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07年第9期 作者:小说月报【完结】 中篇小说 4 前往东京的关隘 杨少衡 选自《人民文学》2007年第7期 31 女人不是篮子里的菜 衣向东 选自《时代文学》2007年第4期 59 上海探戈 朱晓琳 选自《小说界》2007年第4期 77 香格里拉客栈 范稳 选自《十月》2007年第4期 短篇小说 24 李十三推磨 陈忠实 选自《人民文学》2007年第7期 49 百雀林 迟子健 选自《钟山》2007年第4期 前往东京的关隘 杨少衡   1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其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交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兴奋,要求当地政府将城墙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欢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身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宜。那天走前因为杂事耽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上了旧城改造工地,只见工地周围一片狼藉,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又一拨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筑公司的头头脑脑,后来来了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官员三十六七模样,理平头,穿T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乱,施工队人员责怪闯入者妨碍生产,影响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小个子官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粗鲁,声调不高,威力很足,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官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市长,让市长到这里来。秦石山说分管市长此刻开会去了北京,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在这里他就是市长,市长能干什么,他也能。   “找了市长,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事!”该官员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色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你们怎么搞的!”他对身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官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使劲,像是捏一团泥。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坚硬。”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官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官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禁发笑,来的竟是熟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水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水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干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给他杯茶,兑点凉的。”   他让周水沐喝凉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骨旨说了。   周水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根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下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儿,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了,周水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己见,彼此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领导高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纸上毫无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大法官,全国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说刘小姐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水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机钩机铲车翻斗车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破城墙扒光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呆了,再呆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其时周水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无补于事。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当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着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水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上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儿,乱乱的头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东,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黄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鸿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人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连忙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不由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请。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重刘小姐,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楚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 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扭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阎罗王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就这程度?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刀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身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欢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不由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手机铃响,持续不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手机发笑,说半辈子接不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兴奋,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接过话头,说刘研究员的手机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手机让秦副市长这么注意,真感动。今天逮谁是谁,既然领导关心,就跟秦副市长换换,行不行?当时秦石山的手机就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高档手机。手机的振铃已被调成震动。大领导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他的手机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抢满桌人眼球。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手机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说她这人毛病多,喜欢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市长的小便宜可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国家财产,腐败。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副市长的手机,当场交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市长放心,这事好办,保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手机,要那张烫金红纸干什么。秦石山不说话了。这时桌上手机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缠,秦石山把手机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让办公室主任把手机送给刘畅,连同那张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      2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高档手机,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晚上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秦副市长那身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手机,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内其实挺有人缘,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高谈阔论,说他一向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禁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敛。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儿的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截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 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们打理,老娘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的广阔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尔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乱石堆迭。这一带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 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 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连接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形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民主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真说还是假说?”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有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别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秦石山一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7,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身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抽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插在一个土包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市长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住了。拿身份相称不要紧,市长副市长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它们不评职称。不擅长研究。它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市长对坟墓也这么感兴趣?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满坡乱坟变成什么?娱乐城、夜总会、桑拿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禁失笑,说野鬼们现在高兴了,他们喜欢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点。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入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水准不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点,至少肯定B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为A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辈分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了淑女?刘畅说这里有个西装革履的秦副市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杀人如麻的水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她害怕不已,光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水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点,就是他慧眼独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无需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水沐自知拗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更有内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水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加个括号,享受副处待遇。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欢占小便宜,这回你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水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然也这样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禁发笑,说让秦副市长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市长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白。”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乱坟岗边上说过。   周水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特殊,要签两张。刘畅摇头不干,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水沐说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水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水沐没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 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程度。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挺,不禁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入,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乱走,没有集中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乱走,她就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考。   刘畅提到了B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熟,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种颜色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色,真是漂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市长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下岩芯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今日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湾,水乡泽国,山脚位置稍高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地进入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脱下他们的鞋和裤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水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落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所到她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3      有人给刘畅打电话。是骚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话音低沉,语速不快,有点口音。这人把电话挂到刘畅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间。那天刘畅回家跟父母过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时已经十点来钟,刚换了衣服,电话铃响了。   男子问:“你是刘畅小姐?”   刘畅问:“你是谁?”   男子说:“我是你老公。”   刘畅生气道:“什么东西。你当得起吗?”   男子笑,开骂,说刘畅是当街拉客的野鸡,有钱就可以骑的婊子,没有男人要的烂货。这种研究员研究个啥?全是鸡巴。刘畅一声不响,听他说,感觉万分惊讶。男子说了一堆脏话,一听没反应,也奇怪,停下嘴。刘畅便说原来是个“晒特”。男子问什么叫,“晒特”?刘畅说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电话放了。电话铃紧接着又响,她一看号码显示还是那个,便把线又拔了。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又接到同一个人的电话。这回有变化,一上来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刘小姐早上好。”刘畅一听又这家伙,说留神点,这电话带录音。男子说不要紧,录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录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钱?跟他上了几回床?刘畅把电话一丢,走出房间,到一旁资料室借一本杂志。半小时后回来,电话听筒还丢在桌上。刘 畅拿起来听听,里边是“嘟嘟”声,对方已经挂了。也不知这家伙讲了多久,最后发觉是花钱对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刘畅从没碰上这种事。以往道听途说,一朝自己领教,真是又气又恼。她扔电话让该家伙自骂自娱,属无师自通,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遭受恶意骚扰,不可能不费心思,她自个儿琢磨,越想越奇怪。这个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错打,他知道她的电话,她的名字,她的身份,而且“骂的就是你”。问题是彼此无冤无仇,哪会这般辱骂?以其辱骂的粗野恶鄙看,一般冤仇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畅在哪儿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该男子知道刘畅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点明什么事,却提供了线索:秦石山。他在电话里把刘畅与秦石山合在一起骂,以此表明来历,也让刘畅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说刘畅得罪过谁,让谁感到非常生气,秦副市长无疑是头一个,他曾说过要为刘畅准备一把砍刀,虽是玩笑,亦属心声。难道他把电话当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滥勾当,自然不需要他那种身份的人亲自来做,自有下作的家伙替他而为。骚扰者把秦石山也骂了,可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在表明与秦石山无关?   刘畅怒火中烧。她想自己该怎么办?报警,还是找谁诉说?想来想去都不是办法,只能跑到资料室翻资料,找个餐馆,点最喜欢的菜海吃一顿,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个时候,有关该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已被放弃,新的设计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如此结局,刘研究员功不可没。如了解内情的同行所笑,刘畅起了“毁灭性作用”。这个结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预料。该领导此次风格与上回有别,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姿态出现,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试图作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让刘畅搅个被动不已。   刘畅本人迟至数月后才知道其结果:省报发了一条新闻,提及保护古苍柏关的新公路方案已经确定。报道简要描述该事件的经过,肯定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其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在发现原设计路线可能危及古迹遗址时,毅然调整方案。不惜伤筋动骨,增加大量投入。报道引述分管副市长秦石山的话,说成熟的领导者应当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高瞻远瞩,谋划千秋万代。报纸还配发评论,对此事及当地领导“清醒而准确的意识”赞赏有加。   刘畅注意到这篇报道。她很感叹。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一个字提及刘副研究员,她也不需要。让她感双的除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还因为当地官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振振有词。秦石山本来的意图很明显,假如那次研讨会上刘畅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给的专家费,占点小便宜,然后含糊其词,眼下古关遗址肯定荡然无存了。那样的话,秦副市长会振振有词,说研讨论证程序非常完整,结论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顺利施工,还有了重大历史发现:B点。就这么定了,大家从这里前往东京。但是事情发展不像他们料想的一样,波澜突起,局面一变,人家照样振振有词。当年强行扒掉一段仅存的古城墙,他有话说,如今被迫留下苍柏关一段残墙,他也有话说,都是一套一套的,统统都能得分。秦副市长的应对能力真是超强无比。   双休日,院里工会组织活动,安排员工到郊外一处风景点郊游。刘畅也参加了。她这人比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赶到院部,迟到了五分钟。院里的中巴已经坐满,刘畅只能去搭副院长的车,坐小车前排助手位,后排是副院长。还有工会主席。   一上车,工会主席就发现刘畅表情不好。   “小刘身体不舒服?”他问。   刘畅说身体很舒服,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刘畅说没事,天天考虑重大历史问题,突然发觉自己算什么呀。   也没多说,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个来小时,拐进服务区,让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烟瘾者抽支烟。当时休息区车很多,洗手间前的停车位几乎摆满,司机把车插进个空当,旁边有辆奥迪车刚好也停进来,两车逼得很紧。司机特别交代:“小心。位置不够,门不要全开。”刘畅哪里肯听,她把车门一推到底,“砰”地一响,旁边那辆奥迪的前左车门被刘畅推开的车门刮擦,刘畅这边碰的是车门侧机件,不损伤表面漆层,对方惨了,车门表面立时碰出一个醒目的白点。   对方人员还没走远,就在车前。发现情况,驾驶员当即跑过来,跳着脚大骂:“干什么你!不长眼睛!”   刘畅下车,靠在车门边。她不慌不忙,指着那驾驶员说:“你喊什么?”   驾驶员指着车门上的擦印叫:“喊什么!你说,这个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他。”   刘畅让人家问谁?问他自己的老板,该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别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长。真是冤家路窄,停车那会儿刘畅一眼看到秦石山从一旁下车,这车牌子特别,0009,九号车,官员专车。所以刘畅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抢人家手机。   秦石山说是刘研究员啊?怎么回事?   刘畅说在这里意外看到大领导,眼都红了,这能不急吗。   秦石山回头对驾驶员说:“没多大事,回头到修理厂处理得了。”驾驶员喏喏连声,退到一旁,哪里还有第二句话。   刘畅此刻眼红什么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有缘故。   就在今天早晨,刘畅出门之前发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间准备动身前,顺手把昨晚拔掉的电话插头插进插孔,不料电话铃立即发出尖叫,把她吓了一跳。看一下号码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   是刘畅父亲的电话。刘畅父母都是大夫,父亲在内科,母亲是儿科医生,二老都已过了退休年龄,还上专家门诊。大清早的父亲来电话,没有特别的事,就是问刘畅昨晚哪去了。父亲说,有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找刘畅,说刘畅没开手机,不在单位。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打到家里询问。父亲告诉那人刘畅很少用手机,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电话没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点时间再打个电话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连三往家里挂,也不说什么事,总讲找不到刘畅。居然到了晚十二点,老人都已经睡了,他还把电话挂到家里,搞得刘畅父母莫名其妙。   刘畅明白了,就那家伙。如此骚扰,真把刘畅气坏了。所以今天出门心里特别不对劲。在休息区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她要碰人家的车门,还立刻想起要讨个说法。   她对秦石山说,她看过报纸上发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长的意识“清醒而准确”。秦副市长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电话骚扰属违法行为。用这种办法折腾学术不同意见,或者发泄不满,真是可笑可恨。如果还属权力操纵,那简直可恶可耻。   秦石山板起脸,说他不明白刘畅说的什么。刘畅把事情一讲,他摇了摇头。   “有的人欠管。”他说,“终究还是有人管的。”   刘畅顿时火冒三丈:“秦副市长很满意很解气吗?”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不要误会。不管刘畅有多少成见,他始终非常看重她,对她的学识水准和学术品格甚为欣赏,虽然有些时候她确实有待加强管理。骚扰电话不是什么彩票头奖,他领教多了,从不当回事,但是刘畅被骚扰是不可容忍的。   “我会注意这件事。”他说。   休息区偶然相逢,彼此行程匆匆,时间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车门,发泄一点不满,说上几句就差不多了。刘畅没再跟秦石山多讲。掉头走开。从洗手间出来时,刘畅看到秦石山的奥迪车不见了,连同她在车门上留下的那道擦印。   几天后,有两个人到单位里找到了刘畅,与秦石山有涉,却与骚扰电话无关。两个不速之客来历很特别:省里干部管理部门的人,为首的是个处长,姓陈。他对刘畅说,他们属于一个考察组,找刘畅了解核实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刘畅非常惊讶:“这种事也找我?”   当然找她。因为他们了解的事情跟刘畅也有关系,就是古苍柏关和那次研讨会。   “秦石山怎么了?”刘畅问,“犯事了吗?”   陈处长说,他一开始就跟刘畅说明过了,他们是考察组,不是办案组。考察组是干什么的?按照现行干部管理规定,每个拟提拔干部都要由上级有关部门组织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问题,考察组有责任尽可能了解核实清楚。   刘畅点头,说明白,秦石山要升了。当市长吗?   陈处长含糊其词,说这是上级研究的事情。   刘畅在交谈上听出些名堂。这位处长询问刘畅,她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和举动是自发所为,还是他人策动?没有谁用什么方式授意?更没有什么利益交易吧?刘畅说这些问题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处长避实就虚,说他们并不是怀疑谁,他们只是在核实情况。刘畅尽管实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问刘畅是否清楚确定古关遗址牵涉公路线路和大量资金、利益问题?刘畅说她不考虑那些,只考虑是,还是不是。她这个人毛病很多,但是专业素养不错,因为她的家教和导师教育比较纯正,最讨厌专业作假,推崇职业道德。她不会受谁操纵,也不会跟谁做交易。她觉得这一素养比她的专业知识更可提供给各位领导,例如秦石山副市长参考。   他们询问刘畅与秦石山什么时候认识的?交往多吗?是不是彼此相当了解?不禁刘畅冷笑。她说她认识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还是秦局长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只在四五个场合见过面,都是公开场合,每一次见面气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对秦副市长有成见,其实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成见呢?”   刘畅说她也不明白,可能是因为秦石山的眼镜。这个人戴无框眼镜很不合适,让她感觉是装模作样。其实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镜。   处长询问秦石山是不是给过刘畅一部新式高档手机,刘畅打开自己的小包,拿出手机让两位欣赏。她说这不是秦石山给的,差不多是她硬抢的,行径类同于省城街头的飞车贼。具体情节,当时饭桌上有不少人,处长可以请他们提供旁证。除了抢手机,几天前她还刚擦过秦石山的九号车,处长可以亲自去查验一下,那痕迹据说喷喷漆就可以盖过去,但是细心一点,拿个放大镜,鼻子凑上去,应当还可以找出来。   话说到这里,刘畅又有些胡搅蛮缠了。陈处长却还是穷追不舍,问刘畅对秦石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意见?刘畅说这个人扒过一段古城墙,他还曾经打算毁掉一个古关遗址,尽管报纸上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时候都振振有词,背地里弄虚作假,胡作非为。这种人还能提拔升官简直不可思议。   陈处长大惊,让刘畅谈得具体一点。刘畅说了电话骚扰。她说骚扰者无耻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里十分满意,让她非常怀疑,也非常生气。   告了一状,其他没多说。两位官员就此告辞。   两天后,又有两个人找到了刘畅,这回与考察无关,与骚扰有涉。来的是两个警察。他们说,奉秦副市长的命令,找刘畅了解有关骚扰电话的情况。刘畅不禁发蒙,不知是早先碰车门有效,还是后来告恶状显灵。   刘畅让警察看了电话来电记录,把父母那边接到的骚扰号码也给了他们。警察给刘畅换了个装有小型录音装置的电话机,再有类似电话,让她赶紧按键录音。警察说,他们的管辖权只在本市,省城在他们辖区外,根据领导要求,他们特事特办。情况发展需要的话,他们会请求省城警力介入。他们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强监控,已经组织力量开始排查一些可疑点。   也怪,骚扰电话就此绝迹。不知那家伙是听到风声了,还是一切均属安排。这时刘畅已经起了疑心,觉得情况可能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她分析种种情况,有如当初分析某地后山脚下的大片菜地。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显得奇怪。从那位陈处长询问的问题看,秦石山在事关升迁的考察中被人“反映” 了,那些人显然把她也搅进去,与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类同于骚扰电话的方式。这些人对秦的愤恨像是比对她更甚。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苍柏关上做过什么了?难道另有隐情?也许告秦的跟骚扰她的是同一伙人,她倒把人家秦副市长冤枉了?   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傍晚,刘畅上街闲逛,回到宿舍楼下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年轻人在楼道口把她拦住,说他们等她好久了。   刘畅没想起这两人是谁。其中一个年轻人指着停在楼旁的一辆奥迪车,说刘研究员记得这辆车的。不由刘畅啊了一声,不错,这是秦石山的车,还有他的驾驶员,该驾驶员曾在一处高速公路休息区冲出来朝她大喊大叫,骂她不长眼睛。当时被她拿秦石山镇住了,后来想起来还有些负疚。   驾驶员却不是上门找刘畅算账的,他客气有加,他说他也姓刘,小刘,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个年轻人是小王,秦的秘书。领导让他们俩在这里守候请刘研究员。秦市长来省里办事,住在该市驻省城办事处,想见见她。电话找不到,所以上门等。   刘畅摇头,说不去。她不认识什么秦市长。   驾驶员着急,连叫就是秦副市长啊,秦石山啊。身边的小王秘书赶紧帮腔,说真的不是冒昧,他们打了无数个电话,手机都打没电了,始终没人接。   刘畅一时无言,她没把房间电话接上,手机也一直关着。   小王说领导请刘研究员务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什么事呢?”小王说领导有一块古砖,据说是明朝的,想请刘研究员一起探讨一下。   刘畅略略踌躇。刘研究员至今收藏着秦副市长相赠的一块明代古墙砖,他们之间关于古砖的话题肯定不属于文物鉴定范畴。秦石山有什么事需要跟刘畅探讨呢?难道是算账?老账新账一起算,从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许他知道了刘畅告的恶状?   她对自己说:“去吧。”   刘畅上车。她注意到奥迪还是那辆奥迪,但是车牌换了,不是九号,变成了二号车。她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秘书说秦石山已经被确定为代理市长,法律规定市长必须由 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在明年初人民代表开会之前,他以代理身份行使市长的职权。   这么说还是升了,没给“反映”掉。   刘畅见到了秦石山。这位小个子官员春风满面,威风凛凛,处在大群人的包围之下。他住的套间带会议室,沙发上坐满了人,一口一个的“秦市长”。看到刘畅他点点头,很矜持,对屋里人介绍说,这位刘研究员年纪轻轻,大名鼎鼎,很有个性。他还具体介绍刘畅的个性,说第一次见面时,刘畅就建议他到他们社科院当院长。刘畅即纠正,说初识秦市长应当是在工地,那儿有一条沟,还有一堵旧城墙。秦石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刘研究员记性这么好哇?刘畅说她总是实事求是。秦石山转而旧话重提,说他已经在考虑面试的题目,以备一朝管得着即为刘畅开考。刘畅说秦市长步步高升,这一天看来为期不远,她已经感觉到了,脖颈后头一把砍刀,嗖嗖有风。   大家哈哈哈跟着笑,其实没谁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刘畅在屋里坐了会儿,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讨古砖,决定告辞。秦石山一听她要走,摆一摆手,让屋里人不要动,自己起身把刘畅送到电梯,一起下了楼。驾驶员小刘守在楼下,秦石山让小刘把车开到前边路口等待,说自己要陪刘畅走几步路。   刘畅说她要问一问秦市长,那些人有什么理由要骚扰她呢?   原来她真是捅了马蜂窝。当年通东京的关隘眼下一片荒凉,却有一条暗道通往财富。当地拟建公路已规划多年,方案选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来头有办法的开发商因此早早染指,开发前景较好的山坡地块已经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会蜂拥动手。不料研讨会后情况逆转,公路改线,好地块变差,差地块变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被打乱,遭受的反对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谓“古苍柏关”遗址在当地争论那么大,伪点几成公认,刘畅因辨伪遭受骚扰辱骂,缘由尽在这里。   秦石山说,他担任副市长后一直主管城   刘畅说:“你那一屋子‘秦市长’怎么办?”   他把右手举高,握拳挥了一下。有如当年紧握一块残砖。   “让他们等。”他说。   他们出门,沿人行道往前走。这时候可以说话了,果然,话题与明朝无关。   秦石山问:“他们好像找过你了?”   刘畅冷笑,说秦石山问的是谁?有不少人找过她,包括警察和官员。   “你好像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畅说不错,该说的都说了。她告诉一位陈处长,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说谢谢。刘研究员真是帮了大忙。简直是天公作美。   刘畅真是异常惊骇。   这时他才正式说明找刘畅的用意。他说,据他了解刘畅已经没再接到骚扰电话,显然有关措施已经奏效。他让警察走访了一些部门,找了一些人,虚张声势,吓唬加提醒,没有动一个人,这就了结了。显然相当准确。建,公路不属他分管,一年多前担任常务副市长,才接管这块事务。其时A点B点之争稍平,已议定按原设计开工了,他心里却明白,知道前任留给他的B点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苍柏关,爬到前山山头,远眺天地。他忽做联想,想象自己身处北宋年间,正带着几个小厮穿过山口的关隘,沿着古驿道前往王朝都城东京汴梁赶考。那一刻阳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决定,谋划公路改线,把事情翻转过来。   “所以才有那次研讨会。”他说。   刘畅大吃一惊。   “说什么?你决意翻盘?从一开始?”她问。   秦石山说确实是。推翻一个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权,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让人抓住把柄,必须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绝对尊重事实,让人无话可说。原方案牵扯的不光是几个开发商、公路部门,还有多个曾参与决策的政府单位和重要官员。面对他们,他特别需要帮助。为什么非把刘畅请来?因为她能助一臂之力。从旧城墙那回开始,他就对刘畅有数,知道她有足够的专业水准,还有爆发力,二者对他对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却不能跟刘畅说明白,因为彼此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只能悄悄掌控。研讨会最后关头,他下令周水沐去游说刘畅帮助作假,还让周给刘畅发钱,特多拨刘畅一千。这本来是财务人员的事,现在派给周水沐。周蒙在鼓里,以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发钱、传话,诱刘畅合作。其实秦石山派他上是断定刘畅肯定不齿,周水沐表现得越充分,刘畅就越会被惹恼。不出所料。刘畅跳起来了。   “你那发言很解决问题。”他说。   如此闻知内情,刘畅震惊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长准确算中?不可能。   她说不对吧。要是出现另外的结果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签字拿钱,谋划尽成泡影?秦石山说如果那样他会另想办法。当时他觉得把握很大。   “当领导,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说。   刘畅发愣,半晌无言。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还不相信吗?刘畅摇头,说明白了。弄半天,这才发现是被利用了。感觉真是一个非常不爽。   秦石山说:“你是不是愿意苍柏关被夷为平地?”   刘畅说她愿意要的是真实。   秦石山说人必须面对现实,应对复杂现实要有智慧,还要有勇气。他清楚自己执意改线,不管做得多么细致周到,给人以迫不得已非得这样的印象,终究还是要触动一些利益集团,有风险,有代价。但是他觉得很值。一个官员获得权力,能做大事才有意义。做成这件事,表面看报纸上挺风光,背地里可没少人告状,关键时刻杀气腾腾。刘畅一定也感觉到了。   “他们告我跟你合谋,给你钱,送你手机,授意你发难,再乘机把事情翻转过来。所以考察组要去找你核实。”他说,“事实证明纯属诬告,刘研究员替秦市长有效洗刷了诬言,尽管骂得更难听。人品低劣。真是那么严重吗?”   刘畅说她从前掌握的动听词汇的确不多,现在恐怕更少了。   秦石山说无论如何应当表扬刘畅,为了前往东京的关隘和秦代市长。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特予表扬?以前不是时候,不好说,现在可以了。那个关口已经过去。   刘畅恨恨不休,说她觉得未必。至少对她而言。      4      周水沐给刘畅打电话,说秦市长交代他跟刘畅联络。该市准备利用苍柏关一带目前形成的地理、土地和交通优势,建设一个以古迹为中心的主题公园,兴建一批服务设施,开发旅游,拟聘请刘畅为该项目顾问。刘畅说建议在旧日官道上搞几个小卖部,挂几件宋代官服,供游客租用,远望东京,豪情万丈,拍几张照片。官服上可以印字,“秦”,一个字斗大。周水沐说这意思是刘畅答应了?刘畅说秦市长准备安排多少顾问费?正高三千,副高两千吗?周水沐说钱肯定给,多少再议,只要刘畅不要当众点数。刘畅说这回免了,秦市长的顾问刘副研究员当不起。   周水沐没多强求,估计秦石山就是让他问问,没太强调。刘畅的个性他很清楚。   “有一篇文章求你帮个忙。”周水沐说,“刊物上给发一下吧。”   刘畅说这又什么事了?周水沐说是评职称。上副高得有两篇论文,报了几年,都通不过。以往他的论文发的档次不高,评委不认。现在他手头有一篇,自己感觉不错,得争取上好点的刊物,才能解决问题。   刘畅即嘲笑:“这回写什么?北宋苍柏关遗址B点?”   周水沐叫,说刘畅别这样。太刻薄哪个男的不怕呢。   刘畅说:“他们怕关你啥事?你不早跑远了?”   周水沐说老同学一场,怎么能不关心?他让刘畅赶紧找个男的把自己嫁了,大家有喜酒喝,他也不致心理负担太重。   刘畅和周水沐当年有过一段故事,是在大三,当时周水沐追刘畅,穷追不舍,黏糊执着。刘畅是省立医院两个名牌医生的独女,长得清楚,有点脾气,眼界很高,一般男孩不敢追,周水沐当年贼大胆。有一回两人相约到郊外爬山过周末,周水沐跑去采购,把一兜食品拎到刘畅宿舍。刘畅一看,什么面包酸奶全是过期的,她说这是到垃圾箱里捡的吗?逼周水沐马上就去退换。周水沐生气,说刘畅太挑剔。太难侍候,也太占人便宜。不说超市里买的东西,这些日子全是他打的饭,饭卡都是用他的。刘畅不觉发笑,说行了行了。对不起。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饭卡,让周水沐尽管去刷。她还让周水沐拿买东西的发票找她报销。完了就各走各的吧。   事后周水沐挺后悔,想讲和,刘畅没兴趣了。不久周水沐找了个小师妹。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来往很少。所以那一回周水沐突然给刘畅打电话,请她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刘畅确实很吃惊,小男子一变而豪情万丈,真是月亮从西边上来了。   现在来了一篇文章。刘畅心知周水沐就那么回事,碍于同学情面和当年故事,不好即刻回绝。她给了周水沐一个电子邮箱址,让他传过来看看。   这文章有些意思,不是B点,却跟苍柏关相关。文章不长,就七千来字,写的是当地一个历史人物,题目十分炒作化,不像学术论文,叫做《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从旧报章、档案和民间资料中挖出一个叫黄胜的人,为他写了文章。这位黄胜生于清末,农家子弟,粗通文字,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他当过兵,后来回乡拉一支队伍,自号“司令”,在家乡附近三县交界的山区地带占一块地盘,与官府对抗,成为“悍匪黄胜”。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占领附近沿海港口,曾数次组织小部队深入侦察袭扰,几次都在苍柏关一带被黄胜部阻击,最激烈的一次战斗中,日伪军伤亡数十名,当时抗战报纸以“苍柏关大捷”为题加以欢呼。抗战胜利后,黄胜曾率部下山,接受改编,不久再次作乱,重起江湖为匪。一九四七年秋,黄胜部被官府“清剿”部队包围于苍柏关一带,双方激战,黄胜被打死,余部投降。周水沐叙述了这位黄胜事迹,着力阐述一个观点,说以往人们提及这位近代人物,总是按照当年官方说法称之为“悍匪”,人云亦云,这不对。这个人实为抗日英雄。反抗国民党统治的好汉。周水沐还考证出黄胜部曾与活动于附近山区的共产党游击队协同作战,对抗“清剿”的史迹,认为对这位地方近代人物应当全面肯定,正面评价。   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办有一份学术刊物,行内颇知名。该刊辟有历史栏目,该栏文章由历史研究所负责组稿、编审,周水沐想上的就是这个栏目。刘畅看过论文后没往上推,她也不跟周水沐联系,知道他自会找上来。   果然,只一星期,周水沐来了,不是打电话,是直接跑到省城来了。   刘畅对周水沐说,她不会用这个稿子。周水沐写的人物挺有意思,观点很鲜明,有关抗战期间苍柏关战事的史实也有价值。但是文章的学术性不强,涉及的也不是重要历史人物,跟他们的刊物配不上,放到地方编的文史资料去发可能比较合适。周水沐叫,说早发过了,现在要的就是权威学术刊物。刘畅摇头说:“不行。”   她看到一层汗珠从周水沐的额头上冒将出来,真是奇妙无比。   “怎么又来了!”刘畅惊讶道,“你这练的什么功!”   周水沐大汗淋漓。还能为什么?与秦石山有关。原来研究“悍匪黄胜”是秦石山亲自给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听周水沐汇报过情况,看过稿子,推敲过文章的观点。他还要求文章不能简单处理,必须上重要学术刊物。只会写文章不行,不在外界产生影响,“要你这个周水沐干什么。”   刘畅冷笑,让周水沐转告秦石山,请他赶紧调科社院任院长。周水沐哎呀哎呀发急,说刘畅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人命吗!还不知道那个人吗!   刘畅当然知道那个人。人家现在不得了,市长大人。这个人还是小小建设局长的时候,周水沐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眼下泰山压顶,还能不浑身发抖?   刘畅说周水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东西,老实招供,别作假。   周水沐招供。他说的职称论文啊什么的不是假话,确实有需要。目前比较直接的问题是提拔,当初他曾经跟刘畅汇报过。他们方志办的副主任已经按时退休,竞争者有好几个,这对他很重要,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带个括号,副处级。   刘畅让周水沐回去跟秦石山汇报,就说刘研究员拜读过稿子,评价很高,认为已经有了正科级水平。这篇稿子她不能发,因为重大历史发现应当发表于世界级权威学术刊物。秦市长不相信可以亲自给刘研究员打电话询问并做指示。   周水沐还那样,大汗淋漓。刘畅没管他,这种事她从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很有意思,他真去找秦石山汇报,也不知是怎么说的,秦石山居然亲自给刘畅打来电话。秦石山在电话里告诉刘畅,周水沐没有假传圣旨,事情确实是他交办的。秦石山说如果刘畅受聘为顾问,他就会提请刘顾问亲自担纲,研究本地历史知名人物。看来刘畅没兴趣顾问,类似问题只得依托本地土专家办理。周水沐虽然曾为刘畅同学,眼下的学术水准实在远不是一个档次。   刘畅说她感到意外。她记得秦市长研究过明代城门楼,对北宋年间的关隘也有见解,怎么现在忽然搞起民国一个土匪?秦石山这么当市长,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像他这样,就这种事下达任务,推敲观点,还要他们这些学历史的干什么?秦石山说这不奇怪。一个领导得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他这些话报纸拿去登过,不要把秦市长的高度重视理解为抢饭碗。刘畅问秦石山拿这位“悍匪黄胜”做文章是何用意?拟使用于苍柏关古迹主题公园的特色旅游?秦石山大笑,说刘研究员脑子真是管用。刘畅说她感觉不伦不类,这篇稿子她不会用。   “这件事让我觉得非常可疑。”她说。   秦石山说怀疑什么呢?人物的事迹还是周水沐的学术水平?   刘畅说她怀疑秦石山的历史观。历史是什么?真实人文事件,还是可出售资源?让她尤其感到怀疑的是秦市长的历史热情,这种热情太有趣了,值得研究。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显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刘畅说她忽然有所冲动,说不定她会着手调查,为秦市长写一篇研究论文。她预计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必要时她会把它用力扔在桌上,就像当年扔那半块破墙砖。   秦石山说刘畅的科学精神值得表扬,意气用事的毛病还是应当改一改。不要动不动就想扔东西,告恶状。他知道刘畅还在为研讨会那些事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应当看结果,古迹遗址保住了,这个结果最重要。   刘畅说但是她很生气。她曾经非常自以为是,不惜拍案而起,当众数钱,损失了一大笔专家费,后来才知道是被利用了。现在接受教训,绝对不为悍匪张目。   秦石山并不着急,说他一向最重视专家学者意见。黄胜是悍匪还是抗日英雄可以讨论,一旦他调到社科院任职,肯定拿它作为考题对刘研究员进行面试。再说吧。   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亲自“再说”来了。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刘畅还在睡懒觉,九点来钟有人敲门,她没理会。电话铃响,她把电话线拔了。然后又是敲门,一遍一遍。弄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起床见人,却是小刘,秦石山的司机。   他说:“秦市长在楼下车里。请你说话。”   刘畅说有这么说话的吗?不去。   司机着急,说是不是要秦市长上楼来?刘畅一想那个大官可不一样,真是说来敢来。自己屋里乱得很,不好让外人欣赏。怎么办呢?只能屈尊,饿着肚子由该司机押着去拜见了秦石山。   秦石山却不跟刘畅说悍匪,他告诉刘畅他来省里开会,昨晚结束。他有事留下来,今天动身回去,忽然来了兴致,想跟刘研究员探讨历史。请刘畅跟他去附近乡下走两小时,聊一聊,也放松一下,研究吃。乡下有一些东西比香格里拉什么的好吃。   刘畅正饿着,秦市长这个重要指示她愿意接受。   他们的车出城,没走高速,走国道,然后转入省道,往山里开,也就走三十来公里,到了一个小集镇,镇四局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茂密。有一条小溪从山岭流出,绕镇而过,小溪两侧星星散散建有一些民居小楼。车停在一座四层小楼边。   这什么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与妻儿一起居住、生活的市长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父亲、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这个小镇上,在这里读小学和中学,然后考入省建专,即建筑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下边市里工作,在那里一步步上升,直到成为市长。秦石山出身低微,其父退休前是此地镇小学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其母亲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当地镇政府工作,是一般干部。   其实秦石山不是专程邀刘研究员到这里,他是来探望自己的父亲,顺便请刘畅一起走的。他没说如此研究目的何在,与周水沐的论文有何相干,刘畅也不问,反正自会明朗。一行人到达时,家中热腾腾已经摆好一桌食物,都是当地产的山珍土货。那时还不到十一点,早饭不是早饭,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说不管,到了就吃。于是大家入席。红菇土鸡汤、白菜粉丝肉、炒青豆、煮笋干、河虾溪鱼,全都好吃之至。   刘畅不客气。她对吃最没意见,她只一条,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两个男人喝。开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脚,每次只给他们续半杯,秦石山当即朝她板脸,说干什么?这谁管谁?   刘畅打抱不平,说难道秦市长酗酒成性了?   秦石山说他个人对酒毫无兴趣,他的市长官邸从不开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两夫妻替他照料老父亲,辛苦了,用酒表示慰问。   刘畅说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里拉”领教过。秦石山说那种场合免不了要喝。基层官员不会这个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领导重要场合还得豁出去,敢往死里喝。这很要紧。喝酒爽快有助于他走到今天。   刘畅说:“现在轮到别人在你面前爽快,敢往死里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说还早。这不是才走到苍柏关吗?离东京汴梁距离尚远。   他忽然放下筷子,其妹夫端一脸盆温水正往楼上走。秦石山起身,接过那水上楼。刘畅问楼上什么事?秦的妹妹说,老人住上边,半身不遂不能淋浴,只能温水擦身。秦石山每次回来都要给父亲擦一遍身子。   十几分钟后秦石山走下楼来,背上背着他的父亲。老人干瘦,表情呆滞,静静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胸前。秦石山是小个子,腰一弯背个老人顿时更见其小。但是这种时候他还显得纹丝不乱,步履很平稳,背着老人一步步下楼,一直走到楼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里一张藤椅上;   他说老人想晒晒太阳。   然后继续吃饭。吃完饭没多耽搁,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楼,一行人告辞离去。   路上,秦石山问刘畅此行有什么发现?刘畅说土鸡汤不错。秦石山大笑,说难道没有改变一点印象,还是“人品低劣”吗?刘畅说原来秦市长记仇呢,她应当为秦市长的孝心热泪盈眶吗?秦石山说这个不必,他只想为刘畅的论文提供素材。他父亲其实很值得刘畅研究。老人家特别不起眼,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但是就是这老人教他男子汉要办大事,要高瞻远瞩,敢想敢为,没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父亲曾经给他一粒鹅卵石,让他试着用小拳头把石头捏碎,说一天不行,两天不行,总有一天能行。   原来他拳握硬物出于家教。   就说了这些。除了研究吃,见识威风凛凛的秦市长如何孝敬老人,此行与历史无关。   刘畅觉得分外奇怪。   两个月后,刘畅在本院学术刊物的历史辑里见到了抗日英雄黄胜。该栏目的责编有两人,一人轮流负责一期。在刘畅拒绝之后,周水沐通过另一个路径解决了问题。   后来周水沐寄来一份当地报纸,在报屁股短讯栏里画了一道红线提请重视:本市方志办副主任周水沐所撰《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荣获市社科论文一等奖。   刘畅大笑。周水沐终于如愿以偿。任务完成得不错,秦市长龙颜大悦,赏以升职。另外有奖。现在苍柏关可热闹了。北宋的官道,抗日的战场,小卖部里有售宋代官服,还有悍匪的旧马刀和获奖论文。秦市长的主题公园真是丰富多彩。当然再丰富也不干刘畅什么,说到底悍匪黄胜与刘畅无关,她说过这事可疑,打算开展调查,为秦石山写研究论文,用力扔到桌上,其实不过是意气之辞。   接着就过年。春节后不久,有天午夜,刘畅在梦中被电话铃惊醒。她在下意识里感觉不好,骚扰电话又来了!哪想却不是陌生人骚扰,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气喘吁吁,兴致勃勃,异常快慰地对刘畅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秦石山坏事了!”   “什么?”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他一定兴奋得手足失措,彻夜不眠。   秦石山坏什么事了?该领导大权在握大半年,身边到处“秦市长秦市长”,其实只是代理市长。还需要待来年人代会上依法履行选举手续。他没走过最后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会召开前夕被紧急撤换。上级调派省水利厅长去该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顶替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提交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这种紧急换马的情形很罕见,通常只在发现原拟任者有重大问题或重大嫌疑时才会。目前有关方面对此的解释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确切的原因和解释还有待明朗。情况骤变后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传闻称他被省里来的人带走了。不管出的是什么事,市长已经给别人当上,“秦市长”在该市已成历史。   刘畅问周水沐:“会不会跟苍柏关改道有关呢?”   周水沐说那件事秦石山真是伤了几个大家伙。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认他,是他干的,所以总有人搞他。他可能以为自己压得住,其实事情都会变化。眼下当官的不能给绊住,一绊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总能找出点事,要么钱,要么女人,腐败。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戏看了。   刘畅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级。你是钱,女人,还是贩卖假货?”   周水沐大叫:“刘畅你饶我一次不行吗?”   刘畅骂他,说真烦,别再给她打这种电话了。   其后周水沐没再骚扰。刘畅却在一个饭桌上意外听到了有关秦石山的新消息。   刘畅的师兄喜得贵子,张罗请客,刘畅去吃。宾客中有一个特殊人物:陈处长。大半年前,这位官员带着一个随员,报称是考察组成员,找刘畅核实群众对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师兄妻子那边的亲戚。刘畅跟他在饭桌上一见,居然彼此印象不浅,一眼相认,于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来。   陈处长说这个秦石山没当上市长,人却还“健在”,不像外边传的那么严重,没给抓进去,只是先挂起来。如果没查出大事。也还能另有任用。   刘畅询问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摇头,说挺意外,本来稳稳当当的,突然有人在人代会召开前夕到处散发举报信,指他贪污受贿,严重腐败,弄虚作假,道德败坏,列了七八条问题,其中一条很小儿科,叫偷改学历,欺骗上级和公众。学历问题不像贪污受贿,相对比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专毕业后参加工作,没读过本科。当副市长后参加过省内一所大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学习,拿的是结业证,不能算学历。他的登记表学历一栏却填为研究生。   刘畅摇头,说她骂过这人的人品,说得可能过头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实的,他非常讲现实,好像不太注重真实。需要的话,改一改登记表算什么?他敢做,也会做,而且还能振振有词。但是这种事有这么重要吗?足以让一个人当不成市长?   陈处长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哈欠连连,什么事都没有,特殊情况下一个哈欠足以把他毁掉。这一回就这样,除学历之外,秦石山还被人指为籍贯有假。秦石山是当地籍人,却把自己的籍贯填报为省城。市长一职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担任。因此没有办法,光这条,只能把他先撤下来。   刘畅说不对啊,秦石山老家确实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个小镇出生长大的,她到过,他的父亲和妹妹一家至今还生活在那里。   陈说他那个处不负责办案,情况都是听说的。具体细节不清楚,只知道籍贯真有不实。也不止这些。时下一些官员跟什么老板啊女人啊不清不楚,这位秦石山也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小姐情人女秘,居然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老土匪婆。   刘畅说怎么会呢!不是老土匪婆,是当地旧时一大土匪,叫做“悍匪黄胜”。   陈处长说不管土匪还是土匪婆,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如果只有这些,这个人终究还会东山再起。   “没准该来当我们院长了。”刘畅笑道,“他总说他看得很远。”   那时她有预感,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秦石山曾说那个关口已经过去了,显然它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刘畅有幸陪同秦市长见证过该关口,也许很荣幸她还能继续有所见证,对秦市长的种种可疑做重大发现?从当年一段旧城墙开始,他们有不解之缘。   果然,十多天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回不是考察组,也不自称办案人员。两位客人中为首的姓张,张主任,来自秦石山当过代理市长的地方。他们说,奉上级之命,找刘畅了解一些情况,涉及秦石山的。   这回谈的除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还有《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两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刘畅也大有干系:她在研讨会上推翻众议,她还拜读过周水沐的获奖论文,给予很高评价,促使其发表于重要学术刊物上。   刘畅说这些情况是真是假很好落实,她不想多费口舌。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张主任说他们希望得到刘畅的帮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高档手机和三千元,授意刘畅合谋起事?后来秦石山是否亲自过问,打电话,帮助周水沐发表那篇文章?   刘畅感觉不痛快了,开始胡搅蛮缠,她说她想不起来。她拿过人家手机吗?还有三千块钱?她怎么不知道?手机和钱都哪去了?吃掉了吗?秦石山那么大的领导还给她打过电话?这么荣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来不可?这些事是不是很严重?   张主任说是的,很严重。   刘畅说为什么?   张主任说如果属实,就涉嫌在重大事项上弄虚作假。   刘畅说听起来严重多了,显然不再是小儿科的毛病,足够他受的。   张主任说一切都应实事求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希望刘畅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提供详细准确的书面材料。   刘畅冷笑,说由于没练过书法,自己从不在类似论文上签字,不管其准确还是虚假。但是现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关于苍柏关遗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虚作假的是别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觉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么重要吗?   张主任说有个情况刘研究员可能不清楚,他们也是才知道的。这位黄胜跟秦石山有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亲属,是他的亲祖父。   刘畅大惊:“这怎么会!”   他们说很可能是事实,是真的。      5      刘畅向所里请假,说要到下边去几天,“做课题”。所长手一摆说去吧。   她去了苍柏关。那一带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车来人往热气腾腾。有幸的是古关遗址已被细致保护起来,摆脱了当年古城墙被一扒了之的命运。   她在那一带走访,收集资料,如当年做古驿道论文时搞田野调查。她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要求她提供书面证言,却没有委托她就“重大问题弄虚作假”进行调查,她的私人研究不具权威效果,其重大发现也很难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是她自愿承担,自费研究,因为这里边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旧,“彼此有缘”,他的事情令她感觉奇怪。刘畅找了个帮手,不找周水沐,找的是老薛。这位胖大姐还在文管办,比早先更加心广体胖。老薛水平不高,为人却好,爽快热心,刘畅跟她合得来。   她们核对了有关“悍匪黄胜”的情况,在档案馆找到不少历史资料,还从附近山村一些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旧闻。从掌握的材料看,抗战期间这人率部在苍柏关一带抗击前来进犯的日伪小股部队,取得战斗胜利,这是事实。周水沐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没有作假。他的主要问题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黄胜还有另一面,他在山区盘踞多年,当土匪, 其部少不了杀人劫道,抓人质派黑单,与他股土匪争地盘大火并之类事迹,且表现突出,否则不会有“悍匪”之誉。周水沐对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当年这位黄胜颇有传奇色彩。民间传说他会武功,力大过人,可以“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他有三个压寨夫人,其中三姨太最了不得,长得漂亮,能文能武,使双枪,指哪打哪。这类传闻只能姑妄听之。比较有根据的情况是:这位三姨太原是省城学堂的一个女学生,学校放假,到本地探望在此经商的姑姑和姑父,意外遭遇土匪,被黄胜部劫上山,做了压寨夫人,最受宠爱。一九四七年,黄胜部被剿灭,家属被收监,后释放。这位三姨太带着两个男孩回到娘家生活,从此隐没在省城近郊。   解放后,黄胜的两个儿子均随母姓秦。小儿子早逝,没有成人。大儿子读过中学,留校当校工,娶妻生子。“文革”期间,三姨太往事被大字报披露,曾戴高帽,挂“老土匪婆”黑牌游街,不久去世。时其长孙六岁,已经到了可以记事的年纪,这孩子就是秦石山。显然他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祖父的一些事情,包括拳头与鹅卵石,或许还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讳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发撩人。后来秦石山长大成人,建专毕业后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与当地的渊源。所谓“悍匪黄胜”尘封已久,几乎不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前些时候,秦石山兴之所至讲起黄胜,周水沐闻之有心,写文章投其所好,才被发掘于尘封。包括周水沐在内,没有谁明白秦石山为何关注悍匪,但是动静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处打听。那时就有风传,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儿子姓黄,与父母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终于恍然大悟。   于是就联系到籍贯。秦石山这种情况挺特别,老根在这边,父亲随母姓属那边。他的籍贯原填为本市,大学毕业前设法更改为省城近郊,主要可能是担心下地方后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父,给自己找麻烦。更改属实,但是说他二十多年前就为日后当市长弄虚作假,就有牵强了。老薛说外边盛传他不服,不承认自己籍贯有问题。学历也一样,时下很多官员在职读研,课程结业后,可以通过综合考试和论文答辩去申请学位,以此提高学历,有利仕途发展。据说秦石山已经在准备论文,申请学位。在全部完成学业之前,凭什么他先行提拔了学历?其秘书小王出面承担,说前些年登记干部个人情况,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经拿到证书,帮他把学历改了,却没写上是结业。以后沿袭下来,各种表都这么填。秦石山承认自己发现后觉得不妥,又怕改来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麻烦。所以将错就错,哪想就这些小事授人以柄。   刘畅说他真是永远振振有词。   刘畅打听秦石山的其他事情。老薛说这个人修桥铺路盖房子,还真做了不少事。这人想办什么就一定要办成,本来都以为他肯定高升,哪想就绊住了。   刘畅在政府小车班的值班室里见到了驾驶员小刘。他在那里值班管门,新市长用了其他驾驶员,二号车已经不归他开。小刘感叹,说跟秦石山开了几年车,别的不知道,没人敢往车后备厢给秦石山塞东西,这是真的。秦石山总说,他打算把这个官做到省城,做到京城去,不图那些小便宜。   刘畅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就是前些时候让她提供“详细准确书面材料”的那位张主任。刘畅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到市里做课题,收集资料,拟配合张主任做论文,核对“重大事项弄虚作假”。想跟秦石山见一面,张主任能否帮助安排一下?   张回答说,他们奉命了解秦石山的一些情况,开展调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级指示,必须配合调查。但是上级并没有决定对秦石山采取限制性措施,他现在还是自由的。想见他可以直接联系,不必通过他们安排。   刘畅说她已经设法联系过了。到处找不着,人好像失踪掉了。   张说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便在本市出头露面,也不会愿意会见外人。   刘畅说谢谢。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买了一张回程车票。在动身的前一刻忽然有所感觉,改了票,请老薛弄个车,两人又去了一趟苍柏关。这一次没在关隘多停留,直接去了前山背面的偏僻山坡。当年秦石山曾率领她俩到那里“研究”过,那是一片乱坟岗。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该坟场,说待刘畅下次再来,满坡乱坟会变成娱乐城、夜总会和桑拿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真待刘畅和老薛重游故地,这里已是一片工地,新公路就从坡下经过,乱坟头已尽数迁移平整。问一下,是一个旅游娱乐服务项目在兴建,叫“苍柏度假山庄”。   刘畅感叹,说这人戴个无框眼镜,还真是高瞻远瞩。   刘畅返回。第二天上了长途客车,直捣黄龙,去了秦石山曾经带她去过的郊外小镇,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楼见到了旧日的秦市长。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父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刘畅他挺惊讶,问刘畅怎么找得到这里?刘畅说秦市长表扬过,她的记性特别好。秦石山说自己已经不是秦市长了。刘畅评论说,这话酸气扑鼻。他笑,说刘畅就是欠管。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已经着手为秦市长写一篇论文,争取有重大发现,准备拿去评正高,接着去拿博士学位。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这一看好像不太合适,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秦市长愿意跟她谈会儿吗?秦石山说以往身边前呼后拥,听厌了“秦市长秦市长 ”,他特别愿意跟刘研究员说说话,那是一种愉悦。现在“秦市长”没有了,当然更愿意跟刘研究员聊聊,帮助刘研究员拿博士学位。只不知道刘畅这回发现什么了?   刘畅说是一个创新型发现,叫做“现实历史学”。   秦石山摇头道:“肯定是杜撰。”   他说这一段时间他隐居乡间,配合调查,闭门思过,每天为老父擦身,背他晒太阳,就干这些事,谁都不见不谈,今天为刘研究员破例。刘畅说恐怕没怎么研究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时酗一酗?   秦石山说:“你真长了个狗鼻子。”   秦石山穿普通家居服装,身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说这种时候喝点酒有助放松。借酒浇愁他还用不着。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少人几起几落,他这算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很快就会过去。人总是要遇到一些关口,走过去就是了。他终归还要去给刘研究员出面试考题。今后路程还长,有过一点挫折经历。从另一方面看反有好处。   如刘畅形容,他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回事情的根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驱利之徒,恶劣低下,刘畅很清楚,他们也骚扰过她。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告他贪污受贿不新鲜,早被查过,看他们还能查出什么。其他的更不用说了,太小儿科。   刘畅说小儿科就没有自身因素了?如果秦市长认准真实,还会授人以柄?   秦石山说有时候真实不解决问题,只能根据现实需要。如果像刘畅这样,他现在应当是在社科院与刘研究员一起切磋学历和籍贯怎么填写,轮不到他去当市长。   刘畅说现实需要就是弃真作假?如果这样才能升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说不要绝对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个人认定要干大事,走上了一条路,他就得像那些先人,跨越关口,步步向前。   秦石山嘴上很豁达,心里显然还是为自己的遭际所困。他翻来覆去谈及苍柏关,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苍柏关可能是他的一个关口,处置不当会伤及自身。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干,为什么?他一向敢想敢为,自认为看得很远。他在当建设局长时扒过一段古城墙,闹得沸沸扬扬,让一个刘研究员恨一辈子。当了副市长再扒一个古关隘,以后的人会怎么说他?   刘畅说秦市长真是重视历史。   秦石山说他历来如此。当年扒掉旧城墙。他不是还建了一座仿古城门楼吗?刘畅说秦市长永远要认这个假货,因为现实需要?秦石山笑笑,说当年他曾经给刘畅送过一块古墙砖,允许她保留不同意见。   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刚从苍柏关回来。她在那一带山区搜集有关黄胜的旧闻,这个人物最让她疑惑不解。不是他干过些什么,“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传闻的真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时候知道他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白秦石山为什么要促成那么一个获奖论文,引发一些人的好奇。事实证明这对他只有坏处。   秦石山说早先他从学校出来,毕业时有两个去向,他做了选择,没人知道他是选择了“悍匪黄胜”。不管这人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他从小知道他力大过人,在苍柏关打过日本鬼子。这都是真实,应当还历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苍柏关上曾多次想起这个先人,当年顶个“悍匪”之名,凭着百十条破枪。敢于据守古关残墙。跟敌人打。现在他是市长一,手握重权,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发表得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乱坟岗上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在操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当年黄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说,乱坟岗很真实。那是耻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耻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他这样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家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市长别记仇,现在她要说两句好话:她学历史,她相信历史人物的遭际更多的归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际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长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得过什么职位有意义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已经开始认真练声。准备一曲颂歌热烈欢迎秦院长。   秦石山大笑,说为了这一句话,他决定不再准备砍刀。当院长后他还要亲自搞一次面试,发红榜,出考题,广引才俊,项目改为替刘研究员比武招亲,以示关怀。   刘畅说她满心期待着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该手机就是当初她从秦石山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她把手机打开,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石山指着身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摇头,说她要手机。秦石山就拿出一部手机递给她。   刘畅跑到外边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父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立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而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他显出病态。脸色憔悴,讲话不时咳嗽,让刘畅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拖延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越拖越重。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父亲叫来给他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山还能怎么办?只好从容就医。刘畅的父亲当过内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性影响。他提出秦石山必须到省立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然后刘畅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6      秦石山被确认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抽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近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这人求生意志坚强,一直苦苦撑着,但是病情急剧恶化。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医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喘息不止,对刘畅说他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刘畅的桌上还摆着当年他的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觉得已经消失的那个人渐渐虚幻,只有这块古砖是真实的。      [责任编辑 杨 泥] 女人不是篮子里的菜 衣向东   1      漂亮的女人总是要被男人惦记着,这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扯不上边。漂亮女人就算把自己的心灵和眼睛遮掩得不留一点儿缝隙,男人还是要围着转。当然了,围着漂亮女人转悠的男人,也未必都想做点什么,他们就是喜欢听花开的声音,喜欢闻芳香的气息。男人们的前世是蜜蜂。   李舍的妻子王春水长得确实漂亮。眼睛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春水荡漾,胸脯和臀部搭配得恰到好处,因为小时候学过六七年舞蹈,走起路来很有韵味,自然有许多男人惦记着她。李舍没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一个个清算,能数出八九个像蜜蜂一样围在王春水身边的男人,而且这个数字还有增长的趋势,最近他们对门的那个三流男演员,好像也应该算一个了。这种外来的威胁,让李舍活得越来越不自信了。   他也没法活得自信。儿子李溪就是个私生子,是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男人干的好事。那男人叫于天,早先跟王春水是同学,后来出国去了佛罗里达,据说长得很阳光很有男人味儿。李舍从来没见过于天,在他的想象中,很阳光很有男人味就应该是周润发的样子了。佛罗里达州对于李舍来说,相当于另一个星球;而于天作为另一个星球上的人,李舍完全有理由忽略了。可最近听说,这个叫于天的男人回国了,成为一家中美合资企业的首席代表。另一个星球的人突然成为自己身边的一颗炸弹,想想吧,我们的李舍心里是啥滋味?他肯定活得越来越不自信了。   李舍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人,他知道自己长得有些寒碜,鼻子和眼睛都没完全长开,小里小气的样子,一看就是天生发育不良。有一次他责怪母亲,说你也太不负责任了,肚子里怀我的时候都吃了些猪食呀?你哪怕喝一碗肉汤,我也不至于生得这么皱皱巴巴的。李舍的母亲就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天生一个穷鬼肚子,还诬赖我了。   母亲没有冤枉李舍,他的个头长得不算矮,一米七五,可就是浑身没有二两肉,吃什么东西都浪费了。他骂自己的胃是贪官,说你他妈太黑了,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骂归骂,他的胃依旧不给他提供养分。长相差了点,他那份工作又不招人尊敬,是一个大厨。要是在五星级饭店当大厨,那就风光了,月薪上万元,身边时常会有漂亮小妞挽着胳膊逛马路。李舍就不行了,他在一家自行车厂的伙房当大厨,每天挥舞着一把大铁锨炒菜。   李舍活得不自信,有一部分还来自于他老婆王春水的压迫。前些年王春水因为带孩子劳累,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这几年就不一样了,儿子十二岁了,学习很用功,用不着王春水操心,她的身体就胖了一些。这一胖吧,早先眼角的几道皱纹也撑开了,脸色白皙又滋润,女人味儿越来越浓了。其实女人就是这样,三十岁前只能说漂亮,三十岁后才越看越有品味。女人就好比树上的柿子,成熟的时候呈金黄色,黄澄澄的喜人;但中看不中吃,涩巴巴的,一定要经受几场秋霜的洗礼才有味道。秋霜后的柿子,色泽古朴而大气,肉质温和而透亮;少了几分招摇,多了几分含蓄。事情就是这样,经一些岁月风雨的女人才有内容。   王春水现在就是一个温和而透亮的女人。她在离小区不远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做美发师,自己的头型就整得很现代。李舍跟她走在一起,谁都不会把他们当成一对夫妻。有一次,李舍跟王春水骑自行车回家,前面的路口突然被警察封锁了,说有外宾的车队要经过。李舍请求警察说,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现在不是还没有过车队吗?你就放我过去好不好?我绕大圈那就远去了,多绕好几里地。警察瞪他一眼,说,能绕到哪儿?要是出了国,还便宜你了呢。我们不能说警察素质低,他们每天都要接触调皮捣蛋的人,说话文绉绉的行不通。这时候,李舍身后的王春水焦急地说了一句,哎哟,孩子该放学了,我去晚了……警察看了一眼王春水,就问,你要去接孩子?那你过去吧,靠边走!   警察放过了王春水,李舍就不高兴了,说,她能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过?   警察说,她要回去接孩子。   李舍说,我也要回家接孩子。   警察说,你待会儿再去接吧。   李舍说,凭什么凭什么?你就看她长得漂亮是不是?   警察笑了,说,是,她长得比你漂亮。   李舍气得把自行车铃铛摇得叮铃铃响,对警察喊道,你知不知道她骗你?她从来不接孩子!   警察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接孩子?   李舍说,我们家都是我接孩子。   警察还没反应过来,说,你们家是你接,他们家就她接。   李舍痛苦地咧了咧嘴说,我说警察同志,我跟她是一家你懂不懂?   警察又笑了,笑得很有内容。你跟她是一家?你还跟谁是一家?警察说完,似乎懒得理睬李舍了,朝前面走去。李舍觉得自己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心里不恨警察,反而怨恨走了的王春水,真想把她拽到警察面前,让她亲口告诉警察说,她王春水就是李舍的老婆。   认识李舍的男人难免好奇,说,李舍你真有运气,怎么就能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妻子?说这种话的男人,自身条件肯定比李舍好得多。他们心里觉得委屈,为什么自己的条件比李舍好,却找不到王春水这么好的女人?李舍也不傻,听得出他们的言外之意。李舍猜测,这些男人们心里委屈,要发泄不满,自然就盯住王春水之类的漂亮女人不放了。李舍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舍恨不得把王春水藏起来,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可王春水不是一件器物,她是一个大活人,整天在男人们面前一摇一摆地走动,笑起来胸脯还一颤一颤的。李舍心里挺烦的。李舍说,你就不能憋着不笑?古代女人笑不露齿,你看你笑起来把嘴咧歪成什么样子了?王春水知道他为什么发脾气,不管他说什么都忍着不吱声,自己毕竟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他的。这些年王春水过得小心谨慎,她很少穿裙子,袒胸露怀的衣服肯定不买,就是担心无意中刺激了李舍。   然而,有些事情的发生,是王春水无法控制的,她跟对门的那个三流男演员,就属于这种情况。      2      王春水在美容美发店的客户,大多数是女性,而且以太太居多。这些太太或者是为官人家,或者是生意人家,总之都很阔绰。进一次美容美发店,少说也要四五百,上班族肯定接受不了。王春水因为性情柔和,做活又细心,赢得了顾客的信赖,时间久了就有一个固定的客户群。这些人有时候懒得动弹,也有时候因为特殊事情不能脱身,就给店老板打电话,点名让王春水上门服务。   店老板是个女的,姓耿,比王春水大三岁,王春水就叫她耿姐。耿姐早年出国,跟男人离婚后,回国开了个美容店,她说结婚太累了,所以这么多年就一个人打熬。在店里,耿姐对王春水最好,不把她当店员看,而是当成自己的姐妹。耿姐很高兴有客户打电话请王春水上门服务,上门服务的价格要比在店内高一些,这样王春水就可以多得一些薪水。不过对于陌生的客户,耿姐就不会答应王春水去,她担心王春水被人算计。   就你这脸蛋,哪个男人看了不想咬一口?耿姐总是这么说。   有一次,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让王春水去家里做头,耿姐没答应。王春水就说,是个女的,没事。   耿姐说,女人怎么啦?女人也喜欢你这脸蛋,我不跟你说,你什么都不懂,反正小心点就是了。   虽然去熟人家里服务不担心有陷阱,但还是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她看到了这些女人真实的生活。豪华的房子,典雅的陈设,那种生活方式是王春水不敢想象的。还有她们的男人,跟李舍肯定不在一个档次上。人有了钱就显得很自信,自信后就显得很绅士,言谈举止透出一股魅力。王春水不可能不跟自己的生活相联系,于是就有暗暗的几声叹息,有淡淡的愁绪萦绕心头。公平地说,王春水不是那种虚荣的人,但她的心里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更体面些;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更好的成长条件。然而,这一切李舍是无能为力的。这些细微的心理变化,也只是一瞬间才有的。叹息之后,王春水就想,自己就这命,比起那些夫妻都没有工作的家庭,该知足了。   在王春水的客户中,只有四五个男性,对门的三流男演员就是其中一个。男演员叫阿永,据他自己说演过十几部戏,王春水都没看过。阿永属于那种活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人,进一个剧组挣了钱,这段日子就整天泡酒吧、吃饭店;兜里没钱了,就躲在屋内泡方便面。别看日子过得不成样子,来找他的女孩子却不少,都长得挺水灵。女孩子来去也没规律,有的半夜来,也有大清早敲门的。李舍就经常骂,说阿永家像个鬼窝,进出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男盗女娼。在李舍看来,阿永这种人简直就是瘟疫,离他越远越好。   但是阿永是王春水的客户,王春水不能不对他热情服务。阿永对头型要求很讲究,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王春水第一次给阿永做完头后,阿永感叹地说,我跑了几家美发店,没有让我满意的,就你最好。   王春水就说,感觉满意,就常来。   阿永说,常来,原先不知道你是干这个的。   王春水笑了,说,住对门常碰面,就是没说过话。   从这以后,阿永遇见王春水就主动打招呼,有时候李舍在王春水身边,阿永也会礼貌地对李舍点点头。李舍就警告王春水,说,他在勾引你知道不?以后他跟你打招呼,你就装着没看见。王春水嘴上不说什么,但遇到阿永,有时候不等他说话,自己就先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有一次,阿永给美容店打电话,让王春水去家里给他做头发。耿姐犹豫了一下,说你离这儿不远,就不能跑过来?阿永说,剧组那边等着我了,我在看剧本,去店里乱哄哄的,没法背台词。   王春水说,耿姐我去吧,住对门,不会有什么事。   耿姐说,对门怎么啦?说不定就因为住对门,他瞄上你了。   耿姐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入王春水的手机里,说,遇到麻烦,你一摁发射就行了,听到了吗?   王春水点头,拖长声音说,听到了,耿姐。   王春水最初猜想阿永家里肯定乱糟糟的没有章法,单身男人的屋子大都是这个情形。但阿永家里不是这样,他把屋子收拾得很有条理,客厅是一种暖调子的装饰,挺温馨的。大概因为单独相处的缘故,虽然在自己家里,他还是有些拘谨,倒是王春水找话聊了几句,之后他就专心背诵台词。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王春水离开他家的时候,竟也能随口背上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你走了,我的前方漆黑一片……王春水在楼道背诵这句台词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她心里说,蒙人吧,谁离开谁都不会漆黑一片。   后来王春水又去了阿永家里几次,慢慢地感觉这个小伙子还挺实在。李舍知道王春水去阿永家里服务了,就跟王春水吵起来,他还摔了一个碗,打了她一巴掌,逼着她发誓以后不再去阿永家里服务了。   他说,你要是再去他家里,就别干美发师了!   王春水含着泪水点点头,说,知道了。   王春水对李舍一直心存感激。她怀孕那年还在百货公司上班,五月份单位组织去郊游,在下山的途中大巴车刹车失灵,撞到路边的山崖上。其他人都有惊无险,王春水却不行了,她的肚子正好撞到了前排座位上,被抬下车后躺在马路当中又喊又叫,说我要死了你们快送我去医院。大家都围上去,问她伤到哪儿了,她说,我的肚子,赶快送我去医院。单位的人都不知道她怀孕了,她还没结婚呢。大家站在路上吆喝了半天,可山里来往的车辆很少,有人就急忙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问急救中心多长时间能赶到,急救中心说要一个小时。王春水听了就嚷,说,不行不行,那我早死了。这时候,李舍骑着自行车从山下晃悠上来,看到躺在路边叫唤的王春水,再看看撞扁了脑袋的大巴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王春水抱到自行车上,对她说,你搂紧我的腰,咱们抄近路下山。李舍说的近路,是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子小路。   几个男人就拦住了李舍,说,这路能骑自行车?你想把她摔死呀?   李舍说,摔死了我偿命。   在众人的惊愕中,李舍用自行车驮着王春水飞驰而去。也该李舍走运了,他这一生没别的特长,就是自行车玩得好。刚进自行车厂做饭的时候,他才二十一岁,浑身的力气没地方使,闲着就在大院里骑自行车玩。后来厂里为了给产品做广告,举办了自行车运动会,他拿了第一名,于是参加了全市的自行车比赛,跟那些专业的车手同场竞技,最好的成绩是第六名。这个成绩对于业余选手来说算是很体面了。再后来,自行车成了他生活中的好伙伴,他常常在休班的时候,骑自行车去郊游。   李舍抄小路下山赶到附近的医院。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因为抢救及时,不但王春水保住了性命,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安然无恙。就这样,李舍跟王春水来往上了。王春水很坦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说你可考虑好了,以后别后悔。李舍也直率,说,你要没这点儿事。哪能看上我呀,我跟你发誓,要是我李舍对你和孩子不好,让雷劈了我!李舍那年三十岁,正愁找不到对象,这样的好事当然不会错过。结婚后,王春水对李舍说,是菩萨把你送到我身边的。李舍很喜欢听这句话。   李舍很爱王春水,也爱儿子李溪,他没把李溪当成别人的孩子。要是现在告诉李溪,说李舍不是他的亲爹,李溪肯定不相信。这些年来,做饭接送孩子的事情,大多是李舍承担了,他不让王春水累着。李舍就是有一点儿不好,他对王春水看护得太严了,王春水对别的男人笑一笑,他的脸色都不好看。百货公司倒闭后,王春水学了美容美发,免不了要按摩别的男人的头。这让李舍心里很不舒服,他说,你干点什么不好?去给别人美发!   王春水说,那你说我能干什么?我也不想伺候别人呀。   李舍说不出王春水能干点什么,说咱们在家呆着也不干美发。王春水心里想,在家呆着吃什么?就靠你那点儿工资?她嘴上不辩驳,但每天照样去美发店上班,李舍为这事发了几次酒疯。   王春水有个姐姐叫王春花,知道李舍因为三流男演员阿永打了自己的妹妹,就要去找李舍算账。王春花说,他小样儿,还敢动手打你了,我去收拾他!   王春水说,姐,你别掺和,夫妻吵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春花说,他今天敢打你,明天就敢骑在你脖 子上拉屎,对付男人,我比你在行。   王春水说,我家李舍跟姐夫不是一个脾气,吃软不吃硬。   王春花说,我就不信他不吃硬,你跟他离婚,这么过下去累不累呀?   王春水说,离婚?你说得轻巧,不是遇到了他,我活不到今天呢,      3      当初王春水嫁给李舍的时候,姐姐王春花不同意,说王春水就算是打五折,也不至于找李舍这么个人。王春水说,他人挺好,我能找这么个人很幸运了。其实王春水的肚子已经隆起,再不结婚就把孩子生娘家了。   王春水对姐姐说,你跟外面人不要说我们刚认识,就说认识一两年了。   王春花明白妹妹的意思,于是三两天的时间,就让整个一条街都知道了妹妹这件事情。王春花还故作神秘地说,他们两个人早就睡在一起了。这样,王春水跟李舍闪电式的结婚,以及结婚不久就生下了孩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李舍从心里喜欢王春水,也就不太计较她肚子里还带着个别人的孩子。但是李舍的母亲就不行了,母亲希望有一个自己的亲骨肉,她才不在乎王春水长得好看不好看呢。母亲说,咱们就是找个癞蛤蟆样的,只要她能生孩子,生出来就是咱李家的血脉。母亲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的,传宗接代续继香火,一代代人就是这么繁衍下来的。但是母亲没拗过李舍,她还是接纳了王春水做儿媳。再后来,王春水生了李溪,胖小子整天在李舍母亲的怀里拱来拱去的,晚上经常跟着李舍的母亲睡觉,李舍的母亲跟李溪也就慢慢有了感情。   早先李舍一家住在四合院里,政府拆迁了一条街道,李舍趁机跟政府要了一室一厅的楼房给母亲,他们一家住了两室一厅。李舍住在母亲楼上,晚上李溪还是经常跑到奶奶家里去住。   王春水搬到这个小区后,姐姐王春花要买房子,王春水就动员她在自家的小区买,姐妹俩住一个小区有个照应。王春水的姐夫刘坚强说,还是离远一些好,离远了才有亲戚的味道。刘坚强是做小生意的,没多少文化,可这句话说得挺有哲理。不过刘坚强是个比较窝囊的男人,王春花眼睛一瞪,刘坚强就不敢吭一声了。在他们家里,王春花拥有绝对权力,她让刘坚强蹲下,刘坚强决不敢站着。王春花为此很得意,常常在王春水和李舍面前显摆,说我们家刘坚强就是一块泥巴,我想怎么搓揉就怎么搓揉。   但后来事实证明刘坚强的话是正确的,姐妹俩住一个小区总会有一些摩擦,尤其像王春花这种爱咋呼的人。   有一次,王春水跟李舍母亲闹了点别扭,是因为李溪的饮食问题。李溪上初中有些发胖,王春水担心儿子患上肥胖症,就严格控制李溪的饮食,不准他吃肥肉,不准他吃太甜的东西,不准他吃零食。李溪在自己家里被王春水监视住了,就跑到奶奶那里吃。王春水不止一次跟李舍母亲打招呼,说要对李溪看管起来,不能让他随心所欲,母亲狠不下心来。李溪可怜巴巴地说,奶奶,我想吃红烧肉。李舍的母亲就急忙炖一锅红烧肉,等着孙子晚上过来偷偷吃。有一天晚饭,李溪草草地吃了几口,就下楼去奶奶那里了。王春水觉得不对劲儿,对李舍说,小溪好像没吃饱,是不是要到楼下吃呀?李舍就和王春水跟着下楼了。   王春水敲开婆婆的门,看到儿子李溪双手抱着一根大腔骨,啃得满脸是油。王春水给了李溪一巴掌,说你见了肉就不要命了,给我回家去!李溪捏着一根大腔骨跑出屋子后,王春水就责怪婆婆说,妈,我说几次了,你怎么还偷偷给小溪炖肉?   李舍母亲说,溪溪想吃肉,我不是心疼孩子嘛。   王春水说,你这是心疼他?你是成心害他。   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王春水也就是随口说出来了,李舍的母亲却想复杂了。她说,我怎么成心害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从小拉扯大的,我的心能比狼心都狠吗?你们要是对我不放心,怕我把孩子害死了,你们以后别让他到我家里来了……   王春水忙说,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你太溺爱小溪了……   李舍也忙说,你多心了,春水没说别的。   李舍母亲说,你就知道护着老婆,我早就跟你说,别人的孩子就是别人的,让你自己生一个你不听。   李舍说,好了妈,你又说这些事了。   李舍说完就拽了王春水一把,拉着她回家了。李舍担心母亲再说下去,还有更难听的话。其实母亲的要求不过分,在李溪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催促李舍和王春水再生一个,李舍也有这个意思,可王春水不同意,说两个孩子负担太重。其实她担心再生一个孩子,李舍就厚此薄彼,委屈了李溪。她确实是有些自私了。为了这事,李舍母亲没少跟王春水怄气,婆媳关系在这儿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   王春水回家后心里有些委屈,就去姐姐王春花家随便唠叨了几句,没想到王春花跑到李舍母亲那里闹上了,说话也没轻没重的。   王春花对李舍母亲说,你想要孩子,那你生呀。   李舍母亲听了这句话,气得当场晕倒了,吓得李舍忙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救护车赶来后好一番折腾。医护人员离开后,王春水心里很愧疚,责怪自己不该跟姐姐唠叨家事,惹出一场乱子。   不过李舍没说王春水什么,他只是在王春水面前说,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王春花,她不是个人,是母狗生的。母狗是谁?是王春水的母亲呀,他这是在骂自己的老岳母。王春水听着李舍骂她的母亲,心里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几年了,没招谁惹谁,却平白无故挨了骂。可她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姐姐王春花也实在太过分了。王春水从此就长了记性,自家的事情不再跟王春水唠叨了。   李舍虽然恨王春花,可跟她的男人刘坚强是好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控诉王春花,控诉到最后,刘坚强总是很无奈地说,我就是这命,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人,你说我能怎么办?   人遇到郁闷的事情就会产生倾诉的欲望,就需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李舍的倾诉对象不多,刘坚强算一个,还有门口炸油条的老李。于天从美国回来后,李舍心里憋闷,就请刘坚强去小饭店喝酒,这种家事也只能对刘坚强倾诉,刘坚强毕竟是自己的挑担。   李舍倾诉完了,特意叮嘱刘坚强,一定不要告诉王春花,说她那张破嘴,有点儿事情就恨不得让地球人都知道。   刘坚强说,我跟她说这事干什么,她那嘴就是个大粪坑。   说是这么说,可回了家,刘坚强就不坚强了。王春花知道李舍请刘坚强喝酒一定有事情,要不他才不会请刘坚强喝酒呢。   王春花就问,李舍跟你喝的什么酒?   刘坚强说,喝的二锅头。   我问他找你什么事!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说会儿话。   说什么话?姓刘的,我怎么觉得你这些日子长心眼了?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事?   刘坚强忙说,我瞒你什么了?我从来不瞒你。   王春花说,那好,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李舍跟你说了什么话?   刘坚强经不住王春花几句咋呼,就全招了。   王春花吃惊地说,于天回来了?怎么春水没跟我说?   刘坚强说,春水肯定怕你知道了瞎咋呼,这事你可别去问春水。   王春花说,我问不问,碍你屁事?于天这小子要不是在美国,我早就把他揪回来了,现在他回来得正好,我妹妹不能白让他干了。再说了,李溪是他的儿子,他不管谁管?   刘坚强心里懊悔,他知道老婆肯定要去找于天,又要闹出乱子了。刘坚强狠狠地掐了三下自己的大腿根子,每次懊悔的时候,他都采用这种方式体罚自己。这时候他很坚强,虽然疼得呲牙咧嘴,还是一丝不苟地掐拧了自己三次。      4      王春花是公共汽车司机,早晨五点就出门,一直到午饭后才能换班,所以她去厂子里找到于天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于天正在办公室跟部属交待事情,女秘书来报,说于总,有位叫王春花的女士要找您。于天愣了一下说,我不认识,你去问她有什么事情。   秘书就出去问了。王春花气得跳起来,说你就告诉他,我找他算账来了,这个王八蛋,还有脸问我什么事情,他做的什么事情心里不知道?披着羊皮的狼!王春花骂着就要朝里面闯,秘书惊慌失色,不知道于总到底跟王春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忙死死抱住王春花不松手。   秘书说,我是于总的秘书,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好不好?   王春花说,滚一边去,看你就不像个好东西,什么秘书,是床垫!   秘书说,我跟你说实话,你怎么骂我都行,可今天你要想闯进去,那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门外的两个保安看到王春花跟于总的秘书厮打起来,就急忙跑过去,不分青红皂白,扭住王春花的胳膊拖出门外。保安说,你再胡闹,我们就报警了!   秘书趁机跑进去再次跟于天汇报,于天有些吃惊,说,她叫什么?   秘书说,叫王春花。   于天想了想,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叫王春花?难道真是她?我出去看看。   于天走到门口一看,坐在地上破口大骂保安的人,正是王春花。他走到她身边,惊喜地喊了一声姐。秘书看着于天愣住了,说于总,她是你姐?于天说,是我姐,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春花姐快起来,跟我去办公室。秘书忙上前要把王春花从地上拽起来,王春花甩开了秘书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王春花说,姓于的,你还认我这个姐?   于天说,我哪能不认你姐?姐就是姐,哎,春水怎么样?   王春花说,你还记得春水?   于天说,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她。   王春花说,狗屁!别跟我装孙子!   王春花的话说得太粗俗,秘书听不下去了,把脸扭到一边。于天却不在乎,依旧满脸微笑。他了解王春花的个性,虽然跟王春水是姐妹,性情却完全不同。   于天说,春花姐你别生气,咱们到了办公室慢慢说。   王春花说,走,到办公室跟你小子算账!   于天进了办公室,就把女秘书打发出去了,说他在办公室谈事情,不准任何人打搅。秘书就明白了,退出去守在门外,替于天应付那些来办公室找他的客人。   于天的办公室很气派,王春花在里面转了一圈,咂着嘴说行呀于天,你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了,不是当年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的小于子了。于天给王春花拿了饮料,说我还是那个小于子,你别生气姐,我刚回国不到一个月,事情太多,还没腾出时间找你们,快告诉我,春水现在怎么样了?王春花说,你真不知道她的情况?于天摇头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出国三个多月后,就没了春水的音信,直到现在。于天说,这么多年我在外边,一直惦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我的气了。王春花喝了一大口饮料,打量着于天说,那好,我来告诉你。   王春花把妹妹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于天。她的讲述很煽情,有几次还忍不住抹眼泪了。于天满脸吃惊,嘴里一个劲儿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于天跟王春水恋爱了一年多,并没有发生肢体碰撞的事情,也只有在他出国前跟王春水分别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都很激动,就情不自禁地碰撞在一起了。他们碰撞得天昏地暗,碰撞得泪流满面。当时于天一边给春水擦着泪水一边说,等我在美国定居后,就想办法把你接出去。可是于天去美国后才明白,要想在美国定居太难了,他在弗罗里达州打了一个月的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给春水写了一封信,介绍自己在外面的屈辱和劳累,说再过一些日子,他准备返回中国。信发出没几天,他意外地认识了一位华裔女孩子,在她的帮助下,竟然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再后来,于天住进了女孩子家里,两个人很快相爱了。于天明白,如果他跟这个女孩子结婚,就可以留在美国了。他怀着复杂的心理,给王春水写了一封信,把他跟华裔女孩子的事情告诉了王春水,说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希望春水能够理解他。   王春水接到于天第一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她本想立即告诉于天,可又怕他在国外分心,反正没多久他就要回来了,还是等他回国后,给他一个意外惊喜吧。她一天天数日子盼着他回来,肚子里的孩子伴随着她的思念一起成长。她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医生告诉她是个儿子,她每天晚上就跟儿子对话,说小宝宝乖乖乖,爸爸很快就回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四个月后,收到的竟然是这么一封信。王春水哭了一个晚上,也思考了一个晚上,把自己将要走的路提前走了一遍。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自己带着孩子生活,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抚养儿子。第二天,她给于天写了一封信祝贺信,关于孩子的事情一字没提。尽管她知道于天不能回来了,但每天晚上她跟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时,仍旧说,小宝宝乖乖乖,爸爸很快就回来……   因为这个孩子,王春花跟王春水吵了几次,她逼着妹妹去医院打掉孩子,说你要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辈子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王春水说,这是我的儿子,我就是上街乞讨,也要把他生下来。   于天听到最后,也忍不住流泪了,他激动地说,春水怎么不告诉我?   王春花说,春水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打掉了牙自己咽进肚子里,绝不会吭一声。不过,你现在帮她也不晚,   于天说,走,你带我去看她,现在就走。   王春花迟疑了,妹妹春水要是知道她来找于天了,一定很生气。王春花说,我不能带你去,春水不想见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电话。于天说那也好,我先给她打个电话。于天说着掏出手机,等待王春花说电话号码,王春花却突然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老公现在没工作,能不能让他到你们公司上班?于天愣了一下,说他有什么专业?王春花说什么专业都没有,让他到办公室给你打水扫地行吧?于天笑了,说我哪能让他给我打水扫地,等我见了他本人再决定他做什么吧。王春花说,那你答应了?于天点点头,说你还不说电话号码?王春花这才把王春水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于天。   于天当场给王春水拨通了电话。王春水正在美容店给一位女孩子做头发,接到于天的电话,吃惊地叫了一声,说,于天?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了?   于天说,从朋友那里知道的。   王春水说,朋友?什么朋友?我的手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   凑在于天身边的王春花,听到妹妹春水的话, 忙朝于天摆手弄嘴,让他千万别把她供出来。于天就说,你别问是谁了,我想约你今晚见面,有些事情我需要当面证实一下。王春水说证实什么?没什么要证实的,我知道你回来了,可我们之间的一切早就结束。   于天说,我想证实一下孩子的事情。   王春水说,孩子?我听不明白,也不想跟你见面,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说完就扣了电话。于天拿着手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痛苦。王春花安慰他说,你别着急,我瞅机会劝劝春水,她其实很爱你,要是不爱你,怎么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于天眼泪汪汪地看着王春花,说春花姐,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上班,我要尽快见到春水。   王春花叹一口气,忍不住把王春水上班的美容美发厅告诉了于天。      5      自从接到了于天的电话,王春水神魂不定,做什么事情都丢三落四的,她就给店老板耿姐请假,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提前下班了。   回到家里,王春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是儿子李溪满周岁的时候专门去照相馆拍摄的。李溪很不老实,一只小手挥舞着。李舍的样子很紧张,表情呆板。王春水倒是显得很平静,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孩子出生的一个月里,她充分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常常一动不动地盯住儿子看,恨不得晚上都不合眼。李舍对她的精心照料,也让她心里很感动,让她对自己的明天充满了期盼。那时候,她的心里盈满了幸福和温暖。   傍晚李舍下班回家,看到王春水躺在床上,问她怎么了,她谎称自己感冒了,说已经吃过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李舍忙去厨房做好饭,亲自把一碗面条端到她面前。她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吃,他就扶起她的身子,说你吃几口,我来喂你。李舍的举动,让王春水心里有一种愧疚感。说实话,她的内心一直还爱着于天。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欺骗李舍。晚上两个人上了床,王春水就忍不住把下午的事情告诉了李舍。   王春水说,李舍,下午他给我打电话了。   李舍说,谁给你打电话了?   王春水说,他……   李舍疑惑地说,他?你是说从美国回来的于天?   王春水说,嗯。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我挺奇怪的……   李舍坐起来说,他说什么了?要你跟我离婚是吧?   王春水说,这倒没有,就是说要跟我见一面。   李舍看着王春水说,你答应了?我告诉你,你不能跟他见面。   王春水说,我肯定不见他,不过他能打听到我的手机号,肯定也能知道我们住在哪儿,我担心他来找我。   李舍说,他如果敢来找你,我就收拾他!   王春水心里咯噔了一下。于天真来找她,事情肯定就闹大了,那时候儿子李溪的身世就瞒不住外人了。王春水禁不住搂住了李舍,说你别这样,就算他找到咱们家里来,你也别冲动,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这辈子我就跟着你。说着,王春水就去亲吻他,到最后夫妻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对于李舍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很久没感受到王春水如此的激情了。   正如王春水所料,于天到美容店找她来了。这天下午,于天的奔驰车停在美容美发店门前,耿姐以为又来了贵族客户,忙跑上去迎接。听说要找王春水,耿姐就笑了,说先生是不是慕名而来的?于天不想解释得太多,就随便点了点头。   耿姐喊王春水,说春水,有客人点你的名了。   王春水刚好给一个客人吹完了头,就走到于天面前说,先生请坐。   于天深情地看着王春水,轻轻地叫,春水……   王春水抬头看了于天一眼,愣在那里。是你?你……怎么来了?她一脸惊讶和慌张。于天的眼睛慢慢溢出了泪水,他笑着,注视着她。她还是这么漂亮,这么宁静,浑身透出一股暖调,像是冬季午后趴在窗口的阳光。他们谁都不说话,彼此默默地看着。   站在旁边的耿姐,已经看出了一些蹊跷,就问王春水,说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春水说,他是我的同学。   耿姐说,我一看你同学开的那辆车,就知道他是大款,你过去怎么没跟我说过呀?   于天忙说,我一直在国外,刚回来不久。走吧春水,找个地方聊聊。   王春水说,我在上班,改日吧。   耿姐忙说,没事春水,走你的,今天别上班了。   王春水犹豫了一下,就脱掉了工作服,在耿姐热情的欢送中,上了于天的奔驰车。她担心自己再找理由推辞,就会引起耿姐的疑心。   于天带王春水去了豪华的酒吧,选择一个温馨的小包间,不等坐下,于天就猛地把春水抱在怀里。春水费力地挣扎。甚至威胁要叫喊了,但于天就是不放手,紧紧地抱着她。他说,春水,我对不起你。说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王春水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于天的泪水却似乎永远也擦不完,一批擦去了,新的一批又流出来。   到最后,她也就哭了,说,于天你别哭,好吗?   说着,双手不由地搂紧了他的腰。   服务员敲门进来,想问客人点什么酒水,看到搂抱的两个人,慌忙说了一声对不起,要退出去。于天喊住服务员,要过酒水单递给王春水,请她来点。咱们喝一点红葡萄酒吧,你记得吗,我们分手的时候,喝的就是红葡萄酒。于天用手点了点酒水单上的一排葡萄酒。王春水从来没到过这么高档的地方,什么都不懂,随便点了一份外国红葡萄酒,仔细一看价钱,一千八百块,忙说算了算了,给我们拿两瓶啤酒吧。于天看出王春水心疼钱了,就朝服务员挥挥手说,就葡萄酒了,加冰。   王春水还是能喝一点酒的,谈恋爱的时候,她跟于天曾经喝过一瓶白酒,只是很少遇到能够调动起她情绪的这种氛围。今天恋人重逢,包间内的音乐很抒情,再加上两杯葡萄酒,王春水的心情就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两个人很快喝完了一瓶葡萄酒,不等于天说话,王春水就叫服务员,又要了一瓶葡萄酒。她慢慢喝着,平淡地述说着,把自己这几年的日子一点点掰碎了,放在于天的眼前。于天也把他这些年在美国生活的大致状况,描述给了王春水。   他们都很关心对方的生活,在听对方述说的时候,听得很专注,不漏过一个细节。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酒吧里的音乐依旧那么舒缓,时光好像停留在葡萄酒杯上。   李舍回家后没有看到王春水,就问儿子李溪,你妈哪里去了?李溪在写作业,抬头扔了一句,我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又不是她的班主任。李舍就给美发店打电话,听耿姐说被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接走了,心里就一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很快笼罩了他的心。   他就跑到楼道给王春水打手机,跑到楼道打手机就是想避开李溪。他说春水,你在哪里?还没下班?王春水一愣,忙看表,才发现快七点了,要是在冬季,这个时间天色早就暗了。王春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舍的话,支吾了半天,说我在外面有点事情,马上就回去了。她扣了电话就站起来,对于天说对不起,我该回家了。于天正跟她商量儿子李溪的事情,他跟美国的华裔妻子没要孩子,很希望能把李溪送到美国,让李溪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他说你再呆两分钟,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王春水摇摇头,说没什么好办法,孩子的事情你不要考虑了,我不可能把他送给你,就算我答应了,李舍也不会答应,这些年是他把孩子养大的,李溪就是他的亲儿子。于天说,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同意孩子去国外接受良好的教育。王春水急着回家,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该回去了。于天要开车送她,被她拒绝了。   王春水说,不要了,我打车回去。   于天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王春水说,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天说,不,我要见你。   王春水说,别忘了,我现在是有家的人,他对我很好,我不想让他生气,也希望你能够理解。   说完,她匆匆走出酒吧,带着一嘴的酒气回家了。   王春水打开家门,看到李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餐桌上摆放着饭菜,儿子李溪已经吃完去楼下奶奶家了。王春水满脸愧色,说对不起,下午我同学找到美容店了,那么多人都在,我不好说别的,就跟他出去了。李舍说,店里人多不好说话,出了店你不会说?小酒都喝上了,就别跟我绕弯弯,是不是去重温旧情了?王春水尽量压低声调,说李舍你说什么呀,咱俩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我是什么人你知道,还信不过我?我们就是在酒吧坐了一会儿,喝了点葡萄酒。   李舍审视着王春水说,光喝酒没干别的?哼,狗吃屎,猫沾腥,难改本性!   王春水瞪了李舍一眼说,看你,越说越来劲了。   李舍提高了声音说,我倒是想什么都不说,那你别去约会呀!你不是说不见他吗?不见能把你憋死了?   王春水说,我不见他不行,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李溪是他的孩子,找我就是谈李溪的事情。   其实不说李溪,李舍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王春水只想着解释自己为什么跟于天约会,竟然顾此失彼。李舍终于爆发了,他抓住王春水推倒在沙发上,给了她两个嘴巴。他说,儿子的事,你不说出来,还有谁知道?我算是猜对了,想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吧?你告诉姓于的,他别想把李溪弄走!王春水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哭得很伤心。哭过之后,仍旧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原想李舍最后一定会过来说些软话,哄她去卧室睡觉。往常争吵后都是这种结果。但这次没有,李舍拉灭了客厅的灯,一个人去屋里睡觉去了。   她一个晚上就这样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满心的失望和孤独。面对着客厅的一团黑暗,她甚至有些害怕了,觉得她的生活要发生点什么了。   其实李舍的心里也充满了恐惧感,一个晚上都没合眼。他在想春水和儿子会不会离开自己,想自己怎样应对眼前的威胁。过去他也担心别的男人打春水的主意,但那只是担心,现在于天从另一个地球上来到他身边了,让他的担心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他心里就恨上于天了。   假美国佬,我日你妈,看我不收拾你!李舍骂。      6      王春水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于天的出现,打破了她和李舍平静的日子,夫妻之间被一道看不见的阴影折磨着。每次王春水下班回家,李舍就用狐疑的眼神在她身上瞟来瞟去,她的脸,她的胸,她的裙裾……王春水明白,李舍怀疑她去跟于天约会了。王春水就故意坦坦荡荡地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一举一动都想做得大方自然。   然而恰恰相反,她越是想证明自己清白,表现出来的越是慌乱。她就恨自己,没做亏心事,慌张什么?   的确没做亏心事,但是她心里的情感起了变化,神色就不如从前那么自然了。她的心里,还有跟于天扯不断的情感。这些情感一直没有死掉,只是在她心里沉睡了。她不可能将于天彻底从记忆中抹掉,身边的李溪一天天长大,李溪的眼神中就有于天的影子,这让她偶尔还会想起远在美国的那个男人。只是这种思念有些漫无边际,就像自己在梦境中飘忽着,始终找不到落脚点。随着于天的突然出现,早先沉睡的情感就像沐浴了甘霖,醒来后日日疯长。   她努力地抵抗着,甚至掐掉那些疯长的情感。于天打电话约她出去,她一次次拒绝了。于天要到美容店来看她,她生气地说,你要是再到美容店找我,就是要逼我死!再后来,于天打来电话,她干脆不接了。她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但她面对李舍的时候,眼神还是飘忽不定,不敢正面看他。人的眼睛就是心灵的显微镜,有一点点杂质附在心灵上,就会被眼睛放大出来。   过去王春水下班回家,都是李舍围着她转,给她做饭给她端洗脚水;现在是她围着李舍转,她想尽力表现出自己对李舍的恩爱。晚上躺在床上,她会主动把身体送给李舍,但李舍却很冷淡,即便是跟她做了,也是带着一股仇恨。每次做完后,她心里都有一种羞辱感。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对他说,你弄疼了我,就不能温柔点儿?   李舍说,哦,嫌我不温柔了?你是不是想去找温柔的?   她气愤地把李舍推下自己的身子,说李舍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李舍说我对你不好吗?就是因为这些年我对你太好了,你才觉得我窝囊,过河拆桥,你算什么东西!   王春水心里很委屈。我想尽办法让你高兴,就怕引起你的误解,什么时候过河拆桥了?既然你不领情,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反正我问心无愧。王春水不理睬李舍了,侧身到一边睡去了。   从这次争吵之后,夫妻间的功课就荒废了。   李舍不是不知道王春水对他的好,也不想看到王春水伤心地流泪,可他一想到王春水和李溪随时都会离开自己,想到王春水可能又回到于天的怀抱撒娇,他就烦躁起来,想骂人。这种状态的李舍,什么都懒得做了,每天上班的时候,他脑子里老是在想,王春水会不会跟那个假美国佬约会去了?他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炒菜经常忘记放盐,吃饭的职工对他发几句牢骚,他就挥舞着炒菜的大铁锨,要跟张三跟李四拼命。   负责后勤的厂领导就找他谈话了。李舍,你最近犯什么病了?别整天咋咋呼呼的,不想干了就走人。自行车厂的效益不好,厂子里隔三岔五就要精简一批人,李舍不是不知道。可李舍这些日子晕了头,觉得丢失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是不能丢了老婆孩子。   李舍朝厂领导瞪眼,说,少拿这个吓唬我,有本事你就让我下岗!   厂领导怔了怔,突然笑了,说,我没本事,可我能让你下岗。   就这样,李舍被厂子里精简掉了,一次性拿了四万块钱,结束了他在自行车厂二十多年的大厨生活。   王春水觉得李舍整天呆在家里不是办法,就通过在美容店认识的客户,给李舍找了一份工作,去一个地下车库看车。地下车库冬暖夏凉,遮风挡雨的,算十分不错的工作。李舍不去,理由很简单,就是不用王春水的关系。在他看来,能帮王春水的男人,都有图谋。   他对王春水说,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以后少跟这些人来往!   王春水不高兴地说,你别瞎想,这都是我的客户。   李舍粗着嗓门说,少跟我提客户这两字,什么他妈客户!   李舍整天闲在家里,内心的恐惧就一天天增长,对王春水防范也越来越紧。如果哪一天王春水出门的时候梳妆打扮了,他就怀疑她去约会,偷偷跟在她身后。为了跟踪方便,他去买了假发和墨镜,像特务一样乔装打扮,潜伏在王春水身边,折腾了半个月,他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这个星期六,王春水说要带着李溪去看画展。李溪喜欢画画,听说去看画展自然很高兴,还对李舍说,爸你也去吧,咱们中午一起去吃麦当劳。李舍心情再坏,但对李溪却不发脾气,他从心里爱李溪。   李舍说,我才不去看那些东西,你跟你妈去吧,我给你钱,中午去吃麦当劳。   王春水和儿子李溪刚出家门,李舍就跟在他们身后了。   其实周五的时候,于天给王春水发短信,说自己太想看看儿子李溪,请王春水一定给个方便,要不他就要疯掉了。王春水想,李溪毕竟是于天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生活在世上,现在他想看一眼儿子,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或许满足他这个要求,他就不会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了。她最担心哪一天,于天昏了头跑到学校或者她家里去找李溪,那可就出大乱子了。于天跟李舍都疯掉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王春水要做的,就是在李舍和于天两个疯子之间找到平衡点,让他们都安静地生活。   王春水给于天回了短信:明天上午在美术馆见面,我带儿子去,你不能跟儿子说话。   于天早早来到美术馆检票处等待着,看到王春水从远处走过来,他的目光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在王春水四周寻找着。他看到了王春水身边的李溪,禁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李溪已经长成小伙子了,一米六五的个头,身体很壮实。他心里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我于天的儿子!他真想叫李溪一声。   王春水看到眼睛直直的于天,就用眼睛瞪他,但是于天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只有李溪。王春水就抢先一步走到李溪前面,挡住了于天的视线。于天这才看到王春水提醒的眼神。王春水和李溪从他面前走过,他能够看清楚李溪微微翘起的鼻子,这一点太像他了。   他尾随在李溪身后,检票走进展览馆。   李溪搂着王春水的脖子,像一对恋人似地在展览馆内慢慢地走着。于天躲在人群后面,举着摄像机把王春水和李溪的举动都拍摄下来。李溪走到一幅人体艺术画前站住,他的目光被画面上半裸的少女吸引住了。这时候,于天大胆地走上去,紧挨李溪站着。   他闻到了李溪身上的气息,泪水夺眶而出。   王春水急忙拉了李溪说,走了,这有什么看的!   身边看画的人,以为当母亲的不满儿子看人体艺术画,于是看着走去的母子背影笑了。   看完画展,王春水带着李溪走出美术馆,就去了旁边的麦当劳,于天也跟着进去了,坐在她的对面。她有些生气,给于天发了个短信,让他不要老跟在后面。于天回短信说,儿子真好看,长得像你,我还没看够呢。她看完短信抬起头,于天正朝她笑。她就作出愤怒的样子,瞪眼,咧嘴,咬牙。这些不正常的动作被李溪看到了。李溪顺着她的目光,也就看到了于天。   李溪说,怎么了妈?他朝你笑什么?   王春水慌忙收回目光,说,别理他,神经病。   李溪以为对面的男人调戏母亲,就说,我过去揍他丫的!   王春水说,吃你的吧,别找事了。   李溪就瞪了于天一眼。于天发现自己暴露了,愣了一下,忙站起来走了。王春水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身后还有另一双眼睛,这就是跟踪她的李舍。   王春水和李溪回到家里,已经是半下午了,李舍在客厅装模作样看电视。他问李溪画展好不好,李溪说挺好的,就是我妈特焦急,没看完就拽我走了。李舍又问有没有裸体画,李溪笑了,说老爸你猜对了,哪次画展能没有人体艺术?李舍说。那肯定是你妈觉得不适合你看,才拽你走的。画展让你感动吗?有没有人感动得哭了?   王春水听了李舍的问话,不由地愣了一下。   李溪觉得老爸是外行,就嘲讽说,看画展能感动得哭了,又不是去参观英模事迹?   李舍已经感觉到王春水的慌张了,却故意不去看她,继续跟李溪对话。他说,吃麦当劳了?你妈肯定没吃。   李溪说,我妈不喜欢吃麦当劳。   李舍说,在美术馆旁边那个麦当劳吃的吧?那里面中午人太多,是不是排了好长时间队等座位?   李溪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舍说,嗨!老爸,你真神了,是不是你也去吃过麦当劳?   李舍说,没有,我是千里眼。   王春水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对李溪说,去你奶奶家写作业,我跟你爸有事商量。李舍故意装出不明白的样子,说你要跟我商量什么?有事就说,让孩子在一边听听,李溪长大了,说不定还能帮咱们参谋参谋。李溪不知其中深浅,也跟着起哄,说妈你说吧,什么事情这么神秘?王春水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就冲李溪喊道,让你走没听到?哪这么多废话?滚出去!   李溪没想到母亲发这么大脾气,再看老爸的脸色,也挺古怪的,知道父母一定为什么事情又闹上了。父母吵嘴的时候,总是把他打发出去。   李溪拿着一本书出门了。王春水看着李舍说,有什么话你现在说吧,偷偷摸摸跟踪我,算什么男人!李舍瞅着王春水说,我就问你,是谁把李溪的事告诉了假美国佬?王春水说,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说。李舍说,你还欺骗我,我他妈真是傻瓜!   李舍举起两只手疯狂地抽打自己的脸,两个鼻孔很快流出鲜血。王春水愣了片刻,扑上去抱住他的两只胳膊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好了!   李舍挣扎了两下,呜呜地哭了。王春水鼻子一酸,也哭了。      7      王春水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这么艰难。她肚里怀着孩子一个人挣扎的时候,心里也是满怀希望的,知道该怎么去走前方的路。现在她却很迷茫,眼前的生活就是一团乱麻。两个处于疯狂状态的男人,各自拽了她一只胳膊拼命拉扯着,几乎将她撕裂。   按照李舍的想法,王春水不但不应该理睬于天,还要把于天当成仇人。于天抛弃了她和孩子,就不配做一个男人。王春水只有仇恨于天,李舍才会过得踏实。可王春水做不到。   于天原来就想看一眼儿子,可是那天在美术馆看到李溪后,他又有了要跟儿子对话的欲望了。每天晚上,他都在办公室反复播放在美术馆拍摄的画面,每次看到李溪搂着王春水的脖子的镜头,他的泪水就忍不住流出来。他哭着,嘴里唠叨着,儿子,我是你爸爸,我对不起你……一天晚上,女秘书走到于天办公室门前,听到了他的哭声,女秘书很震惊,犹豫了片刻,就推开办公室的门,对着哭成泪人的于天说,于总,出什么事情了?要不要我帮忙?   秘书注意到一个小型摄像机跟电视上连接在一起,电视上反复播放这一段录像,秘书的目光也被王春水和李溪吸引住了。秘书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把一块湿毛巾递给他说,于总,你要是相信我,有什么事情就交给我去办。   于天擦了擦泪眼,叹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秘书就站在他面前,一直等待着。眼前这位年轻美貌的女秘书,虽然刚在于天身边工作不久,但已经对于天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于天也感觉到了,但他就是装出麻木的样子。都说狗窝里放不住剩食,换了别的男人,说不定早下手了。于天不是那种人。女秘书就猜想画面中的那个女人,一定跟于总有着特殊的关系。   于天冷静了片刻,把他跟王春水的故事讲给了女秘书。到最后,女秘书也哭成个泪人。   女秘书觉得自己应该为于总做点什么,于是她就来到了美容店,点名让王春水给她做美容。其实王春水的强项是做头发,但是女秘书就是点名让她给自己做美容。女秘书美容的时候,跟王春水漫无边际地聊天,但聊到家庭的时候,王春水就绕开了。女秘书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来,成了店里的常客,经常带一些葡萄草莓什么的,给店里的人吃。店里的人就都喜欢跟她聊天。女秘书跟每个人聊天的时候,话题常常要切到王春水身上,问王春水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夫妻感情怎么样。这些话题都不应该是一个客户问及的,所以问多了,就引起了别人的怀疑。   事情很快传到李舍耳朵里,李舍这天就在美容店门口拦住了女秘书,让她跟着他走,找个地方说话。女秘书当然不会轻易跟他走了,她就厉声质问李舍要干什么。女秘书把李舍当成流氓了。美容店的人听到声音,都跑出来了。王春水见是李舍,就忙说,李舍,你干什么你!   女秘书恍然地说,哦,你就是王春水的老公?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李舍说,少废话,你老是打听我家里的事情干什么?   女秘书并不慌张,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王春水长得像电影明星,有点好奇。   李舍说,蒙谁呀?你跟我走,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说话。   女秘书说,我不认识你,可不敢跟你走,万一你……   李舍就上前拽女秘书,想强行把她拽走。女秘书甩开李舍,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报警电话。王春水忙给女秘书赔礼道歉,耿姐也出面劝解,女秘书就收起手机,很生气地离去了。   女秘书走后,李舍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就对耿姐说,如果再让王春水到美容店上班,他就把美容店砸烂了。说完,他拉着王春水回家去。王春水自然要挣扎几下,李舍就在众人面前,把王春水打了一顿,然后扛起挣扎的王春水就走。王春水一路哭喊着挣扎,李舍就时不时放下她打一顿,这样就惹了很多人看热闹。一位律师身份的人,觉得这是家庭暴力,就打电话报了警。   李舍把王春水扛回家,关在卧室内。王春水打开门要出去,李舍气愤地扒光了她的衣服,在她的又打又踢中,草率地做了一次事。律师带着警察来敲门的时候,王春水正光着身子,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听到客厅里警察说话的声音,她才慌忙穿上衣服坐起来。   警察把王春水和李舍叫到一起了解情况。警察觉得也就是一次夫妻吵架,构不成家庭暴力,因为王春水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王春水本人也承认,李舍下手并不重。王春水没好意思说李舍扒光她的衣服强行做事了,如果说出这一点,李舍就违法了。   律师是个热心人,看到王春水长得跟李舍很不般配,律师就提醒王春水,说如果夫妻经常吵架,没有感情了,王春水可以提出离婚,他可以免费为王春水提供法律支持。临走的时候,律师给王春水留下了一张名片。   事情在小区内闹得沸沸扬扬,毕竟警察都上门了。王春花听说后,就找到妹妹王春水,让她坚决跟李舍离婚,没什么商量的。   王春花说,李舍快成疯子了,你再跟他在一起,就死在他手里了。   王春水说,离了婚,他不就真疯了?   王春花说,你放心他疯不了,他现在就是故意跟你闹腾,真离了婚他就老实了。   王春水很少听姐姐王春花的话,但这一次,她觉得姐姐的话有道理,李舍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算个完?不如跟他提出离婚,看看他怕不怕。真要是害怕了,以后或许就不会闹腾了。于是王春水找到了那位律师,说出自己的委屈,其中就包括李舍强行做她的事情。律师很气愤,拳头握得咯吱响。一般情况,男人听到女人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都会很惋惜很气愤,仿佛是自己的姐妹受了欺负。律师就说,你可以告他强奸罪。王春水忙摇头,说这是两回事,李舍不能算强奸,他就是蛮不讲理。王春水强调说,我其实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律师明白了,说你放心,我找他谈去。   律师找李舍谈话,表情很严肃,用的全是法庭上的专业术语。   我是受害人的委托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   我的受害人委托我跟你谈话,你明白吗?   明白……   作为受害人的委托律师,我想提醒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   我没犯罪,就是打了她几下,夫妻间打架嘛。   不,你有对我的受害人强奸的嫌疑!   强奸?我怎么会强奸她……我们是夫妻。   那么我问你,有没有在我的受害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强行跟她发生性关系?   这个……倒是有,可她是我老婆……   她是你老婆,更是受法律保护的一个公民。法律规定,夫妻之间的性行为必须是自愿的,强迫对方发生性行为,视为犯法。   我不知道有这一条,真的不知道!   我的受害人暂时保留对你的起诉,现在正式提出跟你解除婚姻关系,这是协议书,请你过目,如果没有什么不妥,请签字。   李舍接过协议书的时候,手有些抖,别看平时一能一能的,毕竟是个小平民百姓,没经过这种场面,脑子里一片空白了。他粗粗浏览了一眼,在律师的指点下签了字。当天下午,律师就带领李舍和王春水去办理了离婚手续。   王春水没想到李舍会这么老实地答应了,她想说不都来不及了。办完了离婚手续,姐姐让她搬过去住,担心跟李舍住在一起被害死了,她没答应。她知道李舍不会这么做,仍旧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跟李舍分开了,各住一间房子。李溪虽然放在王春花家住,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楼下奶奶家里。因为李舍和王春水的离婚,奶奶更心疼孙子了。唷一天晚上,李溪醒来,发现奶奶坐在他身边暗暗落泪。李溪就迷迷糊糊地说,奶奶睡觉,你别替他们俩操心,管他们怎么折腾去。李溪以为奶奶是因为爸爸和妈妈离婚哭的。   奶奶擦了擦泪说,说,溪,我的好孙子,睡吧,奶奶陪着你。   奶奶在李溪身边躺下了。李溪感觉到奶奶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就在这种爱抚中又睡去了。      8      刚分居的那个晚上,王春水一夜没睡好,她总觉得屋内空荡荡的,太寂静了。平日里跟李舍睡一张床,床东一个床西一个,两个人没有一点儿身体接触,有时候因为赌气,连话语都没有一声,但是身边毕竟躺了个活人,可以听到他的鼾睡声。但现在身边的那个人没了,那种熟悉的鼾睡声也没了,她就有些不适应。   隔壁的李舍也没睡踏实,他不停地起床去厕所,弄得房门叮当响。后来王春水也想去厕所的时候,就担心在厕所遇到李舍,她就侧耳朵仔细听那边的动静,等待李舍睡熟了再起身。李舍折腾了一个晚上,她那泡尿也就憋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王春水吃完早餐准备上班的时候,李舍又起床上厕所。王春水看清了他的脸色, 那么的疲倦。似乎一夜之间,他苍老了很多,整个人像被剔骨一样,软不邋遢的。王春水有些纳闷,挺暴躁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蔫了?   王春水心里就有些酸楚,临出门的时候,就把自己剩下的煎鸡蛋和火腿肠,故意摆在灶台上。可是中午回来的时候,早餐丝毫没动地摆在那里。屋里没有李舍的人影。她的心就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李舍跑到楼下母亲家里吃饭了。母亲看到李舍软不邋遢的样子,就骂他没出息,让他抓紧找一份工作,挣一些钱再娶一个媳妇。母亲说,趁我身体还好,赶快生个孩子,我替你们照看着。母亲还是想抱自己的亲孙子。   李舍心里很憋屈,这天就找炸油条的老李喝酒,两个人去了小区旁边的二妮子饭店。李舍本来是想跟老李说道说道自己离婚的窝囊事,可老李刚喝了两杯二锅头,就骂起自己的老婆来。你别看我家那死娘们整天笑嘻嘻的,心狠着呢,我这些年没死没活地折腾,图个啥?不就是想让她和孩子过好日子?她奶奶的却没一点儿良心,背着我吃里扒外的。他骂着,一杯接一杯喝酒。李舍心里就纳闷,他老婆到底做了什么事情,遭他这么恨?   李舍就直截了当地问,老李,你家嫂子她咋啦?   老李说,咋啦?还能咋啦?背着我让人叉呗!   李舍挺吃惊的。老李的老婆又粗又胖,脸上也不怎么光滑,谁惦着她呀?就是白给我也不要。因为喝了酒,双方都不忌讳什么了,说话直来直去的。李舍就说,谁呀谁叉她了?老李说,我日他妈张拐子,他惦记我老婆一年多了,我左提防右提防,还是让他钻空子了。张拐子是在小区前面的菜市场里卖菜的,一条腿有些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   李舍就骂了句,我日他妈张拐子,他也真做得出来。但仔细想想,张拐子惦记老李的婆娘,应该不算意料之外的事。对于张拐子来说,老李的胖婆子就是七仙女了。最初老李的婆娘去张拐子摊位买菜,张拐子总是挑选最好的蔬菜给她,有时候连钱都不要。张拐子吃饭的时候,就去老李那儿买油条,老李老婆负责收钱,张拐子经常丢下十块钱,不用找零。张拐子在老李的婆娘眼里,就是一个很大方的人。张拐子还很会说笑话,经常逗得老李的婆娘傻笑。当然,老李的老婆从张拐子的眼神中,能看出一些内容来。她很满足,像她这种女人能有男人色一色她,心里挺舒坦的。老李发现苗头后,采取了许多措施,自以为严丝合缝了,没想到张拐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他婆娘快乐了。老李租赁了一间门面炸油条,门面房后面有一扇简陋的窗户。每天忙过了吃饭的热闹钟点,老李就一个人守候着摊位,卖剩下的油条,婆娘就回屋子休息去了。这时候,张拐子就从简陋的后窗户爬进屋子,跟老李的婆娘快乐。张拐子每次都是三下五除二,不敢耽搁太多的时间。可是有一次老李的婆娘缠着张拐子讲个笑话,张拐子正讲得热闹时,老李回来了,抓了个现行。老李摁住张拐子就打,张拐子不但不认错,还挺有理,说,老婆又不是你篮子里的菜,她愿意,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老李跟李舍碰了一杯酒,说,李舍你是城市人,你评评理,张拐子说的是人话吗?   李舍说,你甭跟张拐子一般见识,他一个卖菜的,眼里就是黄瓜茄子的。   李舍这顿酒就算白请老李了,他肚子里的窝囊事根本没机会发泄出来。因为两个人心里都很郁闷,就都拼命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到最后,饭店的老板二妮子怕他们喝出事来,就上去劝他们别喝了。李舍醉眼朦胧地看着二妮子的胸脯,问老李说,你看她……长得好看吗?   老李说,好看,真好看啊。   李舍说,你说有没有人惦着她?   老李说,有,反正不是我。   ……   二妮子知道他们喝多了,并不计较他们说话的粗细,让店里的伙计连拖带拽把他们打发走了。   李舍回家睡了一个下午,等到醒过来的时候,王春水和儿子李溪正在客厅吃饭。外面的母子俩并不知道李舍醒过来了,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避讳的。   李溪说,妈,我姨夫上班了。   王春水说,你姨夫能上什么班?现在生意不好做,他肯定替人打工去了。   李溪摇头说,是去外企上班了,每月工资三千多。   王春水怔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李溪说,外企?你姨夫哪来的本事能进外企?   李溪低头,眼睛看着饭碗说,妈,问你个事,我爸是不是我亲爸爸?   王春水浑身一震,说,你胡说什么?你爸不是你的亲爸爸,还能是别人的亲爸爸?   李溪说,我听晓燕说,他不是我的亲爸爸。   晓燕是王春花的女儿,比李溪大两岁,姐弟俩经常凑在一起玩。李舍在里屋听得真切,心里突然明白了。过去他一直认定是王春水把李溪的事情告诉了于天,王春水把这个秘密告诉于天,就可以拽住于天,重新回到于天的怀抱。现在他知道自己推断错了。刘坚强凭什么去外企上班?一定是王春花去找于天了。   李舍从屋内冲出来,朝门外走去。   李溪说,爸,你去哪儿?   李舍说,我找那个破嘴去!   这时候王春水心里也突然豁亮了,李溪的事情,除去李舍的母亲,也只有姐姐和姐夫知道。王春水丢下饭碗出门追赶李舍。她觉得这事不用李舍跟姐姐吵闹,她应该站出来跟姐姐讨个说法。姐,有你这么做事的?太出格了!姐,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认谁了,我就算没有你这么个姐……王春水一路上想了很多收拾姐姐的话,可是到了姐姐家,一句话都没用上。   李舍已经把王春花家里砸了个稀里哗啦。   李舍敲开王春花的家门,冲着王春花问,是不是你把李溪的事告诉那个假美国佬了?   王春花知道事情不可能掩盖住,也就很干脆地说,是,怎么啦?我没别的意思,李溪是他的儿子,他不管行吗?   李舍二话不说,抓起客厅的一把凳子,朝屋内的物品砸去,餐桌、茶几、电视,还有墙上的镜框,噼里啪啦全碎了。刘坚强当时就站在一边,他没上去阻拦李舍,只是斜眼看着王春花,心里在说,让你的嘴整天胡咧咧,惹恼李舍了吧?别以为老实人好欺负。心里说着李舍,其实他联想到自己了,似乎李舍在帮他刘坚强发泄愤怒。他有多少次想在王春花面前,像李舍这样痛痛快快砸碎一些东西,把心里的窝囊气发泄出来。可他做不到,李舍做到了,他在一边看着都痛快,好像砸的是别人家的物品。   王春水进屋的时候,李舍已经冲进王春花的厨房,要把锅碗瓢盆都砸了,王春水就扑上去抓住了凳子。王春水说,李舍你疯了,你要砸就把我砸死吧。王春水拼命夺下了李舍手里的凳子。   李舍刚出屋子,王春花就打电话报警了。警察赶过来察看了现场,然后去寻找李舍,从李舍母亲家里把他带走了。   李舍的母亲看着儿子被警察推搡着带走了,哭喊一声就晕倒了。      9      李舍的母亲病倒后,王春水跟美容店老板耿姐请了假,在家里照料她。李舍母亲的病没什么大事,她就是惦记着儿子李舍,有事没事就抹眼泪。王春水担心这么下去,老太太真要出事了。   王春水就去了姐姐家,让王春花去跟警察把事情说清楚,不追究李舍的责任,双方私下达成和解。李舍现在被拘留了,等待进一步处理。王春水问过小区内的那位律师了,像李舍这种情况,可判可不判。可是王春水磨了半天嘴皮子,姐姐就是不答应。   你看他那股横劲儿,不让他进去我不解恨!   那好姐,你要是让李舍进去了,我这辈子就跟你断了来往。   哎春水,我是你姐姐,他算什么?不是孩子他爸,也不是你男人了,你跟我亲还是跟他亲?   我跟他亲。   王春水说完就朝外走,刘坚强忙拦住了她,说春水你别生气,再跟你姐姐好好说说。刘坚强凑近王春花,提醒她说,我进外企可是于天安排的,惹恼了春水也就得罪了于总,这事就不要较真了。王春花不想得罪于总,更不想失去妹妹,父母都去世后,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么个妹妹了。想着,她心里突然酸酸的,就哭了起来。她说,春水你没良心,我把你当成最亲的人,你却心里没我,还装着李舍这个窝囊货,在我心里,两个刘坚强也顶不上你一个春水,刘坚强就在一边替王春水解释了几句,说李舍当年娶王春水,情况挺特殊,换了别人就不会对春水那么好了,春水心里有李舍也是对的。刘坚强这几句话说得很不是时候,王春花一肚子怒气没地方发泄,正好把他当靶子了,扑到他身上又打又抓的。刘坚强就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了乌龟状,任王春花折磨他。王春水看不下去了,拽开姐姐说,够了你,把姐夫不当人了?   王春花发泄完了,心里舒服了很多,就陪同王春水去看守所把李舍领出来了。   李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儿子李溪再有三个多小时就放学回家了。可是李舍特别想李溪,觉得三个小时实在太长了,他就去了学校。学生们都下课了,在大操场上自由活动。他就站在铁栅栏的围墙外,从密密麻麻的孩子中寻找李溪。他的眼睛累得有些酸痛,心里还有些紧张,担心上课铃响了,他又要等好久才能看到儿子。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不由地咚咚跳。李溪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正跟一个女学生说着什么。李舍不认识那个女学生,他想女学生一定是儿子的好朋友了,这样想着,就多看了几眼女学生。女学生很清秀,李舍不知为什么笑了笑。李溪,李溪——他叫了两声,虽然知道儿子听不到他的喊叫,可他轻轻叫了两声后,心里清爽多了。   他在围墙外站了几个小时,一直等到李溪放学了。   李溪走出校门,突然看到李舍站在他面前,愣了一下,目光到处躲藏。李舍理解儿子的慌张,现在他们父子的关系很微妙,作为孩子哪能没心理变化?   李舍说,儿子,我从看守所回来了。   李溪胡乱地看了李舍一眼,说,没事了吧……   李舍说,没事了,屁事没一点儿。走吧,晚饭咱俩去吃麦当劳。   这个时候还不到吃饭钟点,麦当劳比较清静。李舍和李溪选择一个角落坐了,买了汉堡包和薯条,一边吃一边聊天。李溪有些不太适应,因为李舍像跟一个朋友聊天一样跟他说话。李舍从如何认识王春水,一直讲到李溪上小学。李溪昕得很仔细,偶尔还会插一句话,问这问那的。渐渐地,李溪心情放松了许多,目光也不那么慌张了。   李舍说,儿子你放心,不管你妈妈跟我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老爸没有大本事,但可以供你读完书。我会有钱的,你信不信?   李溪咬咬嘴唇,没说什么。   李舍和李溪回家的时候,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王春水一看父子俩的表情,就知道李舍跟儿子谈话了,就迫切地想知道谈了些什么。她担心李舍跟儿子胡说八道。这天晚上,王春水就没让李溪去楼下奶奶家里睡觉,把他留在自己屋内。   她说,你爸爸找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李溪说,没说什么,瞎聊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儿子不跟她说真实话了。她说,你爸爸是不是说我的坏话了?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什么都明白了。   李溪说,什么时候才算大了?我都快上高中了。   王春水说,你结婚后就算大了。   李溪撇了撇嘴说,我想知道你跟那个人的事。   王春水伸手抚摸了一下李溪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好吧儿子,妈告诉你,也应该跟你说了。王春水一直讲到深夜,讲完后发现李溪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王春水叹了一口气,心想李溪还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听不进去。其实李溪什么都听明白了,王春水讲得那些事情,跟李舍讲得差不多。李溪心里想,我爸爸没骗我,他跟我说了实话。这样想着,他就很坦然地睡去了。   王春水跟李舍离婚的消息,于天很快就知道了,是女秘书给他提供的。他决定直接找王春水谈一次。最初女秘书给他提供消息说,王春水的男人没有工作,经常打骂王春水,他听了心里很难受,给王春水打电话,要给她提供经济帮助,被王春水拒绝了。现在她离婚了,对孩子的影响很大,不管她同不同意,孩子必须由他来抚养。他给王春水打了电话,口气很强硬,说如果王春水不答应,他就要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   王春水答应带着李溪跟他见一面。见面安排在一个五星级宾馆的大套间内,为了活跃气氛,于天让女秘书在旁边跑前跑后张罗着。但气氛还是很沉闷,李溪从进了屋子就一直低着头。于天看着李溪,热切地等待着。王春水知道于天等待什么,他很想让李溪叫他一声爸爸。她在去宾馆的时候就叮嘱李溪,说你要有礼貌,见了你爸爸要叫他,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好多事情不是他的错,听到了吗?李溪点头答应了,可当面对一个陌生男人的时候,李溪就是张不开嘴。   王春水就提醒李溪说,溪,怎么没礼貌了?   李溪依旧低着头。   女秘书笑了,说,大小伙子了,怎么像女孩子呀?   李溪还是不抬头。于天就走过去,双手托住李溪的腮帮子揉了两下。没关系,我儿子跟我还不熟悉,有时间爸爸带你出去玩,去香港去欧洲。说着,于天的泪水就流出来的了,让本来沉闷的气氛更压抑了。女秘书扯一块纸巾给于天,说于总也像女孩子,动不动就哭了。于天忙擦掉泪水,这时候他发现王春水也哭了,就用手里的纸巾,去给她擦泪水。王春水推开于天的手,同时朝李溪那边努了一下嘴,于天就明白了,坐到了李溪身边。他问了李溪的学习情况,对李溪去的那所学校不满意,准备让李溪转到双语学校,高中毕业后就出国读书。   于天说,我在双语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你跟你妈搬过去住,好不好?   李溪抬起头来看着王春水说,我哪儿也不去,就觉得我们学校挺好的。妈,我先回家了。   李溪站起来朝外面走,走到门口,他似乎想起应该跟于天打个招呼,就站住了,回头看了于天一眼,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低头走了。王春水怕于天伤心,就忙表示自己同意李溪转学,别的都可以不要,就希望孩子能读好书,将来有碗饭吃。她说,我慢慢劝劝他,一定会让他同意的。   于天说,这孩子有个性,我敢说将来有大出息。   女秘书也趁机说,就是,换了别的孩子,遇到这么好的条件,早就高兴起来了。   于天让女秘书赶快下楼拦住李溪,陪李溪在大厅坐一会儿。自己要跟王春水说点事。女秘书出屋后,于天就用热烈的目光看着王春水,看得她很不自在。他慢慢走到王春水身边,揽过她的身子搂紧。王春水没有反抗,迎着他的脸,把嘴唇送给了他。他们亲吻着,紧紧拥抱着。到后来,于天熬不住了,就去抚摸王春水的胸,要将她的衣服打开。   王春水就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了,你平静一下。   于天说,不,我要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王春水说,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你只是欠孩子的。   于天说,我要跟你结婚,你本来就是我的。   王春水说,不可能。你当初要是跟我结婚,那是真爱我,因为我们是一个坑里的萝卜,现在不是了。   于天不想听王春水解释,他强行扯开她的衣服扣子,已经看到里面的风景了。就在这时候,王春水生气地站起来,说你再这样我生气了,永远不理睬你!于天愣在那里,心想刚才她主动把嘴唇送过来,现在怎么突然变脸了?   其实王春水知道男人的心思,于天不过是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抱着一种赎罪的心理,来享用她的身体。至于结婚,就更是一种形式了,顶多用来证实他的诚意。   她说,于天,这么多年来,我确实经常想你,刚才我亲你了,现在一切愿望都了结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就希望你将来能帮帮孩子,我不是你的,但孩子是你的。   王春水神色平静。于天看出她说的是真心话,他就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里面有20万,你先用。他说着塞到她手里。王春水摇摇头,推开他的手。她说我不要,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于天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儿子读书的费用,你不是要让他将来有出息吗?那现在就要投资。王春水犹豫了一下,就收起了存折。   于天说,你抓紧劝说儿子,一定让他转到双语学校,为他将来出国打基础。等我买好房子,你就跟儿子搬进去。   王春水点点头说,那我走了,李溪还在楼下。   王春水出门的时候,于天又走上来抱住了她,但这一次,她没有把嘴唇送给他,只是看着他的脸,轻声说,一个人在外面,多注意身体。   她的嘴唇距离于天的脸很近,呼出的气息打在着于天脸颊上,酥痒而温暖,于天的泪水就溢出了眼窝。      10      李舍确实想干一番事业,挣下一大笔钱给李溪,可现实跟他的理想差距很大。一时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他就在邻近小区的过街桥下,摆摊修理自行车。在自行车厂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他又很喜欢自行车运动,所以他对自行车的结构太熟悉了,闭着眼睛就能把自行车的身体肢解了。   刚开始摆摊的那几天,他为了招揽生意,就故意展示自己的技艺,用一块毛巾蒙上眼睛,把一辆自行车快速拆卸了,然后组装起来。这门绝技给他招徕了不少客户,而且自行车摊位又紧靠大马路,生意做得挺火爆。   李舍不想让王春水和儿子知道自己在摆摊修理自行车,所以每天出门的时候穿戴得很整齐,有时候还在短袖衬衣外面打一条领带,那样子很像出入写字楼的白领。不巧有一个星期天,李溪去邻近小区约几个同学出来踢球,正好遇到李舍蒙着眼睛在那里表演绝技,几个同学围上去看热闹,李溪也就跟过去了,他一眼就看出蒙着眼睛的人,是他的爸爸。   李溪没有走开,他跟一堆人一起看完了李舍的表演。周围人响起了掌声和叫好声,李舍就拽掉了蒙着眼睛的毛巾,模糊中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李溪。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使劲儿揉了两下仔细看,面前站着的就是李溪。他看到李溪旁边站着几个同学,张了张嘴没说话,装出不认识李溪的样子。   一个同学拽了李溪一把说,走了,你傻站着干什么?   另一个说,哎,你认识这个人?   李溪说,这是我爸爸,你们走吧,我不去了。   李溪走到李舍身边蹲下来说,爸,你真行,闭着眼睛就能把自行车安装好了。   李舍没想到儿子能在这种场合跟自己说话,他以为儿子会悄悄走开。李舍尴尬地笑了笑说,这算什么本事,卖傻吧。   李溪没说什么,拍了一下李舍的肩膀,冲李舍笑了笑,李舍也就笑了。他心里暖暖的,儿子突然长大了,跟他好像哥儿们似的。   他说,哎傻小子,别跟你妈说这事。   李溪说,男人的事,跟她说什么。   李舍就又笑了。   后来,李溪不再跟同学踢球了,他没事的时候就跑到李舍的自行车摊看书,陪着李舍。有一次城管来了,要把李舍的摊位清理走,李溪就跑上去抱住一位城管的胳膊说,叔叔你放过我爸爸吧,我爸爸在挣钱供我读书。城管的心软了,把装到执法车上的东西又搬下来了,批评李舍说,你摆摊别在大马路边上,找个犄角旮旯好不好?要不就去正儿八经办个照,弄个固定摊位。   第二天李舍出摊,赶上下小雨了,天空雾气弥漫,他想起城管的话,就准备收了摊去工商所询问一下执照的事。这时候,马路上的车辆堵塞了好几里路,停在摊位前面的一辆本田车不断鸣喇叭,最后竟然把车开到过街桥下的马路牙子上,把李舍的自行车撞倒了。本田车熄了火,下来一位女人,抱起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锁了车门就要走。李舍想这人疯了?怎么把车停在这儿?撞到了我的自行车,也没句道歉话。   李舍就说,哎哎,怎么开的车?停在我摊位上了。   女人说,对不起大哥,我孩子病了,车堵在这儿,急死我了……   李舍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说,赶快给急救中心打电话!   女人说,打了,没用,救护车过不来,你看看,自行车道儿都被堵死了!   女人抱着孩子要跑。李舍一把抓住了女人,吓得女人呆呆地看着他,张嘴要叫喊。李舍说,医院还远着呢,你在后面慢慢跑吧,我先把孩子送过去。李舍夺过孩子上了自行车,一手把孩子护在自己胸前,一手扶住自行车把子,冲向了行人便道。女人来不及叫喊,就见自行车像一条蛇,在人群中扭动了几下消失了。女人就跟在后面拼命地奔跑。   小女孩是因为吃螃蟹吃出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已经严重脱水了。女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女儿正在吊水,李舍守护在旁边,她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后来医生说,孩子再迟到十分钟,就有生命危险了。   女人叫凌虹,是一家私人公司的老板。孩子出院后,为了感谢李舍,凌虹在饭店订了个包间,还准备了一万块钱,准备送给李舍。吃饭的时候,凌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根据时间推算,李舍只用一刻钟就到了医院,平均时速至少在70公里,在那么拥堵的便道上,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李舍说自己曾经参加过全市的自行车比赛,获得了第六名。凌虹哦了一声,仔细打量了李舍一眼,似乎并不全信。   凌虹给李舍喝的是五粮液,是那种玻璃盒装的。李舍第一次喝这么高档的酒,边喝边想。要是炸油条的老李在旁边看着就好了,老李肯定没见过这么好的酒。李舍因为多喝了几杯,心里埋藏的情感就被搅动起来,不由地感叹说,你女儿是我用自行车救的第二条人命,第一条命救的是我儿子。   李舍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凌虹听,最初凌虹因为开车没有喝酒,但是听着听着,她就感动了,拿起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陪李舍喝酒。   凌虹说,今晚不开车了,打出租车回家,来,李大哥,我敬你这个大好人一杯酒,给你找个心理平衡。   李舍说,我倒算个好人,可好人没好报,你看我现在,妻离子散了。   凌红说,李大哥,你信不信?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是你的东西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不住。   凌虹喝了几杯酒后,也就把自己心底的情感倒出来。凌虹早先的男人是一个汽车经销代理商,后来爱上了手下的一个女孩子,跟凌虹离婚了。那时候他们的女儿还不满一岁。   凌虹说,我总算挺过来了。   李舍举杯跟凌虹碰了一下说,你不容易呀。   两个人喝完了白酒,又喝了一瓶红酒。凌虹还想喝啤酒,李舍看她快要醇了,就不让她喝了。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扶进去,想了想不放心,自己也就跟着上了车。凌虹让他下车回家,说她认识路,李舍说那不行,你醉成这个样子,我怕司机把你拉到一个僻静地方强奸了。出租车司机不高兴了,让他们下车,不拉活了。李舍一瞪眼,说,你不想活了?开车!   司机不敢多话了,开车就走。凌虹很快就睡着了,司机问他们到哪儿去,李舍用力把凌虹摇醒,让她指路。凌虹指挥着司机东拐西拐的,到最后把司机都搞迷糊了。司机觉得这么走下去没个头了,就在一家宾馆门口停下来,对他们说到了。李舍付了钱,刚搀扶凌虹下了车,出租车赶忙掉头就跑。李舍看着眼前的宾馆,知道被司机骗了,就对凌虹说,你看看他把我们丢在哪儿了?我不跟你来行吗?我不来他还不知道把你拉到哪里去了,这孙子!凌虹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看了一圈,突然指着一条街道说,朝那边走,我家在那边。李舍不管对错,按照凌虹的指点,走完一条街道,拐个弯进了一个小区,竟然找到了凌虹的家门。   李舍把凌虹扶进客厅。里屋的灯突然亮了,李舍忙朝外走,担心被她家里人看到了。凌虹抓住他的胳膊,说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李舍不用凌虹送,两个人扯来扯去,都不肯松手。   凌虹就说,你别走了,就睡我这儿。   李舍指了指亮灯的屋子说,不行不行,你家里人看见不好,我还是回去了。   凌虹说,没别人,那是小阿姨。   凌虹拽着李舍进了自己的卧室,打开灯。卧室的床罩和墙壁都是米黄色的,在台灯光的照射下很柔和。凌虹把包朝地板上一丢,朝床上一躺说,睡觉。   第二天早晨,凌虹醒来,发现李舍躺在地板上,睡得很幸福。她摇了摇昏沉沉的头,终于想起昨晚的事情,就笑了。这人,睡在地板上了,也不怕凉了身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对李舍就又多了几分敬意。她想,自己要找的就是这种男人,本事不大,老实可靠,能给自己遮风挡雨顶雷电,伴陪自己走完一生的路。   李舍醒来后,凌虹就说她决定聘用他为公司副总经理。李舍不答应,自己就会做饭会修理自行车,别的什么都不懂,去公司打水扫地还差不多。   李舍说,算了算了,你的好意我领了,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凌虹说,我肯定能把你打造成一个白领,你就不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李舍说,怎么不想,可我害怕……   凌虹说,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再说。   就这样,李舍真的去了凌虹公司,坐进了副总的办公室。      11      凌虹公司做塑钢门窗和厨房系列用具业务,生意做得很大。李舍进入后,主要负责业务洽谈,说白了就是攻关拿项目。李舍平民一个,没有官方关系,想拿到项目的确不容易。不过李舍也有优势,没什么身份,就不存在脸面问题,什么人他都敢去见。客户不知道他是一个修自行车的,他们看到李舍的身份就是公司副总。作为副总,说话办事透出一股平民气,就让他们觉得可亲,觉得此人很有涵养,合作起来放心。上任不久,李舍竟然谈下了一个楼盘的大生意。   事业成功了,李舍心里就有了底气,走路的精神头都不一样了。而且,他也渐渐适应了公司职员对他的称呼,听到部下喊他李总,他点头微微一笑,就连凌虹看见了,都觉得他很有派。   王春花知道李舍的情况后,又吃惊又愤恨,骂李舍是母猪冒充大象,猴子打扮成电影明星了。骂归骂,李舍就是一天天走运了。她就去劝妹妹王春水,赶快带着李溪去于天那边住,就算不能跟于天结婚,给他当二奶都行。王春水嘴上责备姐姐胡说八道,心里却恨上李舍了。虽然两个人离了婚,但她毕竟对李舍还有一份惦念和期待,现在看到他跟凌虹在一起了,心里就不是滋味。她主动给于天打了电话,问双语学校旁边的房子怎么样了,于天说最多一个月就可以入住。   其实凌虹那边,确实跟李舍说得很明白了,李舍也动了要跟凌虹结婚的心思。他想王春水不可能跟他复婚了,她要回到于天身边。有好几次,他在凌虹家里,看着穿睡衣的凌虹在眼前走动,也想把这个白嫩的身体抱在怀里,可每次准备下手的时候,他眼前就冒出王春水的影子,冒出李溪的影子,就觉得对不住他们。于天那个假美国佬,会不会照顾好王春水?李溪跟着假美国佬,会不会不习惯?他左思右想,心里总是悬着个东西放不下,事情就一直拖着。凌虹也不着急,李舍能飞到哪儿? 再说了,即便是他要飞走,谁也拦不住的。在她看来,不管自己跟谁在一起,都是一种缘分,水到渠成。   李舍在情感面前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挑担刘坚强却果断起来。那天刘坚强回家,突然对王春花说,我要跟你离婚。王春花以为刘坚强跟她开玩笑,她就说,你跟我离婚?好呀,我早就跟你过够了,就你这种窝囊货,也就我收留你!刘坚强就把一纸协议书放在王春花面前,让她签字,她这才愣住了。   王春花跳起来骂,姓刘的,你跟我动真格的?好你个王八蛋,我把你的脖子拧断了。   王春花像往常那样扑到刘坚强身上又抓又打,刘坚强抓住她的两只手用力一推,她就倒在地上。刘坚强很硬气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中午我回家,如果你还没签字的话,我就去法院起诉了。   好呀姓刘的,你去公司上了几天班,就勾搭上女人了,我让于天开除了你!   开除了我也离婚。   我拿刀剁了你!   你用肉馅机绞碎我都没用。   刘坚强气势磅礴地走出屋去,王春花傻在那里。事情来得太突然,王春花没一点精神准备,她做梦也想不到刘坚强会突然挺拔起来。王春花懵了,似乎天突然塌下来了。她磕磕绊绊跑到了妹妹家里,见到王春水的第一句话就说,春水,姓刘的要跟我离婚……话没说完,就咧嘴放声大哭。   王春水也觉得很意外,说不会吧?我姐夫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事?   姐妹俩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就是没想出好主意来。王春花后悔当初让刘坚强去于天那里上班了,就要给于天打电话,让于天辞掉刘坚强。王春水摇头说没有用,像刘坚强这种人,一般情况不会发威,但真正硬起来,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这时候,一边的李溪说话了,说给我爸打电话,我 爸跟姨夫关系最好。   王春花说,你爸?你爸也是花心大萝卜!   李溪说,我爸才不是呢。   李溪不管王春水和王春花同不同意,抓起电话拨通了李舍的手机,把事情告诉李舍了。李舍说,儿子,你告诉你妈,别着急,我明天回家。   第二天中午,李舍去了王春花家里,王春水和刘坚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李舍问那女的情况,刘坚强都说了。女的跟刘坚强在一起上班,比刘坚强小十岁,离异无子女。   李舍说,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她有钱,还是年轻漂亮?   刘坚强说,不是,她对我好。   李舍说,怎么对你好?   刘坚强说,说话就对我笑,从来不发脾气,还给我捶背。   李舍说,还有呢?   刘坚强说,我想怎么着她都行。   李舍说,胡说八道,你以为她是你篮子里的菜,怎么择都行呢。协议书在哪里?我看看。   刘坚强就把协议书递给李舍。刘坚强觉得他跟李舍算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李舍一定会支持他的。刘坚强说,兄弟,我的情况你知道,真是不能再委屈下去了。李舍接过协议书,看也不看就撕碎了,刘坚强傻了眼。   兄弟你干什么你?怎么给我撕了?!   离婚?你做梦吧!   我他妈就要离,你能把我怎么着?!   李舍抡起拳头就打刘坚强。刘坚强积极应战,可他很快发现李舍要跟他玩命,他就转为防守了,绕着客厅躲来躲去。李舍在后面追打,看到什么物件就抓起来当武器,刘坚强就不敢朝厨房跑,担心李舍抓起菜刀砍死他。最后他被李舍逼到了墙角处,忙抱头蹲下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啦!   李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说,还离婚不?   刘坚强说,你自己离了婚,又找了个年轻的女老板,凭什么不允许我离婚?   李舍说,你放屁!谁说我找了个女老板?你以为离婚好玩呀?我告诉你,自行车零件都是原配的好,别说人啦,现在那女的对你笑,给你捶背,结了婚就能让你哭。你以为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能耐呀?找漂亮女人你就活得累!你看上那女人漂亮,别的男人也看着漂亮,整天给你惦记着,就你这个熊样,你守住几天?!就算王春花不好,晓燕呢?晓燕那么大的女孩了,你忍心让她去叫别的男人爸爸吗?人一辈子活了个啥?不就是为了孩子嘛!   刘坚强就蹲在地上哭了,说,你不是不知道,她对我什么样子?   李舍说,以后她对你还像过去那个样,我来帮你收拾她。   刘坚强低声说,这可是你说的。   李舍说,我说话算数。哎,你还不把他扶起来?   王春花看到李舍朝她瞪眼,忙跑上去搀扶刘坚强,动作特温柔。王春花说,李舍你下手真狠,再偏一点就打到眼珠上了。李舍不理睬王春花,转身朝屋外走去。王春水跑上去开门,跟着走出门外,想对李舍说几句感谢的话,李舍却没站住,也没有回头。   王春水看着李舍上了电梯,自己在楼道呆呆地站了半天。   这件事让王春花彻底转变了对李舍的看法,她开始劝妹妹王春水赶快跟李舍复婚,要是晚了,李舍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了。王春水心里乱糟糟的,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跟李舍的关系了。   过了几天,于天来电话,说在双语学校旁边买的房子装修好了,他已经雇了搬家公司帮王春水搬家。王春水在电话里支吾了半天,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就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觉得搬家前应该给李舍说一声,于是就打了电话。李舍匆忙赶回来,跟刘坚强和王春花一起,帮王春水搬运东西。儿子李溪不想走,李舍就给李溪做工作。儿子,那边的学校条件好,你听我的话,就去那边上学,周六周日想过来玩,谁也没把你的腿绑起来。你学习好了,将来挣了大钱,老爸就什么也不干了,跟着你享受!李溪听了李舍的话,竟然点头同意了。   东西都装上了搬家公司的大头车,司机和搬运工坐在车上,等着前面那辆奥迪车带路。奥迪车是于天派来接王春水和李溪的,里面坐着于天的女秘书。王春水看了李舍一眼,不说话也不上车,似乎等着李舍说点什么,李舍就朝她笑了笑,说,走吧,都等着你了。王春水就上了奥迪车。这时候,李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奥迪车刚开出几十米远,王春水就从前挡玻璃上的反光镜里,看到了满脸泪水的李舍,她就让司机停下车。   王春水下了奥迪车,走到后面的大头车前朝司机招手。司机探头问有什么事,她说不走啦,把东西搬回去。搬运工不明白王春水瞎折腾什么,都坐在车上不动。她就大声喊,你们听到没有?搬运工开始朝车下卸东西,一个个摇头不解。女秘书却明白了,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给于天打电话。   李舍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王春水就走到他面前,说,你还傻愣着于什么?往家帮东西!   刘坚强就上前捅了李舍一把。李舍再去看王春水,发现她正跟姐姐王春花哧哧地笑着什么,眼睛还朝他这边瞟着。李舍突然浑身是力量,自己搬起那个大梳妆台,步子趔趄着朝楼里走,没走几步,后面就有一双手伸上来帮他抬了。   是王春水的一双手。      责任编辑 李春风 上海探戈 朱晓琳   1      爱德华把信封里拿出来的一叠人民币反复数了几遍,然后当着中介公司代理人的面,郑重其事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至此,房东汪太太的心情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四室两厅一大套公寓房子,租给了四个外国人,租金远比一般中国房客出得高。汪太太一家在两年前上海房价疯涨的日子里买了这套市中心房子,总价一百七十多万元。一家人耗尽全部积蓄付掉一百万,余下的贷款就得想方设法靠出租房子来还了。   现在好了,有四个外国房客住了进来,每月房租凑起来顶了还贷额还略有剩余。虽说汪太太一家目前仍挤在两居室的老房子里,可毕竟置下了这么套繁华地段的公寓房。等贷款还清后,汪太太一家就可以舒舒服服享用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而且近一半房款等于是由房客们付的。汪太太算是信服了中介公司代理人的眼光,宁可将房子空关几个月,也得找到信誉好、出得起高房租的房客。比如眼下这四个肤色迥异的外国房客,订下的租期都在一年以上,可以肯定他们也不会像那些出了高租金导致心理不平衡的房客,随意损坏房内设施,纯粹的损人不利己。   爱德华看着汪太太把钱放进手提包,笑容将她脸上每条细小皱纹都展成了菊花瓣。爱德华觉得时候到了,他应该再向这位精明的房东太太争取点什么,以期让付出的租金利益最大化。爱德华说:“汪太太,我那房间是全套房中唯一朝北的,冬天阴冷采光也不足,跟我老家伦敦差不多,可我付一样多的房租真有点吃亏,您是否能在其它方面给我作点补偿呢?”爱德华这几句话是英文夹着中文表达的,他虽在英国学过两年汉语,但要应付租房代理人和汪太太这样的中国房东显然不够用。好在汪太太的女儿汪宜文英语讲得不错,可以及时准确地将房客意思转告给母亲。   汪太太笑了:“爱德华先生,你那房间虽然朝北,可里面凹进一块有个三平方米的小卫生间。这样你每天就不用跟其他房客抢卫生间用,又方便又干净,这点好处值多少钱你自己也好算一算的呀。”汪太太说着朝中介公司代理人和女儿用上海话嘀咕:“这人大概是英国犹太人,算盘精得不得了。”   代理人只想尽快结束这桩租房交易,敷衍道:“不是犹太人也有犹太人的脑子,所以我们中介公司这点代理费真不是好赚的,有时候碰到的外国人门槛比中国人还精呢。”   当天下午英国人爱德华就认识了将要生活在同一屋顶下的其他三位房客。瑞士姑娘西尔维娅是汪太太的第一位房客,先挑了朝南最大一个房间。这个具有吉普赛人血统的棕发女孩到过世界上几十个国家,会多种语言,来上海不到一年,连上海话都能听懂不少。   肤色黑亮的尼姆来自非洲喀麦隆,身高近两米,走在上海街头总有中国人上来问他是不是从NBA赛场上退下来的。这种时候尼姆就会大声回答:“我是外国人,不是美国人。”尼姆最喜欢说这句“我是外国人”,尽管他的话在中国人听来纯属多余,这儿谁会把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误认为是自己同胞呢?尼姆喜欢处处强调自己是外国人这个客观事实,因为听他说这句话的中国人多半会立刻变得客气起来,也许中国的传统习惯就是对外来客人要比对自家人客气三分。   跟爱德华房间门对门住着日本人河村俊二,这个小个子男人耳朵里永远插着MP3。爱德华不明白河村俊二为什么想把自己变成聋子,不但别人跟他说话他听不见,长时间听耳机对耳膜损害也太大了。   现在爱德华不奇怪房东汪太太何以能找到四个清一色的外国房客,原来他与三个同住者都是附近F大学的留学生。不管他们各自来上海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签证时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学生。   爱德华来中国前是英国利兹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博士生,按英国大学规定,博士生若选择与其专业相关的外国大学进修或实习,学费可由英国大学支付。爱德华之所以来到上海,是因为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中国已成为当今世界上最为活跃的经济体之一,而上海又是中国开放发达的城市,一百多年前就有不少英国人在上海做贸易。当然爱德华来上海,决不会仅仅满足于游学般待上一年半载。他要在上海寻找赚钱甚至是开创人生事业的机会。爱德华身上并没有犹太人血统,然而自从他选择了国际贸易专业,这辈子就打算把最大限度获取和拥有金钱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   四个来自地球不同角落的房客聚集在中国房东的客厅里,河村俊二出于礼貌,勉强坐在一旁,耳朵里依然插着随身听。爱德华过去拔掉河村的耳机,他以为河村是听不懂另外三人说英语才戴上耳机的,所以主张大家往后在这个客厅里最好说汉语,他们本来就是来学汉语的留学生。   住在这套公寓房里的每位房客,除了每月的房租外,还得分摊水电煤气物业管理费。客厅里安有一台电话,房东汪太太也没有交待过使用细节。爱德华一来就注意到了电话机,说:“如果你们各位喜欢用手机,这台电话的使用权就归我好了,每月费用由我一个人支付。当然,如果你们想用这个电话,每分钟请付一块钱,接听五毛,我不在家时可能会拔掉插头。若你们都同意的话,我们四人现在就签个电话使用合同。”   瑞士小姐西尔维娅没等爱德华说完,一脸鄙夷表情将五官都拧在了一块。“哟,都说英国男人是绅士,怎么爱德华先生像F大学后门小街上的摊贩,为五毛钱一块钱费那么多口舌。要是有一天我男朋友打电话来,你也坐在旁边掐表计时吗?那样的话还不如把电话机抱到你房里去吧,省得你费心,别人也累。”   尼姆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将两条长腿分开,双手在两腿分开处的沙发上敲着非洲鼓点想心事,根本没有兴趣参与关于使用电话的谈判。尼姆想学好汉语后能考上F大学的体育运动管理系,日后回到喀麦隆当个中学体育教师或是体育经纪人,这也是在北京大使馆当参赞的父亲对他的基本要求。如果尼姆一年后考不上体育系读本科,父亲就会把他送回喀麦隆。他已经过了十八岁,没有理由跟在外交官父母身边享受所在国的优待,那些优待通常是给外交使节未成年子女享受的。   河村俊二不知什么时候又插上耳机,他不会说英语,汉语也不如爱德华他们三个说得溜。他把耳机视为一种自尊心保护手段,就像替自己裹了层音乐外壳,陡增不少安全感。河村俊二的父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日本超一流围棋国手,现在父亲老了,下不动围棋,就在自己开的棋院里整理年轻时的棋谱,打算出几本棋书留给后人。河村俊二是家中兄弟姐妹里性格最像父亲的孩子,围棋也下得最好。可他来中国并非跟围棋有关,他想在上海学习开茶坊的经验,回日本后开一家可以让围棋爱好者以棋会友的茶馆。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河村俊二说过,喝茶与下围棋,是人生最清雅的两件事。      2      爱德华起床的时候,其他三位房客已经去F大学上课了。应该说他们三个都是好学生,每天上午准时踏进教室,跟着中国老师学汉语。而爱德华几乎已经忘了自己那位中国班主任老师是男是女。有一回西尔维娅问爱德华:“既然你斤斤计较每分钟的电话费,为什么不心疼在F大学每学期一千多美元的学费呢?”爱德华当时淡然一笑,没有回答瑞士女郎的问题,他自己心里早就算过那笔账,只是不想轻易报给旁人听罢了。   来中国以前爱德华在利兹大学学过两年汉语,他一点都不认为坐在课堂里中规中矩学来的汉语比马路上听来的中国话更实用。爱德华不去上课并不意味着学不好汉语,相反他在上海每时每刻都不放弃任何与中国人交往讲话的机会。同住的三位房客遇事必须同中国人打交道,都喜欢把爱德华拉上,除了他人高马大能替人壮胆,最重要的还是爱德华是他们几个中说汉语最流利的,时不时还能蹦几句上海话出来。当然爱德华也非心甘情愿每学期白白送给F大学一千多美元学费,尽管学费可以回英国报销。可按中国政府规定,要是不在中国大学里注个册,他就没有在中国长期逗留的理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中国有正当居留权,然后找机会挣钱,挣出超过学费生活费的钱来。   前几天房东汪太太的女儿汪宜文来找爱德华,说她有位朋友在电视台工作,想请一位英语纯正的外国人为一些出口的中国电视纪录片配画外音。电视台开出的酬劳很让爱德华动心,每周去电视台工作两个下午,每次五百元,而且还是税后。爱德华算了笔账,这份工作能让他每个月挣上四千多块钱,顶个上海年轻白领了。要是活儿多干得长,挣回学费房租生活开销不是件难事。爱德华很庆幸自己租了汪太太的房子,碰上个能为他带来财运的汪小姐。爱德华当即揽过汪小姐肩膀,想亲吻一下她的脸颊作为答谢,汪宜文一把推开爱德华:“我可不能白白送你个发财机会吧,房屋中介都得收中介费呢,何况我给你找了这么个美差。”爱德华摊开双臂:“开价吧上海美人,不会是想要我娶你吧?”   汪宜文脸红了,上海女孩特有的自尊让她立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别以为你们外国人在这儿都能充阔佬,好像中国女人想排着队嫁给你们似的。一百年前上海人对洋装瘪三就有十分清醒的认识,别说现在了。”   爱德华不明白汪宜文说的“洋装瘪三”是个什么词,汪宜文觉察到自己用词有失礼貌,便含糊着打算蒙混过去。汪宜文向爱德华提出的回报要求是,让爱德华每星期免费帮她练习两小时英语口语,这是她当好一名国际导游的业务本钱。爱德华一口答应:“早知道英语口语在中国这么值钱,我该把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也带到上海来,她闲在英国家里整天跟邻居们聊天可挣不了钱。”   今天是爱德华去电视台工作的第一天,所以上午他决定逃课,以便养精蓄锐打好头一仗。厨房水池里堆着另外三个人用过的餐具,垃圾桶也满了,客厅里四处散落着报刊杂志,还有尼姆臭哄哄的运动鞋。   爱德华火了,他从来没在这样脏乱的环境中生活过,他肯定自己无法长期忍受这种情况。房东汪太太租房收钱,可没有义务来管理房客的内务清洁工作。爱德华勉强在餐桌上收拾出一片足够他用早餐的地方,他想煮杯咖啡,又发现咖啡壶里还残留着煮过的咖啡渣。一定是那个瑞士懒女人西尔维娅,爱德华心里想着,放弃了煮咖啡的念头。好在公寓楼出去不远处就有“星巴克”咖啡馆,这种遍布上海街头的美式咖啡虽不怎么地道讲究,可是很对中国人胃口。爱德华决定去“星巴克”解决早餐加午餐,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不想让自己心情不好。   “星巴克”里人不多,靠窗且安静的几处座位都是外国人占着,看来这座城市里外国人真不少,也许这些外国人也像爱德华一样,带着希望和憧憬来上海创一番天地。爱德华要了杯咖啡和一份火腿三明治,他不能让自己吃得太饱,他得保持头脑清醒。一个人吃得太饱时,血液都到消化道去工作了,就可能造成大脑缺氧,这是英国人的养生观点。   身后那一男一女好像是美国人,牛仔裤加耐克鞋是他们进入一切场合的标准装束。爱德华听出了那对男女的美式英语口音,心里浮起一丝嘲讽,英国人听美国人说英语从来没有顺耳的时候。爱德华想起有一回汪宜文看着电视新闻说:“布什这样口齿不清的人怎么会选上美国总统?真不可思议,哪有英国首相布莱尔讲的英语好听。”想到这里爱德华自豪地吞下一大口三明治,汪小姐说得不错,英国人的英语就是好听。从今天起,爱德华就要用这好听的英语在上海为自己挣出一份他想要的生活。   电视台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爱德华,这个团队里大多是年轻人。因为爱德华是个外籍人士,那位人到中年的部主任才露面说了几句欢迎他来帮忙之类的客套话。爱德华要做的事情是根据已经翻译好的纪录片脚本念英文解说词,那些英文台词不知是否也请外国人校正过,翻译得相当不错,几乎找不出语法和词汇方面的问题。导播让爱德华适应了一下念解说词所需要的节奏,随即便正式开始录音。这是一部介绍中国洪泽湖渔民生活的纪录片,画面非常美,解说词也写得生动有趣。爱德华很快进入了解说角色,念得声情并茂。   爱德华没想到为中国电视台打工竟然如此轻松顺利,不过两个多小时,他就在上海挣到了第一笔钱,五张粉红色的人民币放在信封里交到了他手上。导播说:“爱德华先生,你是我试用过的英语解说词朗读员中最有悟性的一个,只要你在上海,我希望与你长期合作。”   一个中国年轻人送爱德华下楼,在电梯里对他说:“你可真走运呀,老外。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研究生,来电视台工作第一年工资还不如你打工报酬的一半呢。”爱德华夸张地摸摸自己的高鼻梁,得意地笑了起来。   走出电视台大门,初秋时节的晚风吹在身上柔柔的带着些许凉意,但凉得很舒服。爱德华不想这么早就回家,这个傍晚街上的每个中国人看来都那么亲切可爱。爱德华想起了汪小姐,要不是她介绍,一个初来乍到的老外,哪能这般轻松顺当找得到电视台里轻松又挣钱的机会。爱德华希望马上回报汪小姐,如果她愿意,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那两个小时的免费英语口语课。另外,爱德华想到自己在上海有挣钱的地方了,生活质量必须立刻提高一个档次,他想请汪小姐帮他找个做清洁工作的女仆,用中国话说就是钟点工,他可不想每天在脏兮兮的厨房里打发肚子。   汪宜文电话里的声音透着兴奋和一点点惊讶,她大概没想到爱德华这个英国人还多少懂点中国人的处事习惯,得了人家好处就该想着回报。汪宜文不想让父母知道她与爱德华之间的交易和往来,怎么说她也是房东的女儿,不能在房客跟前太掉身价。汪宜文把上课的地点选在“星巴克”,二十多块钱一杯咖啡,坐一晚上都不会有人撵你。除了“星巴克”,上海小姐汪宜文好像想不出更合适与一个老外面对面坐着的场所。爱德华听到“星巴克”,心里无奈地一声叹息:“又是星巴克,嘁,这些中国人。”      3      这个星期五晚上难得四位房客都没有外出活动,而且不约而同选择了在家做晚饭吃,十几平方米的厨房便有些转不开身。好在这是挺时尚的开放式厨房,与餐厅连在一块,中间只不过隔着个长条形酒吧台。   爱德华拎来一瓶红酒四个酒杯,要请大家喝一杯。他是四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滋润的,有理由也应该稍稍破费一点。就像中国人习惯的那样,得了好处不能全吞,得匀出点来给旁人分享,往后才会好运不断。况且爱德华这杯酒也不是白白请人喝的,他有事情要跟三位同住者商量。   汪宜文为爱德华找了个安徽来的小保姆做钟点工,每小时十块钱,每星期来两次共干四个小时就是四十块钱。爱德华想自己的卧室收拾一下用不了半小时,关键是客厅餐厅厨房需要清洁,可那是公共部位,由他独个出钱雇人就太不合理了。爱德华希望与三个同住者分摊钟点工的工资,这也是他请众人喝一杯的初衷。   尼姆首先举手赞成,他的运动衣裤鞋袜太脏太臭,放进洗衣机去洗他都懒得动手,有小保姆代劳就太好了。   西尔维娅也不反对,她在“新上海”语言培训学校找了份教法语的工作,每堂课四十五分钟报酬就有一百五十块钱,付给小保姆每小时十块钱,用上海人的话来说真是“毛毛雨”。西尔维娅很喜欢“毛毛雨”这个词的含义,太形象太精确了。用一点“毛毛雨”钱就能换来让保姆伺候的生活,来上海前她想都不敢想。中国人的劳动力太便宜,便宜得简直让西尔维娅感觉有点对不起那个还没见过面的中国小保姆。   河村俊二本来是个勤快的人,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用过的东西收拾干净,但他现在跟另外三个人住在一起,不好意思反对大多数人的决定。河村俊二也找了个打工的地方,每天晚上去徐家汇附近一家红茶坊干活,每小时挣二十块钱。虽然挣钱少,但老板已将他的工种从拉门换到了给客人上茶水点心。如果他干得好,还可能被老板进一步重用,比如去楼上雅座服务或是当收银员。总之河村俊二想把这间红茶坊里的每个岗位都干一遍,这样积累下经验才好回日本去开茶馆。   安徽小保姆玉春很快就来上工了。她在这处“兆丰花苑”小区里揽了好几份人家的活儿,每天从早到晚走马灯一样不停转着,那手脚麻利程度让四个老外看得目瞪口呆。   玉春一进门总是先让洗衣机洗衣服,这当口她用吸尘器吸地或清理客厅厨房。嘴上与雇主聊天,眼睛还不时瞟一眼电视里的搞笑节目,浑身上下没有哪处器官闲着。有时爱德华想让玉春歇会儿喝杯咖啡,玉春总是笑着拒绝:“有那工夫一个房间都收拾出来了,中国人都知道时间是金钱,你是外国人还不懂?”玉春在上海当小保姆每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另两家还管了她一日三餐饭。玉春很得意地告诉爱德华:“在安徽老家,男人都没我挣得多呢。”   要是碰到西尔维娅,玉春就会告诉她一些通常女孩间才肯道出的小秘密。玉春的小秘密是攒了钱往后在上海找个男人成家,找不到上海人的话就找个也在上海打工的安徽老乡。玉春说:“西尔维娅你不知道嫁个上海男人有多好,他们脾气顺,疼自己女人,下班回来就帮老婆干活。再说嫁了上海男人就不愁没房子住了,往后孩子也能做上海人。 ”玉春说话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跟汉语课上老师说的标准普通话差距很大。本来西尔维娅想跟玉春多聊聊天练习口语,现在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西尔维娅觉得玉春是个很有理想的小保姆,她已经为自己和未来的孩子规划好了人生目标。   玉春和西尔维娅说话的时候,爱德华也在一旁听着,他从玉春想到了自己妹妹露西。妹妹上完中学就在伦敦郊外一处加油站小店里当店员。人虽长得漂亮,可学历不高,在英国也许只能一辈子待在加油站小店里了。前不久爱德华去电视台配音,在电梯里遇上一个广告公司的星探,那人看中了爱德华的英国绅士形象,介绍他去拍了两个男士西服广告,轻轻松松就让爱德华挣了五千块钱。星探对爱德华说:“要是个漂亮洋妞拍这样的广告,报酬可比你多一倍呢。”爱德华完全相信星探的话,只要你长着西方人的脸,在上海就不愁挣不到钱。   爱德华打算让妹妹露西在圣诞节假期时来上海。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三个同住者,而是先去跟汪宜文商量。汪宜文是房东的女儿,又比汪太太好说话,妹妹来了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爱德华想让她住在自己房间里,反正他的房间很大,用家具拦出兄妹二人的生活空间不成问题。尽管如此,爱德华还是想先征得房东同意,毕竟住房合同上写明每个房间只能住一位房客。   汪宜文知道爱德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请她吃饭或喝咖啡,一般情况下是得了她的好处要回报答谢,或者是有把握从她这儿得到下一个他所期待的好处。爱德华道出了原委,他想让妹妹来上海后也住在他的房间里。   汪宜文听爱德华说完,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咖啡问道:“你妹妹打算住多久,要是时间太长,即使我们房东不说话,那三位同住者也会有意见的。本来人家出了钱有四分之一的公共面积使用权,多住一个人就变成只有五分之一了。”   爱德华松了口气:“汪小姐你放心,他们三个我会去商量的。等我妹妹来了就把小保姆玉春辞掉,那点活让我妹妹来干,作为换取居住的条件。我妹妹不仅会收拾屋子,还会做一手好饭菜呢。”   汪宜文听完爱德华的如意算盘差点叫起来,说:“爱德华,我真不相信你是英国人,比中国温州人还精明呢。”爱德华截住汪宜文话头:“你说得太对了,就兴你们中国人连伙结帮往我们欧洲去开餐馆做皮鞋,就不许我们带自己家人来中国寻找发财机会呀?”   汪宜文原想小保姆玉春才替四个老外干了几天就被辞掉,心里没准会埋怨她这个介绍人。可是汪宜文多虑了,像玉春这样勤快伶俐的小保姆,即使把每天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干钟点工活,也不愁没人雇她。玉春听说爱德华的妹妹要来上海接替她这份活儿,不但不恼,倒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衡舒坦。原来洋女人也不比她高贵多少,来上海想站住脚跟,一样得从当保姆做起。反正都是在“兆丰花苑”里当小保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玉春还很得意自己保姆队伍里有了个洋妞。   露西一来到上海,爱德华就把她带到自己上汉语课的F大学里去,介绍她认识了中国班主任老师。爱德华的打算是,往后自己没工夫上学的日子,就让妹妹去他座位上坐着,听懂多少算多少,总比白白扔掉那么贵的学费好些。汪宜文后来对爱德华说:“你家祖上一定有犹太人血统。”      4      西尔维娅兼教法语的“新上海”语言学校是一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开办的,从校长到兼课教师大多是洋面孔。西尔维娅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才感觉到,这座城市里年轻人学外语已经表现出一种疯狂的态势。所有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在大街上稍微放慢脚步,肯定会有中国人上来主动搭话。他们的目的十分简单,无非是想同西方人操练几句英语口语。所以“新上海”开办以来生意一直很火爆,分校开到了上海每个区的中心地带,报名人数依旧天天增加。原因就在于“新上海”所聘用教师的外籍身份。中国正在大踏步迈向国际化,什么都得讲究国际面孔。有个出生在法国巴黎的华裔男孩,操一口正宗巴黎腔法语,却在竞争“新上海”的临时教职时败给了西尔维娅。因为那男孩长着与中国人无异的面孔,他来教法语的话,中国人不放心,一样花钱总觉得从洋面孔嘴里学来的外语才更正宗些。西尔维娅心里有点同情华裔男孩,他的法语远比西尔维娅讲得规范正宗。西尔维娅虽然来自瑞士的法语区日内瓦,但她母亲出生在苏黎世,只讲德语,西尔维娅的法语中带有较为浓重的德国腔,只不过中国人不知道罢了。   这所“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校长是法国人,年纪不大,因留着满脸络腮胡子,中国学生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老巴黎”。校长很喜欢这个外号,他知道上海这座城市历史上就与法兰西有缘。法国的香水,葡萄酒,甚至法式长棍面包,永远不愁在上海没有市场。不信你随便在大街上拦住一个上海人问问,若是有钱有闲的话,世界上哪个国家是他最想去的?多半上海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法国。现在上海人叫校长老巴黎,恰恰是对他身份的肯定和欣赏。   西尔维娅刚开始教法语时,心里有过一阵忐忑不安。她从小跟母亲讲德语,跟父亲讲法语,是在双语环境下长大的,法语水平不如真正的法国人。可是老巴黎校长替她打气:“你长着黄头发蓝眼睛还担心什么?这可比你的法语水平更重要呢。”果不其然,西尔维娅在“新上海”教法语以来,中国学生都对她尊重有加,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法语语法或发音有什么问题。   因为在“新上海”兼课,西尔维娅很快成了留学生中的富姐。她可以住在 “兆丰花苑”的高档公寓里,出门就打的,泡衡山路酒吧,逛“恒隆广场”也成了她在上海生活的一部分。要是她待在日内瓦,哪里找得到这样轻松挣钱的机会,跟男朋友出去约会都得斤斤计较分摊矿泉水面包和车子的汽油费。西尔维娅庆幸自己来到了上海,这真是一个专为外国人提供机会和运气的大城市。西尔维娅想在上海尽可能长时间留下来,她向老巴黎校长提出过希望与学校签订一份正式的兼课合同,这样可以保证目前的生活状态持续下去。可是老巴黎总是吱唔着以各种借口回避签合同话题,而且校长本人和“新上海”的另外几位意大利语、德语、西班牙语教师,每隔三个月会定期消失一次。西尔维娅后来才知道老巴黎他们是去香港续签旅游签证的。这几个所谓教学经验丰富的校长教师,都不具备在中国境内工作所需的正式职业签证。严格地说,连西尔维娅在内,“新上海”语言学校里工作的所有外国人,几乎清一色属于非法打工者。西尔维娅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西方国家对所有非法外来打工者的处罚,最常见的是驱逐出境。那么中国政府一旦发现了“新上海 ”语言学校窝着一群外国黑工,会不会也将他们驱逐出境呢?   来上海这些日子,西尔维娅已经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充满活力的国际大都市,她不想离开上海,她只想在上海过上满意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愿意故意去抵触中国政府的法规法令。西尔维娅这时最容易想起的求助对象是爱德华,爱德华也在外面兼职打工,而且是他们几个人中在上海活得最惬意最滋润的。爱德华汉语说得好,人又长得帅,再加上脑子灵活,天大的犯难事情在他看来都可以找到中国朋友帮忙。爱德华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有中国朋友关系,这件事可以搞定”,要不他也不会把妹妹都带到上海来。   吃晚饭时大家聚在厨房和餐厅里,看上去一桌吃饭的人其实各吃各的,只不过身子凑在一块罢了。西尔维娅特意做了个鹅肝沙拉请众人品尝,她知道爱德华最爱吃各种味道的沙拉,但她不能明说只请爱德华一个人,所以将沙拉盘放在了餐桌中央。西尔维娅边吃饭边问爱德华:“你我都是持学生签证来上海学汉语的,现在打工挣钱不违反中国政府的法规么?”   爱德华叉起一块肥鹅肝,将叉子在空中转了个圈,轻松放入嘴里笑道:“那有什么?我们干的事情都是中国人干不了的,他们不找我们找谁?只要凭工作挣钱,别忘了纳税,中国政府是不会来管我们的。”爱德华咽下肥鹅肝,见西尔维娅依然眉头紧锁,又补上一句:“我有中国朋友关系,是上海一家企业管理咨询公司的,只要你肯付一千块钱,他们可以帮你把学生签证去改办成职业签证。”   他们说话的时候河村俊二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这时他插话道:“爱德华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外国人在上海打工,只要不逃税,别的事情有中国朋友关系都可以搞定。像我打工的那家红茶坊,日本客人来得多,老板就很用得着我这样的日本人来当服务生。老板说我打工是合法的,他已经帮我把所有事情都搞定的。”河村俊二喜欢用上海话说“搞定”这个词,从上海人嘴里说出这个词,意味着一切麻烦都不存在。   西尔维娅放心了。她想起汉语课上学到过一句中国俗话:天塌下来砸高个。在打工这件事情上,有爱德华河村俊二他们挡在前头,她实在是不需要太多虑的。上海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外国人,成千上万呢。除了纯粹来旅游的,哪个外国人不在寻找各种机会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   四个人中只有尼姆是拿中国政府公费奖学金的留学生,他不需要在上海打工,他的学费和衣食住行都由F大学包了。父亲每个月从北京给他汇来零花钱,他是这套公寓里活得最轻松潇洒的一个。尼姆说:“中国人那么多,好多大学生毕业后都找不到好工作,我们外国人跑来抢中国人饭碗总不合适吧?”尼姆一副局外人的态度显然引起了餐桌边所有人的不满,连上课最少的爱德华都想起中国人常说的那句俗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爱德华说:“尼姆,你当然不用打工挣钱了,你是中国政府花钱请来的友好使者,还有在北京大使馆当参赞的父亲,你就不能同情一点我们这样的外国穷人吗?”   尼姆反唇相讥:“你爱德华还需要别人来同情呀?你在上海过的日子比中国中产阶级还体面呢。”不过尼姆咽下了后面的话,他刚吃完露西烤的馅饼,再跟露西的哥哥抬杠有点不够意思。   露西完全没有觉察到尼姆的心思,她似乎很满意在上海边当保姆边旅游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知要比她在英国加油站小店里当售货员丰富多少倍。露西说:“中国人可没嫌我们外国人来得太多。昨天我和中国小保姆玉春一块去超市买菜,碰上小区的居委会主任,她问我愿不愿参加小区的志愿者队伍,教小区里老年人学习英语日常会话。上海2010年要办世博会,男女老少都想学英语呢。”而且露西在爱德华帮助下也拍过几个电视小广告,大多是为厨房用具小家电做宣传,她那张漂亮的洋脸蛋最容易打动中国家庭主妇们的心。所以露西决定等三个月旅游签证到期时,就去香港再续签三个月,反正她不想离开上海,她对这座城市的兴趣正在一天天浓厚起来。      5      玉春不给这几个老外当钟点工了,可还常常来这儿找露西。两个从未学过对方母语的小保姆,却有法子互相沟通,而且很快就以她们之间的特殊方法——手势加上几个简单音节开始了她们的友谊。玉春爱找露西,因为露西虽是外国人,也拍过几个小广告,但不像她哥哥爱德华那样有些傲慢。露西的主要社会身份与玉春一样是小保姆,这就让玉春没有了被外国人看不起的顾虑。而露西天性开朗爽快,她觉得跟着玉春能学到很多在上海必要的生活经验,所以露西一有空就爱给玉春打电话,相约一块出门或在小区花园里碰头说说话。   玉春干活的那几家上海人,都不反对玉春常跟一个洋妞来往,想来外国人文明礼貌比中国人做得好,玉春多少也能提高点素质。小区里本来不用正眼多看玉春一眼的青春女孩们,自从看到这个外来小保姆身边常伴着个洋妞,尽管洋妞也是外来妹,却好像连带着抬高了点玉春原来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连小区大门口那几个常绷着脸的保安,现在看到玉春也会主动打招呼,笑颜常露。   这一日玉春替东家去超市买东西,想趁机跟露西一块出去逛逛。玉春背了个小小的双肩包,包是汪宜文送给她的。汪宜文介绍玉春给自家那四个老外房客当保姆,没几天玉春就被露西顶掉了活儿。汪宜文觉得挺对不住玉春,送点东西给她也是作为补偿的意思。   玉春看到露西拎了个草编手提袋,那袋子很大,逛完超市能把所买的东西一袋子装回家。露西比划着对玉春说:“你们中国人买一点点东西就用掉一个大塑料袋,那太不环保了。在英国差不多每个女人上超市都带着自家的草编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用商场的塑料袋。”   在超市入口处,保安明明看见露西提了个大袋子进去,可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却一把拉住玉春背后的包带喊道:“喂,寄包去。”玉春扭了下身子争辩:“这么小的包也要寄呀?寄了包我的钥匙钱包放在哪里?”   保安一脸无法通融的表情,又一次抓住玉春的背包带:“寄掉!不寄包不让你进去。”   玉春再次挣脱,指着走在里头的露西说:“她拎那么大的包都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带这个小包?”那保安看看已经回转身来的露西,讨好地说:“人家小姐是外国人,外国人就是素质高,我们放心的。”   玉春再也忍不住了,冲着保安大叫起来:“你少放屁,听你意思中国人带包进超市都是想偷东西啊?你自己是不是中国人?你素质高怎么会站在这里看大门,没去外国人写字楼当白领呀?”   露西过来挽住玉春胳膊,她听不懂这两个中国人在争吵什么,但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起因。露西对保安笑笑,指指玉春和她自己,用英语说:“先生,她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进去呢?”   保安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小保姆模样的外来妹是跟洋妞一块来的,他若再僵持下去恐怕会得罪外国人,造成国际影响。于是保安放开玉春,说:“看在外国小姐面上放你进去,以后到超市来买东西最好不要带包。”保安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不再理会玉春和露西。   玉春眼泪流了出来,她知道今天要不是露西在身边,她是不能背着小包进超市的。尽管这只包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刚够放进钱包和钥匙。她玉春是中国人,中国人在自己国家的超市门口被同样是中国人的保安如此刁难,心里无论如何是很委屈的。而且当着露西的面,玉春尤其觉得心里不平衡。为什么同样当个小保姆,外国保姆好像也比中国保姆高贵些?   这天晚上露西把和玉春去超市的事告诉了哥哥爱德华,爱德华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那有什么?你没见中国人乘坐地铁时不等车上人下来,站台上的人就争先恐后往里面冲,都想抢占个座位。可是常有中国人把他们好不容易抢来的座位让给我坐,有位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硬要把座位让给我这个二十几岁的外国人。在中国人眼里,我们外国人就是比他们高贵嘛。”爱德华说完得意万分地放声大笑起来,露西感到他的得意真正发自内心,还夹带着一丝对中国人的嘲讽。   爱德华自我感觉一天比一天好不是没有理由的,来上海不过几个月,他从中国人对他的态度中享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骄傲和快意。起先爱德华还有点受宠若惊,只觉得中国人的传统是多关照外来者,然而时间长了爱德华觉察出中国人对他的客气谦恭不仅仅在做表面文章,不少中国人确实在他这样的外国人面前会产生自卑感。好像他们理应仰起脸讨好外国人,让外国人高兴才是。比如爱德华在电视台为中国纪录片配英语解说词,拿的报酬就比其他中国人高。后来有个拍电视剧的导演找到爱德华,请爱德华在一部电视剧中扮个总共只有十来个镜头加两句台词的跑龙套角色,给他开出的酬劳顶中国群众演员好几倍,原因就是爱德华的外国人身份。   在拍摄电视剧的片场,爱德华认识了几个来自中国各地的文艺青年。他们大多揣有正规艺术院校文凭,可还是只好漂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他们的淘金或成名梦想远比爱德华难以实现,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另外一个让爱德华自我膨胀的原因是,不管他走到哪里,总会有中国女孩包围着他。在F大学校园里走一遭,常有女大学生上来搭讪,进而她们会向他提出互相学习对方母语的要求,然后无一例外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如果爱德华回答是否定的,她们很可能当即挽住他的手臂,小鸟依人般扑进他怀里。   说起来这些女孩子大多是中国好人家的独生女儿,真正的父母亲掌上明珠,可她们偏偏会在爱德华这样的外国人面前表现出给他当个小丫头都乐意的样子,真让爱德华难以理解。爱德华想起自己父母辛苦了一辈子,连英国的中产阶级都算不上。比如父亲贷款买了辆车,开到车快报废时才刚还清银行的钱。父母大概不会想象得到,他们的儿子仅凭一本英国护照和白种人的长相,轻而易举在上海这座远东大都市里成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贵族。   不过英国人爱德华自我感觉再良好,唯独不敢在一个中国女孩跟前摆谱,这个女孩就是汪宜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爱德华今天在上海所享受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汪小姐。要不是汪宜文给他找了电视台的活儿,此时爱德华是不是继续付得起每月的房租还是个问题呢。而且汪宜文不像那些自轻自贱的女孩,见到个年轻的洋帅哥就想往跟前凑。除了当初说定的每周两小时英语口语练习,汪宜文几乎从不主动来找她家的老外房客。   爱德华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还是需要汪宜文,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汪宜文热情漂亮,其实她的英语已经说得很流利,可每回上课还是一丝不苟跟着爱德华校正发音,以使自己的英语带上真正的伦敦腔。汪宜文这种努力的劲头,让爱德华不难理解她何以年轻轻就当上了旅行社的部门经理,这样出色的女孩就是在英国也不多见。   汪宜文似乎刻意要把她自己和爱德华的关系停留在房东与房客清晰界线的两端。汪宜文不是没有见识过外国人,她在旅行社工作带团走过二十多个国家,任何肤色的外国人于她都不再有神秘感。汪宜文知道大部分在上海的老外尤其是留学生都不是有钱人,他们从欧美漂到上海,就像中国各地的文艺青年漂到北京一样。不少人怀着淘金梦想和一夜暴富的投机心理,其实最终能在上海成为金领的外国人少之又少。   虽然汪宜文知道爱德华不过是个穷留学生,但她心里倒也不反感与他交往,只是没有像其他女孩表现得那么主动和赤裸裸。汪宜文有上海女孩特有的矜持,也同样有虚荣心。爱德华高大帅气,每当他和汪宜文在一起时,总想尽力表现出他的国家名扬天下的绅士风度,这让汪宜文很受用。不管是走在上海大街上,还是在咖啡馆小坐,因为有爱德华在身边,汪宜文总会收获同龄中国女孩们羡慕乃至妒嫉的注目礼。况且汪宜文眼下尚未找到正式的男朋友,那么闲暇时候同爱德华泡在咖啡馆酒吧里用英语聊聊天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爱德华那口纯正英语的魅力是汪宜文无法抗拒的。   最近爱德华又交上好运,跑完电视剧龙套,又被一家广告公司相中,介绍他为沪上一家专做男士西服的公司充当形象代言人。不到一个月,上海市中心的南京路、淮海路、徐家汇等处都可以看到爱德华那张迷人帅气的洋面孔。爱德华用这家服装公司支付的第一笔酬金买了辆车,只要有时间,他天天开车去汪宜文工作的旅行社等她下班。旅行社的男女白领都认出了这个广告牌上的洋帅哥,想不到汪宜文竟然会有那么出色的男朋友。真心祝福和酸溜溜的羡慕话语包围了汪宜文,她再也矜持不下去,终于靠在了爱德华宽厚的肩膀上。   爱德华现在的奋斗目标与几个月前刚来上海时大不相同,他不再满足于打点工挣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他冥冥之中感觉到上海是他的福地,是他改变人生命运的地方。他不但可以在上海挣到他想要的一份生活,还可能赢得汪宜文这样聪明漂亮女孩的芳心。如果有一天他能娶个中国妻子,他也许会像爱他的祖国英伦三岛那样去爱上海,在上海繁衍他的子孙后代。上海真是一位魔术师,她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外来者,刺激他们的欲望,怂恿他们去挑战去冒险,去设定他们新的人生目标。这种感觉并非爱德华一人所有,与他同住的西尔维娅、尼姆、河村俊二都有此感。      6      河村俊二已经在“唐宫”茶坊干了好几个月的服务生。茶坊老板是个曾经留日的“海归”,所以回上海来开茶坊也开出了点樱花之国的情调和趣味。茶坊门楣上方的乌黑翘顶,屋檐下白底黑字的长圆形灯笼,加上服务生河村俊二货真价实的日语,“唐宫”茶坊很快就成了沪上日本人圈子里有名的聚会好去处,一日之中来喝茶的日本客人占了七八成。   河村俊二是由另外一个日本人介绍来当服务生的,那个日本人先前也是留学生,因为在上海远郊日资企业找到了正式工作,就把“唐宫”的活儿让给了河村俊二。   “海归”老板当年留日时边读书边打工,哪样辛酸苦辣没尝过?所以河村俊二来上工的第一天,老板就对他说:“欢迎你日本人,从前我在日本打工时就想着有朝一日当了老板,一定要让日本人来为我打工。”河村俊二不知所措地笑笑,他的汉语还不够好,如果老板说中国话,他只好很吃力地揣摩老板的意思,除非老板跟他说日语。   河村俊二本来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在茶坊打工也总是说少干多。双手停下来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眼睛上,他每时每刻都在观察老板的经营活动。哪怕茶坊里新添了一张茶桌或几套茶具,他也要想明白个所以然,这样才能为自己日后开茶馆当老板积累经验。比如原先二十元一杯的绿茶,老板在茶叶里加了些干茉莉花,改名为“茉香绿茶”,就标价三十八元一杯。   “茉香绿茶”很受日本女茶客的欢迎,比原先的绿茶好卖多了,这是河村俊二没有想到的。还有一种“玫瑰果茶”是用玫瑰花和柠檬片泡出来的,色泽粉红,香气醉人,但标价四十五块钱一壶到底贵了些。后来老板又想出个新招,一壶果茶可以两三人同饮,添个杯子另加二十块钱。这下“玫瑰果茶”销路立刻好起来,一天能卖出几十壶,每壶茶的平均价钱差不多近七十块,而茶坊不过多洗几个杯子而已,并不需要多支出其它成本。河村俊二把老板的一招一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种经营思想和手段是花钱都学不到的。   茶坊生意好,老板心情自然也好。像河村俊二这样打工的日本人就比中国服务生更容易加到工资。有时老板还会请河村俊二到附近的快餐店吃顿饭,顺便向他讨教几招围棋套路。老板围棋水平不高,兴致却很大,而且赌博心思很重。河村俊二后来才知道,老板跟人下围棋都是来彩头的,就是下赌博棋。   “唐宫”茶坊二楼有一间雅室,不过十几个平方米。一地日本式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放着一张足有二十公分厚的楸木围棋盘,两个草编围棋罐里盛满高级云子。这是“唐宫”茶坊唯一不对普通茶客开放的空间,来这里下棋喝茶的都是些跟老板下赌博棋的朋友,大多是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和韩国人。有时雅室里来了日本人,老板就让河村俊二去楼上伺候客人。客人赢了棋,会甩给河村俊二不少小费,要是输了棋,摔茶壶杯碟的也有。河村俊二不知道雅室里的客人究竟怎样赌棋,赌多少钱,他估计数目不会太小。河村俊二见过一个赌客输了棋拼命用自己脑袋撞棋盘,磕得额角鲜血直流。老板怕出事,赶紧叫来出租车送客人去医院急诊。要是在“唐宫”里出了人命,老板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老板棋力不行,却偏偏爱下赌博棋。有时经不住棋友们的激将法,自我感觉便会膨胀开来,经常过高估计自己的棋力开赌注,输多赢少则是自然的。老板棋输得多心态就变坏了,拿茶坊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出气,河村俊二也时常无缘无故遭老板责骂。有一回老板输了棋后,破天荒没有骂人,而是把河村俊二请到雅室,将刚才那盘棋复盘,想请河村俊二指点一下他究竟输在哪一手棋上。应该说河村俊二的棋力超过来雅室的大多数赌客,只是他从来不愿下赌博棋。他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围棋和绿茶是生活中十分高雅淡泊的东西,不能用来做金钱交易。   河村俊二曾经小心翼翼地用日语对老板说:“下围棋时拥有平和良好的心态是关键,心态好了头脑才会冷静清晰。而下赌博棋的人难免心态焦躁,高手也容易犯低级错误。”老板显然不喜欢听河村俊二说这样的话,一脸鄙夷:“嘁,你白藏着好棋力不赌,倒愿意在茶坊里打工挣钱,真是呆子。现在来上海的外国人有几个不是冲着一夜暴富来的?上海从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以前是现在也是。你要是不想在上海发大财,真不如回日本去呢。”   河村俊二问老板:“您当年去日本打工也是为了发财么?”   老板大笑:“当然啦,没有从日本带回来的本钱,我哪里开得起茶坊?”   河村俊二问:“要是您辛辛苦苦从日本挣回来的钱输掉了,难道不心疼么?”   老板拉下脸来:“呸,你少乌鸦嘴。我这不过是冒点风险而已,怕冒风险的人永远发不了大财。”   河村俊二不再多说什么,但他心里明白,他就是把自己那点棋艺统统教给老板也不管用,老板还是会输棋的。河村俊二心里很为老板惋惜,老板是个聪明人,经营茶坊很有创意,隔三岔五会想出新点子来赚钱。可是老板赚了钱很多都赔在了赌博棋里,好像他赚钱原是为付赌资准备的。河村俊二想老板要是个纯粹的茶坊老板该多好,河村俊二就可以成为他的志同道合者。老板教他开茶坊的经验,他在棋盘上指点老板,他们本来应该结成异国至交的。   河村俊二不去茶坊打工的时候,就在家里听MP3,或者复习汉语课上学过的内容。他是个安静惯了的人,碰到爱德华和西尔维娅还有露西三个黄头发在餐厅客厅里高声说笑时,河村俊二就会悄悄躲进自己房间去,他跟三个欧洲黄毛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前几天黑大个尼姆摔伤了脚踝,打上石膏动弹不得,只好整天待在客厅里看电视。尼姆是代表F大学留学生篮球队外出比赛受的伤,理所当然可以不去上课。尼姆跟爱德华不一样,尼姆从不无故缺课,他拿了中国政府的奖学金,不好好学汉语心里过不去。可爱德华在外面拍广告拍电视剧忙得忘了自己身份,不去上课还总能编出各种理由来请假,尽管那些理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河村俊二有点同情尼姆,就到客厅里陪尼姆一起看DVD。河村俊二问尼姆:“你来上海时间不短了,为什么不出去打工挣钱?现在班里留学生大多在外面有份工作,外国人在上海挣钱很容易的。可你替F大学出去打比赛他们给钱吗?”   尼姆摇摇头:“比赛的时候管一顿饭,外加发一件球衣。”   河村俊二叹了口气:“尼姆你真是傻大个,只知道出力气不会动脑筋。你要是今后想念体育运动管理系,或是当经纪人,经验积累最重要。你看我在茶坊打工,除了老板没当过,茶坊里每个岗位的活都干全了,现在马上回日本去开茶馆都行。”   尼姆不无羡慕地看着河村俊二,有点无奈拍拍自己的伤腿:“我只会打篮球,别的本事都没有,去哪里找挣钱机会呢?幸亏我是奖学金生,要不在上海早就饿死了,上海什么东西都比喀麦隆贵。”   河村俊二想了想说:“我认识个常来‘唐宫’茶坊喝茶的日本人,新近在浦东日本人居住小区旁边开了个健身房,上次听说他想找个大个子当服务生。大概就是帮健身的客人搬搬健身器材,那些杠铃哑铃挺重的,小个子还干不了。我看你合适,健身房也跟体育运动有关系嘛。”   尼姆两眼放出光来,追问河村俊二:“打这份工日本老板能给多少钱?从这儿去浦东可不近,坐地铁来回就得十几块钱呢。”   河村俊二笑道:“先养好你的腿吧,给日本老板打工总比中国人开价高。‘唐宫’茶坊老板才给我二十块钱一个小时,我也干着呢。不过在中国你最好每个月挣的钱不要超过一千六百块,超过了老板就得替你交所得税。”在尼姆眼里,河村俊二简直就是个中国通,有这样的中国通为自己找活儿干,他还愁什么?现在尼姆只盼着脚伤快点好,早日去健身房打工,省得让爱德华和西尔维娅那两个富人瞧不起。      7      爱德华已经感觉到他与汪宜文的感情发展得很顺利,但他每回请汪宜文吃饭,还是因为他有求于她,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爱德华又接了部电视剧,这回不是跑龙套,而是要出演一个七十多年前上海滩的一位洋律师。拿到台词本爱德华傻眼了,里面有一半汉字他不认识。有些句子中虽没有生词,但念下来完全不知所云,很难进入角色。西尔维娅对爱德华说:“你整天混在外面马路上跟中国人说话,自以为汉语讲得很溜。可那是因为中国人不好意思指出你的错处,马马虎虎猜懂你的意思算了。真要上电视拍电影哪能讲这种汉语。”西尔维娅眼下正在兼职教法语,她常常模仿中国老师教汉语的方法去教她的学生,多少琢磨出一点学外语教外语的经验来,她的话应该有点权威性。   所以爱德华想请汪宜文吃饭,他得让汪宜文这个正宗的中国人来教他理解台词,校正台词发音。爱德华无论如何不想放弃这次出镜机会,只有在电视屏幕上不断亮相,他在上海的挣钱机会才会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不过爱德华又不想让汪宜文看透他的真实意图,他把妹妹露西也一块带来,免得这次他单独请汪宜文吃饭的功利性太明显。汪宜文是个冰雪聪明的中国女孩,爱德华感觉与她交往要比跟英国女孩在一起累得多。   这家葡萄牙风味的西餐馆坐落在上海市中心但却是十分幽静的小马路上。这条路是单向行车道,两旁除去几家餐馆酒吧,并无其它商店。虽然贴近繁华的淮海路,依然闹中取静,很适合用餐时以聊天为主的西方人。爱德华从不会选择像“红房子”或“乐美颂”那样的顶尖法式餐馆,那是喜欢甩派头的暴发户才常去的地方。尽管去那里的不少人将红葡萄酒跟可口可乐混在一起喝,走出餐馆时到底也有了“我在‘红房子’吃过西餐”的炫耀本钱。要是爱德华请汪宜文去“红房子”,不论真实用意如何,汪宜文可能都会在心底里赏他一个字“俗”。所以爱德华不会干这样花钱不讨好的事,他的钱包再鼓也是打工挣来的辛苦钱,没有必要学中国暴发户。他要让汪宜文觉得他请她吃饭就是吃饭,目的非常单纯。   他们每人选了份套餐。从开胃菜到餐后甜点一应俱全,每份才五十多块钱,比“麦当劳”贵不了多少,真正的物美价廉。露西到上海后还是头一回来正宗的西餐馆吃饭,看过菜单后惊喜不已:“天,这样一份套餐在伦敦至少得二十英镑,差不多三百块人民币呢。”   汪宜文留意到露西的穿着,看得出为了来这儿吃饭,露西从头到脚都认真打扮过一番,说明她对上餐馆吃饭这件事本身的看重。中国人通常以为外国人都是有钱的,其实汪宜文清楚,像露西这样一个英国加油站小店售货员,她见过的世面远不及上海时尚女孩。只不过在中国人的印象中,金发碧眼的洋人似乎永远比自己来得高贵。   开胃菜是盛在大口汤杯里的奶油蘑菇汤,配着一小碟沙拉,几片黑麸皮面包。爱德华大概饿了,几分钟就完成了这顿饭的头道工序。一般情况下,开胃菜与主菜之间会有一段较长的等候时间,用餐人可以利用这点工夫聊天。西餐与中餐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一个重形式,一个讲究内容。西餐形式的功能是为用餐者提供交际机会,而中餐的本质是内容,是口福。   爱德华吃完自己那份开胃菜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两位女士。汪宜文和露西都对他报以满意的笑容。汪宜文也很快吃完了她的开胃菜,只有露西还在细嚼慢咽,也许是想让享用美食的快乐尽可能延长一些。   爱德华很自然地取出电视剧台词本,开始向汪宜文请教汉语句子的意思及读音。他做得很自然,好像只是在帮汪宜文打发等候下一道菜上来前的无聊时光,况且露西尚未享用完她的开胃菜。   汪宜文接过台词本笑了笑,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与爱德华关系发展到今天,爱德华为她破费大多时候还是有具体原因的,比如这顿饭钱就算爱德华付给她的汉语指导费。   那些电视剧台词并不难理解,汪宜文讲解完意思,又按自己的理解帮爱德华揣摩一番剧中人说话时的语气,这对爱德华来说是最重要的。由于文化背景差异,有时爱德华独自琢磨一百次,也不明白剧中人为何会在此情此景中说这样一段话。爱德华觉得这顿饭请得真是很值,汪宜文给他上了课,好歹还得领他请客的这份情。   露西也用完了她的开胃菜。不知是服务生疏忽还是压根忘了这张餐桌旁的三位食客。爱德华他们的主菜迟迟没有上来。面前的汤杯沿口已结起了风干痕迹,邻桌比他们晚来的几个中国人都已经开始用甜点了。   爱德华放下台词本,食指和中指卷起来敲击着桌面,希望引起服务生的注意。可那几个白衬衣黑领结的年轻服务生好像故意跟这个英国人作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爱德华火了,大踏步走过去对一位正在给刚来客人看菜谱的服务生吼道:“喂,我们的主菜呢?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   服务生不满地斜了一眼这个人高马大的老外,“对不起,您那张桌子不归我服务。”   “那谁给我们上菜,你说,说啊,你们老板呢?”爱德华这几句汉语不仅说得地道而且字正腔圆音量很高,将整个餐厅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来了。   这家葡萄牙风味西餐馆老板其实是中国澳门人,听到餐厅里的喧闹声出来看个究竟。老板从小生活在澳门,看惯了高鼻子洋人,不像大陆内地老板见洋人发火自家心里先怵了三分。澳门老板一口广东式普通话:“这位先生不要生气啦,先坐下先坐下。今天小店生意好,人手忙不过来,我马上让厨房做您的菜好啦。”   爱德华勉强听懂了老板的话,顿时火气从心底升起,这老板不仅没有责骂他的服务生,原来他知道厨房里还没有开始做爱德华他们的菜。来中国这些日子,爱德华凭他帅气的长相和一本英国护照,处处受到中国人的优待和尊敬。就连在马路上违反交通规则,交警对他也比对同样犯错的中国人要客气些。爱德华已经习惯了被中国人这样宠爱着,他觉得这一切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眼下这个矮个子澳门小老板,竟然丝毫没拿他当回事,甚至还有点像在故意怠慢他。爱德华绝忍不下这口气,尤其当着妹妹露西和汪宜文的面。   爱德华用英语开骂:“混账东西,连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懂,还开什么饭馆?早点摘了你那葡萄牙风味招牌回澳门去吧。”   谁料老板也不是省油灯,那口英语比他的广东普通话流利得多,一点都不输给来自英语国家的老外。老板以同样的语速回敬爱德华道:“澳门上海都是中国的地方,我想在哪儿开餐馆轮不到你来管。你待得不乐意最好回你自己家去,中国人可没请你来。”   爱德华再次跳脚:“你这样的态度当老板,哪个外国人还敢来吃饭?”   澳门老板反唇相讥:“外国人中国人都是客,我一样看待,没有谁比谁高贵,你爱来不来。”   爱德华哑了,他原来以为只要亮出外国人身份,十有八九的中国人都会被唬住,可这个澳门小个子偏不买他账。   两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另一张餐桌边窃窃私语:“这外国人讲英式英语,大概是英国人吧。”   她的同伴轻轻笑了声:“看来英国男人也不一定是绅士,足球流氓也蛮出名的。你看这个人的块头呀,嘻嘻。”   两个女孩的话都落进了汪宜文耳中,她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爱德华身边说:“安静些坐下来等吧,不差这几分钟的,别让中国人看你笑话。”   爱德华这才意识到汪宜文的存在,有点后悔自己失态。不过是主菜上得晚了些,自己刚才的反应真有点过度。爱德华坐回餐桌边,露西赶紧满脸通红向汪宜文解释:“爱德华在英国时可从来不这样,来上海后他变化太大了。”   汪宜文明白露西是想在她面前替兄长挽回些面子,她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这不奇怪啊,环境是会改变人的呀。因为爱德华以前碰到的中国人都对他太客气了,所以才惯出了他的脾气。”   爱德华对汪宜文这样解释很不满意,反问道:“我们先点的菜,他们不先给我们上菜还有理吗?”   汪宜文拍了一下爱德华胳膊,让他彻底冷静下来,然后轻声细语说道:“这样的小事情不必发大火嘛。你在中国待久了,有些想法就跟在英国时不一样。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变成语言,语言会变成行动,行动会变成习惯,习惯会变成性格,而性格将决定今后的命运。”   爱德华呆呆望着汪宜文,这个中国女孩岂止聪明,简直像哲学家。   这顿饭的主菜和甜点都是由澳门人老板亲自端上来的。结账时老板对爱德华说:“我去厨房问过,确实是看错了菜单顺序才让您几位久等,所以我决定免收主菜和甜点的钱,以示歉意,请先生小姐们原谅。”   爱德华站起来跟老板握了握手,英国人的气度和礼貌又回到了他身上。   走出餐馆露西悄悄对爱德华说:“爱德华你要小心呢,以后回英国别让父母都不认识你了。”      8      西尔维娅坐在“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教师休息室里,离上课还有些时间,她打算再温习一遍今天上课时将要讲到的语法重点。   上海市中心房租太贵,而这样纯商业化的语言学校若不开设在热闹地段,利润就不会那么可观。现在的校址从前是一家百货公司仓库,被“新上海”租下来后分隔成大小不等的简易教室。教师休息室两端分别是男女洗手间,大概付给清洁工阿姨的钱太少,所以时不时会有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飘进来。   外号老巴黎的法国人校长端着两杯咖啡进来,这种盛在一次性纸杯中的廉价咖啡香味持续时间很短,所以被法国人戏称为“jus de chaussette(洗袜子的水)”。老巴黎把咖啡递到西尔维娅跟前,一只腾空出来的手就顺着她的头发下滑,先搭在她肩上,进而贴住她脊背。   西尔维娅扭动身子站起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随后做了个泼到对方脸上的动作,说:“亲爱的校长先生,我*教法语挣钱,可不想卖身。你最好放尊重点,少拿玩弄中国女孩的那套把戏表演给我看。”   老巴黎缩回手,脸上丝毫不觉尴尬:“你说得没错,在中国,弄到一个女孩比在欧洲要容易得多。”   西尔维娅冷笑道:“那你说说看,在上海这段时间,你交过多少中国女朋友?”   老巴黎仰脸作思索状:“数不清了。反正在超市里,地铁站,马路上,都碰到过中国女孩主动上来找我搭讪。她们第一步是要获得我的电话号码,最好是手机号。然后无一例外先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再次见面。当然如果我诚实地告诉她们我在上海买不起房子车子,每天出门都坐地铁,她们就会很快跟我‘拜拜’。我知道这些女孩子是把嫁给外国人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她们要嫁的是外国金领,不是我这样混饭吃的外国人。”   西尔维娅喝完咖啡,把纸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说:“别把中国女孩说得那么贱,谁知道你是不是惯用这样的洗袜子水哄骗人家小姑娘。”   老巴黎像遭到天大冤枉似地喊叫起来:“你以为上海女孩那么好骗啊?有个在超市里买东西时认识的上海女孩,开始每天给我打电话,后来就跟我上了床,她父母还专门请我去高档饭店吃过饭。我对女孩说我不是有钱人,在法国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可她就是不信,以为我故意考验她。后来有一天我们俩泡完酒吧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我还想坐地铁回家。她这才相信我是个没什么钱过夜生活的外国穷人,否则谁不知道上海地铁站晚上十一点就关门了。”   西尔维娅大笑着问:“后来呢?快告诉我结果吧,我得上课去了。”   老巴黎这时露出点尴尬神色:“结果那女孩看看左右马路上没人,赏了我一个耳光。当然我觉得这样很公平,我占了她身体,可她也长了经验,不会再以为老外都是有钱人。”   西尔维娅说:“确实公平,因为那个耳光让你也长了经验,不要随便去侵犯中国女孩,不然你可能会带张残缺不全的面孔回法国去。”   有人轻轻叩了几下教师休息室的门,紧接着闪进一个漂亮中国女孩。她头发剪得很短,皮肤光洁得找不出半点瑕疵。女孩见老巴黎正在与西尔维娅谈笑风生,便故意不朝西尔维娅看一眼,嘟起新鲜草莓般红润的小嘴径直走向老巴黎,很法国化地亲了亲老巴黎左右脸颊,嗲声嗲气埋怨道:“不是说好了给我单独辅导吗?怎么又忘记时间啦?”   老巴黎得意地朝西尔维娅挤挤眼,语速很快地说了句法国俗话:“我还没下钩,可鱼儿却跳上岸来咬钩了。”   西尔维娅目送女孩搂住老巴黎后背,亲亲热热走出门去,心里掠过一丝悲哀。   这堂语法课内容不算太多,离下课时间还早,西尔维娅便开始与学生们进行对话练习,话题是关于法国人的浪漫。正好这一天来上课的都是女生,学生与教师间的对话气氛自由轻松了不少。   有个学生问:“要是找个法国男人结婚,他婚后还会很浪漫吗?”   西尔维娅笑答:“首先我不是法国男人,第二我还没结过婚,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另一个学生在下面嘀咕:“浪漫也要有经济实力的呀,中国男人为什么不浪漫,穷惯了呗。”   有人“嘘”了一声表示反对:“中国就没有大款么?钱多得烧包,可他们浪漫得起来吗?”   教室里一时乱哄哄,除了法语,西尔维娅觉得自己其它方面都不是同龄中国女孩的对手。   后排有个女生举起两本像是复印件装订成的书说:“西尔维娅老师,我从网上下载了两本书,是一个加拿大人和一个英国人合写的。一本教西方男人怎样娶个中国妻子,另一本教中国女孩如何设法嫁个外国老公,你有兴趣看看吗?”   西尔维娅笑了:“你手上的书显然对我没用,因为我既不可能娶中国老婆,也不觉得嫁个你们眼中的外国老公有什么必要从书上学习。”   拿书的女生说:“我来‘新上海’学法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找个浪漫的法国男人做丈夫,我正在认真读这两本书中的一本。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有个混血孩子,混血儿漂亮呀,到哪都招人喜爱。”   旁边有个女生讥讽似地接上话头:“混血儿是招人喜爱,那得他爸爸走在旁边,要是被人当作野种,同样抬不起头来的。”   课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西尔维娅觉得自己被淹没在这些中国女生坦率而且毫不掩饰功利性的言谈之中,她想起了老巴黎刚才说过的话,“我还没下钩,鱼儿就跳上岸来咬钩了”。西尔维娅现在相信上海有不少热衷于混迹外国人当中的女孩,真的已经把嫁给老外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因为这样的中国女孩羡慕西方人相对高端的生活方式;欣赏他们无处不在的生活情趣;抑或垂涎外国人随身带来的昂贵货币;甚至老外们那口听起来纯正的外国语,也能打动不少女孩的心。   中国女孩与外国人交往大多有很实际的目的性,这是西尔维娅可以理解的,但她真想在这里掏心掏肺地劝中国女孩几句,别把西方人都想得那般可爱。比如这所“ 新上海”语言学校的校长老巴黎,就绝对不是个法国好鸟。老巴黎拿着三个月签一次的旅游签证,在上海混了好几年,且不说他赚了多少钱,有那么多年轻中国女孩前赴后继陪伴着他排遣寂寞,就难怪老巴黎在上海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了。      9      这个中国男人总是星期三晚上九点左右来健身房健身,他要求提供的健身器材很简单。在跑步机上跑半个小时,再举三十分钟哑铃。周围的人称他陈总,尼姆则称呼他陈先生。尼姆听汉语老师说过,称一个中国成年男人为先生,是最得体礼貌的称呼。   尼姆觉得陈先生其实犯不着来这家日本人开的健身房,既然只做这样简单的健身活动,买台跑步机加一副哑铃放在家里就行了,省时省钱。不过尼姆还是很愿意为陈先生服务,陈先生健身结束后每次都会给尼姆一张粉红色百元钞票作小费,而尼姆只不过在旁边递递毛巾或是记下陈先生举哑铃的次数而已。   尼姆第一次为陈先生服务时,差点将哑铃砸到陈先生脚趾头,尼姆很紧张,结结巴巴向陈先生道歉后又加上一句:“我是外国人,刚刚来打工的。”尼姆知道所有中国人听到他说这句话后都会宽容他帮助他。陈先生也不例外,哈哈大笑拍拍尼姆肩膀:“你当然是外国人,中国人有那么黑的脸么?”以后陈先生就专门点名让尼姆为他服务,给的小费也很多。   陈先生对尼姆很宽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老板尼姆是个打工仔而小瞧他。陈先生对尼姆说:“我从浙江农村来上海读大学时,天天都在外面替人打工挣学费生活费,干过的活儿少说有几十种。现在想起来,打工时得到的经验教训和锻炼,真比大学里学的东西还管用。要不如今我也当不成老板,我是很尊敬打工学生的。”   尼姆听陈先生这样说心里很温暖,陈先生说得没错,在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打工经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用得着。   这天晚上陈先生做完健身运动,洗了澡换上一身休闲服。正好尼姆也结束了一天的打工活儿,打算赶末班地铁回家。陈先生拦住尼姆说:“我想请你喝一杯,然后谈点事情。”尼姆就上了陈先生的蓝色“别克”车。   陈先生带尼姆来到浦东滨江大道一家高档酒吧,里面有一半顾客是外国人。陈先生为尼姆和自己各点了一杯苏打水,并不真的在这儿喝酒。尼姆知道陈先生做人做事都很规矩,他自己开车不喝酒,想到尼姆是个学生第二天要上课,也不想让尼姆喝酒。   陈先生问尼姆学好汉语后有什么打算,尼姆说想考F大学体育运动管理系,将来当个体育经纪人什么的。陈先生又问:“尼姆,你想不想来我公司工作,当我的秘书,安全秘书。我知道你现在汉语还不够好,其实你真正的工作是当我的保镖。公司发达了,我又经常天南地北跑,有你这样的黑大个站在身边,我当老板心里也多了份安全感。”   尼姆惊喜地望着陈先生:“陈先生,我是个黑人,真的可以得到一份正式工作吗?”   陈先生说:“黑人怎么了?你诚实肯干,体格健壮,正是我需要的人才呢。”   尼姆激动得直点头:“陈先生,您说得没错,我真的是人才。上次我在公共汽车站看见一个小偷把手伸进女人的皮包,我拍了小偷一下,小偷回头看看我,马上缩回手跑掉了。他们一伙有三四个人,照样怕我,我给您当保镖的话,保证让您安全。”      陈先生问尼姆会不会开车,尼姆说:“在喀麦隆我已经考出了国际驾照,但不知在上海管不管用。”陈先生说:“你明天把驾照拿来公司让我看看,要是手续能很快办完,酒吧门口那辆车往后就归你用了。”   尼姆回到家以前还不敢相信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刚踏进客厅,手机就响了,陈先生公司人事部经理发来一条短信,请尼姆第二天下午去签工作合同。尼姆这才真正相信很多在上海生活的外国人都讲过的一句话:上海是个随时随地可能让你梦想成真的地方。   尼姆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河村俊二先前一直独自坐在黑暗里,耳朵上依然插着MP3。这样的夜晚,西尔维娅和爱德华兄妹都不会待在家里,他们永远有那么多开不完的派对。尼姆想起自己去健身房打工还是河村俊二介绍的,没有河村他就不会认识陈先生,也不可能有今晚的好运降临。尼姆把要去陈先生公司工作的事告诉了河村俊二,想让他也高兴高兴。尼姆说:“河村,等我去了公司上班有了车,要带你去上海每一条马路兜风,还要请你去吃日本料理,多贵也要吃。”   河村俊二收起MP3,苦笑着说:“尼姆,还是你运气好。我打工的那家‘唐宫’茶坊倒闭了,老板赌棋赌得太大,把好好的茶坊都输掉了。”河村俊二难过得低下头来。   尼姆呆呆张大嘴巴,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面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同学、同伴。尼姆说:“河村你别担心,等我正式上了班,我去找陈先生商量,再给你也找份工作。陈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有本事的中国人,公司也是他自己开的,他一定肯帮忙。”   河村俊二又苦笑了一下:“其实除了爱赌博,‘唐宫’茶坊的老板也是个很不错的中国人。茶坊关门了,他给我找了另外一份活,去一所小学教中国孩子下围棋。可是尼姆你知道,我的理想是开茶馆,不是下围棋。”   尼姆说:“河村,开茶馆不一定比下围棋更有意思。在上海每天都会发生你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我原来想当个体育教师或者体育经纪人,现在去陈先生公司当保镖,我觉得也很好啊,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谁可以和命运争呢?”   河村俊二点点头:“尼姆,你说得也是,我先去小学教围棋,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反正在上海发生什么事都不令人奇怪。”    十   汪太太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英国人爱德华的房租了,其他三个外国人西尔维娅、河村俊二和尼姆倒挺守信用,每个月底一定会将房租如期付到汪太太的银行卡上。汪太太想给爱德华打电话,又担心爱德华跟她讲外国话,不得不将这件差事交给女儿去办。   汪宜文说:“妈,其他三个房客的租金差不多够你还房贷了,还斤斤计较爱德华的那份干嘛?人家经常请我吃饭喝咖啡,还送花,开车接我,我总不好白白沾他便宜吧,所以就免了他的房租。”   汪太太张开嘴巴忘了闭拢:“大小姐哎,这一个月两千多块钱你说不要就不要啦?派头太大了点吧?莫非你看上了这个英国人,想讨好他吧?”   汪宜文让母亲点穿心思,倒一点不尴尬,她搂住母亲肩膀道:“妈,你不是老担心我日后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吗?前几天还说要写块牌子到人民广场相亲角去帮我相个对象来。现在倒又担心我自己出去找对象了。”   女儿的话让汪太太真的担起心来:“这个英国人门槛很精的,你看他中国话还讲得不怎么像样,上海滩满世界都已经是他做的广告。只怕他买房子的钞票都有了,还要你去帮他省掉两千块的房租啊。我是怕你看错眼,将来吃苦一生一世,上海滩外国骗子从前有,现在也有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汪先生忍不住开口对妻子说:“女儿没对象你发愁,找了个精明会挣钱的你又担心女儿吃亏,那找个憨女婿回来你就不怕女儿吃苦一生一世啦?”   汪太太没好气地反击丈夫:“你跟女儿串通一气来对付我做啥?中国人跟外国人结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还少吗?”   汪宜文再次亲亲热热拥搂住母亲:“妈你放心好了,即使我真的嫁给外国人,也不会跟他去外国,一辈子在上海守着你和老爸。既不会赔掉房子,也不会把我自己赔进去,你放一百个心好啦。”   汪太太不作声了,她知道女儿已经不是容易感情用事头脑发昏的小姑娘。女儿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会有成熟的考虑和主见。这回汪太太的确没有高估女儿在感情问题上的智力,汪宜文在与爱德华交往中,始终把握着感情发展的主动权。   汪宜文此前也交过不少男朋友,他们的外表均不如爱德华帅气,耐心宽容与绅士风度也远比爱德华逊色,而这些又是汪宜文最为看重的男人品质。汪宜文很清楚爱德华是个极为精明又很爱钱的英国男人,但他的钱都是光明正大干干净净挣来的,中国人再眼红也奈何不得他。爱德华在与汪宜文交往中,起初确实因为他需要她的帮助。可一个异国男孩,心甘情愿用自己打工挣来的辛苦钱请她这位中国小姐吃饭喝咖啡,送花送礼物讨她高兴,汪宜文不能否认其中的感情因素。如果爱德华是个中国男人,汪宜文还能不动心吗?   这天傍晚爱德华换上他出任形象代言人的那套中国名牌西装,挑选了一大蓬汪宜文最喜欢的粉紫色百合花,早早将车子开到旅行社门外等着。   旅行社同事中有与汪宜文年龄相仿的女孩从楼上窗户望下去,一个个羡慕得只差眼里滴出血来。有人半真半假道:“汪宜文,这样的英国帅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小心我们冲上去顶替你噢。”   汪宜文心口突然一阵抽紧,她知道这并非完全是戏言。如今上海滩小姑娘不要说横刀夺爱抢别人男朋友,活活拆散人家美满家庭都不见得会惭愧。上海这座城市里优秀女孩太多,而中国女性又多半习惯找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做丈夫。所以优秀男人自然而然成了稀缺资源。汪宜文内心警惕着女伴们的玩笑话,口气却一如既往的无所谓:“不要把外国人看得那么值钱好不好?真想找个洋老公的话,去衡山路酒吧咖啡馆里泡两天,保险有外国男人贴上来。”汪宜文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爱德华可不是她从酒吧里泡来的,那样的话她也太掉价了,她赶紧闭上了嘴。   在汪宜文印象中,爱德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过,从头到脚修饰得挑不出丁点毛病,连眼神都认真得近乎严肃。   这家西餐馆的火车座双人位子设计得很特别,软椅靠背很高,有效阻挡了四周一切不相关的声音和视线,好让餐桌两边的男人女人专心致志谈情说爱。   爱德华终于开口了:“亲爱的宜文,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不反对你,现在越来越喜欢,应该说爱你了。如果我想跟你结婚你会同意吗?”   汪宜文微笑着低下头来,她明白要让一个英国男人真心诚意用中文说出这番话来是何等难得。凭爱德华现有的汉语水平,这几句话不知得操练多少遍才能表达顺畅。可他依然出了错,他说的“不反对”,其实就是“无法抗拒”的意思。汪宜文心里掠过一阵感动,这种感觉温柔地传遍她全身。汪宜文抬起头来,看见爱德华摊开手掌,蓝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渴望。于是汪宜文不再犹豫,她将自己的双手放进了爱德华手掌中。爱德华手掌心很热,还微微有些颤抖。他把汪宜文十根手指一一放到嘴边吻着,喃喃道:“谢谢你宜文,你让我实现了来上海前的梦想,娶个中国妻子。”   汪宜文蓦地抽回双手,娇嗔道:“在同意成为你妻子之前,我还有条件要你答应呢。”   爱德华笑了:“什么条件?我的女王?”   汪宜文收起笑容一脸认真:“第一,我不会跟你去英国生活,我得留在上海孝敬父母,陪伴父母;第二,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得随我们汪家的姓。”   爱德华哈哈大笑,重新将汪宜文的一双纤手抓在自己巴掌中,快活地说起了英语:“我也不想回英国去,我在上海冒险闯荡刚刚有成就,怎么舍得离开?至于我们将来的孩子嘛,就随你姓汪好了,反正他们都是我爱德华·史密斯的后代。”   汪太太原以为爱德华会在上海另购一处婚房搬出去,凭他现在的经济实力,买房子根本不是难事。可爱德华对汪太太说:“亲爱的岳母,我非常喜欢住在您的房子里,不用另外买房子了。我的钱准备在上海开一家广告公司,自己当老板,我可不想一辈子在上海替人打工。”   爱德华的父母从英国赶来上海参加儿子的婚礼,史密斯太太见到漂亮的中国儿媳,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对汪太太说:“上帝真是太爱我的儿子了,才会赐给他如此巨大的幸福。”   汪太太心想:你儿子赤手空拳来上海,如今我把一百多万买的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了他,他能不幸福么?   史密斯先生对女儿露西说:“好女儿,要是你将来也在上海成个家,那我和你母亲往后每年都能来上海度假了。我真喜欢上海,这儿跟伦敦一样充满希望和人情味。”   汪先生悄悄对汪太太说:“二十多年前,上海人拼命往外国跑,跑得越远越好。现在外国人争先恐后到上海来淘金,真正是风水轮流转呀。”   汪太太说:“上海从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外国人比中国人更加喜欢冒险,自然会涌进上海来,不奇怪的。”   汪先生说:“那我们把宝贝女儿嫁给爱德华这个外国冒险家,本身算不算一种冒险行为呢?”   汪太太笑着拍了丈夫一巴掌:“那只有天知道了。”       责任编辑 于晨 香格里拉客栈 范 稳   我是一个活得很啰唆的人,因为我的目光经常在地图上旅行。一个只能看地图解闷儿,却永远走不出家门的家伙,是够啰唆的了。   在我的床前有一张1:500000的西藏地图。我知道今生我的目光永远也走不出这张地图了。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地名,就像一个个散落的故事,等待着我去把它们串起来;那些像血管一样蜿蜒的江河,让我血管里的血液也激情澎湃;而那些代表着雪山的白色小三角形,以及海拔标高,则让我目光中时常噙含着泪水,仿佛感受到了雪风的刺骨寒冷和它们的圣洁高远。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在地图上为自己圈出一个理想的目的地,或者家园。我们对着它朝思暮想,满怀憧憬。这是我今生一定要去的地方。我们在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甚至一千遍一万遍地做准备。但是很多人,永远都在地图上做心灵的旅行。   可能地图上有些地名是有磁性的,或者像是被内心里的GPS定了位的,你一睁开眼,目光就被吸引住了。你盯着它看,怀想,怀想,一再怀想。仿佛远方游子对故乡的怀想。   而对众多游子来说,故乡也不过是个客栈而已。你少小离家,四海漂泊;你两鬓斑白,归去来兮;你乡音不改,却已无人相识。可有人用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你耳边轻声呼唤:      这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来。      让我们先从客栈说起吧,对某些人来说,它是家的另一种形式,是他们在大地尽头的另一个家。客栈是中国的词汇中很古老的、颇有文化含量的一个状物名词。很多人从武侠小说、古典言情小说中看到过它。在路上的人,总少不了它。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拒绝客栈,这里到处是试图刺破那阴霾天空的四星、五星级的大饭店。最糟糕的是,地下室也羞羞答答地用苍白日光灯箱打一块“××招待所”的招牌。像我儿子这一辈人,就不知道客栈为何物。客栈在古老中国的往昔,从来都生存得理直气壮,尽管它可能只是穷乡僻壤中的一幢普通的农家小楼,简朴、单纯、温馨。通常,有几棵百年大树环绕着这样的客栈,树下有懒散的狗和同样懒散的男主人,乘凉或者酣睡。在这里你撒一把碎银子,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行者——书生或者脚夫,更或者侠士——风尘仆仆走来,高呼一声,店家,切二斤肉,温一壶酒!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从里间一掀蓝布门帘,款款而出,满面春风,口吐珠言:客官辛苦了,楼上有请。于是,客官踏着嘎吱嘎吱呻吟的楼梯,上楼喝酒歇息。而楼上早有先到的客官,已然大醉。   这就是古老中国的客栈。它酒旗招展,风情万种。那是汉朝的酒旗,那是宋朝的风情,既上演风花雪月的故事,也书写壮怀激烈的人生。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这里吟风弄月,狎妓做诗;亡命天涯的侠士,在这里酒到酣处,杀心四起,事毕豪迈地蘸血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武松也。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客栈这个词先是被彻底遗忘,它们被诸如“人民旅馆”、“东风旅馆”之类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取代,后来又动辄被冠之以某某大酒店、大饭店之流,在肮脏破败的前台后面的墙上,贴上一些五角星,像一个列兵往自己的肩章上乱缝星星。然而,风水轮流转,到上个世纪末本世纪初,客栈又像被时光之水淘尽后遗下的金沙,悄然晾晒在中国的一些边远地方。大都市摒弃了它,其他地方可把它当宝贝。它甚至登上了旅游指南之类的行者必备之书。倒是那些对北京、上海、香港、广州这样的大都市烦透了的背包客,甚至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老外们,并不是为了做一个高尚的人,只是为了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享受低级趣味的人,如过江之鲫在形形色色的客栈里进出。貌似干净的床单,公用的卫生间,到处流淌的污水,大红大绿的窗帘,狭窄的走廊,劣质的白酒,粗糙的香烟,猖狂的蚊虫跳蚤,操着蹩脚普通话的打工妹,以及楼上某个房间里快活的呻吟、粗重的喘气,在厨子的大声喊叫中增添了生活的无数生动色彩。开饭了开饭了,下面的××吃饱了,上面的嘴巴也要吃啊!当然了,在这样的场景中,间或也有破帽遮颜的我,混迹其中,像个在逃犯一样形迹可疑。   我在寻找我的客栈。我的香格里拉客栈。      什么客栈?   就是接待像我这样到处漂泊的汉族人的地方。他们来到你们的村庄,你们提供给他们吃的、住的,一碗辣辣的青稞酒、一盆热热的洗脚水、一个温暖的被窝。然后他们走时付给你们钱。   啊啧啧,客人来了怎么还要收钱?脸都掉到阿妈的裙子脚去了。   当然要收钱。因为你们为他们付出劳动了。   人家是看得起我们才来家里的啊。从前只有村长家里才会经常来客人。啊啧啧,光彩呢。   我们城里人认为,赚得到人家的钱,这才光彩。   自己家酿的酒,自己家打下的青稞,自己家磨的糌粑,客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累呢,渴呢,饿呢。神山看得见,只有魔鬼才会去收这些可怜的出门人的钱。就说你吧,来到我们家时,像个要饭的。你可见过哪户人家做了施舍,还要收钱的?   不收钱,你们就要亏本了。   什么叫亏本?   亏本,就是……就是你付出的,比你赚到的,多许多。   佛祖就是这样的。活佛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施舍给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供奉给佛啊。   但是你们就会永远受穷了。   我们日子好过多了,从前阿妈连神龛前的酥油灯都点不起呢。   噢……卓玛啊卓玛,你想过没有,要是有一天,天南海北的人,汉族人、纳西族人、白族人,甚至还有那些金黄头发蓝色眼睛的外国人,都来你家做客。你们怎么办呢?   啊啧啧,佛祖在上,我们家光彩了。我阿爸在天上也会笑呢。   好。然后他们吃你们家,喝你们家。你们家的青稞柜空了,装青稞酒的水瓮也空了,最后连酥油茶都打不出一碗来了。你又怎么办?   有……有那样多的客人吗?   有。只要你把客栈的招牌打出去的话。   啊啧啧,那我还是去牧场上放牛去算啦。招呼不起客人,就丢不起那个脸。   可是那些人仍然会来,你们这里有这样好的雪山、冰川、大峡谷。要不了几年,你看着吧,他们会比天上的乌鸦还要多。   啊啧啧!你们城里人,跑我们这儿来遭罪干什么呢?   啊啧啧,他们都吃饱了撑得慌。      我不说我是客栈的发现者,那样今天那些出入客栈的人们会打死我;我也不说我是香格里拉客栈的第一个客官,那样我自己都会觉得是亵渎。人生虚荣,争之不尽,我已经是个疲倦的过客,只想尽早找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客栈,把酒尽欢,大醉一场。然后,歇息了。   在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我抛弃了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独自驾车去了西藏,这是一个喜欢在大地上流浪的人最刺激的选择。听我的没错。我在广袤的雪域高原上兜了一大圈,然后走滇藏公路进澜沧江峡谷,像澜沧江水那样从地球上的第三级往第二级台阶上跳。于江水,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我,那就是从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往海拔两三千米的地方跳,这无异于一场生死之劫。   隐藏在藏东高山峡谷里的澜沧江,就像生活在这里的性格刚烈倔强的康巴汉子。重重大山左一道峰右一道岭地横亘在前,澜沧江暴怒高吼,江流似利斧,波涛像炮弹,刀劈斧砍,狂轰滥炸,重重大山不得不次第让路,列队迎送。它的脾气可大了。一个藏族老人曾经对他说,啊啧啧,跳起来跟他们打。跟谁打?他问。跟雪山啦峡谷啦,跟不敬畏它的人,打。打着打着,啊啧啧,它就有自己的路了。   我们就像江水,都在找自己的出路,奔向某一个目标。在路上旅行的人,大都有一个目的地,但我没有。我相信心灵疲倦之时,目的地就到了。在漫漫的不归路上,我不断怀想我的小学老师。她个子不高,漂亮素雅,诲人不倦。她要求我们一定要完成每天的好词好句抄写。什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啦,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啦,等等,我们通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想想,一个小学生,他才活到十来岁,你告诉他生命只有一次,这是什么意思?“随风潜入夜”又是什么意思?班上最有才的孩子,也只将它理解为翻墙入院的小偷,或者鬼子进村。至于“润物细无声”嘛,你就把它想象为吃一根冰棍好啦。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呢?一天我问我可爱的老师。老师眼睛望着教室外的蓝天,半天,郑重其事地答非所问说,就是你要从小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   每当我想起小学老师的亲切教诲,我长久驾车的疲劳就没有了,我背井离乡的小资情感就出来了。谢谢你,亲爱的老师。谢谢你,湛蓝高远的天空。谢谢你,苍茫无际的大地。      可是有的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他开车时也可能没有这么美好的回忆。这个家伙叫旺堆,是个康巴人,正开一辆东风大卡车与我迎面而来。在澜沧江峡谷的公路上,一路都可以见到这些玩儿命开车的康巴人。他们没有不超载的,更没有不超速的。他们像玩卡丁车那样在雪山下的那些盘山公路上漂亮地兜圈子。旺堆那天从云南大理拉了一车新鲜蔬菜,打算送到一千多公里远的西藏昌都。他开的不是保鲜车,必须在三天之内送到(这段路我开切诺基,至少要走四五天),不然车上的菜就不新鲜了,就烂了,他就挣不到钱了。因此他一般不睡觉,不休息,也不停下车来吃饭。渴了就喝口青稞酒,饿了就吃块糌粑牦牛肉什么的,困了就边开车边打盹儿,连撒尿,也是一手把着方向盘,打开车门,半个身子斜出去,开车“唱歌”两不误。   雪山上的神灵啊,请赐予他们平安。雪山上的神灵,也请赐平安与我。   尽管那时我还没有信仰,但我已经学会了祈祷,学会了在这险峻的盘山公路上默念六字真言——唵嗡嘛呢叭咪吽。宗教情感来源于敬畏,对此我深信不疑。过去我们在都市生活,总以为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都是有序的,有组织有单位的,有法律保障的。因此我们不用敬畏什么。现在你来这夏季里澜沧江峡谷破烂不堪的公路上试试。你不知道前面的路通不通,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泥石流下来,有山崩下来,有滚石像飞鸟一样飞来。你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一个弯道犯后悔一生的操作失误,把车当飞机开,直接飞到澜沧江峡谷里。我曾经上过北京东三环边的国贸大厦顶楼,从那儿往下面的街道看,汽车就像甲壳虫,人就像蚂蚁。现在我从峡谷半山腰往下看,就有那样的感觉。只是下面不是甲壳虫和蚂蚁,而是飘带一般环绕的澜沧江,还有轻曼的山岚,像唐朝的宫廷贵妇们飘落的霓裳羽衣,高远亮丽的雪山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在身边,仿佛伸手可及,让我有开飞机的感受。但让人有些心生忧虑的是,我并不是飞行员。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延缓我那悲惨的一幕。那个叫旺堆的家伙,在与我猝然相遇前,是家里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朋友中的好汉。但他于我来说,就是澜沧江峡谷里的杀手 —— 一个让你欢喜让你忧的杀手。   噢,让我这还没有完全摔碎的脑袋瓜想想事情的经过吧。那是中午刚过,我在车上嚼了砣方便面,啃了几块风干的生牦牛肉,那是昨天一个藏族大妈给我的。她说生牦牛肉好,吃了长力气。像我的母亲从前说的话。我看她嚼在嘴里就像吃巧克力,而当时我吃得满牙缝都是讨厌的肉末。看看我们汉族人稀松娇贵的牙齿!峡谷里很闷热,我有些饭饱神虚。我把一盒亚东的录音带塞进卡座,音量开得大大的。在西藏久了,你就不得不喜欢亚东,他就是你心目中的康巴汉子。粗犷豪放,歌声中浸淫着野性和酒。我认识的一个也在搞音乐的康巴兄弟告诉我说,多年以前,他和亚东都还在打拼时,一次亚东带了一个汉族妞开一辆破吉普在西藏流浪。一天,太阳很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汉族妞抱怨道,这狗日的太阳。开车的亚东一脚就将她踹下去了,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在我们藏族人眼里,太阳从来都是吉祥的。你可以×你妈,但你不能骂太阳!   我知道自己得集中精力,我也不敢停下车来小睡一会儿。这该死的盘山路,仿佛永远走不完。绕了一大圈,好像又绕回来了。耐心,耐心。小心,小心。我不断提醒自己,双手机械麻木地打着方向盘,想小学老师的好词好句,自己偷着乐了一回,精神稍微振作些了。   在那个要命的弯道处,我虽然也有睡意,但我还是清醒的。那是一个内弯,我的右侧就是澜沧江,我刚才还抽空看了看峡谷深处的江面,它好像静止不动了。上午我从峡谷的底部爬上来时,江面的波浪跳起来有两人多高,我好像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中穿过。正要进弯道,一只西藏之鹰在我的前方滑翔,张开的翅膀尖像画笔在描绘蓝天。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几乎占了本来就狭窄的路面的三分之二,“呼隆隆”冲过来了。天啊!我只来得及……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来到了天堂。或者说,天堂就是他眼前看到的这个样子吧?是旺堆这个莽撞的家伙把他一步撞进天堂的啊。他在心里抱怨。空气湿润清新,像婴儿呼出来的味道,带着生命娇嫩纯洁的乳香;大地纤尘不染,宁静得听得见炊烟的絮语,听得见云飞雾走的窸窣脚步,听得见鸟儿们的喃喃细语,听得见他左前方那座寺庙里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低沉的法鼓声,也听得见他右前方那座教堂召唤教友前去望弥撒的悠扬钟声。寺庙的顶端金光灿灿,翘起的飞檐系着一团祥云,浑圆的经幢上降落五彩的鸟儿;而那座被青山环绕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过去他只有在欧洲风光的明信片上才看到过。是谁把教堂和寺庙建在一起,让他们像兄弟一样互相守望?是谁让佛光和耶稣的光交相辉映,共同关照护佑着这些幸福的人们?是谁进寺庙磕长头?又是谁进教堂望弥撒?以他在尘世的常识,这两类持不同信仰、祭拜不同神灵的人们是走不到一起的,他们常常因为最终的归宿问题而相互争论、鄙视,甚至残杀。尽管他们有相似的天国,就像现在他眼前看到的一样美好。在神界与大地之间,白色的云雾悬在前方的雪山雪线以下,下部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剑一剑挥去,只有神灵的剑才这样巨大无比,干净利落。冰川像一条巨大的哈达,从云雾中飘落而下,沿着一条深绿色的U形山谷浩荡铺排,簇簇耸立的冰峰、冰柱,好似天国之门前列队的白盔白甲的战士。一些低矮点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比水墨画更写意,比仙境更真实。有一束强光从浓厚的云层缝隙中射出来,像巨大的舞台追光,打在诗意盎然的大地,打在香烟袅袅的村庄,照亮了渴望天国之光的每一颗心灵。每户农舍的屋顶,都可以看到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像少女飘拂的裙摆,婀娜摇曳,直达天庭。山坡上是遍坡的葱绿,正是土豆苗开花的季节,黄色的小花点缀着大片大片的绿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土豆开花如此诗意,如此壮观。对于那些平凡的花儿,它们往往以海洋潮汐一般的气势取胜,就像平凡普通的人们,当他们手挽手站在一起时,任何尊贵的统治者都要为之折服一样。在他小时候,中国大地还一片饥馑,土豆是他们不得不吃的主食之一,它是多么难以下咽又是多么令他们年少的胃憎恨啊!可是现在,土豆花开得宛如天国的花儿,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不是天堂又是哪里?   他想起上个世纪30年代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曾经写过一部书,叫《消失的地平线》,一度轰动全球。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据说这个名字在英语里代表“遥远而迷人的地方”,在法语中的意思是“人间仙境”,西班牙语里叫“天堂”,而汉语则解释为“世外桃源”。   那么,他是在香格里拉了?抑或,他是在天堂里了?   他像每个人一样,向往天堂;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当来到天堂时,对人间也还有些许的留恋。就是说,他们都有点害怕死。   他现在住在天堂里,这毋庸置疑;他死了吗?这值得怀疑。      我好像还活着。这是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的话。我住进了医院,和死亡当邻居。我感到了痛,十八层地狱里有什么样的煎熬,我都一一领略了。我的脸像被老熊抓了一把,腮帮子也被撞掉了,牙齿散落在大地,再也无迹可寻;脖子上套了一个笨重的圆圈。我的肋骨没有一根是完整的,肺差一点儿被穿破;我的脾脏开裂,这让我以后再没有脾气可发;我的左膝盖啊,让我想起上大学时踢足球,一个体育系的家伙和我对脚,两个年轻的膝盖猛然相碰,我的半月板撕裂,一块指甲大的骨头粉碎。当时我们都在足球场上疼得打滚,大声号叫。现在比起来,那点伤痛,不过像是一点皮外擦伤而已。我的膝盖骨头都飞出来了!医生在我身上大动干戈,东缝缝西补补,下拉拉上垫垫,夹板、护套、钢托什么的戴了一身,有点像个“变形金刚”。我醒来后就一直在想,将来要是还能正常走路,大概比人家上月球还难。   没有膝盖的人照样走路。过去的土司头人们有种刑罚,把让他不高兴的人膝盖取下来。我们村庄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走起路来甩手甩脚,啰里啰唆,像战士阅兵时踢正步。   这话是那个莽撞的家伙旺堆说的。他长得有些像亚东,人高马大,标准康巴人的体魄,常见康巴人的性格。他把我撞得体无完肤,还有心思给我开玩笑。你再听听他怎么说——   那天我大概喝了一斤半青稞酒。天气热啊,不喝怎么行?酒嘛,水做的嘛。他不当回事地说。其实喝酒开车不啰唆,主要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主要是什么?说啊!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经跟他有些熟了,妈的,不撞不成交吧。   他说,主要是,我睡着了,在做梦。啰唆啰。   啊啧啧,我被一个喝了一斤多白酒又在做真正的白日梦的莽撞家伙,撞进澜沧江峡谷了!他把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就因为他边开车边做梦!   那个时候,旺堆说,我正梦见一只岩羊,它就顺着公路跑。它很肥。夏天了嘛,满坡的青草催肥了这些狗娘养的。我的头不断地撞到方向盘上,我以为是路太颠了。那些狗娘养的说,就要铺柏油路面了,马上马上。啰里啰唆的,说了好多年了。我放开脚追……   可你是在开车!我及时提醒他。   啊啧啧,是啰,我是在开车。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振振有词地说,我忘了,我睡着了,做梦以为自己在追岩羊,就恨不得一脚踩到油箱里去。狗娘养的。我就看你的车对着我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的岩羊抢走了呢。   我大声抗议道,是你在弯道处占着我的道,一下就冲过来啦!   是啰,是啰,所以我要服务你这个啰唆的家伙嘛,就差没有吃你的屎啦。狗娘养的,你拉的屎真臭啊。做完手术那几天,医生说你能拉出屎才能活,害得我天天恨不得掰开你的屁眼。旺堆还做出一脸很遭罪的样子,让你真想给他一拳,但是你又打不过他,哪怕你不是浑身缠满绷带。他总是给人威风八面的感觉,左一个“啰唆 ”,右一个“狗娘养的”,我想这都是跟汉族人学的吧,而且我敢肯定,前一句口头禅源自于某个干部之口,后一句嘛,自然是跟像我这样的在藏区转悠的流浪汉学的。藏族人学说汉话,总是学到汉语言里最有个性的地方。   一切都是因缘,他说,一下又像个知书识理的喇嘛。我们都逃脱不了因缘大法的。你早一分钟进那狗娘养的弯道,或者我早一分钟转出来,我们两个就碰不到一起啦。朋友,前世我们就是有缘的。你说,啰唆不啰唆吗?   好像我们两个是多年不见的老哥们儿,在一个弯道处终于碰见了,我们应该对这该死的因缘感恩戴德,热烈握手,激情拥抱,然后啰里啰唆地在那个弯道处立一个胜利会师的纪念碑。有时候,你真拿这样的康巴人没有办法。   我要成瘸子了。残废!你懂吗?我愤懑地说。   旺堆嘴唇上浓密的胡子撇下来了。你还活着,就不要啰唆啦。当时我看见你从车上飞出来,像只鸟儿一样——他竟然滑稽地模仿鸟儿展翅飞翔的动作,好像那很好玩儿——我就想,这下啰唆啰,又一个家伙下去了。没想到你挂在了树上。你要感谢佛祖的保佑,能走路后,一定要给神山好好烧一束香。   我在县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真是一段最啰唆的人生。我拒绝告诉家人和所有的朋友,也拒绝旺堆们的询问。我只说我是个流浪汉,没有家人。旺堆这个家伙虽然外表粗糙,胡子拉碴,做事马虎,但不会像我们那边,经常有人肇事逃逸什么的。交警判了旺堆负90%的交通事故责任,他没有辩解,不但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还隔三差五地来看我,为我端屎倒尿什么的。我们真的成了朋友,这个家伙鼓励你的话仅仅是:喂,朋友,你不要啰唆了,什么时候可以起来和我们喝酒啊?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碰到一个无所畏惧的康巴人,要是在战争年代,他绝对会成为英雄。但是在公路上行车,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成了一只被撞飞的鸟,在澜沧江上空作了短暂的飞翔,然后降落在一棵高山雪松上,你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出了窍,在澜沧江峡谷游荡。他甚至看见他儿子了,不是在美国加州,而是在澜沧江峡谷的雪山上,他带儿子捕雪鸟,追逐狗熊。他还听见自己告诉儿子说,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算什么,比起澜沧江峡谷来,一条小山沟而已。你根本来不及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车横滚着飞出去,人在车里像玩儿迪斯尼乐园里的过山车。人一生都在渴望飞翔,真的飞起来了,可不怎么好玩儿。生命如此精彩,生命又如此惊险。死亡这一次与你撞了个满怀,但是它留了一手,让你生不如死。就像现在。   其实你早就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只是不承认,你只是偶尔会这样感叹。你和很多人一样,畏惧死亡,苟且偷生。有时,当你被烦恼困扰,被欲望压迫,你无从解脱,你只有从内心深处感叹: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从前的有些时候,你和几个老同学喝酒,酒到酣处,大家都会这样说。也在人生的某个时间段上,通过越洋电话,你也会这样问你的前妻。她的话语穿越太平洋,穿越两个不同的国家,勉强拉扯着南辕北辙的两个心灵。什么日子?好好的日子。就像一个歌星唱的那样煽情,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太阳每天从你那边落下,然后在我这边升起。比起那些还在打仗的地方、还吃不饱饭的地方,中国美国过的都是好日子。日子就是一天又一天,日子就是上班,挣钱。日子就是你和我,一天天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你想要过什么日子呢?   你说,你也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反正不是现在这种日子。      其实,只要扛得住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了。到第四个月,我可以下床拄着一双拐棍走路了,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生命仿佛倒回去重新过。医生委婉地提醒我说,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的右脚已经比左脚短了约十厘米。我达观地安慰那个有些可怜我的医生。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厌倦医院了,而是对它充满仇恨。一天,旺堆来看我,发现了我眼睛里的愤怒。他说,不要啰唆啦,我接你去我婶婶家,村庄里的糌粑和酥油茶肯定让你好得更快。你看看你的脚嘛,跟山鸡脚一样细。我们村庄风景又好,人家说是香格里拉呢。   就这样,我感到自己从医院一步跨进了天堂。旺堆开着他那辆大卡车呼隆隆驶进这个有着香格里拉美丽传说的村庄。旺堆的婶婶娜珍大妈和我所认识的所有藏族大妈几乎一样,淳朴、善良、慈悲,甚至还很羞涩胆小。旺堆的两个堂妹妹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是对孪生姐妹,更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漂亮藏族姑娘,宛如人间天使。而她们的父亲,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人们说他多年前出去赶马,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尽管早已不是战争年代,但还是有一些离家出走的人一去不归。要么是人不归心仍在,要么是人已回心不归。更残酷的莫如他的前妻,人、心都已不归了。   柳青青是他愿意为之去死的女人。不是说当他向她表达他的爱时,他像所有那些被爱搅晕了头脑的人,说些昏头昏脑的肤浅的疯话,而是他面对爱还是不爱,这个难以做出抉择的问题时,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天堂。如果他当时能想象到的天堂就是他后来看到的香格里拉,爱又如何?不爱又何妨?   就像你们已经猜到的,也就像他早已怀疑的那样,一切都在你们的想象中,对吧?但是你永远想象不到隔着一个太平洋的事情,想象不到在加利福尼亚州灿烂的阳光下,一个美国男人如何向一个只身在外打拼的中国女人表达他的爱;想象不到在一个叫肯特小镇的汽车旅馆,那个美国佬到底向他的妻子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酒精的错? 大麻的罪?还是乡村音乐在这种时候为虎作伥?他的妻子在他们的孩子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去了美国加州,先是托单位的福去进修,然后就读博士,然后就在那个肯特小镇的汽车旅馆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回来了。然后,孩子在他一个人的抚养下,慢慢长大了,该上初中了。再然后,这个叫柳青青的女人,这个已经如愿拿到绿卡的中国母亲,从美国回来跟他说,为了儿子的前程,她要接他去美国。她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在他的面前,那感觉就像如果他拒绝,中美两个大国就要开战了。为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就签了吧。   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过去他为了儿子忍受着一切。相依为命在当下的中国是这样一些情况:冬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前出门,骑自行车顶风冒雪一个小时,送孩子到幼儿园;夏天,所有的周六周日陪孩子去公园,去各种培训班,一起看动画片,去郊外钓鱼,去医院矫牙,去超市买一周的菜,去被儿子打伤的同学家道歉……平常,他总是拒绝出差,拒绝朋友们的聚会,他总是说,我儿子一个人在家呢。像祥林嫂,先是叫人同情,久了就令人生厌。因此他一直在单位没有进步,得不到组织考察的荣幸。儿子要是晚了半个小时不回家,当父亲的就心神不定,到处打电话,一次一次站在窗户边向下面张望;家长会上,小学老师像训孙子一样训他这个拥有硕士学位的大男人;餐桌上,他总是希望像魔术师一样,变幻出各种不同口味的菜肴,但是儿子说,他刚才在外面跟同学一起吃麦当劳了。   就像儿子轻易就否定了他殚精竭虑搞好的一桌美味,儿子也轻易忽略了一个父亲的感情。当他妈妈问他愿不愿意去美国时,儿子看都没有看他父亲一眼,说,当然要去了。   狗日的美国,你粉碎了我的爱情;狗日的美国,你还夺走了我的儿子。他在无数个夜晚,独自愤怒继而低声呜咽。   他没有告诉儿子,他被美帝国主义打败了。他也没有告诉儿子,那个美国佬以后不会随时提醒你添加衣服,不会炒你喜欢吃的火腿鸡蛋饭,煮你酷爱的酸菜鱼,不会给你扎风筝,不会在假期里带你去乡下推滑轮车玩,不会抱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顶着风雪,顶着日晒,顶着沙尘,顶着大雨,穿行于繁华闹市,告诉你怎样成为一个勇敢坚韧的中国人。   他们曾经爱过,已不重要,现在不爱了,这才要命。更要命的是,连父子间的亲情也没有了。被太平洋隔离了,被两种社会隔离了,被人心里各自的私欲隔离了。   他曾经的天使降落在别国的土地上。他重新一无所有,赤手空拳,索性辞了工作,做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      每天,两个天使从开满土豆花的碧绿山坡上走来。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也长得如土豆花一般朴素、娇嫩。她们是大地上的天使,尘世的风情与她们无关;她们是透明的,从眸子到笑容,从话语到心灵,一览无余,清澈见底;她们的歌声是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那是在高山牧场上和牛羊一起成长,与鲜花一起盛开,同森林中的百鸟一起欢唱的歌儿,是被雪山上的风浸染过的歌儿,是被冰川溪流清洗过的歌儿,是被森林里的松涛滋润过的歌儿,是让我这个流浪汉一听心尖尖都在颤抖的歌儿。她们不唱则已,一唱,天地动容,江河无语,行云驻足,冰川起舞,雪山聆听。当她们唱歌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仿佛是前世学过的一句诗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不过那不是感世伤怀的眼泪,而是当你听到了天籁之音时,内心深处那根从来没有被拨动过的琴弦,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触摸到了。   时间就像我房间对面山腰上薄纱般的山岚,带有美丽又诡秘的不确定性。在某些情况下,时间的存在不是以时针分针或者太阳的起落来确定,而可能会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寺庙里的暮鼓晨钟,教堂里的赞美诗;挤奶姑娘将奶汁抚摸入桶的“刷刷”冲击声,娜珍大妈的火塘死灰复燃,炊烟升腾,穿过火塘上方的天窗去唤醒沉睡的大地;每天喝早酥油茶时必然来到的一场细雨,院子下面的那头母犏牛不经意地鸣叫,几个农人在地里默默地劳作,间或传来一串歌声;马帮的铃铛在村庄的幽静中叮当响起,像大地上跳动的音符,渐行渐远;村口的那座平安塔前,几个藏族老人手摇转经筒,又开始他们一天的转经;山腰上的云雾被风一把扯走,大幕拉开,雪山露出它雄伟的身姿,圣洁得耀眼,纯净得心醉,让人目瞪口呆。面对雪山,任何礼赞的词汇都显得贫乏俗套,你只会发呆。雪山适合人发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也是一种发呆的感受。这个时候,时间往往停滞,人不知天上人间。心灵里经年的污垢被高远的雪山一遍又一遍地洗涤,你甚至感到自己在雪山的映照下,会越来越透明。直到娜珍大妈又到藏式土掌房的平顶上煨桑,面对雪山——神山——高声呼喊:啦嗦啰,神胜利了;直到一座村庄的桑烟东一团、西一处地袅袅升起,直到神灵巡行在天空中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天国的仙女央金卓玛或其美卓玛中的一个——我总是分不清这对孪生姐妹中谁是谁,她们不是相像多少的问题,而仿佛一个就是另一个的镜子——从牧场上赶着牛羊翻过一座山冈,跨过三条溪流,走过土豆花盛开的田野,绕过村口的白塔,在暮色中推门而入,然后款款来到我躺的床前,说,大哥,吃晚饭了。这才让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但有一点我知道,和大地、和天空、和雪山、和云雾、和感受得到的诸神、和天国里的万般景象神交的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的一天,是梦幻的,又是真实的。梦幻处让我感到身处天堂,真实到让我疲惫的心恬静安详。   我现在住在娜珍大妈的藏式土掌房的三楼,这种建筑是河谷地区的藏族人所喜爱的。它一般建成方形,平顶,用土巴夯墙,圆木架柱,木板铺地,通常有两层或三层高。底楼关牲畜,楼上住人。门、窗绘以朱红或黑的颜色,非常夺目,具有很强的装饰效果,实际上那是房主人心中敬畏的某个神灵喜欢的颜色。我住的是这家人供佛的房间,有一个地铺,一个占了一面墙的神龛。神龛前有一排铜净水碗,有小香炉,每天早上娜珍大妈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更换净水,那是卓玛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山泉水。神龛上方除了供奉有本地护法神的神像外,还有班禅大师的像、毛主席的像。毛主席也是藏族人最大的保护神。娜珍大妈告诉我说。每年的春季,要播种之前,娜珍大妈会请喇嘛上师来家里念经三天,喇嘛们就睡在这个房间里。平常,其美卓玛告诉我说,只有尊贵的客人来了,我们才会打开这道门的。我不由得心生敬畏,我是和神灵们住在一起呢。   每天傍晚,18岁的孪生姐妹中的一个,会来搀扶我到二楼的火塘边,和她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在火塘边和大家一起消磨一个宁静的夜晚。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足有六七十平方米,是藏族人会客、喝茶、吃饭、讲神灵故事、说唱格萨尔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机,但是村庄里经常停电,信号也不稳定。这样我们就听着火塘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那母女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度过这漫长寂静的夜晚。很多时候我自私地情愿村庄里永远不要来电,这样我就会有一种过日子的真实快感。   开初我搬到这个家来时,感到拘谨、羞涩、愧疚的不是我,而是这家的主人。旺堆那家伙大大咧咧,指手画脚,仿佛是这里的男主人。他像抱一个孩子似的将我抱进这幢房子里。他是我的好朋友,被我撞啦,在你家住几天。然后将我往三楼一撂,仿佛我是堆某种麻烦的货物,在人家这里存放一下。他临走时还特意回过头来说,婶婶,卓玛,你们要仔细些,我的朋友可是北京来的,大干部。   后来我想也许就是旺堆这句话吓着淳朴善良的母女仨了。村里连来个县上的干部都鸡飞狗跳呢,我这个“北京来的大干部”,岂不让人家赶紧杀鸡宰羊,把最好的火腿割下来,把最浓的酥油茶端上来。村里的人慢慢开始揣着小心和好奇,在晚上往娜珍大妈家蹭。他们不是来慰问我的,而是来看北京的,是来争先恐后声讨旺堆的。啊啧啧,这个造孽的旺堆,把北京撞成这样。他们在我的面前低声感叹。我忽然有种不称职的惶惑,我岂敢代表北京?   应该承认,淳朴的村民附加在我身上的光荣,真让我很受用。我主动担负起了北京的义务宣传员。天安门,长安街,亚运村,立交桥,在地下开的火车,高楼,故宫,中南海——给人家那感觉好像我就在中南海上班。我甚至还给他们讲了雍和宫,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穿袈裟的喇嘛上师。当他们在我的拙劣讲解中还是拿捏不准北京时,我只有更拙劣地说,你们就把北京想象成一个很大很大的村庄好了。一个中年康巴汉子鼓起勇气问:可有五个县城大?是的,就是那么大。我肯定地回答道。啊啧啧。一片感叹声滚落在火塘边。那个康巴汉子一脸荣耀,就像电视里在有奖问答节目中猜中了答案的幸运者。   在我恢复到可以喝第一碗青稞酒时,娜珍大妈先把酒在火塘边温热了,往酒碗里加了一大勺酥油,央金卓玛又往里面加大大一勺蜂蜜。我试着喝了一小口,又甜,又腻,又辣。其美卓玛在一边柔声说,平常我们过年时,给老人的酒碗里才加这些呢。   唉,那一晚我没有因酒而醉,而是因幸福甜蜜而醉了。      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并不是我过去认为的那种热情奔放、大胆泼辣的康巴姑娘,她们是羞涩的,胆小的,温顺的。当她们中的一个——我想不起是谁了——第一次来搀扶我下楼时,我曾经听见楼梯口那儿两姐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藏语,仿佛她们在互相推托,这个说你去吧,那个说,你去嘛,我要帮阿妈打茶呢。然后是一阵害羞迟疑的脚步声,终于磨蹭到了我的面前,大大……大……哥,走……   她的脸红得像早晨被霞光映照的雪山,娇嫩得像刚刚怒放的杜鹃。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初恋,当他第一次说他爱那个姑娘时,姑娘脸上的神态,就是花儿含苞欲放的模样。佛祖在上,神山看得见,那时我确实离不开拐杖或搀扶,要不我真的感到自己太难为人家了。我*在她的身上时,她的心跳得连地板都在震动,我也在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由于难为情。   随着与她们相处得日益融洽,这一幕后来成为每天折磨我的一个烦恼。他昨晚又梦见了卓玛,他梦见他们在高山牧场上,她唱歌儿给他听。他还梦见自己躺在卓玛的裙子边,而卓玛的头上戴满了他采摘的野花。不是我希望她们中的哪一个快快来到我的床前,而是我已经明显感到,这个光荣的搀扶任务,已经生分了姐妹俩的感情。在我大体已经能区分她们谁是谁时,我发现两个卓玛一个赛着一个早早地来楼上。她们开始找各种理由,送壶酥油茶,拿来小学时的课本和作业给我看——她们都是小学刚毕业就辍学了,就在她们的父亲再不归来的那一年。有一次,央金卓玛递来一包藏药粉给我,说是专门去喇嘛寺找益西活佛给我请的。益西活佛专门为你念经,加持法力,药里有了。央金卓玛眼睛不看着我,说。我闭着眼睛把那包微辣、酸涩、味道奇怪的药粉一口吞下,喝下一大口水才强迫自己没有吐出来。想起一个作家的作品标题:《美人赐我蒙汗药》。第二天,其美卓玛竟然到雪山上采来新鲜的雪莲,说是要给我泡酒喝。我心里直哼哼,上帝啊,我就等着天天醉吧。   这两姊妹在竞争,可是我深知她们搞错了对象。不是我不爱她们,而是我不配。更不用说旺堆那只大拳,足以打得我重新戴上医院里那些夹板啦钢托啦什么的。   我后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我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搀扶就可以上下楼梯了,但是我秘而不宣。我偷偷地享受着一个藏族姑娘小心谨慎的搀扶。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浑圆的肩膀上,我嗅着她浓密的头发间隐约散发出来的草原的气味、牲畜的气味、森林的气味、田野里的气味,当然了,还有一个少女青春的气味。我从那肩头上感受大地的信息,感受一个姑娘爱的信息。我故作行走艰难状,身子尽量地挨近她。吃豆腐,爸爸,那个男人吃阿姨的豆腐。不要脸!他儿子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看着电视里的某个画面说。她或者是央金卓玛,或者是其美卓玛,一个扶我下楼,另一个一定会争着扶我上楼。每天晚上,我在神龛前为自己的罪过忏悔:藏族人的楼梯很陡,我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明天,我要自己走下去了。可是第二天,我还是装模作样地依靠在一个卓玛的肩头上。      有一天,央金卓玛甚至在下午四点钟就来扶我下去了。那时,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对面山上的云层还白得耀眼;那时,娜珍大妈还在屋顶用连枷打青稞,我仿佛是前世才见过这样的劳动场面;那时,一清早就放出去的犏牛还没有归圈,它们像朝九晚五的北京人,努力在这个世界上觅食吃;那时,地里收割青稞的人们的歌声,还在不时飘来。他们把汗水抛洒在大地,将歌声供奉给蓝天,将灵魂供奉给神山,艺术起源于劳动生活,这是谁说的呢?那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一个藏族姑娘爱的表白。   那时,当我们下到楼梯口时,我分明看到了其美卓玛脸上的失落。   央金卓玛肯定也感受到了其美卓玛的心情,孪生姐妹嘛。她好像是对空空的屋子说,我扶大哥下来先喝碗茶。   其美卓玛扭身上楼顶平台,去帮她妈妈去了。   我尴尬地说,卓玛,时候还早,我也不是很想喝茶的。你去帮娜珍大妈打青稞吧。   央金卓玛埋头拨弄火塘,我感觉她内心里燃烧的火已经足以烧开一壶酥油茶。她只是说,喝茶,喝茶。你喝嘛。我马上就烧好了。其美卓玛忽然从楼梯口探出脑袋来说,大哥,明天我带你去高山牧场,那里的花儿好看死了。   我羞得脑袋埋得比刚才的央金卓玛还低,央金卓玛及时帮我解围。瞎说什么呀,大哥还不能走那么远的路的。   老鼠爬到他的铺上时,大哥跳起来比那些有法力的喇嘛还要高。其美卓玛的嘴很厉害呢。   昨天晚上,其美卓玛扶我回去睡觉时,我掀开被窝,一只老鼠倏地钻了出来,吓得我往后猛地一跳两尺远。那是一个正常人这种情况下跳起来的高度和距离。如果说其美卓玛的前一句话让我感到羞愧,这后一句,差不多要我的命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开始祈祷自己不要好得那么快。雪山上分管健康的神灵啊,就让我这里也痛,那里也不好吧;就让我永远这样依偎着两个卓玛上下楼吧;就让我在这个家里安安静静地躺着,靠着,呼呼大睡吧;就让我永远早上起来喝一整壶酥油茶,看着窗户外面的雪山在晨曦的照耀下由红变白,中午吃着她们送上来的水汽粑粑——一种既蒸又烙的饼,晚上就着一碗醇香的青稞酒,吃着糌粑和牛肉吧;就让我成为跟她们一样的人,从来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吧。   北戴河的疗养院我去过,五星级的大饭店我也住过,尽管这里的铺里可能会蹿出来老鼠,尽管跳蚤、蚊虫是我每天夜里的伴儿——它们吸我的血一定像吃到了一顿海鲜大餐。但我在这天堂一样的地方,不缺吃,不缺养,更不缺爱。      我可以甩开拐杖了,我可以离开那透着泥土芳香的肩头了,我甚至可以跟着她们去浪漫的高山牧场了。我身上一度萎缩的肌肉在神速地恢复,我的力量像春天里牧场上的青草,春风吹又生;我脸上的血色正像晨曦中的雪山慢慢变红。我的情思也死灰复燃了,甚至已经燃烧成了山火,这里扑灭,那里又燃起。但我坚决否认它。   我已经能准确无误地区分两个卓玛。不是像我们汉族人遇到这种情况会以出生的先后顺序来区分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娜珍大妈也不知道她们俩谁先谁后,她一个人在山上打柴时就将她们生下来了。这里的习俗是妇女生孩子不能在家里,要么她去羊圈,要么她去山上。双胞胎,一起出来的啰。当母亲的曾经这样告诉我。人们也不热心区别她们的大小,反正她们有不同的名字,她们有不同的性格,时间长了,你就自然知道了。是谁在山坡那边唱山歌,清脆干净的调子分明在洗涤我的心灵,分明在表达她的爱;是谁又在溪流边为我洗衣裳,搅得一条溪流喧闹不已,骚动不安,像她不平静的心?是谁在半夜里喃喃呓语,诉说内心深处的秘密;又是谁在给楼顶的香炉煨桑时祈求爱的祝福,虔诚地坦陈自己的爱?雪山上的神灵知道,牧场上的牛羊知道,草地上的花儿知道,袅袅上升的香烟知道,按时归家的犏牛也知道。唯独我装作不知道。   我能下床走路以后,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为雪山烧香敬拜的焚香台。那个地方有一字排开的十三座白塔,面对雪山正面,就像一群孩子面对一位慈祥的父亲,面对一个威力无比的神灵。他是本地人的护法神,护佑了这片峡谷上千年了。当地人从来没有称他为雪山,他们只是习惯叫他神山。神山有自己的妻子,有孩子,还有情人,更有无数的传说。在传说中,这座神山是一个骑白马、戴白盔、穿白甲的战神。   我像藏族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往香炉里煨一把松柏枝,撒抛五谷和圣水,双手合十向神山磕头。我还像娜珍大妈那样高喊:   啦嗦啰,神胜利了!   啦嗦啰,生命复活了!   喔——啦嗦啰!雪山上的神灵啊,请赐我一双好脚吧……   我在焚香台前低声啜泣。他只在送他儿子去美国的那天,在机场上这样哭过。可他儿子认为这样太丢脸了,不断叫他回去吧回去吧。爸爸回去吧我走了你回去吧。仿佛那不过是平常当父亲的送孩子到学校门口;仿佛就是多年以前,他的母亲送他去上大学,他对在车窗外徘徊往返的母亲说,回去吧回去吧,妈妈你走吧。所有的儿女,就是这样轻率地告别他们心碎的父母;所有的儿女,就是这样把父母沉重的惦记与思念,轻轻地一挥手,挡回去了。自出门游荡以来,我认为自己已经被一路的艰辛熬干了眼泪,可眼泪还是不争气。不就是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了十来厘米吗?不要啰里啰唆了。   大哥,你去挂经幡吧。一条五彩的经幡递到我的泪眼前,上面印有字迹模糊的祈颂吉祥的藏文经文。我抬眼看着央金卓玛,怀疑是自己的眼泪洇湿了她淳朴的面庞。噢,卓玛,不要哭。我说。大哥你先不哭。你还可以走路嘛。央金卓玛说。我不是哭我的瘸腿,我说,我哭我的儿子。你儿子……不在了吗?这里的人说死叫不在。我脸上荡开一个苦涩的笑,噢,我儿子在…… 不在我身边,他在……美国,和他妈妈在一起。我艰难地说,很想拭去她脸上的泪花。我看见阳光又重新回到央金卓玛的脸上。佛祖保佑,她说,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是啊,感谢佛祖,我和她,和她们在一起。这也很好。我接过经幡,手指触摸到她略显粗糙的手掌。过去的一段时光里,我已经很熟悉这勤劳的双手,还有健壮有力的手臂,它们搀扶着我,从绝望的边缘走出来,它们递给我酥油茶,递给我青稞酒,递给我洗好的衣服,递给我从草原上采摘的鲜花,递给我她的爱,仅差一点,这双手啊,就递给我一颗真诚的心。   白塔前方有一排青冈木树丛,上面挂满了敬拜神山的人悬挂的五彩经幡,看上去像一片彩色的丛林。风吹拂着经幡猎猎作响,那是向蓝天祈颂的经文,是向大地吟唱的歌谣,更是心灵招展的旗帜。在藏地的每一个雪山垭口,在神灵驻足的地方,在天神的庙宇,在地神的宫殿,每一面经幡都寄托着藏族人的祝福,都存放着他们的敬畏。雪山上的神灵一定看见了,有一个心灵里的创伤远远重于皮肉之伤的瘸子,也把一条祈颂吉祥平安的经幡,敬奉给他了。      益西活佛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虾着背坐在一间全用木头装饰的小房间里侧的藏式卡垫上。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处射进来,在他的肩头和花白的头顶镀了一层白色的亮光,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立马就要逆光升腾而去的神灵。我随央金卓玛进来,跪在活佛的面前,向他敬献了一条哈达。活佛给我摸顶祝福,他枯瘦而苍老的手掌触摸着我的头顶,我并没有其他奇异的感觉,只感到某种悲悯。不是来自头顶,而是发自内心深处。   人们告诉我说,益西活佛法力无边。关于他的传说,在村庄里我已经听了很多。比如说,一次益西活佛到一户人家做法事,当他念经时,生病的女主人头顶上开始冒白气;又比如,有人看见过他把澜沧江边的一块鹅卵石捏出水来;还有人对着神山发誓说,他亲眼目睹了益西活佛从澜沧江江面凌波微步,涉水而过。不过我情愿相信,益西活佛是个修行严谨、佛学造诣精深的苦行僧。他经常去雪山下的一处山洞闭关修行,据说最长的一次是三年。我不知道人在黑暗的山洞里独自待三年,会有什么样的收获。我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就要发疯了。   在现在这个浮躁的世界,谁比我有耐心,谁比我更安静,谁就是我的上师。   裹在一袭绛红色袈裟中的益西活佛显得瘦小、坚硬,过去我也见过一些膀大腰圆、面如菩萨的活佛。与他们比起来,益西活佛更显谦逊、悲悯,像个潜心学问的老教授。我在他的侧面坐下,仿佛一个问道求法的童子。   北京来的领导,请用茶。益西活佛指着案几上一个小喇嘛刚冲上的一碗酥油茶,微笑着说。   我吓了一跳,忙说,尊敬的活佛,我不是什么领导。只是一个在北京工作过的普通人。   我们都是普通人。活佛轻声说。   可是,可是你是活佛呢。   是活佛,但也是人。不然我们就不用修行闭关,求闻善知识了。   请问尊敬的活佛,什么是善知识?   益西活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将手里的一串陈旧的佛珠捻了一圈。北京来的修行者,你出来学到什么了吗?   修行者?我的惊讶不亚于人家问我,你是留洋回来的博士吗?我说,我岂敢称修行者?一个背井离乡、到处流浪的人而已。   远离家乡的人,都是在修行。活佛和颜悦色地说,背井离乡让我们升起断除贪、嗔、痴三毒的正见。这是一个修行者舍离己身的第一步。   我仔细想了想,出门在外的日子里,我的心情为什么总是那么愉快轻松啊?我不再想从前单位上的勾心斗角,也很少想家人和孩子,更没有多少虚荣心和物质欲望。我抛弃了一切,我就是一个大地上快乐的流浪汉,哪怕已经九死一生,但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是谁改变我的?   我说,活佛,你说得对。远离家乡让我少了许多烦恼。   你还有烦恼吗?   有。我说,它就像澜沧江的水,无穷无尽,有时都快要淹死我啦。   澜沧江的源头在哪里,年轻人?活佛问。他叫我年轻人我真高兴,一下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他此刻已经不是一个活佛,而是一个慈祥的长者了。   据我所知……在青藏高原的某座雪山下吧?我试探着说。   任何大江大河,都是从一滴滴水开始汇成的,是这样吗?   是。   它从青藏高原一路走来,上千公里的路,沿途的溪流、湖泊、江河,不断加入进去,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澜沧江。   是的。我想,这和我的烦恼有什么关系?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啊。婴儿刚出世,就像澜沧江源头那一滴水,圆满纯洁,晶莹闪亮,只知饱暖,不知烦恼;随着生命长大,一生走的路,有没有澜沧江长,年轻人?   我想了想,说,有。或许更长。   人生之路,漫长遥远,各种欲望一路相随,贪、嗔、痴三毒,有如注入江河之水,更何况人生虚荣,最难解脱;虚荣愈甚,烦恼愈重。五尺之躯,其何以堪?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不甚明白。   活佛说,烦恼由心生,心不净,是为污垢之心;污垢从何而来,是贪、嗔、痴三毒未除。所以,心不净是因,烦恼是果。这就是你的因果,也是尘世中许多人无法回避的因果啊。   我明白了。我的不堪重负、饱受尘世污染的心啊,唉!   益西活佛从我的叹息声中,好像看透了我的无奈。他拿起案几上一块大理石镇纸石,说,把它扔到湖里,湖面再怎么兴风作浪,它在湖底一动不动。在尘世中,心就要像这湖底的石头,而不要像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这就是你要求闻的善知识。   怎么做得到?我是说,我怎么把自己的心变成一块湖底的石头?我问。   修行。益西活佛回答道。      依我肤浅的理解,修行是一种学习,也是一种克制。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物可以通过学习来掌握,从飞上天的飞船,到益西活佛在水面上行走的法力,但有不少的东西却难以克制。比如,爱和欲望。   爱是一种烦恼,欲望是一种罪恶。我们都懂,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它的另一面令人目眩,让我们看不清脚下的路,让我们惨败,让我们跌跤,更何况我一个瘸子。   我们经常给自己打气,爱就爱了,哪怕是糊涂的爱,是刀刃上的爱。但可能很少有人碰见我这样的问题:在两姊妹中,你要怎么爱?不是不好确定哪一个更可爱,也不是两个难以取舍,而是,爱了一个,就要伤害另一个。尽管你可以说爱总是要伤害到旁人的,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最难点。   在我基本痊愈后,事态的变化就像云开雾散、雪山慢慢显露出真容一般越来越明晰。央金卓玛带我去寺庙回来后,其美卓玛就病了,三天茶饭不思,连我劝也不管用。第四天她趁央金卓玛背水还没有回来的当儿,不容我多问,拉起我就往牧场上跑,我的瘸腿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挣扎到高山牧场。那真是令人忘了自己是谁的一天,草坡上的花儿开得有我的脚腕高,最高的齐至膝盖——哪怕是那条健康的腿!峡谷地区的高山牧场跟那曲地区的那种高原牧场不一样,没有那么空旷浩渺,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相对平缓的坡地或高原台地,就算是一块不错的牧场了。但它也有它的风情,它们一般在雪山脚下,被森林所簇拥,被弯弯曲曲的溪流所滋润;牧场边缘处的森林就像墨绿色的城堡,高远的雪山就是神灵在天国的琼楼玉宇。对此我深信不疑。其美卓玛动用了一个牧羊姑娘的所有热情与智慧来让我高兴,来显示她的非凡才华。她用一片树叶吹出让我要淌眼泪的调子,她扔石子打头羊的准头让我自愧弗如,她给我头上编织的野花冠比雅典奥运会上冠军戴的还漂亮,她甚至还去找来了一匹马,没有马鞍马镫就跳到了马背上,疯跑一圈后还要拉我上去。——那时刻我想起了久远的一部日本影片《追捕》。可惜我不是高仓健。   孪生姐妹是上帝为了考验人们的情商,设下的一个美丽陷阱。她们一样善良美丽,她们也同样激情似火。哪怕她们身上的一些细微差别,也让你不好鉴别谁更善良,谁更美。外表上她们互为镜子,互相映照,内心里的爱虽然一样深厚,但就像雪山之水哺育大地,从不同的溪流里潺潺流淌下来。央金卓玛递给我酥油茶时,她的双目垂下,手在微微颤抖,因为她的心总是跳跃如小鹿;而其美卓玛递给我任何东西时,不论是一碗酒,一团糌粑,或是一颗剥好的核桃,她总是要让你明白,这是她给你的,这是她的爱、她的心。因为她的一双大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柔情,席卷了你。就像风席卷了云,骤雨覆盖了大地。如果央金卓玛悄悄收走了我换洗的衣服,独自默默地去了溪流边,其美卓玛就会站在院子里高喊:大哥,下来帮我劈柴。——实际上是看她劈柴,因为斧子不太听我使唤,而在她手里就像一根绣花针。如果其美卓玛在某个夜晚在火塘边边打茶边哼唱某首浪漫的情歌,央金卓玛就会忽然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挤在我身边故意问这问那,就像现在在牧场上,其美卓玛的笑声和她的话语一样多,她的问题和牧场上的牛羊一样多,她的心,则像雪山一样晶莹剔透。   从浪漫的高山牧场回来后,我才知道又闯祸了。央金卓玛开始不说话,不仅不跟我和其美卓玛说话,也不跟娜珍大妈说话。她脸上的憔悴,是一个失恋了的姑娘的憔悴,她舌头后面的话语,难道也像益西活佛讲的,成了湖底的石头了?   天下哪有母亲不知儿女心事的。你也别以为娜珍大妈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从来不知道两个女儿在你面前玩的那些明争暗斗的小把戏;你也别以为一个淳朴羞涩的藏族老大妈,一点也不知道你这个城里人的花花心肠;你更别以为娜珍大妈一天跟你说不上三句话,她就没有最重要的话要说。你一定要记住,一个藏族老人发话时,相似于半个神灵。   那天晚上,又停电,火塘里的柴被烧得“噗噗”地笑。藏族人终生都离不开火塘,对火塘他们有着丰厚的想象力,也寄托了丰富的希望。他们认为,火塘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是神灵的笑声。它预示着:要么是有客人要到了,要么是有大吉祥了。   请耐心等待。   央金卓玛已经八天不说话了,而其美卓玛的话却越来越多,仿佛这对孪生姐妹约好了,一个代替另一个说话,一个代替另一个做所有的事情。在这些天里,央金卓玛打回来的柴堆成了小山,连娜珍大妈也说,啊啧啧,才是秋天,这个冬天的柴都够了。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尽,央金卓玛就把奶牛的奶挤完了,然后去山上背水,家里石缸里的水满了,可央金卓玛还在背,汗涔涔地把一绺头发咬在嘴里,把炽热的爱埋在心里。其美卓玛想去找我的衣服洗,可是我穿过的和还没有穿过的衣服,全都湿淋淋地晾晒在院子里,以至于有几天我都没有合适的衣服穿;甚至我的一双开了口的登山靴,也擦洗得没有一点泥土,连开裂的口都缝好了。至于打茶做饭、斟酒捏糌粑这些轻松活儿,其美卓玛根本插不上手。青稞收了,山坡上的地都闲着,明年开春藏族人才会去翻挖那些土地,然后撒下希望的种子。可是有一天,央金卓玛拎把锄头就下地去了,一挖就是一整天。连寺庙里最博学的喇嘛都费解呢。   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柴火不断发笑。那是在笑我啊。这时娜珍大妈发话了。她对我说——两个姑娘都大了,牧场上的母羊都跟种羊走,一起赶出去,一起赶回来。   这个意思用我们的话来翻译就是:要么你娶这对孪生姐妹,要么你走人。   我没有立马幸福得晕死过去,而是感到无边无际的迷惑和恐慌。我一个汉族人,一个瘸子,一个流浪汉,何才、何德、何能,可以一下得到两个女孩子的爱?   唉,唉,唉!   旺堆这个家伙像开坦克一般驾着他那辆东风大卡车,呼隆隆地闯进了村庄。他还在院子里就大声喊叫,朋友,下来喝酒去。   村庄里有一个小卖部,日常生活所需物品,几乎都能买到,烟酒糖茶盐、纸笔电池墨,但最贵的烟每包不会超过五块钱,最奢侈的东西不过是本地产的澜沧江牌啤酒。旺堆往车上扛了两整箱啤酒。今天我们就喝澜沧江。他说。   我讨厌喝啤酒,尤其是你和一个喝酒像喝水一般的康巴人喝啤酒,又是喝这种牌子的酒,你感到被灌下一条澜沧江的酒了,他仿佛才刚开始呢。   旺堆把车开到一处林间空地,有一条小溪从中问穿过,幽静得能听得见水里的小鱼儿跃出水面又插入水中的脆响。从上旺堆的车开始,我就知道这顿酒差不多是一场鸿门宴。我坐在草地上说,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旺堆正用嘴把啤酒瓶盖儿一个一个地咬开,他递给我一瓶酒,阴阳怪气地说,不要啰唆,又不杀你,喝死你。   没有任何菜,这个家伙刚才连瓜子也舍不得买一包。这叫请朋友喝酒?   就把酒当澜沧江里的水喝吧。七八瓶啤酒下去后,我已经知道旺堆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他去拉萨朝圣去了,不是开车去的,而是去尽义务。村庄里有一个叫多杰的年轻人,去年发愿要磕长头去拉萨。这样的壮举一般需要三四个人给他做后援,就是拉一辆板车,装上大家一路上的吃穿住宿等粮食物品,陪伴着磕长头者一路徒步到拉萨。当然后援队伍的成员可能是家里的人,也可能是亲戚朋友。藏族人认为能当磕长头朝圣者的后援,也是一份殊胜的功德,因此视之为荣耀之事,村庄里的年轻人可能会轮流前去。旺堆说多杰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反正这个村庄里我看几乎人人都是亲戚。在我跟他们讲北京的时光里,前来听讲座的村人不下一百个,其美卓玛告诉我说,他们都是她家的亲戚。   旺堆没有陪着多杰走全程,他跟了最后一程,从林芝到拉萨那一段。他的解释是,朝圣,重要;赚钱,也啰唆。修你车的钱还没有找够,狗娘养的。   啊,我想起了我的那辆老伙计,据说后来从山涧里捞出来时,已经跟一堆废铜烂铁差不多了,我以为它已经彻底报废了呢。旺堆真是个讲信义的人。   还可以修?我问。   未必你让我买一辆新的赔你?   能修好吗?   比对付魔鬼还啰唆。他一口就喝干了一瓶。   那就算了。我真诚地说,这些日子我在娜珍大妈家吃住养伤,更加上她们和你对我这样好,我想,也值我那辆破车的钱了。旺堆,我不要你赔了。   旺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就像要给我一拳。你不是个城里人。他说。   我以为他在骂我不是人,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狗娘养的,你是个康巴人。来,干了它。他又举起一瓶啤酒。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仰头喝空了那瓶酒。眼泪还是下来了。   怎么啦?   酒……酒呛的。我搪塞,扭头看别处。   哈哈,啰唆的家伙。一瓶酒就熊成这个样子,还想娶我的两个妹妹呢。   我装作吃惊地看着他,你……全知道了。   就当是我赔你的一条腿,就当是我赔你的车。   可是,旺堆……可是,我……   你要好好待她们,两个好姑娘啊!峡谷里的小伙子,没有不想她们俩的。   旺堆,听我说,我不能……   不能什么?你腿瘸了,其他地方不瘸吧?   你这狗娘养的!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嫌她们穷?嫌她们没读过多少书?嫌她们是农村人,还是藏族人?你这个狗娘养的北京人!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高声辩解。   旺堆一把就将我揪起来了,就像拎一只小鸡。那是什么意思,你说!他的眼睛血红,像顶架的牦牛的眼。   我也抓住他的衣襟,厉声说,狗娘养的旺堆,你再说我嫌这嫌那的,我们真的要打一架了!尽管我打不过你。   他放开我,把一个空酒瓶拎在手里,抡了抡,我在寻思他是想砸我头上呢,还是砸哪里。结果他将它扔了出去,酒瓶在溪流对岸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惨烈的脆响。说得啰唆了,让我不高兴,那就是你的下场!他恨恨地说。      在他妻子去了美国的那些年,曾经有一个女人时常来关照他,给予他情感上的抚慰。他们在业务上有往来,她在一个权力很大的政府部门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但是管用。有一次他单位要批个项目的立项报告,他的头儿请了她无数次客,但就是批不下那一纸文件。头儿也许在一次又一次的饭桌上看出这个女人对他有意思。那是因为一次他陪吃饭到九点,大家嚷着还要去唱歌,可他说不行不行,我还要回去管孩子呢。就先告辞走了。据说他走后那个女人问了头儿关于他的一切,很仔细,很关切的样子。一天,头儿就将待批的文件丢给他,说,给你一周的时间,搞定它。是搞定文件还是搞定她?头儿没有明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吧。有些事情,不好说,说不好,不说好。   他就去约她单独出来吃饭,喝咖啡,事情三天就办妥了。女人为他的故事欷歔长叹,还有什么忙不能帮的呢?你把她们的同情心焕发出来,比焕发她们的爱情更容易,头儿大概深知这一点。而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来说,同情心是爱心的第一步。   在偌大的京城,他才发现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孤独,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没有家的,不管爱人同志在身边还是不在身边。城市越大,孤独越深,城市越大,自己越小。小到像蚂蚁,似尘埃。蚂蚁和蚂蚁触须相碰,尘埃和尘埃随风飘洒,他们走到一起,按藏族人的说法,就是一种因缘。这或许是前世注定了的,也或许是命运中的偶然。   他们之间谈不上相爱,只谈得上需要。因为相爱很复杂,需求则很简单。这个社会需求关系是主流,市场经济是一种需求,官场是需求,爱和欲望也是。你不能把很多东西搞得严肃认真,也不能将他们看得纯洁无瑕。就像超市里的一包小菜,虽然它不新鲜了,很多人也翻动过它了,但总有人需要它。顶不济贱卖了它。   她当然也有家庭孩子,但她还有其他的需求。用性来慰藉情感,用婚外恋来填补空虚。就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他妻子在美国也是这样。开初他还不明白自己的角色,被需要的角色。当他妻子从美国回来说服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他想到了她,想到了未来的某种可能,于是他就签了。   他没有想到他打破了某种平衡,她对他说,这是一种社会公认的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大家如果按同一个牌理出牌,这牌就好玩;有人不按牌理出牌,就玩不下去了,就要吵架,就有人将牌一扔,不玩了。   后来他慢慢学会该怎样和女人们玩这种牌了。在日喀则,一个来路不明的汉族女人要搭他的车。她皮肤黑得发亮,气质高贵,超凡脱俗,见识比他还广,胆子也比他大,有女侠风范。他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们懂男人,因为她们几乎和男人一样疯狂;他喜欢这样的爱情,因为它带给他重燃激情的欲望。他们在扎什伦布寺相识,一起听了一个高僧讲经说法,出来后就裹在一起,把高僧去欲望、寻解脱的话丢在脑后。他们在肮脏的破旅馆里做爱,在旷野里的帐篷中做爱,在车里的后座上做爱,还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垭口做爱,以探察窒息和快感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我要喘不过气了,我要死了。他说。在西藏,快乐的顶峰就是——她也垂死挣扎地说 ——死亡。然后他们结伴去阿里,在离普兰县不远的地方,河水改了道,公路不见了。他的那辆老伙计在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他下车站在膝盖深的冰水里捣鼓那破车,左膝忽然就被一块水流带动的石块击中了。他随水而去,身子僵得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这时那个他今天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侠——愿她平安,跳下车来,像一只扑到水里的母藏獒,紧追几步就抓住了他。但他们后来都没有抓住有可能延续下去的爱情。她和他分手时说,各有各的客栈,各有各的路。他把他的小学老师教的好词好句,也相赠与她。他们相忘于江湖。      旺堆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这些啰里啰唆的话。朋友,你看来要挨打了。   我站在他的面前,做好了准备。我始终认为,我说,我不配卓玛姐妹两个人的爱,但我可以配得上和你打一架。来吧,狗娘养的,动手吧。像个康巴人!   旺堆的腮帮子咬得嘎嘣嘎嘣响,一双大拳头攥得紧紧的。他说,你先吧。看在是我撞了你的份儿上,不然你没有今天呢。康巴人打架是要讲脸面的,我先打你的话,我不会感到骄傲。   想起那狗娘养的车祸,我真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本来打算从西藏到云南,然后经广西到广东。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已经做得很发达,身家少说千万了。我打算投奔他去挣点钱什么的,混好了就在那里聊度残生,混不好再继续出来到处流窜。   我一个直拳打在旺堆的胸膛上,打得他倒退了几步,脸都白了。然后我站在那里等他。   他喘了一口气,挥拳打来。噢,这狗娘养的,拳头像铁锤砸在木板上!只听得木屑横飞,木板断裂。我飞了出去,再次经历了被撞成一只小鸟的快感。我在草地上连滚两个后滚翻,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大喘气。   站起来。他说。   我摇晃着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   狗娘养的,再来?他问。   我又打出一记右勾拳,冲他的腮帮子去。要是我能一拳打死他,我一定会。我已经知道了殊死搏杀的真正含义。   他被打得侧过了身,转过头来已经一脸是血。狗娘养的,还真啰唆。他骂道,这下真动火啦,他还了我一拳,也是腮帮子上。我本来就不多、本来就松动的牙齿又掉了几颗啦。   我跪趴在地上吐嘴里的血和牙齿,脑袋涨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眼前四处迸发的金星像宇宙大爆炸。我干呕了几下,把刚才喝下去的酒全倒出来了。   啊啧啧,不要啰唆啦。打一个瘸子,就像狮子和狗打架,我也不骄傲啊。   旺堆,你他*的是条骄傲的康巴汉子,今天你就打死我!我边号叫边捶打草地,像个撒泼的娘儿们。卓玛姐妹是我心目中的度母,你知道吗?我可以爱其中的一个,但我不能两个都娶,那不是我们汉族人的习惯。你看看我拿什么养活她们?我不会种地,不会放牧,不会劈柴,甚至连酥油茶都不会打!在村庄里,我是最没有本事的人。我也没有钱了,我怎么做两个妻子的丈夫?怎么做一家之主,给她们过上好日子?   旺堆坐在我身边,手掌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因为他抹一把自己的脸,又来帮我擦。这些事情都不要你来啰唆啦,我婶婶和卓玛姐妹会做嘛。你没来之前,她们还不是一样日子过得好好的。多一个人吃饭,不就多了双捏糌粑的手嘛。这雪山峡谷牧场,多养一百个你这样的人,也不啰唆嘛。再说,你读过书,赚钱比我们容易。你看电视上,都是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家伙在赚大钱。我们,啊啧啧,赚点跑腿钱咯。以后我们俩一起做生意,把北京的东西拉到藏区来,藏区的东西拉到北京去,哪儿能赚钱就跑哪儿。不赚这种钱,你的眼镜白戴了。   他把我搂在他宽广的胸膛前,不断擦干我脸上、嘴边的血,像哄一个孩子。仿佛刚才我们并没有挥拳相向,大打出手。   可是旺堆,现在这个社会,汉族人不兴娶两个老婆的。过去可以,现在不行了。我说。   有什么不行?既然过去都行。你们汉族人就是啰唆。只要家里有需要,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一个女人嫁两个男人,都不啰唆嘛。   旺堆最后把一只巨掌搭在我的肩头上,很真诚地说,朋友,我把你撞成这个样子,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雪山上的神灵。不然我造的孽大了,来世投生会很啰唆的。再说姊妹俩也都喜欢你,喜欢你这个戴眼镜的狗娘养的北京人。你要知道,在你来之前,多少小伙子在她们面前唱歌唱得喉咙都破了,跳舞跳得尿血,两个卓玛看都不看一眼呢。   面对这样的“媒婆”,你还能啰唆什么?      我让旺堆拉我去乡上,那里的乡邮政所可以打长途。我给深圳的同学打电话,那家伙在那边一声尖叫,哇,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说,还活着,活得很好。我需要一笔钱,赶快寄我吧。他是睡在我上铺的好兄弟,毕业以来,时光越久,我们的感情越深。我同学没有问我要钱干什么,只问要多少。我说,十万。然后告诉他寄的地址。这让他大声惊呼,你他妈跑哪儿去了呀,什么地方啊?要盖希望小学吗?我说,差不多吧,不要啰唆了。   在这段时间里,家里有点节日的气氛,娜珍大妈脸上天天都像映了两个笑呵呵的太阳,两个卓玛言归于好,她们不再计较我跟谁去了牧场,又跟谁多说了几句话。歌声随时都可能从她们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当然是私下里唱,但我知道是为了谁。她们现在合谋起来捉弄我,一个说大哥,帮我递块茶叶来,我刚刚一瘸一拐地去橱柜,一个又喊,大哥,我们该去敬香啦,再不去神山要惩罚你的。我在两个卓玛间东扑西忙,像城里某些幸福的男人。   有一天下午,她们趁娜珍大妈不在家,两姊妹忽然将我掀翻在地,将我的眼睛蒙上,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啊,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刺激、最摸不着头脑的游戏啦。你不蒙上眼睛,还会一时拿不准她们谁是谁,她们的声音一样,气息一样,走路的脚步一样,甚至连心里想的都是一样。这种情况下你能逮住谁?你一个都逮不到。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两手空空,就像我的人生,也像我的爱。爱的欢笑在黑暗的尽头响起,那样的遥远迷人,又是那样的近在咫尺,但你就是把握不住,抓不到。爱太多了,来得太迅猛了,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就冲走了大坝下快要渴死的人。   我要放弃了,我这个瘸子不配玩这种游戏。我坐在地板上说,明天我想去教堂看看,谁愿意陪我去?我已经知道,这个村庄里有将近一半的村人信奉天主教,村里的教堂还是过去的外国传教士修的呢。教堂里每个礼拜天都要做弥撒,我拉下眼睛上的布,发现两个卓玛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说你陪大哥,那个说你去吧。我逗她们,怎么都没有积极性了?其美卓玛说,我们是信佛教的,只进寺庙,一般不进人家的教堂。我说,那好吧,明天我自己去。   第二天我起来后,其美卓玛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问,你不害怕神山惩罚?她拉起我的手,捂到她丰满的胸前,我不想,就不害怕。我仿佛摸到了她那颗滚烫的心。但我怕烫伤我的手,不自然地缩了回来。   教堂尖顶的钟楼在一片藏式土掌房中显得突兀而奇特,但又别有风情。教堂里大约有三十来个天主教徒,没有神父。其美卓玛说,要过他们的节时,外地来的神父才会来村里的教堂。你是指圣诞节和复活节吗?其美卓玛点点头。我感到很惊讶,这么偏远的村庄,居然还过圣诞节和复活节。但我相信,这里一定比大都市里那些瞎赶时髦、由商家炒作起来的圣诞节地道、正宗。   信天主教的老人居多,也有少部分年轻人。教堂里的人们自己念经,唱赞美诗,然后再念,再唱。圣台前虽然没有布道的神父,但人们该在他们的神面前做的供奉,分毫不差。就在教堂里,我听到了天籁之音。习惯于唱山歌的嗓子,现在咏唱耶稣的赞美诗,让人灵魂深处震撼不已。据说多年前天主教传到这一带时,曾和藏传佛教发生过剧烈的冲突,一些传教士被杀,官府又派兵来捣毁寺庙,捕杀喇嘛。现在好了,人们再不为信仰而战,生活在一个村庄里信奉两种宗教的人也不再是敌人。   我们站在教堂的后面,静静地聆听这难得的福音。当前面的天主教徒纷纷跪下做祈祷时,其美卓玛也跟着跪下了。我悄声问她,你不是佛教徒吗,也信他们的?   她说,佛祖和耶稣,都是管我们这块土地的神。是神就要拜。   弥撒完后,教堂里的人们安静地离开。女人先走,男人再慢慢地鱼贯而出。这种文雅竟然出现在一个藏族山村,真让我大开眼界。   回来的路上,我对其美卓玛说,我也想我有某种信仰呢。   她问,是信耶稣还是信佛陀?   我随口问,你看我信哪种宗教好?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信什么,是要讲自己的缘的,大哥。      很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来到这座教堂,他便会想起其美卓玛脸上虔诚的表情。      不断有客人来祝福,火塘边天天晚上宾客满棚,笑声震天。连益西活佛都来了,还为我们占了一卦,说这是吉祥的婚姻,但最吉祥的日子在一百多天以后。其美卓玛脸上有些失望,而央金卓玛却显得很羞涩。我想真是天遂人愿,我还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   我同学的钱半个月后就寄到了,我到乡上去取这笔钱时,人们无不睁大了眼睛,就像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财神。   我让旺堆帮我请人,我要在从西藏到云南的214国道边建一座房子。我的要求是,外观是藏式土掌房风格,房子的正面面对雪山,两层,楼下要有大大的厅堂,有厨房厕所,有门面过道,楼上要十间不少于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每间房子推开窗户就要看到雪山。然后我把一沓钱拍到旺堆手里。   旺堆很能干,很快就找来了包工队。我对旺堆说,房子建好了,我们就举行婚礼。于是旺堆愈加卖力,天天吼得那帮四川来的民工屁股不敢落凳子。不要啰里啰唆,快干快干,人家娃娃都要生出来了,你还不去烧火塘吗?到处都能听到他这样的呵斥声,好像建的是他自己的新房一般。   旺堆问我,新房子建好了,是不是就要把娜珍大妈一个人丢在老房子里不管?我说,不,娜珍大妈搬过来跟大家一起住。这家伙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这才是康巴人干的事嘛!结婚不分家,我们没有娶了老婆就忘了阿妈的。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建房子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眼眶经常是潮湿的,工程进度越快,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越容易掉下来。这让我感到害怕,我甚至一再对旺堆说,不要着急,慢慢来。旺堆狡黠地说,你不想尽早搂着媳妇睡觉啊?我揉揉自己的眼睛,说,想。但是质量要保证。这狗娘养的眼睛很尖,他问,你们汉族人是不是一高兴了就要哭?我强作欢颜,说,是的,我常常会笑出眼泪来。旺堆呸了一声,你们的心是玻璃做的,啰唆。我们康巴人一高兴就是喝酒、唱歌。   有一天凌晨,窗外风声正紧,我在梦里稀稀拉拉地哭,一个温暖的身子钻进了我的被窝。她丰满的胸脯紧紧地压住我,狂跳的心脏像一只柔软的小拳,急促地叩击我封闭了多年的爱。我一时不知天上人间,梦里梦外。我身子僵硬,然后慢慢地被那团火热的身子软化,再软化,直到再次感到自己强大起来,融了进去……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喘气,慌乱,紧张,亢奋。双手在对方身上四处游走,就像要把握一件不熟悉的东西。黑暗中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哪一个卓玛,一度试图弄清这个问题,但又为这个想法感到害臊。就把她们姐妹当成一个人来爱好了,这样我心灵里的罪恶感或许会轻些。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不确定昨晚的事是一场真实的风花雪月里的浪漫,还是一场美梦?难道这就是生活与爱情、命运与因缘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因为两个卓玛同样在我的面前说说笑笑,看我的眼神就像这桩婚事确定下来以后那样,三分喜悦,三分羞涩,三分憧憬,还有一分目光深处的春色。与她们相比,我虽然早已是个坐怀不乱的情场老手,但昨晚的事情已足以让我忐忑不安,因为我今早在床单上惊恐地发现了几朵像梅花一样绽放的血迹。可这两姐妹中的一个,何以做得安之若素,爱心坦荡?仿佛昨晚的激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更让我分不清真实与梦幻了。唉,记忆的不确定性总是让我们时常挣扎在往事中,难以回首。   有时,身陷迷惑中,是一种美。   乡村里建房子,什么都是现成而便宜的,木料、沙石,甚至人工。不管是否跟娜珍大妈家沾亲带故的村人,都来帮忙。旺堆说,村庄里盖新房,每人都会来出力,因为这是节日。他们的脸上充满喜悦,他们就像为自己建房一样,把欢乐的歌声渲染得令雪山动容,澜沧江起舞。两个月不到,我要盖的房子就矗立在公路边了,许多跑长途的驾驶员,他们路过这里时还是一片荒地,他们从远方归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驾驶员都不由得踩了一脚刹车。   我让旺堆拉我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买家具。一路上旺堆不断给我补习藏式婚礼的常识。怎么送亲,又怎么迎亲,送、迎亲路上该唱哪些歌儿,婚礼上老辈子要讲什么话,又要唱什么歌儿,舞什么时候跳,跳时的歌儿又是哪些。他说因为我是外乡人,没有亲人送亲,就让他来扮演送亲队伍的“拔本”(送亲官),也叫喜官。反正我是你大哥嘛,他说,到时我会找一帮姑娘小伙子换上节日的衣服,跟在你后面,为你唱所有的歌儿。你要知道,歌儿唱得不好听,唱不过迎亲方,你讨不到媳妇的。我们要跳它三天三夜呢。   这些烦琐的仪式听得我头都大了。也许旺堆说得对,打青稞容易,办婚事啰唆。他还说,像你这种上门女婿其实不该花这么多钱。我们藏族人都喜欢去上门,我们说,这叫再找一对父母,岳父岳母家也会说再得一个儿子。我听你们汉族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们不要半个,我们要全部,把你当真儿子对待。他们会为你准备一切开销,甚至连你身上穿的衣裳。噢,你这狗娘养的,我婶婶已经为你准备了一身藏装了你知道吗?从帽子到楚巴,再到靴子,都是新的呢。娜珍大妈什么时候在做这些事情呢?我穿一身藏装站在两个卓玛面前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象。   在县城,我买了二十张单人床、十张四方桌子、几十条凳子,还买了一堆被褥枕头被套、锅碗瓢盆啥的。旺堆不断在我身后说,狗娘养的,你疯了吗?你不过是只有两个老婆,你买的这些东西比当年的土司还啰唆了。我一概向他诡笑,时代不一样了嘛,我们现在过得比当年的土司还好。是不?   几乎装了一卡车的东西,我们往回走。路上我对旺堆说,我其实想在公路边开一座客栈,名字我都想好了,咱们这里不是有香格里拉的传说吗?所以我们就叫它“香格里拉客栈”。我没有做农活的本事,也不会放牧做家务。我相信以后来这里的游客会越来越多,更不用说那些跑长途的卡车司机。这样,开一座客栈我们就会有收入,我也对得起娜珍大妈一家了。其美卓玛能说会道,央金卓玛踏实肯干,客栈要的人手不就齐了?   旺堆哈哈大笑,以至于都笑得扶不稳方向盘了。狗娘养的,我说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家伙会赚钱嘛!对面来的汽车不断尖声鸣喇叭,我吓得高叫:狗娘养的,看路!我可不想再成澜沧江峡谷里的飞鸟啦。   “香格里拉客栈”的招牌用汉藏文字写成,汉文是我写的,藏文请寺庙的益西活佛写。慈悲的益西活佛还为它念了一通经文。一边的旺堆说,益西活佛祝福我们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我想是他附会的意思。这个家伙现在一心想赚钱。   客栈开业那天,我请来了村庄里所有的人,从村长到牧场上的牧童,还有乡上的干部。我们宰了一头犏牛、三只羊。他们现在不把我当北京人了,而是当村里人,娜珍家即将上门的女婿。那天我给所有的人敬酒,感谢他们对我的关照,也请他们以后多多关照这座小小的客栈。人们把酒碗高举在额头,一曲又一曲地给我唱敬酒歌,我就鼓足勇气一碗又一碗地喝。你想想吧,一个村庄的人唱的歌,可以开一场音乐会;而一个村庄的人敬的酒,有没有澜沧江水多?我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我真的哭了,没有人知道我哭什么。以至于我的眼泪浇灭了客栈后院空地上燃起的篝火。他们本来是要在那里跳锅庄的,悠扬的弦子已经拉起来了,乡亲们已经围成一圈亮开了嗓子,但是我这个主人的眼泪,扫了大家的兴。旺堆只得跟乡亲们说,算了算了,这个家伙喝多了,吐了,哭了,啰唆大了。他们城里人一高兴了就是这样,到他们办喜事那天再跳吧。      深夜,我的酒醒了,觉也醒了。旺堆睡在客栈的隔壁房间,鼾声如雷。在我醉意蒙眬的时候,其美卓玛曾经想留下来陪我,但我执意要她和央金卓玛回去,因为娜珍大妈也喝醉了。你不知道一个老人家喝醉是件多么吓人的事情。娜珍大妈一度高兴得在酒桌上唱起歌来,她的歌声苍老激越,但像卓玛姐妹的歌声一样干净清脆。人们都说,自从卓玛姐妹的父亲走了后,就再没有听见娜珍大妈唱歌了。她从前可是村庄里的好歌手呢。乡亲们说,过去她会唱的歌儿,比现在的年轻人多。   两个卓玛就这样在我的醉眼中扶着她们的妈妈走了。那一刻我感到还有很多的感谢没有时间去表达,更有太多太多的依恋没有来得及说,哪怕是一句!卓玛姐妹就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中。依稀记得,那一刻,有一个卓玛回头在向我张望,于朦胧夜色中开放出粲然的笑脸,但我已经泪眼蒙眬,分不清她是哪个卓玛了。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残忍。那一刻啊,我体会到了一个人弥留之际的绝望。   我把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放在沉睡的旺堆床头前,还另放了一个装有两万块钱的信封。灯光下,我仔细端详这个改变了我的命运的家伙,这个和我喝过酒、打过架,闻过我的屎臭,让我的一条腿短了10厘米的家伙啊!狗娘养的,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我提着一个小包来到滇藏公路上,有一些喜欢开夜车的家伙会捎搭上我的。对面的雪山在夜色中泛着青白的光芒,峡谷下方我住过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苍茫高原寂静得让我听见了冰川断裂的声音,比当初我身上的多处骨头折断好听多了。满天的星星又大又亮,像浮在水面的银子,一颗明亮的流星在天穹中划过,直冲我的脑门而来。即便是在深夜,我也感受得到天空的幽蓝和纯净,感受得到雪山的圣洁庄严,就像我能感受到两个卓玛纯洁的心。大地上的群山在黑暗中绵延千里,澜沧江在峡谷深处奔腾不息,喧嚣的江水声隐约传来,既豪放又婉转,既高亢又缠绵,像一支藏族人唱了无数代的情歌。   我面对雪山峡谷,面对宁静的村庄,面对我的还在沉睡中的两个卓玛,面对善良厚道的娜珍大妈,以及村庄里的乡亲们,双膝跪地,潸然泪下,衣襟尽湿。   啊啧啧,这些都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许多人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却对过去满怀悔痛。这一痛就是十年,我只能时时在地图上遥望澜沧江大峡谷,怀想我的村庄。真是啰唆啊。这不是对冲动的惩罚,而是对自以为是的人的报应。   当我终于又回到藏区时,我直奔澜沧江大峡谷,直奔我的村庄、我的香格里拉客栈、我的卓玛。但我不知道是时间错了,抑或地点错了,还是我错了。我仿佛进入到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如果不是认出“香格里拉客栈”那块我题写的招牌——汉藏文字都在,只是历经风雨侵蚀,已经显得苍凉古朴了;如果不是澜沧江大峡谷千万年来亘古不变,如果不是峡谷对面的雪山还是那样圣洁高远,如果不是那些我熟悉的康巴藏语腔调以及空气中飘洒的青稞酒味和歌声,如果不是峡谷山坡上遍坡开放的桃花、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以及庄严的白塔,我真的有恍若隔世之感。   当年,香格里拉客栈在这里建起来时,村人还非常不解,这个北京人为什么要把一幢房子建到远离村落的地方。现在你看看吧,仿佛村庄整个儿都搬迁到公路一线了,但不是农舍,而到处都是打着各种招牌的客栈、茶楼、饭店、商铺,甚至酒吧。各式各样的背包客、游客、出差到此一游的官员等,闲逛在公路两边的大小店铺里,已然一座乡野小镇。过去那条破烂不堪、尘土飞扬的公路,现在已铺成柏油路了。我在开放的南方滚打那么多年,但我还是惊讶这里的神速变化。我想变成一块沉到湖底的石头,但现在这个世界不要说湖底的一块石头,就是海龙王的宫殿,也被搅得天翻地覆了。   我忽然想给我的老朋友们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看他们还能不能一眼认出我来。十年前我来到这里时,刚受到重创,身体孱弱,胡子拉碴,皮肤黝黑,像个流窜犯。这些年来南方的美食已经让我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为了追求戏剧效果,我去路边店铺里买了一顶藏式宽边毡帽,又把墨镜架戴在眼镜上。我在我的汽车倒车镜里看了看自己,问,还有人记得你吗?   我走进香格里拉客栈,大喊一声:卓玛——   哎!伴随一声清脆熟悉的应答,我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差一点就滚落出来了。   一个穿一身漂亮藏装的少妇款款而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老板,住宿还是吃饭?   我傻了眼,问:你……叫卓玛?   是啊。她大大的眼波席卷了我,那是想要极力留住客人的一种伎俩,多年前我也被这种眼波席卷过,但内涵不一样。我的心有些隐痛。   我放下背囊,你们……这里有……几个卓玛?我问。   三个啊。她接过我的背囊。   啊?我的眼镜都要掉下来了。   大哥那边吧。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让他兀自去玩。然后她麻利地收拾靠近窗户边的一张桌子。   你的……孩子?我问。显然她还没有认出我来,我却努力地在猜,她是央金卓玛,还是其美卓玛。   是啰。老三。她开始往桌子上摆碗筷,没有多看我,她的目光还跟在那孩子身上。我想,每一个客人来,她都是这样,礼节性地热情招呼。不会像当年我在她家时那样,捧出一颗真心了。   客栈的内部装饰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与时俱进了。什么都在变,甚至人心。许多背包客把五颜六色的留言条贴在墙上、柱子上。他们以此表达自己看到了雪山峡谷的狂喜与小资情调。一个家伙在留言条上写道:“小莉,我看见雪山那一刻,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你!”又一个背包客写的是“有车有帐篷,征寻去林芝的‘混账’ 的女驴友”。那意思是说,哪个自投罗网的搭车者不用带帐篷,他们可以共用一顶帐篷,共享一段浪漫旅程。这些混账勾当可蒙不了我。   有个留着发辫的康巴中年男人出来跟卓玛说句什么,然后抱着那个孩子进去了。我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定是某个在情歌会上为卓玛唱哑了嗓子、跳舞跳得太阳痴醉月亮害羞了的村庄里的小伙子。一瞬间,我不打算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墨镜,我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个与香格里拉客栈毫不相干的人,变成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我不想搅了人家宁静的生活。我已经伤害过她们一次了,我不能再冒犯第二次。   老板,你认识哪个卓玛?我们这儿,叫卓玛的人多了。   我说,是吗?其实我知道,在一个村庄里,可能会有十来个叫卓玛的姑娘。村人自有区分他们的办法,格桑大爹家的卓玛,水磨房边的卓玛,长头发的卓玛,歌唱得最好的卓玛,家有一头白牦牛的卓玛,哥哥在城里当干部的卓玛,我听到的最拗口的叫法是:有一年冰雹独独把森林边的那块青稞地砸成草场后赶着牛羊去吃青稞的卓玛。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老板,想吃点什么?   仿佛不是我自己在说话,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先来一瓶青稞酒吧。随便……几个菜。哦,不,一壶酥油茶、一个水汽粑粑、一碟奶渣、一碗牦牛肉。   卓玛转身离去的时候,冲我嫣然一笑,老板你很懂藏餐嘛。不是第一次来?   我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我喝下了那一瓶青稞酒,夜已经很深,往事已不堪回首。其间,卓玛在厅堂里忙忙碌碌,还有两个姑娘,也和她一起招呼不断进出的客人。她俩大约就是她说的三个卓玛中的另两个吧。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当年见到娜珍家的卓玛姐妹还年轻。我没有看到孪生姐妹中的另一个。   我像个窥视者,躲在客栈的一隅,审视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卓玛。她五官轮廓基本没有变,但几乎比过去壮实了一圈,她显得能干老到,利落整洁,迎来送往,落落大方,像无数这种乡野小店里称职精明的老板娘——如果她还是的话。当初我是跟哪个卓玛第一次说起要开客栈来着?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浑圆的发髻,可以想象它一旦铺排下来,就是一道黑色的瀑布。当年卓玛姐妹的头发也是这样,都一样长,一样黑,一样浓密,一样亮。卓玛衣袖挽到手肘处,红色的上衣紧裹着她丰满的身躯,隆起的胸脯里有一对小鹿在跳跃,结实的肩头曾经支撑起一个瘸腿男人的依靠,也曾经担当起一个世界的磨难。   她是谁?是其美卓玛,还是央金卓玛?从她的能说会道上看,她像其美卓玛,而从她手脚麻利上看,她又像央金卓玛。唉,不是酒的原因,而是时间。   时间迷蒙了我的记忆,上帝惩罚了我的绝情。自从离开澜沧江峡谷后,我就重新陷入试图区分这对孪生姐妹的要命怪圈中。十年了,它折磨得我常常从梦中孤独地醒来,兀自喟然长叹。   客栈里已经没有客人吃饭了,她坐在了我的对面,老板,还要酒吗?   卓玛,再拿一瓶酒来,我敬你一杯。我晃晃空了的酒瓶。   她起身去拿酒,还拿来一个杯子。先给我的酒杯斟满,然后是自己的。她双手捧起酒杯,递给我的动作,还和当年递给我酥油茶、递给我青稞酒时一模一样啊。   我们干了那一杯。她问,老板,你的眼睛……   我推推鼻梁上的墨镜,嗯,有病。怕光。   老板,你刚进来时,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我的心抖了一下。是谁?   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脸,然后又放下,没有褪尽的羞涩还是被我看见了。她说,没有可能的。只是……只是你们走路的样子有些像。   我疏忽我的瘸腿了。我连忙岔开话,向你打听一个人。知道—个叫旺堆的吗?过去开车的。   多年前我在留给他的那封信里说,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两个卓玛和娜珍大妈。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和原则。原则就是一些不能突破的东西,就像开车不能占人家的道,否则不是你成为一只在澜沧江峡谷里飞翔的鸟儿,就是人家。我还说,我把香格里拉客栈留给你们,或许这种方式可以减轻我的内疚。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狗娘养的,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浑蛋啊!但那时我认为自己很高尚。   卓玛说,我有个开车的堂哥哥就叫旺堆。你认识?   曾经……认识,他还好吗?   她低下了头,隔了会儿才说,有一次他酒喝多了,把车开进了澜沧江里。   啊?我吓得站了起来,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来,然后我颓然坐下。我们都知道,在澜沧江峡谷开车,掉下去就跟飞机失事一样。雪山上的神灵,你为什么不保佑旺堆这样的好汉啊!   我端起剩下的半瓶酒,将它全洒在地上。我的眼泪也簌簌地往地上淌,把眼镜摘下。我不管她是否会认出我来,我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趴在桌子上痛哭。多年以前,我是哭着离开我一手建起来的香格里拉客栈,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这里来痛哭。为旺堆,为我自己的愚蠢,为两个卓玛姑娘。   大哥,你喝多了。我已经帮你收拾好房间了。来,我扶你上去吧。   她在摇我的肩膀。她叫我大哥而不是老板了,就像多年前那样。她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伸到了我的腋下,也像多年前那样,把我搀扶起来,一偏又一偏地往楼上走。我的眼泪啊,一定打湿了她的肩头。   我一宿未眠。长夜漫漫,没有我的思念绵长;雪山依旧,却不见雪山下我桃花一般灿烂的姑娘。我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怀念这里,是那样地离不开他们。可是啊,我已不能。我曾经差一点就能拥有安静的人生,但是我愚蠢地放弃了。我没有修到那份因缘。   第二天早上,我去前台结账。卓玛已经坐在柜台后面了,一些客人在吃早点,客栈里大都是这样的游客,他们咋咋呼呼,大惊小怪,昨晚都十二点了还有人在下面的院子里闹腾,几个背包客弹一把破吉他,嚷嚷着要和雪山峡谷共舞。雪山上的神灵一定被他们吵闹得日夜不宁。当年客栈开业那天晚上,乡亲们已经燃起了篝火,拉起了弦子。但客栈的主人却在盘算着怎么背叛他们,并因为深感羞愧而不敢去应对那些踩着云端和风儿腾挪跳跃的舞步。   我发现卓玛显得很憔悴,眼圈微黑。我问,多少钱?我要……走了。   她的目光很湿润,仿佛眸子刚在水里泡过。她幽怨地看着我说,大哥,就不……多住几天?   我不敢看那双席卷一切的眼睛。我扭向一边,说,今天,就得走。结账吧。   你不用结账。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家。她说。   我哆嗦了一下,感到我的心被一把揪住了。不是揪得我疼痛,而是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抚摸,那份呵护和仔细让我浑身战栗。我把墨镜架从衣袋里找出来,架在眼镜上,再把头上的毡帽尽量压低。但是这能遮挡什么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更怕控制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我只有再次当逃兵,扭身向客栈外面走去。我听见卓玛在我的身后喊——大哥,你随时都可以来啊!      我开车去了我住过的村庄。刚下了一阵雨,村里的道路很泥泞;雨刮器刮净了车玻璃上的雨水,却刮不干净我眼帘上不断飘落下来的眼泪。在一个急弯处我的车滑进了沟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村人,然后他又叫来了很多人,他们一起帮我将车推了出来。我下来给大家敬烟,他们中的一些人我还认得,但是他们都认不出我来了。我甚至还回想得起他们来娜珍大妈的火塘边听我讲北京的样子。那个猜北京有五个县城大的康巴汉子,现在已经很显老了。如果当年我留下来,这些人都是我的亲戚长辈。他们指给我看娜珍大妈家的房子。说那房子好多年都不住人了,娜珍大妈前世功德修得好,今生该享受了。一个北京来的老板给她的两个女儿盖了座客栈,人家现在赚大钱了。   我远远看了看那房子,已经很破败、凋敝的样子。没有住人嘛,房子朽得快。一个老人告诉我。我不想再到房子面前去凭吊什么啦,不是我怕自己的眼泪太不争气,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村人告诉我,孪生姐妹的另一个,现在教堂里当修女。   这跟我听到旺堆的噩耗一样令我震惊。我把车开得像青蛙一般跳跃,我一直在骂自己。是因为你,因为你,卓玛当修女去了!你这狗娘养的!   我的车终于跳跃着奔到了教堂,但是我半天不敢下车。仿佛下去后我就要走向刑场,我将被公审,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我的心比当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还痛,比看着我的儿子若无其事地消失在机场入关口的人流中还要揪心得慌!   我紧张地叩响了教堂的门,一个三十来岁穿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来开门。他和蔼地问,你要找谁?   我说,找央金卓玛。   他说,这里没有央金卓玛。   我又说,那么她是其美卓玛。   他又摇摇头,也没有其美卓玛。   可是……可是……我看见他领口处的一块白色装饰和胸前挂着的一串巨大的十字架,就问,你是教堂的神父吗?   他点点头。你是谁?他问。   我是……我是……嗨!神父,看我晕了头,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是孪生姐妹,村里人说有一个到你的教堂当修女了。   噢,你是找玛丽修女啊。她在教堂,请进来吧。   玛丽修女?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你让我怎么跟孪生姐妹中的一个联系得起来呢?我跟着神父来到教堂的院子,这时,我看见了刚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的穿一袭白色衣服的修女。   卓玛……玛丽……   上帝啊,我认出她来了。不仅认出她是我要找的卓玛,而且还认出了她是两个卓玛中的哪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把她们搞混淆了。   我的心在被人用一把钝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她也认出我来了,她向我现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你来了。请坐吧。   好像我是上个礼拜天才来做过弥撒的教友,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喝茶,好像那些在高山牧场、在溪流边、在打柴的路上、在火塘边、在娜珍大妈家那狭窄楼梯口的依偎搀扶、在吉祥的婚事还没有明朗前两姊妹的争风吃醋、在香格里拉客栈建成之日唱起的欢快酒歌,从来没有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样。   再沉重、再浪漫的往事,就是这样,像炊烟一样在心间升起,又像炊烟一样消失在蓝天中了。我们坐在安静的教堂院坝里,阳光斜射到玛丽的身上,让她穿的那一身白,显得更加洁白纯洁,熠熠生辉。我以为天使就该这样地白,或者说,这就是天使的白。   卓……玛丽,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小心地问。   我很好,教堂里很安静。她说。这是她的声音吗?听起来宛如天国里的声音,因为它没有带一点尘世的杂质。就像过去她们唱歌时一样。   玛丽,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你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主耶稣会赐福于你的。你是个好人。   我是……我太想说,我是个狗娘养的混蛋。但在天使面前,我不得不学点文明。   她说,我们都是有罪之人,要在主耶稣面前忏悔,才会有救。   我的确有罪,我的确也时常在忏悔,但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救。这就是我的痛苦。我说。   你会得救的,玛丽说,每一个人都会得救的。只要他信。   是啊,只要信。我在心里说,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信什么。他和其美卓玛从这教堂里回来时,其美卓玛说过,信仰是要讲缘的。因此我对玛丽说,我在找信的缘。   玛丽说,不是缘,是你是否被信仰召唤。   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教她们这个,告诉她们那个。仿佛自己在她们面前无所不知。我现在就像当年跪在益西活佛面前一样,把有信仰的人,都当成自己的老师。   神父想留我吃饭,我怕在他们面前显露出更多的无知,就告辞要走。实际上我的心已经承受不起那把钝刀的切割。而玛丽却始终是安详的,当然也是美丽的,甚至比她十年前还要美。一个被拯救的人,内心必然恬静;而一个在徘徊挣扎的人呢,益西活佛说得好,他的心还是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玛丽给了我新的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得救的,只要他信。   是神父送我出的教堂大门,玛丽只是站起身,目送我离开。她的目光像她的神态一样平和安详,倒是我再不敢多看她一眼,有些恓惶地退出教堂了。   我上了车,在熟悉的村庄里慢慢兜了一圈,触景生情,感慨良多。在我和旺堆打架的溪流边,我买了一箱啤酒,自己喝了一些,剩下的全都一瓶又一瓶地倒在溪流里。溪流带着我敬给旺堆的酒,一直会流进澜沧江。我对溪流说,旺堆,你这个莽撞的家伙,不要啰唆了,把这些酒都喝了吧。   我开车回到了 214国道,路过香格里拉客栈,我把车停靠在公路对面,点上一支烟。香格里拉客栈看上去是生意最好的一家,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卓玛有一次送几个客人出来,脸上撑着疲惫的笑容,让我心疼。她站在客栈门口向公路上茫然地张望,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在期盼我归来的目光。这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往CD 机里塞了一张碟子,是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强烈的打击乐分散了我的悲伤,否则我真的无法离开。      我记得最后   我向门口跑去   但是我必须   找到我来时的路   “别紧张”,守夜的人说   我们天生受诱惑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账   但你永远也无法离开      我启动了车,缓慢地上了我的路。我发誓,我绝不告诉任何人,是哪一个卓玛做了香格里拉客栈的老板娘,又是哪个卓玛当了修女。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秘密,是我内心永久的痛。      原刊责编 陈东捷   【作者简介】范稳,男,1962年生于四川,1985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三部。作品曾获“青年文学奖”和“萌芽文学奖”。本刊曾选发其中篇小说《男人辛苦》。现在云南省作家协会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李十三推磨 陈忠实   “娘……的……儿——”   一句戏词儿写到特别顺畅也特别得意处,李十三就唱出声来。实际上,每一句戏词乃至每一句白口,都是自己在心里敲着鼓点和着弦索默唱着吟诵着,几经反复敲打斟酌,最终再经过手中那支换了又半秃了的毛笔落到麻纸上的。他已经买不起稍好的宣纸,改用便宜得多的麻纸了。虽说麻纸粗而且硬,却韧得类似牛皮,倒是耐得十遍百遍的揉搓啊翻揭啊。一本大戏写成,交给皮影班社那伙人手里,要反复背唱词对白口,不知要翻过来揭过去几十几百遍,麻纸比又软又薄的宣纸耐得揉搓。   “儿……的……娘——”   李十三唱着写着,心里的那个舒悦那分受活是无与伦比的,却听见院里一声呵斥:   “你听那个老疯子唱啥哩?把墙上的瓦都蹭掉了……”   这是夫人在院子里吆喝的声音,且不止一回两回了。他忘情唱戏的嗓音,从屋门和窗子传播到邻家也传播到街巷里,人们怕打扰他不便走进他的屋院,却又抑制不住那勾人的唱腔,便从邻家的院子悄悄爬上他家的墙头,有老汉小子有婆娘女子,把墙头上掺接的灰瓦都扒蹭掉了。他的夫人一吆喝,那些脑袋就消失了,他的夫人回到屋里去纺线织布,那些脑袋又从墙头上冒出来。夫人不知多少回劝他,你爱编爱写就编去写去,你甭唱唱喝喝总该能成吧!他每一次都保证说记住了再不会唱出口了,却在写到得意受活时仍然唱得畅快淋漓,甭说蹭掉墙头几片瓦,把围墙拥推倒了也忍不住口。   “儿……啊……”   “娘……啊……”   李十三先扮一声妇人的细声,接着又扮男儿的粗声,正唱到母子俩生死攸关处,夫人推门进来,他丝毫没有察觉,突然听到夫人不无烦厌倒也半隐着的气话:   “唱你妈的脚哩!”   李十三从椅子上转过身,就看见夫人不愠不怒也不高兴的脸色,半天才从戏剧世界转折过来,愣愣地问:“咋咧吗?出啥事咧?”   “晌午饭还吃不吃?”   “这还用问,当然吃嘛!”   “吃啥哩?”   这是个贤惠的妻子。自踏进李家门楼,一天三顿饭,做之前先请示婆婆,婆婆和公公去世后,自然轮到请示李十三了。李十三还依着多年的习惯,随口说:“黏(干)面一碗。”   “吃不成黏(干)面。”   “吃不成黏(干)的吃汤的。”   “汤面也吃不成。”   “咋吃不成?”   “没面咧。”   “噢……那就熬一碗小米米汤。”   “小米也没有了。”   李十三这才感觉到困境的严重性,也才完全清醒过来,从正在编写的那本戏里的生死离别的母子的屋院跌落到自家的锅碗灶堂之间。正为难处,夫人又说了:“只剩下一盆包谷糁子,你又喝不得。”   他确凿喝不得包谷糁子稀饭,喝了一辈子,胃撑不住了,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吐酸水,清淋淋的酸水不断线地涌到口腔里,胃已经隐隐作痛几年了。想到包谷糁子的折磨,他不由得火了:“没面了你咋不早说?”   “我大前日格前日格昨日格都给你说了,叫你去借麦子磨面……你忘了,倒还怪我。”   李十三顿时就软了,说:“你先去隔壁借一碗面。”   “我都借过三家三碗咧……”   “再借一回……再把脸抹一回。”   夫人脸上掠过一缕不悦,却没有顶撞,刚转过身要出门,院里突响起一声嘎嘣脆亮的呼叫:“十三哥!”   再没有这样熟悉这样悦耳这样听来让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感觉到快乐的声音了,这是田舍娃嘛!又是在这样令人困窘得干摆手空跺脚的时候,听一听田舍娃的声音不仅心头缓过愉悦来,似乎连晌午饭都可以省去。田舍娃是渭北几家皮影班社里最具名望的一家班主,号称“两硬”班子,即嘴硬——唱得好,手硬——耍皮影的技巧好。李十三的一本新戏编写成功,都是先交给田舍娃的戏班排练演出。他和田舍娃那七八个兄弟从合排开始,夜夜在一起,帮助他们掌握人物性情和剧情演变里的种种复杂关系,还有锣鼓铙钹的轻重……直到他看得满意了,才放手让他们去演出。这个把他秃笔塑造的男女活脱到观众眼前的田舍娃,怎么掂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都不过分。   “舍娃子,快来快来!”   李十三从椅子上喊起来站起来的同时,田舍娃已走进门来,差点儿和走到门口的夫人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响,夫人闪了个趔趄,倒是未摔倒,田舍娃自己折不住腰,重重地摔倒在木门槛上。李十三抢上两步扶田舍娃的时候,同时看见摔撂在门槛上的布口袋,“咚”的沉闷的响声是装着粮食的口袋落地时发出的。他扶田舍娃起来的同时就发出诘问:“你背口袋做啥?”   “我给你背了二斗麦。”田舍娃拍打着衣襟上和裤腿上的土末儿。   “你人来了就好——我也想你了,可你背这粮食弄啥嘛!”李十三说。   “给你吃嘛!”   “我有吃的哩!麦子豌豆谷子包谷都不缺喀!”   田舍娃不想再说粮食的事,脸上急骤转换出一副看似责备实则亲畅的神气:“哎呀我的老哥呀!兄弟进门先跌个跟斗,你不拉不扶倒罢了,连个板凳也不让坐吗?”   李十三赶紧搬过一只独凳。田舍娃坐下的同时,李夫人把一碗凉开水递到手上了。田舍娃故作虚叹地说:“啊呀呀!还是嫂子对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妻子说:“快,快去擀面,舍娃跑了几十里肯定饿了。今晌午咥黏(干)面。”   夫人转身出了书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实,田舍娃背来了二斗麦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几碗麦子面都可以还清了。   田舍娃问:“哥吔,正谋算啥新戏本哩?”   李十三说:“闲是闲不下的,正谋算哩,还没谋算成哩。”   田舍娃说:“说一段儿唱几句,让兄弟先享个耳福。”   “说不成。没弄完的戏不能唱给旁人。”李十三说,“咋哩?馍没蒸熟揭了锅盖跑了汽,馍就蒸成死疙瘩了。”   田舍娃其实早都知道李十三写戏的这条规矩,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无话找话,改变一下话题,担心李十三再纠缠他送麦子的事。他随之悄声悦气地开了另一个话头:“哥呀,这一向的场子欢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还歇不成凉不下。几年都不遇今年这么欢的场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戏演。你知道喀——有戏唱就有麦子往回背,弟兄们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欢声浪语里也陶醉了一阵子。他知道麦子收罢秋苗锄草施肥结束的这个相对松泛的时节,渭河流域的关中地区每个大小村庄都有“忙罢会”,约定一天,亲朋好友都来聚会,多有话丰收的诗蕴,也有夏收大忙之后歇息娱乐的放松。许多村子在“忙罢会”到来的前一晚,约请皮影班社到村里来演戏,每家不过均摊半升一升麦子而已。这是皮影班社一年里演出场子最欢的季节,甚至超过过年。待田舍娃刚一打住兴奋得意的话茬,李十三却眉头一皱眼仁一聚,问:“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麦歉收,你的场子咋还倒欢了红火咧?”   “戏好嘛!咱的戏演得好嘛!你的戏编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张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驹》一个村接着一个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汉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够,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演到哪里赶到哪里……”   “噢……”李十三眉头解开,有一种欣慰。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个黄桂英,把乡下人不管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瞪瞪的。”田舍娃说,“有人编下口歌,‘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人都不管丰年歉年的光景咧!”   说的正说到得意处,听的也不无得意,夫人走到当面请示:“话说完了没?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下。”李十三说。   “只给俺哥下一个人吃的面。我来时吃过了。”田舍娃说着已站立起来,把他扛来的装着麦子的口袋提起来,问,“粮缸在哪儿,快让我把粮食倒下。”   李十三拽着田舍娃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要他吃完饭再走,夫人也是不停嘴地挽留。田舍娃正当英年,体壮气粗,李十三拉扯了几下,已经气喘不迭,厉声咳嗽起来,长期胃病,又添了气短气喘的毛病。田舍娃提着口袋跷进另一间屋子,揭开一只齐胸高的瓷瓮的木盖儿,吓了一跳,里边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松开扎口,哗啦一声,二斗小麦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随之把跟脚过来的李十三夫妇按住,扑通跪到地上:“哥呀!我来迟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把光景过到盆干瓮净的地步……我昨日格听到你的村子一个看戏的人说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赶紧先送二斗麦过来……”说着已泪流不止。   李十三拉起田舍娃,一脸感动之色里不无羞愧:“怪我不会务庄稼,今年又缺雨,麦子长成猴毛,碌碡停了,麦也吃完了……哈哈哈。”他自嘲地撑硬着仰头大笑。夫人在一旁替他开脱:“舍娃你哭啥嘿?你哥从早到晚唱唱喝喝都不愁……”   田舍娃抹一把泪脸,瞪着眼说:“只要我这个唱戏的有的吃,咋也不能把编戏的哥饿下!我吃黏(干)面绝不让你吃稀汤面。”随之又转过脸,对夫人说:“嫂子,俺哥爱吃黏(干)的汤的尽由他挑。过几天我再把麦背来。”   田舍娃抱拳鞠躬者三,又绽出笑脸:“今黑还要赶场子,兄弟得走了。”刚走出门到院子里,又折回身:“哥呀!我知道你手里正谋算一本新戏哩!我等着。”   “好!你等着。”李十三嗓门儿亮起来。说到戏,他把啥不愉快的事都掀开了,“有得麦吃,哥就再没啥扰心的事了。”      李十三和他的夫人运动在磨道上。两块足有一尺多厚的圆形石质磨盘,合丝卡缝地叠摞在一起,上扇有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孔眼,倒在上扇的麦粒,通过这只孔眼溜下去,在转动着的上扇和固定着的下扇之间反复压磨,再从磨口里流出来。上扇磨石半腰上捆绑一根结实的粗木杠子,通常是用牲口套绳和它连接起来,有骡马的富户套骡马拽磨,速度是最快的了;一般农户就用自养的犍牛或母牛拽磨,也很悠闲;穷到连一条狗都养不起的人家,就只好发动全家大小上套,不是拽而是推着磨盘转动了。人说“拽犁推磨打土坯”是乡村农活里头三道最硬茬的活儿,通常都是那些膀宽腰圆的汉子才敢下手的,再就是那些穷得养不起牲口也请不起帮手的人,才自己出手硬撑死扛。年届六十二岁的李十三,现在把木杠抱在怀里,双臂从木杠下边倒钩上来反抓住木杠,那木杠就横在他的胸腹交界的地方,身体自然前倾,双腿自然后蹬,这样才能使上力鼓上劲,把几百斤重的磨盘推动起来旋转起来。他的位置在磨杠的梢头一端,俗称外套,是最鼓得上力的位置,如果用双套牲口拽磨,这位置通常是套犍牛或二马子的。他的夫人贴着磨道的内套位置,把磨杠也是横夯在胸腹交界处,只是推磨的胳膊使力的架势略有差异,她的右手从磨杠上边弯过去,把木杠搂到怀里,左手时不时拨拉一下磨扇顶上的麦子,等得磨缝里研磨溜出的细碎的麦子在磨盘上成堆的时候,她就用小木簸箕揽了。离开磨道,走到箩柜跟前,揭开木盖,把磨碎的麦子倒入箩柜里的金丝箩子,再盖上木盖,然后扳动摇把儿,箩子就在箩柜里咣当咣当响起来,这是磨面这种农活的象征性声响。   “你也歇一下下儿。”   李十三听见夫人关爱的声音,瞅一眼摇着拐把的夫人的脸,那瘦削的肩膀摆动着。他抬起一只胳膊用袖头抹一抹额上脸上的汗水,不仅没有停歇下来,反倒哼唱起来了:“娘……的……儿——”一句戏词没唱完,似乎气都堵得拔不出来,便哑了声,喘着气,一个人推着磨扇缓缓地转动,又禁不住自嘲起来:“老婆子哎!你说我本该是当县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脚到磨道里当牛做马使唤?还算不上个快马,连个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错了香炉……”   “命……”夫人停住摇把,从箩柜里取出箩子,把箩过的碎麦皮倒进斗里,几步走过来,又回到磨道里她的套路上,习惯性地抱住磨杠推起来,又重复一遍,“命。”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声:“命……”   李十三推着石磨。要把一斗麦子的面粉磨光箩尽,不知要转几百上千个圈圈,称得“路漫漫其修远兮”了。他的求官之路,类如这磨道。他十九岁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乡邻羡慕;二十年后的三十九岁省试里考中举人,虽说费时长了点儿,却在陕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离北京的距离却近了;再苦读十三年后到五十二岁上,他拉着骡子驮着干粮满腹经纶进北京会试去了。此时嘉庆刚主政四年,由纪昀任主考官,录取完规定的正编名额后,又拟录了六十四名作为候补备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这个候补名单里。按嘉庆的考制,拟录的人按县级官制待遇,却不发饷银,只是虚名罢了。等得牛年马月有了县官空缺,点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马上任做实质性的县官领取县级官饷了。李十三深知这其中的空间很大很深,猫腻狗骚都使得上却看不见。恰是在对这个“拟录”等待的深度畏惧发生的时候,失望同时并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断灭。是他的性情使他发生了这个人生的重大转折,凭学识凭本事争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衔,拿银子换来就等于给祖坟上泼了狗尿。   他依着渭河北部高原民间流行的小戏碗碗腔的种种板路曲谱,写起戏本来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给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双手绝巧的“耍杆子”的技艺,这个戏一炮打响,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庄……他现在迷在写戏的巨大兴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戏两本小戏供那些皮影班社轮番演出……现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里转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来的麦子磨成白面,就不再操心锅里没面煮的事了……   “十三哥十三哥十三哥——”   田舍娃的叫声。昨日刚来过怎么又来了?田舍娃压抑着嗓门儿的连声呼叫还没落定,人已蹿进磨房喘着粗气。收住脚,与从磨道里转过来的李十三面对面站着,整个一副惶恐失措的神色。未等李十三开口,田舍娃仍压低嗓门儿说:“哥呀不得了咧……”   李十三喘着气,却不问,他和夫人在自家磨道推磨子,闭着眼也推不到岔道上去,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呢!那一瞬,他甚至料定田舍娃是虚张声势。虚张声势夸大事态往往是这些皮影艺人的职业习性。   “哥呀!皇上派人抓你来咧……”   李十三嘿的一声不着意地轻淡的笑:   “你也算是当了爸的人了,咋还说这些没根没影的话……”   田舍娃见李十三不信,当下急得失了色变了脸,双手击捶出很响的声音,像道戏曲白口一般疾骤地叙说起来:“嘉庆爷派的差官已经到县上咧。我奶妈的三娃在县衙当伙夫,听到这事赶紧叫人把信儿传给我。我撂下饭碗赶紧跑过来给你透风报信。你还大咧咧地信不下……”   李十三打断田舍娃的话问:“说没说我犯了哪条王法?”   “‘淫词秽调’——”田舍娃说,“皇上爷亲口说你编的戏是‘淫词秽调’,如野草般疯长,已经传流到好多省去了。皇上爷很恼火,派专使到渭南,指名要‘提李十三进京’,还说连我这一帮演过你的戏的皮影客也不放手……”   田舍娃说着说着就自动打住口,哑了声。他叙述这个因由的过程,凸出的眉棱下的两只燕尾形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亲爱的李十三哥,连扶着磨杠的嫂夫人一眼也顾不及看。他看着李十三由不信不屑不嗤的眼神脸色逐渐转换出现在这副吓人的神色,两眼瞪得一动不动一眨不眨,脸色由灰黄变成灰白,辨不清是气恨还是惧怕,倒吓得田舍娃不敢再往下说了。   李十三突然猛挺起身子,头往后一仰,又往前一倾,“噢”地叫了一声,从嘴里喷出一股血来。田舍娃眼见一道鲜亮如同朝阳的红光闪耀了一下,整个磨房弥漫起红色的光焰,又如同一条血的飞瀑,呼啸着爆响着飞溅出去,落在磨扇顶端已经磨碎的麦粒上,也泼洒在琢刻着石棱的磨扇上。磨盘上堆积着的尚未收揽的碎麦麸顷刻间也染红了,田舍娃噢呀惊叫一声,吓愣了。   李十三又挺起胸来,头先往后一仰,即刻再往前用力一倾,又一道血的光焰血的飞瀑喷洒出去,随之横跌在磨盘上,一只手垂下来。   田舍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突然灵动过来,一把抱起李十三,轻轻地摆平仰躺在地上。夫人也早吓蒙了,忙蹲下身为李十三抚胸搓背,连声呼叫:“你不能走呀你甭走呀……”随之掐住了丈夫的鼻根。   许久,李十三终于睁开眼睛了,顺手拨开了夫人掐着他鼻根的手。稍停半刻,他两手撑地要坐起来。夫人和田舍娃急忙从两边帮扶着。李十三坐起来。田舍娃这时才哭出声来。夫人也哭了。   李十三舒了口气,看着田舍娃说:“你咋不跑还在这儿?”   “你是这样子,我咋跑呀!”田舍娃说,“让人家把咱俩一块提走,我好招呼着你。”   李十三摇摇头:“咱俩得跑。”   田舍娃忙接上说:“就等你这句话哩,快走。”   李十三站起来,走了两步试了试腿脚,还可以走动,便对夫人说:“你也甭操心了。你操心也是白操——皇上要我的命,你还能挡住?挡不住喀。我要是命大能跑脱,会捎话给你,会来取戏本的——这本戏刚写到热闹的当当儿,你给我藏好。”   俩人装出无什么要紧事的做派,走出门,走过村巷,还和村人打着礼仪性的招呼。村人乡党打问今晚在哪个村子摆场子,舍娃说在北原上很远很远的一个寨子。乡党直惋叹太远太远了。俩人出了村子,俩人又从出村的这条宽敞的土路拐上一条一步多宽的岔路,两边是高过人头的包谷苗子。隐入无边无际的包谷绿秆之中,似乎有一种被遮蔽的安全感。俩人不约而同又拐上一条岔道。岔道上铺满青草,泛着一缕缕薄荷的清香。俩人又跷过水渠,清凌凌的水已经没有诗意了,渠沿上的白杨也没有诗意了。这渠水和这白杨是最容易诱发诗意的景致,他每一次踏过渠上的木桥或直接跷过这水渠的时候,都忍不住驻足品味,都忍不住撩起水来洗一把脸。现在只有奔逃的恓惶和恐惧了。李十三在用力跳过渠的时候,有一阵晕眩,眼睛黑了一瞬,驻足的同时,又吐出一口血来。稍作缓息,田舍娃搀扶着他继续走着。两边依旧是密不透风的包谷秆子,青幽幽闷腾腾的田野。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遇到一道土塄,分成又一个岔口。李十三站住脚:“咱俩该分手了。”   田舍娃愣了一下,头连着摇:“分手?谁跟谁分手?我跟你分手——我死都跟你不分手。”   李十三说:“咱俩总不能傻到让人家一搭儿抓了,再一窝端了一锅蒸了嘛!留下一个会唱会耍竿竿儿的(支撑皮影的竹竿)人嘛!”   “不成不成不成!”田舍娃的头摇得更欢了,“耍竿竿儿的人多,死了我还有那一大帮伙计,会编戏的只是你十三哥——死谁都不能死你。”   “是这样嘛——”李十三说,“咱俩谁都不该死。咱俩谁都不死当然顶好咧!现时死临头了,咱俩分开跑,逃过一个算一个,逃过两个更好。千万不能一锅给人家煮了蒸了。”   田舍娃还是听不进去:“你这么个病身子,我把你撂下撇下,我就是你戏里头写的那号负义的贼了。”   李十三说:“我的戏本都压在你的箱子里,旁人传抄的不全,有的乱删乱添,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装本子。想想,把我杀了不当紧,我把戏写成了。要是把你杀了又抄了家,连戏本子都会给人家烧成灰了……你而今活着比我活着还当紧。”   田舍娃这下子不说话了。   李十三又说:“你活着就是顶替我活着。”   田舍娃出着粗气,眼泪涌出了。   “你的命现在比我的命贵重。”李十三再加重说,“快走赶快跑,哥的戏本就指望你了。”   李十三转过身走了。   田舍娃急抢两步,堵在李十三面前,扑通跪在路上,连磕三个响头,站起来又抱拳作揖者三,瞪着眼睛说:“我的哥呀!你放心走,只要有我舍娃子一条命,你的戏本一个字都丢不了!”   “你的命丢了,本子也甭丢。”李十三也狠起来,“你先把戏本藏好再逃命。”   “记下了。”田舍娃跑走了,跑到一畛谷子地里,对着坡塄骂了一句,“嘉庆呀嘉庆,我没有你这个爷了。”   田野静寂无声。   李十三顺着这条漫坡路走着。他想到应该斜插到另一个方向的梯田里去,谁会傻到顺着一条上渭北高原的官路逃亡呢?他不想逃跑,又不想被抓住。他确凿断定自己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他只不过不想死到北京,也不想活着看见那个受嘉庆爷之命前来抓他的差官的脸。他也不想死在磨道里或死在炕上,那样会让他的夫人更恓惶,活着没能让她享福,死时却可以不让她受急迫。他也不想死在田舍娃当面,越是相好的人越想死得离他远点。   莽莽苍苍的渭北高原是最好的死地。   李十三面朝着渭北高原背对着渭河平原,往前一步一步挪脚移步,他又吐出一口血。血把脚下被人踩踏成细粉一般的黄土打湿了,瞬间就辨不出是血是水了。   再挣扎到一个塄坎上的时候,他又吐血了。   当他又预感到要吐血的时候,似乎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口所能喷吐出来的血了。他已经走出村子二十里路了,在这一瞬转过身来,眺望一眼被绿色覆盖的关中和流过关中的渭河。他吐出最后一口血,仰跌在土路上,再也看不见渭北高原上空的太阳和云彩了。      附记   约略记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周六从学校回家去背下一周的干粮,路上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纷纷涌动,有的手里提着一只小木凳,有的用手帕包着馒头,说是要到马家村去看电影。这部电影是把秦腔第一次搬上银幕的《火焰驹》,十村八寨都兴奋起来。太阳尚未落山,临近村庄的人已按捺不住,挎着凳子提着干粮去抢占前排位置了。我回到家匆匆吃了饭,便和同村伙伴结伙赶去看电影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火焰驹固然神奇,而那个不嫌贫爱富因而也不背信弃义更死心不改与落难公子婚约的黄桂英,记忆深处至今还留着舞台上那副顾盼动人的模样。这个黄桂英不单给乡村那些穷娃昼思夜梦的美好期盼,城市里的年轻人何尝不是同一心理向往。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才弄清楚,《火焰驹》的原始作者名叫李十三。   李十三,本名李芳桂,渭南县蔺店乡人。他出生的那个村子叫李十三村。据说唐代把渭北地区凡李姓氏族聚居的村子,以数字编序排列命名,类似北京的××八条、××十条或十二条。李芳桂念书苦读一门心思为着科举高中,一路苦苦赶考直到五十二岁,才弄到个没有实质内容的“候补”空额,突然于失望之后反倒灵醒了,便不想再跑那条路了。这当儿皮影戏在渭北兴起正演得红火,却苦于找不到好戏本,皮影班社的头儿便把眼睛瞅住这个文墨深不知底的人。架不住几个皮影班头的怂恿哄抬,李十三答应“试火一下”,即文人们常说的试笔。这样,李十三的第一部戏剧处女作《春秋配》就“试火”出来了。且不说这本戏当年如何以皮影演出走红渭北,近二百年来已被改编为秦腔、京剧、川剧、豫剧、晋剧、汉剧、湘剧、滇剧和河北梆子等。这一笔“试火”得真是了得!大约自此时起,李十三这个他出生并生活的村子名称成了他的名字。李芳桂的名字以往只出现或者只应用在各级科举的考卷和公布榜上,民间却以李十三取而代之。民间对“李芳桂”的废弃,正应合着他人生另一条道路的开始,编戏。   李十三生于一七四八年,距今二百六十年了。我专意打问了剧作家陈彦,证实李十三确凿是陕西地方戏剧碗碗腔秦腔剧本的第一位剧作家,而且是批量生产。自五十二岁摈弃仕途试笔写戏,到六十二岁被嘉庆爷通缉吓死或气死(民间一说吓死一说气死还有说气吓致死)的十年间,写出了八部本戏和两部小折子戏,通称十大本:《春秋配》、《白玉钿》、《火焰驹》、《万福莲》、《如意簪》、《香莲口》、《紫霞宫》、《玉燕钗》,《四岔》和《锄谷》是折子戏。这些戏本中的许多剧目,随后几乎被中国各大地方剧种都改编演出过,经近二百年而不衰。我很自然地发生猜想,中国南北各地差异很大的方言,唱着说着这位老陕的剧词会是怎样一番妙趣。不会说普通话更没听过南方各路口音的李十三,如若坐在湘剧京剧剧场里观赏他的某一本戏的演出,当会增聚起抵御嘉庆爷捉拿的几分胆量和气度吧,起码会对他点灯熬油和推磨之辛劳,添一分欣慰吧!   然而,李十三肯定不会料到,在他被嘉庆爷气吓得磨道喷吐鲜血,直到把血吐尽在渭北高原的黄土路上气绝而亡之后的大约一百五十年,一位秦腔剧作家把他的《万福莲》改编为《女巡按》,大获好评更热演不衰。北京有一位赫赫盛名的剧作家田汉,接着把《女巡按》改编为京剧《谢瑶环》,也引起不小的轰动。刚轰动了一下还没轰得太热,《谢瑶环》被批判,批判文章几成铺天盖地之势。看来田汉胆子大点儿气度也宽,没有吐血。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过去了的事就成历史了。   我从剧作家陈彦的文章中获得李十三推磨这个细节时,竟毛躁得难以成夜眠。在几种思绪里只有一点纯属自我的得意,即我曾经说过写作这活儿,不在乎写作者吃的是馍还是面包,睡的是席梦思还是土炕,屋墙上挂的是字画还是锄头,关键在于那根神经对文字敏感的程度。我从李十三这位乡党在磨道里推磨的细节上又一次获得确信,是那根对文字尤为敏感的神经,驱使着李十三点灯熬油自我陶醉在戏剧创作的无与伦比的巨大快活之中,喝一碗米粥咥一碗黏(干)面或汤面就知足了。即使落魄到为吃一碗面需得启动六十二岁的老胳膊硬腿去推石磨的地步,仍然是得意忘情地陶醉在磨道里,全是那根虽然年事已高依然保持着对文字敏感的神经,闹得他手里那支毛笔无论如何也停歇不下来。磨完麦子撂下推磨的木杠,又钻进那间摆置着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一条板凳的屋子,掂起笔杆揭开砚台蘸墨吟诵戏词了……唯一的实惠是田舍娃捐赠的二斗小麦。   同样是这根对文字太过敏感的神经,却招架不住嘉庆爷的黑煞脸,竟然一吓一气就绷断了,那支毛笔才彻底地闲置下来。我就想把他写进我的文字里。   2007年5月9日 二府庄      原刊责编 宁小龄   【作者简介】陈忠实,男,1942年生,西安灞桥区人,196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陈忠实小说自选集》(三卷)、《陈忠实文集》(五卷)第三十余种。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短篇小说《信任》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现在陕西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百雀林 迟子建   周明瓦小的时候,家住永望村。他爷爷会口技,既能学猪马牛羊的叫声,也能模仿鸟儿的歌唱,他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蔫头蔫脑的,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他九岁时,爷爷死了。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呵欠,而且害渴,水瓢不离手,夜夜尿炕,气得他妈让他睡光炕,说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为了让儿子打起精神,时常给他学几声鸟叫,可明瓦嫌那声不如爷爷发出的好,总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开后,就躺在草地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太阳丢了,羊也丢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还得找他。冬天他去捡粪,每每看到游荡着的牲畜就会尾随着,村里人问他,这是做什么?明瓦并不搭腔,只是撇着嘴,用粪铲指向牲畜的粪门,好像一个警察已把凶犯逼进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的母亲见明瓦不爱说话,但凡家中短缺了什么,需要向邻里借助的,她就打发明瓦去。   有一回,后院的张二婶正在灯下补裤子,明瓦来了。他瑟缩着进了门后,对张二婶轻声细气地说:“没亮了。”   张二婶问:“要火柴?”   明瓦摇摇头。   张二婶又问:“要洋蜡?”   明瓦点了点头。   张二婶叹了口气,取了一包蜡给他。   还有一回,明瓦的母亲炖鸭子,发现家中没了大料,让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几颗。明瓦进了伍家后,倚着门框,抽着嘴角说:“没味了。”   伍家媳妇问:“要咸盐?”   明瓦摇头。   又问:“要醋?”   他还是摇头。   伍家媳妇见他不吭气,只能一样样地猜,当她说到“大料”时,明瓦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水银泻地似的,歪倒在门槛上。   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车的车胎亏气了,明瓦到许守林家借气管子,也就是充气筒。   那是冬天,明瓦抄着袖子,流着鼻涕,脸冻白了,他进了许家后打了一串寒战,然后凄凉地说:“没气了。”   许守林吓坏了,以为周巾死了,明瓦是来报丧的。他颤着声问明瓦:“你爸?”   明瓦摇头。   “你妈?”许守林又问。   明瓦还是摇头。   “你哥你姐?”   明瓦仍是摇头,急得直跺脚。   许守林把周家的人问了个遍,这才明白没气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车。他拿着气管子递给明瓦的时候,明瓦已是满头大汗。   明瓦借东西总是这样,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永望村的人都觉得这孩子的脑子怪。因为他借东西时爱用“没”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小没”。   小没十一岁时进城了。   那年秋天,小没的妈妈文春约了伍家媳妇和许守林的老婆,赶着马车,一同进城卖秋菜去。那时刚刚时兴烫头,三个女人赚了点钱,心下高兴,便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谁知她们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耻笑。有人说她们像抱窝的老母鸡,有人说她们像旧时代拉客的妓女,还有人说她们是从山中跑出来的妖怪。许守林脾气大,他抄起剪子,不由分说地把老婆的头发剪了,说是除掉那些曲曲弯弯的头发,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妇暴打了一顿,夜晚时把她拖到羊圈,说是她这做派,跟绵羊是一族的,应该跟它们睡在一起。周巾和文春素来恩爱,两口子从不红脸,但这次文春把周巾惹恼了,他气得不和文春睡一个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春端着一盆洗脚水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叫了一声“妖精”,举起烛台,撇向文春。那烛台是铁的,它正砸在文春的太阳穴上。蜡烛灭了,周巾在黑暗中听见妻子开始还能哼哼几声,后来无声无息了。周巾吓坏了,他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文春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那些鬈发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一片妖娆的火烧云。周巾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烛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话,不是被枪毙,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周巾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周明斋十七,独女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门去了,明斋和明瓦在后屋拔饭豆。周巾很想去跟两个儿子道别,但又怕他们知道真相后,哭号起来,左邻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别想脱身了。周巾收拾了两套衣裳,连夜逃了。   县公安局发布了对周巾的通缉令,一时间,这桩命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主题。从那以后,永望村的女人,一提起烫头,噤若寒蝉。   文春下葬时,明斋明霞“妈呀妈呀”地叫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明瓦,他安静地站在墓穴旁,一声不哭。伍家媳妇怕明瓦不哭会憋屈坏了,对他说:“小没,你没了妈,以后没人疼你了,你想哭就哭啊。”   明瓦抽了抽鼻子,把孝帽子摘下来。人们以为他要拿它擦眼泪的,可是明瓦只是用手捻了捻,又戴回去。   伍家媳妇见他没哭,又说:“小没,你妈走了,你就不觉得缺了什么吗?”   明瓦看着母亲的棺盖,咬着嘴唇,委屈地说:“没奶了。”   他这一说不要紧,把墓地那些送葬的人差点没逗得笑出声来。原来,明瓦五岁才断奶。断奶之后,他仍是恋,每个月总要在文春怀里偎上一两回,咂咂奶头,才能安静。   伍家媳妇无限怜惜地拉着明瓦的手,哭着说:“小没啊,你将来可咋办啊。”   周巾有两个亲戚在永望村,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叔伯兄弟。他们一个收养了明斋,一个收养了明霞。对于明瓦,他们都头疼,嫌他不机灵,将来是个累赘,彼此推来推去的。后来是许守林想起了自己有个老乡,叫王琼阁,在县工商银行做保卫,家庭条件不错,只是结婚十来年了也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一个,许守林于是带着明瓦进了趟城。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说他不多言多语,内秀,本分,将来一准是个孝顺孩子。就这样,明瓦因祸得福,他的户口被迁进城里,成了县一小的学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永望村的人都说:“小没交了好运了!”   明瓦除了坚持要用自己的姓氏外,其他的都很听养父养母的。王琼阁给明瓦报户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有了新家,该随着我姓了,以后叫‘王明瓦’好不好啊?”   明瓦摇头。   王琼阁问:“你还想姓周啊?”   明瓦点点头说:“没逮着啊。”   王琼阁这才明白,小没认为父亲没有落网,还活着。只要他没死,就还是他的父亲。若是别人,会很恼火,但王琼阁没有计较,他觉得明瓦还念着父亲,说明他是个有情义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如同一瓶好酒,贴什么标签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明瓦还是周明瓦,小没还是小没。   明瓦上课爱打瞌睡,他的脑壳因而常常挨老师粉笔头的打。即便这样,也没断了他在课堂做美梦。不过他勤快,轮到他值日时,他把教室打扫得格外干净。因为这,他转年当上了班级的劳动委员。   明瓦惹的唯一的祸,还是因为父亲。那时通缉周巾的告示贴得哪儿都是,百货商场、银行、粮油店、照相馆、饭馆、理发店、学校甚至公共厕所,只要是老百姓出入得多的场所,都贴着一张。明瓦一看到父亲的头像,就会在心里热辣辣地叫一声“爸爸——”。明瓦受不了这折磨,把学校门前贴着的通缉令给撕了。同学揭发了他,明瓦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明瓦哭着说:“没神啊。”此外再不肯吐一个字。班主任大惑不解,叫来王琼阁,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缉犯的儿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亲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师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从公安局又要了一张通缉令,重新贴上。从那以后,明瓦经过学校门口时,总是低着头。他也不爱到街上去,唯恐又撞上白纸中的父亲。   周巾的通缉令随着雨打风吹,徒自飘零了。明瓦一年年长大了,他相信父亲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由于他总是班上最落后的那名学生,所以连蹲了两级,初中毕业时,已十八岁了。王琼阁正为明瓦的前程犯愁时,机会来了。王琼阁有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养子来,找到王琼阁,说:“明瓦学习不好,人又蔫,干脆让他参军得了,到部队摔打几年,没准还出息了呢。”于是,王琼阁就给明瓦报了名。政审和体检轻松过关,明瓦到天津参军去了。他在部队是后勤兵,养猪。这活儿在别人眼里又脏又累,可明瓦喜欢,他把猪儿侍弄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部队的领导很满意,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当兵的时候,明瓦没有休过一次探亲假。王琼阁思念他,在养子当兵的第二年春节,领着老婆,专程探望。明瓦用省下的津贴,给养父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给养母买了件软缎棉袄。养父养母分外感动,说明瓦孝顺,如同己出,他们不愁没人给养老了。三年兵役服完,明瓦高了,壮了,气色也好看了,只是仍然不爱讲话。服役期满,领导找他谈话,说是不舍得他离开部队,问他想不想在后勤这个岗位再干两年,他们可以考虑他入党的问题。明瓦想了想,答应留下。就这样,他当了五年兵,养了无数头猪,如愿以偿入了党,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复员了。   明瓦真是幸运啊,很多老兵复员后,并没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县里,赶上公路管理站增编,组织部一调他的档案,知道他在部队入了党,而且立过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进来了。明瓦当上了收费员,成了正式工人。月月有工资的日子,如同天天有日出,让人心底光明。那时私营的店铺越来越兴旺,做买卖的人多了,街市热闹起来了。明瓦心情好,每每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时,总爱打着口哨。永望村那些靠种地为生的亲戚们,知道小没发达了,都羡慕他。他们进城,喜欢找他。明瓦的工资一半交给养父,一半零用。他不舍得花钱,但亲戚们一进城,他不花也得花了。他仔细,他招待亲戚,夏天通常是到粥铺,冬天则去面馆。明瓦的哥哥明斋已结婚,做了父亲了;姐姐明霞嫁了一个叫二歪的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家里的庄稼种得不怎么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梳分头,抹头油,抽过滤嘴香烟,喝瓶装的酒。他们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王琼阁看明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他自己又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只要女孩子一进家门,明瓦就慌里慌张地躲起来。王琼阁唤他出来,他低着头,受气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他的对象也就相一个,黄一个。王琼阁犯难了,以为明瓦从小在家庭中受了刺激,想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不看人家,是害羞吗?明瓦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吭吭哧哧地说:“没奶味。”原来,他认定好女人身上应该有母亲身上的那种奶味,他没从那些姑娘身上闻到那气息,因而不抬头。王琼阁得知缘由后,笑了,说:“傻儿子,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才有奶味,做姑娘的时候,她们身上应该是苹果和梨子的气味啊。”   明瓦工作上兢兢业业,他到公路管理站的第二年,便是以工代干;又过了一年,单位把唯一的转干指标给了他,明瓦成为正式干部,做了稽查科的一名科员。王琼阁大喜过望,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一桌是明瓦单位的同事,一桌是王家的街坊邻里,还有一桌就是永望村的亲戚们。这三桌席,同样的酒菜,但场面却是不一样的。明瓦单位的人吃得很斯文,酒桌上每道菜都有剩余。王家的邻里,吃得卖力,但不张扬,菜虽然有见底的,但杯盘碗盏井然有序。而永望村亲戚们的那桌席,简直看不入眼,他们吃得狼狈,桌子上到处是鸡骨头和鱼刺,光是酒杯,就摔碎了两个。二歪喝得拿不住筷子,便用手抓菜,弄得满手油污。明霞手中提着个塑料袋,未等人吃完,就把炸鸡翅和肉丸子打包。明斋喝多了嫌热,脱掉外衣,只穿件背心,那背心千疮百孔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味。明瓦看亲戚们如此的情态,脸上挂不住,浑身不自在。倒是王琼阁,他心平气和,二歪吆喝添酒,他就添酒;明斋说菜不够吃了,他就赶紧再加两个菜。酒席散后,亲戚们一行又到王琼阁家小坐了一刻,喝了壶茶,这才搭客车回村。明瓦送他们到汽车站,为他们买了票,一一送上车。等他回家后,养父对明瓦说,亲戚们走后,他发现家里少了一罐茶叶,一个老花镜,一个烟灰缸。明瓦气得青了脸,他骂了一句:“没臊的!”   这以后,亲戚们进城找他,他连粥铺和面馆也不带他们下了,只是在街头的露天大排档买上几碗豆腐脑和一斤烧饼,打发他们。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顺手把孩子往明瓦怀里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 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滋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子,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五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买不误。久了,得知店主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买卖,开了家灯饰店,女人怀孕期间,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员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离了婚。这女人的名字与明瓦母亲“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觉得母亲在冥冥之中是认可这门亲的,于是开始追求文秋,帮她上货,打扫店面。他买礼物不买给文秋,而是给她的儿子彬彬,虎头鞋、绒线帽、围嘴、拨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对彬彬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处上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初冬时,明瓦跟养父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养父一听明瓦看上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她带着个孩子,比养子还大两岁,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王琼阁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门亲搅黄。他们威胁明瓦,说是如果他跟这个小店主结婚,他们不给他房,不给他钱,不给他办一桌酒席,将来他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帮着带。总之,他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明瓦听完养父养母的数落后,用一句“没门儿”回敬了二老,王琼阁气得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叫:“小没,小没啊 ——”   明瓦拗着家人,和文秋结婚了。文秋有三间平房,明瓦是倒插门。王琼阁爱面子,也心疼养子,还是在饭店摆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个个喜笑颜开的;而明瓦的亲属,则如感染了瘟疫,垂头丧气的。王琼阁抽搐着脸,一句祝福的话也没说给这对新人。明斋觉得弟弟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很丢人,一入席就喝闷酒,菜未上齐,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颗毒瘤。只有二歪,对明瓦竖起大拇指,说:“高啊。二茬的韭菜,回锅的肉,鲜啊,香啊!”二歪的话虽然粗俗,但说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还叫了他一声“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着明瓦心情好,二歪说他想在城里开一家卖种子的商铺,请明瓦帮着申请个执照。一向谨慎的明瓦豪爽地答应:“没说的!”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以前单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后,他让他们喊他“小没”,因为文秋爱叫他这个名字。   文秋一如既往地带着彬彬开店,只是她的店铺比别人家的关得要早。她一定要赶在小没下班前回家,为他做晚饭。小没呢,他心疼文秋,一进门就奔厨房,帮着做活,常常因为从文秋手中抢铲子和勺子时,把它们弄掉在地,夫妻俩在炊具落地的“当啷”声中相视而笑,说不尽的恩爱。转年春天,文秋怀孕了。小没怕妻子太辛苦,让她雇个人看店,安心在家静养,可文秋说她喜欢忙碌。这样,她背上背着一个,肚里又怀着一个,每天准时地去开店。文秋怀孕期间,小没尝到了不能与妻子亲热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轨行为。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小没特别喜欢在月亮下干活,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文秋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没的姑姑患了乳腺癌,进城来做手术。术后,为了省下住院费,她住进了小没家。陪护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热情地招待她们,买活鸡活鱼,日日煲汤,家中的餐桌总是七碟八碗的,有荤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复得不错。但她因为失去了一只乳房,想起来就哭。说什么虽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作为一个女人,缺了乳房,等于失去了太阳,余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的。她一哭,无儿女的明霞也跟着哭。文秋安慰完这个,又得安慰那个。她们住在小没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干,似乎文秋伺候她们是应该应分的,其实明霞本是个勤快人。小没诧异,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明霞一撇嘴说:“你娶了个二手货,她不干活,还让亲戚们干啊?”小没讥讽道:“你不是二手货,可你这正宗货压在箱底,没人理会啊!”明霞气疯了,冲进小没和文秋的屋子,将一床好好的缎子被撕得千丝万缕的。   姑姑和明霞走后,小没和文秋就像泡了个热水澡,除掉了一身的尘垢,说不出的滋润和舒展。然而好景不长,秋天的时候,二歪又来了。   小没没有食言,帮二歪申请了执照,又做了他经济上的担保人,为他在银行贷了两万块钱,盘了家店,卖种子。小没想,二歪虽然轻浮,但他机灵,这样的人经商是不会吃亏的。他有了钱,明霞就会跟着过上好日子,不至于一天到晚气不顺。二歪的店开张后,生意还说得过去。他白天卖种子,晚上就住在店里。他本来是到街上的小饭馆吃饭的,可是入秋以后,他几乎天天到小没家吃晚饭。他说自己在外吃饭,人家知道他是小没的亲戚,都问他怎么不回家去吃。他说怕别人笑话小没,所以日日来吃了。二歪吃东西是挑剔的,顿顿有酒不说,鱼呢,必定要吃浇汁的;排骨,也必定是糖醋的。他除了拎上一两瓶酒之外,来这里什么也不带。他说如果提着菜来,让人看见的话,会说这亲戚处得见外。文秋挺着大肚子,围着锅灶煎炒烹炸,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的。二歪有时喝多了,就说走不动路了,睡在小没家。这样,第二天还得招待他早饭。小没烦透了二歪,可又张不开口赶他走。文秋见小没不开心,就劝慰他说,亲戚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上门来,可以对你有一百个不是,但你要是对人家有一个不是,就会落埋怨。她还说家里不缺吃的,只不过多做两个菜,多往桌上摆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没想想也是,二歪醉了去小屋呼呼大睡时,他仍然可以和文秋依偎在一起,甜蜜他们的,并无大碍,也就听之任之了。   年底,文秋快生产时,以每月五百元的工钱,雇了个人,帮她打理土产日杂店的生意。腊月十一掌灯时分,文秋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为“兜兜”。文秋坐月子期间,小没把彬彬送到岳母家里,二歪也知趣地不来了,这让小没无比幸福。兜兜出满月那天,小没高兴,在家做了八个菜,去请岳父岳母和养父养母来喝满月酒。王琼阁叹着气说:“人家给前方的生个儿子,给你呢,养活的是丫头!小没啊,人家对你不好啊。”小没真是哭笑不得,他说生男生女又不是文秋说了算,她有什么罪过?可王琼阁认定小没是上当了,说什么也不肯来。小没无奈,求助养母,说家中总该去个人才好啊,要不太冷清了。养母叹了口气,买了几斤鸡蛋,不情愿地去了。不过她在酒桌上一直冷着脸,对兜兜只是瞟了一眼,都没抱一下。小没的岳母呢,偏偏不是个善主儿,她火上浇油地对亲家母说:“我可是知足了,外孙外孙女齐全了!”这话把小没的养母刺激得脸发青,嘴发紫,未等吃完,便心脏不适,小没赶紧送她回家。   兜兜三个月大时,文秋把彬彬送进幼儿园,辞了雇佣的人,背着兜兜去开店了。她真是精力充沛,虽然家里家外地忙,可是脸上未增皱纹,头上也未添白发。二歪又像老主顾一样,回到小没家了,每天晚上准时来蹭饭。他来不要紧,明霞也隔三差五地来了,说是夫妻不在一起,更别想有孩子了。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夜晚时就卖力地做要孩子的事情,又喊又叫的,好像这是他们的天下。小没受不了这个,明霞一来,吃过晚饭,他就打发他们回自己的店里住。可二歪总是说店里的床小,住不开,赖着不走。小没没辙儿,只能挨着。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明斋见二歪进城了,也不甘其后,在一家馆子找了份工作,做厨子,一个月六百。人家管吃不管住,明斋租不起房,自然又住进小没家。小没很生气,他对哥哥说:“ 在永望村种地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非要进城来?”明斋说:“不是我要进城,哥是为了给你撑面子啊!你想啊,你在城里是个干部,二歪也开了种子铺,大小是个老板了,我还在村里种地,谁见了不寒碜我几句啊?哥有什么办法,为了不让人讲究你,只能进城了!”小没无奈,只能收留下哥哥。这样,三间屋子,二歪占一间,明斋占一间,小没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满了。   文秋的母亲,得知女儿家住了这么一大帮穷亲戚,白吃白住,她气得慌,说是不能让周家一统天下,便把自己在农村的外甥叫来了,安插到小没家,让他在城里学美发,将来回乡开个发廊。这下好,家里住不开了,小没只得在自己屋子的窗前搭了张床,让他住。这样一来,小没都不能和文秋亲热了。文秋有一天悄悄问小没:“你怎么不爱搭理我啊?”小没抽搐着脸,长叹一口气,说:“没缝儿啊——”   小没看着亲戚们把自家当作了饭店,大摇大摆地里出外进,吃喝拉撒,很郁闷。到了下班时间,他也不爱回家了。有的时候,他索性到街上的饭铺去打发肚子。有一回恰好被养父撞上,问他:“你怎么不回家吃?”小没说:“我想换换口味。”养父说:“别撒谎了,我都听说了,你们家快成收容站了!你说你也真窝囊,帮人家灯饰店的老板养儿子不说,还养着七大姑八大姨!”小没听凭训斥,一言不发。王琼阁说:“要是不爱回家的话,就去我那儿吃。你看哪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在街上吃?丢人现眼啊!”   这以后,小没忍受着,还是回家吃。他的工资几乎不够家中日常开销的,幸而有文秋的小店做后盾,添补家用。亲戚们一旦回乡下了,那么家中总要少点东西,花碗、牙膏、毛巾、茶壶、拖鞋,甚至是药品。有一回小没回家,见文秋的表弟正垫着板凳,拧吊灯下的灯泡。小没以为灯泡坏了,谁知他拿着灯泡跳到地上后,对小没说,乡下家中的灯泡总是烧坏,他见这个灯泡抗使,赶巧乡里来人,就取下来,让人捎回去。小没嘴上说“没事儿”,心里却在愤怒地骂:“没羞啊!”   亲戚们一旦离开了小没家,小没就觉得家里的阴云散了,晴了天了。但他们的离开总是短暂的,隔不多久,阴云又一片片地飘回来了。小没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累。以前他爱上班,现在呢,工作也让他觉得乏味。只要稽查科扣留了那些未交纳养路费非法运营的车辆,总要有领导过来说情,让他把车放了。那些车辆就像螃蟹,身上的脚多,关系多,可以横行霸道。小没知道,如果不听领导的话,他可能会失去稽查的工作,不管情不情愿,只能照办。这样,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林中一棵风干了的朽木,虽然站立着,却没有生命的迹象,摆设而已。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小没对一些不交养路费的车辆,比如乡下来卖菜的那些农用四轮车,网开一面,不追罚款,私下放行。与他并不沾亲带故的农民感激他,常顺手把一捆菜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去尝个鲜。小没也不拒绝,拎在手上,反正家里人多,能很快把它们消灭掉。   彬彬五岁了,兜兜也满地跑了。家里的亲戚们走马灯似的在小没家晃来晃去,总不见少。一个夏日的晚上,月色温柔,小没吃过饭,和明斋各端着一碗茶,坐在院子里纳凉。小没忽然对哥哥说:“爸爸逃了这么多年,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说他要是活着的话,会做什么呢?”明斋说:“一个逃犯,能做什么!出苦力,隐姓埋名过穷日子呗!”兄弟俩算了算,父亲要是活着的话,也是七十的人了。这个年纪的人,本该颐养天年了,可他却生死不明。小没一时心酸,哭了。文秋听见哭声,从窗里探出头问:“你这是怎么了?”小没哀怜地说:“没影了。”文秋不解,缩回头,嘟囔道:“没影的事多了,有什么好哭的。”   小没过得越来越不如意时,二歪出事了。他经营的商铺卖假种子,导致整整一个乡的玉米绝产,农民联名将他告上法庭,索求赔偿。这还不算,银行的还贷期限已到,而这几年,二歪只还了一半,还欠一万。小没是二歪的经济担保人,银行通过法院,起诉了小没。小没无奈,只得东挪西凑,帮二歪还款。县技术质量监督局查封了二歪的商铺,他急得像条疯狗,上蹿下跳,拿小没家的东西撒气,忽而将椅子折断一条腿,忽而将糖罐打翻。他也是冤枉,他按优良玉米种子的价钱进的货。它们看上去圆润饱满,金光灿灿,谁知却是哑巴种子。二歪手里有买种子的收据,他追根溯源,乘火车去找卖给他种子的公司问罪,可是那家公司已经无影无踪了。二歪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在异乡街头号啕大哭。   二歪的事情还没有结论,小没又出事了。有人举报他利用职权,私自放行被扣押的不交养路费的车辆,给国家造成了近五万元的经济损失。检察院的人前来调查时,小没说那些大型车辆的放行,都是领导交办的;他自作主张的,不过是一些农用四轮车。他还说,大型车辆如同牛马之类的大牲口,对路的伤害大;小型的农用车,不过是山羊,对路毫发无损。可是当检察院的人问到公路管理站的领导时,他们矢口否认。他们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权大还是法大?怎么可能让周明瓦同志知法犯法呢?小没有口难辩,他提供不出任何领导让他那么做的证据,只能一个人承担罪责了。这样,周明瓦的干部身份被撤消了,沦落为工人,工资减了一半,在单位做清扫员。   小没一落魄,亲戚们也跟着丧气。二歪将店铺卖了,回村了。这几年他钱没挣着,倒惹上了官司,直叫“背时气”。他希望法院最终能找到那家卖假种子的公司,这样他就能从官司的泥潭中拔出脚了。明斋和文秋家轮流而来的穷亲戚,如常住着,不过因为小没家的气氛不如从前,他们也谨言慎行,帮着做点家务了。文秋和小没,就像两个疲惫的旅人,终于走累了。小没一回家就歪头打盹,文秋也常常呵欠连天,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以前她常常会因为鱼被杀后又扬起尾巴、被子叠得歪斜后“呼啦”倒下而大笑,现在就是彬彬和兜兜冲她扮鬼脸,她也没笑模样了。晚上,她和小没是各睡各的。   文秋变得邋遢了,雨天踏脏的泥鞋她不刷,照穿不误;衣裳沾上了面糊,她也不洗。以前她每周上浴池洗个澡,现在呢,一个月才去一回。她的身上,再没有那股诱人的奶味了。小没看不过眼,有一天说她:“你真是啊,没个女人的模样了!”文秋反唇相讥:“看看你,有没有男人的样子呢?”小没站在穿衣镜前,立刻,一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的人浮现在镜子中,他耷拉着眼皮,灰着嘴唇,像是坐了二十年大牢刚出来的人。小没看了一眼,便透心地凉,转身离开了。从这天开始,文秋赌气似的打扮自己了。她两天进一回浴池,一天换一件衣裳,把家务都推给小没。不仅不做饭了,连房间也不打扫了。灶房里盆朝天碗朝地,苍蝇横飞,污水满地。房间里灰尘累累,没有一件器皿是透亮的。彬彬和兜兜她也不爱管了,兄妹俩由于很少换衣服,又常在地上爬来爬去地玩,简直成了两只小泥猴。一个下雪的日子,小没下班回家,一推门,见文秋烫了头,这深深地刺痛了他,因为结婚的时候,他跟文秋讲过母亲是怎么死的。小没低下头,对文秋说:“咱俩过到头了,离吧。兜兜我来带。”文秋问,为什么离婚? 小没说:“没缘了。”文秋哭着说:“我不离!”小没决绝地说:“离吧,没缘了——”   小没和文秋离婚了。兜兜判给他,他带着她回到养父那里。家一散,亲戚们自然也跟着散了,明斋回永望村了,文秋的亲戚也返乡了。这个为亲戚们无偿提供食宿的“客店”,终于打烊了。文秋带着彬彬,依然开着她的小店。有一回小没在街上碰见她,发现她把头发染黄了,那黄色的鬈发在寒风中一簇簇飞舞着,像纸钱。小没埋怨道:“好好的黑发染它做什么?”文秋说:“我乐意!”说完,背过身去,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没有告诉小没,离婚后,她的头发白了多半,只有染了。   小没的归来,让王琼阁夫妇愁眉不展。不过时间长了,机灵乖巧的兜兜让他们又有了笑脸。小没过上了安稳日子,脸色渐渐好起来。转年春天,不爱出门的他也喜欢到街上转悠了。他和那些摆摊儿的小商贩在街头下象棋,也和单位的同事到澡堂泡澡。然而舒坦日子就像被上了咒语似的,两年后,退休的王琼阁得了股骨头坏死,行走日渐困难。他嫌县城的医院看不明白,一趟趟地往大城市跑,小没只得请假陪着。几家大医院给王琼阁的建议都是做手术。王琼阁说:“他们就知道给人动刀子,来钱多啊!”他说自己不能像猪似的,被摆在屠宰台上,任由肢解。折腾了几次,徒劳而返后,王琼阁开始在报纸上留意那些医疗小广告,凡是有关治疗股骨头坏死的,都被他剪下,贴在一个笔记本里。广告里宣称的“祖传秘方”的神奇疗效,宛如一道道阳光,把王琼阁灰暗的心照亮了。他的理论是,能够吃药治好的病,绝不打针;而能打针治好的,绝不做手术。药物治疗,在他眼里是最佳方法。于是,按照广告的说明,他带着小没,先后去了内蒙古的赤峰和安徽的蚌埠。两次求医路没少跑,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可王琼阁的病情却没有明显的好转。小没在工作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单位是不能没有清扫员的,只能又雇佣了一位。这样,公路管理站精简人员时,他第一个被拿掉,失业了。   有一天,王琼阁拄着拐遛弯的时候,碰见一个老相识,他告诉王琼阁,气象站的古师傅,几年前也得了股骨头坏死,当时一条腿几乎不能动弹了。经人介绍,古师傅去了丹东的一个老中医那里,住了一个月,针灸、糊膏药,病情得到了缓解。回来后,又服了三个月的汤药,现在几乎没什么事了。王琼阁欣喜若狂,心想这下有救了,他找到古师傅家,一探究竟。古师傅正在院子里给果树剪枝,王琼阁见他身手敏捷,知道那个老中医确实神灵,便朝古师傅要老中医的地址和电话。古师傅说,那人怪,只留地址,不留电话,你想找他,只能去。王琼阁于是揣了地址,回家打点行装,带着小没上路了。   丹东在鸭绿江畔,与朝鲜相望,人口不多,环境清幽。小没和养父一下火车,直奔老中医的诊所。诊所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是座小二楼。一楼是诊室,二楼是旅店,住的都是患者。老中医八十多了,面容清癯,一把白胡子。他看了王琼阁带来的片子后,说他的病不重,一个月就能治好。这样,王琼阁和小没安心住了下来。小没不想闲着,他到一家空车配货站打零工,给人装车,一天挣三十块。王琼阁上午针灸,下午糊膏药。他们的早饭在诊所吃,中饭各吃各的,晚饭呢,聚合到一起后到街上吃。丹东朝鲜风味的冷面馆随处可见,冷面是夏日的美食,便宜而好吃,他们父子的晚饭几乎都是它。吃过饭,他们回到旅店,把窗户敞开,关掉灯,躺在床上,享受着清凉的晚风,聆听市井的声音。在刷刷的车声中,时常传来叫卖声。卖凉糕的,卖茶叶蛋的,卖花生瓜子的,卖棉花糖的,声音有高有低,疾徐有致,就像一首夜曲。小没羡慕那些吆喝着的人,他们活得是多么有生气啊。诊所旁边,是一家小戏院,平素以放录像为主。那些录像不是凶杀悬疑类的,就是搂搂抱抱的我该死,票价不贵,看的人还真不少。戏院有演出的时候,预告板就会张贴出海报。演出多是外来的民间剧团,三五人不等,主要游走在中小城市。他们中有唱二人转的,有唱京戏的,也有跳劲舞的。小剧院的窗户敞开着,唱戏的声音和为劲舞伴奏的高分贝音乐清晰地传到旅店,他们父子等于看了免费的演出。   有一天晚上,剧院又有演出了。小没那天装货累了,吃过饭,回到旅店倒头便睡。九点多钟,他被一阵牲畜的叫声唤醒。马儿咴咴,牛儿哞哞,羊儿咩咩,让他以为睡在了牲口棚里。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温暖,好像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湿了。王琼阁见小没醒了,说:“这人学得还真像!”原来,小剧院里正有人表演口技。牲畜的叫声消失之后,是鸟儿的歌唱,你能听到麻雀叫,黄鹂叫,喜鹊叫,燕子叫。王琼阁说:“这比《百鸟朝凤》还好听,了不起啊。人家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万张嘴开口啊。”鸟儿婉转的叫声,把小没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缕缕最绚丽的情感丝线挑出来了。小没被这彩虹般的丝线缠绕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没没精打采地去配货站。路过小剧院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张贴着的演出海报。昨夜演出的,是一个叫“五台”的戏班子。五个艺人中,一个是说快板的,一个是变魔术的,两个唱二人转的,另一个呢,就是表演口技的。每个演员的简介旁边都有一张彩色照片。当小没看到口技表演者的照片时,那人的眼睛好像发出一股电流,把他击中了。这人斑白的头发,面容清瘦,疏朗的眉毛,一侧的嘴唇微微翘起,圆圆的耳垂。除了鼻子之外,他简直就是父亲的形影啊!父亲的鼻子塌,不像照片上的人鼻梁这般挺直。小没心跳加快,赶紧看这人的简介:邹进,七十三岁,自幼随父亲学习口技,一生登台无数,能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有“声王”的美誉。   邹进,难道不是“周巾”的谐音吗?父亲为了活下去改了姓名,也会改容貌啊,他一定做了“隆鼻”手术。在小没的记忆中,父亲的口技,与爷爷是不能相比的,这些年他是如何修炼技艺,达到如此纯熟的境界的?   小没记得,父亲的右耳垂背后,长着一颗红痣,母亲跟父亲开玩笑时,爱说:“你丢了好找,耳垂后藏着颗红豆呢!”小没下意识地把手抚在照片上,想掀动这个人的右耳垂,看个究竟。然而那耳垂就像一页翻过去的日子,回不来了,照片上只不过留下了他的点点指痕。   小没仔细看海报,发现他们今晚还有一场演出,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凑到售票口,要买演出票。售票员说:“取消了,要不你看录像吧。”小没急了,问:“怎么取消了?”售票员说:“昨晚那场没多少人看,谁做赔本的生意啊。今儿一早,戏班子就走了。”小没问:“他们去哪儿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戏班子跟刨食儿的鸡一样,哪儿有食儿,就奔哪儿呗!”   小没趔趄着离开售票口,自言自语地说:“没戏了——没戏了——”他没有上工,而是到了江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碟小菜,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到旅店,王琼阁见他醉了,大惊失色,问他为什么难过。小没笑着说:“没难过啊。”的确,自打他十一岁进城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底这么温暖过。小没安然睡了。夜半,他被暴雨扰醒,猛然间想起父亲,连忙从床上爬起,拿起手电筒,打着伞下楼。小剧院门口预告栏上张贴着的演出海报,已被雨淋得面目模糊,小没心疼极了,他把伞遮过去,直至雨歇。   王琼阁的病神奇地好了起来,他走路可以不拄拐了。病有了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可是当治疗只差三天就结束的时候,老中医突然谢世了。王琼阁哭老中医,真比亲儿子哭得还凶啊。他跪在灵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就差三天啊,您不管我了,让我怎么好啊!”其实老中医已把他的秘方传授给了儿子,可王琼阁只认老的,不认少的。就这样,父子俩打点行装,踏上了归乡的路。   从丹东回来后,小没一直闲在家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养父的唠叨。那没有完成的治疗,是他永久的一块心病,终日里长吁短叹。他一刻不能离开小没,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又让他揉肩捶背。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把你养大成人,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小没乖乖听候他的使唤。烦闷的时候,小没要么跟兜兜做游戏,要么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进了文秋的店,可是卖货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姑娘。他问:“文秋呢?”那姑娘说:“旅行结婚去了!”小没立时软了腿,他出店门时,被门槛绊倒了,半晌才爬起来。养母见小没从街上回来后耷拉着脑袋,便对他说:“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复婚了。你看文秋舍得下你和兜兜,舍不得儿子和那个有钱的主儿吧?你不用怕,兜兜我们帮你带,不会屈着她的!只是你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   小没没吭气。他想人要是能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该有多好啊。   机会来了。秋末的一个傍晚,小没在家看电视时,本地电视台播出的一条招聘广告吸引了他。园林规划局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开辟了一个鸟类繁殖地,名为“百雀林”,现在急需一位养鸟员。由于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通水电,所以尽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块,可是几个应征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独,接二连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没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地方。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园林规划局,签下这份工作。   小没离开城里,上山来了。他在百雀林里养鸟,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因为脾性的不同,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没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术员,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没能见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春天里。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真是奇怪,远离了他们,他反而觉得他们近了,亲了。   小没来百雀林的第二年,亲戚们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情,辗转着来看他。明斋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情。二歪呢,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他们来百雀林,很少过夜,总是说家里忙,待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们来,从不空手,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罐装的茶叶、花碗、茶壶、拖鞋等等。它们虽然不是新的,但小没已觉得很温暖了。有一天,小没擦拭落在茶壶盖上的鸟粪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道闪电形态的裂纹,他这才认出,这是当年家中丢失的茶壶啊。小没便仔细打量亲戚们送来的其他物件,最后他确定:这些东西无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过拖鞋穿得旧了,褪色了;而茶叶罐里剩下的茶,陈了。   这些失而复得的老物件,让小没哑然失笑。他想幸亏文秋的表弟没来,如果他把拧走的灯泡还回他,在百雀林,还真没用呢。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