寻常菜饭,要价五十八元,她在家里对妈妈说:“简直抢钱!”   此时此刻,要她当这戆大,她才不肯。   摇摇头,她说,“我带了面包……”   话音未落,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白色纯棉掐腰衬衫,牛仔铅笔裙,足蹬坡跟松羔底鱼嘴鞋的年轻女郎,像发现新大陆般,举着话筒,朝他们这边冲过来,身后跟着摄像师。   若素眉心一颤,暗道:不好!   奈何还没等她拖住安亦哲混迹人群,那女郎已经穿着坡跟鞋,媲美女飞人一般,健步如飞地掠到两人跟前。   “各位观众,看看我在世博园有什么意外发现?!”女郎将话筒放在颌下,露出一张描摹精致的脸来,“是我们的安副市长!”   若素见安某人已经暴露在摄像机前,暗暗想,弃车保卒,安副市长,对不起,只好让你自己应付了。然后一点一点,想从安某人身边退开,隐到被摄像机和女记者吸引过来的人群里去。   不料安亦哲先一步发现若素意图,手指紧紧扣住若素的不放,然后对女记者微笑,“我今天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带女朋友来观博,马记者就不要报导我们了。你看那些在烈日下为我们能更好的游览博览会而服务的志愿者,他们才更值得报导。”   女记者一愣,再看一眼安副市长与女朋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连忙以眼神示意摄像师,推个近景给安副市长的女朋友。这可是独家消息,爆炸新闻!   本城政坛新贵,最年轻副市长,一向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让人恨,惹人爱的安亦哲,有女朋友了!   这下要跌碎多少梦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麻雀们的玻璃心啊啊啊……   女记者在心里唉叹,哎,没希望了……   若素这时万二分庆幸,安某人将墨镜架在她鼻梁上的举动,至少,她不必一张脸彻底暴光在大众面前。   女记者点头,“是,安副市长所言极是。安市长真是一位热爱本职工作的好市长,即使自己前来游园,也不忘志愿者的辛劳,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   女记者拍完安某人,笑眯眯地收了话筒,“安市,祝你和女朋友观博快乐。”   “谢谢你,马记者。”安某人微笑着,朝女记者点点头,然后拉着若素,怡然而去。   若素却再没有一点继续观博的兴致,“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罢。”   安亦哲点点头,将背包挎在肩上,挽住若素手臂,出园,招出租车回到先前停车的停车场,取车回市区吃饭。   一路若素闷闷不乐,安亦哲想一想,终是找一间以各色面条著名的山西面馆,停车下去吃面。   “你不喜欢面对媒体?”他问若素。来时她虽兴致索然,却还不至于闷闷不乐,他思来想去,大抵只得这个原因。   若素点点头。是,她不喜欢面对媒体。他对妈妈说,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是一回事儿,可是在全城都能看见的新闻里,宣布她是他女朋友,则是另一回事儿。   这就好像,原本不过是一出小剧场小受众的实验话剧,突然之间搬上万体馆舞台,全城直播一样,让演员措手不及。   安亦哲微笑,“如果一日,我们结婚,你作为副市长夫人,需要出席许多场合,招待各方来宾,甚至与我一同出访,需要你时刻面对媒体。若素,你要有心理准备。”   若素张张嘴,想说我才不要同你结婚,可是脑海里闪过妈妈一张期待她结婚生子的脸,闪过妈妈为了她艰苦康复治疗的身影,若素话到嘴边,终是咽回肚子里去,只能心有不甘地瞪安某人一眼,腹诽:这么巧就被记者撞见,不会是安小二一手安排的罢?   对面安小二,云淡风轻地笑,“既然已经和伯母说了出来玩一天,还剩下半天,你想去哪里玩?”   若素无语望天,安小二,你思维跳跃幅度太大了。   安之若素 [VIP]38 怀疑与恐惧   不可避免,新闻中出现年轻安副市长的身影,颀长挺拔,英俊淡然,面对记者镜头,意态从容,并不闪避,大方向媒体介绍女朋友,这样的镜头,落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不知多么幸福和谐。   若素次日上班,经过报亭,看见报纸上有视频截图,赫然是她与安小二,十指交握,并肩而立的样子。   走进杂志社,出人意料,小水七七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实属罕见。   小水正捧着报纸,对七七哀叫:“偶像有女朋友了!偶像有女朋友了!为毛没有年轻英俊有钱有闲的贵公子一眼看中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走,结婚去!为毛没有?!为毛没有?!”   七七淡淡瞥小水一眼,“你偶像剧看多了。”   小水自报纸边沿看见若素进门,便抖着报纸对她说,“小素小素,你快来看,安亦哲有女朋友了!”   嗓门之洪亮,整座院落都响彻回音。   若素额角顿时一跳。   “小水视安亦哲为择偶标准,此时正处于极度失落中,你表理她。”七七过来,探头看若素的背包,“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七七真狡猾,怎么好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领先一步问小素找好吃的?”小水挥舞手中报纸,忽然似被施了魔法,凝固,“小素,不许动!”   若素一惊,手腕一颤,捧在手上的纸口袋几乎落地。   小水浑然不觉,只一手擎着报纸,一手遥遥冲若素比画,隔空遮住若素眉眼,随后发现新大陆般地叫,“七七,七七,你快来看!小素是不是有点像安亦哲的女朋友?”   “小素像谁的女朋友?”空虚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若素身后。   若素已经习惯空虚永远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做派,只抿一抿嘴唇,继续挽着背包,捧着纸口袋,往茶水间走。   那边厢三颗脑袋围住报纸,嘁嘁嘈嘈,从报纸后头探出来,望一眼若素,继续嘁嘁嘈嘈。   若素全当没有看见,放下包,洗手,从冰箱里取出谷物豆浆来,搁到电蒸锅上加热,随即将纸口袋放在茶水间的圆几上,“新鲜烘焙出炉,咖喱羊角酥,冷掉就不好吃了……”   话音未落,三人已经丢开报纸,争先恐后跑进茶水间来。   “是地铁站口那一家吗?”小水拿起一只咖喱羊角酥,双眼放光地问。   若素点点头。   小水跳起来,嘴里叼着羊角酥,便要来拥抱若素,被空虚一把拦住,“仔细你的油手。”   小水嘿嘿笑,“小素我爱你!”   七七趁小水表白之机,已经在吃第二只咖喱角。   地铁站出口那家,专卖新鲜烘焙西点,虽然不是什么品牌大店,可是比起不晓得委托给什么生产厂家生产包装配送的名牌西点,他们家每天都在客人眼皮底下,制作最新鲜面点。每天都要排长队,才能买得到。可是即使排队,有时也未必能买到心仪的点心,端看运气。   今天若素买到咖喱羊角酥,实属幸运。   “喂喂空虚,我看到你藏起几只!”小水叫道。   “空虚,藏起来打算留给谁啊?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哼哼……”七七做一副“狞笑”表情。   未等空虚做答,帝玖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都到齐了?那就上来开会罢。”   又凌空撇下东西来,直飞七七脑后。   七七已经熟能生巧,听见破空之声,侧头,伸手,接下东西,看一眼,交给若素,“喏,小素,这一期外包稿件,截稿以前要交出来,否则帝玖会要你提头来见。”   “你们再磨蹭,我就要你们提头来见。”楼上,帝玖淡然说。   三人赶紧上楼开会去了。   留下若素,先例行打扫卫生,空下来,才拆开文件袋,取出稿件来。   只略略浏览,若素的眉心已经不由自主,拧紧。   文件袋里是数篇原稿,内容大致描述现阶段实验室里才有的高科技,在未来各领域的应用前景。   其描写之详实细致,绝非新闻通稿或者外文刊物会向普罗大众公开的信息。   许多冷僻艰涩词汇,饶是今日大量阅读原版新闻报刊的若素,也要联系上下文,做出推测。   若素额角急跳,有一种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感觉,赶紧将稿件悉数塞回到文件袋里去。   若素坐立不安。手上文件袋,仿佛一枚危险的炸-弹,令她惶恐。   这不是寻常人可以接触到的东西。   若素有时无聊,也会看科学探索频道,看外国纪录片,介绍世界最新型武-器,制造原理,使用效果,用以锻炼听力。   多年以前,她还是不知人情险恶的女孩子时,曾经与那个阳光男孩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外国人将自己的先进武-器都拍下来,放给全世界人看,不怕被人偷师?   耀祖便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傻瓜,放给你看的,不过是武-器的杀伤力和外观,核心技术,怎么会拍出来给你看?目的不过是让有需要的人,去购买他们的军-火罢了。   那时若素尚且天真,似懂非懂。   如今恍如隔世,一见这几份原稿,已经心惊肉跳。   午饭时,人人察觉若素心不在焉。   “小素,是不是我们带你去运动,你太累了?”小水小心翼翼问。   “一开始的确会不适应,不过坚持下来,就会发现身体比以前强健。”七七拍拍若素肩膀,“不要放弃,小素。一周至少两次,不然没有健身效果。”   空虚笑问,“咿?你们带小素去锻炼了?为什么不叫上我?我可以以师兄的身份,多多指点她。”   帝玖闻言,淡笑,“这么说,你最近身手有长足进步?那晚上一起过去,我们切磋切磋。”   空虚哀叫,“救命!”   若素勉强微笑,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问一声帝玖?   下班回到家,若素一边在厨房里忙饭忙菜,一边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自己进杂志社以来的点点滴滴:神出鬼没英俊潇洒的空虚,面目平淡气场强大的帝玖,活泼可爱眼神犀利的小水,大大咧咧身手敏捷的七七……若素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他们都知道,而她却被蒙在鼓里的事,一直在悄悄进行中。   “我回来了。”客厅方向传来安亦哲的声音。   若素手一抖,差点切掉自己半片指甲。   低头看一眼左手中指上一线切痕,若素叹息,到底还是心乱如麻,风声鹤唳。   吃过饭,送母亲回房休息,若素叫住安亦哲。   “什么事?”安亦哲原打算时间不早,回“娘家”睡的,这时见若素一脸严肃,便轻声问。   若素示意他同她到阳台说话。   两人在阳台,各据一角,双臂平摊在栏杆上,望着外头,浦江的沉沉夜色。   “我有些事,想请教你。”良久,若素低声,将杂志社外包给她稿件一事,大致讲给他听,“想请你帮忙看一看,是否涉及敏感信息。”   如果不是他安排她进译文杂志社,那么,这件事自然会引起他的重视;反之,他自然不会阻挠她,翻译这几份稿件。   这是若素心中的计较。   安亦哲就着北阳台顶灯的青淡光线,望一眼若素,点点头。   若素便进屋取了文件袋,又踅回来。   安亦哲取出稿件,略翻一翻,在要紧处微微停留片刻,然后合起来,放回文件袋里。   “你在担心什么,若素?”   若素苦笑,担心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担心自己,又牵扯进不应该牵涉的事里去罢了。   安亦哲太息,将若素拥进怀里,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见她并不挣扎,便在她头顶吻一吻,放开她。   “如果真是极机密的东西,也不会交到你的手里。这些稿件,在国外学术杂志上,都刊登过,只是国内少有刊载。你放心翻译就是。译文杂志的目的,也正是向国内读者,介绍一些平时鲜见的文章,拓宽视野。”   若素听安亦哲这样说,一颗心才慢慢,慢慢,落回原处。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妥。   安亦哲笑一笑,“不要工作得太晚。”   若素点点头。   “那么——晚安——”他倾身凑近若素。   若素微微一愣,以为他要吻自己,怔忪间,犹豫着接受还是拒绝,他却伸手,将文件袋放在她手里,然后拂乱她的额发,“早点睡。”   随即转身离去。   留下若素在暗夜里,一张脸慢慢涨得通红。   死安小二!若素在心里啐了一口,浑然不觉她稍早时的心乱如麻,心惊肉跳,已经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39你想清楚了吗?   安亦哲驱车回家。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渐闷热起来,只是夜凉如水,按下车窗,晚风仍带着冷意。   他想起青淡灯光下,若素犹豫纠结,不晓得是抗拒还是承受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是他恶趣味罢?   其实,是想吻下去的。   只是,对着惶惑不安的若素,不是没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刹那工夫,他脑海里已然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没有吻下去。   他浅浅地笑,心间柔软   回到家里,安亦哲在客厅里遇见还没有睡的大哥。   安亦军拍一拍沙发,示意弟弟过去坐。   “总这么两头跑,不累?”   安亦哲转进厨房,为自己倒一杯果汁,返回客厅,坐到兄长身边,耸肩,“还好,并不比以前执行任务时辛苦。”   安亦军点点头,他是军人,自然晓得其中艰苦,“昨天老爷子说的话,你仔细听进去了没有?”   安亦哲扬睫,望进兄长眼睛里去。   昨天送若素回家,他如约到英生处吃饭,不意外看见英氏一门和自家父母兄嫂在场。   安亦哲知道老爷子极喜欢温琅这个儿媳妇,虽然嘴上并没大肆宣扬,然而行动上已经教所有人知道,为难温琅,便是为难整个英家。   所以温琅曾经的一段婚姻所遗留下来的麻烦,很快销声匿迹,再没有人不识相地,拿旧事做筏子,给温琅难堪。   老爷子喜欢儿媳妇烧的家常小菜,又担心儿媳妇上门,一则拘束,二则使不惯英家大宅里的炊具,所以将家宴安排在儿子媳妇住的石库门房子里。   他到的时候,冷菜已经上齐。   英生见他进门,便似笑非笑地建议,“爹爹姆妈,亦军迟到,应该叫他自罚三杯,不然不放他过门。”   他看见英妈妈拍英生的手臂一掌,“阿二要开车的,你别起哄。”   说完又招呼他过去坐,“阿二,许久不见你过来玩,最近一定很忙。”   安亦哲向老爷子,英妈妈和自家父母打招呼,然后落座。   一旁大哥大嫂正在努力让囡囡在人人多场合不那么害羞,多多与人交流。   英大哥家的男孩儿泽普,取出手机,调出游戏给囡囡玩。   两家人气氛融洽如同一家。   温琅来来回回,上了数道热菜,英生便拽住她的手,再不肯放开,“厨房还有几道菜?已经够多,你坐下来吃饭!”   语气霸道,可是眼神温柔。   众人哄笑,说英生心疼老婆。   英生挑眉,“心疼老婆,天经地义!大哥姐夫,难道你们不心疼老婆?”   英大哥英雄与安亦军齐齐笑,被英生拖下水,哪里好说个“不”字?   英生又将视线转向安亦哲,“你别一个人在那里得意,赶紧结婚,你就知道,老婆娶回来,是用来疼的。”   安亦哲忙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英生傲骄地“哼”一声,继续给老婆温琅布菜去了。   吃过晚饭,两家人移师客厅,吃水果看电视,其乐融融。   英老爷子喝了会茶,与长孙和小外孙女略玩了会儿,便招手叫安亦哲,“亦哲,有没有兴趣陪我下一盘?”   安亦哲点头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他下棋,师从父亲,可是父亲的棋,却是与英老爷子学的,说起来,都是一个棋路。   父亲和英老爷子下棋,一盘棋,可以下几天甚至个多月,常常冥思苦想走一步,便走开去做些别的事,过两天空下来,再走下一步,十分磨折。   除了英生,其他人都秉持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教条,时时看得肚肠根都觉得痒,也不发声音。   安亦哲陪英老爷子走到客厅另一端,取了棋出来,坐下来,摆棋子,开局。   老爷子今晚显然志不在棋,走了几步,便撂下棋子,道:“最近你做了桩大事,各路人马,反应很激烈啊。”   安亦哲闻言,不免眉梢轻挑,“风都刮到您耳朵里了?”   老爷子淡笑,“的确有人辗转递话给我,不过你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向很少插手。”   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是不是?安亦哲笑着以眼神说。   老爷子咳嗽一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事可以雷声大,雨点小,亦可以于无声处听惊雷,端看你想要取得什么样的结果。”   安亦哲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爷子并不在这一问题上多费口舌,提点过,便抛到脑后去,笑眯眯说:“听你妈妈讲,最近交了女朋友?”   安亦哲看一眼笑得不知多和煦的老者,称“是”。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和你英妈妈看一看?”   “您见过她的。”安亦哲笑起来,“就是英生婚礼上,那个神秘女郎。”   “呵,是她。”英老爷子吃掉两颗黑子,“那更要带来让我们见一见,谢谢她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转移众人视线。”   不等他答复,老爷子再度撂下棋子,“亦哲,你在我眼里,便是我的第三个儿子。如今英生已经成家,你也该考虑一下了。如果你认定了她,就把她带出来,介绍给所有人,不必藏藏掖掖。如果不是,英家也好,安家也好,都没有玩弄感情的先例,趁早放手!”   这话说的,语气已经颇重。   安亦哲听了,也放下棋子,郑重对老者说道:“老爷子,我是真心同她交往,并不打算玩弄感情。”   英老爷子颌首,“下午有我的旧识打电话过来,说他手里,有一段新闻视频,里头是你和女朋友在博览会园区手牵手接受采访的片段,请示我,是删,还是播。我暂时替你按下了,你有什么打算?”   “谢谢你,英伯伯。”谢谢你视我如子,也谢谢你,替素昧平生的若素考虑。“新闻播出来,也好,免得各位叔伯阿姨,总担心我个人问题,想方设法替我介绍女朋友。”   英老爷子哈哈笑起来,“怎么,已经有人为你牵线搭桥?”   安亦哲笑而不语,老爷子落子起手,“曝光恋情未尝不是好事,可以提升你的亲和力,只不过……”   安亦哲静静望向老人一双老辣睿眼,等待老人下文。   “……”老爷子笑一笑,“男人最要紧,是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无论风如何大,浪如何急,都不至使爱人遭受波及。这一点,我做得不好,你英妈妈年轻时候,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好在无论英雄还是英生,都比我做得好。你大哥也做得很好。”   老人说罢,伸手推开棋盘,有些话,点到为止,剩下的,还要靠年轻人自己去琢磨。   安亦哲便跟着起身。   这些年,他朝着自己决定好的方向,一往无前,然而骨子里,总有淡淡疲惫。只是他的工作性质,令他时时警惕,不可懈怠。   然而对着若素,也许是她对他别无所求,亦或是往日经历使她下意识抗拒探索他的生活,反而教他无限放松。   他脑海中浮现若素亦嗔亦怒的一张素颜,便淡淡微笑。   安亦军看见弟弟脸上淡而又淡的笑容,摇摇头,“阿二,你想清楚,当心假做真时真亦假,你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安亦哲自回忆里抬眸,“我知道了,大哥。”   安亦军颌首,身为兄长,他该提点的,已经提点过,但愿他这个从未上过情场的弟弟,能领悟爱情与歉疚之间的区别。   “赶紧上去睡觉!”他挥手赶最近两头忙,明显清减的弟弟上楼休息。   安亦哲喝光杯子里的果汁,拍拍大哥肩膀,“又怕打胡噜大嫂睡不着?我介绍你去看一个中医罢,总是等大嫂睡着你再睡也不是办法。”   安亦军微笑,“没关系,正好我也要查资料。”   安亦哲便不再说什么,上楼去。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他独自在黑暗中微笑。   大抵是那几份涉及最新科技核心技术内容的稿件分散若素的注意力,她今天并没有因为电视里出现他同她十指交-缠的新闻,请他吃排头呢。   只是不晓得过两天她回过味儿来,会怎样甩眉拉脸,不给他好颜色看?   他放松身体,将双手枕在脑后,与其等到有些难以拒绝的上司首长,介绍一个有雄厚背景,从小接受政-治熏陶,矜持有余,沟通不能的女子做女朋友,进而组成家庭,他不如培养一个可以与他同进退的女子,做他的妻子。   这样的想法,在他坚定自己从政的决心时起,就已经隐隐成形,只不过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人选。   直到若素再一次进入他的视线。   若素的坚强,若素的倔强,若素的愤怒,还有……若素的眼泪——心里有一把声音说,就是她了!   他接近她,观察她,试探她,然后日渐发现她的美好。   只不过——安亦哲翻身侧躺,望向窗外黑皴皴的夜空,不知道若素,能不能承受这一切?承受他将要加诸于她的身份与这重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安亦哲闭上眼睛,其实他知道,若素一定会抗拒,所以——他利用若素对母亲的那份歉疚,利用若素想给母亲一个更好生活环境的急迫心情。   呵,安亦哲笑一笑,首长说,有人批他独断专行,其实,那人说错了。   他不是独断专行,他是心狠手辣呢。   40那西瑟斯   若素如期将翻译好的稿件,交到帝玖手里。   帝玖从文件袋中取出来,翻看,原稿在上,译稿在下,工整手书,字迹干净。   “翻起来可吃力?”帝玖大致浏览,看见生僻冷涩字眼一一翻译到位,微笑着问。   若素不做声。   吃力?没有她喊苦喊累的资格,何况只是翻译稿件。   若素不懂得到上司跟前邀gong:很多专业术语都是敏感词,上网搜索按当地法-律被屏蔽;有些属于新兴事物生造词,鲜有确切翻译,她翻阅海量中英文书籍文献,逐字逐句,认为自己大体能达到信达雅的及格标准,才将稿件交上来。   帝玖笑眯眯将稿件塞回文件袋里去,以文件袋拍一拍若素肩膀,“我拿上去仔细看,辛苦你了,小素。今天中午,加个菜,庆祝一下罢。”   被帝编大人这样突然袭-击得次数多了,若素已经习惯,微微笑,点头,然后看着帝编大人,眉花眼笑,吹着口哨,上楼去了。   中午吃饭,原本两荤两素一汤,若素得了帝编大人指示,又加了一荤一素两只冷盘。   许是因为天气逐渐热了,那一盘用麻腐切成方糖大小,佐以糖醋酱油盐同蒜末,与黄瓜丝拌在一起的凉拌麻腐,大受欢迎。   菜足饭饱,小水拍拍肚皮,对若素说,“小素,晚上一起去锻炼,今天又吃多一碗饭,起码练足两小时才能消耗多余热量。”   七七喝光最后一口虾仁米苋豆腐羹,朝后向椅子里一靠,“小素,一起去罢,一周两次,不能偷懒。”   “帝玖,我们也一起去罢?去看看小素练起来是什么样子。”空虚笑眯眯地问帝玖。   帝玖看一眼明显欲哭无泪,脸上颜色十分无奈的若素,展颜一笑,“好。”   若素顿时觉得乌云罩顶,一边内牛满面,一边在心里哀叫:不带乃们这样欺负人的!   下班时候,若素遍寻借口,被小水七七一一驳回。   小水笑嘻嘻望着若素,等若素寻找终极借口,若素却不想拿妈妈做籍口。   “我打个电话回去,交代一声。”若素终于说。   走到一旁,若素取出手机,想一想,打电话给安亦哲,“我单位里有事,能不能麻烦你今天下班以后,过去帮我照顾一下妈妈?”   那边安亦哲清朗的声音温和淳厚,“没问题,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道再见,齐齐收线。   若素将手机收回大背包里,抬起头来,不意外看见小水七七两人向她挤眉弄眼,“跟男朋友早请示晚汇报?小素好幸福……”   若素叹息,“被你们拖去接受摔打,哪里幸福?”   二女便嘿嘿笑,一左一右,夹着若素,走出杂志社,出了弄堂,帝玖已经开一辆大街上随处可见,国产面包车等在巷口。   空虚坐在帝玖身后一排靠窗位置,正半闭着眼睛听iPod,感觉车身轻微震动,挑起一边眼皮,看见小水弯腰上车,便又重新垂下眼睑,继续听歌。   若素上车以后,同七七坐在一处,七七叮嘱若素,“抓好扶手。”   若素初时还觉不明所以,可是等帝编大人发动引擎,脚踩油门,若素便知道七七的好心。   看起来平眉淡目,无甚特色的帝编大人,一但双手握住方向盘,便如同本恶棍附体,整个人顿时凌厉起来。一辆最最平常十一座面包车,被他开得如同一级方程式塞车,在晚高峰下班的车阵中左右穿插,逢车必超。   若素目瞪口呆。   小水笑着对若素道,“小素,长见识了罢?”   若素大力点头,长见识了,以后再也不要乘帝玖开的车,死也不要!   三十分钟后,面包车停进商务大楼停车场。   若素下车,扶住车身,缓一缓呼吸。   太过紧张刺激,心脏吃不消。   帝玖拍一拍若素肩膀,“小素,太缺少锻炼,有待加强。”   我不要加强,可不可以?若素内心一阵狂呼,还是迈步跟上众人。   到楼上健身房,走过长长通道,若素跟小水七七进更衣室换过衣服出来,空虚与帝玖已经在一块场地里活动开来,正在进行搏击。   若素微微眯起眼来,想不到空虚平日看起来优雅颀长的身形,脱去西装革履之后,竟然是一身矫健结实肌肉,动作间筋肉贲张,十分耐人寻味。   然而更叫若素意外的是,眉目平淡的帝编大人,亦非白面书生,而是动作敏捷,招式凌厉的运动高手。   若素看着两人,将兼容并蓄武术、空手道、柔道、剑道,跆拳道,泰拳,以及西方拳击和摔跤等武道精华的格斗技巧,发挥到淋漓尽致,施展浑身解数,务必要击倒对方,心中叹服不已。   上一次教练教她基本的站姿,腿法脚法等格斗技巧,以及将要被对手撂倒时,怎样减少落地时对自身冲击所造成的伤害。   “想学会格斗,要先学会摔倒。”教练并不怜香惜玉,该摔便摔,该绊便绊,很下得去手。   此时若素看见帝玖空虚之间的格斗,忍不住想,他们要经过多长时间坚持不懈的锻炼,才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身手?   “我听说他们十几岁时已经在练自由搏击,到现在,没有二十年,也有十七、八年。”小水读懂若素表情,凑到若素耳边,小声说。   这时围观帝玖空虚格斗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好!”   不过是一个垂睫的瞬间,帝玖已经将空虚撂倒在地,一手横在空虚颈上,一条膝盖压住空虚一边手腕,低头俯视空虚。   好——有压迫感!若素在心里说。   然而只不过刹那光景,帝玖便放开空虚,伸手将他从黑色胶垫上拉起来,拍一拍他的肩背,“侥幸胜你。”   空虚动一动手腕,“差点废掉。”   “晚上请你吃饭。”帝玖笑眯眯。   空虚淡淡哼一声。   若素看得津津有味,总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十分奇特,这时有人过来,拿东西扇往若素脑后。   若素听见风声,下意识侧身闪避,然后回头。   一眼望进教练的一双精光隐隐的眼里去。   教练拿记事板同样扇向小水与七七,“不要偷懒,赶紧去练习!”   小水七七连忙找空场地,相对格斗去了。   教练看看若素,“反应倒还不算太慢,跟我来,把我上次教你的基础姿势,给我练一遍。”   若素连说“不”的机会都无,教练已经拉高场地边上的弹力绳,用记事板拍一拍若素后背,示意她钻过去。   空虚帝玖这时候披着大毛巾,从那边场地钻出来,站到这边场地护栏外,“小素,加油!”   若素无奈,只能尽量在脑海里回忆上次教练传授的十八般武艺,鸡手鸭脚,轮番使出来。   一旁有人“噗嗤”轻笑。   声音虽然轻,传到若素耳朵里,却是轰然巨响。   沈若素同学的脸“轰”一下,便红了。   她本不是运动方面天才,兼之一把年纪才开始练习,本来已经抖抖豁豁,这时听见有人嗤笑,一张老脸拉不下来,顿时停在当场。   教练不悦地瞥一眼来人,再看看若素手足无措的样子,“虽然上周教你的,你已经忘得七零八落,可是记住的动作,倒也似模似样。自由搏击同任何一种技击运动一样,都要勤于练习,所谓拳不离手,就是这个道理。等到熟能生巧,你的身体会自动摆出正确姿势。现在先休息一下,十分钟后我们继续。”   说完看一眼秒表,钻出护栏,去指点别人。   若素转头望向刚才发出嗤笑声的人,发现他站在空虚与帝玖旁边,在健身房里,穿得如同要到海滩度假般悠闲自在,双臂压在护栏上,笑眯眯回望她。   “以初学者来说,你练得已经非常好。”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一泓泉水,映着春花似的,清澈而多情的样子。   若素蹙眉,她不惯搭讪陌生异性,听他这样说,只好点点头。   这时候小水七七也披着大毛巾跑过来,同他打招呼,“那西瑟斯,今天有空过来啊?”   那西瑟斯桃花眼电波流转,“我一直有空啊,是两位美女不注意我罢了。”   一边说,一边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捧一捧心口。   小水做呕吐状,七七则全然做没有听到状,递给若素一瓶运动饮料。   “陈教练虽然看起来凶,可是教徒弟却是最有耐心,最认真的。”七七对若素说。   若素点点头,喝一口运动饮料,压一压心头火。   那西瑟斯笑起来,“他拿女孩子最没有办法,你稍微冲他撒撒娇,他就没辙。”   若素瞪他,健身这东西,同撒娇有什么必然内在联系?   那西瑟斯也挑眉回看若素,嘴角噙笑。   可惜,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他,并不是若素那盘菜。   若素不鸟他,转头去向小水七七请教怎样才能练好自由搏击。   那西瑟斯的一双桃花眼,便一霎不霎,盯在若素身上。“这个妹妹看起来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活脱脱贾宝玉附体一般。   帝玖与空虚见了,一人拿住他一边肩膀,“她不是你能动的人,那西瑟斯。”   孰料那西瑟斯闻言,轻笑起来,“美人如花隔云端,只可远观,不可近玩,一向是我欣赏美人的宗旨,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帝玖,空虚。”   嘴里这样说,可是一双眼,仍遥遥落在不远处,若素的身上。   41父亲归来   若素的时间,在工作与健身,家庭与康复之间,流水般滑过。   等到若素意识到长夏已至,春衫已老的时候,一年之中,白日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都已经过去。   若素推妈妈到客厅里看电视,自己在房间里整理春秋衣物,洗晒的洗晒,打包的打包。   秋冬被褥统统拆洗晾晒,然后放在压缩被服套里,用吸尘器抽出空气,压成薄薄扁扁一片,叠放进橱柜里。   席子还没有买,若素只能在妈妈的护理床上铺两根枕头席子,以防止妈妈生痱子。   倘使说生活因为规律而显得乏善可陈,那么最最教若素高兴的,便是妈妈在林氏康复中心经过一个多月的康复理疗,肢体gong能,有显着改善,上肢力量得到明显锻炼,已可以通过扶手,自行坐起上半身。妈妈的下肢,在康复中心水疗帮助下,肌肉萎缩现象有所缓解,兼之针灸推拿薰蒸,双下肢已经有少许知觉。   林浅誉主任说,通过坚持康复理疗,结合健康饮食与自我运动锻炼,他至少可以保证恢复三到五成肢体gong能。   没有任何消息能比听到这句话,更令若素欣喜若狂。   若素恨不得将妈妈抱起来旋转,奈何力气不够,妈妈也未必吃得消。   因而即使在健身房里被反复摔打,若素也一副好脾气笑面孔。   那西瑟斯双手交叠,扒在护绳上,下巴枕住手背,望着若素与教练做一对一练习。   等若素暂停休息时,便笑吟吟递上一方雪白大毛巾过去。   若素睇一眼笑意如水的英俊男子,伸手,取过自己搭在一旁护绳栏杆上的大毛巾,披在肩膀上,擦拭汗水。   另一边小水七七笑谑,“那西瑟斯,小素已经名花有主,你再献殷勤也无用。”   那西瑟斯便笑着将大毛巾奉到小水七七跟前去,“我对每个女孩子都一视同仁,只是你们不希罕罢了。”   惹得二女拿矿泉水瓶子兜头盖脸往他身上砸去。   若素拿大毛巾抹去一头一脸的汗,坐在场地边缘喝水。   那西瑟斯躲过矿泉水瓶,复又凑过来,“小素。”   若素闷头喝水,很想问:你看中我什么?我改还不行么?   又怕自己自做多情,人家也许真是贾宝玉附体,对每个女孩子都一副柔情似水,奉若明珠的做派。   “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知道一间俱乐部,叫谋杀时间,有本埠最好的美酒美食,荡气回肠的音乐同缠绵悱恻的舞蹈……”   若素摇头,且不论她实质上虽然有待商榷,然而名义上毕竟是安亦哲女友,单只是那西瑟斯的身份,已足够令人退避三舍。   据小水与七七你一言我一语说,那西瑟斯是娱乐大亨独子,闲来无事,出资开设这间位于黄金地段顶级商务楼整层楼面的健身房,开业当日大亨旗下诸多艺人前来捧场,声势浩大,新闻娱乐生活三台同时报道开业场面。   开业以后,明星名媛名流进进出出,兼之保密措施严谨,颇受本埠上流人士欢迎。   那西瑟斯又是一个对女人格外温柔体贴的人物,引得众多女明星千金小姐对他趋之若骛,争风吃醋时而有之。   这样一个人物,简直似活动不定时炸-弹,若素只想有多远,避多远。   偏偏他只是言语暧昧,时时做调戏状,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肢体上的侵-略表现,总站在安全距离以外。   若素为此头疼。   小水七七出主意说,“叫你男朋友过来接你,那西瑟斯见你真正名花有主,并不是用来搪塞他的借口,自然转移目标。”   看,人人觉得最近花花公子闲极无聊,想找一副生面孔,施展一下自身魅力。   若素骇笑,她男朋友?安亦哲?   若素垂睫,她不怕让人知道她是安副市长女友,她只是害怕,一旦有一天,这层关系曝光,那么她同杂志社其他人之间的关系,终将走到尽头。   她害怕一切不得不揭穿的那一天。   勤杂工不是勤杂工,主编不是主编,杂志社不是杂志社。   若素有时梦里,会得去到杂志社那两间空关无人的房间,推开门,迎面映入眼帘,便是一张刑讯时坐的椅子,一束天光从天而降,将椅子拢在其中,教她看不清楚,究竟是谁,坐在椅子上,痛苦挣扎。而周围,是生满铁锈的各色刑具,令人望而生畏。   若素曾到网上去解梦。结果却大相径庭。   网上说,女人梦见被囚-禁,则预示将要出远门,然而多困难与障碍,最好取消旅行计划。如果是单身人士梦见被囚-禁,则预示恋情必然成功。   有说梦见刑具主财运不佳,但爱情可以获得成功。   若素看到最后,只好将这个梦境放到一边去。   出远门?有妈妈在,若素想都不会想出远门的问题。   至于爱情——   和谁?   安亦哲么?   若素将脸埋在手心里,笑到半死。   就此把那些身份拆穿,生活巨变的忧虑,暂时统统抛到脑后去。   洗完被套床单,统统挑出去晒在阳台外面,若素还打算继续干活,却被若素妈妈叫住。   “……休息一歇……”   若素望一望外头太阳,走到妈妈身边坐下。   三十几度天气,两母女也不开空调电风扇,只将南北门窗悉数打开,任自然风穿堂而过。   “……不要累着……自己。”若素妈妈伸手摸摸女儿脸颊,她的手臂,现在有力气抬起来,抚摸若素。   若素笑一笑,“黄梅天要到了,趁这几天天气好,赶紧都拆洗出来,不然等到出梅,恐怕统统要生蘑菇了。”   若素妈妈被女儿逗笑,“……身体也……要紧……”   “我知道了。”   两母女依偎在一处,讲一会儿话,若素刚打算起身继续去整理房间,手机铃声嘀嘀响起。   若素走过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见熟悉的电话号码,连忙查看短消息:小素,我一小时后到家。   若素先是一喜,随后一惊。   爸爸春节过后,初五那天,就随车走了,这一走,便是将近半年时间。   爸爸舍不得打电话,实在想念得紧了,就发个短消息回来,问问家中近况。   若素怕告诉爸爸,她和妈妈被房东冯家姆妈的儿子一家逼得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借住在安副市长家中,爸爸心中担心,注意力分散,路上发生危险,所以一直都瞒着爸爸。   这时收到爸爸短消息,说他一小时后到家,分明是往冯家姆妈那边去的!   若素忙发短消息过去,告诉爸爸她和妈妈已经从冯家姆妈那边搬出来,同时附上地址。   短消息发出去后,若素对妈妈微笑,“妈,爸爸回来了。”   “……真的?”若素妈妈欣喜,“……推我回房间……换件衣服……”   若素笑容加深,女为悦己者容,自古皆然。   帮妈妈换好衣服,若素又将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一遍,看一看时间,想起小区门房保安的态度,便推妈妈下楼,到小区门口,去接爸爸。   若素爸爸比若素预计得晚一些,到达小区门口。   到之前,还再三发短消息同若素确认,是临江苑?小素你没有写错?   等到若素在小区门口,看见父亲的身影,眼眶不由微微一热。   父亲才五十出头,可是曾经敦厚的身影,如今竟已微微佝偻,曾经浓密的黑发,如今染满轻霜,就连皮肤也因为总在路上奔波,而晒得黝黑。   若素爸爸也看见妻女,忙快步迎上,来到妻女身边,将手中大蛇皮口袋往地上一放,一手拉住妻子,一手拉住女儿,不住上下打量,见妻女气色都好,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然而注意到小区门房保安不住扫过来的眼光,若素爸爸仍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妻女,“冯家姆妈那边住得好好的,怎么搬到这里来?这里的房租,我们哪里负担得起?”   “爸,我们上去再说罢。”若素不打算站在小区门口,和爸爸讲述自己这近半年来的经历。   若素爸爸点点头,他也觉得左近有不少好奇眼光投在他们一家身上,这使得他极不自在。   若素推着妈妈,若素爸爸拎起地上的蛇皮袋,一家人向小区里走去。   经过门房时,若素向保安点点头,“这是我父亲,会小住一段时间,麻烦师傅看见他出入时不要拦下他。”   门房连连点头。   安副市长的未来泰山,他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等回到家里,若素爸爸疑惑更深。   妻女搬到临江苑这样的高档小区居住,已经很不可思议,居然房间里还有一张那么高级的遥控护理床,妻子坐的轮椅,也带有电动遥控功能,可以在无人驱动时,靠电力运行,十分先进。   再看看女儿,脸色红润,一副养尊处优模样,若素爸爸的疑惑,升到最高点。   “小素……你告诉爸爸……你是不是……”若素爸爸觉得难以启齿。   这是他和妻子从小宠爱,寄予厚望的孩子呵,若不是当年事,这孩子可以找一份好工作,和相爱的恋人结婚生子,可是现在——   “你告诉爸爸……这是谁的房子?”他不能不问。   “这是……我男朋友的房子。”若素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轻轻说道。   若素爸爸听了,手一松,蛇皮袋落在地板上,发出“嗵”的一声,然后颓然蹲在若素妈妈轮椅前,握住妻子的手,“蔚娟!蔚娟!是我没有用!是我没有用!”   他没资格指责女儿,只是不停自责,自责自己没有本事,可以保护妻女不受伤害,可以提供妻□渥的物质生活,可以使她们不必辗转寄人篱下,更不必让女儿……   若素看见父亲如此自责,心如刀割,缓缓,缓缓,蹲下身来,“爸爸,他真是我男朋友,晚上他会过来吃饭,您替我把把关,好么?我们——打算结婚,可是首先要征求您和妈妈的同意。”   42.拜见岳父大人   趁父母在房间里久别话重逢时候,若素悄悄到北阳台致电“男朋友”安亦哲。   “我爸回来了。”若素并不转弯抹角,这件事,原本是她做得不妥。   电话彼端,安亦哲笑一笑,“那真是太好了,理应是我去面见伯父,请他同意我们交往才对。”   若素抿一抿嘴唇,以父亲的脾气,如果知道安亦哲就是当年逮捕她的人之一,哪怕一家三口露宿街头,也不肯与安亦哲住在同一屋檐下罢?   “不晓得伯父都喜欢些什么?我下班去买。”安亦哲似感觉若素情绪不振,笑一笑问。   “难道你没有一并调查清楚?”若素淡淡问,无情无绪,不过是陈述事实。当年他们将她祖宗八代都翻出来调查一遍,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安亦哲沉默片刻,轻轻叹息,“对不起,若素。”   若素失笑,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再说,于事无补,不过是教每个人都闹心罢了。   “我爸爱喝茶,喜欢吃鸭头颈,鸭舌头,不爱吃肥肉,蔬菜里最讨厌加蒜泥的菜色,和我妈一样爱听绍兴戏……”若素忽然便讲不下去。   那时候,爸爸还在邮局上班,每天送完报纸,把她接回家来,吃完晚饭,她在里间小桌子上做作业,爸爸便会得咪几口老酒,啃啃鸭头颈,将无线电声音调得极低极低,摇头晃脑听绍兴戏,妈妈会得在一旁,笑眯眯结绒线。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可是再幸福没有。   倘使能以二十年寿命换一次时光倒流,若素会毫不犹豫,回到过去,竭尽全力,避免一切不幸发生。   然而,时光倒流,重回过去,将生命从头演绎,不过是成年人的童话罢了。   既然没有办法,修正过去,只能继续向前,勇敢生活下去。   若素深吸一口气,“我爸喜欢吃老广东的鸭舌头,小绍兴的白斩鸡,杏花楼的蜜制叉烧……还有大富贵的三鲜小馄饨。”   若素一口气讲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过去片段。   她每说一样,那边安亦哲运笔如飞记下来的同时,心中不由苦笑,都是浑身不搭界的去处,想将她说的每一样都买到,并非不能,只是看起来要兵分几路了。   放下电话,安副市长难得揉一揉眉心,将钱秘书叫进来,“钱秘书,麻烦你下班稍微耽搁一下,替我买两样东西,然后在我家楼下汇合。”   “是。”钱秘书接过领导对折在一处递过来的便条纸,微微展开看一眼,随即朝领导贼眉鼠目地笑,“安市,今天小菜很丰盛的嘛……”   瞥一眼笑得贼忒兮兮的钱秘书,安亦哲淡哼一声,“等你见未来泰山的时候,菜色只会更丰盛。”   “啊——”钱秘书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六点半以前,在我家楼下集合!逾时不候!”安亦哲笑一笑,“以后小史约你出去,哼哼……”   钱秘书即刻做狗腿状,“安市,相信我,联邦快递,使命必达!”   说完,两腿并拢,脚跟一碰,赶紧出去上网查地图寻找最佳路径,务必要在晚高峰的车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替拜见岳父大人的毛脚女婿安副市长大人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   那边厢,若素在客房中母亲的床旁边,搭起自己平日睡的行军床,然后对一直絮絮叨叨交谈的父母说,“爸爸,妈妈,我到马路对面超市去面两根席子回来。”   若素爸爸有话要对妻子讲,正愁没有理由支开女儿,便点点头,“过马路当心。”   若素笑一笑,取过钱包,开门搭电梯下楼去。   在电梯里,若素涩然微笑。长这么大,在父亲眼里,她也始终是孩子,听她说要到马路对面去,仍下意识叮嘱她过马路当心。   若素记得自己初中时,第一次要求爸爸妈妈不要再接送她,爸爸百般不舍,妈妈微笑鼓励的情形来。然后那一天,妈妈爸爸悄悄跟在她身后,远远护送她,直到她安全走进学校大门。   等到她考上大学,开始住校,爸爸妈妈才半开玩笑似的,讲起当日心境。   为人父母,大抵就是这样,为子女操心一辈子罢?   幼时担心是否健康,少时担心读书成绩,成年以后又担心能否找到一份理想工作,恋情是否顺利。及至子女成家立业,又开始为孙辈操心,怕小夫妻不懂得照顾孩子,不会做家务……   就这样,一生劳碌。   若素只希望父母老来生活平安顺遂,衣食无忧,可以含饴弄孙,享受人生下半场。   若素在超市里,挑两条蔺草席子,又买两件圆领老头衫给爸爸,看看时间不早,便结帐出来,一手拎一根席子往回走。   走不多远,若素倏忽觉得背后有注视感,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观望。   身后是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同平时殊无不同。   若素蹙眉,许是她疑心生暗鬼?   拎住席子,继续往回走,过不多久,那种注视感,又来了!   若素眼神微冷。   那年以后,她久久不能自阴影中恢复,时时觉得被人跟踪,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他人监视下。   那种无时无刻都有一双眼睛监视着的感觉,几乎令她崩溃。   若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妈妈,她可能已经死去。   然而此时此刻,身后这种冷冰冰的注视感,与彼时不同。   这更像一种窥探,教若素厌恶。   若素说不出明确理由,直觉如此。   若素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走进小区大门。   门房保安见她一手拎一根席子,腋下还夹着两件衣服,忙从门房里出来,“沈小姐,要不要帮忙?”   身后的冰冷注视感,蓦然消失,若素松一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不用,谢谢。”   回到楼上,若素将买来的席子正反两面用掺过花露水的热水擦拭一遍,立到北阳台去阴干,然后钻进厨房里,准备晚饭去了。   若素并不晓得,在她下楼时候,爸爸与妈妈在讨论她与安亦哲的恋情。   “他对若素好不好?”   “真有结婚打算?”   “他不住在这里?若素一直睡在书房?”   虽然妻子因为中风,口齿不太清晰,可是若素爸爸通过妻子三言两语,多少还是了解个大概。   “你赞成?”若素爸爸觉得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有多少到终场仍能幸福手搀手?   报纸杂志广播电视,每天有多少类似消息被披露?   有女星前不久还戴鸽子蛋大小钻石戒指,逢人便做幸福状,可是余音袅袅,前情历历在目,伊已经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痛哭流涕,请普罗大众不要关心她的私人生活,言语中透出“我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与大众分享”的意思来,分明幸福不再。   刚戴上鸽子蛋大小钻石戒指的时候,何尝不幸福?   然而这等豪门幸福能维持多久?十天,半月?半年,一年?   他只想女儿,找一个老实可靠,真心爱她的人,共度一生。   有没有钱,能否给他同老妻良好环境,只是其次。   “……真心对小素……”若素妈妈握住丈夫的手,“……他能图我们……什么?”   真的,他们沈家,要钱无钱,要势无势,老的老,瘫的瘫。只得一个若素,也未必貌若天仙,不过清秀而已。除开若素生病时候,安亦哲再也没有留宿过,显然也不是因为贪恋若素的身-体。   想来想去,大抵只有真心喜欢若素,才会爱屋及乌,接纳她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婆,给她购置护理床,请人过来照顾,又安排与他家人见面,一起出行。   作为一市之长,他这样安排,所为何来?   不过是因为喜欢他们的女儿,尊重他们罢了。   若素爸爸反握住若素妈妈的手,微不可觉地叹息,看来老妻觉得对方人品心性都好,“我总要考察考察。”   若素妈妈笑一笑,“……别让小素……为难……”   “我知道,我有分寸。”   六点半刚过,安亦哲按响门铃。   若素自厨房里出来,赶在爸爸前头,去给他开门。   看见他左手两包,右手两包,公文包斜背在肩上的模样,若素眼神一软,伸手接过外卖餐盒,看看上头标识,有小小埋怨,“我说我爸喜欢,你买一样就好,做什么都买回来?哪里吃得掉?”   “吃不掉的话,放着当夜宵罢。”安亦哲在若素跟前小声说,然后换上拖鞋,将公文包放到一旁,走到若素爸爸跟前,恭恭敬敬,鞠躬,“伯父,您好。我姓安,安亦哲,是小素的男朋友。”   所以爸爸起身,“你好。我们一家都冒昧住在你家里,打扰你作息,实在抱歉。”   “伯父您别这么说,您和伯母能住在我这里,让我略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安亦哲连忙伸手,虚扶若素爸爸坐下,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没能及时去拜访您,是我失礼了。”   若素在厨房里,将安亦哲带回来的外卖装盘,端出来摆到饭桌上的时候,客厅里的气氛,已经十分融洽。   若素微笑,看,不用她刻意叮嘱,他便能将气氛调节到最理想状态。   “爸,妈,亦哲,先别聊了,过来吃饭罢。”若素轻道,“亦哲,麻烦你进来帮我端一下饭。”   说罢,若素暗暗抖一抖,亦哲,第一次这样叫,果然充满违和感。   还是叫安小二顺口。   “伯父,伯母,我们等一会儿再聊,我先去给小素打下手。”安亦哲站起身来,跟着若素走进厨房。   借在脱排油烟机“嗡嗡”做响的噪音,若素压低声音,对安亦哲道,“我对我爸说,我和妈妈住在你这里,是因为我们打算结婚……”   他伸出手指,轻轻压在若素嘴唇上,然后倾身吻一吻若素额角,“戆大,我早对伯母说过,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忘记了么?”   说完,曲起食指,敲一敲若素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记住了,下次不要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若素捂住额角,他的吻如蝶翼轻触,可是那边皮肤却火烫火烫,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刚想瞪眼,给他来个膝踢,安某人已经伸手从她身后的流理台上取过饭碗,端出去了。   若素望着他的背影,想,也许,只是也许,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43嫁给我罢   晚餐宾主尽欢,当若素爸爸问安亦哲做什么工作时,若素与妈妈统统一愣。   两母女对视一眼。   妈妈,你没告诉爸爸安小二是做什么的?   小素,你没告诉你爸爸小安是做什么的?   两母女在彼此眼中看见相同讯息,不由得齐齐失笑。   安亦哲微笑,“伯父,我现在任职政-府机关,担任副市长。”   若素爸爸听了,动了动嘴唇,然后瞪了女儿一眼。   女儿的男朋友,结婚对象,贵为一市之长,实出意料,令他措手不及,早先设想过的,便统统行不通,很是被动。   若素爸爸叹息,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拉住女儿,“安市长,内人小女借住在您处,给您添麻烦了。”   安亦哲忙欠一欠身,“伯父,叫我小安就好。伯母和若素住在这里,是我的荣幸,欢迎之至,哪里会觉得麻烦。”   若素爸爸轻咳一声,示意安亦哲听他往下讲,“小安,我很感谢你,在内人和小女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只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我怕对你的形象有所影响。前段时间我不在家,她们两母女怕我担心,没有告诉我,现在我回来了,她们再没有继续住在你家的道理——”   “伯父。”安亦哲听出若素爸爸话里有话,竟是要让若素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望一眼垂眉顺目的若素,打算表白自己心迹。   若素爸爸却在这时,站起身来,郑重向他鞠躬,久久不肯起身。   饶是向来处事以淡的安亦哲,亦不由大骇起身,双手扶住若素爸爸双臂,“伯父,请别这样!若素,你快帮我扶一扶伯父!”   若素泪盈于睫,过来扶住父亲手臂。   若素知道,爸爸再受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戳背脊骨的生活,那样的煎熬磨折,经历过一次,已经够了。   安亦哲看着眼前饱受风霜的中年人,再看一眼强忍眼泪的若素,倏忽单膝落地,双手执住若素的手。   沈若素活了二十五年,快二十六年,生平第一次,遭异性跪地执手,在如此诡异气氛之中,不由愣在当场。   在若素怔忪失神的片刻时间,安亦哲脑海中已千回百转,下定决心。   “若素,嫁给我罢。”他的声音,不轻不重,“给我一个,让我们,彼此都幸福的机会。”   只这一句话,并没有一点豪言壮语,并不允诺一辈子幸福,可是却教若素泪如雨下。   如果当年,有个男人,勇敢站出来,说:我相信她!   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可惜不不不!   当年没有人站出来说,沈若素不是那样的人!   连喜欢她的男孩子,都没有替她说一句公道话。   那以后,她的人生,不过是努力为母亲活着,无悲,无喜。   可是,多年以后,那个可以说是一手造成她人生所有苦痛的男人,单膝跪地,当着她父亲母亲的面,对她说,嫁给我罢,所有辛酸委屈,在这一刻,倾巢而出。   若素泪如雨下。   这个男人,大可以不管她,她死,她活,都同他没有关系。   然而,他却握住了她的手,为她,演足一场戏。   若素透过泪眼,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望进一双再诚恳真挚不过的眼里,然后,轻轻点头。“好……”   若素轻轻紧一紧手上力道,拉安亦哲站起身来。   安亦哲长身而立,与若素并肩站在一处,一手紧紧握住若素的手,对若素爸爸妈妈再鞠-躬,“伯父伯母,我想娶你们的女儿为妻,和她努力经营一段婚姻。”   若素爸爸看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再看看安亦哲脸上,毫无做伪的认真表情,叹息一声,“小安,你知道素大学没有毕业么?你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经历?你的父母能接受一个没有大学学历,没有任何背景,甚至可能……”   若素爸爸顿一顿,不忍在女儿伤口上再残忍地撒一把盐,可是有些话,他必须要说!   安亦哲感觉到若素轻轻颤抖,那终是她心头一道难以弥合的伤,稍有外力触及,便汩汩流出鲜血。   “伯父,我要娶的,是若素,同她是否大学毕业,有无雄厚背景,一张白纸与否没有一点关系。”安亦哲微笑,“某国总统在任时尚且撇开妻子,另娶风-流模特;连王子都已经抛开世俗偏见,娶平民女郎做王妃,我与若素,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理由,不能被人接受?”   若素爸爸想一想,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最后只能说,“结婚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总要双方家长见一面,坐下来谈一谈才好。”   不料安亦哲爽快答应下来。   结婚的事,便如同城际列车提速一般,忽然加快脚步,按部就班,操作起来。   若素觉得自己恍如置身梦中,一觉醒来,双方家长已经坐在桌边,详细讨论婚礼细节。   安家沈家,都主张两人先把结婚证办下来,婚礼则一切从简,不必铺张。   “他们结婚以后,我和小素妈妈打算搬出去……”   “亲家公,那怎么可以?亲家妈需要人照顾,和小两口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安母不赞同,她喜欢若素的很大部分原因,恰恰是若素并没有因为母亲瘫痪,恨不能甩手不管,找个保姆伺候着,自己照常潇洒快活,而是一肩挑起照顾母亲的责任,耐心细致,毫无怨言。   若素爸爸笑一笑,“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们两老哪里好住在里头当电灯泡?我们会就近找来去方便的房子。”   “这件事,我已经替爸爸妈妈留意过,我们楼上正好有房打算脱手,爸爸妈妈可以上去看一看,格局同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一样,也方便我和若素就近照顾妈妈。”安亦哲一边替若素夹菜,一边微笑着说。   若素在桌在踢安某人一脚,安小二,临江苑的房价,高得吓煞人,我们家负担不起。   安某人便悠悠然递给若素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一切有我,你只管安心做新嫁娘。   若素爸爸口才明显不如安亦哲,最后到底拗不过他,只好退一步,“这件事慢慢再说罢,最要紧是你们两的事。”   四老最后一致决定,十一时候举行婚礼,至于领证,拍结婚照,购置婚戒,添置结婚用品等细节问题,统统扔给小两口自己处理。   家长见面会结束,安亦哲送父母回家以后,返回自己住处,与若素在北阳台讲悄悄话。   “若素你别以为我爸妈不重视你,我大哥大嫂当年结婚,安英两家,一共席开三桌,只有直系亲属参加,三代以外都不在受邀之列。”安亦哲想起来,忍不住微笑, “大嫂连婚纱都未穿,大哥则一身军装,再简单不过。”   想一想,继续说,“我身在其位,有些事不便太过张扬。”   若素点点头,其实她并不在乎婚礼隆重与否,她在乎的,一向是父母的感受。   只要爸爸妈妈不觉得婚礼一切从简是受安家冷落,她更加不会有这种想法。   安亦哲摸一摸若素脑袋,“乖,你现在可以慢慢想起来,蜜月旅行想去哪里。”   若素的反应,是狠捶安小二一把,“旅行?把旅行的钱省下来,足够好吃好喝个多月!再说——我要照顾妈妈。”、   安亦哲揉一揉肩膀,“你最近力气见长,捶一下疼死人。”   若素挑眉,噫?安小二你不知道我被人拖得去练习自由搏击么?哼哼,我现在虽然做不到三拳两脚打死镇关西,在你身上招呼两个青皮蛋,还是可以的。   安亦哲看见若素脸上表情,假做害怕状,“老婆,以后万望手下留情。”   若素啐一口,“谁是你老婆?!”   然后进屋,陪爸爸妈妈去了。   留下安亦哲,在北阳□自一人,垂睫微笑片刻。   隔一周,在若素爸爸再次出车前,若素与安亦哲寻机,前往安亦哲户口所在地民政局结婚登记处,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去的时候,已接近下班时间。   因谈不上什么黄道吉日,所以登记处大厅里,人数寥寥。   若素与安亦哲前头,只得两对新人,一对是年轻人,面孔生辉,十指紧扣,动辄亲吻彼此;另一对,男的闷头不语,女的大肚如箩,脸上并无喜色。   若素与安亦哲站在两对新人后头,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不似那对年轻人,因爱而对婚姻充满憧憬,也不似那对先上车后补票的,噘嘴胖腮,各有不甘。他们走在一起,虽不是因为爱,可是,若素心怀感激,安亦哲,则充满期待。   等到排在他们前头的两对新人办完手续,轮到若素安亦哲,他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到窗口前。   安亦哲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纽约扬基队棒球帽,将两人的身份证户口本推进去。   结婚登记处的办事员头也不抬地取过身份证与户口本,翻开对照。   “沈若素,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地址……”核对完毕后,放到一旁,又翻开另一本户口本,“安亦哲……安-亦-哲?安亦哲?!”   四十出头的登记处办事员蓦然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安副市长似笑非笑的脸。   “安副市长!”办事员忍不住拔高一度音。   若素退后半步,疋在安某人身后,忍笑忍到双肩抖动。   同早前两对新人所面对的冷淡面孔相比,他们所受待遇,热情太多。   女高音仿佛仍绕梁三尺,余音袅袅,婚姻登记处主任,民政局领导,便悉数从楼上下来,亲自接待安副市长。   “安市长,您要来登记,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我好叫人安排……”   安亦哲始终牵着若素的手,闻言微笑,“正是不想百忙之中,还麻烦你们,所以就自己过来了。如今结婚手续化繁为简,方便广大市民,辛苦你们每天接待那么多人次了。”   民政局领导迭声说哪里哪里,又转向若素,“这位就是您的夫人罢?真是天做之合,天做之合!”   若素抿一抿嘴唇,颌首,手指掐安小二手心,赶紧登记!   安亦哲不紧不慢,“韩局,我和太太等一下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过几天喜糖一并送上,你可要暂时先替我保密啊。”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民政局领导仍是陪若素安亦哲走完整个结婚登记流程,又亲自送两人出来,“安市长,安夫人,祝你们新婚愉快,到时候可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啊。”   安亦哲笑一笑,摆摆手,与若素一同走向停车场。   等到上了车,开出停车场,若素才拿着大红色结婚证书,望着里头笑得极僵硬的自己与云淡风轻的安某人的合照,闷闷道,“他一定会到处宣传。”   安某人伸手摸摸若素头顶,“我又不打算隐婚,他宣传便宣传,要的就是他到处宣传。”   到时候顺水推舟承认结婚,再不用烦恼各方给他介绍不同背景势力的女朋友。这些人,到底有一部分,是一时还不能得罪的。   45发喜糖啦~   周一早晨,安亦哲捧住纸箱,走进机关大楼,钱秘书跟在他身后,捧住另一只大纸箱。   进门时,门卫要求开箱检查,安亦哲便大方打开纸箱,任他查看。   门卫探头望一眼纸箱,例行做危险物品扫描后,收起金属探测器,笑着说道:“恭喜安市。”   “谢谢。休息时候到你们王头那里去领喜糖。”安亦哲淡笑。   关于发喜糖的问题,他与若素有小小分歧。   若素观念里,要到办喜宴时候,才派发喜糖,而他以为,既然不打算大宴亲朋,喜糖早点发出去,让大家早点知道他们已婚,没有什么不妥。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数秒,他败下阵来,“那过段时间再说罢。”   若素却忽然摆手,“不不不,你说得对,喜糖越早发出去越好,是我考虑不周。”   他见若素表情有淡淡沮丧,忍住笑问,“太座何以觉得自己考虑不周?”   若素便伸出一双不算细嫩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啊——他笑起来。   若素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零点八克拉E色完美切割玫瑰钻六爪镶嵌婚戒,静静环绕,因角度关系,偶尔闪过华光。   再看他自己左手,一枚简约款式白金婚戒,同样戴在无名指上,呵,戒指已说明一切。   等若素爸爸妈妈从楼下散步上来,他们已经在网上下单,买好喜糖。   这时他捧着喜糖从容走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过道上,老远已经有同事笑着同他打招呼,“安市,恭喜恭喜。”   亦有人调侃,“小安,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果然容光焕发。”   安亦哲一概微笑以对。   两人来到安亦哲副市长办公室,钱秘书将装有喜糖的纸箱暂时放在门边衣架下头。   安亦哲款去西装,只着一件白衬衫,开始与钱秘书核对行程。   “上午八点三十分,听取博览会一周安保情况简报。上午十点,听取检察院关于黑恶势力控制娱乐场所卖.淫嫖.娼牟取非法利益的取证进展。下午一点半,召开博览会期间信息安全保障会。”   安亦哲点点头,“中午辛苦你陪我楼上楼下走一趟,把喜糖发了。”   钱秘书笑眯眯地,“安市你举行婚礼的时候,要不要伴郎伴娘?”   安亦哲挑眉,“你有人选?”   钱秘书挺一挺胸膛,“我和小史毛遂自荐!”   安亦哲闻言笑起来,“好,到时候你和小史可不要临阵脱逃。”   钱秘书卡吧卡吧眼睛,莫非——难道——竟然——   果然安市长大人不负所望,淡笑着拍一拍站在他办公桌边的钱秘书手臂,“我大哥也好,我大嫂家的几个兄弟也好,平素都是滴酒不沾的,只是真要喝起来……”   安亦哲留给钱秘书一个意味身长的微笑,挥挥手,示意钱秘书可以开始工作。   钱秘书愣一愣,内牛满面地捧着记事本出去了。   中午吃过午饭,趁午休时间,安亦哲带同钱秘书,从楼上开始,一路向下,各科各室,派发喜糖,所到之处,恭喜声此起彼伏。   “安市最讲求办事效率,想不到个人问题也一样速战速决,哈哈哈……”   “小安什么时候请我们这帮老头子喝喜酒啊?说起来市府办公楼年轻人里,好象的确很久没有传出过喜讯了。”   “小安结婚了?!哎呀我们市府大楼里,得有多少女孩子心碎了啊?来跟大姐说说,新娘子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小安,小安,哎呀,害羞了?”   类似善意与八卦对话亦不断传来。   等两人捧着已然轻了大半的纸箱,来到卜书记办公室,卜书记的机要秘书起身,替两人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笑着说,“卜书记听说安市您的喜讯,中午推掉好几个约见,特地等安市下来呢。”   钱秘书识机,从纸箱里取出一对小熊,交到机要秘书手中。   机要秘书接过那对小熊,拿在手中,看见一只穿西装的绅士熊,与一只穿婚纱的淑女熊,两只小熊手里各捧着一颗红心,十分可爱。   机要秘书忍一忍,微笑着对钱秘书说,“安市看起来颇严肃,想不到竟然这样童趣。”   钱秘书嘿嘿笑,不解释。   机要秘书转念一想,莫非是新上任安夫人的品位?   安亦哲自然不晓得卜书记的机要秘书在如何揣摩他或者他夫人的品位,径直走进卜书记办公室。   卜书记本在办公桌后看报纸,见他进来,抖手将报纸折叠,放在一旁,起身迎上来,往沙发方向延手,“来来来,小安,快过来坐。”   安亦哲浅笑,过去落座,自纸箱里取出两对小熊喜糖,双手奉上,“卜书记,这是我的喜糖。”   卜书记接过喜糖,半真半假地指责,“小安怎么不声不响就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不把新娘子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怎么,怕我们这帮老人家合起来欺负新娘子不成?”   安亦哲弯眉而笑,“哪里,您想到哪儿去了?她性格比较内向,喜静不喜动,想叫她和我一起出门都难。”   “呵呵,看不出小安你原来竟是妻管严嘛。”卜书记笑着拍一拍自己的肚腩,“怕老婆好!怕老婆的男人才会发达!”   安亦哲笑起来,“卜书记仿佛深有体会。”   卜书记听了,又哈哈一笑,“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安亦哲起身,“我就不打扰您午休了,卜书记。”   卜书记一道站起身来,送安亦哲走出办公室,一边拍他肩膀,“有时间带新娘子过来吃饭,赵局长跟我说过好几次,小安你最懂美食,是她的知音。不像我,只会得吃,完全不晓得其中典故。”   安亦哲颌首,“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再尝赵局长亲手做的美食。”   这才从卜书记处脱身。   待将两箱喜糖都派完,午休时间亦已结束。   钱秘书随安亦哲回到副市长办公室,不由得太息,“发喜糖已经这样累人,婚礼岂不要命?”   安亦哲睇一眼钱秘书,“怎么,打退堂鼓了?”   钱秘书一见老板质疑,即刻挺胸叠肚,“时刻准备着!”   安亦哲嗤笑,不打算告诉钱秘书,他打算婚礼从简,让他纠结去。   与安亦哲相比,若素在单位里引起的反响,更为强烈。   小水走进茶水间,原本直奔冰箱而去,忽然半道转向,冲到若素跟前,一把抓住若素双手,随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   七七在她身后,捂着耳朵进来,“小水,发什么痴?”   若素无奈。   零点八克拉E色VVS1完美切割钻石,白金六爪镶嵌,市价三万元的结婚戒指,她戴在手上,心惊肉跳。   洗衣服烧饭做菜时候,不小心掉进落水管里去怎么办?上班乘地铁挤掉了怎么办?想一想随身时刻携带三万元钞票的感觉,若素只觉头皮发麻,并不觉得享受。   奈何安小二轻哼,婚戒买来就是戴的。不戴,谁晓得你已婚?戴!必须戴!戴了,才可以杜绝有心人士纠缠。   若素拗不过他,而且爸爸妈妈也站在他一边,赞成他的决定。   若素不想父母操心,最后只得妥协。   只是今晨上班途中,她一路都用右手捏住左手,生怕掉在路上。   进杂志社后,若素还未来得及打扫卫生,已经被小水发现手上婚戒。   “七七,我眼睛要瞎掉了。”小水假意受不住钻石璀璨光辉,捂住双眼。   七七这时也看见若素手上钻石戒指,不由得微笑,“这是婚戒?!小素,恭喜你!”   “恭喜谁?”空虚又一次神出鬼没般现身。   小水便抓起若素左手,在空虚眼前晃一晃。   “嗬,晶晶亮!”空虚向后仰一仰头,避过差一点被小水挥到他鼻尖上的,若素的手。   顿一顿,省悟过来,“小素?这是——”   若素有些赧然地点一点头。“是。”   “啊,恭喜恭喜。”空虚倏忽抬头,向二楼道,“帝玖,我们杂志社终于有人脱离单身魔咒,步入婚姻店堂。”   三女齐齐抬头,看见帝玖蓬头垢面,扒在二楼楼梯口。   单身魔咒?若素一怔。   “小素不知道罢?”小水十分八卦地挂在若素身上,“我们杂志社有一个单身魔咒,凡在我们这里工作,都没有爱情,婚姻线淡薄。”   若素不信。   “你看我,年轻貌美——”   七七拍小水后背一巴掌。   小水咳嗽一声,总算把自我吹嘘那一套收起来,“小素你看,我们业余生活乏善可陈,不是健身,便是购物,感情世界一片空虚。”   “有!”空虚举手。   “去去去,一边儿去!”小水踹开空虚,“我们杂志社的前辈,据说都是离职后,才拥有爱情与家庭。”   “也许——不过是巧合?”若素迟疑。   小水突然放开若素,与空虚拍掌,“骗你的,若素!”   “小素脸上表情真精彩。”空虚笑到打跌。   若素恼了!“哼,今天中午罢工!不烧饭!”   “啊啊啊!不要啊!小素,我们错了!”小水空虚齐齐扑向若素。   楼上帝玖淡哼一声,“小素结婚了?那么,我们今天下班以后,到健身房加练一场,作为庆祝罢。”   今次轮到若素惨叫。   46婚后生活   若素的新婚生活,与婚前殊无不同。   最大差异,不过是安亦哲从“回娘家睡”,变成在自己住处过夜。   若素爸爸在若素注册登记后,又随车走了。   若素舍不得教爸爸继续奔波,可是爸爸笑一笑,“傻女,即使你嫁得再好,娘家给你的陪嫁,也不能太薄。爸爸再跑两年车,攒够棺材本,到时候专心在家照顾你妈妈,帮你带带孩子。”   若素劝不动爸爸,只好叮嘱他,不要拼命接长途单子,节假日多多回家。   若素爸爸答应妻女,女儿婚礼前一定腾出时间来,然后与妻女道别。   安亦哲曾经私下对若素说,爸爸这个年纪做集装箱卡车司机,长途往返,太过辛苦,不如他看一看,本埠有无需要为领导开车的职缺。   若素觉得不便替父亲做决定,便去同母亲商量。   若素妈妈听后,摇摇头。   “……不要落在……有心人眼里……”若素妈妈讲话仍然吃力,然而这件事,她务必要与女儿讲清楚,“……扣一顶以权谋私……的帽子……”   若素点点头。   是,固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妈妈到底在国营企业里,做过领导,这些道理,想得比她通透。   “那我去回断他。”   “……小安也是好心……”若素妈妈拉住女儿的手,“……你婉转些……”   若素笑起来,妈妈没见过她冲安小二甩眉拉脸,挠脸踹脚的样子,否则一定不会叫她“婉转些”。   若素找时间将决定告诉安亦哲,他也不强求,只是叹息,“若素,你不要同我客气。”   若素瞥他一眼,心道谁同你客气?   我们结婚,不过是各取所需。你再不用应酬那些塞女朋友给你的政客,而我则让父母安度晚年。   各不相欠。   若素在结婚登记回来,晚上入睡前,忽然灵台清明,前世因,今世果,想个通彻。   安亦哲笑一笑,“双休日想去哪里玩?我这一周没有接待任务。”   若素扑在北阳台栏杆上,“周六上午送妈妈去康复中心,我去健身,下午暂无安排。周日打算找些翻译工具书来看。真正开始接触笔译,才晓得自己的知识面有多狭窄。”   “呵……”安亦哲以同样姿势,扑在栏杆上。   两人仿佛养成习惯,在家里想说悄悄话,便齐齐跑到北阳台来,望着外头的繁华景色,有一搭,无一搭。   若素有时想,安某人要的,也许未必是妻子,不过是一个能教他安心说说话,又不会给他添堵的人罢了。   恰恰她以前是吃过苦头的,做事总带着万二分小心,不该看不该问不该听的,一概充聋做哑装瞎,而他要的,正是她这样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又懂得不过问他工作的 ——室友。   真是室友。   并没有因为一张结婚证书,便双双倒在床上,鞋脱袜甩,赤.膊相见,云翻雨覆。   登记回来的晚上,新婚夫妻与若素爸爸妈妈吃过饭,安亦哲自觉进厨房洗碗,若素也不拦他,总要做出一副和谐美满状给爸爸妈妈看,好教二老放心。   若素则进屋去给父母收拾房间,整理床铺,擦席子。   等她整理完客房,习惯性转进书房准备为自己搭行军床,恰好安亦哲端着饭后水果,自厨房里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若素蓦然惊觉自己已为人.妻,再睡书房,恐怕二老起疑。   装做在书房里找东西,在里头摸了一歇,带一本瑞士人埃里希?冯?丹尼肯写的《众神的战车》出来。   若素想不到在安亦哲书房角落里,会有这本书,她本以为安全局出身,无神论者的安小二,应该满书房专业书籍才对。   若素爸爸看见她手中的书,对安亦哲笑起来,“她小时候,我带她去参观天文馆,当日太空影院正好播放这部众神的战车纪录片。看完电影出来,她曾经立志要当考古学家与天文学家……”   若素爸爸没有再说下去,那些美好时光,现在提起来,不过是心头至沉痛的回忆。   若素赶紧岔开爸爸话题,说起手里还有单位发的两张博览会门票,问二老要不要一起去观展,方才将那些旧时记忆折过去。   九点一过,若素爸爸妈妈洗漱休息,叮嘱小夫妻晚上不要睡得太晚。   平日里最普通一句关照,这时听起来充满歧义。   若素动一动嘴唇,安亦哲已先她一步,起手揽住她的肩膀,笑眯眯到:“知道了,爸爸妈妈,晚安。”   若素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的心都有,面孔“噌”地涨红。   等爸爸妈妈进屋,关门,若素拎住安某人手背上一点点皮肉,将他的手揪下来,甩开。   安某人轻“咝”一声,“真下得了狠手。”   见若素眼神慎戒,小兽一样,颇觉可爱,不由得拉住若素手腕,“走,北阳台谈心去。”   若素挣扎两下,见挣不脱,只好被他拉着,到北阳台去。   阳台上有淡淡潮湿夜风拂过,空气湿漉漉,城市已经进入一年之中,最最湿闷的黄梅天。   “若素你怕?”安亦哲开门见山,若素生气时,会得忘记距离,上下齐手,拳打脚踢。可是一但恢复理智,那些疏淡有礼的距离感,便充斥在两人之间。   怕?若素凝神想一想,“也不是怕。”   “那是什么?”   “无措罢。”若素望着外头湿蒙蒙的夜色,平素的万丈霓虹,这时看起来也带上一层江南水乡的婉约朦胧。   若素知道,这婉约朦胧,一如她和安亦哲的婚姻,不过是披着一层美丽外衣的假像,早晚会如这座都会一样,露出白日里的无情来。   所以,安亦哲的温柔,教她无措。   有一天,当这场戏落幕时,倘使她已经耽溺于他的温柔,她该怎样走开?   安亦哲微笑起来,伸出手臂,圈住若素脖颈,将她带进自己怀里,“我们已是夫妻,若素。”   “所以?”若素抬眸,与他鼻对鼻,眼对眼,呼吸交-缠。   “所以,如果我要求你履行夫妻义务,你怎么办?”安某人的呼吸灼热,拂在若素脸上。   怎么办?若素垂睫,倏忽起脚,踩向安亦哲的脚趾,同时一手狠掰他圈住她脖颈手掌的大拇指,一臂弯曲,肘击他的腹部。   安亦哲轻“噫”一声,手臂抬高向若素身后一弯,便将若素一条手臂反剪在她背后,另一手攥住若素手肘,一并压在她背上,然后将她压制在阳台栏杆上。“哗,比在酒店时候,gong击力倍增。”   若素扭动身体,却无法挣脱,不是不沮丧的。   安亦哲在她头顶吻一吻,下巴蹭一蹭她头顶的发旋,轻轻放开她,“技巧都对,只是缺少实战经验,吃亏在所难免。”   若素绝倒,她到哪里去实战?浑然忘记稍早在讨论夫妻生活问题。   安亦哲笑着与若素拉开安全距离,“忘记告诉你,夫妻生活,两情相悦最好,意乱情迷亦可,可是我决不会强迫你。”   若素想起这一桩,忍不住瞪他,瞪瞪瞪,把他瞪穿!   他伸长手臂,拍一拍若素肩膀,“那么,老婆,我先去洗洗睡觉啦。”   当晚若素与安某人睡在一张床上,中间隔一条玛里亚纳海沟般宽阔距离,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酒店重遇开始至今的一切,回放一遍,忽然打通任督二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如今两人同处一室,相安无事,大抵是因为安亦哲已经摆明态度,不会在夫妻生活问题上强迫她,若素便放下心来。   “既然周日晚上,没有安排,那就同我一起,出席荷兰领事馆的招待酒会罢。”安亦哲侧首,望着若素清秀沉静的侧面,微笑说。   “?”若素从有关于夫妻生活大作战的回忆里省过神来,闻言一愣。   “本城与阿姆斯特丹是友好城市,周日是博览会荷兰馆日,晚上在总领事馆有一场招待酒会,需要正装携伴出席。安夫人,这是你第一次亮相外事活动,请做好充分准备。”   若素将一句“不去可以吗”咽回肚子里去。   当安亦哲在她父母面前,以一副白马王子姿态,全她一个幸福婚姻的祈求时,她没有理由,不站在他身边,履行“副市长夫人”的职责。   “我对外事活动,一窍不通。”若素陈述事实。   当时年少,仗恃自己讲一口流利英语,能与外国人交流沟通,做了兼职导游,却不料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绝地,如今作为副市长夫人,要面对外国使节及其家属,这中间更容不得她有一点点行差踏错,言语过失。   “呵……你担心这些……”安亦哲点点头,知道若素所言非虚。“每次政-府换届,都会对领导和使节夫人们进行一次国际礼宾礼仪培训,帮助夫人们提升内在修养和外在形象,以适应外事场合。你——没赶上呢。”   若素吸一口气,仿佛很复杂的样子。   “我们周五晚上,去老爷子家吃饭罢。”他忽然说。   若素拄额,安小二你思维又跳跃了。   “我请外事办综合业务处派一组人过去,你临时抱抱佛脚罢。”安亦哲笑起来,“英妈妈在这方面,是你前辈,她早年陪同老爷子出访欧洲八国,即使注重社交礼仪如英国,媒体也挑不出她一丝毛病来。向她请教,总归没错。”   若素咂舌,哗,出访欧洲八国?   与欧洲八国相比,一场友好城市招待酒会,应该没有那么难罢?   若素一点点,安下心来。   安亦哲伸手弹一弹她额角,“一副逼你上刑场的表情,难看!”   若素情知自己里亏,也不还手,只捂着额角,傻笑。   安亦哲在若素看不见的角度,垂睫微笑,若素,要过多久,你才会放下心防,做回那个阳光开朗自信活泼的女孩子呢?   要过多久?   47光华初绽   “准备好了吗?”安亦哲微微低头,问坐在他身边的若素。   若素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望进他的眼里去,“准备好了。”   “那么,我们走罢。”安亦哲轻轻紧一紧手指,然后放开若素的手,先她一步下车,以手微微挡住车门边沿,护住若素,走下汽车。   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司机撑一把黑色大伞,将两人拢在伞下。   等若素双脚踩在红色地毯之上,安亦哲接过司机手里的雨伞,道一声谢谢,然后曲起一边臂弯,对若素道:“走罢,夫人。”   若素微笑,将手放进他臂弯里,昂首挺胸,走上红地毯。   荷兰总领事馆招待酒会,设在五星级酒店行政楼,下车后步行少少路程,便是行政楼正门,门前有穿全黑西装保安,眼神犀利警惕。   安亦哲携若素走到门前,递上请柬,等待核实名单时,接受安检。少顷,黑衣保安将请柬双手奉还,“安副市长,安夫人,祝两位今晚愉快。”   随即放行。   若素挽住安亦哲手臂,走进酒店底楼大厅,门口签到处有佩带小小蓝色缎带的工作人员负责接待来宾签到。   看见安副市长及夫人,递上签到笔的同时,为每人送上一束小小花球,由一支新鲜郁金香同小小一簇满天星组成,男士可以别在西装花眼上,女士则以丝带扎在手腕处,别致可爱。   若素及目望去,整座大厅到处摆放着荷兰国花郁金香,美丽无匹。   这时有外事办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行至两人跟前,“安副市长,安夫人,请随我来。”   安亦哲拍一拍若素手背,“我们先去见总领事和夫人。”   荷兰总领事是一名五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嗓音洪亮,脸色红润的男士,生着一头浅金色头发,浅金色眉毛,甚至连睫毛都是浅淡的金色。   当他看见安亦哲,伸出手来与安亦哲握手,“安,许久不见,你好吗?”   若素微微诧异,总领事先生讲一口流利中文,虽然带一些口音,但总体说来,十分纯正。   安亦哲握住总领事手掌,小幅度上下摇动两下,随后两人彼此放开。   “允许我向两位介绍,这是我太太,沈若素,若素,这位是总领事文森特?奥兰治?威廉海姆先生,和太太,玛格丽特?奥兰治?威廉海姆夫人。”   若素伸手,与总领事及夫人握手,然后微笑问,“奥兰治?威廉海姆,恕我冒昧,是否正是十六世纪领导并宣布荷兰独立的奥兰治大公?”   总领事碧蓝如洗的眼睛一亮,“正是。安夫人了解那短历史?”   若素展颜,“大学时教法语的教授,博闻广记,曾经在讲述法南奥兰治家族时,详细提起过这段历史,并且说,荷兰的代表色橙色,正是源于奥兰治大公的名字—— OrangeWilhelm中的Orange,这也正是为什么荷兰国家队被称做橙衣军团的原因。”   总领事抚掌而笑,“哈哈,安夫人说得一点不错!很少有人能确切知道荷兰为什么奉橙色为国色,也不知道橙衣军团究竟因何而来。安夫人,为此当浮一大白。”   美丽温柔微微丰腴的总领事夫人不由得摇头失笑,“安夫人,他是铁杆球迷,世界杯小组赛正如火如荼,他们这些男人,胜利也要喝酒,失败也要喝酒,哪怕听见我国球队名字,也要举杯。”   若素闻言微笑,“还好四年才有一次。”   “可不是?”总领事夫人点头。   无形中距离便被拉近,总领事夫妇在告罪失陪前,再三约定,等一下要坐下来慢慢聊。   待总领事夫妇走开,安亦哲微笑捏一捏若素手心,“看,你做得,比想象中好不知凡几。”   若素却觉得自己出一背脊冷汗,“其时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好,不过脱口而出罢了。”   真的,又要脸上挂一副标准笑容,又要斟字酌句,并非易事。   若素这时候不由得感谢安亦哲,安排外事处工作人员,到英家教授她礼宾礼仪,又有英夫人言传身教,让她不至于临场手足无措。   英夫人说,稍懂对方国家历史最好,不懂也不要紧,最重要会得聆听,让对方觉得你认真在听他讲话。不擅长的话题,保持微笑倾听即可。事先顶好做一点功课,了解一些该国历史人文风土。也可以将谈话引导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自由发挥。   “外宾对中国茶道极感兴趣,你可以稍做研究。”英夫人以这句话,作为当晚言传身教的结束语。   回家路上,安亦哲笑言,连他大嫂英杰,都未必接受过英夫人如此细致系统的礼仪指导。   若素无以言谢,只是望着安亦哲的侧面。   仿佛,那些因他而来的暗黑影响,正在逐渐退去,生活中美好事物逐日增加。   收入可观的轻松工作,妈妈一点点恢复肢体gong能,他给她婚姻和一片遮风挡雨的家园,待她和气的同事与他的家人……   然而,她却始终不安。   若素自嘲地笑,过惯苦日子,忽然富贵,竟觉得怕,可见不是发达的料子。   这时有工作人员引导来宾,往宴会厅方向去,又有人过来,在安亦哲耳边提醒,“安市,等总领事先生致辞后,由您上台致辞,请做好准备。”   安亦哲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侧首,低声问若素,“我待会上台去,你一个人在台下,没问题罢?”   若素想一想,摇头,她到时只要执一杯酒,站在人群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说,只管注视台上的他便好。   “你忍一忍,晚上回家奖励你。”   若素一句“怎么奖励”话到嘴边,转一圈,又咽回肚皮里去。   不知恁地,脑海里便浮现出某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肉偿。   看上去一本正经的男人,笑得一脸流氓型格。   若素想,果然陪妈妈看电视剧贻害不浅,此时此地,那台词便如同烙铁印在脑海里似的,越是不想它跳出来,它越是挑衅般飘来荡去。   若素望一眼站在身边,穿一身铁灰色西装陪宝蓝色衬衫的安亦哲,隐隐觉得如果她问了,安某人将会说出一句比“肉偿”更惊世骇俗的话来。   安亦哲感受到若素的视线,垂眸微笑,“怎样,老公英俊罢?”   “英俊!英俊得想踹你一脚。”若素声若蚊呐。   安亦哲望着眼睛明亮,小小声咬着牙说想踹他一脚的若素,温柔微笑,“现在不行,晚上回去,任你蹂-躏。”   若素望天。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惊世骇俗的,在这里等我!   这时招待酒会司仪上台,请众人安静,奏两国国歌,然后请出总领事文森特?奥兰治?威廉海姆先生致辞。   若素看着总领事龙行虎步,三两步上到台上,发表简短致辞,感谢来宾参加荷兰总领事馆举办的招待酒会,列举荷中两国深厚友谊,关系亦越来越密切,各层次人员来往频繁,合作领域不断扩大,双方高度互信,长期友好,互利双赢,全面合作地发展双边关系,并保持长期稳定健康发展。最后祝所有到场来宾,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随后司仪宣布安亦哲安副市长上台致辞。   若素目不转睛,看着他颀长优雅的身影,从容上台,感谢荷兰总领事馆多年来在本埠为两国友好往来所做出的贡献,本城与阿姆斯特丹作为友好城市,之间关系多年来不断深化,文化经济政治交流日益紧密,祝中荷永结友好,共同蓬勃发展。   等他下台,司仪宣布招待酒会正式开始。   安亦哲在人群中一边寒暄应酬,一边慢慢向若素走来。   若素凝视隔着人群,一点点走近她的男人,颀长英俊,淡定从容,眼神坚定专注。   当他注视她,她会有一种,自己就是他世界中心的错觉。   倘使这不是一场戏,若素想,那么她将幸福得令所有女人嫉妒。   可惜——若素垂睫微哂,不教自己自做多情。   “小——素?”忽然身侧传来极不确定的男声,带着一点点惊讶与喜悦。   若素循声望去,意外看见西装革履,高大英俊的区耀祖,以及,他身边,伴着一个穿白色夏奈尔连衣裙,胸-口别一朵手工制做绉纱山茶花的妙龄女郎。   “小素,你怎么在这里?”区耀祖惊诧莫名,望向若素。   伊穿一件黑色血肩掐腰及膝裙,肩头披一条湖水色大披肩,虽非名牌,可是质料极佳,黑发悉数拢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用一根别致银簪固定,光洁额头,挺直鼻梁,清澈眼瞳,柔软唇瓣,大宴会厅的暖暖光线,照在伊脸上,仿佛隐隐生辉。   若果说四年前沈若素给他的印象,是活泼开朗的可爱,那么四年后的今天,若素已是经历过苦难琢磨而成的淡然美丽。   区耀祖记得不过四个月前,在书城偶遇时,若素眉目间,还隐隐有潦倒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伊已经褪去涩然,绽放华光。   是什么,令若素有如此巨大改变?   他尚来不及说什么,他身边一身夏奈尔的妙龄女郎,便攀住他手臂,仰头微笑问:“耀祖,不为我们介绍吗?”   “姝丽……”区耀祖望一眼淡然微笑不语的若素,“若素,这是我太太谭姝丽。姝丽,这是——”   未等区耀祖说完,一管清朗声音,自若素身后传来,“这是我太太若素。”   若素微微回首,便看已经安亦哲已经走到她身旁,挽起她的手,朝区耀祖夫妻颌首,“若素,遇见朋友?”   若素淡淡点头,“是,遇见大学校友。”   “安、安副市长——”区耀祖在若素与安亦哲脸上,来回扫视,倏忽释然微笑,“小素,你要幸福。”   若素笑一笑,不语。   区太太谭姝丽虽然不明就里,可是看丈夫脸上颜色,多少猜到内情,五官精致的俏脸微沉,“耀祖,我看见那边许伯伯,我们过去打招呼。”   区耀祖只来得及说一声失陪,便被拖走。   若素看着两人双双离去的背影,微喟。   “从此萧郎是路人,是不是?”安亦哲垂眼问。   若素不知怎的,听出一股子酸味儿来,“不,是逝者已已。”   真的,那些往事,不仅仅丢进垃圾桶里,而且,大抵已经送进焚化炉了罢?   所以再见,竟掀不起一点点波澜。   若素想,这算不算彻底放下过去,再无牵挂?   这时又有男声,淡淡传来,“小素?”   若素回眸,在心里哀叫一声,“命运,你还能再狗血一点吗?”   48称职的太太   “帝编,空虚。”若素保持微笑表情,“你们也收到邀请?”   帝玖颌首,空虚朝若素霎眼睛。   “亦哲,这是我单位里两位领导,帝玖,空虚。帝编,空虚,这是我先生,安亦哲。”   安亦哲分别与两人握手,“若素没给你们添麻烦罢?”   “想不到小素的老公竟然是安副市长。”空虚笑谑,“以后不能欺负小素了啊……”   一副言若有憾之色。   安亦哲笑起来,“工作面前人人平等,还请两位多多指导她,帮助她提升业务能力。”   若素忍不住掐一掐安亦哲臂弯,她的正经工作到底还是勤杂工,帝玖空虚还能怎么帮助她提升业务能力?   不料帝玖道,“小素虽然才方接触笔译领域,不过她做事认真专注,相信她以后在翻译一道会大有作为。”   若素垂睫,难以置信帝玖竟然会得打官腔。   想不到平时踢踏的帝编,换一身得体西装,与空虚站在一处,虽则面目平淡,可是讲话却圆滑非常。   是否做领导都有这样一身本事?   少顷,招待酒会现场开始文艺演出,有荷中两国著名艺术家献唱两国经典歌曲,还有两排荷中两国小小孩童,奶声奶气,齐声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引得到场来宾纷纷鼓掌。   随后有美丽荷兰女郎,穿民族服饰,脚踩木鞋,人手抱一只木桶,围在一起跳舞。若素看得津津有味,过不久便看明白舞蹈表现的是荷兰少女挤牛奶的生活场景,极形象生动。   若素的注意力被演出吸引大半,反倒没有稍早那么紧张。   有演出结束从台上下来的小童,在人群中奔跑,笑声清脆,并不使人厌烦。   大人都愿意这小童跑到自己身边来,抱住他们身体,疋在后头,躲避家长“追捕”。   若素见了,忍不住微笑。   也不晓得这是谁家混血儿,榛发碧眼,樱红小嘴,穿蓝白条子海魂衫,七分长牛仔裤,印有可爱米奇老鼠图案的帆布鞋,可爱如同广告里的天使。   若素眼见那混血儿为躲避家长,张一双小手,奔向不远处,着一袭夏奈尔连衣裙的区耀祖太太。   区太太正执一杯香槟酒与人低声交谈,不意那小童大力冲过去,抱住她双腿,一惊之下,手一颤,整杯香槟酒倾在身上,白色夏奈尔连衣裙胸襟上,顿时一片粉色香槟酒迹渍,虽然强忍着,可是眼睛里到底透出怒气来。   若素听见周围人发出低呼,小童也似明白自己闯祸,立在当场,睁一双大大碧眼,泪眼汪汪说,阿姨对不起。   “很解气,对不对?”有男人懒洋洋声音,在若素身边响起。“有些男人眼睛瞎掉,错把鱼眼当明珠,啧啧。”   若素已经不觉惊奇,今天所有应该遇见,不应该遇见,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统统让她遇见。   若素看一眼另一边被人拖住交谈的安亦哲,再看一眼身边一身意式剪裁西装的那西瑟斯,“你也来了。”   那西瑟斯向台上扬一扬下巴,“陪老头公司里的女艺人一起过来。”   若素这才发现,在那小童满场奔跑时,台上荷兰民族舞蹈已经结束,正由目前红得发紫,炽手可热的女星献唱。   若素暗暗想,总领事馆面子真大,请得动伊。   若素记得伊以前在做娱乐节目访谈时,曾经极清高地表示,不会出席现下的一切综艺娱乐节目,更不肯自降身价,为区区出场费到处走穴。   “我是演员,我的工作就是演好自己的角色,其他一切商务活动,对我来说,都属多余。”伊当时掷地有声地说。   可是看她此时此刻,在台上一袭华衣,轻吟浅唱,婉转动人,当年的清高自矜,大抵已经统统抛却。   那西瑟斯似看懂若素内心,勾唇微笑,“大把女明星等着上位,她背后若一直有人肯撑腰,倒也罢了。可是,感情这种事,最最难以预料,今朝爱得死去活来,明日便如同陌路,谁知道?她要再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新晋女星挤掉她,踩着她的尸体出头。不如趁现在红,出来活动,找个有钱有地位的,把自己销出去。”   若素见他云淡风清,浑似不当一回事儿,将自家旗下女星出卖,不由得无声太息,连风光无限的女明星,背后都有这样的辛酸。   “说起来,小素,原来你藏着掖着,不肯带出来见人的老公,竟然是安副市长啊。”那西瑟斯忽然对若素小小声说。   若素皱眉,她并没有藏着掖着,只是——不想打破生活的平静罢了。   虽然这平静,到得今时今日,也已经很难再维持下去,可是若素总希望生活能如潺潺流水,不必惊涛骇浪,涓涓细细已经足够。   “小素,嫁给政客有什么好?”那西瑟斯优雅地朝经过身边的一对女士颌首,继续给若素洗脑,“政客从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台上义正词严,台下男盗女——”   若素轻咳一声,示意他这是荷兰总领事馆招待酒会,正式社交场合,他才微笑着,咽下最后一个字,契而不舍,“小素,你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打得死蟑螂——”   若素差一点噗嗤笑出声来,什么叫打得死蟑螂?   那西瑟斯极哀怨地瞥若素一眼,“何必为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外头还有大好梧桐木,等你去栖。”   若非身在总领事馆的招待酒会上,若素几乎要反问他一句:你这不会是在我新婚不久,就怂恿我出轨罢?   若素一直不明白,那西瑟斯身处花花世界,俊男美女多到如同白菜般的娱乐圈,到底在她身上,看到什么闪光点?一意要将她策-反出现在的生活?   难不成真像他说的,是因为她“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打得死蟑螂”?   若素不以为然。   倘使真正如此,五星级酒店随便哪一个女服务员,飞机上任何一个空姐,都能达到他所说的这个标准。   若素垂睫微笑,肯定有她不得而知的原因。   若素不打算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不必要的烦恼,便微微欠一欠身,“抱歉,我离开我先生太久,要到他身边去了,失陪。”   那西瑟斯也不拦她,只微笑注视若素窈窕背影,沈若素,你能抵御外界诱惑,到什么时候呢?   若素来到安亦哲身边,他便轻轻揽住她腰身,向正在与他交谈的两位中年男士介绍,“若素,这两位是本市旅游局负责人胡启明局长,易居正局长,他们两位正和我讨论,打算未来开辟更多条欧洲旅游线路。胡局,易局,这位是我太太,沈若素,她读大学时,做过导游,对旅游市场,颇有些了解。关于开辟欧洲旅游市场,不妨亭亭我太太的见解。”   若素忍下用高跟鞋跟狠踩安某人一脚的冲-动,突然之间扔这么大一个命题过来,她一点不了解内情好伐?   只好略略侧一侧头,做倾听状。   高瘦精干的胡局便简要将旅游市场日趋饱和,旅游局希望能开辟多条新线路供游客选择的意向讲述一遍。   若素想一想,“我已经多年不做导游,不过,以我个人经历而言,很多游客,都愿意做背包客,一个人,一个导游,慢慢游览,而不是跟随旅游团,急匆匆在景点之间辗转。这只是我个人看法,旅行社不妨开设几条精品小众路线,只带三五游客,慢慢走,慢慢看,将购物放在最后。价钱高无所谓,最要紧真正能看到风景。”   胡局易局听后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若素微笑,并不当真。   倘使自己不是安副市长夫人,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酒店女服务员,谁会理她?   四人又交谈片刻,胡局易局识相告罪失陪。   安亦哲笑着从一旁香槟塔上取下两杯香槟来,一杯递给若素,一杯留给自己,然后与若素轻轻碰杯,“敬你的镇定自若。”   “我不会喝酒。”若素望着长颈香槟杯里的气泡酒,讷讷。   安亦哲失笑,啊,他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没关系,做状抿一口,不会醉。再者,手里哪一杯饮料,看上去会比较不那么另类。”   果然若素放眼望去,几乎人手一只酒杯,饮不饮,都执在手里,有事无事,抿一口,显得有事可做。   好罢,若素承认自己洋盘,稍微轻啜一口,微微挑眉。   小时候爸爸喝老黄酒,曾经拿筷尖沾一点,喂到她嘴里,她不喜欢那种奇怪味道,呸呸呸吐掉,以后再不肯试第二口。从此以后,酒类看在若素眼里,不过是烧菜时的调味料。   不料这粉红色冒着细细气泡的香槟,一点点酸,一点点甜,十分绵软,决不刺激,极其好喝。   见若素还要喝第二口,安亦哲轻轻压住若素手腕,“虽然度数不高,可喝多还是会醉,别喝太猛。”   若素笑着点点头。   不过久,总领事夫妇应酬过其他宾客,走到安亦哲若素面前。   总领事与安亦哲谈起友好城市互访事宜,诚邀安亦哲偕夫人再次出访阿姆斯特丹,安亦哲笑着承诺,只要条件允许,一定偕若素前往。   总领事夫人则笑着问若素,平时有什么消遣,听若素说平时多是看书健身时,便伸出橄榄枝来,“我们荷兰总领事馆工作人员家属,筹办了一个爱心义卖会,为家庭困难儿童筹集学费,若素你有时间,请你前来参加。”   若素下意识想说“好”,可是立刻想起自己身份,不由望一眼安亦哲,他当即搂一搂若素,“没问题,若素一定到场。”   总领事又问起若素,大学教授是怎样描述奥兰治家族的?   若素这才放松下来。   两人将聊得十分投机,从奥兰治大公带领荷兰独立,谈到荷兰三剑客古力特,范?巴斯腾,里杰卡尔德,再到文森特?凡?高,及至伊恩?麦克尤恩所着的黑色喜剧阿姆斯特丹……   到不得不结束闲聊时候,总领事拍一拍安亦哲肩膀,“安,你娶了一个妙人!若素,我在官邸有一个小小私人聚会,招待荷兰球迷一起看球,请务必出席!”   等到从招待酒出来,若素被夜风一吹,酒意一点点上来。   上车以后,她歪头,笑问,“我算不算称职?”   安亦哲望着脸颊绯红,眼若明星,格外慵懒的若素,情不自禁,低头吻一吻伊略略带一点酒气的嘴唇,低喃,“算。”   49她的羞恨,他的纵容   安亦哲横抱着若素,走进电梯。   电梯门堪堪关闭之前,有人在外叫,“等一等。”   安亦哲低头看一眼怀里醉意朦胧的若素,微笑,伸脚,抵住电梯门。   片刻之后,三楼微微发福的刘工,与太太手牵手小跑步奔进电梯。   看见电梯里拿脚尖抵住电梯门,双手横抱一个穿一袭黑裙,脸半埋在他胸前女郎的安亦哲,双双一怔。   “安市。”刘工夫妻对视一眼,与他打招呼。   安亦哲颌首,“我太太今晚开心,喝多了些,让两位见笑了。”   边说,边在若素头顶磨一磨下巴。   若素这时酒精上头,正昏昏沉沉,感觉头顶压力,不由得挥一挥手,驱虫一般。   刘工夫人忍不住微笑,“宿醉最难受,安市回去不妨给夫人喝一点蜂蜜水,或者蜂蜜牛奶,都是解酒助眠的。”   “谢谢。”安亦哲道谢,又望一望刘工夫妻牵在一起的手,“两位吃完饭散步回来?”   刘工推推眼镜,“喏,她在博览会做志愿者,这一周正好轮到做晚间段,我担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吃过晚饭就去接她。”   “两位鹣鲽情深,真叫人羡慕。”   刘工老脸微红,不晓得说什么好。   刘工夫人依偎在丈夫身边,笑得幸福恬淡,“年轻时候都是爱来爱去,等上了年纪就晓得,两公婆最要紧是遇事有商有量,手挽手走一辈子,其他的,不过都是过眼繁花。”   安亦哲闻言,垂眸望一眼怀中仿佛睡着了的若素,自问,我们能经历各色考验,坚持着,手挽手,走完一生么?   电梯徐徐上到三楼,刘工夫妇与安亦哲道别,走出电梯,小小空间里,又只剩安亦哲与若素。   他吻一吻若素头顶,几近无声地说,若素,听到没有,两公婆,遇事要有商有量,手挽手,走完一生。   若素不知听见,亦或没有,在他怀里“唔唔”两声,仍不见醒。   他自电梯光滑如镜的内-壁上,看见她窝在他臂弯中,娇小而静谧模样,笑容加深,“你答应我,是不是?”   回到家里,钟点工阿姨替两人开门,见安亦哲与若素一双俪人,并肩出门,怎么回来却是一个站着,一个横着,一个精神熠熠,一个掼头掼脑的,不由有些许紧张, “小素哪能啦?”   “没事,稍微喝多了些。妈妈呢?”安亦哲将若素抱到沙发上,让她靠躺在沙发上。   “醌是醌下去了,只是一直醌不着,过一歇歇就要问小素回来了伐。”阿姨小小声,“伊老不放心的。”   安亦哲道谢,将时薪结算给阿姨,“辛苦你了,阿姨,以后有事,还要麻烦你。”   阿姨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沈家姆妈事体老少,基本不要我照顾,我不晓得多轻松。”   安亦哲便不再多说什么,送阿姨出门,然后敲一敲客房门,“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若素妈妈在里间“唔”地应一声,他才推门进去。   “妈妈,我们回来了,小素喝了些酒,现在躺在外头醒酒,您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她。”他在房间里,检查空调温度,免得开得太低或者太高,教老人着凉中暑。   “……我放心……你们好好……休息。”若素妈妈看一眼女婿细心的样子,一颗心便落进胸腔里,不再七上八下。   “您也早点休息。”安亦哲与岳母道晚安,从房间里退出来,顺手带上门。   客厅了,原本好好靠躺在沙发上的若素,这时已经半身横在沙发外边,披肩早已经揉成咸菜般,压在身下,斜肩小礼服露出半边膀臂,黑色柔软面料,衬得那半边膀臂如羊脂白玉似的,洁白无暇中,透出一点点性-感诱惑来。   安亦哲苦笑,他虽然说过,不会强迫她过夫妻生活,但——若素,你就这样放心,笃定我不会食言?   沙发上,若素又往下滑了寸许,沙发边缘卡住小黑裙下摆,一双长腿毕现。   安亦哲叹息,上前弯腰,双手叉住若素腋下,轻轻将她向上提,奈何处于半失去意识状态下的若素并不配合,只把浑身力量都摊在他两只手上。   安亦哲只好将若素打横抱进浴室,轻轻放在浴缸里。   身处冷硬浴缸中,若素只是微微蹙一蹙眉心,却并没有醒来。   安亦哲在自己亲自动手,与叫醒若素,由她自己完成洗漱的念头间犹豫一秒,俯身一手撑住浴缸,一手轻拍若素脸颊,“若素,醒一醒。”   不料昏沉中的若素,伸手,驱赶蚊蝇似的,“啪”一声,拍开了他的手。   安亦哲不由得微微一愣。   以他的身手,酒醉中的若素,没道理能打开他。   偏偏,意识模糊的她却将他的手拍个正着。   安亦哲双手齐齐撑住浴缸边沿,正视自己在若素身边,警惕性直线下降的事实。   终是浅笑,“那么,若素,就由我为你效劳了?”   他在心里数,一,二,三。   浴缸中的若素,昏沉依旧。   “我征求过你的意见了哦,若素。”   他笑容加伸,探身伸手圈住若素上半身,摸索她黑色小礼服背后拉链,轻轻拉开来。   拉链一点点拉开,一片雪白脊背慢慢展露在安亦哲眼前,羊脂白玉似的,白皙无暇中,透着无端的性-感诱惑。   安亦哲觉得自己呼吸渐渐加重,只好叫自己速战速决,将小黑裙向若素身前一褪,整条小礼服上半身,便脱了下来。   他喘一口气,将若素上半身轻轻放回浴缸里,又抬起她的双腿,打算将连衣裙脱下来。可惜,若素并不合作,双腿拧来拧去,十分抗拒。   他只好在若素大腿外侧轻拍一下,“若素,配合一点!”   她这才不再扭动,任他将整条小礼服脱下来,然后又脱下若素身上仅剩蔽体的些少衣物。   而他此时已经汗流浃背。   “原来,做柳下惠,并非易事呢,若素。”他叹息,伸手摘下若素胸前两片肉色胶质,拈在手指间,左右看一看,最终还是顺手扔进换洗篮里。   终于,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他调节水温,放水。   然后坐在浴缸边缘,看着若素,一点点浸没在温热的水中。   安亦哲唇角噙一抹淡笑,看着水位慢慢上称,淹没若素双腿,淹没被剔得光洁的谷地,淹没如新生儿般粉嫩的山峰,淹没若素的口鼻……   看着若素蓦然呛醒,张大嘴拼命呼吸,双手挣扎扑腾,终于抓住浴缸边沿,坐正身体。   若素在醉梦中,不想醒来。   昏沉里,一切过去的苦痛,都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而被人如珠如宝般地呵护,奉若至爱,才是现实。   若素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至幸福的女子,有爱,有家,有一切。   温暖的水流,仿佛使她重回母亲子-宫,漂浮荡-漾,令她觉得安全无忧。   可是,有水从口鼻处蓦然呛进来,那些至幸福的美梦,就此破碎。   若素挣扎着,从溺水般的痛苦中,坐正身体,抹去头脸上的水,倏忽全身僵直。   视线中,有人穿一件敞开三粒纽扣的衬衫,一条铁灰色西装裤,静静坐在浴缸边上,默默注视她的狼狈。   若素看仔细了,那个坐在浴缸边上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安小二,安某人!   忽然便怒从中来,狠狠拍打水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出现,破坏我的人生?!为什么?!我欠你什么?”   哪怕只是美梦,都会被他彻底破坏!   然而如此愤怒,她下意识里仍记得妈妈,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如同陷入绝境的小兽,明知呼救无用,所以只能低狺。   安亦哲猛然伸出双手,将赤-身-裸-体的若素,箍在自己胸前,“嘘——嘘——若素……若素……”   若素狠命挣扎撕咬,挣不开他,便狠狠咬在他手臂上,隔着衬衫,死死咬紧,咬到牙关间有血腥味道,一点点溢出来。   可是他一动不动,只紧紧地抱着她,任凭她怎样撕咬,都不放开手。   终于若素觉得累,松开牙关。   他宝蓝色衬衫已经湿透,被咬过的地方,又铁锈色晕染开来。   若素的酒,仿佛也醒了泰半。   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她想从他怀中脱身,可是,脱身以后,还是要袒身以对。   若素在愤怒之外,又多一重恼羞!   还有没有比她的人生更悲催的女子?   和自己恨到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的毕生仇人结婚,已经天雷滚滚,现下又丝缕皆无,被他抱在怀里,最要紧是,他还穿戴整齐,真正再狗血没有。   若素觉得恨。   可是,恨又如何?   恨不能对她的人生,有丝毫助益。不能教爸爸妈妈安度晚年,不能教自己坚强走下去,不能使时光倒流!   所以再恨,若素也打算继续好好活下去。   可是,安小二,你总这样,在我打算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不经意地在我人生里留下你的烙印,你教我如何忘记你?   “安亦哲,我们就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好不好?私下里,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好不好?”若素想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可是,他死死抱着她,下巴压在她湿漉漉的头顶,不放,“不,若素,不!”   “可是,我害怕。我怕我有一日,终于忍不住心底里的恨,再也维持不住微笑的假面具。”若素只好将头埋在他心口,听他胸腔内如擂心跳,呼吸他身上淡淡薄荷味道。   他微微放松一点手臂力道,趁她抬头时,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那么,若素,尽情恨我,等你强大到,不需要我的时候,就去飞罢。”   若素一愣,安小二这是什么意思?   安亦哲并不解释,而是伸长手臂,从架子上抽出一条浴袍,交到若素手里,他怕再这样抱下去,终要出事。   “出来罢,免得着凉,一会儿记得倒一杯蜂蜜水喝,解解酒。”   他站起身,走出浴室,在走到门口时,顿下脚步,“我答应你,回家奖励你。属于你的奖励,在书房书桌第一格抽屉里。”   说完,他走了出去。   留下若素,恼羞愤怒,迷茫疑惑。   【作者出书停更正文,番外陆续放送】   番外——一生何求   出生时,并未衔玉带香,满室生光,可是祖父喜欢,小小软软,首先交到祖父手里去,其次才是爸爸,祖母,七大姑八大姨,母亲反而是最后一个,才抱到他的人。   他的名字,也是祖父拍板决定。   耀祖。   光宗耀祖。   母亲为此,一直心有怨言,他知道。   怨即使为区家生下长房长孙,在祖父眼里,也不过是理应如此,不值得嘉奖。   等他懂事,母亲曾怨毒地对他说,你争气些,否则,你爷爷会得叫你爸爸到外头再生一个!   那样切齿的憎恶,毫不掩饰。   彼时他还未真正放在心上,再懂事,到底也还是孩子。   他喜欢到祖父家过寒暑假。   假期里,三个姑姑家的孩子,也都送到祖父祖母处。   偌大一幢两层楼花园别墅里,充满孩童的欢声笑语。   祖父一向纵容他,只要不进书房厨房,整间别墅,由得他们一群小猢狲折腾。   大姑姑的儿子比他大两岁,小姑姑的儿子比他小一岁,二姑姑家是一个女儿,娇滴滴,掐一把仿佛能掐出水来,碰一碰便眼泪汪汪。   彼时他已嫌动辄哭哭啼啼的女孩子烦,最讨厌伊在那边一抹眼泪,大人便过来偏帮伊。   从祖父家回到家里,母亲会得问,爷爷奶奶对你可好?玩得可开心?有没有什么不寻常?   父亲有时听见,便嗤之以鼻,“小孩子,你问他那么多做什么?”   母亲多半会瞪父亲一眼,说,你懂什么?正因为他是小孩子,他们才不会避忌他。   到他上小学时,母亲对父亲说,她想出去工作,可是,又不愿意进祖父公司里看人眼色,束手束脚。   父亲十分无奈,揖手问,姑奶奶,那您想做什么?   母亲说,我想自己开公司。   父亲微微一愣,他在一旁听了,不过是顿一顿手上任天堂游戏,然后继续。   母亲自嫁给父亲,便一直在家里做少奶奶,有人烧饭洗衣,有人洒扫庭除,有人开车接送,从未做过抱孩子拎手袋以外的任何体力劳动。   父亲以为她不过是心血来潮,他是小朋友,根本不关心母亲是否要开公司,公司打算做什么生意,是否赚钱。   这些同他,统统没有丝毫关系,他要做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另加学习罢了。   父亲最终抵不过母亲撒娇发嗲,只得妥协,“你想做什么生意?”   母亲便揉身在父亲怀里,“我想投资旅行社。”   两个大人最后进书房去商量了。   他笑一笑,小大人似地摇头,原来在外头说一不二,在员工面前发号施令的父亲,回到家里,也不过是母亲掌心的绕指柔。   后来,父亲给母亲笔款项,赞助她投资开设第一间旅行社。   当时祖父祖母颇不赞同。   区家是做酒店用品发家,先做酒店用品批发,以物美价廉而在酒店用品行业占得一席之地,后又做名牌酒店用品代理,专为各大连锁星级酒店提供国际著名品牌酒店用品。   旅行社于区家,可谓是一个全然陌生领域。   祖父祖母谨慎,觉得父亲拿出这样一笔巨资给母亲试水,未免太过儿戏。   单只注册资金,场地费用,出入境旅游业务质量保证金,基础设备投入以及其他成本,先期投入就将近五百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五百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假使不嫖不赌,可以一生无忧。   父亲顶住来自祖父母压力,以自己在区氏内部所占股份三分之一做为抵押保证,给母亲五百万,全力支持伊创业。   从那时其,母亲开始忙碌起来,四处奔走,办理相关手续,寻找合适场地,招聘员工,仿佛从新焕发活力。   他为母亲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深觉失落,总好象母亲不再像他幼时那样重视他,以他为中心。   父亲看出他的失落,有时会摸一摸他头顶,“妈妈觉得她这样有所作为,经济独立,生活充实,并不是她不再爱你。等生意上了正轨,她就又有时间陪你了,到时候你不要嫌妈妈罗嗦。”   那么充实忙碌,足下生风,自信得耀眼的母亲,在他初中时,忽然有一天,一病不起。   父亲母亲已经不再什么事都当他面说,他们知道他真正懂事,许多事已经开始避忌他。   母亲生病的真正原由,他是在父母卧室门外,听壁角听得来的。   “……当年毕竟有我的股份做抵押,才能从公帐里拿到五百万……”   “可是凭什么现在他们说要控股就给他们控股?他们为我的旅行社出过哪怕一分力没有?!”他听见母亲哭到打嗝,“现在觉得旅行社是印钞机,就要过来控股分红?没门!你爸你妈从来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家出身低,配不上你!如果不是我不出去工作,耀祖只怕会被你妈抱去养,根本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好了好了,还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现在要想清楚,你到底打算怎么应对,这件事我只能说明自己立场,可是却不方便插手。”父亲安抚母亲,“你如果一时意气,将管理大权交出去,日后想取回来,只怕很难。”   他听见母亲声音冷冽,“想得他们美!”   从此以后,他觉得母亲再不复从前。   那种怨毒,深刻到骨子里去。   他开始埋怨祖父母,为什么要在母亲的事业上横加干涉,也渐渐明白,为什么母亲在他幼时,会得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而父亲,夹在祖父母与母亲之间,两头为难。   他那时看了,就发誓,等他长大,决不教母亲为难。   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会遇见沈若素。   遇见沈若素,是在大学开学典礼上迎新文艺晚会上。   他清楚记得,她穿一件白Tee,一条牛仔裤,一双匡威帆布鞋,一把乌黑头发,扎成一束,与其他几个女生,上台献唱,我和我的祖国。   一组女生中,伊最耀眼。   并不是因为伊比别人美丽,而是伊眼若明星,身姿挺拔,光线打下来,伊周身仿佛拢在一束天光里,教人移不开眼光。   文艺晚会结束以后,多番打探,才知道伊是英语系新生,与他一届。据说活泼开朗,为人爽利,又无本埠女生的小家败气,十分受男生欢迎。   他十分文艺地想,原来,这就是一眼定终生罢。   随后出尽百宝,写情书,送花,在伊必经的校园小径上弹吉他唱情歌……   伊并不骄矜自傲,目不斜视,常常因他笑得绝倒,终是答应做他女友。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一周回家时候,母亲公司里与人勾心斗角得再烦,也会关心他学习,问他大学生活可还习惯?零用钱够不够用?是否交到朋友?   他则耐心回答母亲每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她因为公司受祖父母控股,常常遭人钳制,不得大展拳脚,十分郁结。他愿意说些校园里的趣事,为母亲聊解烦闷。   他说,我交了女朋友,是很可爱的女孩子。   他说,若素最可贵,她从来不问,区耀祖,你家很有钱吗?   他说,我请若素出去吃饭,她从来不进贵而无当的餐厅,路边摊已经能教伊眉花眼笑。   他说,妈妈,我有时间带她回来玩。   母亲听后,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说,我的耀祖长大了。   他后来果真带若素回家。   若素什么也不懂,高保真音响同普通无线电,听在她耳朵里,殊无不同。   可是若素喜欢美食,会得亲自进厨房去,做新鲜水果冰沙,两人一人一杯,窝在视听室里,看好莱坞电影的时候,一边紧张得靠在他肩上,一边不忘吃一口吃口,很可爱。   他有时会想,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若素说想打暑期工时,介绍若素,去母亲开的旅行社做兼职。   他没有告诉若素,那是他母亲的心血,只说是亲戚开的,免得若素觉得拘束。   若素做导游,口碑极好,并不怂恿客人购物,而是带客人走遍本埠著名或者冷僻景点,耐心讲解历史典故。她英语又好,人又阳光,每次都能收到佳评。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发生。   若素在工作中被逮捕,五日未归,公-安局到学校里打听若素的学习生活,交际圈子,一时谣言四起。   这期间,他几乎彻夜难眠,睁开眼来,便四处奔走。   他去求母亲,母亲说,这件事,她帮不上忙,也不许他插手。   “耀祖,这是妈妈辛苦攒下的事业,我不允许出一点点差错。这爿生意,我将来是要留给你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他几乎要向母亲跪下去。   母亲不理他,他只好转而去求父亲,父亲说,耀祖,你还小,不明白,这时候,明哲保身才要紧。   他近乎绝望,想要只身去公-安局,向他们解释说,若素不会做那种出卖-肉-体的人。   然而母亲向他下最后通牒,“耀祖,如果你还要在这件事上纠-缠,妈妈也不拦你,可是,妈妈会第一时间去公-安局喝茶,配合警方,告诉他们,沈若素素行不良,因为是儿子同学,所以我才卖她一分薄面,让她继续留在我的旅行社里。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   这一刻,他想起夹在祖父母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的父亲来。   他迹近乞求,“好,妈妈,我不去,可是,假使他们来调查,请一定告诉他们,若素不是那样的人!求你了,妈妈!”   母亲这才拍一拍他面颊,“耀祖,乖,回学校去,同伊撇清关系,妈妈自然不会落井下石。”   他绝望地回到学校,胡乱找一个女孩子,请她做他女朋友。   他等着,等若素被平安无事地放回来,等着事情尘埃落定,去向若素解释,他的不得以。   可是,原来,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能坚定地站在她的左右,他就已经,同她错过。   他失去她的消息,这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间,祖父祖母相继去世,父亲挑起区家所有生意,将旅行社股权,还给母亲。   可是,母亲却查出,患有子-宫颈癌,已到晚期,癌细胞扩散至全身。   临去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耀祖,妈妈知道,你一直忘不掉若素。”   他浑身僵硬如死,眼泪在眼眶里旋转。   若素,是他死穴,这些年,他一直不许任何人提起。   然而母亲弥留,他不想她留下任何遗憾,所以只是无声颌首。   “妈妈对不起你,耀祖。可是,都四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妈妈想看到你成家,生子,耀祖,你答应妈妈。”   他闭上眼,任眼泪滑落,点头。   他少时发誓,必不教母亲为难。   如今,不过是得其所哉。   从今往后,魂牵梦绕,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让他知道,若素在某一处,过得幸福,仅此而已,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番外——比爱深远,比死空虚   最初相识,我不叫帝玖,你不叫空虚。   . 我们还只是不知人间疾苦,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   我与你,在少年空手道培训班的更衣室初见。   你有一双明亮爱笑的眼,一侧颊上,有个酒窝。   我不过是读书读到烦闷的书呆,被家长强押得来,学一技傍身,免得被学校里不思上进的霸王欺负,揍得灰头土脸。   你见我脸上还未褪去的淤青,“咝”一声,仿佛那一拳不是揍在我眉骨上,而是你的。   我郁郁垂下头去。   人人知道学校里那个品学兼优的书呆,被揍得似猪头,跑到外头培训班里,还要被不认识的人笑话。   不料你只是指一指我眉骨,“我有一种药膏介绍给你,抹上去揉开以后,很快淤青就会散去。”   我扬睫看你,你笑得不知多灿烂,“我经常打架。”   见我眼露诧异戒备,你便笑着耸肩,“我爸说,既然你精力多到无处发-泄,那么与其让你在街上惹事,不如把你送到训练班去,让师傅好好摔打你。”   你说这话时,一副十分无谓模样。   我看得有一点点羡慕。   读书于我,十分容易,可是在学校里,我却并不是一个广受欢迎的人物,除开老师喜欢我,男生觉得我闷,女生嫌弃我呆,文体活动永远没有人想到我,只有考卷发下来,需要订正时候,才会有人抢过我的考卷去,抄正确答案。   在我羡慕走神时候,有其他学员经过,拍打你的肩背,嘭嘭做响,“家亮,今天可要手下留情。”   你笑着扬手在眉尾处点一点,很是潇洒。   然后你对我说,“我叫彭家亮,初中二年级,你呢?”   “我……叫余文深,也是初中二年级。”我慢吞吞地自我介绍。   “哈!”你拍一拍我肩膀,力道颇重,“我知道你!今次统一模拟考,初中二年级,你排全市第一!”   闻言,我不由得苦笑,声名远播,可是,并不见得使我快乐。   “来来来,我们到训练场去!”你自来熟地勾过我肩膀,将我往道场方向带去,“等一下师傅将我们两两分做一组对练,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也要竭尽全力哦。”   然后,在初级班学员分组练习中,我被你摔到浑身无数淤青。   “这样不对。”你摔倒我,会得即刻指点我的姿势,然后拉我起身,“来,你来摔我。”   我却总狠不下心去,动作永远犹豫。   “来!余文深,将你做数学英语的果断拿出来!”你在我对面,向我叫,“把我想成一道平面几何题目,三秒钟做不出来,铃声就要响起,你会失去年级第一宝座,受万人嘲笑……”   我简直不能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末日,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支配,抓住你一条膀臂,团身,将你整个人,甩在橡胶垫上。   你整个人躺在地上,手臂伸直,掌心朝下,“向这样摔在垫子上,让力均匀分散,不要曲起任何关节承受冲击。”   你从垫子上跳起来,“你物理一定学得比我好,不用我详细解释。”   我却汗颜,物理学得再好,我却不懂得将之运用到生活里去。   你似看出我的失落,轻拍一下我肩臂,“余文深,来,我们再来!”   那一天,我浑身上下酸痛无比地回到家里,可是,我却收获了一个叫彭家亮的朋友。   我们一直持续练习空手道,等到高中时候,家长说,文深,高考在即,空手道练习,是否停一停?   我却摇一摇头,每周两次,进道场与你对练,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使我觉得,我的世界,不仅仅只得读书。   练习空隙,师傅对我们说,你们的段数,已经最高,再没有升上去的空间,我介绍你们去另一家,练习自由搏击罢。   我与你对视一眼,然后谢谢师傅。   练习结束出来,你问我,打算考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   我想一想,我的性格,适合以后进研究所,专攻科研。   “本地大学,数学罢。”   “我猜也是。”你与我勾肩搭背,“我也打算考本地大学,专业么,无所谓,课业轻松最好。”   我只好摇头,这完全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时光在高考复习与自由搏击训练之间,水一般流过。   高考前一晚,你打电话给我,“余文深,加油!”   电话里,你中气十足地喊。   我要将听筒拿离耳朵一尺远,才不至于被你震聋。   你在那端仿佛知道我的动作般,“哈哈”笑。   我无奈,“彭家亮,你也加油!”   挂断电话,看见父母坐在沙发上,双双微笑,“送亮亮去学武术,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是,他身体比以前好,人也比以前活泼,还交到好朋友。”   我笑一笑,洗漱,回房间睡觉,竟然一夜熟睡,毫无杂念。   录取通知书由邮递员送到手上的时候,家长比我激动,两人一个念叨着,要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关系密切的好友打电话,通知喜讯,另一个则满房间打转,语无伦次。   我微笑注视眼前这一切,心里想的,却是和你分享这份喜悦。   未等我打电话给你,你的电话已经拨进来。   “余文深余文深!我被录取了!”你在电话彼端兴奋大叫。   我几乎可以想见你双眼熠熠发亮,脸颊上酒窝加深的模样,不由得也热血澎湃,“我也被录取了!”   “你是什么学校?”我们同时问对方。   . 然后同时说出大学名字。   “咔咔咔,九月份,我们就在同一所大学了。”你声音飞扬,“到时候,我们一起上公共课程,一起吃饭,还可以一起去练习!”   我听后,在这边微笑,是,多好,可以和你一起做许多事。.   只是……我忘记了,大学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还有许多热情奔放的女孩子。   军训结束,你对我说,余文深,我交了女朋友,找时间,我们一起吃饭,你帮兄弟把把关。   我垂下眼睫,呵,女朋友,从此以后,再不是男孩子的时光。   我对你的女朋友,十分疏离。   女孩子敏感,对你说,余文深不喜欢我。   你回来笑着对我说,“她们女孩子就会得瞎想八想,文深你说是不是?等你们熟了,她自然晓得你。”   我勾唇笑一笑,“既然你女朋友这样觉得,以后你们约会,我还是不要一起去了罢。很大一只菲利浦电灯泡呢。”   “去你的!”你在我肩上狠捶一拳。   我以为你就这样,有了女朋友,从此与我,渐渐疏远,不料有一天,你垂头丧气回来,坐在我宿舍床上,“文深,我失恋了。”   我一边去为你倒水,一边在你看不见角度抿嘴微笑,“为什么?”   “她说我重视兄弟,多过重视她,她觉得被忽视。”你无精打采,“难道因为她是女朋友,我就要为她,和所有朋友都断绝往来,只围住她一个人转?”   “她只是不懂男人之间的友谊,你别难过。”你决不会知道,我此刻心中,是怎样一种窃喜情绪。   你倏忽从床上跳起来,“对!文深你说得没错!走走走!我们喝酒去!庆祝我人生第一次失恋!”   我们到学校对面小吃一条街上的比萨先生,叫各色比萨,以及啤酒和小吃,直聊到宿舍门禁时间。   你已经七八分醉,手舞足蹈,偶尔凌空出拳,但并不高声乱叫。   我费尽全力,将你带回我的宿舍。   你并不吐,倒在床上,沾枕即睡。   我替你款去外套,脱去鞋袜,轻轻为你盖好薄被,不知恁地,再忍不住,俯身低头,在暗夜里,吻上你脸颊的酒窝。   极轻极轻,不过是一个眨眼。   只这一刹那,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原来,我喜欢的人,是你。   可惜,不晓得什么时候,你会知道,然后,或者接纳我,或者离开我。   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这么静静守着你,就好。   失恋没多久,你拿着一张招募宣传单来找我。   “国家安全局招募新人,文深,有没有兴趣,陪我一起去试一试?”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只要你希望的,我都会陪你一起。   不料就这样,一起通过笔试面试能力测试,基础培训专业培训,一起被分配到一个全新部门——信息搜集分析处。   毕业时,我们一起双双被分派到一间杂志社——表面上出版译文杂志,实际上,却从全世界搜集各种敏感信息,统一整理分析,分类后递交情-报部门。   你凭借出色社交能力和亲和力,担任外勤,满世界行走,而我,因着逻辑思维缜密,推理能力强大,而坐镇杂志社任内勤。   从此,我代号D9,你代号O0,我是帝玖,你是空虚。   我们仍像少时,只要你在本埠,雷打不动,每周两次,一起去练自由搏击。你不出外勤,不约会的时候,一起吃饭,看球,联机打电脑游戏。   一切同以前,殊无不同。   可是,我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已经成爱。   然而,我只能这样,在离你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望着你。   直到有一天,你终于找到真爱。   而我,会把这个秘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直到死亡来临。   52.番外——传奇   她坐在藤萝花架下头,闭眼小憩。累累缀缀,灿若烟霞的花穗自绿叶滴翠的枝头垂下,遮去孟夏时节,正午的阳光。   有风轻轻拂过,藤蔓微微晃动,紫色花瓣便如雨般纷纷飘落下来,落在她头顶肩上。   有人缓步接近藤萝花架,看见一片繁花如雨景象,忍不住轻吟:“紫藤挂云木,花藤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她闻声睁开眼来,望向分花拂叶,钻进藤萝花架下,双手负在身后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一头浓密微卷头发,长及耳背,并未刻意打理过似的,却不教人觉得邋遢,一双巧克力色眼睛里,仿佛含着能使人融化的笑意。见她睁开眼,精神颇佳的样子,便将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将手中的东西,奉至她面前。   她看见年轻人手上大束蓝紫色,浓烈得近乎燃烧的青色火焰的桔梗花,以及装帧精美的书册,太息微笑。   年轻人亦微笑,那笑容同她如出一辙,似一缕轻风拂过堤岸。他走近她,俯身凑在她跟前,两颊相贴香面孔。   “送给你,祖母。”他将花束与书册交到祖母手上。   她接过花束,在鼻端轻轻闻一闻花香,便将之搁在一旁花架下头的木质长椅上,然后垂睫细细看手中书册的封面。   封面上是一位满头银发女士欲去还留的侧影,光线自身后铺洒下来,照得浅灰色开司米披肩隐约透出细细的,珠粒般的光来,将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披肩映得如同一件缀满钻石的华衣。   她伸手,轻轻抚摩封面,目露怀念。   她记得这张照片的出处。   那是仲秋午后,中.南.海.静谧如常。   助理小常忙进忙出,指挥警卫员将一应已经打包好的物品,都装上车去。   丈夫在这时候,拿着照相机走近她,揽住她的肩膀,众目睽睽之下,亲吻她额角,“走,我们到外头拍照,别影响小常工作。”   她啼笑皆非,被丈夫从客厅里拖走。   外头阳光灿烂,天空高远,万里无云,空气中隐隐有木樨香飘,她回首望向自己住了十五年的中.南.海古老建筑,离情渐升。   随后她听见快门声,丈夫记录下这珍贵一刻。   此时,这张照片,成为《传奇——第一夫人沈若素的跌宕一生》的封面。   “呵,还是出版了啊。”她轻喟,并没有翻开来阅读的打算,“我才七十五岁,谈一生尚早。传奇……”   她自认算不上什么传奇,坊间大把人物,比她更具传奇色彩。   年轻人不以为然。   “我通篇仔细看过,觉得祖母你应该会喜欢。”年轻人坐在她躺椅的扶手上,环住祖母肩膀,“很多故事你和祖父,爸爸妈妈,都没有讲给我听过。有时间,我想听你亲自讲给我听。”   她失笑,“由我讲给你听,并不会比书里更精彩。”   年轻人闻言哈哈笑,“祖母你真可爱。”   倾身吻一吻祖母发顶,“我进去看祖父,你不要在风口里待太久。”   “好。”她应承,望着年轻人挺拔的背影,感慨时光如穿梭。她犹记得他刚刚出生时,医生将他从产房里抱出来,不过七磅多一点,满身皮肤红且皱,眼睛还未睁开,因刚刚脱离母亲温暖安全的子.宫,来到这充满未知的世界,而呱呱啼哭。   她小心翼翼地从医生手中,接过他来,几乎虔诚。   她生下儿子时,正逢与丈夫在欧洲某国,经历该国最黑暗的军.事哗.变,反.政.府武装占领国会,整座城市陷入动荡之中,外间一片混乱。   胎儿在她腹中,因为脐带绕颈,有窒息危险,她不得以提前剖宫,产下未足月的思危。思危体重未足五磅,必须放在氧气箱中观察。她放不下初初生下的孩子,劝丈夫先行撤离。   然而他不肯放她独自面对危险。   “我决不会抛下你。”他语气再澹然不过,可是却斩钉截铁。   他一直陪着她,直到最后一刻,医生允许他们母子出院时,才穿过重重关卡,带她和儿子,乘最后一班飞机,撤离该国。   那数日中间的艰险同煎熬,一言难以蔽之。   回国以后,他与她即刻投入工作,孩子便交给保姆与祖父母带在身边。   只是一晃眼工夫,她的儿子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小小婴孩抱在手中的柔软感觉,怎不教她感慨万千?   而此时此刻,那小小婴孩,也已经长成英俊挺拔青年。   “在想什么?”倏忽丈夫的声音,自藤萝花叶后传来。   随后,有拐杖轻轻分开紫藤,白发清癯的老人,走近她。   看见花架下头椅子上放着的桔梗花,淡哼一声,“永恒的爱?姓区的还不死心?”   呵——耀祖。   她并没有刻意留心故人的消息,可是难免还是在各色场合,听见这样或者那样的传言。听说耀祖同太太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区太太常年旅居澳大利亚,他则留在国内。   每年他们相识的纪念日,他都会风雨无阻地,送上一束桔梗花。   这令丈夫大为光火。   她忍住笑,将一只手伸向丈夫。   他便用力握住,然后坐到她身边。   “在想什么?”他复问。   “在想思危与立行幼时。”她拈去丈夫肩上一瓣落花,“想我们错过了多少他们成长的岁月。”   后来他成为常驻联合国代表,思危在国内读书。等他们回国,他出任外交部长一职,思危已是高中生,并不要家长时刻陪在左右。待他官拜国家副.主席,思危已经申请剑桥大学交换留学生,前往英国就读,并在英国成家生子……只得年节,才回来与家人团聚。   今时今日,立行都已经二十四岁。   好在思危仍坚持教立行汉语,不至使他成为一条外黄里白的香蕉。   他笑一笑,“教立行早点成家生子,你不会错过重孙的成长岁月。”   她轻捶丈夫膝头,“成家生子要水到渠成,你别催立行。”   他假做受重伤,将半数体重倚在老妻膀子上,“英三打电话来,他们家外孙女要举行婚礼,请我们参加。”   她侧首,“纪荷的女儿结婚?”   连温琅与英生家小小精灵可爱的英纪荷,都升格做岳母,怎不教人再三感慨时光匆匆。   “我去看看,有什么别致又拿得出手的,给小小公主添妆。”   说完,她复拍一拍丈夫膝头,示意他让她起身。   丈夫不肯,偏脸,嘟起嘴唇。   她忍不住笑,年纪越大,他就越孩子气,到底还是在他脸颊上吻一吻,才起身,拂还藤萝花叶,回屋里去了。   他望着她依旧纤细的背影,出神片刻。   结婚四十九年,很快要步入第五十个年头。   不是没有争吵冷战,可是只消想起初初相见时,她一双小兽般绝望的眼,再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总是他先低头,放下身段,出尽百宝,哄她开心。   亦有不和谐声音,不看好他们这段婚姻。   安亦哲是要做大事的,有朝一日,成就必定非凡,沈若素绝对是他仕途上的绊脚石。   沈若素能给安亦哲什么?无权无势,经历又不光彩。   可是他从未有过刹那动摇。   无论风雨飘摇,亦或春风得意,他都紧紧抓住她的手,直面所有这一切。   他笑一笑,取出衣袋中的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轻轻翻开手中的书。   看见扉页上出版社与主编的署名,他淡淡挑眉。   果然只有那西瑟斯,以及他的娱乐出版帝.国,敢于挑战传统,出版前人从未涉及的,本国第一夫人传记。   他沉下心来,细细翻阅。   眼前浮光掠影,往事如潮。   陋室明娟,那个在两万户逼仄一室半房子里长大的女郎,自小懂事,从未叫父母操心;飞来横祸,一朝惨遭牵连,漫天流言声里,不得不中断学业,挑起照顾瘫痪母亲的重任;疾风知劲草,再艰难,也从未向生活折腰,挣扎着也要勇敢活下去……   看到这里,他微微掩上书页。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时隔半个世纪,从他人的文字中,他仍能读到她那时生活的辛酸苦涩。   正因为她曾经受过那么多苦,所以,她余下的人生,他都要加倍爱她,呵护她。   他闭一闭眼睛,继续往下看。   注定相遇,年轻女郎与尚未跻身政.治权利中心的男人酒店相遇,注定伊今后传奇而波折的后半生,历经外交风云,动荡危机,权利更迭……她成为他最坚定的倚靠,心灵归属之地。   于他们结婚二十五年后,伊终于成为传奇,陪他站在这个国家政治中心至高位置上。然而,她始终保有自身事业,在陪伴他履行第一夫人外交职责之外,一直坚持翻译文学著作,以笔名发表出版。   这时腕上手表发出清脆“嘀嘀”声,提醒他,服药时间到了。   他合上书,放在椅子上,然后起身,拄着手杖,分花拂叶,往回走去。这些年他血糖有些偏高,老妻十分着紧,他若不及时回去吃药,老妻只怕要给他脸色看。   藤萝花架下,只留那本装帧精美的书册,不多时,封面上便覆了一层落花,连同那里头女子的传奇故事,一道被掩在秋风与落花之中……   53.若素,不哭   隔天报纸在显著位置刊登安副市长偕夫人出席荷兰总领事馆招待酒会,与总领事夫妇相谈甚欢,总领事夫妇邀请副市长夫妇联袂访问阿姆斯特丹的新闻。   虽然是新闻通稿,可是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安亦哲颀长英俊,夫人优雅秀丽,并肩站在一处,看起来格外般配。   若素次晨醒来,安亦哲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正坐在餐桌边,边看报纸,边吃早点。   若素蓬头垢面牙干口臭自卧室出来,看见他坐在餐桌旁,手中报纸对着她的版面,正是两人并肩而立的照片,不由得先是微微呆滞,随后想起昨夜随他去荷兰总领事馆出席正式外事活动。   记忆再往后推,往后推——若素忍不住无地自容,呻.吟一声。   然后踢踢踏踏,冲进浴室去,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对镜中乱发蓬蓬,眼皮微肿的女郎怨怼万分。   难怪人生潦倒,不如意时候,许多人借酒浇愁,借酒装疯,回去指着老板老婆泰山岳母鼻尖,一吐胸中不快,发.泄不满。   转天醒来,大可以装做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我,我说过什么?我不记得!我喝醉了!你别放在心上!   一句“醉了”,便将一切推脱干净。   可惜沈若素道行未深,脸皮尚薄,昨夜一言一行,清晰得如同一秒前才刚发生。   若素苦笑,想起自己因恨而怒,恶向胆边生,死死咬住安亦哲的每一祯画面,记得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更忘不了自己裸.裎在他眼前的事实。   若素此时次刻,买块豆腐撞死其上的心都有。   偏偏安某人浑然无事似的,在客厅里叫她,“若素,抓紧时间,不然要迟到了。”   若素闭一闭眼,将昨夜的一幕幕,强行锁进脑海深处,随后将头发梳整齐,进客厅吃饭。   安亦哲已经换上西装,正在打领带。   长长领带在他手中,翻来转去,穿进绕出,片刻已经打成一个完美温莎结,然后左右微微调整角度,不经意似地问,“长短妥不妥?”   若素看一眼,点点头,“挺好。”   他便微笑,纽好西装中间一粒纽扣,拎起门边置物柜上的公文包,“我上班去了,老婆。记得把书桌抽屉第一格里的东西取出来,赶紧办一办。”   说罢,朝若素挥挥手,出门上班去了。   若素怔在当场。   她咬得他血染衣衫,他不当回事体,他看见她从未示人的身.体,也不当回事体,浑然无事一般,就这样走了?   若素心中矛盾。   若素不知自己是希望他过来,狠狠攥住自己膀子,前后摇晃,做争吵状,还是希望他云淡风轻,将一切都揭过去,粉饰太平。   若素垂睫自嘲浅笑,原来借酒装疯,不过是一时痛快罢了。   醒来以后,始终要面对现实。   现实是,他做得太多,对她太好,而她,却不晓得,到底要拿什么面目对他。   想爱,不能爱,想恨,恨渐消,想逃,逃不了。   若素找不到定位,迷茫不已。   只是再迷茫,仍需上班。   若素给妈妈准备好早点一应必备物品,叮嘱妈妈有事打她电话,阿姨过不多久就会上来,这才与母亲道别,匆匆进书房,拉开安亦哲再三关照她打开的第一格抽屉。   抽屉最上层,放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若素看一眼时间,再不走真要迟到,只得一手抓起文件袋,一手拎过背包,匆忙下楼,赶地铁上班。   到杂志社里,难得一清早,诸人皆在。   若素苦笑,这分明是三堂会审之势。   果然一进门,右手提着的早点纸袋被小水拎走,左手挽着的背包被七七没收,两人照例一左一右,夹着若素,直直叉进茶水间。   帝玖坐在圆几旁,喝茶,看报纸。   空虚笑得灿烂,朝若素挥挥手,“唷,小素。”   “表装永尾丸治!”小水哼一声,“怎么看都是三上健一。”   帝玖闻言,睇一眼空虚,随后笑着,向若素抖一抖手中报纸。   若素看见上头安副市长与副市长夫人的照片,只得汗笑。   “小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水笑嘻嘻,一只手已经伸往若素腋下,只待一个不满,便使用“酷刑”。   若素听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眼角微动,颜色便冷下来。   七七伸手拍小水后脑勺,“阿呆,说过要循循善诱,切不可急躁的。”   小水嘿嘿笑,“人家好奇嘛。”   转而又向若素道,“小素,满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嘛,嗯~”   那一声嗯,百转千回,荡气回肠,听得若素背上一冷。   空虚双手撑在身后圆几边沿上,一双好看的眼睛,一霎不霎,望住若素。   若素叹息,只怕类似麻烦,陆续有来。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安安生生,平平静静,同父母细溪流水般地将日子过下去的愿望,恐要落空。   “我以前在酒店做服务员,他有事需要帮忙,恰好我在场,替他解一时之围。就这样认识,一来二去,最后走到一处。”若素将与安亦哲之间的冗长故事,精简到只得数句。   一时众人皆默,还是小水先反应过来,讷讷,“小素……能把那么浪漫的爱情故事,将得如你这般干巴巴——实非常人所及。”   浪漫的爱情故事?   若素笑起来,拿手指弹一弹小水额角,“哪里有那么多浪漫爱情故事?到最后统统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小水泪了。   “那我们还哭着喊着要嫁人做什么啊做什么?现在的日脚岂不是更幸福?”   七七笑起来,叫小水一边哭去,然后揽住若素肩膀,“想不到我们杂志社如此一间小庙,竟然有这样一尊大佛,空虚,以后谈广告,统统将小素带上罢。有副市长夫人通行,广告合同肯定手到擒来。”   然后在帝玖飞报纸以前,抢过早点纸袋,拉起小水,哈哈笑着上楼去了。   空虚听了,眼睛一亮,“好主意。”   又放声吼,“给我留一点早点!”   也上楼去了。   留下帝玖,慢条斯理,将报纸折叠再折叠,放在圆几上,“小素,有没有考虑过,转做专职翻译?”   若素闻言,微怔,随即摇摇头。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勤杂工工作,虽然听上去不算体面,但到底薪水稳定,工作又轻松,她从未考虑放弃。   再者,安亦哲也没有要求她放弃现在工作,既然如此,一份正职,一份兼职,若素做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帝玖点点头,倒没有游说之意,“中午我把下一期的外包稿件给你。”   起身往楼上走,走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对了,作为向大家隐瞒老公身份的惩罚,小素,今晚加练一场,不要临阵脱逃哦。”   若素被无情地打击到了。   午休时候,小水七七统统进值班室午睡去了。   日历已经走到六月底,天气潮闷燠热难当,即使在空调间里,动一动都会得出一身汗,人人恨不能此刻身在北极。   帝玖空虚将值班室让给女士,两人便关在会议室里,与世隔绝似的。   若素拿到装有原稿的文件袋,才想起自己包了,还有安亦哲给她的那只牛皮纸袋。   到底忍不住好奇,拽过大背包,从里头取出牛皮纸袋。   临走匆忙,若素也没有仔细掂量,现在拿在手里,才发觉轻飘飘,没有什么分量。   这会是什么奖励?   若素好奇心更盛,伸手一点点将缠绕在白色圆卡上的棉绳解下,撑开牛皮纸袋。   里面不过是几张纸。   若素狐疑?   什么奖励只得几张纸?   慢慢将那几张纸取出来,若素忽遭雷殛。   最上头一张,是她当年,颤抖双手,含泪写的退学审批表。   当年填写表格时,若素已经知道,自己再没有复学可能。学校规章制度,写得再明确没有,被取消学籍、退学、开除学籍的学生,不得申请复学。   她亲手斩断自己退路,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此时此刻,这张由她亲手填写的退学审批表,却出现在安亦哲给她的牛皮纸袋里。   若素忙翻到后面一页,去看签名档。   那里有她亲笔签名,潦草,力透纸背,那是她的愤怒与无助,绝望与伤悲。   若素记得,当时班主任收下她的退学审批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在上头签下他的名字,然后对她说,“剩下的手续,我来替你办完罢。”   若素知道,这是班主任,对她最后的怜悯,便点离去。   然后,他们举家搬走,再没有回过愿处,与所有认识的人,断绝往来。   按理,这张退学审批表,应该再层层递交到系主任,教务处主任,学籍管理员手中,依次签名盖章,最终递到校领导处。   若素没有亲自去办理离校手续,因为她知道,两周以后,学校会自动将她自学籍中除名。   可是现在,这张表格,只得一个班主任签名,在安亦哲手中,转交给她。   他想告诉她什么?   若素抑制不住双手颤抖,继续往下翻。   下边是几张光洁A4纸,黑色楷体打印,本科生学籍变动呈批表,复学申请书同家长亲笔签名意见,上面竟然有爸爸的签名。   若素将一叠纸,轻轻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要哭,沈若素,不要哭……   可还是有氤氲水雾,不争气地弥漫开来。   下班前,若素打电话给安亦哲,“……我去健身房,晚点回来。”   若素忽然感谢帝玖,予她绝佳借口,可以暂时不必面对有些已经发生的事。   彼端安亦哲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然后率先挂断电话。   若素望着“嘟嘟”作响的电话,缓缓蹙眉。   他——这是不高兴了么?   若素心中有莫名感觉曼延开来。   等从健身房回到家里,时间已过七点。   若素推门进屋,看见安亦哲与妈妈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美食节目,一边吃新鲜杨梅。   两人听见门口响动,齐齐回头,见是若素,安亦哲起身过来,接过若素手中背包,“快洗洗手吃饭罢。”   他修长的手与若素的手指碰在一处。   若素只觉心脏漏跳一拍,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若素的背包放在置物柜上,然后转进厨房去了。   等若素换鞋洗手从洗手间出来,饭桌上三菜一汤已经布置好,只等她开动。   若素走到饭桌边落座,及目望去,只见一碟凉拌绿豆芽,一碗咖喱鸡丁,一碟咸蛋黄炒苦瓜,同一碗鸡毛菜马铃薯汤。   饭是晶莹饱满细长米粒,远远便能闻见米香的新米,用筷子夹一口送到嘴里,清甜弹牙,十分好吃。   若素忍不住看向安亦哲,这并不是家里惯吃的米。   他没有注意,只同岳母讨论,“不晓得电视里介绍的酸梅汤,自己做得成功,做不成功。”   “……有时间……让小素试试看。”若素妈妈笑,“……这么多杨梅……吃不掉……给你爸爸妈妈……送去。”   “是。”   若素郁闷,安小二莫非在同她冷战?   看起来又不像。   若素一声不吭,吃完饭,将碗筷收进厨房。   安亦哲这时候跟进来,“我来洗碗,你去吃水果。”   “……”若素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化解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话题,最后,憋出一句,“你想喝酸梅汤?”   安亦哲倒洗洁精的动作一顿,随即笑一笑,“也不是一定要喝。”   若素觉得抹不开脸,瞪安某人一眼,“不想喝算数!”   转身要走,安亦哲身后似长眼睛一般,蓦然伸手,拉住若素手腕。   若素心中别扭,正想劈掉他的手,然而余光中瞥见他挽起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上,两排深深牙印,心中倏忽一软。   “你喜欢喝甜一点还是酸一点?”若素轻声问,然后拿眼睛盯着某人后脑,你如果再阴阳怪气,我以后就再不理你!   一,二,三。   若素在心里从一数到三,见安亦哲不答,眉一拧,你不理我,我做什么理你?正打算甩开他的手,回客厅里去,他却握紧她的手腕,“只要是你做的,酸也好,甜也好,我都喜欢。”   若素的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忽然便如水银泻地,在胸中四处乱滚,无孔不如,转瞬不见。   “我们合好,好不好?”   安亦哲回头,看见若素眼底一点点委屈,一点点示弱,一点点讨好,轻喟,“我以为你尴尬,不想理我。”   “不是你和我冷战么?”   两人对视一眼,安亦哲随即微笑,“你出去罢,厨房里热,我洗好碗就出来。”   若素点点头,见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高兴颜色,这才走出厨房,回到客厅。   茶几上摆着一只希腊蓝玻璃果盆,里头盛着大半盆杨梅,浸在盐水里。杨梅颗颗有乒乓球大小,乌黑发紫,拈一颗在手里,十分饱满紧-致。   若素轻轻放一颗到嘴里,一咬便有酸甜汁-水在齿颊间迸射开来,极开胃醒神。   “唔,好吃。”若素已经多年没有吃过杨梅。此物初初上市时,太贵,兼且还未到最甜时候,等到快落市,价钱虽便宜下来,可是果肉松软发酵,远远都能闻见酒味,自然也并不好吃。   若素要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这些算得上奢侈的开销,一概免了。   安亦哲洗完碗出来,看见茶几上用废旧广告纸折的小垃圾盒里,已经有一小堆杨梅核,笑一笑,“好不好吃?”   若素挑一挑拇指,继续在果盆里拣又大又实成的杨梅来吃。   安亦哲一句“慢慢吃,没人同你抢”,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单位里发的,两大篮筐,家里留一筐,还有一筐,我送到我爸妈那边去了。”   若素点点头,理应如此,她毫无异议。   “杨梅容易坏,家里这一筐,你留一点新鲜吃,剩下的做酸梅汤喝罢,消夏解暑。”   “好。”若素应承。   若素妈妈见小两口有说有笑,稍早的奇怪气氛荡然无存,便放下心来。许是她多心罢,女儿女婿不是挺和睦么。   晚上洗漱完毕,两夫妻中间仍隔一条马里亚纳海沟,各据大床一侧。   黑暗中,当若素以为安亦哲已经睡着,他却低声对她说,“暑假将至,我给你的东西,你尽快办一办,否则大学放假,你开学再去办手续,至少要拖多半个月才能回学校继续读书。”   “如果我表现不好,你是否就让它永不见天日?”   安某人在暗夜里浅笑,“你说呢?”   若素怒,伸脚踹安某人。   安某人听声辨位,侧身躲过飞腿,一把捞住若素脚踝。   他掌心火热温度,烙在若素皮肤上,教若素微微颤栗。   在若素恼羞成怒前,他放开她的脚踝,“本来就打算给你,只是需要一个适合的机会罢了。”   若素沉默良久,细细声说,“谢谢。”   安亦哲横过手来,摸一摸她头顶,“不用谢。很晚了,快点睡罢,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若素忽然倾身过去,摸黑在安某人脸人,胡乱吻一下,随即躺回自己位置,拿空调被捂住头脸,再不肯动一动。   安亦哲在黑暗用,望着身边缩成一团,捂在被子里的女孩子的背影,一双眼精光熠熠,唇边有一点点微笑,绽开来。   “晚安,若素。”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等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很抱歉。   54.那些她不知道的   若素到底没有追问,她的退学审批表,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若素隐隐约约,从上面只得当时班主任一人的签名,推测,这张表格,要走层层手续,最后才能上达天听。这中间,不知到底在哪一环节,被他拦下。   若素想,当年,他确实努力过罢?想找到她,替她做些什么。   只是天意弄人,她交出退学审批表后,沈家便举家迁走,她连离校手续,都没有去办。转眼四年过去。   如果不是在酒店里,英三遇见她,进而使计让安亦哲遇见她那么,许多事,便真的就此错过。她怨恨一生,他固然心怀愧疚,可是,早晚时光会将一切淹没。   若素抽时间回母校,办理复学手续。   与她同去的,是安亦哲秘书,小钱。   钱秘书仿佛轻车熟路,带同若素,将一切手续办理妥当,若素只需充当人-肉签字机器,在签名栏写下自己名字即可。   从学校出来,钱秘书打开车门,准备送若素回去。   若素却摇一摇头,“我想自己走一走。”   钱秘书也不强求,“有事的话,请随时打我电话。”   若素笑一笑,目送钱秘书上车离去。   大学校园同四年前殊无不同,幽静小道两旁载满悬铃木,在一年之中,最燠热季节的正午,为校园带来阴凉绿意。   这样热,也有男生在运动场地挥汗如雨。   若素看了不由微笑。   时隔四年,重新走进这座校园,是若素从未想过的。   即使在她最美的梦境里,也不敢有此奢望。   “沈——若素?”有戴眼镜女郎,捧一叠书籍,迎面走来,与若素擦肩而过,走出不远,停下来,转身,迟疑道。   若素也停下脚步,回望。   眼镜女郎捧一捧书,“真是你,沈若素。”   “你是——”若素在记忆里搜索,却想不起她是谁。   “你不认识我。”女郎涩涩一笑,“可是我记得你,你是区耀祖女友。”   若素在记忆深处,似乎找到一张与眼前女郎相似的脸,一闪而过,复又湮没。   “你大抵已经忘记,当年——”女郎觑一眼若素脸色,见若素没有露出恼意,才继续说,“区耀祖忽然找我做女朋友,我一时心花怒放,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没有考虑你的心情,我很抱歉。”   呵,是她。   当年,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上的一环。   “我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拿我做幌子罢了。”女郎苦笑,“他说如果他不在那时做出与你分手的样子来,他母亲就会去警察局喝茶,举发你素行不良。他说他没有办法帮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母亲去雪上加霜。他还说儿不言母过,所以他没脸见你。”   若素听了,并不觉得感动,有些事,真的都过去了。   女郎却无法释然,“我也不知道当年那些传言究竟是怎么来的,可是——你后来下落不明,学校里有人私下里说你——”   女郎顿一顿,“虽然这件事,同我没有太大关系,可是我总觉得,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抢走你的男朋友……”   若素笑一笑,“我现在已经结婚,区耀祖也已有家室,我们早不相干,你不用再纠结此事。”   那女郎闻言,点一点头,倒也干脆,“我前几天看到一段新闻,觉得那上面的人,应该是你。现在见到你本人,我想应该没错。”   若素笑而不语。   女郎识趣,早已不见四年前的明丽活泼,生活将伊打磨得圆润沉稳,“那么,祝你幸福,再见。”   “再见。”若素微笑,目送女郎离去。   七月底时候,若素向帝玖递交辞呈。   “我可以做到八月底,很抱歉,这样突然,给你们带来麻烦。”若素不是不感谢杂志社诸人。   “怎么,安副市长不舍得让夫人抛头露面?”帝玖开销若素。   若素失笑,“怎么会?”   帝玖拿若素递给他的薄薄辞呈,轻敲她的额角,“要想再找一个像小素这样,又懂得省钱,又烧得一手好菜的人,很那呵。”   转而又道,“作为惩罚,每周两次的健身不能停,不然,哼哼……”   若素笑起来,“好,我尽量保证每周两次去健身。”   帝玖负手,“那么,你的辞呈,我批了。自己去和门外偷听的人说罢。”   若素回身,看见门缝里三颗从上到下叠在一处的脑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若素心里,蓦然便浮起这句话来。   他们在她迷惘又无助时候,敞开胸怀,接纳她,成为杂志社一员,给她认同感与归属感,无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都教若素由衷感谢。   他们令她拨开迷雾,看清前路,原来她的人生,即使曾经偏离轨道,可是,只要她努力,仍有广阔天地,任她前行。   “我要回大学读书,完成学业。”若素对三人微笑,并不隐瞒,“等我毕业,不晓得帝玖会不会欢迎我回来。”   “啊啊啊,小素我会想你——”小水扑上来,挂在若素身上,“——烧的菜!”   “小素可以过来打工。”七七把挂在若素身上的小水扯下来,“我们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顺便带美女同学一起来罢。”空虚笑眯眯撑腮,一双眼明亮幽邃,电力十足。   小水七七觑一眼空虚身后,齐齐退一步,七七顺手将若素也拖离空虚身旁。   空虚见了,愣一愣,随即道,“不要告诉我,他在我身后。”   三女齐齐点头。   空虚叹息,“我是说,叫小素带大学里的帅哥来,给小水七七驱策。”   “美女?帅哥?”帝玖站在空虚身后,淡淡问,“看起来我最近让你太清闲,来来来,我们去切磋切磋。”   说完,伸手圈住空虚肩颈,将他拉向会议室方向。   救命!空虚无声求救。   小水七七向他挥手,一副爱莫能助模样。   若素抿唇笑,她会想念这班同事,她知道。   若素下班回到家里,安亦哲还未到家。   钟点工陶阿姨见若素回来,便做一点收尾工作,拎起自己的大环保袋,与若素道别后离开。   若素本不想长期请阿姨在白天照顾妈妈,可是安亦哲坚持。   “我们都不在家,虽然现在一切都算方便,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使妈妈有个头疼脑热,我们现赶回来,总不如家里有人就近照顾方便。”   若素到底被他说服。   阿姨走后,若素进房间去,陪妈妈讲一会儿闲话,然后才说,“妈妈,我今天递了辞呈。”   若素妈妈微微一愣,“……做了满好……为什么?”   若素安抚地握住母亲结实许多的手臂,“妈妈,小安为我办了复学手续,我要回学校读书去了。”   若素妈妈听后,激动得半晌不能成言。   这些年,女儿吃的苦,受的委屈,她这个做母亲的,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也心知肚明。   这社会,哪个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一纸文凭就是通往名企高薪的敲门砖。   没有那张证书,谁理你?   社会风气如此。   她的若素,因为没有文凭,空有满腹诗书,却只能去摆地摊,做洗头妹,服务员。   她并不是看不起这些工作,只是觉得她的若素,值得更好的。   现在,若素嫁给安亦哲,又有机会回到学校去,完成学业,怎不教她激动万分?   “……小素……好好对小安……”若素妈妈反握住女儿的手,“……难得他真心对你……”   若素点点头。   无论安亦哲处于何种理由,他拦下她的退学审批表,将本只能保留一年的学籍,保留了四年,都教若素铭感五内。   “……快点生个孩子……小安年纪也不小……”若素妈妈握紧女儿的手,“……有个孩子……家庭才……完整。”   和安亦哲生个孩子?   若素一愣。   想象不能。   若素妈妈只消看女儿微微一愣的样子,已知小夫妻——至少若素,并无生子打算,不由得叹息。   女儿到底生嫩。   她是过来人,少女同少-妇的差别,她一眼已能看出来。   若素虽则同小安结婚,可是,穿着打扮,身形步态,言谈举止,明明还是不经人-事的样子。   这两个孩子,在玩什么花头精?   若素妈妈不打算追问,可是一桩婚姻之中,两夫妻没有夫妻生活,无论处于什么理由,都是不妥。   若素不晓得,这分明是把小安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现在的社会,外面诱惑太大,小安守得住一时,谁能保证他守得住一世?   可是若两人有一个爱情结晶,多一分维系,婚姻关系才更牢固些。   “……我和你爸爸……还有你公婆……都想抱孙……”若素妈妈捏一捏女儿手心,“……爸爸也好退休……含饴弄孙。”   若素望进母亲一双充满期待的眼里去,缓缓点一点头。   晚上安亦哲下班回来,吃过饭,若素妈妈说想早点休息,早早回房间去了。   “妈妈不舒服?”安亦哲进厨房洗碗,一边低声问跟进来的若素。   若素摇摇头,在另一边水槽洗葡萄,“没有。”   安亦哲等若素下文。   若素看一眼身侧男人宽肩窄臀倒三角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公公婆婆和我爸爸妈妈,都很希望抱孙子罢?”   安亦哲手上动作,蓦然一顿,侧首望一眼垂头洗葡萄的若素。   伊穿一件米白色底子印小蓝碎花居家服,头发绾起来,用八爪夹固定在脑后,微微垂首时,露出一截细腻蜜色皮肤。   他眼神一深,“凭我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子来。”   若素闻言,小心肝一抖,差点捏碎手里一粒葡萄。   忙将已经洗得差不多的葡萄统统装进沥水果篮里,放到一边去。   “给我一年时间,完成学业。”让我可以真正接受我们已经成为夫妻的事实,接纳你成为我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事实,“我们生一个孩子罢。”   安亦哲垂睫,凝视若素侧面。   若素扬首,回视他。   四目交接,安亦哲太息。   “若素,我不打算催促你。虽然四老的愿望,我们应该重视,可是,这到底是你的人生,你首先应该问自己,到底想不想要一个孩子。”而不仅仅是要达成公婆父母心愿。   若素突然微笑,踮起脚尖,凑过去,在安某人脸上,轻轻一吻。   “所以我打算考虑一年。一年时间考虑一个问题,应该足够谨慎罢?”   说完,笑眯眯捧起果篮,从安某人身边走过,到客厅里孵空调吃葡萄看新闻去了。   留下安某人,微笑,然后继续洗碗。   至少今次她吻他脸颊,没有鸵鸟似找东西将自己没头没脑捂起来,已是长足进步,不是么?   九月,若素回到久违的校园。   这四年如同一个轮回,只是,物是人非。   当年同一届的同学,大多已经毕业,踏上社会,或者功成名就,或者默默无闻。   无人记得当年被流言伤得体无完肤的沈若素。   教授点名,喊到若素名字时,若素坐在后排,举手,声音干净,“到。”   教授遥遥望一眼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的女郎,微微颌首,继续点名。   上课之前,系主任专门与他进行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谈话,大意是这个沈若素,学业中断四年,按例早应该取消学籍,可是伊上头有人,并且当初伊是为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才办理休学手续,所以破例让伊回来完成最后一年学业。   教授本以为又是一个天之娇女,不爱学习,过几年觉得还是有一纸文凭的好,便又重新回炉镀金。   然而这时亲眼见到,这个穿白衬衫扎马尾巴,通身看不见一点点妆饰的年轻女孩子,教授想,是他先入为主了。   下课以后,相熟的同学,三五成群,一道从教室前门离开。   若素走得最慢。   这一班青年,她一个认识的人也无,兼且,总觉得同他们之间存在代沟。   当他们还在讨论,到哪间公司实习,或者放弃最后一年学业,争取一个到德国实习的名额,是否值得的问题时,若素已经饱经世故,甚至已经嫁为人妇。   心态上,若素觉得自己同他们不是同一辈人。   这样想,便觉得有些好笑。   走出外文学院教学大楼,若素慢悠悠前行,身后有学生骑着脚踏车经过,带过一阵风。   若素觉得羡慕,因为青春年少,不知愁苦,所以身影潇洒从容,来去生风。   走出校区,正是一日当中,最热时候,烈日当头。   若素拿书本笔记挡在头顶,暂时抵一抵阳光,打算小跑一段路,到前头地铁站乘地铁回市中心。   忽然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叭——”一下长音。   若素经不起吓,蓦然回头,便看见一辆铂金灰色敞蓬甲克虫汽车,缓缓贴在人行道旁边,尾随在她身后。   见若素回头,车内司机推高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朝她挥挥手,“嗨,小素。”   那公子哥派头,那懒洋洋声音,竟是那西瑟斯。   若素不理他,继续步行。   那西瑟斯见若素对他不搭不理,也不恼,只是稍微加快一点车速,赶上若素脚步,“小素,去哪里?我带你一程?”   若素在肚皮里说,去哪里都和你不顺路。   那西瑟斯不屈不挠,“小素,快点上来,被警察叔叔看见,要吃抄报单的,到时你替我报销?”   若素打鼻孔里哼一声,加快脚步,花花公子还差这点钱?   那西瑟斯笑起来,“喂,小素,难道你不想知道,安亦哲到底以什么做代价,换取你的复学机会?”   若素闻言一愣,不由自主,慢下步伐。   那西瑟斯见机,推开副驾驶位置车门,“上来,我就告诉你。”   若素睇一眼大热天穿一件豁开大半纽扣紫色衬衫的那西瑟斯,“你就这样告诉我罢。”   那西瑟斯将墨镜重又推回鼻梁上,“快上来,我们已经影响交通!”   若素一看,果然后头非机动车道上的脚踏车电动车,统统要绕过甲克虫开到机动车道上去。   再看一眼嘴角一抹无赖笑容的那西瑟斯,只得捧着书和笔记,坐进车里去。   “这才乖。”那西瑟斯得意地吹口哨。   若素一掌拍死他的心都有,“把车蓬升起来!”   这么热的天,开敞蓬车,吃汽车尾气,寿头!   那西瑟斯“嗻”一声,将黑色车蓬一点点升起来,遮去烈日。   “你可以说了。”若素对他,始终不假辞色。   大抵在许多女郎心目中,那西瑟斯是王子的不二人选,今天开宝马,明天驾奔驰,偶尔心血来潮,玩玩大众甲克虫,每日里不是出席酒会派对,就是上花边新闻。但于若素而言,他绝不她的那杯茶。   “小素你有多了解安亦哲?”那西瑟斯仿佛全程没有看见若素的冷脸,只管笑眯眯问。   若素不做声。   有多了解安亦哲?   不不不!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安亦哲。   她本就没有打算走进安亦哲的生活,又何谈了解?   即使结婚,成为合法夫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对他的了解,也只限于十分浮浅的表面:比如他的物品,都要分门别类存放,如同强迫症,比如他只穿雨果·波士一款蓝灰色男式内裤,比如他穿四十二码衬衫,所以体形远比看起来要强壮健硕……   她知道的,不过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事。   而,那些他生命中有重要意义,里程碑似的事,她却一无所知。   那西瑟斯勾唇一笑,“呵呵,看起来是不了解了。”   若素拿眼尾余光瞪此人。   “赶紧说!”   那西瑟斯耸肩,“安亦哲允诺两年四场演讲,这是条件一。条件二,两年四个市政-府机关实习名额。他为你,所做牺牲,不可谓不大啊,小素。”   若素怔忪。市领导到大学演讲,不是没有,可是要从领导紧密的行程中安排出时间来,却并非易事。而,机关实习名额,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你怎么知道?”若素倏忽瞥向那西瑟斯。   他狡猾地笑,“小素,你要知道,有些人,面对美酒佳人,管不住嘴,也管不住裤链,这时候想套他们的话,易如反掌。”   若素听后,一时沉默。   “我能知道这些消息,恐怕用不了多久,其他人也会知道。你要做好准备啊,小素。”那西瑟斯见若素沉默,笑眯眯地打方向盘,将车驶进一条往市中心去的隧道,“我有预感,暴风雨正在逐渐逼进呢。”   若素奇怪地看一眼那西瑟斯,不知此人是敌是友。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西瑟斯呵呵笑,“做什么?嗯——”他空出一只手来,拿食指点一点嘴唇,复又放回方向盘上,敲击节奏,“你就当我是闲极无聊,免费给美人一点好心的提醒罢。”   “你不会无故对我说这些事。”若素肯定,“总要有所回报。”   “说到回报,”那西瑟斯突然伸出手,拿手背去熨贴若素脸颊,“似小素你这般的佳人,嫁给安亦哲,实在可惜,简直如明珠暗投,不如,从了我罢。”   若素“啪”一下,大力拂开他的手,“放我下车!”   “啊——这里是隧道,不能停车呢。”那西瑟斯垂睫看一眼被拍开的手,言若有憾。   55.暴风雨   若素冷着一张脸,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午睡,钟点工陶阿姨见若素回来,交接些琐事,便告辞离去。   若素独自坐在客厅里,越回想那西瑟斯的一番话,越觉得心惊。   他话里话外,无不透出一种讯息:有人要拿她的事,在安亦哲身上做文章。   若素觉得忐忑。   他们一家的生活,才安定下来,她的人生,才略有起色,这时候,如果真如那西瑟斯所言,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逼近,他们一家,甚至安亦哲,能安然度过么?   若素不敢想象。   这时,且不论那西瑟斯是敌是友,也不提他那些似真还假的调戏,若素都要感谢他对她的提醒示警。   心中有事,若素也还是强打精神进厨房做晚饭。   入夏以后,天气燠热,动辄气温攀升逼近四十度大关,若素妈妈便有些疰夏。   若素留意安亦哲也清瘦不少,人也黑了些,回来吃饭时候,往往总拣清淡的素菜落筷,若素觉得他也有些疰夏迹象。   想一想,便拉开冰箱门,检视可有现成材料,做一桌能让人胃口大开的小菜。   是以当安亦哲推门进屋时,立时便闻见满房间浓郁咖喱香气,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忙放下包换拖鞋进餐厅去,果然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三菜一汤,连饭都已经盛好,热气徐徐蒸腾。   若素这时正握一把筷子调羹从厨房出来,看见安亦哲站在餐桌边上,一边走过来布筷,一边催他,“洗洗手,就好吃饭了。”   “今天什么好日子,改善伙食?”安亦哲笑眯眯进浴室去洗手出来,坐在岳母对面,若素左手边。   若素正在给妈妈用湿巾擦手,听见他问,淡淡挑眉,笑,“今天是你给生活费的日子。”   若素妈妈听了,忙在女儿手腕上拽一把,“……小素……哪能这样……和小安讲话。”   安亦哲却“哈哈”笑,“妈,没事,我们玩笑惯了的。以前刚刚约会时,她为打消我念头,使我却步,还要我约会一次,给她一千呢。”   “……格小囡……”若素妈妈无语。   若素的反应,是做恶狠狠状,“话这么多,说话就好过饭,不要吃菜了!”   一面说,面将原本搁在饭桌中间的日式甜咖喱鸡丁挪到妈妈与自己跟前。   安亦哲连忙拱手作揖,“老婆大人,我说错话了,你原谅我罢——”   若素只觉颈背寒毛统统立正。   若素妈妈在女儿手臂上拍一拍,“……不要欺负小安……”   若素很想问妈妈,您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安小二?   可是看妈妈与安某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便又咽下去,叹息,“妈,到底他是你亲生的,还是我是你亲生的?”   若素妈妈看小两口在饭桌上斗嘴,面上偏帮女婿,心中却十分安慰。   少年夫妻老来伴,临老图的,不过是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倘使年轻时便食不言寝不语,相顾无言,到老可怎么办?   眼下见女儿女婿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颇和乐的模样,若素妈妈放下心来。她和若素爸爸,如今都已是土埋半截,早晚要走。女儿嫁给安亦哲,她虽然不愿意自认高攀,然而到底门庭差距巨大。   她怕女婿日脚久了,觉得与女儿没有共同语言。   不过现在,小素能回到校园里去,完成学业,小安又对她十分疼爱,那些忧思,就一点点淡去。   若素见妈妈站到安某人队伍里去,自己寡不敌众,只好放弃与安某人理论的念头,伸手盛一碗汤到小碗里,端放到妈妈跟前,“妈妈,你尝一尝我今天烧的汤,看看好不好喝。”   安亦哲老大不客气,亦将小汤碗递到若素跟前去。   若素不知多想在台子底下踢他一脚,可是看见他一张清瘦许多的脸,以及眼底似笑非笑颜色,还是接过碗去,盛一小碗,交回到他手里去。   安亦哲垂睫看一眼汤碗,是最最寻常的番茄冬瓜汤,冬瓜切成楔形,番茄去皮切成半月形,汤里没有一点油星,上头还有一丝丝墨绿色蔬菜,他看不出是什么。   喝一口到嘴里,温凉不展,有冬瓜的清爽与番茄的微酸味道,十分鲜甜爽口,几乎水一样顺着喉咙流出胃里去。   “知道这是什么?”若素有些得意,指一指汤碗里墨绿色细丝。   安亦哲摇头,叫他认野菜,还难不倒他,叫他认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品蔬菜,就为难他了。   若素笑起来,“冬瓜皮,这是冬瓜皮,最去湿利水消肿解暑。”   “老婆你好厉害!”安亦哲笑起来,不吝赞美。   “你和妈妈多喝些,我煮了一大锅,当水那么喝。”若素又为妈妈舀一勺咖喱鸡丁到饭碗里,“妈,这是不辣的日式咖喱,吃了不会上火,开胃健脾。”   若素妈妈自己拿调羹,将咖喱鸡丁与米饭稍微拌一拌,一并送进嘴里去,仔细咀嚼后咽下去,接着又吃第二勺饭。   若素见妈妈有胃口吃饭,自己也觉得开心。   安亦哲心间微动,看一眼饭桌上,咖喱鸡丁,凉拌西瓜皮,蒜泥拌蒸茄子,连同稍早喝的番茄冬瓜汤,都是炎炎夏日里,健脾开胃去暑热的菜色。   再看一眼若素,因从厨房里忙出来,额上汗意未消,脸颊红通通的,心中那一角柔软,便扩散开来。   “天气这么热,你又要上学,回来又要烧饭做菜,太辛苦了,不如让陶阿姨从明天开始,做完饭再回去罢。”   若素看安亦哲一眼,“你出钱?”   他听后失笑,“是是是,我出钱。”   若素却没有即刻答应,“我考虑考虑。”   “不然你以后有课的时候,晚上我们到外面去吃。”安亦哲想起自己第一次带若素去吃饭时的情景来,“我知道本埠几间颇有特色的去处,环境幽雅,菜色又好,值得尝试。”   “有钱没处用,请交予我保管!”若素伸出手来。   不料安亦哲毫不犹豫,“好。”   若素“咦”一声。   “工资卡放在卧室五斗橱最上头一格的黑色皮面笔记本里,密码是我的生日,以后随你支配。”   若素妈妈赶紧打断小夫妻,“……小素开玩笑……小安不要……当真。”   安亦哲笑一笑,但并不收回前言。   若素妈妈饭后看一会儿电视,吃过饭后水果,由若素陪着,冲过凉,回房间休息去了。   若素从妈妈房间里出来,对正在客厅里继续吃西瓜的安亦哲朝北阳台方向撇一撇头。   安亦哲十分接翎子,放下手里的一玻璃碗西瓜瓤,跟在若素身后,到北阳台密谈。   “你到底是怎样恢复我的学籍的?”若素开门见山,并不同他拐弯抹角。   安亦哲眼神微微一沉,“有人在你面前乱说话?”   “这么说是真的了?”若素瞪住这个男人。   安亦哲耸肩,“并不算违反纪律,演讲也好,实习生职位也罢,都在我权责范围以内。而且现在公务员逢进必考,一个实习生名额,代表不了什么,你不用担心。”   “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若素不放心。   “傻女。”安亦哲叹息,倾身吻一吻若素额角,“如果我怕,我不会娶你。对我仕途有帮助的结婚对象,大有人在。”   若素抿一抿嘴唇,这点她不否认。   “我们已经是夫妻,以后事关于我,请不要瞒我,不要让我最后一个知道。”若素别无所求,只求当暴风雨来临,她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我知道了,太座。现在我们可以回客厅里去,把剩下那点西瓜吃掉了罢?”安亦哲搂过若素肩膀,十分满意地发现她逐渐对这等肢体接触,不再有明显抗拒反应。   “可是那个人说,他预感暴风雨正逐渐接近。”若素想到那西瑟斯的话,仍难以释怀。   “夏天嘛,有暴风雨很正常。”安某人开始打太极拳。   “去死!”若素终于怒了,起脚去踢安某人胫骨。   安亦哲闪开那一脚,笑,“老婆担心我的仕途,真叫我受宠若惊。”   说完便向客厅里走去,若素咬牙,“不用宠,直接惊你!”   也跟了上去。   两人身后,阳台外,是黑沉沉的夜空,仿佛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   暴风雨来得快且猛,如大军压境,瞬间已经兜头盖脸地倾倒下来,整座城市刹那由白昼变成黑夜。   无线电广播里一直反复提醒,这是本埠五十年一遇大暴雨,请听众朋友,关好门窗,将室外易脱落物品收进室内,不要在暴雨来袭时外出。   若素陪在妈妈房间里,学校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发出停课通知,在暴雨红色警报期间,学校停课,直到红色警报解除或学校另行通知。   安亦哲打电话回来,他要在防汛指挥部坐镇,直到暴雨警报解除。   “你和妈妈不要外出,如果要必须要出门的情况,的打电话给我,我派钱秘书过去。”他在电话里再三叮嘱。   若素一一应下,知道他职责所在,不到暴雨离开本成,不能有片刻疏忽。   安亦哲挂上电话,防汛指挥部里,几个有家室的同志便开起玩笑来。   “安市,小别胜新婚,你战斗在防汛前线,新夫人在家,不会埋怨你罢?”   “小安是不是归心似箭?没有大事的话,就先回去陪陪娇妻,有事再过来好了。”   安亦哲只管微笑,并不接茬。   “安市,前方发来消息,大学城区域出现大面积积水,道路被封,电力供应中断!”这时有人报告最新进展。   安亦哲闻言,浓眉拧紧。   大学城内有师生员工八万余人,大部分学生住校,教职员工多数要往返大学城与市区之间。   道路被封,交通中断,电力供应中断,校区内生活便难以维系,这时倘使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不教人一筹莫展?   “不行,老赵,治国,我要到现场走一趟,你们在指挥部继续关注汛情发展,随时向我汇报。”安亦哲站起身来,披上黑色军用雨衣。   “安市,我去现场罢,您还是留在指挥部里,有您坐镇,我们才有主心骨。”与安亦哲年纪相当的许治国说。   安亦哲拍一拍他肩膀,“尊夫人有孕在身,你不能陪在她身边,已经十分让她焦虑,怎么还能让你的防汛第一线去?好好在指挥部坐镇,你顶了解本埠供排水系统,可以为第一线提供准确翔实资料。”   三十多岁的许治国动动嘴唇,思及家中身怀六甲的妻子,到底没有坚持下去。   安亦哲走出防汛指挥部,调用一辆警备区越野车,直赴大学城。   顶着暴风骤雨,安亦哲由三名武警陪同,赶到大面积积水区域。   积水中,公交车几乎灭顶,熄火停这一片汪洋之中,仍有乘客坐在公交车顶上,等待冲锋艇前来救援。   安亦哲找到现场指挥,询问救援情况。   “……已经成功解救被围群众三十五人……”倾盆大雨中,现场指挥高声喊道。   “大学城电力供应何时才能恢复?”安亦哲担心数万师生被困在没有电力的校园内,没有热水,没有照明,通讯设备电量逐渐减少,会在园区内引起恐慌情绪。   “……正在全力抢修……”   “务必保证校区内的食品供应!”安亦哲下达死命令,“安抚好师生们的情绪!”   “是,首长!”   随后他又冒雨巡视博览会园区周边五座排水泵站,确保在暴雨来袭期间,园区附近方圆三公里范围内的防汛排水工作安全。   等他回到防汛指挥部,已接近凌晨两点。   “安市,你回来了。”   “是啊,小安,辛苦你了。”   安亦哲脱去身上雨披,看一眼已经彻底湿透的外裤,伸手将裤脚三卷两卷,卷到膝盖上方,“大学城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用冲锋艇送面包和矿泉水进去了,校内师生情绪比较稳定,据说还聚集在各个高点,组织击鼓传花真心话大冒险一类的小活动,缓解焦虑和紧张气氛。”   安亦哲这才放下心来。   大学城当年在建时,就饱受争议,焦点集中在大学城交通不便,周围缺少必要的生活设施,缺乏娱乐活动等等等等。   倘使在五十年一遇大暴风雨来临期间,有任何人员伤亡,无疑对大学城又是一个不小负面新闻。而整座大学城耗资二十五亿元,却还存在道路遇大雨积水,电力供应中断一类本不应该发生的问题,如何不教人思索其背后的深层次问题?   “安市,你去现场查看时候,卜书记前来慰问指挥部工作人员。”许治国送上一盒已经凉掉的点心给安亦哲,“还特地关照,要你回家休息。”   安亦哲接过点心,“没有偷吃我这份点心罢?”   众人轰笑起来,“哪里敢偷吃安市你的点心?除非不要命了。”   56.飓风将至   清晨,暴雨渐渐停歇时,安亦哲踩着一双“咕唧咕唧”响的雨靴,走近家门。   在门前脱下雨靴和已经浸透水的袜子,拎在手里,他开门进屋,穿上拖鞋一溜小跑,奔进浴室,将满是积水的雨靴倒空后,沥在一旁,袜子实在太脏,便顺手洗出来,搭在浴缸边上。   等他换下湿衣湿裤,裹一件浴袍从浴室出来,不意外看见若素已经起身,穿一套草绿色碎花睡衣,正在客厅里,捧一杯热蜂蜜水,将电视机音量开得小小,看早间新闻。   “……卜书记一行,冒雨慰问在防汛第一线战斗的指战员们……卜书记一行又来到防汛指挥部,慰问彻夜坚守在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为他们送上热乎乎的点心……”   见安亦哲出来,若素朝电视里努努嘴,“怎么没看见你?”   安亦哲瞥一眼新闻画面里,卜书记慈眉善目的表情,挑眉,“我到汛区去了,恰好不在。”   若素点点头。她对安小二虽然了解不深,可是多少也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爱走形式主义的人。   “有什么吃的?饿死了。”安亦哲不再关心电视里播些什么,转而问若素。   “有昨晚剩的一点饭,我给你煮一点泡饭,烙两张手抓饼,够不够?”若素喝光蜂蜜水,问。   “谢谢。”安某人倒在沙发上。   若素进浴室刷牙洗脸,看见沥在洗脸池下的一双黑色半高筒雨靴,以及搭在浴缸边上的一双黑色男式细纱袜子,几乎可以想见昨晚,他究竟跑到多深的水里去了。   若素刷牙洗脸出来,只见安亦哲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微微发出一点鼾声来。   若素摇摇头,这样累,也不见他说一声,在新闻里出现,永远神采熠熠。   若素悄悄进厨房去,先将剩饭倒进不锈钢奶锅里,接一点水,中火笃起来,另取出一只平底锅,放到火上加热。   然后转身从冰箱里取出鸡蛋和冻箱里的饼坯。   平底锅这时已经热得差不多,用调羹略微滴几滴油进去,转动锅底,然后将饼坯平摊进去,等白色饼坯渐渐变成一种半透明颜色,朝上的一面又明显气泡鼓起,若素拿铲子将整片饼翻过来,继续小火烙着,然后取过鸡蛋,磕开蛋壳,将蛋清蛋黄一并倒在饼上,滴两滴油,搅散,撒一点椒盐,再翻过来,等闻到香味,便盛起来装在盘子里。   若素又铰两根酱瓜,拿糖麻油拌匀,装在小碟里,连同手抓饼一起端进饭厅。再返回厨房时候,泡饭也已经烧好。   这样一番扰攘,安亦哲仍躺在沙发上,睡得贼香。   若素不忍心叫醒他,可是又担心耽误他工作,最后还是狠一狠心,走过去,拍一拍他手臂,“醒一醒,先吃饭,如果没有其他事,再去睡。”   安亦哲本能睁开眼来,今次没有反射性钳住若素手腕,只微微一笑,“可以吃了?”   若素点点头。   “老婆拉我起来。”安某人倏忽撒娇,伸出手去。   若素浑身抖一抖,拍开他的手,“我哪里拉得动你?自己起来!”   安某人也不恼,只小小声嘀咕一句“没情趣”,然后在若素怒目瞪视下,裹着浴袍,吃东西去了。   下午安亦哲睡醒以后,出门上班前,若素拎着一只保温桶,交到他手里。   “什么东西?”安亦哲问。   “桂圆红枣山药汤,祛寒的。如果你再到一线去,回到指挥部以后,记得喝一碗。”若素看见安某人笑嘻嘻的表情,忍下踹他一脚的念头,“三十之前人养胃,三十之后胃养人,再年轻,身体也不禁糟蹋……”   安亦哲倏忽扔下另一只手里的公文包,揽住若素,吻住伊的嘴唇。   若素脑海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既不懂回应,也不知抵抗,只是傻呆呆,任他在她唇上,辗转吮吻。   等到若素回过神来,双手一动,打算推开安亦哲时,他已经先她一步,放开她,弯腰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公文包,飞快走了。   只留下若素,摸着嘴唇,半晌无语。   暴风雨在城市上空肆-虐一番,留下满地残枝败叶,一片狼籍之后,如同来时般,猛地戛然而止。   乌云散尽,露出一望无垠,碧蓝如洗的天空来。   若素推妈妈到地上仍微湿的小花园里散步,空气中有一股雨后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报纸杂志新闻广播里连篇累牍,报道防汛指挥部在市委书记卜士贤同志的带领下,及时做出防汛排水措施,使得本埠在五十年一雨的特大暴雨面前,做到人员零伤亡。   若素却不由得想起安亦哲,想起他从里到外湿透的衣服,想起倒在沙发上熟睡的样子,忍不住轻笑,果然做实事的,从来都不如做戏的,更为大众所知。   若素妈妈轻轻拍一拍女儿的手,“……十月要办酒……去买点衣服……打扮打扮……”   若素微怔,随即点点头。   时间过得最快,转眼已快到十月。   定好十月举办婚礼,可是,他工作,她读书,竟齐齐将此事掼在脑后。   这时听妈妈提起,恍如隔世之音。   “爸爸还没回来。”若素笑一笑。   “……他答应过……一定回来……”若素妈妈坚持要女儿以最好的状态,嫁进安家去。   若素俯□来,抱一抱妈妈,“那等爸爸回来,你们陪我一起去买。”   若素妈妈反手回抱女儿。她经过一个疗程康复治疗,腿部已经恢复一些知觉,可惜,仍不能自行站力,可是女儿女婿已经高兴得又预定下一个疗程。   “妈,生命不息,运动不止,既然对您有用,我们也负担得起,您就坚持下去。即使不为您自己,也请为了若素。”这是女婿私下里对她说的,她深以为然。   这时忽然有一男一女,走过来,试探性的问,“请问是冯蔚娟女士吗?”   若素直起身来,警惕地望住来人。   年轻一点的女子见若素眼神戒备,便微笑,从包里取出名片夹,双手奉上名片,“我们是纪录片工作室的编导,想编攥一期上世纪第一下岗工人现在的生活状况白皮书,介绍他们当年为国家社会所做的贡献,而如今又各自如何适应时代变迁的……”   若素很想即刻回绝,可是对方到底是要采访妈妈,而不是她,便垂头去征求妈妈意见。   若素妈妈朝女儿摇摇头,她不打算出名,也不打算诉苦,她只希望女儿能和小安平静幸福地把日子过下去。   若素便对回断两人,“我妈妈说不想接受采访,谢谢你们对他们这些下岗工人的关注。”   说完,推着妈妈往回走。   那两人也不纠缠,只是十分遗憾的样子,目送若素母女的身影。   晚上安亦哲下班回来,若素向他说起此事,安亦哲微微皱眉,纪录片工作室?据他所知电视台倒的确有这样一个独立工作室,每年制作一定数量的纪录片在纪实频道播出,他们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选题,倒真是一件好事。   可是,那么多下岗工人里,为什么独独选中若素妈妈?   这却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我已经代表妈妈回断他们。”若素想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妥。“他们——通过什么途径找到妈妈?”   “我们结婚,不是秘密。有心人想查到你的家世背景,并不很难。”他沉吟片刻,“我派人留意一下这件事的动向,你和妈妈只管像平时一样作息。”   若素这才略略放心。   然而此事,却以大大出乎若素母女意料的方式,被推向□。   纪实频道在每晚一集下岗工人的前世今生系列节目中,开篇便介绍推出若素妈妈。   镜头影象多数都是若素妈妈年轻时,在单位里获得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两项荣誉时留下的图片资料,以及当年若素妈妈的同事邻居接受采访时对她的溢美之辞。   小冯为人勤劳塌实,任劳任怨。   小冯为人和气,团结邻里,友爱亲人。   冯蔚娟同志为了不增加组织负担,给其他同事起带头作用,第一批签下买断工龄下岗合同,没有一句怨言,为以后的工作起了一个好头。   讲到小冯,就要讲伊开的汤包店,味道赞,价钿公道,服务又热情……   ……最后是一大段旁白,冯蔚娟在四年前因为中风,留下残疾,多年来一直由女儿照顾,丈夫也随后下岗,一家人为给她治病,变卖家产,丈夫不得不靠做集装箱卡车司机营生,养家活口。   当我们辗转找到她时,发现冯蔚绢夫妇没有自己的住处,至今要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   她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只拍到她女儿推着她,远去背影的画面,让人心酸之余,也感叹不已……   这集节目,一经播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年那些曾经为工作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因为需要,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劳动模范,现在的生活状况,引起广大关注。   舆论一边倒地,对若素妈妈的遭遇,表示同情。   卜书记第一时间发表电视讲话,表示要大力关注这一批人的生活现状,首先要解决冯蔚娟夫妻的住房问题。   若素觉得这整件事,都不可思议地朝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脱缰而去。   没有人提起,当年妈妈为什么中风,他们一家人又为什么匆匆变卖家产,不曾留下一点联系方式的原因。   一切都仿佛时光深处的旧照,被最新数码技术翻拍,去除所有杂志,只留下美好的事物。   若素经过四年生活磨练,深深明白,天上没有白白掉下馅饼的好事。   “看,蝴蝶扇动翅膀,飓风已然形成。”那西瑟斯在健身房里看见若素,便笑眯眯地若素说。   若素极想一拳挥到他脸上去,到底还是忍住,“如果你知道什么,请明确告诉我。如果不,请不要再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那西瑟斯啧啧两声,“哗,好有气势。”   若素冷冷瞥他一眼,继续和陈教练练习。   小水七七扑在围栏外头,“小素的身手,大有进步,如果多些实战经验,以后我们俩未必是她对手。”   若素保持每周二六两天练习自由搏击,仍时时与杂志社诸人碰到。   那西瑟斯耸肩,“小水,七七,女孩子身手太好,会嫁不出去!”   “七七,我们为民除害罢。”   “好,除掉他这祸害!”   二女扑上去,将那西瑟斯一顿好打。   若素的心思却早已经不在搏击上,最后被陈教练一个过肩摔,掷在垫子上。   “今天就到这里罢,你心已乱,不适合再练下去。”陈教练精光隐隐的眼里,透出一点了然来,“为人其实与自由搏击是一样的,始终是一场战斗,你无法逃避,只有搏斗,不停搏斗。也许这一场你输,但是只要不放弃,总有赢时。”   说罢,伸手拉起若素。   若素恭恭敬敬,向教练行礼。   是,他说得一点不错。   若素心头雪亮。   周末,若素爸爸抵埠,迎接他的,是物流公司领导的亲切接见与慰问。   “老沈,辛苦你了。”   “老沈,以你的年纪,再跑长途,身体要吃不消罢?公司打算升你做车队主管,你跑过车,熟悉业务,能更好的管理车队。”   “老沈,你家里有困难,为什么不跟公司反映?难为你了。”   “沈师傅,这是二季度的奖金,请收好。”   若素爸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等拎着蛇皮袋,揣着这趟跑车的工资和奖金,回到女儿女婿住的高档小区,门口保安看见他,也格外热情,“沈师傅,侬好侬好。”   回到楼上,若素爸爸对妻女说起这一路的事,若素母女不由得苦笑起来。   人怕出名。   真的。   若素有一晚和安亦哲躺在床上,对他说起自己心头的那一点奇怪预感时,忽然灵台清明。“四年前的事,一个字也未提起,是不是,有人打算放在最后,做铩手锏?”   安亦哲摸一摸若素头顶,“聪明。”   “他们要对付的人,不是我,是你。”   安亦哲笑起来,拎过若素的手来,放在唇边吻一吻,“是。”   “那你怎么办?”   “你担心我?”安某人在暗夜里,笑着淡问。   若素听了,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再不理他。   安某人却握紧了,不肯放松,“如果我倒台,你怎么办?”   怎么办?若素不知多想说,踹了你,带上父母,揣上钞票,有多远走多远。   可是这话,在嘴边转了转,到底没有说出口。   安某人便沉沉地笑,换做以前,若素一定会说,你倒台,与我何干?   所以,在一起生活久了,终归会有感情,是不是?   “若素,你信不信我?”他问。   若素沉默。   信不信他?若素一时没有答案。   “如果你信我,那么,什么都不要做,只管好好读书,逛街,购物,健身。如果你不信我——”安亦哲顿一顿,“如果你不信我,我可以在婚礼结束后,安排你同爸妈出国去散心。”   那么,当飓风来临时,他们至少不用身处飓风中心。   若素不语,一夜无眠。   57.婚礼   那样纠结忙碌,也迎来两人的婚礼。   婚礼地点定在一间私人会所,由英三公子英生出面预定。   婚礼只邀请少数至亲好友,加在一处,不过八桌。   沈家并无多少亲友,即便有,也早已经断绝往来。   若素曾象征性征求父母意见,是否要请亲友到场,若素爸爸妈妈意外齐齐反对。   “不要给小安增加不必要麻烦。”若素爸爸代妈妈发言,“他身在其位,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最怕外头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横行霸道。”   若素点点头,是,两个叔叔家的孩子,早些年就听说不爱学习,不务正业。妈妈当年汤包馆生意最红火时,奶奶曾经对妈妈说,能不能让大宝二宝过来帮帮忙,打打下手?   妈妈哪里肯答应?到底还是婉言拒绝了。   自此交恶。   后来妈妈中风瘫痪,奶奶想过来照顾,叔叔婶婶便齐齐以奶奶年事已高为由阻拦。   至于若素外祖家,当年更是恨不能登报同若素母女断绝关系,以示自家清白。   这中间的曲折,一言难以蔽之。   见父母齐齐反对,若素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安亦哲得闲,询问若素,婚礼筹备得如何时,若素指一指客人名单,“满打满算一共八桌。”   安亦哲取过名单,略略浏览,“你没有想请的亲戚朋友?”   若素摇头,“我家人丁稀少,亲戚之间也关系冷淡。”   安亦哲不由得起手揽一揽若素肩膀,“把你杂志社的同事请来罢。”   若素诧异,“可以么?不是只请至亲好友?”   “他们不是你好友?”安某人反问。   “……算——是罢。”若素也不能肯定。   安某人便拧一拧若素鼻尖,“既然是,当然要请。”   “哦。”若素便在客人名单,女方亲友一侧,添多几个名字,马马乎乎,凑齐一桌。   婚礼由英老爷子做证婚人,祝一对佳儿佳妇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安亦哲事先已经同亲友打过招呼,婚礼不收礼金,如果一定要给,请将礼金打入本埠慈善总会帐号里去。   所有亲朋俱以礼物代之。   安父安母送若素一根钻石手链,并一套珍版莎士比亚全集做结婚礼物。   “以前说好送你,阿二说你面皮薄,不肯收这么重的礼。现在小素你做了我们安家的媳妇,这套书算是我送你的进门礼,你总好收下了罢?”安父微笑。   这是个好孩子,从两家开始筹备婚礼伊始,她从未提过任何关于聘金彩礼的要求,家长说一切从简,伊便微笑同意,没有一点抵触。倒教他们老的,心生歉意。   若素这时也不再推辞,挽住安亦哲,“谢谢爸爸割爱。”   安母拉住若素另一只手,“小素,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和你爸爸挑来挑去,还是觉得钻石链子好,小么什,希望你喜欢。”   若素望一眼手腕上一条碎钻镶嵌而成的手链,骇笑。   小么什?   结婚时安亦哲送她的一颗八十分大小的钻石戒指,已经要三万多,这一根白金手链,正中间一颗梨形切割钻石,旁边如藤蔓枝叶般镶满碎钻,若素即便不懂钻石,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哪里好叫小么什?   “我很喜欢,谢谢爸爸妈妈。”若素由衷说。   安家父母,不问家世,不问出身,就这样接受她做儿媳妇,是她始料未及的。   若素总以为安家会将她家祖宗十八代查得一清二楚,然后有人站出来说,我反对他们结为夫妻。   可是,竟然并未。   电视电影小说,贻害不浅,若素想。   安大哥安大嫂送给新婚夫妻酒店天桥套房三天住宿招待。   “这可是我以内部优惠价格替你们订的,万勿错过。”英杰朝一对新人霎眼睛。   若素的一张脸倏然飞红,想起七个半月前,她同安亦哲在酒店天桥套房的乍然重逢。   英生同温琅则送上蜜月旅行套餐。   “世界上最美丽的蜜月旅行地点之一,奥地利北阿尔卑斯山区小镇。西起德国瑞士交界处的巴登湖东岸,延伸蜿蜒三百公里,风景秀丽宁和,宛如天上散落在人间的一地珠宝。”英生惯常全世界游走,这时说来,仍带着无限向往,“如果不是温蒂有私房菜馆要照拂,我一定带她过去常住。”   安亦哲笑起来,“把你心头好都介绍给我,那一定是最好的。”   英三公子搂住妻子,涎颜,“安小二,我把私人珍藏都拿出来与你分享,今次总可以功过相抵了罢?”   安亦哲低头问若素,“你觉得满意吗?”   若素看一眼挤眉弄眼的英三公子,又看看温润的温琅,便笑一笑,“看在温琅面上。”   英三公子当场伏在温琅肩上,“老婆,他们都欺负我,还是你最好。”   温琅便伸手,摸小狗般,轻轻抚摩英三公子后背,十分顺手的样子。   若非在婚礼上,若素几乎要笑到绝倒。   余下安家众多亲戚,若素都不熟悉,依礼随安亦哲前去敬酒。   说是敬酒,也不过是以茶代酒。   众人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人为难新郎官与新娘子。   伴郎钱秘书与担任伴娘的女朋友小史,纯粹处于一种无事可忙状态。   “安市当时说得那么恐怖……”钱秘书抿一口龙井茶,“害得我在家里练习十八般挡酒工夫。”   小史听了,哭笑不得。“等我们结婚时候,你别忘记这十八般挡酒工夫。”   钱秘书一听,愣一愣,随后笑起来,“还是小史你聪明。”   等一对新人敬酒敬到若素亲友一桌,安亦哲恭恭敬敬地向二老敬酒,“爸爸妈妈,感谢你们将若素交给我,我会好好待她,不离不弃。”   若素爸爸妈妈含泪微笑,祝福这一双小儿女。   安亦哲又向同桌的帝玖空虚小水七七致意,“谢谢你们照顾若素。”   帝玖笑一笑,“安市,我们小素嫁给你,你可要珍惜,否则我们文人一支笔……哼哼……”   若素只见小水七七齐齐望向帝玖,两人四只眼睛,冒出精光,“帝编好霸气!崇拜!”   帝玖一仰头喝光手中杯子里的龙井茶,淡然一笑,“别崇拜哥,哥只是个传说。”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俱笑。   若素笑,“帝编,空虚,小水,七七,谢谢你们接纳我,信任我,教授我。这一杯,我敬你们。”   “若素,你已出师,从今以后,翻译一道,可独当一面。”帝玖微笑,任若素为他和其他人斟满茶杯,复一饮而尽。“杂志社随时欢迎你回来。”   “有帝编这句话,我以后不愁没工作。”   虽然说有大哥大嫂送的天桥套房三天住宿招待,有英生夫妻送的蜜月旅行套餐,可是安亦哲与若素,还是等婚礼结束,送别亲友后,同若素爸爸妈妈一车回到临江苑三十七号四零一室。   二老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便简单洗漱,进房间休息去了。   留下若素与安亦哲,先是大眼瞪小眼片刻,随即相视一笑。   “我明天有外宾接待任务,一早要走,你呢?”安亦哲一边扯掉领带,一边解开衬衫纽扣。   “我要看书,长假结束以后,教授要做论文辅导,我打算多看些资料。”   两夫妻不由得齐齐笑,哪怕新婚,竟也是一刻不得闲。   “我有十天婚假……”安亦哲脱去穿了一天的西装,闻一闻上头的香烟味道,微微蹙眉,他知道若素不喜烟味,便到杂务间里取出衣架来,将西装挂起来,悬到北阳台去。   等他从阳台回来,若素也已经脱去红色旗袍,换上居家衣服,在厨房里打开冰箱门,弯腰自里头找东西吃。   “我也饿了。”安亦哲微笑对厨房里的若素说。   若素点点头。婚礼上,身为新人,他们并无多少时间坐下来吃东西,好在婚礼开始前,在自己父母处和公公婆婆跟前敬茶的时候,两人先后喝过一点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羹,肚皮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货色,否则一场婚礼下来,真真饿死人。   若素在厨房里开了炉灶,忙碌片刻,端两碗挂面出来。   面是顶顶寻常的卷纸龙须面,细细白白,沉在面汤里,上头卧一只水泼蛋,几片方腿肉,一点点葱末,不知恁地,却教安亦哲看得食欲顿生。   接过若素手里的筷子,他挑起一缕面来,放到嘴里,面下得不软不硬,恰恰好,面汤的味道一点点浸到面里去,显得十分香滑。   “来不及自己做汤底,所以用了半块高汤块。”若素笑一笑,挑起面条来,吹一吹,慢慢吸溜吸溜吃起来。   “已经非常幸福。”安亦哲大口大口吃面,“以前我还在安全局出外勤的时候……”   他忽然有心想讲一讲从前,可是思及若素,便有顿住。   不料若素只是静静看他一眼,等他下文。   安亦哲倏忽微笑。   他们以后要生活一辈子的,他与若素之间,没可能永远回避这一话题,既然她没有明确表现出抗拒来,那么,一点点说予她听罢。   “……以前值勤,有监视任务的时候,我们总是两两一组,在监视点里,常常不敢喝水,因为怕喝水以后尿急,上厕所的那么点工夫,会跟丢嫌疑人。饿了,多半只以面包充饥。一个监视任务少则数天半月,多则几个月,时间久了,闻见面包的味道都想吐。”   若素手里的筷子顿住,原来,竟这么辛苦?   “我们同警察又不同。他们抓获罪犯,可以通报表彰,获得荣誉,而我们抓到威胁国家安全的嫌疑人,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他三两口吃掉水泼蛋,“牺牲很多。”   “也会抓错人。”若素淡淡说。   安亦哲承认,“是。”   他从未否认。   若素看他一眼,然后默默将自己一碗面吃完,站起身,准备把两人的碗筷拿去洗干净。   安亦哲却先一步将两只碗叠在一处,“说好了的,我在家的时候,由我洗碗。”   若素只是怆然地站在餐桌边上,双手拄住桌面。   当年他们拘留她,审讯她,不过是执行公务,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她也没错。那么,错的,究竟是什么?   错的,是那些还没等法律给她定罪,却已经先一步将她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的世俗么?还是,那些等不及要同她,同沈家一门划清界限的亲友邻里?   安亦哲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见若素仍保持原来姿势,站在餐桌边上,心间一恸。   他走过去,揽住若素,在她额上吻一吻,“去,洗个澡,把一身香烟味道洗掉。”   若素这才自懵然里回神,拍开他的手,“你先洗,我去准备衣服。”   “我前面同你说,我有十天婚假……”他跟在若素身后,走进卧室,看着她翻橱开柜,取出他的内衣裤与全套睡衣,“春节时候,我把婚假也放了,我们去度蜜月罢。”   若素将他的换洗衣服重重塞到他怀里,“外面有人对你虎视眈眈,我还要写毕业论文,恐怕我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蜜月旅行!你要是有心,就折现给我罢。”   “折多少?”他笑问。   若素本想说你看着办,可是扬睫一见安某人的笑脸,顿时怒上心头,掰手指算一算,欧洲十日游两万起价,考虑汇率浮动因素,“三万!”   “好。”安某人答应得痛快。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今有安亦哲蜜月折现,引老婆开怀,“老婆你的小金库里,应该有不少私房钱了罢?”   反倒若素狐疑,“你哪来那么多钱?来路不正的我不要!”   安亦哲笑起来,“保证不偷不抢不贪,你放心用。”   若素想一想,再次说,“安亦哲,我用你的钱,心安理得,可是,如果这钱来路不正,一分我也不要!”   安亦哲心间柔软得,几乎要化出水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不是?我知道。”   他的若素呵。   没有对他说,我要大房,我要豪车,我要钻石珠宝,从未对他说。   可是,他却想将这世界上,他所能给她最好的,都奉到她眼前,只为她能抛开芥蒂,真心一笑。   58.飓风来临   电视台记者随同卜书记一行人,按响门铃的时候,若素正在为爸爸整理换洗衣物。   若素爸爸打算在集装箱货运公司做到年底,拿一年奖金与过年红包,然后辞工,回来找一处一室一厅,离女儿女婿近点的房子,将妻子接过去,好还小夫妻私人空间。   虽然女婿安亦哲极力邀他与老妻同住,又专门请钟点工在女儿外出时候过来打扫洗刷,可是若素爸爸心中另有计较。   四年前,女儿被莫名羁押,妻子在一片流言声里中风时,他只能外出赚钱,现在,他略有积蓄,想从此陪在妻女身边。   女儿始终需要一个正经娘家,将来小夫妻之间若有磕绊,若素也好有地方去,让两人之间拉开距离,彼此冷静。   女孩子若想幸福,除开爱她宠她的丈夫,至要紧还要有始终坚定支持她接纳她的娘家。   当年妻子中风倒在床上,倘使岳家能伸出手来,在困境中帮扶一把,妻子恐怕也未必会落到瘫痪在床四年,只得女儿照料的窘境。   他希望能成为女儿最坚实的后盾,无论风雨,都可以做她安心栖息的港湾。   他在房间里,与妻子话别。   “过年前,我就回来。这一次就退休在家,多陪陪你。等将来小素有孩子,也好帮帮手。”   若素妈妈微微笑,点头。   “小安人非常好,只是高处不胜寒,你多提点小素,教她多让一让小安,不要给小安增加负担。”若素爸爸犹不放心,继续叮嘱。   若素妈妈再点一点头,望着丈夫。   丈夫年轻时还算英挺,五官端正,为人又勤恳老实,与她恰恰相反。   当年她算得上百货公司一枝花,追求者甚众,最终却嫁给做邮递员的丈夫,曾经跌破一地眼镜。可是她所看中的,正是丈夫的勤恳老实。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这个家,最风雨飘摇时,没有抛下她和若素两母女,快五十岁的男人,跑去学开集装箱卡车,风里来雨里去的跑长途运输,赚钱给她治病。   不过四年时间,他已经满头灰发,脸上皱纹已经深深隽刻在皮肤里,黑瘦得什么似的。可是,他从未对妻女,说过一个苦字。   他对她的深情厚爱,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如今,丈夫说,要退休,多陪陪她,她心里再高兴没有。   这时候听见门铃响,若素爸爸妈妈便停下交谈,不一会儿,客厅方向传来开门声,然后,瞬间喧哗起来。   若素爸爸按一按妻子手背,“我出去看看。”   然后从妻子床边站起身来,走出客房,随即被闪光灯与照明灯刺得微微眯起眼来。   若素小跑两步,走到父亲身边,挽住他的手,低声说,“爸,市委卜书记,工会蔡主席,妇联文主席,都来了。要给妈妈颁发荣誉证书,还有一套经济适用房的钥匙,要亲手交给妈妈。”   若素爸爸微微一愣,他听女儿说起过新闻,以为不过是市领导做戏罢了,想不到竟然真的上门来了?   只是——哪里就突然天上掉下馅饼来了?   “小安知道伐?”若素爸爸同样低低声问女儿。   若素微不可觉地摇一摇头,然后向一众与电视台记者同来的市委领导颌首,“卜书记,蔡主席,文主席,各位记者请坐,我去倒茶。”   然后在卜书记笑呵呵说“不用客气,别忙了”的客套声中,还是三步并做两步,进厨房倒水,顺便摸出手机来,打电话给安亦哲。   “你晓得不晓得市委书记工会主席妇联主席统统跑到家里来?现在挤在客厅里?!”若素对住手机,声音低低,可是掩不住语气里的烦闷。   她仿佛已经看见平凡日脚如同歌里唱的那样,拍一拍翅膀,已经飞走。   那边安亦哲闻言,沉默一秒。   他知道这则新闻,然而卜书记并没有大张旗鼓宣布要给安副市长的岳父岳母送房,打的是冠冕堂皇关心下岗劳动模范的旗号,他不便从中干预。   “若素,设法让爸爸妈妈拒绝卜书记代表市委市政府送的这套房子。”他最后只是这样轻声交代。   这是他和若素结婚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危机,他不方便出面,也是时候考验若素。   若素微不可觉地太息,安亦哲,你这颗扫把星!   自她再一次落进安某人视线,又由得他一步一步,鲸吞蚕食,入侵她的世界,她的小日脚,便没有消停过。   挂断电话,端起一托盘一次性纸杯,若素返回客厅。   恰好看见父亲正极力推拒卜书记带来的捐款和公寓钥匙。   若素轻轻将托盘放到茶几上,“卜书记,蔡主席,文主席,请喝茶,各位记者也请喝茶。”   然后若素来到父亲身边,“爸,别激动,当心身体,有话慢慢说。”   若素爸爸看一眼女儿,倏忽心领神会。   “卜书记,蔡主席,文主席,感谢党和国家,感谢市委市政府,感谢工会和妇联对蔚娟的关心。”若素爸爸早年也听妻子在家里念过劳模报告,多少还有印象,这时信手拈来,十分自然。“我们夫妻虽然双双下岗,可是有手有脚,蔚娟身体不好,不过女儿女婿孝顺,把我们接过来一起住,照顾我们。我们一家人现在生活得很好。这些捐款和这套房子,请让给更需要的人!”   卜书记再三相劝,若素爸爸只那一段话,翻过来,覆过去,来来回回地说,卜书记无奈,只得进房间去,探视若素妈妈。   几位领导围在若素妈妈床边,拉起若素妈妈的手,合影留念,又叮嘱说已经与本埠最优秀的脑神经外科专家与康复专家联系,积极寻求治疗方案,务必让许蔚娟同志最大程度恢复健康云云。   扰攘一番,总算放过若素一家。   只是临去前,卜书记意味深长地对若素说,“令尊令堂是我们的榜样,值得尊重,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   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若素注意到对面四零二室防盗门上的透气窗开着一条小缝,门后有人全程觑探。   若素返回屋内,关上门,靠在门上苦笑。   这下好了,全家人齐齐上晚间新闻,统统出名。   卜书记回到家里,放下公文包,卜夫人从厨房里出来,“下班了?士崇在书房里等你很久了。”   卜书记点点头,大步上楼到书房里。   卜书记的书房宽大明亮,只是此时窗门紧闭,百叶帘统统放下来,将外界隔绝。   他走进书房,反手关上门。   书房沙发上,坐着一个同卜书记长得有七、八分像的中年男子,头发略浓密些,肚腩也小,只是脸色不如卜书记红润。   看见卜书记进来,男子赶紧自沙发里起身,“大哥。”   卜书记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怎么来了?”   “大哥,事情进展得如何?”中年男子面上露出焦色来。   卜书记坐进书桌后的圈椅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向中年男子,“士崇,我和你大嫂当初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关照你,你同那些人,吃吃喝喝泡澡洗脚,没有关系,可是绝对不要同他们有金钱上的往来!你是怎么答应我们的?!”   卜士崇讷讷,“……可是,人家要给,我推也推不掉……”   “推不掉也要推!现在可好!他们的场子被查封,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时候,你帮还是不帮?”卜书记越说心中越气,抄起案头一本字典撇过去,“我和你大嫂要被你害死!”   卜士崇一偏头,躲过砖头般厚的字典,“大哥,现在怎么办?”   卜夫人这时候端着托盘,敲门进来,目睹丈夫发怒,小叔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由叹息。   “有事好好同士崇讲,这样剑拔弩张做什么?”   卜书记愤然,“你问问他做得好事!”   卜士崇下意识缩一缩头颈。   “士崇,你做了什么?”卜夫人将托盘里的茶杯放到丈夫手边,又递给小叔子一杯,自己则捧起最后一杯,慢悠悠问。   “我——”卜士崇顿一顿,在卜书记与卜夫人四只眼睛注视下,断断续续说,“他们给我股份,每月有股息,年底有分红。”   卜书记听完,狠狠拍桌,“混帐东西!”   卜夫人赶紧按一按他的手,“老卜,注意你的血压。”   又转向卜士崇,“士崇,他们给你的钱,到底有多少?”   卜士崇颤巍巍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卜书记喝一口茶问。   卜士崇继续伸着那三根手指。   “难道是三百万?”卜书记厚眼皮挑高。   卜士崇摇头。   “三千万?”连卜夫人都不由得略略提高声音。   卜士崇微微点头。   “滚!我救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卜书记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圈椅里。   “老卜,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先要替士崇度过这一关。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卜夫人终于还是瞪了小叔子一眼。   当年因为卜家只供得起一个儿子读大学,最后公婆在大儿子与小儿子之间,牺牲幺子,将全部积蓄,用在长子身上。丈夫也争气,大学毕业,踏上仕途,一路走到今时今日,官至本埠市委书记。所以总觉得亏欠小叔子,先后给他谋得税务局肥差,又介绍女大学生给他做老婆,一路提携。   这些年小叔子在税务局的位置上,明里暗里,捞了不少油水,只要不牵扯到她家老卜,她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他现在同黑恶势力有关联,收受人家三千万元巨额贿赂,已经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可以混过去的。   前脚市长助理,公安局长才发表讲话,对本埠黑恶势力零容忍,要一打到底,这边小叔子跑来对他们说,他收了黑钱,无疑逼他们两夫妻表态,帮他,或者不帮。   不帮,公婆那边就交代不了,只怕那些黑恶势力也不肯罢休;帮,那么万一事情败露,他们两公婆的仕途便毁于一旦。   卜书记长叹一声,揉一揉眉心,“安亦哲是个油盐不进的,想不到他岳家也不识抬举,房子捐款,统统不肯收下。他不肯受我们的好,自然也不肯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卜夫人轻笑,“人总有弱点,你们仔细查过没有?”   卜书记便瞪向卜士崇,“我让你去叫人盯着他们一家,你办得怎么样了?”   卜士崇瑟缩一下,“姓安的搞公安出身,想盯他几乎做不到,只能从他老婆身上下手,不过那女的也很敏感。”   “你还能办成什么事?!啊?!”卜书记怒了。   “可是他们查到一点东西。”卜士崇赶紧说,“他老婆四年前大学休学,好象不是因为母亲生病,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卜书记夫妻齐齐问。   “据说是因为被警方请去协助调查——卖淫活动……”卜士崇声音低下去,到底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事。   卜书记卜夫人听了,相视,缓缓笑开来。   “你慢慢说,还有什么?”卜书记忽然便和颜悦色起来。   若素从学校里出来,步行到地铁站,乘地铁到市中心健身房,练习自由搏击,每周二晚上,周六上午,雷打不动。   若素有时会得对牢镜子,举起手臂,看一眼上头逐渐结实的肌肉,自嘲再练下去,便可以做女詹姆士·邦德。   学校里并没有人知道她是安副市长夫人,可是若素自觉戴着结婚戒指,同男生保持距离。   有女同学好奇,问,“沈若素,这是真钻?”   若素便点点头。   “你戴在这根手指,只是好玩,是不是?”女同学继续问。   若素微笑,“不,这是婚戒。”   女同学“哗”一声。   转天整班人都晓得休学复学的沈若素已婚。   “难怪她放学就走,从不留下来参加活动。”众人恍然,从此也不再坚持邀请若素参加唱歌跳舞一类聚会。   至于有人猜测若素不过是被大款包养云云,若素全不关心。   若素只想将毕业论文写好,顺利毕业,然后回译文杂志社去。   奈何天不从人愿,事与愿违。   若素练完拳,洗了澡从浴室出来,一头撞在那西瑟斯身上。   一向桃花眼笑眯眯的那西瑟斯,这时却一脸严肃,一把拽住若素手腕,“跟我走。”   倘使若素是无知少女,有这样一个有闲多金的贵公子蓦然抓住她腕子,一副“什么也不要问,天涯海角跟我去”模样,叫她同他走,她一定动心。   然而若素身上,所有关于浪漫的细胞,老早已经萎缩,这时只一反腕子,挣脱那西瑟斯的手,冷冷看他。   “沈若素,我没时间同你解释,跟我走!”那西瑟斯厉声道,“你不会想下去面对那些记者!”   若素听得一惊。   记者?   “小素,来,我同你换衣服。”小水这时候轻轻走到若素身边,拉着若素返回女更衣室,示意若素将身上衣裤脱下来与她交换。   “小水——”若素蹙眉。   “若素,现在不是提问时候。”一惯俏皮嬉闹的小水,淡声说道,“等一下我会扮成你的模样从前门出去。七七会得乘安市派给你的车,往另一方向离开。那西瑟斯帝玖空虚会负责保护你安全离去。”   若素望进小水的眼里去,平时娇俏的女孩子,这时满眼镇定冷静,意态从容。   若素倏忽微笑,“好。”   然后与小水交换衣服,由那西瑟斯带着她,帝玖空虚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穿过自由搏击训练场地,从一扇隐蔽角门离开健身房,并没有直接去停车场,而是被带往楼上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巨大幕墙,能从中看见整幢大楼周围每一个出口,地下停车场,大楼内走廊上的一切。   若素静静注视着屏幕上,小水假扮成她的模样,挽着背包,戴着棒球帽,埋头急走,推挡记者的镜头;注视着七七乘上安亦哲每周二派来接她回家的车,朝与小水相反方向,突破记者围追堵截,疾驰而去;注视着记者们等到深夜,逐渐散去……   “现在可以走了。”帝玖终于站起身来,淡淡说。   “小水和七七……”若素终于忍不住问。   “她们不会有事。”帝玖看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若素,“她们接受过专业反跟踪训练,很快会摆脱记者。”   若素点点头,随三人下楼,帝玖先一步走出电梯去开车过来,空虚与那西瑟斯挡在若素身前。   “小素,你真是无趣。”那西瑟斯嘀咕,“安小二怎会看上你?”   若素听了,耸肩,她也想知道。   空虚瞥一眼若素,“也许正因为她从来不喜欢提问。”   那西瑟斯笑一笑,“也许,我们这样的人,顶好找眼瞎耳聋口哑的人做伴侣。”   若素不想听他们交谈,可是,诚如那西瑟斯所言,她眼不瞎耳不聋口不哑,他们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叫“我们这样的人”?   若素心中,不知恁地,隐隐约约,仿佛已有答案,只是被一层淡淡薄雾笼罩,仍不能真相大白。   帝玖的面包车这时开过来,空虚上前拉开车门,左右环视,确定无人,然后护着若素上车,等那西瑟斯也上车以后,他才拉上车门。   帝玖猛踩油门,面包车疾速驶出地下车库。   “嘿嘿,没人会想到安副市长夫人会在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里。”那西瑟斯笑谑。   若素默默瞪他。   “终于对我感兴趣了?”那西瑟斯笑着将脸凑到若素跟前。   若素伸手,推开他的脸,他也不恼,眼角眉梢带着一点狡黠,“小素你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若素至想问一句,“究竟发生什么事?”   可是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是抿一抿嘴唇,一言不发。   那西瑟斯向空虚摊手,“看,我好心想替小素解惑,可惜她不理我。”   “……”一车人齐齐沉默。他分明是惟恐天下不乱。   59.山穷水尽疑无路   帝玖直接将面包车驶进小区。   若素留意到门卫并没有拦下他们的车盘查。   帝玖将面包车停在三十七号门廊前,空虚拉开车门跳下车,左右观察片刻,示意若素下车,敛去一向阳光颜色,郑重对若素说,“小素,未来一段时间,日脚会很辛苦,你多保重。”   若素点点头。   上楼回到家里,安亦哲听见门响,已经先一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看见若素进门,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若素双肩握住,由顶至踵,仔细打量,“你没事罢,若素?”   “我没事,帝玖他们将我保护得很好。”若素凝视他双眼说。   安亦哲拉过若素双手,牵她坐进沙发里。   “若素,你要有心理准备。”安亦哲直视若素,并不闪躲眼神。   “有人将四年前的旧事翻出,透露给各大媒体。市宣部有不成文规定,媒体不报导领导家属子女的私人生活,除非……”   若素微微一震,她听得懂安亦哲言外之意。   “时值换届,公安局又大力打击黑恶势力犯罪,触及颇多人神经。”安亦哲望着若素,伊神情略略紧张,可是大体上还算镇定,只是一双越捏越紧的手,透露她内心沉重。“我不打算向黑恶势力妥协,所以,他们打算拿你来要挟我,逼我放手。”   或者,就此终止政治生涯。   “妈妈知道了吗?”这是若素唯一担心的问题。   “我已经把妈妈暂时送到我爸妈处去,借口我们要装修一间婴儿房,怕吵到她老人家。”   “谢谢你。”若素思及四年前妈妈因听说她涉嫌卖淫而被拘捕的流言,一气之下中风不起的往事,不是不煎熬的。   “我可以尽快安排妈妈去荷兰进行物理治疗,暂时避开这些。”   若素看他一眼,“然后呢?妈妈早晚要回来,这件事瞒得了她一时,可是瞒不了她一世。”   “这只是最稳妥的一种办法。”安亦哲笑着刮一刮若素鼻尖。   “最冒险的呢?”若素发现生活在一起日久,便渐渐了解彼此思路。   “你愿意陪我冒一次险吗,若素?”安亦哲微笑,问。   若素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有些事,潮水般涌上心头,又慢慢退去,最后悉数化成一抹微笑,“好。”   次日,若素照常上学放学。   晚上安亦哲下班,两人一起去安家,将若素妈妈接回来。   安父安母俱已知道儿子媳妇遭大小媒体围追堵截,难免担心。   可是一见儿子媳妇面色平静,便也不多问什么。   安父将儿子叫进书房里,只叮嘱他,自己小心谨慎,有事不妨多向英老爷子讨教,老爷子见惯大风大浪,如今虽然已不理事,可是,经验到底比年轻人丰富。   安亦哲称是。   安大哥沉默地望一眼弟弟,在他们临走前,交给安亦哲一张写有数个号码的信纸。“我的几个同学,在中央供职,万不得以时候,你可以同他们联系。”   “谢谢你,阿哥。”安亦哲微笑。   安亦军拍一拍弟弟肩膀,“你自己选的路,我帮不上什么忙,你多小心罢。”   两人接了若素妈妈回到家里,稍事休息,便齐齐到若素妈妈床前。   若素拉住妈妈双手,将四年前发生的一切,仔细讲给妈妈听。   这是若素妈妈,第一次自女儿处,听到事情的完整版本。   这件事,曾是若素母女之间最大的心结,她不问,若素也不说。   如今听女儿字字句句说来,当初流言甚嚣尘上时候,若素竟在审讯室里,吃了那么多苦,若素妈妈便忍不住流泪,一边狠狠拍打安亦哲。   安亦哲一动不动,任若素妈妈泄愤。   若素妈妈最后累了,示意女儿去替她倒杯水。   若素望一望母亲,又看一眼安亦哲,依言去倒水。   若素妈妈颤巍巍撑起身体,坐直,“……我们不用你……同情……”   “妈妈,如果是同情,我不用和若素结婚。”安亦哲直视岳母眼睛,平心静气说道。   若素妈妈深深注视这个将他们一家从窘境中解救出来,可也是一切苦难根源的男人,倏忽叹息,“……别再伤害……小素……”   安亦哲颌首。   安亦哲连夜乘飞机,去了首都。   临行前,他亲吻若素,“好好照顾自己,我很快回来。无论舆论导向多么不利,你只需要记得,今次你不是你一个人,我会和你在一起。”   若素在回吻这个男人,与狠揍他一拳之间,略犹豫片刻,最后在他胫骨上,踢了一脚,“要走就走,不要婆妈!”   “等我回来。”安某人眉头都不皱一下,拎着短少行李,下楼去了。   若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却从无一刻似当下,慢慢平静。   若素想,只要安亦哲,露出一点点为难颜色,不必多,只是那么细微的一点,她都会毫不犹豫,像上一次那样,带着母亲,远远逃开。   可是不不不,他说,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和你在一起。   四年前,若素在绝望中,等不到这样简单一句话。   四年后,若素在最最意外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若素靠在门上,垂睫微笑。   只一句话,已给她足够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流言蜚语。   次日上学途中,已经有八卦小报,扑天盖地,报道本埠副市长新婚妻子四年前涉嫌□易被警方拘捕,恰恰该领导目前正领导警方,大力打击本埠黑恶势力控制下的娱乐场所卖淫活动,实在讽刺。   虽然小报并未指名道姓,可是劲爆内容,配上模糊不清的照片,很难不引人浮想连翩。   然而若素却有些置身事外的看客感觉。   这出以她的“过去”,要挟现任安副市长的戏码,将怎样落幕,若素十分好奇。   她的这段“过去”,安亦哲非但知道,而且一清二楚,他要如何在不能解密国家安全档案前提下,挽回这场针对他的政治风暴?   若素约略做过了解,涉及国家安全机密档案,满三十年未接到保密期限变更通知,才可自行解密。   这一点于他们,无疑十分不利。   若素不晓得安亦哲所谓“冒险”,到底指什么,然则她相信,安小二是不会打没把握的仗的。   下午若素没课,进图书馆查半天关于毕业论文所需要的资料,抬腕看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便收拾背包,戴上棒球帽,从图书馆从来,准备回家。   纽约扬基队棒球帽,灰色卫衣,水磨蓝牛仔裤,帆布运动鞋,若素走在校园里,十分低调。   衣服颜色要低调,尽量避开安静偏僻地带,迂回前进,不与陌生人交谈……若素在心里默默重复安亦哲教她的反跟踪要点。   还没有走出校门,若素接到电话,电话彼端是英老夫人和蔼亲切的声音。   “若素?我是英妈妈,我在邯郸路出口等你。”   若素对这位陪伴英老爷子一生,饱经风霜,优雅不改的老人,充满敬佩,这时听见她的声音,若素忙道,“好,我就快到门口了。”   挂断电话,若素加快脚步,走出外文学院大门,果然看见黑色红旗汽车停在校门口不远处。   在进进出出的同学来得及指指点点前,若素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司机将车驶离外文学院门口,若素在深色车窗里朝后望,看见有人追上来拍照。   “很辛苦罢?”英老夫人微笑着,问道。   若素想一想,“其实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   英老夫人拍拍若素手背,“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我随同孝国,就是你英伯伯,出访欧洲时,吃不惯西餐,又有时差,又担心失礼,神经时时刻刻紧绷,回到国内,最怕有评论说,英夫人哪里言行不妥。一夜睡醒,满嘴起泡。”   若素简直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精神高度紧张,表面还要维持优雅淡定的情形。   “后来孝国说,你陪我在牛棚里,吃不饱,穿不暖,三不五时被‘请’去交代问题,汇报思想,还要照顾孩子,操持家务,那么苦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这点小事,怎么能难倒你?”英夫人望着若素,眼里是满满回忆,“我想一想,也是。那么苦都坚持下来,还有什么能难倒我?”   若素倏忽恍然,英老夫人,在开解她呢。   “英妈妈,谢谢你。”若素由衷感谢。   无论安氏一门也好,英氏一门也好,从来没有人问过一句她的旧事。   “若素,倘使说人言可畏,最后只有一死以示清白,那是最最傻的一种方法,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惟其你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越要挺胸抬头,坚强面对这些流言。迟早流言会得散去,而你也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更自信。”   若素轻轻握一握英老夫人双手,感谢这位历经风雨,优雅从容的老人,给她的鼓励与支持。与英老夫人所经历的苦难相比,她的遭遇,实属寻常。   “谢谢你,英妈妈,我会勇敢面对,好好生活下去。”   英老夫人笑一笑,“和媒体打交道,同参加外事活动,殊无不同。实在躲不掉,那么记得保持微笑,不用回答问题,由他去。”   若素听了,笑起来,“永远不给他们机会,拍到狼狈的一面。”   英老夫人嘉许地点点头,“呵,是。”   那一天,一路上,若素获益良多。   转天报纸上刊出评论员文章,质疑某些领导干部,不能齐家,何以治国?   措辞十分严厉激烈,大有将安亦哲点名道姓批评一番的意向。   安亦哲在首都,打电话回来,关心若素,“还撑不撑得住?”   若素笑,“我有军师出谋划策,你放心在首都办事。”   那边安某人沉沉笑,“呵,我白担心一场。”   若素不知恁地,忽然有心俏皮,“啊啊啊,老公,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安某人听得“哈哈”笑,终于切实放下心,“我很快回来,你保持这种没我活不下去的状态……”   若素听得热血上头,啐一声“去死”,拍上电话。   回眸,不意看见妈妈微笑看她打电话的表情,脸色微微一红。   第三天中午,安亦哲风尘仆仆回到本埠,第一时间召开记者招待会,只做简短发言,不接受记者提问。   “这将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我太太涉嫌□易遭到拘捕的传闻做出正式回应。我太太四年前,曾经因一桩国家安全事件,协助警方调查,接受问讯。并非如传闻所言,因涉嫌□易而遭到拘捕。请媒体不要继续散布不实消息,还我太太一个安静空间,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和学习,谢谢大家。”   然后甩脱记者穷追猛打,直接回家。   若素看见新闻时,安亦哲已经坐在家中饭厅里,捧着汤碗,埋头喝汤。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他喝光一碗黄芪枸杞老鸭汤,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若素坐在沙发里,分神睇他一眼,“这样就结束了?”   安亦哲笑一笑,“不,这不过是开始。”   确实只是开始。   随后召开的本埠人大常委会,经过激烈讨论,最后经由投票表决通过,任命在本次防汛救灾过程中有突出表现的许治国为副市长,免去安亦哲的副市长职务。   安亦哲并未对这一任免提出任何异义,平静接受,并且自愿前往西藏,做援藏干部一年。   卜书记在会后找到安亦哲,“小安,这是常委会讨论决定,做出的正常职务任免,你有什么想法,不要埋在心里。何必这么冲动,跑去援藏?”   安亦哲淡淡微笑,“卜书记,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做出去西藏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   卜书记望着面前这个清俊淡然的年轻人,倏忽觉得他虽败犹荣,自己的胜利感大打折扣。   最后卜书记伸手拍拍安亦哲肩头,“小安啊,这是个教训,以后做事要谨慎。婚姻大事,更不可以马虎。出去锻炼锻炼也好,一年以后回来,还会大有作为。”   安亦哲笑一笑,“借您吉言。”   走出卜书记视线,安亦哲对始终跟在他身旁的钱秘书说,“小钱,你有什么打算?是同我一起进藏,还是留在本埠?我相信许治国会知人善任。”   钱秘书想一想,挺起胸膛,“不就是进藏一年?我跟你一起去,安市。”   “我已经不是副市长,小钱你要改口了。”安亦哲笑起来,“不用和小史商量?”   想起女朋友,钱秘书郁闷片刻,然后将背脊挺得更直一些,“男人的事,女人不用管!”   安亦哲忍不住拍一拍钱秘书膀臂,“……键盘在向你招手。”   钱秘书泪了,安市你何必戳我罩门?   消息传得极快,未到晚间,安氏一门,已经知悉安亦哲被免去副市长职务。   安父打电话给儿子,“你想清楚了?”   安亦哲淡笑,“是,我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我和你妈妈就全力支持你,你放手去做罢。”   “谢谢爸爸。”安亦哲对父亲说。   “好好同若素说,免得她胡思乱想,觉得是因为她影响你的仕途。”安父挂断电话之前,叮嘱道。   安亦哲微笑,同父亲道再见。   回到家里,若素正在厨房忙碌,若素妈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见安亦哲进门,若素妈妈将电视音量调轻,拍拍身边沙发,“……小安……来坐一歇。”   安亦哲放下公文包,换上拖鞋,依言走过去落座。   “……小素不肯说……你告诉我……对你影响大伐?”   安亦哲同岳母相处日久,已经能理解这种掐头去尾的讲话方式,瞥一眼在厨房里忙得无暇分心的若素,微笑,“多少有一点,但不妨碍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您不用担心。”   “……小素会往……自己身上揽……”若素妈妈眼睛望向厨房,那里头是她出了事,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傻女儿。   安亦哲深深凝望若素的身影,是,有人会得在事情发生后推卸责任,可是若素这傻女,却总是自责。   “这是她最最可爱的原因之一。”安亦哲对若素妈妈说道。   “……你爱小素……”若素妈妈抓住重点。   安亦哲但笑不语。   若素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见安亦哲同妈妈坐在客厅里,微嗔,“你回来了?也不同我打招呼,我还有两个菜没烧。”   “你慢慢烧,我不急。”安亦哲站起身来,“要帮忙吗?”   若素摇头,示意他看一会儿电视。   可他的视线,却再没有自她身上挪开。   晚饭是两荤两素一汤,十一月,已经秋燥,若素熬了沙参玉竹瘦肉汤去火气,蔬菜也仅仅用开水焯熟,淋上调过味的芝麻酱,清爽好吃。另做了雪梨鲈鱼片与芦笋牛肉卷,都是清脆可口,鲜甜润肺的菜色。   安亦哲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援藏一年,他会想念若素做的饭菜。   饭后若素妈妈洗漱休息,两人照例到北阳台,齐齐扒在阳台栏杆上。   “我今天被免职。”安亦哲望着外头,淡淡说。   若素一愣。   “我申请援藏一年。”安亦哲转过头,籍着夜色,微笑。   若素看见他微笑,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冒险的结果?”   安亦哲抚一抚若素肩臂,“我下马,离开本埠,他们再没有理由,拿你的事大做文章。法律上一罪尚不两罚,何况当年事,我至清楚不过,你不过是无辜遭受牵连。”   若素想起英老夫人对她所说的一番话,想起杂志社诸人对她由始至终,不变如一的态度,想起学校里班主任鼓励的眼神,耸肩,“我当年已经被击倒过一次,不会被同一件事,击倒第二次。”   所以,你大可不必为引开媒体,自请援藏。若素在心里说。   他执起若素的手,放在唇边,吻一吻,“上次你说,让我给你一年时间,然后,我们要一个孩子。我恐怕要失约了。”   若素蹙眉,要提前?   安亦哲伸手抚平若素眉间褶皱,“今次,换我请你,给我一年时间。等我从藏区回来……”   若素蓦然凑上去,吻住安某人嘴唇。   如此星辰如此夜,喋喋不休,便太煞风景。   60.终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十一月底时候,安亦哲带同钱秘书,与一批援藏物资,先飞成都,再转机飞赴拉萨。   若素留在本埠,继续学习生活。   初时有个别媒体,还继续留意她的动向,可是不久,便被更劲爆新闻吸引全副注意,再没有人关注前副市长安亦哲太太。   在安亦哲援藏不久,中央派出专案组,到本埠对黑恶势力案件进行特别调查。由于安亦哲被免职而一度停滞不前的审讯工作,再一次受到关注。   中央下达最高指示,务必全力侦审此案,勿枉勿纵。   经过长达半年之久的调查侦办,专案组抽丝剥茧,从犯罪嫌疑人口中,获取大量有用情报,其中最具爆炸性一条,便是市委书记卜士贤之弟,本埠税务局副局长卜士崇,与黑势力勾结,帮助黑势力旗下运做的娱乐机构洗黑钱,从中收受贿款高达三千万之巨。   而卜士崇的职位,正是卜书记以权谋私,替他谋取的职务。   卜士崇被检举揭发后,已经遭公安机关逮捕,交由检察院起诉,开除党籍和公职,卜书记则被双规,继续交代问题。   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若素正坐在地铁里,从学校回家。   若素抬起头来,望向地铁车厢内的电视,微笑。   安小二,远在西藏的你,是否,已经料到会有今时今日?   地铁到站,若素随着人潮下车,走出站台。   外头是六月逐渐燠热的都市,大楼林立,路人行色匆匆。   若素手搭凉棚,挡住一缕西下阳光。   即便已经下午五时,太阳余威犹在,烤得人皮肤仿佛能“滋滋”冒油。   若素加快脚步,打算尽早冲进家门,喝一碗爸爸煮的酸梅汤消夏解渴。   若素爸爸已经正式从集装箱卡车货运公司退休,在距离临江苑两站路远的老公房底楼,分期付款,买下一套一室一厅三十余平米小公寓,稍做装修,将若素妈妈接去照顾。   二老对女儿说,“只得两站路,你想我们,散步过来都可以。我们自己住,大家都有个人空间,并不是觉得住在小安那里不自在。”   若素想一想,最后答应下来,可是她有条件,“我们每天要通电话,你们有头疼脑热,绝对不要瞒我,周末我要接你们过去吃饭。”   二老微笑应承。   只是若素仍然不放心,有时间总要往父母处走一趟,帮爸爸妈妈洗衣烧饭。   双休日若素一天在娘家,一天便去婆家。   公公婆婆对若素,一向亲切,大哥大嫂和小囡囡也都喜欢若素,没有人因旧事说过若素一字一句。   至于英生,曾经在专案组抵埠,跟进对黑恶势力侦讯后,笑谑老狐狸卜士贤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以为将安小二拉下马,便可以安枕无忧。奈何安小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置之死地而后生,索性自请外放,全程交由上头处理。   若素总觉得英三公子说这番话,看热闹的意味多些。   温琅较之英生,厚道许多,一边轻抚圆润肚皮,一边笑着安慰若素,“亦哲做事最稳妥,若素你不用担心。”   想一想,又说,“他们男人,爱一个人,便不在乎你有多少缺点。倘使不爱,即便你完美如女神,也敬而远之。他不会因旧事怪你。”   若素笑一笑,看着温琅的大肚皮,“是。”   若素不知她与安亦哲之间,算不算爱,可是,相处起来,还算融洽舒服,她已知足。   外间不知多少夫妻,人前看来伉俪情深,一转背便相敬如宾,各有各生活。   若素到家,放下背包,进厨房洗手。   若素爸爸听到声音,从天井里推若素妈妈进屋。   “小素,毕业论文答辩顺利吗?”若素爸爸看见女儿站在厨房里仰头喝酸梅汤,忍不住问。   若素一口气喝光一碗酸甜清凉的酸梅汤,放下碗,然后朝父母做一个胜利的手势,“顺利通过。”   二老听后,喜不自胜,若素爸爸忙将妻子推到客厅靠近厨房门前,“蔚娟,你和小素说话,我出去买菜,我们晚上好好庆祝庆祝。”   说罢,也不管妻子拉他衣摆,女儿在他背后叫他不用忙,便匆匆出门去了。   在若素角度,看不见父亲脸上表情,可是若素妈妈,却看见丈夫眼角有可疑水光。   她轻轻拉住女儿的手,“……小素……让爸爸去……他高兴。”   若素蹲□来,轻轻抱一抱母亲。   若素并不觉得太过兴奋,这原是她四年前应该经历的,四年后,她已经二十六岁,并未老去,然则心态多少有些沧桑。但见父母开心,她便微笑,并不多说什么。   吃饭时候,若素爸爸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若素笑一笑,“以前工作的杂志社,叫我毕业后回去上班,他们的主编已经给我留好职位。”   若素爸爸点点头,“那你好好干,不要辜负人家。”   若素认真道,“是。”   若素在父母处吃过晚饭,爸爸不放心她独自走夜路,早早催她回去。   若素便与父母道别,从娘家出来,慢慢步行回临江苑。   毕业论文答辩顺利通过,工作也有着落,一切仿佛尘埃落定,若素心中宁静平和。   回到家里,若素按部就班,放下背包,换上拖鞋,一间间房间走进去,打开所有窗户,任晚风在房间里穿堂而过。   然后洗干净手,孵在书房上网。   隔不多久,即时通讯工具里,小水的头像亮起来,很快弹出视频对话窗口。   若素按下接受键,小水一张俏脸便出现在屏幕上,很有些横眉竖目颜色。   “小素!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是另一个人的夙世冤家!”小水气哼哼,“简直生来与我作对!介绍人还说是绝世好男人,分明就是一颗扫把星!”   那边七七的画面跳出来,“小水相亲遇见绝世极品,打翻咖啡,撞倒水杯,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凭她的身手,竟然完全躲不开,真正奇怪!”   若素笑起来,“可是给小水留下深刻印象。”   屏幕上小水一愣,随后气急败坏,“谁留下深刻印象?!”   说完,断开视频对话,下线去了。   若素微笑。   七七朝若素吐一吐舌头,说一声周六见,随即下线。   若素独自坐在电脑屏幕前,笑容渐深。   对于杂志社诸人,若素心中不是不好奇的。   可是若素也明白,有时候,保有一定距离,并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保护。   若素相信,等到一天,不安全因素不复存在的时候,会有人来为她揭晓答案。   在这之前,帝玖,空虚,小水,七七,就做她心目中,译文杂志社里,亲切和蔼风趣可爱的一员罢。   片刻之后,那西瑟斯的头像闪动,“小素,我这里有明星之夜派对,过来玩!”   底下附上一张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夜店照片。   若素回一个打瞌睡的表情。   毫不意外地,那西瑟斯十分不齿地回:“啧,无趣。”   明明晓得她无趣,可是总不死心,每每要引她走进他的世界,“我有好莱坞电影首映礼邀请,一起去?可以看见阿汤哥,引见你们认识。”   阿汤哥?若素犹豫一秒,最后还是抗住诱惑,“我怕又上头版头条。”   那边沉寂良久,才又回一个鬼脸,再无动静。   若素笑一笑,瞥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是晚上八点五十九分,当时间跳到晚上九点时,安亦哲的视频对话框弹出来。   屏幕上,清俊淡然的安亦哲,已经比初初援藏时,黑且瘦许多,可是,神采熠熠,眼眸深处常见的疏淡,被浮光掠影似的笑意所取代,可是仔细寻来,又不见踪迹。   看见若素,他笑容加深,露出一口白牙,“嗨,老婆,结婚一周年快乐。”   若素一愣,望向自己手指上的结婚钻戒,细细回想,竟然已经一年过去。   彼端安亦哲撑住下颌,“老婆竟然忘记结婚周年纪念……”   表情淡然,可是语气幽怨。   若素讪笑,“等你回来,好好补偿你。”   话一出口,脑海里有一把声音浮出来,肉偿!   便又赶紧追一句,“别说那两个字!”   那边厢安某人哈哈笑起来,用藏语说,“俄且嚷拉噶,若素。”   若素听得一头雾水,“?”   安亦哲笑得更欢,“我想你——做的饭了。”   若素看一眼黑且瘦的安某人,“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烧一大桌好吃的犒劳你。”   “元旦前后。”安某人笑眯眯,“论文答辩通过了?”   若素点点头。   “若素——”安亦哲轻声叫她。   “做什么?”   “回去以后,我可能调任到首都——”   若素并不意外。卜书记被移送第三地接受庭审,本埠政治势力发生大换血,有人被牵连下马,有人趁机上位。   而造成本埠这场政治地震的人,却在千里以外,作壁上观。   现在,是时机,重新回到权力舞台中央了。   “恭喜。”若素由衷道。生活在一起久了,渐渐看得出,这个男人,胸有丘壑,一言一行,俱有深意,仿佛天生应该站在那个舞台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等我回去一起庆祝!”安某人浅笑,他背后传来男孩子变声期带着藏地口音的汉语,“安教官,我可以进来吗?”   安亦哲朝若素挥挥手,“明天见,我的若素。”   说罢,下线。   若素望着黑下来的屏幕,倏忽想起稍早时候,小水气急败坏的表情来。   这个人,四年前,令她失去唾手可得的学位,四年后,又轻而易举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退无可退,那这个人,不是她命中的灾星,还会是什么?   可是,除了他,以这种强硬姿态,走进她的生活,再没有人,能进驻她的世界呵。   若素微笑起来。   安亦哲就是她沈若素命里的灾星,她避无可避,只能与他就此纠缠,至死不休……   前路不可预知,可是因生命里多了这样一个人,愿意与她同行,一切便变得令人充满期待,不再满是恐惧彷徨。   而她,安之若素。   (全文完) -------------------------------- <-- -------------------------------------------------------------- 书籍名称:安之若素 作者:寒烈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2/23 23:12:35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