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惊世皇途:逆命双生 作者:觉者 文案 乱世五暴君,水火祭黎民。 五王纪187年,中域沦陷,鸩亡于北傲。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亲情,虐恋 ================== ☆、荒境之一人间绝地      黑暗中遍地尸骸,四处蔓延着腐尸的气味,她一人衣衫褴褛走在尸堆中,看不见尸山血海的尽头。   ——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脑海中一次次重复着这句话,四肢百骸剧痛不已,跳动的心脏似从百丈高的悬崖摔落下来,她忽觉自己的身体重重撞在地面,那一瞬间仿佛全身骨头都要散架——好痛!   这种痛苦,令人窒息,令人绝望!   “……还未死吗?”   “滚开,你这个庸医!我妹妹只是摔断了肋骨而已,什么死不死的?你难不成想害死她?!”   有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熟悉的怒喝,有人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朝帐篷外逃去。   “小妹,这家伙究竟是谁叫来的?”   “是、是……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让你守着姐姐,你怎么会将这庸医放进来?”   “我……呜呜……!他说可以救姐姐,所以我才……呜呜呜!”   适才迷迷糊糊看见一个胖子从帐门挤出去,哭声传入耳,九华允一下子清醒了,映入眼帘是他们兄姐妹三人的“家”,残破不堪,空空荡荡,站着的两人与自己一样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二妹,二妹你醒来了!”九华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你的肋骨摔断了,需要躺着休息几个月才能完全痊愈,别再乱动!”   九华允顿觉钻心之痛,额上冒起细汗,微微喘息着,道:“哥哥莫再欺负阿瑜了,她还小,又不是有心的,只是关心则乱……”   九华冥看了看瑟瑟发抖的九华瑜一眼,沉声道:“可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放那庸医进来,差点害死你!”   九华允安慰道:“我也是你妹妹,她也是你妹妹,阿瑜才几岁,怎能差别对待呢?算我没教好她,她还不会分辨善恶,也只是担心我罢了。”   “小妹,你听着,要是你姐姐死了,可就没人偏袒你了!”末了,九华冥吩咐九华允好好休息,出去熬药去了。   八岁的九华瑜低声抽泣,木板床上九华允向她伸出手来,九华瑜走到姐姐身边,小声地说:“哥哥老是凶我。”   九华允微微笑道:“哥哥也爱凶我,我从小被他凶大的,都习惯了。”   “骗人!哥哥老是偏袒你的。”九华瑜咬着嘴,问道:“姐姐,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一口一声的小妹,难道是喊假的?”九华允叹道,“哥哥和姐姐的教导方式不同,但都是想要教你长大,以后你就明白我们的苦心了。”   九华瑜咬着唇,不说话。   夜里,九华瑜爬进木箱睡着了之后,九华冥偷偷将箱子上锁,盖上黑布。九华瑜才八岁,从别的奴隶那里换来的旧木箱刚好够给这丫头安窝,木箱底下附近有几个通气孔,他不担心小妹会憋着。   九华冥悄悄来到九华允床边,九华允白天睡了一觉,眼下正醒着,看着哥哥做的这一切,她知道哥哥的心思,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九华冥盯着她的眼睛问:“莫书他们说的话我都不信,二妹,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将你推下石墙?”   “……我只是不小心摔下去而已。”   “你以为糊弄得了作为双胞胎哥哥的我吗?”   九华允心里害怕得很,抓紧了被褥,低声说:“哥……不要替我报仇!你斗不过他们的!”   “看来莫书说的话是真的了。”九华冥脸色阴沉,漆黑的双眼充满戾气,露出鹰的目光,如刀子一般锋利!   每当看到哥哥生气的模样,九华允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他一生气,就容易失去理智。   九华允一着急,不顾伤痛爬起来抱住了他,压低声音恳求道:“哥!不要去!他们是荒境的主人,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可以惹上他们啊!”   她颤抖着嘴唇说:“还有……我不确定是否是那个人将我推下去……也许另有其人。在确认真相之前,哥,你千万不可以轻举妄动!”   九华冥一怔,连忙让妹妹躺下,竟是微微地笑了:“不可乱动,好,你说不去我就不去,我会查明真相……”   九华允忍痛握紧哥哥的手,仍是不安,低声说:“有些人可以利用,有些人以我们目前的境地千万不可招惹,哥……你千万要记得啊……”   九华冥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微微垂眸,刘海遮住如狼似虎的双眼,轻轻应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陷入荒境的每个人都是“他们”的笼中玩物,命如草芥,转瞬消逝。   ——如果当年他们兄妹三人没有来到这里就好了。   守在帐篷外石头边的莫书看见九华冥离开,对身旁的杨植道:“喂,那小子离开了!”   杨植正翘着二郎腿眯眼小憩,听到伙伴的提醒连忙爬了起来,一拍莫书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向帐篷逼近。   杨植道:“我就知道那小子冲动,会忍不住报仇,活该去送死!”   “还是老大厉害,哈哈哈!”   两个人闯入帐篷,借着透入帐篷的微弱月光,九华允似认出了他们,低声说:“你们做什么?为什么闯进来?”   莫书打了个火苗,勉强照亮周围,杨植凑近床边,笑嘻嘻地对九华允道:“小萤姑娘,听说你受了伤,我今日跑去十里外跟人换了些伤药过来,你敷上的话一定会好得快些。”   九华允轻轻摇头,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也没有能和你交换伤药的东西。哥哥说我躺休息几个月就会好,不必麻烦杨兄。”   “九华冥就是个靠不住的小鬼,你还不如依赖我老大呢!”莫书口直心快,“我老大个头大,人缘又好,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你何必跟着那没用的大哥受苦?”   “莫书,说什么呢?”杨植斥他,转头时脸上堆满笑容,“没关系的,小萤姑娘,这些东西都是我送你的,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我只是想看你赶紧好起来罢了。”   杨植和莫书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就等着九华允中圈套,然而九华允早已有所觉察,她不是不知道……自从知道她是个姑娘家后,杨植看着她的眼神,令人厌恶。   九华允脸色有些苍白,仍是坚持道:“我……还是不能接受,请你们不要为难我……哥哥若是知道我接受了别人的东西,定是会骂我的。”   “两位……请回吧。我想歇息了。”   杨植和莫书走后,九华允才稍微安心下来,缓缓闭上双眼。过了一会,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熟悉的气息让人感到安心,但对方没逗留多久,迅速离去。   九华允一下子睁开眼,转头看到地上的伤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大哥……来过了!   狼的直觉向来敏锐,何况他们是双胞胎兄妹,九华冥一定觉察到了什么。   “阿瑜,快起来,扶我出去——”   “可恶,那丫头毫不领情,看来得给她一些颜色瞧瞧!”杨植一脚踢开旁边的石头,将抢来的伤药扔在地上!   莫书说:“老大,还是趁早将九华冥做掉,那丫头还能不从了你么?”   “嘿嘿,说得不错!”   “你说什么——”   冰冷的话语在月色下沉沉响起,杨植一转头,硬生生挨了九华冥一拳!   “哎哟!”   杨植被一拳打倒在地上,莫书吓得不轻,趁着九华冥的怒火没有烧到这边来,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果然是你们!鬼鬼祟祟闯入我们的地盘,别以为我不知道!”九华冥的眼底闪着渗人的寒光,在杨植眼里,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竟是给他深渊一般的强大压迫感!他的气场,连月色都开始模糊!   杨植嘴角溢出血,那一拳打掉了他两颗牙,直面上眼前号称荒境第一的小魔头,登时浑身打颤,连忙后退,“别、你别过来,我只不过想送伤药给她,没对她做什么,你别误会啊!”   ——靠,这小子该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吧?   完了完了,这次真的要被杀死了!   五王纪190年,五华大陆西北荒境。   这里是一片绵延千里、寸草不生的荒地。   三层不同高度的石墙围着通往中域的路,如同牢笼一般将被流放在荒境的奴隶囚禁在内,石墙接壤东南方向的土地,爬上石墙往下望,是一条人工挖掘形成的大河,河水载着荒境主人的大船,将各种资源从中域运送来,偶尔有奴隶被运送出去,但机会微乎其微。   三道围墙,如同三座大山,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三座大山,因饥寒交迫、争斗、猎杀、疾病等等原因死在荒地之中,死人被分食,遍地白骨,经年累月被沙尘掩埋。   他们是荒境主人的玩物,比畜生还不如的低贱存在。在荒境,每日有上百的奴隶死去,他们被上苍遗忘在凡世的角落,过着没有人权、穷困潦倒的生活,压力极大、时时刻刻面临死亡的威胁,每年都有新的奴隶被北傲君王送来荒境,能活过三年的人微乎其微。    ☆、荒境之二修罗场   这是他们来到荒境的第三年,也是变数最多的一年。   在妹妹的搀扶下,九华允走出帐篷,恰逢天边鱼肚白,光线微弱,却能看绵延千里的荒地绝境,每一处都是如此相似,荒芜的土地、分散的骨骼,空气中蔓延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姐妹俩刚出来,发觉兄长在帐篷背后起了一堆篝火,架子上挂着一块烤得发黄的肉。九华允下意识地捂住嘴,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你怎么起了?”九华冥放下手中木棍,大步向她们走来,视线落在九华瑜身上。后者接触到哥哥的目光,往后缩了缩,九华允将她挡在身前。   九华冥脸色冷漠,扶着九华允说道:“我不是说了吗?给我好好呆着,别到处乱跑。”他撇撇脑袋,“我给你们弄了早饭,若是不乏了,待会送到帐篷给你们吃。”   九华允盯着他的眼睛问:“哥,你杀人了?”   “路上遇到的一只耗子罢了,拿去给你们换了些羊肉。”   九华允仔细嗅了嗅,那确实是羊肉的香味。   九华冥小心翼翼扶着她往帐篷走,没好气地说:“哥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杀那两个家伙,他们机灵得很,随便杀了对我们没好处。”   九华允终是放心了下来,微微地笑了,踌躇了一会,低声道:“也不是不可以杀,只是若要杀,必须斩草除根……”   经历过极度恐慌后,杨植一夜没睡好,在土丘下翻来覆去,不经意间瞄到莫书鬼鬼祟祟走过去的身影,立马跳了起来,一把将人抓住按在地上!   “别、别啊!老大!我不是故意抛下你自己一个人走的!”莫书苦苦求饶。   杨植仿佛要将在九华冥那里受过的气都发泄在他身上,一巴掌扇过去,怒道:“好你个小子,还敢狡辩,逃了就是逃了!还把你老大放在眼里吗?!”   莫书哭诉道:“老大,您不是不知道那小子的可怕,若是我们一块儿栽到他手里的话,谁来给您报仇啊!”   “你还想我死在他手上是不是?是不是!”杨植一连几巴掌甩在他脸上,直打得他鼻青眼肿。   “那、那个……”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杨植回头,见是个胖子,一脸的麻子,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嚷嚷道:“谁啊!干什么来的?”   莫书说:“老、老大,那是之前请来给允丫头看病的大夫!”   杨植啐了一口,“你这个庸医,还敢来要钱!快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胖子被杨植一凶,吓得牙齿打架,灰溜溜地逃走了。   冷静下来后,杨植细细一想,觉得莫书的话有几分道理。   “你说得对,莫书,我们不能栽在那小子手里。”杨植气哼哼地说,“他活着始终是个威胁,我们必须想办法尽早做掉他!”   在荒境,奴隶相互残杀是常见的事,荒境主人设下规矩,只要拿着人头前来荒城进奉,就能换得等价的用物、粮食。   九华冥十四岁,在荒境小有名声,他曾经一次送了十个人头至荒城,人人闻风丧胆,奴隶们私底下称他为“小魔头”。被流放荒境之前,九华冥早有武功底子,这几年为保护两位妹妹,一直勤加训练,进步神速,但缺乏良师引导,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像一只凶猛的野兽。   九华冥拖着两个新鲜的人头,走在前往荒境中央——荒城的路上。天色苍茫,一路不见其他人影,他所过之处,人人见之则避,偶见几个仓促逃亡的影子,九华冥并不关心。   一个人头可以换一大块新鲜的羊肉和一小块牛肉,或者一件新的麻衣,一袋米……而伤药更贵,两个人头才换得一份。他在盘算接下来的日子,行至中途,骤然停步,脸色沉了沉,扬起脸望向苍穹。   光是照顾两个妹妹,足以让他耗费心思,他还不够强大,还无能为力将她们带离这个鬼地方。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九华冥不敢想,不愿想,他害怕失去希望,失去信心。   沉思中踽踽而行的九华冥没有注意到一个老者正在接近。   “太、太……”   九华冥警觉地抬头,那名老者一身褴褛,形容枯槁,已是风中残烛,九华冥收起了杀意——荒城主人不收老弱病残和女人的人头。   “你有什么事情?”他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停留在老者身上。   老者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神情似十分激动,颤巍巍地在九华冥面前跪了下去,重重一磕,嘴里道:“……太子殿下,老朽总算找到您了!”   熟悉的口音,正是来自熟悉之地的乡人,在听到“太子”二字时,九华冥瞳孔微微收缩,手中牵引人头的绳索落在地上。   九华允躺在榻上,用木匣枕在脑袋后,手里捧着一本书,读得十分入神。木箱上,九华瑜面前铺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木炭刻画了不少字。九华瑜写完字,将羊皮纸收起来,来到床边,趴在姐姐身边,抬头看了一眼书名,认出那是一本兵法书。   九华瑜问:“姐姐,为什么要看兵书?有什么用处吗?”   九华允摩挲妹妹的脑袋,笑道:“也许以后用得着。阿瑜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当然!”九华瑜笑,“姐姐,不如阿瑜陪你一起看吧。”   “好啊。”   九华允心里想,若不是她摔断了肋骨,哥哥应该能换新的书回来,她当真给他添麻烦了,唉……   “你在发什么疯?!”   老者愕然,只见九华冥脸色剧变,一下抓住他的衣襟,恶狼般的眼神闪着凌厉的光!“这里没有什么太子,我不过是荒境众多奴隶之中的一个!给我好好看清了,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   九华冥甩下老者欲走,老者踉跄几下,连忙追上,急切道:“老朽不会认错人,您就是鸩国的太子殿下,九华氏的血脉、最后的传承者!”   “疯子!”九华冥一脚将人踢开,“鸩国?你是说在三年前覆灭的鸩国?!九华氏族早已不复存在,世间已无鸩国的存在,哪来的鸩国太子?哪来的传承?痴人说梦罢了!”   老者不停地喘气,颤巍巍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少年追去,说道:“不会的,只要您还在!鸩国便有复国的一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啊!”   可恨至极!   苍老的声音逐渐远去,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居然做如此不切实际的梦,想想都觉得可笑!   九华冥突然觉得难以喘息。   复国?他只想保护两个妹妹,好好地活下去,只要远离中域,只要摆脱九华之名,他们就能安全地活下去。   他连维持如此低微的愿望都觉得困难,谈何氏族大计?   他自信九华冥是麒麟、是飞在天空的龙,但他现在,必须活下去。   荒地之中坐落着一座城,那便是荒城。   荒城主人以黄金铺路,每每大门打开,耀眼的金芒闪了奴隶们的双眼,城里的雕栏玉砌、秦楼楚馆与城外一无所有的荒地形成鲜明对比,九华冥觉得极其讽刺。   “快点,快点!下一个!”   守卫对待他们如同对待畜生一样,履行城主定下的规矩,换给他们粮食用物,一不高兴就用鞭子抽人,毫不留情。   他们为了生存抢夺、相杀,还得冒着性命危险前来换赖以生存的食物,稍有不慎,就会被主人手下的走狗打死。   此乃荒境主人压迫奴隶的手段,灌输他们永远不能翻身的思想,在强权统治之下,让他们永远作为蝼蚁而活,永远屈服于荒城之下。   九华冥用两个人头换得妹妹的治伤药。出城之际,九华冥并未像其他奴隶一样匆匆离去,在城墙周围逗留了一段时间,待到夜幕降临,才开始有行动。   荒城的城墙比那三座大山还高,九华冥用轻功尝试,始终只能抵达城墙的一半高度。灯火摇曳下,守门的士兵伸懒腰打哈欠,九华冥等了许久,其中一个士兵离开去解手的时候,九华冥偷偷跟在他身后,将其挟持。   “不用惊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否则——”   “我、我知道了!你想问什么?”   九华冥让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下,低声道:“城主最近可有去过石墙那边?”   “好像……有的!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大概十日前了……”   时间上吻合,九华冥想了想,又问:“他去石墙,可有杀人?”   “有的有的,城主那日兴致大发,背了弓箭,骑着宝马,只带一小队人马就出城了!回来时马蹄染血,我想他是杀了不少人!”   “……等我数三声,你再离开。”   九华冥步步后退,三声数完,人已消失在暗处。   ——舒振海残忍好杀,这种人一旦杀性大发,不会放过所见到的猎物,他不是将二妹推下石墙的凶手。   九华冥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当日发生的事。   一开始九华冥就觉得奇怪,这个人为何要将允推下去?他可以杀害九华允,取之血肉为食,依照石墙的高度,推下石墙,人并不会死,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而且……二妹能让之近身的人,必定是认识之人。   九华冥心里顿时有了个谱。    ☆、荒境之三请君入瓮   服下九华冥带回来的镇痛药丸,九华允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了,起初几日疼痛难忍,过了十日左右基本缓解,现在已经能够自由活动。   最近老是不见九华冥的身影,自从受伤后,九华允在榻上呆着的时间长了,虽然伤势好转,但九华冥在的时候,总是叮嘱她躺着歇息,不让她做事。   “阿瑜,今天有看到哥哥吗?”九华允放下书,抬头望外面的天色,已至日中了。   九华瑜听到呼唤,从外面跑进来,脑袋后的短辫子上下晃动。她道:“哥哥好像在忙什么,昨天下午出去后就没回来了。”   “最近哥哥杀了多少人?”   小丫头想了想,“应该不下十个。”   九华允让她注意兄长带回来的用物和粮食,以此推测出九华冥所杀的人数,九华瑜学得很快,观察力日渐增强。   九华允叹道:“十个的话,应该花不了哥哥多少时间。”   九华瑜有些惊讶地看着阿姐,问道:“为什么呀?”她极其好奇姐姐是怎么看得出来的。   “哥哥就像狼,就像狮子,一般人难以反抗他,他的行动速度极快,就像一阵风。”九华允道,“这是我的推测。”她摸摸阿瑜的脑袋,“哥哥他一定有另外的事情,却未告知我们。”   九华瑜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去问哥哥?”   “不要问,即使那是你的至亲,只要他不想说,我们无须干预。哥哥自尊心太强,不会喜欢我们干预,这也是他保护我们的方法。”   九华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哥……你究竟在做什么呢?九华允虽隐隐知道九华冥是为查伤害她的凶手而离开,但她实在不放心,她害怕兄长会落入别人的套。   因为,她早已觉察是杨植亲手将她推下石墙。   九华允走出帐篷,四处张望,周围的人早已被九华冥清理了,视野所及之处看不见半个人影。   阿瑜在帐篷里练字,九华允吩咐她不要随便外出,并且告诉她此行会带上阿狗,九华瑜才放心下来。阿狗是九华冥收买的人,是个哑巴,只要给他吃食,他就会听你的话。   九华允绕到帐篷后面,走了二十多步,吹起口哨。   一个驼背的矮子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动却十分敏捷,飞速来到九华允身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九华允从怀里掏出肉干,扔给阿狗,阿狗叼着肉,兴高采烈的模样,九华允说:“去找我哥,我怕他出了什么事情,请一定要保护好他。”   阿狗点点头,飞快地溜开了。   九华允转身回到帐篷,发现有些不对劲,嗅到陌生的气息,于是迅速掀开帘幕进去一看,里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老者枯瘦如柴,不堪一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即便如此,九华允仍未放松警惕。   “你是谁?为什么闯入我们的地方?”九华允将一旁脸色煞白的妹妹挡在身后,紧盯眼前的老者。   老者直勾勾看着九华允,似叹息,似沉痛,道:“两位公主殿下……老朽在此失礼了。”   这口音……九华允眸光一颤,道:“你是……父亲的人?”   “老朽名唤作杜傕,太子和二公主出世的时候,老朽早已解甲归田,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日……”   他这话意思,是见过哥哥了吗?九华允心存疑惑,问道:“那么,杜大人,既已身处如此境地,你来找我们做什么呢?”   “得二公主一句‘杜大人’,老朽感激涕零啊……”杜傕忽而跪了下来,磕在地面!   这一举动,惊得九华瑜“啊”了一声!   杜傕高声道:“二公主、三公主殿下……老臣此番是为鸩国前来,恳请两位殿下应允老臣一个要求。”   “是何要求?”九华允顿感不安。   “……为复国大计,老臣恳请两位殿下……牺牲!”   “什么?!”   九华允和九华瑜脸色剧变,九华允看见老者抬起头时眼里露出的精光,仿佛猛兽一样想将她们撕碎!但,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这是何意,杜大人?”   “太子殿下因二位之故,已将国恨家仇放下!但——作为九华氏的继承者,面对亲族、千万子民惨亡他人之手,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若非二位的存在,太子殿下早已离开、亦有足够能力离开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只要二位殿下能为复国大计牺牲,斩断了太子殿下的后顾之忧,他日鸩国定能一统天下!”杜傕声泪俱下,慷慨陈词,“二殿下、三殿下!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沦亡在荒境、放弃族人与子民的血海深仇么?!老臣知道这样做对你们来说太过残忍,但……如今殿下身处绝地,唯有进行极端手段,才能走出九华氏的未来!”   九华瑜吓得不轻,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抬头看见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越发地不安。   九华允看着杜傕,出奇的镇定,低声道:“你们连太子都救不出去,鸩国早已覆灭,即使太子回到中域,仍是孤立无援。”   杜傕目光如炬,这位形容枯槁的老者身上迸发出一股不属于自身的力量,“中域仍有鸩国的子民、先王的部署,只要太子回到中域,登高一呼,必有无数壮士响应。”   九华允目光恍惚,渐渐移到地面,仿佛被抽空了力量,闭上双眼,半晌才道:“我的性命……你可以取走,但,你必须将阿瑜带出去。”   她与九华冥虽是双子,但从小到大,她体弱多病,无法习武,哥哥却十分健康,武功剑术进步神速,十岁以来,兄妹俩差距渐大,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能文不能武,她始终需要哥哥的保护。   她又岂能总是安心享受哥哥的保护?   心细如九华允,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不仅连累兄长,还保护不了小妹,有时候,她能卑微到尘埃里。   “二殿下,恕老臣不能答应。三殿下年纪尚小,我们并没有人手保护她。”杜傕长长一叹,“若是能保,老臣定然能保下两位,否则又怎么会前来恳求殿下捐躯?”   九华允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请回吧。我的妹妹虽然还不懂事,但她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二殿下!请看在为国牺牲的亲族和子民份上,好好考虑老臣的话!您也不希望连累太子殿下,对吧?”   “我若是害死阿瑜,兄长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杜大人如此苦苦相逼,是打算亲自动手吗?”   “老臣……老臣并无此意。”   “二殿下……您会后悔的……”   送走杜傕后,九华允坐在榻上,浑身都在发抖。九华瑜跑过来抱住她,直勾勾地看着姐姐惨白的面容,问道:“姐姐……那个人……是要我们的性命吗?为什么……我们不配活在世上吗?”   “……阿瑜别多想。”九华允回抱住她,安慰道:“你要快些长大,你要以哥哥为榜样,变得能干,变得比姐姐更加聪明,到时候就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九华瑜说:“到时候……我要保护姐姐。”   “嗯!”九华允却是哭着笑了。   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是否真的存在。   杜傕离开后来到几里外一处土丘附近,土丘后有二人,正是杨植和莫书。   “帮老朽最后一件事,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杜傕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   杨植抢过金子,细细打量,“老头,你哪来的钱?怕不是在城里偷的吧?不过我们要金子没用,城里的人只收人头,你是不是傻?”   杜傕道:“还可以贿赂守卫。”   杨植和莫书面面相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若能贿赂守卫,便有机会上那条通往中域的大船,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杨植咧嘴笑:“说吧,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杜傕沉声道:“帮老朽杀两个人……”   半夜,突然闯进两个头戴麻袋的人。   “你们是谁?想做什么?!阿瑜,快跑!去找——”九华允立即冲去阿瑜身边,却被对方打晕在地。   九华瑜吓得不轻,眼看就要被抓住,立马掉头冲出帐篷!   “老大,跑了一个。”   “没事,反正金子都在我们身上了,那快死了的老头还能抢回去不成?”杨植俯下身,摸了摸九华允的脸蛋,嘿嘿地笑:“不过,这丫头总算栽到我们手里了。”   “老大,不是说杀她吗?”   “你傻啊,我还没尝过她的味道呢!”杨植狠狠敲了一下莫书的脑袋,“去,将人送到我的地方,这里不安全,那小子迟早会回来。”   莫书前脚把人带走,九华冥后脚就回来了。九华冥回来的时候看到一片狼藉,杨植正从帐篷里出来,一个箭步跃过去将人踩在地上!   “她们人呢?!”   面对发狂的狮子,杨植吓得屁滚尿流,忙道:“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人了!”   九华冥一个字也不信,“若没人,你来这里干嘛?!”   杨植急中生智,道:“我、我看到有城里的人经过,说不定她们被抓走了!”   城里的人?九华冥脸色剧变,扔下杨植,掉头离开。    ☆、荒境之四牺牲      九华冥来到荒城附近,果真看到阿狗的踪迹。   “阿狗,你怎么在这儿?她们人呢?”九华冥急切问道。   起初他还不信,阿狗向来守在九华允附近,没想到他出现在此,这意味着……杨植的话,果然是真?   所谓关心则乱,他想也没想,欲翻过那百丈高墙,寻到妹妹们的踪迹。   阿狗低吼着,目光紧盯攀墙的少年,九华冥一口气飞到城墙中段,拔出腰间铁叉,刺入石砖缝隙,继续往上爬。   阿狗靠近城墙,焦急地朝上面的人乱叫,却无法上去。   九华允醒来的时候发现莫书在挪动她的身体,暗暗一惊,旋即装作昏迷的样子,待到莫书将她移到榻上,才有了行动。   “哎哟,累死我了!老大应该快回来了吧,怎么还不见人?”   此处是杨植的地盘,帐篷内点了烛火,火光摇曳照耀下,九华允发现帐篷有两个出口,向南的一个看起来极少有进出的痕迹。   莫书凑近榻上的人,搓了搓手,嘿嘿地笑:“既然老大不在,那我先爽一下也没关系!这鬼地方女人罕见,九华冥那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满口污言秽语,九华允听在耳中,暗暗咬牙,待到莫书接近,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绣花针一下刺向他的额门!   “啊!痛死我了!”   九华允出其不意的一针,痛得莫书倒地大叫,正因她生来柔弱,这一击并未留手,几乎使上了七成力。   趁着莫书不备,九华允往人迹减少的出口奔了出去!   脱离魔窟后,九华允朝南边拼命奔跑。由出口的痕迹九华允推测出杨植应该会从北边回到营地,所以她选择了向南,减少危险。   “呼、呼……”直至跑到安全的距离,九华允找到一座土丘藏身,终得喘息。   她许久不曾如此剧烈运动过,小时候试过一次,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后果,九华冥叮嘱过她,除非陷入绝境,绝不能过度消耗体力。   这一次引发的后果一如多年前那般让她喘不过气,连连咳嗽了几声,胸口燥热,渐渐感到心口揪痛,愈发强烈,痛得神智尽失,昏倒在地。   “二殿下、二殿下!”   九华允猛然惊醒过来,看见眼前的的老者,怔了怔,杜榷立马将她扶起。   “杜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老臣本来是想寻太子说明局势,却到处不见太子殿下踪迹,后来听了一些流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二殿下。”   九华允总算是缓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杜大人,你找到我哥了吗?还有阿瑜……”   杜榷道:“三殿下倒是不知道,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老者忽然神情凝重,沉沉叹道:“只怕是活不了了!”   听到这句话,九华允身子一震,完全清醒过来,看向杜榷:“你说什么?”   杜榷的神色亦是焦急万分,道:“二殿下失踪的时候,太子殿下似乎误以为二殿下被荒境主人抓走,于是闯进了荒城,结果被城主逮个正着,准备斩首示众!”   九华允急得一下子就流下泪来,颤巍巍地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嘴里喃喃道:“我要救哥哥……我必须救回他……”   身后,杜榷眼神复杂。   九华冥被吊在内城的城墙之上,士兵自上面将辣椒水倾泻而下,将他浇了个遍,九华冥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犹如火烧一般,刺痛得令人昏厥。   殿内,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手托金樽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听着底下的人说笑。   “真是个疯子,居然敢闯到城主的地盘!这些奴隶不好好教训一下,还以为能爬到我们头顶上不成?”   “那小子真是顽强,火鞭抽下去居然一声也不哼,倒是条汉子!”   “呵!只会逞强有什么用?十八年后再做好汉吧!”   荒境主人舒振海放下金樽,冷冷道:“够了,你们有够吵的。”   城主一开口,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场面一下陷入沉寂。   这时,守卫走了进来:“城主,城外有人求见。”   “一名奴隶,来这儿做什么?”   “好像是那个闯入者的妹妹。”   “哦?是个女奴?”舒振海挑眉,抿了一口酒,“可是来求情的?”   “城主,需要将她赶走么?听说这丫头已经在城门跪了两个时辰了。”   “将人带来瞧瞧吧。”荒境主人勾起嗜血的唇,“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来换她哥哥。”   城门打开,配着长剑的守卫走了出来。“喂,跟过来!城主要见你!”   一旁士兵嘟囔着:“真是不要命,竟敢求见城主,有她好受的。”   九华允连忙站起身,因动作过猛差点昏厥,经过城门时,士兵意味不明的笑声让她头皮发麻,禁不住抓紧胸前衣襟。   守卫一路带着她来到内城,经过内城城门时,城墙上的九华冥迷迷糊糊看到妹妹的身影,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九华允似听到兄长的声音,却未抬头,低着头快步走入了内城。   “九华允!”他一声怒吼,心里又气又急,又一次被辣椒水浇灌,士兵嚷嚷道:“臭小子,给我安分点,别乱叫!”   九华冥浑身颤抖,里里外外都痛了起来,深深垂下脑袋,眼角悄然滑过一滴泪。   ——你为什么要来!   “你叫什么名字?”   城主宝座上居高临下睥睨的男人全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周围的人打量着她,如同盯着一只猎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九华允立于大殿中央,显得多么孤立无援,仿佛光着身子站在暴风雪中,全身都是刺痛。   “回城主,我叫允。”   舒振海步步逼近,带着令人窒息的气势,停在九华允身边,细细打量着她,缓缓道:“你知道你哥哥犯了什么罪吗?你想救他,拿什么来换?”   九华允抿着唇,紧张地开口:“求城主开恩放了我哥哥,让我代哥哥受罪,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大笑,令她更加无地自容了。   “你能做什么?不过一个丑丫头罢了,看起来不堪一击,连本座的剑也接不住。”舒振海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发觉这丫头虽然灰头土脸,但细细看来,面容长得相当精致。   他嘴角扬起,露出嗜血的笑容,“来人,将她洗干净送我房里。”   旋即转身离去。   九华允抖了抖,牙齿都在打架,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却无法反抗,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问:“城、城主……求您放了我哥哥……”   舒振海回头,眯了眯眼:“若是你服侍得好的话,本座可以考虑。”   这三年来她从未好好看过自己的模样,九华允十四岁,宛如长开了的花苞,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后,格外美丽动人。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认不出那是谁了。   忽闻开门的声音,九华允一心惊,放下镜子,紧张地退到床边,舒振海进来看到她宛如受惊兔子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笑了起来:“看来,你很迫不及待?”   九华允禁不住地颤抖,避开男人逼近的目光,却避不开扑面而来的阳刚之气。   “想不到竟是个可人儿……”舒振海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九华允无法避开他的目光,随着舒振海的目光越来越灼热,忽如其来的一个深吻,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吻得她直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结束,九华允的眼睛都红了,柳腰被男人结实的手臂圈着,她紧挨在荒城主人微微袒露的胸前,不住地喘气。   “一个吻就把你弄哭了,接下来可怎么办?”舒振海忽然大笑,将她推倒在床上,抚上不经人事的年轻身躯,九华允咬着唇,眼泪不住地流,绝望与恐惧占据心头,她只希望赶紧结束。   “臭小子,你命真好!本以为你落到城主手里难逃一死,城主竟然大发慈悲放你一马!”   守卫边说边将底下的人拉上城墙。   “啧,还不是他妹妹救了他一命?可怜了那小丫头,进了城主的房门,不知道会被折磨得成什么样子,嘿嘿……”   九华冥遍体鳞伤,皮开肉绽,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如今还留着一口气在,听到妹妹的事,心脏宛如被重击!   “小子,呆着干什么,快走!”守卫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九华冥摔倒在地,爬起时看见眼前多了一双锦鞋。   “城主!”   “退下。”   “是!”   这个男人刚经历一场激烈的□□,宛如骤雨洗刷过的新竹一般散发光泽,神采奕奕,气势凌人,舒振海睥睨底下的小鬼,那双鹰一般的眸子在暗夜散发幽光,仿佛要将他撕碎!舒振海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微微扬起嘴角,道:“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么?”   “——丧家之犬。”   九华冥站起身,默默绕过荒境主人身边。   “你的妹妹,真是个尤物啊。”男人猥琐的笑声回荡在耳旁,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九华冥的心。   ——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灭了荒城!    ☆、荒境之五恨别离   鸩宫四处蔓延的火舌犹如万千毒蛇吐信,火星四溅,光芒染红了半边天,他躲在密室里,透过传来一丝光线的缝隙,看见此生难忘的残忍画面!   “阿冥,一定要保护好妹妹们!不要为我们报仇,不要为我们报仇啊!”   母亲衣衫不整的被那群土匪拖出去,脸上的泪花和近乎绝望的表情深深刻入年幼的九华冥内心,那时候他只觉得天地崩塌,恨不得撕碎毁灭他们家园的敌人!   那一瞬间曾有过同归于尽的念头,但是看见偎依在黑暗中的两个妹妹后,他改变了念头。   为母亲的托付,为家族,他咬着牙也要忍下去!   九华允抬着头问他,“哥,娘亲呢?娘亲去了哪里?”   九华冥死死地咬住唇,从始至终没有回答。   世上残酷之事太多,他又何必告诉妹妹,让她担忧害怕?   ——而如今,却是让她经历了一遭!   仿佛光阴倒转,昔日的场景再一次上演,这一次,他更加痛恨自己、痛恨命运!   九华冥犹如死尸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出城门,看似摇摇欲坠的身躯,苦苦死撑着,终究还是没有倒下,身后的城门尚未关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娘亲……我没有保护好妹妹……”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六神无主。   这时,城门缓缓关上,一道羸弱的身影停在九华冥身后。   两个人都看着地面,皆是面如死灰的模样。   九华允面上残留着泪痕,她不想被哥哥看见,偷偷地抹去,惨遭□□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故意寻回那身破旧的衣物,紧紧裹住满是痕迹的身子,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些许安慰。   痛,非常之痛。   死一般沉默的气氛更让她难受不已。她怕极了九华冥,怕他生气,不知如何面对兄长的责备。   “哥……”   “你知道娘亲是怎么死的吗?”   九华冥骤然吐出的一句,令九华允从头冷到脚底,抬起满是惊愕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   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从当年九华冥的刻意隐瞒、那场动乱的蛛丝马迹中,聪明如她早就猜到了结局,如今一提,更是确定她了想象,她知道九华冥必然经历了至痛,几乎能猜得到他现在的心情,是何等的痛苦与绝望!   “可是我还活着。”九华允撇过头,压低声音颤抖着双唇说。   九华冥听得一清二楚,身子一僵,猛然回头,压抑不住的怒火喷向九华允——   “你真以为这是侥幸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冒险,你自己有多少分量不清楚吗?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做!你为什么老是要勉强自己,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九华允!!”   九华允被他骂得不知所措,睁大眼睛愕然看向兄长,半晌才道:“我若不救你,你可就死了……”   九华冥狠狠抽了口气,目光如炬,冷冷道:“救?你这叫救人么,你的命有这么贱么?用这种作践自己的方法来救我,侮辱自己,就是在侮辱我!我还不如被人杀了算了!”   九华允胸口起伏,不停地抽泣,断断续续地说:“哥……你、你怎么能这样想?”   “不要叫我哥!”九华冥近乎崩溃地抓耳挠腮,“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来插手!你这样做,让我怎么跟娘亲交待?!”   “我能怎么办啊?!”九华允的情绪也开始崩溃了,一声低吼爆发出来,视线已经被眼泪模糊,“交待什么,人都死了,还用什么交待?哥你为什么要将这么多负担施加在自己身上?你又不是神,你只是个凡人,你让我别去做勉强自己的事,一直在勉强自己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就你做得——我就做不得了?我就作践自己怎么了?我是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我只能这样做了啊!”   她嚎啕大哭,“我又不是一个人!你只当我不自爱、辜负了娘亲的托付,但你有没有想过,哥你死了我和阿瑜还能活么?我来的时候,一路都在想——你要是死了,我就将阿瑜杀了,然后和她死在一块!这样你能满意了吗?”   天灰蒙蒙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下下在九华冥心头拍打,他僵在原地,望着亲妹妹痛苦逃离的身影,视线越来越模糊。   九华冥感到异常惊愕。   九华允不曾如此大声与他说话,在长兄面前,她总是柔声细语、心平气和的,以至于他忽略了她原本坚韧隐忍的性子——她本该是如此模样。   他当真是,将她逼急了,惹恼了,彻底伤了她的自尊。   那个孩子,羸弱却坚强,在她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所为唯一能依靠的哥哥的他,却深深伤害了她。   悔恨、不甘充斥在心头,若是无法向妹妹解释,只怕九华冥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二妹……!”   九华冥的愿望无比强烈,以至于忽略了身上的伤痛,陡然只觉得天旋地转,拔开腿欲追上去,却跑了没几步,因受伤沉重、刺激太过,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这时,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似是观望已久,复杂的眼神倒映出少年的身影。   九华允哭了一路,身心俱疲,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她吐出嘴里的沙,静静地喘了一会,才勉强爬起。   发泄过后,九华允变得冷静起来,不由自主地抓紧胸前的衣襟,心道:哥哥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所以说了气话罢了,我又何必这么介意呢?   总归是一家人,不是么?   她擦干眼角的泪,前去寻找阿瑜的踪迹,心想哥哥应该会回到帐篷,然而一路都没有看到阿瑜。   阿瑜会去哪里呢?   九华允有些担心,但九华瑜虽然年幼,她将她当作男孩子来教导,比同龄的孩子都机灵得多,应该不会出事。   石墙外十余艘船舶正在装载,一艘庞大的宝船正扬帆起航,宝船缓缓离开岸边,游向中域的方向。   甲板上某角落,杜榷将背上的麻袋放下,疲惫的目光投向荒境高耸的三道围墙,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杜榷解开麻袋上的绳结,翻出一个人头来,少年昏昏沉沉之际,骤然惊醒,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于船上时,恶狠狠的目光瞪向面前的老者!   “你做什么将我掳来这里?允呢?阿瑜在哪里?”   “太子殿下……恕老臣无能为力,救不了二殿下和小殿下……臣万死难辞其罪也!”杜榷跪倒在九华冥跟前,连连磕头。   九华冥一把抓住杜榷的衣襟,怒火中烧,“你这个疯子,放我回去!”他一时激动,牵动了内伤,口吐鲜红!   杜榷忙扶住他,苦劝道:“太子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老臣此举亦是经过深思熟虑,殿下若不回中域,获得先王留下的力量,想救两位殿下,可说是难比登天啊!”   九华冥一脚将他踹开,冷冷道:“你不过是为了复国!你明知道,我若离开,她们就会死!杜榷,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是谋杀?!”   “太子殿下冷静啊!老臣相信两位殿下自会得上天眷顾,他日殿下收复北域,定能再见两位殿下——”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以她们弱质纤纤,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咳、咳咳咳!”九华冥身子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那殿下又能如何呢?与两位殿下死在一起,难道就遂了您的心愿了?”杜傕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九华冥僵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甲板,脸色苍白如纸。   这是一条通往绝境的道路,唯有回头,方能寻得出处。   但,若要寻得出处,他必须放下两位妹妹。   九华冥想起那一夜,火光冲天,他将妹妹们带到安全地方时,转身欲去杀死那群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土匪。   “哥哥,你不能这么冲动!以我们如今的境地,只能忍耐。”九华允抓着他的手哀求道。   “忍?要忍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拥有力量能够打破桎梏的时候。”   九华冥怔怔望着荒境的方向,抬头看向围墙边上聚集的影子,仿佛看见了九华允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脑袋一片混乱,如此无助,宛如回到当年鸩宫被入侵的情景。   “等我……”   他的指甲掐入血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双目死死地盯着那里,眼泪无声流下……   天乍亮,荒境白河上微波荡漾,驶向中域的船正在起航。围墙边上聚集了一堆人,皆是荒境内的奴隶,每每这个时候,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望向白河流向的方向,疲惫中带着一丝憧憬。   遍寻不得亲人的踪迹,九华允迈着蹒跚的步子,不知不觉来到这里。   从三道围墙跳下去,便是碧波浑浊的白河,白河上一艘艘大船,此去中域,不知会带回多少新的奴隶。   九华允出神地望着其中一艘大船。   甲板上某个角落,有一个少年的模糊身影,九华允越看越觉得熟悉,直至觉察到对方的视线投过来,九华允浑身一颤,再看少年旁边有一位白发老人,瞬间明白了什么。   双子的心灵感应从来不会出错,她一下子认出那是谁。   心口,一阵阵地抽痛,九华允捂着嘴,眸光颤动,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滴落……   她不知道九华冥有没有看见她,他一直望着这边,却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阿姐……”   微弱熟悉的声音传来,九华允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将阿瑜紧紧抱住。   “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九华瑜在她怀里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阿姐,你怎么了吗?”   “没事。”九华允有意无意地挡住九华瑜的视线,微微笑了起来,“你没事就好。”   这一日,九华冥意外离去,却不想之后天涯相隔,多年难以相见,终成心中一大憾恨。    ☆、荒境之六复入虎口      “阿姐,哥哥呢?”   九华瑜在帐篷内写字,隔着薄薄的帘幕隐隐约约看到姐姐在外头拨弄火堆的身影,她定定地看着,好似怕她薄弱的身躯会突然倒下,经历了这一劫,九华瑜的嗅觉变得敏感起来。   九华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听到阿瑜的提问,感到好奇,不明白为何她问的是“哥哥呢”而不是问“哥哥去了哪里”,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以往的阿瑜应该会敏感一些才对啊。九华允压低声音说:“阿瑜,若是哥哥回不来了,你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九华瑜停滞了一下,眼中似有隐忍的情绪,问道:“为什么?哥哥抛弃我们了吗?”   九华允缓缓道:“哥哥不会抛弃我们,他若不回来,许是被人杀了。”   她不紧不慢地吐出残酷的话语,在荒境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九华允并未感到惊讶,只觉得心情复杂,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再抬头时,九华允已经来到她眼前。   “阿瑜今日有些不对劲。”九华允俯身抚摸九华瑜的脑袋,问道:“哥哥若是死了,阿瑜不会觉得难过吗?”   “会啊……”   九华瑜目光闪烁,小声地说。   “可是我感觉不到阿瑜的悲伤呢。”   九华瑜张了张嘴,看见姐姐苍白如纸的脸色,深深地埋下了头,九华允的手滑到她的肩膀,柔声说:“阿瑜,永远不要记恨自己的亲人,哥哥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他的所作所为非是理所当然。”   突然从外面窜进两个人,九华允异常警觉敏锐,迅速将九华瑜挡在身后!“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来者正是杨植和莫书,一副流里流气、嬉皮笑脸的模样,杨植缓缓走近九华允,笑道:“允妹子,你的大哥已经不会回来了,你们姐弟手无缚鸡之力,倒不如和我们一起,免得落到别人手里,你说是不是?”   杨植的心思一看就了然,九华允咬住嘴唇,声音已是紧张得微微颤抖,说道:“别胡说,哥哥他马上就回来……你们可别乱来!”   “哼,与其指望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倒不如指望我们老大呢!”莫书不屑道,“臭丫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咱老大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就算你被城主玩过又如何,老大还不是对你‘死心塌地’的?”   “你……”九华允脸色都白了,几乎站不稳,手紧紧扶着木桌。   莫书一番直截了当的话语,杨植竟是没有生气,也没反驳,舔了舔嘴唇,露出了贪婪本性。   “妹子,快来哥哥怀里吧!荒境好几年没见过一个像样的女人,哥哥我可是饥渴得很,嘿嘿嘿……”   “你、你放手!”   杨植抓住九华允的肩膀,九华允拼命挣扎,脸色惨白,仿佛预见即将发生的事,如同那个夜晚一样可怕!   令人作呕、深陷绝望!   “莫书,快给我按住她!”   “老大,也让兄弟爽下啊!”   “废话!快按住她先让我完事!”   这时,莫书一声惨叫,原来脑袋被烧红的木棒重重一击,只见九华瑜手持凶器,一下又一下,打在莫书的脑袋上,直至脑浆迸裂,当场死亡!杨植看得呆了,没想到那娃儿居然有这般力气,一瞬间的疏忽,脖子被九华允用丝线缠上,九华允用力勒住,杨植惨叫不绝,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不断溢出鲜血,九华瑜见状一木棒劈了下去,惨叫声戛然而止!   这是她们第一次杀人,九华冥离开之后,姐妹俩再无依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人间修罗场中活下去。   九华允与九华瑜面面相觑,她仿佛用尽了生平力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力跌坐在地。九华瑜明显冷静得多,俯下身探了探两个无赖的气息,抬头问:“阿姐,要割下他们的头颅么?”   见阿瑜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九华允目露诧异,问:“阿瑜,谁教你杀人的?”   九华瑜低下头说:“没有人教,我看过哥哥杀人的。”   “哥哥比我厉害多了。”她小声嘀咕道。   九华允静静看了妹妹一会,柔声道:“阿瑜,不要变得像魔鬼一样,将人视为肉块。”   九华瑜有些不满,声音提高了些:“我是为了保护姐姐才会杀人,我有什么错?阿姐你不也吃过人肉么?难道我们都是魔鬼么?”   “活着即是赎罪的过程,莫以为一切皆是理所当然,无论为了什么,借口就是借口。”九华允沉声道,“我的阿瑜没有错,但我不想以后会有人斥责阿瑜所做的事,不让你成为那样的人,就是姐姐的责任。”   九华瑜怔了怔,才想起这也是阿姐第一次杀人。适才心头腾起的兴奋,在九华允的循循善诱之下,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她差一点要生阿姐的气,但九华允是如此温柔,春风一般抚平她躁动的心绪,让她怎么也无法生气。   年幼的九华瑜心想,从今以后,她的责任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姐姐。   二人还在寻思这两具尸身如何处置,忽然无名之火大起,迅速蔓延了整个帐篷,仓促之间姐妹俩只带了一些随身物品便逃了出去。   到了外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飞沙走石,马蹄声渐近,荒境的奴隶们四处乱跑,仓皇失措,哀叫连连!   这副场面九华允险险见过一次,正是荒城主人携众出猎、大开杀戒的时候!每当成群的马队经过,现场血流成河,奴隶们死伤无数!   此地处于荒境东北角,九华冥特地选择落脚的地方,马队经过的几率极小,但不代表这里就会安全。   终于,就在今日——轮到她们的地盘了!   本来在昨日就该搬离此地,因九华冥的突然离开,九华允心神不宁,才忽略了此事。   “阿姐,我们怎么办?”   九华允低头看见阿瑜惊恐的眼神,显然被这副场面吓到了,她只能稳定心绪,表现得坚强可靠,拉起妹妹的手拔腿就跑!   箭雨乱洒,不断有奴隶们倒下,九华允带着九华瑜,寻找掩体,一点点离开箭雨的范围,待到一波箭雨过后,两人迅速离开原地,寻找下一个安全的地方。   九华瑜缩在石头后,细声说:“他们有好多人。”   九华允小心翼翼探出身子观望,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尸海中尚有几个垂死挣扎者,马蹄印过,连肠子都流了出来,触目惊心!   马队的声音渐远了,九华允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躲回石头后面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射穿了她的肩膀!   “阿姐!”九华瑜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钻心的剧痛差一些夺走九华允的神智,但她立马跨出一步,倒在九华瑜怀里,挣扎着说:“替我拔箭!”   她却是痛得禁不住流下泪来。   九华瑜吓得不轻,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下手,九华允咬牙:“没有时间了!”掏出怀里小刀,用尽全力将箭削断,随后用沙土敷上,用以止血。   完成一切后,九华允已是脸色苍白,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然而马上就爬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这副薄弱的身躯。   “阿瑜,快、快跑!去人多的地方!”   “阿姐,我们一起走!”   “我、我没多少力气了……”   九华瑜搀扶着九华允,两人快步朝奴隶聚集的方向而行。   马蹄声渐行渐远,在风中听不太真切,九华允有些神志不清,半边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只感觉到死亡的影子在追着她们,一点点地接近,一点点接近……   有人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模模糊糊,待到马蹄声接近,九华允听见一声清晰又有些熟悉的嗓音——   “给本座站住!”   一支羽箭疾风般袭来,插入她附近的泥土里!   ——是那个人!是那个魔鬼!   九华允面无血色,身子一个趔趄,却是走得更快了!“阿瑜,待会我倒下了,你要快些逃,不要回头……”   “我不要!我不要离开阿姐!要走一起走!”九华瑜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了。   这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荒境奴隶的一个小聚落。   马蹄声如捣雷,奴隶们闻声惊慌,逃的逃,躲的躲,对她们二人不闻不顾,九华允伤疲已久,根本追不上那些奴隶,两个人一下子被落下,站在凉风中等待死亡。   九华允大声喊道:“你们逃什么?对方只有一个人!就一个人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么?!”   然而没有人理她。   “阿瑜,走!”九华允用力推妹妹一把,九华瑜怎么也不走,死死地抓着她,骑马追来的人看见她们,翻身下马三两步奔了过来,马鞭一甩,将两人乱打一通!   舒振海咧嘴一笑:“跑啊,看你们跑哪儿去!”   九华瑜先扑过去替姐姐挡的,迎面受下一鞭,顿觉脸上火辣辣一片,好似被撕下一块皮肉,瘦小的身子被甩了出去,摔进稻草堆里!   舒振海的目标放在倒在地上的九华允身上,一顿鞭打之后,底下的人只是闷哼,不见哀号,舒振海正觉得奇怪,抓过其衣襟一看,登时一怔,眼前一亮,笑道:“原来是你!”    ☆、荒境之七锥心咒   荒境的环境极其恶劣,在荒境主人的恐怖统治之下,奴隶们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他们每日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们充满恐惧与绝望,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反抗。   那些没来得及离开的奴隶屏住气息躲在地洞中,听着主人施暴的声音,一个个皆是双眼无神、无动于衷。   舒振海残暴不仁,对待他们就如同对待畜生一样,一时兴起便会使这里成为修罗场,人们畏惧他,唯愿远离他。正因为荒境远离中域,又与西北二域隔绝,舒振海成为了荒境的主宰者,在这里,他的命令就是一切,轻视、践踏人命、为所欲为,没有人能推翻他的强权,正是这荒境中的霸主。   无意逮得落网鱼,舒振海没想到竟是当日为救兄长献身于他的女流,登时一怔,本以为逮到了好玩之物,却见这丫头一反之前所见的柔弱之态,一双美目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屑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臭娘们!”舒振海一巴掌扇得她七荤八素!   九华允单手支撑着地面,咳出一口鲜血,已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舒振海上下打量她,问道:“你可是当日来荒城求我的那个丫头?”   九华允没有反应,兀自挣扎着坐起。   “回话!”舒振海大怒,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对视!九华允冷冷一笑,目露冰寒之光,一字一顿道:“我、真该、杀了你!”   舒振海一脚将九华允的脸踩在地上,骂道:“你这个贱人!竟敢这样对本座说话!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说着便去扒九华允的衣物!“畜生们,赶紧给我滚出来!来看看这蹄子!她有多么的贱!哈哈哈哈……!!”   “你、才是贱人!”九华允死死地护住胸前,咬着牙抵在地面,衣物撕裂的声音响起,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嘴上仍是不断逞强!“你算什么东西?恃强凌弱,欺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舒振海——你也只有这点本事了!”   奴隶们在荒境主人的命令下纷纷钻了出来,畏缩地看着这副画面,无人敢上前劝阻。   这女人,居然敢直呼他的名字!舒振海更加怒不可遏,举起马鞭,对着地上衣不蔽体的人狠狠抽了下去!   “贱人!我看你还敢嘴硬!”   “今日定要你受尽折磨而死!”   马鞭每落下一次,九华允身上光洁的肌肤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触目惊心!   九华瑜好不容易爬起,看到这副景象一下子吓哭了,不顾一切扑了过去!“住手、你住手啊!放过我姐姐——你这个恶魔!”然而却被舒振海狠狠甩开!摔在地上!   施暴仍在继续,舒振海已经红了眼,一下一下地抽在九华允身上,九华瑜摔倒时的脑袋磕在石头上,昏昏沉沉地向前伸手,脑海中刻下此生难忘的画面,眼皮渐渐地沉了……   “贱人!你从不从?!”   “……我绝不从!”   啪、啪、啪!   即便钻心之痛也未能让九华允屈服半分,她死死咬住牙,任凭魔鬼如何凌虐,就是不哼一声。舒振海宛如在凌虐一具死尸,这让他很没成就感,于是下手更重了,恶狠狠地道:“我看你还不从?!”   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冷笑。   九华允几乎快撑不住了,强打起精神,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不能让我屈服……即使……杀了我。”   语毕,九华允晕了过去。   此时,舒振海已是怒火攻心,“唰”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正欲砍下九华允的头颅之时,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扑了过来,坚硬的身躯竟是将他扑倒在地!   ——竟是阿狗!   阿狗死死地咬住舒振海的喉咙,不多时鲜血喷涌出来!舒振海惊愕不已,手中的刀一下一下砍在阿狗身上!鲜血飞溅!   “你——!你们干什么?!”   奴隶们开始动作,有人呼喊,有人叫骂,有人逃窜,被激起反抗意志的人纷纷拿起武器,对着荒境主人劈头盖脸地一顿毒打!局势骤转!舒振海一下子处于弱势,这让他始料未及!   ——这些畜生不如的家伙,居然敢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可恶——你们这些畜生!竟敢——”   忽然,一声巨响炸开,舒振海后脑勺被重重一击,他仿佛听见脑袋开花的声音,旋即便失去了知觉……   “打倒了!荒境主人被我们打倒了!”奴隶们欢天喜地,如饿虎扑羊,纷纷扑上去欲将舒振海分个精光!   这时,九华瑜恢复了神智,从地上爬起,支撑着尚未平稳的身躯,踉踉跄跄往前,扑在九华允身上,努力忍着眼眶里的泪!九华瑜抬头扫视一眼场面,惊出了一身冷汗,压抑着心慌使劲大声道:“割下他的头颅!”   忽如其来一声尖锐的吼声,穿透所有人的耳膜,孩童尚未发育完全的声音,竟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割下他的头颅!”九华瑜用外衣盖在姐姐身上,狠狠抹去眼角快要溢出的泪,一字一顿道:“荒城失主,便是我们翻身的机会!我们要离开、这个修罗场!”   奴隶们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道出显得多么无力,但九华瑜眼中透出的魄力,隐隐使人折服。   一旁的阿狗倒在血泊中,仍在抽搐。   有人道:“怎么可能?荒城有不少装备精良的士兵,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你们杀了他们的城主,难道还指望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吗?!”九华瑜“唰”地站起,目光凛凛,夹着炽烈的仇恨,高声道:“我们的人数是荒城的十倍!只要团结起来、所有人团结起来,成功的几率极大!待在原地等死,等着被身边的人杀、被士兵杀死——不都是一样吗?!为什么不选择放手一搏这条路呢?大家都忘记来到荒境之前——这之前的我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奴隶们眼底早已死去的光彩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许多人想起了久远前的生活——其实那并不久远,在荒境度日如年,短短几日,便改变了一生。   谁愿意一生沦为鱼肉?   谁愿意终日麻木等死?   “……带着荒境主人的人头,召集我们所有的人力,准备战斗吧!”   “要么杀出一条血路,要么死!”   惊天动地的吼声仿佛要震裂苍穹,觉醒的人们将这些日子来的绝望和痛苦如数宣泄——当他们重新记起仇恨,那便是翻天覆地的时刻!   九华瑜怔然看见自己导致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内心的震撼不亚于任何人,她颤抖着跪在九华允身前,流着泪说:“姐姐,我做到了……”   这一日,被压迫多时的荒境奴隶们,点燃了仇恨种子,旋即引发一连串变故,此后更成为五王纪历史中北域傲羽覆灭的开端。   地面似在晃动,水声怕打的声音阵阵传来,九华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小心扯到身上的伤,微微蹙眉,她早已学会隐忍,下意识一声不哼,缓缓挪动自己的肢体。   仍是白昼。   光从外面透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潮湿气味,这是个堆着货箱的房间。   木箱上垫了一层毯子,九华允被安置在上面,身上的衣物已被换过,一身崭新的麻布衣,与以前的没有什么不同。   “姐姐,你醒啦!”九华瑜从门口走来,将手里端着的水置于一旁,欣喜地来到九华允面前,“你知道吗?我们已经离开荒境了!虽然死了不少人,但大家真的做到了!”   九华允有些迷糊,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梦,脸上泪痕宛在。   九华瑜用干净的袖子替她抹脸,小心翼翼地问:“阿姐,你不开心么?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啊……”顿了顿,又问:“是……阿瑜做错什么了吗?”   九华允仿佛下意识地摇摇头,目光仍是恍惚,眼泪再次涌出……   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苦尽甘来之时,她内心还未来得及喜悦,突然间就堵得难受。   “阿瑜……”九华允颤抖着将阿瑜紧紧抱住,呼吸逐渐急促,额头布满细汗。九华瑜大气不敢一喘,忙问姐姐怎么了,九华允却无法回答。   扑通。扑通。   好痛……   那是一个悲伤的梦,梦中只见九华冥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管她如何呼喊,兄长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荒境奴隶解放、重归自由之时,她才重新忆起那份曾被遗忘,却从来没有彻底离她而去的锥心之痛。   “阿冥、小允,你们已经十岁了,从今日起风武师会教导你们习武,习武是非常艰苦的磨炼,你们千万不可怠慢。”   “是,娘亲!”   两个稚嫩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   ……   “哥……”   “二妹,小心!”   天地颠倒,仿佛世界在崩塌,女娃儿从墙上落下,倒在草坪上,捂住心口痛得流泪不止。   ……   “夫人,恕老朽直言,二殿下的体质不宜习武,且有唤作‘锥心咒’的先天心疾,过劳过悲易导致心脏绞痛,恐常人不能忍受。”   锥心咒,那是一种类似诅咒的病。   “大夫!你治不好她吗?二妹以后都是这样了吗?”   “抱歉……太子,二殿下的病……尚在母体时便已决定好了她的命运,现医界‘锥心咒’尚无医治之法。”   …………   “哥……他们说,得了锥心咒的人是被诅咒的存在……我降生于世,是被诅咒了吗?”   “那我与你同时降世,岂不是与你一样?”   “……你自是不一样的。”   男孩叹了口气,抚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二妹,你习不了武,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你还有哥哥我,我会永远守护你。” ☆、天煞之一囚城   自从鸩国覆灭的那一日起,他们兄妹三人就已深陷泥潭之中。直至荒境解放、重归自由之身,这三年来,九华允的境遇并没有好转,反而断断续续听到关于荒境那边传来的消息——那一日动乱过后,傲王下令搜捕所有的奴隶,大肆屠杀,离开荒境的奴隶大部分未能幸免,反而被逼向了另一个极端。   九华允与九华瑜顺流而下在西南分岔时遇上暴雨,大船撞礁石沉没,二人抓着一块木头漂流到西边的岸上,却也从此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   西岸是陌生的国土,正是五国之一青兽。   鸩被傲楚灭后,五王纪应已结束,正是动乱的年代,少了中域鸩国的制衡,天下四分,四王明争暗斗,爪牙渐露,生灵涂炭,黎明百姓不过王权争夺下的牺牲品,哀鸿遍野!   青兽东边的江夷城,是被青王抛弃的一座小城,位处青兽版图的边缘地带,九华允和九华瑜上岸后第一个抵达的地方便是江夷,放眼望去皆是穷苦百姓,夜宿街头,日出游荡,江夷耕地不足,粮食供不应求,此地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消极度日。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我就这么多金石了。”   “爱买不买,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才愿意卖你,休要得寸进尺!”   九华允低头掂量掂量手里门主给的几块金石,咬了咬唇,递了出去。   从盐米商手里取过米袋,九华允一路小跑到街尾,负责收货的两个玄衣人走了过来,九华允却不动,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们,说:“两位大哥,能否等我一下下,我掉了个东西,沿途找找就回来。”   其中一个眉间藏着杀气的年轻人道:“你莫不是想逃了?敢耽误我们的时间,到时让你好看!”   旁边的少年拍拍年轻人的肩,笑道:“她若是想逃,应该拿了粮食就逃,怎么还会折回来?就等一会的时间,有什么关系?要不齐兄你先回去吧,我看着她就好。”   “哼,就知道你会袒护她!傻子,可给我看好她了!”凶神恶煞的玄衣人带着粮食骂骂咧咧地走了,莫名其妙地嘀咕道:“这傻子怎么变得聪明起来了……”   九华允微微倾身,低声道:“谢谢你,天净。”   书天净似感到为难地皱皱眉头,道:“诶,你不能这样唤我,你要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傻子……”   九华允点头,“我知道,私底下我才这般唤你。”   少年怔了怔,笑容渐渐荡漾开来,明眸皓齿,格外耀眼。“夏允,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要快去快回。”   西街一片狼藉。九华允跑到半路,一直在想,书天净仿佛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似的,特地如此吩咐,她感到有些不安。越往西边越显荒凉,途径的景象在这三年早已深深刻入九华允的脑海——这座城,当真一点儿都没变。   孤苦无依的老人坐在日下,饿得瘦骨嶙峋,已是等死的模样。   一座忙碌的马车经过,藏在暗处的饥民一拥而上,将货物一扫而光,车主被打得鼻青眼肿。   处于不变之中的惨状是可悲的,他们是被国主抛弃的子民,在国土的角落苦苦挣扎,每年都会有无数百姓死去。   江夷人太多了。   青王选择放弃此城,这个原因占了主要。其次便是离主城太远,谁也不知道这座城会混入多少像她们姐妹一样的外境者,没有制造船只的条件,江夷的人无法离开,士兵封锁了通往主城的官道,所有人如入囚城。   九华允抬头望天,看不到天有多高,他们生活在一个笼子之内,仿佛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   “姑娘,求求你赏点儿吃的吧!你是天煞门的人,一定有多余的吃食!”   她吓了一跳,只见一个老妇抓着她的脚苦苦哀求,九华允捂紧怀里的东西,道:“抱歉,我没有能给你的东西。”说罢急忙抽回脚匆匆忙忙地逃了。   路过一家杂货铺时,九华允感觉到一股尖锐的视线。杂货铺前一个挎着篮子的丫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丫头一身村民打扮,灰头土脸,其貌不扬,一脸的麻子,显然将她方才的行为看在眼里,开口就骂道:“丑八怪,想不到你不但长得丑,内心更丑!”   九华允脚步不停,伸手碰了碰那道从胸前伸延到右脸的伤疤,低下了头。   “那个老太太都快要死了,你不肯施舍就算了,竟还将人踢开!真是可恶!”那丫头喋喋不休地骂,骂得来劲。   她认识这丫头,明着装淑女装好人,暗地里偷人家地里的土豆,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把戏。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了她。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九华允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一切都已经麻木了,只想快些远离喧嚣,到达目的地。   江夷城西一隅,布满青苔的高墙后,是一个破旧的院子。院子内被打扫得干净整洁,除一面石桌几个石凳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物,一棵枯木静静倚靠在花架边。   “是林瑜的亲人,你又来看林瑜么?”   “嗯。”九华允微微颔首,开门的人回去叫人,不多久九华瑜便奔了出来,看似十分匆忙。   九华瑜扑到九华允怀里,忧心忡忡地说:“阿姐,你好久没来了呢。”   九华允微笑着摸摸她打脑袋,“阿瑜又长高了。”   “我好担心,你在那边会出事情……”   “三年都这般过来了,你放心,我适应得很好。”说着九华允将藏在衣里的东西塞给她,“快拿好这些东西,姐马上就要离开了。”   她们谁也无法保护谁,活在乱世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将两人分开,九华允没法照顾妹妹,只要有机会被遣下山,就会偷偷来这里看望阿瑜,并给她一些省下来的用物。   此地是一些江湖卖艺人聚集的地方,名为百草社,因缘之下九华允将阿瑜送进了这里,得到很好的照顾,九华瑜每日学艺习武,成长得极快。   “阿瑜快要比我高了。”九华允满是欣慰,临走前抱了抱妹妹,“最近过得如何?吃食可够?这些银石若是不够用,姐姐再想想办法。”   九华瑜鼻子就酸了,移开视线,鼓着腮帮子说:“阿姐,以后不用给我带东西了,你能不能……和我离开……阿瑜现在能保护你了……”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嘻,阿瑜还是这般别扭的个性。”九华允笑了笑,“好了,我得走了,那边的人等着呢,下次再来看你。阿瑜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啊。”   九华允匆匆离去。   九华瑜呆呆看着姐姐的身影,心酸不已,一时难受,心道:老是把我当小孩子……   我已经不是了啊……   突然,门内冒出个少年的脑袋,清脆的声音炸开在胡同中:“喂,丫头,你是不是又在哭鼻子啊?”   “滚!”九华瑜把人拍进了门里。   天煞门位处江夷城东北的望天山上,自青兽国主对江夷下禁令,天煞门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然而作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帮派,天煞门繁盛已久,门中的状况远不似城中那般衰落,掌权者照样吃喝嫖赌,为所欲为,对苍生之苦熟视无睹。   三年前,九华允被掳进天煞门。青兽国邪派的作风由天煞门为始,门人在外面装得和无辜一样,暗地里坑蒙拐骗,不知多少良家妇女落入虎穴,九华允作为其中之一,羸弱如她,自然无还手之力。   九华允聪明、随机应变,早在登上西岸,她用书中学来的易容术为自己整了一道疤,以此掩饰原本的美貌,纵然落入虎穴也只是个被差遣的丫头,免被门中恶棍糟蹋。   她一直在等待一个离开江夷城的机会,最好是带着阿瑜一起离开,然后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   膳房通往夜帘亭有一段距离,九华允端着一盘八味拼盘走在青石小路上,两旁翠竹幽幽,踏上回廊,过两三个拐角,不远处稍高的地方,夜帘亭三字映入眼帘。   在亭中会客者,据说是天煞门的门主,九华允处于最下层的苦力,极少有机会见到门主,偏偏今日膳房缺人手,硬是让她跑了一趟。   亭中二人正在下棋,一者气质如华,一者杀气极重。   九华允摆上拼盘冷菜,头也不抬地离开了。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注意到夜帘亭附近是一处悬崖,底下万丈深渊。   棋盘上未完的残局,黑子进退维谷,一旦轻率便会满盘皆输。   气氛凝重,旁边候着的侍女大气不敢一喘。   远去时,九华允听到亭中二人肆无忌惮的对话——   “哇,你这里还有这么丑的丫环。”   “你说谁?”   “就刚刚上菜的那个丫头啊——”   此时九华允已经消失在回廊拐角。   回到柴房,劳累一日的九华允趴在草堆上就阖上了眼,过了没多久。忽闻一阵吵闹声,似是有人被拖到了柴房前。   “干什么呢?”九华允推门出去,看见两个下人压着个丫头,一人抄起了斧子,准备砍下去。   “夏允姐,这丫头打翻了门主的棋盘,让我们杀了她喂鱼呢。”   那丫头瞪着眼睛看过来,惊恐万状,大喊道:“救我!求求你救我!”   九华允一惊——这不是西街那小贼么,怎么转眼就被抓进来了? ☆、天煞之二祸端   “求求你救我!救我!”利器之下,丫头恐慌到了极点,噙满眼泪的双眼无助地看着她,右手颤抖地往前伸,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这般景象九华允见得多了。   无论是在茹毛饮血的荒境奴隶场,还是在天煞门,乱世之中无处不见残忍,自九华冥离开后,为保护仅有的妹妹,她渐渐负担起一切,开始学会冷漠,变得更加隐忍。   九华允抱着双臂,身子斜倚在门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夏允姐,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回避一下,接下来的场面会比较血腥。”   “我不要!我不要!”   在天煞门,门主蔺华藏便是法则,年轻的小厮将行屠戮之事,却丝毫没有感到不安,似乎一切皆是理所当然。那丫头充满恐惧的双目落入九华允的眼里,竟让她觉得有些害怕,仿佛今时今日在这里被当做牲畜屠宰的是自己,面临死亡而无能为力……   九华允登时从头冷到了脚底。   她想起阿瑜看她的眼神,竟一点点地变得陌生了,手足之间感应极强,不可否认她是变了许多,阿瑜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只管将最好的留给阿瑜,却不曾问过她真正想要什么。   如今,当真是无能为力么?   顷刻间,似感三魂七魄震荡,九华允堪堪回过神,那小厮高举着斧子便要落下,她立马喊停——   “主子说杀可没说什么时候要杀,你们可缓一缓,我去求主子收回成命。”   二人怔怔地看向她,斧子还悬在空中,不知所措。   “可、可是……夏允姐——”   九华允不紧不慢地道:“我看这丫头机灵,想着要收作副手,纵是犯下差错,主子也是一时气急而已,想法子讨好他便是了。”她大步往外走去,“你们等我回来。”   侥幸逃过一劫,那丫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愕然看着九华允的身影,脑袋里乱作一团。   九华允回到夜帘亭,看到外面跪倒了一片,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熟悉,竟是书天净。   亭子内的二人一者依旧气定神闲,摇着扇子看好戏的模样;另一人周身杀气腾腾,俯视底下的众多下人,阴晴不定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天煞门门主蔺华藏不过二十来岁,丰神如玉,身姿俊俏,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每个月都有不少奴役遭殃,偌大天煞门,却没有一个人能讨得他的欢心。   所有人大气不敢一喘,静静等待门主平复心情,然而蔺华藏又岂是容易被安抚的人?就连离他最亲近的公子玉邀亦不懂他真实的想法,从来不敢轻易触碰蔺华藏的逆鳞。   九华允缓步而来,越过地上颤颤发抖的奴役,跪在最前头的书天净却是唯一一个挺直背脊的人,他与蔺华藏的关系匪浅,倒也成了他迁怒的对象。   “你怎么来……”   越过书天净,九华允明显感觉到对方惊愕的眼光,为避嫌之故,九华允没有接触他的目光,一步步来到夜帘亭前。   “参见主子。”   蔺华藏莫名其妙地打量突然冒出的丫头,问道:“你是谁?来这里何事?”   九华允道:“我叫夏允,前来恳求主子收回成命,放过方才冒犯到您的那孩子。”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蔺华藏五指在石桌上抓出了痕迹,脸色阴沉极致。   公子玉邀看着底下的丫头,眼珠子快速地转动,似想到了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完了完了,这丑丫头到底想做什么?居然在主子生气的时候闯进来——这下我们都得遭殃了!   奴役们心底纷纷叫苦!   九华允低下头,语气变得恳切,轻声道:“若夏允能恢复主子与公子的棋局,主子是否能网开一面,放过那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呢?”   “你想与我讲条件?作为一个下人,难道那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么?”蔺华藏依旧没给她好脸色,“至于恢复棋局,你是在说什么大话!”   “诶,她也许没有说大话呢。”公子玉邀用折扇点了点桌面,“我记得方才她送来一盘八味,许是偷偷瞄了一眼。不如,便让她试试?”   蔺华藏微微蹙眉。   玉邀继续道:“不过是试试,于你我无损,你不高兴,将这丫头也拖下去得了……难得我来一次,难得一局妙棋,你莫不是怕输我了,才这般紧张?”   “玉邀……我出世以来,还没有害怕的时候。”蔺华藏瞥了他一眼,朝九华允道:“上来罢,若是敢浪费公子玉邀的时间,可不会比那丫头下场来得好。”   玉邀坐直了身,“哎,关我什么事情?”   只见九华允将散乱的棋子迅速归位,竟是凭着一眼的记忆将棋局恢复,蔺华藏和玉邀都愣住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丫头虽然长得丑,却是个不错的苗儿。”公子玉邀好奇地打量。九华允不经意间抬眸,目光触及公子玉邀探询的视线,不由得微微一缩,即使在鸩都亦不曾见过如此风采出众的人,粉面朱唇,眉目传情,所见者无不为之心动。   蔺华藏脸色一下子由阴转晴,竟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干得不错,你可以下去领赏了。玉邀,我就不信赢不了你了,我们继续吧!”   九华允抬头道:“那孩子的事……”   “随便你!”蔺华藏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棋局之上,苦苦思索下一步走法。   底下众人还在跪着,九华允扫视一眼,踌躇不定,后面传来玉邀的声音——   “喂,丫头,我问你……”玉邀浅笑看着她,“那丫环跟你差不多大,为何你却是唤她孩子?”   九华允身子一震,连忙低下头,道:“夏允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公子误会了。”   “真的吗?”玉邀目不转睛地盯着九华允,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趁着你们主子没觉察,都赶紧下去吧。”   奴役们纷纷逃离。九华允走在最后面,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不由得呼出一口气。   因她这副丑相,天煞门里的奴役大多都不喜欢她,偷偷骂她丑八怪,主事一般不让她接近高层。但也有对她有好感的人,毕竟九华允喜欢帮助他人,做事能力又强,因此收揽了不少人心,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夏允姐”。   匆匆走到回廊第二个拐角,九华允脚步一顿,看见书天净坐在一旁,似乎在等她。   书天净低着头的时候总是在削木头,他的侧颜看上去相当稚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九华允第一次看见他正是这般画面,翩翩少年,眉目如画,门中许多人都说,若他再长大一些,也许会比门主更加俊秀。   “允姐姐,我在等你。”书天净看她走来,放下手中小刀,抖了抖身上的木屑,笑容干净而透明,甚是惹眼。   九华允走到他面前,他比她高出半个脑袋,少年纤细的身躯显得有些薄弱,但,听说书天净的武艺不错,虽然他是个痴儿。   “你为什么会到那里?为什么会被责骂?”九华允的提问带着几分试探。书天净在天煞门始终是个谜,高层对他无可奈何,蔺华藏百般刁难他,却没有人敢伤他。   经过夜帘亭一事,九华允几乎可以猜出他的身份了。她终于明白为何总有人将他与门主比较。   书天净和蔺华藏……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   书天净的眸子清澈,眨了眨眼,说:“我看门主要责罚那些人,就跑出去了……哈哈,还好允姐姐来了,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啊……”   九华允马上按住他的唇,说道:“不可以乱说。不能说是我救的你们,他们不会这样认为,没必要将所有功劳推往我身上。天净,若非你拖延时间,我可救不了那么多人。”   书天净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面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九华允一怔,迅速收回了手。   “我得回去了,那孩子还等着我去解救。”九华允大步走在前头,书天净默不作声地跟着,脚步声扰乱了她的心思,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书天净总是喜欢跟在她身边……   人们因为她的丑陋面目嫌弃她,而痴儿不会分辨美丑,他只当她是好的,自然而然觉得亲近。   这天夜里,九华允梦见一场大火。   记忆里鸩宫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听闻傲王在鸩都遗址重建了一座宫殿,她想,哥哥若是回去,看见的应该是那座宫殿。   但她梦见的非是童年的噩梦,火光摇曳的场景,却非鸩宫的景象,那该是哪里呢?   又要死人了么?   九华允睡得极其不好,热得出汗,同时又冷得发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梦魇一直挥之不去…… ☆、天煞之三走水   “夏允姐,夏允姐!”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一个声音将九华允自梦中唤醒。   杏香探了探九华允的额头,吓了一跳,“糟糕!夏允姐,你感了风寒,我马上去主事那里求一些药,你等我回来!”   杏香是九华允来到天煞门后结识的丫环,相貌平平,基本不会给人留下印象。九华允伸手拉住杏香的衣摆,摇摇头,艰难吐字:“不……不用,撑个半日就没事了,别去找骂。”   “那可怎么办啊?”杏香着急了,握着她的手,“你这样能好吗?听说好多人都是感了风寒死了……”   “傻丫头,这种小病怎么会死人呢?”九华允脸色苍白如纸,只觉浑身滚烫难受,“帮我打盆水来吧。”   “好!”   九华允闭上眼睛,感觉额头被敷上冰凉的湿布,很快又睡了过去,杏香是最底层的奴役,呆了没多久就匆匆忙忙地跑去干活了。幸亏九华允在门中有人愿意帮忙分担活儿,否则被赶出去或者被打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知躺了多久,忽觉脸上冰凉柔软的触感滑过,九华允猛然睁开眼——一张俊秀的面容近在眼前,正是书天净。   书天净也愣了下,眼里流露着担忧,道:“原来你生病了,我很担心你。”   “你怎么来了?”九华允挣扎着坐起,书天净扶了她一把,自顾自地说:“允姐姐,我去给你拿药——”   “别去。”九华允拉住他的袖子,“我不想跟你扯上关系,你也别让我为难,好不好?”   书天净愣住了,九华允也愣住了,四目相对间,九华允明显看到他眼底的难过,但很快地消失了。   九华允不禁好奇,小孩子怎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呢?她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   旋即他笑了起来,笑容透明而纯净,“允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你、你要去偷?”   “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啊。”   “别,”九华允抓紧他的衣袖,“又不是什么大病,我休息休息就好了,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天净,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一番劝诱后,书天净终是留了下来。他坐在九华允旁边,时不时帮她换湿布,九华允即使在睡梦中也抓着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离开一样,他一脸的担忧,又离不得她。   他捏住她纤细的手腕,脆弱,美丽,苍白得可怕。   “为什么要冒险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书天净像是在问九华允,又像在问自己,目光逐渐迷离。   忽然,柴房的门一下被打开,两个小厮闯了进来。   “她在这里,好像生了病,今天的活都是杏香那丫头帮她做。”   书天净早已施展轻功跳到了窗外,小心翼翼地往内窥探,发现他们正在将九华允抬出去。   “长得这么丑,主子要这丫头做什么?”   “主子的想法岂是我们能猜测的?快点走吧!”   听着二人的对话,书天净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跟上去,低头看向被斩断的衣袖,留下的一截还在她的手里。   蔺华藏独自一人站在夜帘亭眺望远山,万丈悬崖看不见底,雾气弥漫在山谷之中,仿佛能感受到此地极盛的灵气。   宽敞的石桌上躺着一人,正是九华允,她尚在病中,似在做噩梦,喃喃自语,表情痛苦而挣扎。蔺华藏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踱步来到九华允附近,仔细看着昏睡的人,微微眯了眯眼。   这丫头若没有这道疤,长得还算不错。蔺华藏心道,想也没想地伸出手,轻轻摩挲她光洁的左脸颊,因九华允正在发烧的缘故,她的脸很烫,摸起来却很舒服,没过多久,九华允惊醒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主子……”她急忙起身,欲要行礼,对方背过身摆了摆手,让她坐着。   九华允昏昏沉沉地环顾四周,一时懵了,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让他们带你过来的。”蔺华藏面无表情。   九华允坐立不安,小声地说:“是夏允犯了什么错吗?还请主子让夏允将功折罪……”   蔺华藏“唰”地转过身,捏住她的下颌,逼她对视。对上那双喜怒无常、又似毫无感情的双眸,九华允宛如周身寒霜笼罩,不住地颤抖。   “胆子真小,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蔺华藏的手滑到她的左脸,抚摸了好一会,九华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内心只觉得害怕,这个人好像看透了她的伪装似的。   “门主。”   亭外传来主事的声音,蔺华藏一下子将手抽了回来,心里有些郁闷,再看那丫头,长长的伤疤像抹不去的印记,令人作呕。   “人我已经给你找来了,带人下去吧。”   “是。”   九华允跟着那名主事走后,蔺华藏仍留在亭中,用一块纯白的拭剑布仔细擦着自己的宝剑,不经意间看到落在石桌边的小半截衣袖,那是那丫头落下的,人被送来时手里紧紧抓着,看上去似是男人的衣物。   这丫头怎么会有男人的东西?蔺华藏竟是觉得它有些眼熟,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眸。   带九华允离开的是门里的李主事,账房正好缺人手,蔺华藏便想到了她,于是向李主事推荐,带她去学管账。   知悉来龙去脉后九华允终于放下心来,突然忆起在柴房时书天净似是来过,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都有些暧昧,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却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了。   摆脱了奴役的身份,九华允搬入东北角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日子总算改善了不少,每日跟账房学管账,也不知这份差事是幸还是不幸。至于那个喜怒无常的主子,她是以后都不想见到了,九华允摸了摸左脸,至今仍记得那男子触摸的感觉,不禁遍体生寒。   到了交接工作的那一日,九华允忙到亥时,面对满满一桌的账本,她的心里空荡荡一片。   天煞门如此铺张浪费,城中却随处可见蜷缩在街头的贫民,望天山与江夷城明明挨得如此之近,却是天上与人间地狱之别。   窗外竹影摇曳,已过子时,九华允忙得忘了时间,已在桌面睡着,迷迷糊糊中毛笔落在地上,轻微的响声过后,复归寂静。   热……   好热……   这种不祥的感觉,让九华允想起鸩宫火起的那一日,万支燃着火焰的羽箭自远方飞来,火雨降落,宫人无处可避,敌人大肆入侵,屠杀男人,强盗女人,哭喊声遍地,血流成河……   她沉浸在残酷悲伤的梦中,久久无法醒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跑啊!”   无数人在奔走,脚步声如鼓点,向四面八方散去。九华允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   “赶紧去提水!那里可是账房,里面还有许多重要的账本!”   蔺华藏披着外袍就赶了过来,看见账房的方向火光摇曳,如千万毒蛇吐信,眉头深锁,微微眯起了眼睛。   奇怪,怎么这么热?   九华允感到呼吸渐渐难受,骤然醒来,发现已被火海包围,大惊失色!于是立马把几本重要账簿往怀里揣,用茶水淋湿衣物,并用湿手帕捂住鼻口,俯身往外跑去!   外围的火势稍大,几乎烧红了天空。九华允抬头一看,房梁摇摇欲坠,对面的门口被火淹没,此时已经无路可退,九华允尚未发觉身上用易容术贴的伤疤正在渐渐融化……   想着横竖也是一死,九华允咬咬牙,往前冲去,这时身后“轰”一声巨响,梁木倒下,激起火星散漫!   幸亏她及时下了决心,否则现在已经死在里头!   这时外围火势变小了不少,原来救火的奴役赶了过来,一桶接一桶往这边泼水,当他们看到有个丫头从里面跑出来,纷纷吓了一跳!   “咳咳咳咳咳……”终于寻得新鲜空气,九华允扑倒在地,拼命咳嗽,整个人身上都是一层炭黑,几乎让人认不出。   然而蔺华藏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一把将地上的人拉起,质问道:“账簿呢?!”   九华允还没缓过劲,睁大眼睛,不住地喘气,忽然心口一阵剧痛,竟是痛得晕了过去!   蔺华藏见状将人推到旁边的侍女身上,命令道:“将她治好,然后安置在墨竹间,立刻!”   墨竹间,纱帘成排,随风拂起,十几盏长明灯透过纱帘照进纯白的空间,外面竹影摇曳,映在纱帘上。蔺华藏踱步走来,只见墨竹间中央的玉床上,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女静静躺着,她穿了一身轻薄的白纱衣,掩饰不住曼妙的身段。   蔺华藏绕着玉床缓缓而行,饶有趣味地欣赏意外得来的珍宝,绕了一圈后,停在她右手边,轻轻摩挲少女白皙细腻的肌肤。   这丫头在生死边缘还想着保护账簿,究竟是奴性驱使,还是……   他有些琢磨不透,修长的手指停在她的唇上,那双让人读不透的眼眸逐渐迷离起来。   多好的可人儿啊。   毁掉……实在可惜。    ☆、天煞之四傀儡      百草社内,九华瑜一身浅灰劲装,马尾高束,手持一柄□□正在进行练习,□□挥舞,在葱白的双手中旋转出美丽的弧度,她身姿轻盈,动作灵活,两名围观的俊俏少年不禁拍手叫好。   玄络笑道:“丫头,你越来越厉害了,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耿羽白了玄络一眼,道:“瑜妹,卖艺多辛苦啊,以后我养你不好么?”   玄络冷笑:“家道中落的大少爷,自己都养不起,说什么胡话呢?”   耿羽就不高兴了,“谁家道中落啊?你是不是恨不得我家道中落啊?只要瑜妹肯跟我走,离开这鬼地方,到了望都要什么有什么!”   “这小子又在说胡话呢。”   “你!”   九华瑜将□□放回武器架,淡淡道:“你们整天这么爱吵,在一起得了。”   “什么?!”少年们面面相觑,脸都吓绿了。   此时,九华瑜望向望天山的方向,心想:姐姐这么久都不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夏允,看在你护账有功,以后便做我的贴身侍女吧。”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九华允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将她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淡淡的语气,略带冰冷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适。   夏允陡然惊醒,急忙查看周身,发现衣物完好,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被触摸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相信蔺华藏一定来过,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息,让她陷入迷茫。   怎么会突然着火呢?   九华允细细理清发生过的事,不能理解为何自己刚接管账房就起了火,而且此事正是门主特允……   莫非,蔺华藏早知道会出这种事,所以让她来做牺牲品?   想到这里,九华允浑身一个冷颤,不经意间摸上侧脸,惊觉易容的疤痕已经不见了。   月下,夜帘亭四周的银纱随风飘荡,折射出流动的月光,景致美不胜收。   亭内只有两人,万籁无声。   蔺华藏在石桌上写字,已经持续几个时辰了,九华允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替他磨墨。   天色已经不早了,九华允往外望去,回廊上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风中轻轻摇晃。   今日的气候偏凉,潮湿,可闻到望天山上泥土的芳香。她想起在城中的妹妹,不知道阿瑜晚上会不会着凉,自己可能照顾好自己?远在中域的哥哥,一去了无音讯,不知道他可有成功打退傲王的兵马,亦或是死在了复国的道路之上……   九华允确实走神了,回过神来发现蔺华藏正在看着她,那双深邃的黑眸一动不动,好似深渊将人吞没。   “夏允。”   “是,主子有什么吩咐?”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   “呃,只是想念亲人罢了。”   “夏允还有亲人在世么?”   “没有了。”九华允不着痕迹地答道,“战乱时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侥幸捡回一条命。”   “嗯……我是信的,那天你被困在火里,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九华允有些不安,难以揣测蔺华藏话中的意味,他们隔着只有一步之遥,蔺华藏微微俯下身子看她,一时间让她难以呼吸。   蔺华藏眸光微敛,不动声色地问:“夏允,你看似有些心猿意马,让你服侍我,就那么不高兴吗?”   “哪有不高兴?主子多虑了。”九华允内心咯噔一下,急忙低下头。   “真的没有吗?”他又重复了一遍,眼里闪着古怪的光,神情有些恍惚。   “……主子,请相信夏允。”九华允一顿,继续道:“您是掌管整个天煞门的主人,夏允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下人,能够服侍主子,得到主子的庇护,那是夏允的荣幸。”   蔺华藏双眼一眯,揽过她的腰,沉声道:“算你老实,那么,接下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什么……   九华允身子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但在天煞门这三年,她从未听说过门主身边有过服侍的女人,想来门主不是沉溺女色之人,她却是第一个被蔺华藏留下的,为何他偏偏选中了她?   那张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容近在眼前,依旧看不清情绪,蔺华藏的手轻轻一用力就箍住了她纤细的腰身,陌生的阳刚之气萦绕在鼻尖,九华允不敢喘息,他们贴得太紧,她能感觉得到蔺华藏身上的温度。   “这、这里是室外……”与男子过于亲密,这让   九华允十分不适。   “有什么不行?我喜欢这里。”蔺华藏好像在说着不相干的事情,一脸的云淡风轻。   九华允微微偏过头,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不会……”   真是可爱。   蔺华藏看着怀里被他调戏得满脸通红、心惊胆战的丫头,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侧脸,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娇唇,轻声道:“女人真是柔软又脆弱的生物,难怪他们这么喜欢……”   他眼底的光一下黯淡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想要毁坏……”   九华允似没听清,心头莫名感到恐惧,睁大了眼睛。   “真的不会?”蔺华藏歪着头问,神色令人捉摸不透。“简单的,总会吧?”   九华允咬咬牙,闭上眼睛,缓缓踮起脚尖,在蔺华藏唇边亲了一下。   忽来一阵风,掀起纱帘,亭子外一人的身影映入九华允的眼底,她一愣,刚要挣扎,却被蔺华藏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天净,既然来了,为何不吱声?”   蔺华藏眼底有浅浅的笑意,好像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书天净愣了半晌,目光却不敢触及蔺华藏怀里的人,默默地看向地面。“大哥……你让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九华允缩在蔺华藏怀中,紧紧地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她觉得甚是折磨,明明那孩子只是个痴儿,偏偏让他看到那一幕,天净他应该不懂这些才是……应该吧……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么?你可有将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蔺华藏淡淡道。   “不是……大哥你……”   书天净感到奇怪,以往蔺华藏从来不会这般好说话,常常在旁人面前羞辱他,让他抬不起头,今日却十分反常。   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蔺华藏眸光一转,将九华允推到面前,九华允吓了一跳,勉强站住脚跟,却依旧动弹不得。蔺华藏浅笑问道:“天净,这丫头你认识么?”   书天净怔了怔,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肌肤若雪,看不出半点痕迹,这就是她的真面目?看见九华允闪躲的眼神,书天净半晌才道:“认识的,她曾经在柴房干活,样子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蔺华藏将她拉回怀里,抚摸美人侧颜,幽幽道:“为了避开那些恶徒,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丑八怪,夏允这般做我是理解的。以后夏允便跟在我身边,就没有人会欺负她了。”   书天净心头微微一颤,他仿佛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垂首,沉默。   “天净,你没有意见吧?”蔺华藏笑着问他。   这是……威胁?九华允早已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蔺华藏是何时知道他们的关系,又为何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他平时就是这样欺负天净的么?   书天净的笑容看上去像是有些勉强,“大哥你说笑了,我又能有什么意见呢?夏允跟我又没有关系……”   九华允一怔,垂首抿唇。   “哦,是吗?”蔺华藏挑眉,“那么,你可以滚了。”   蔺华藏击出一掌,掌气正中书天净胸口,书天净往后倒去,滚下十几层台阶,颓靡倒地,良久才缓缓爬起,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九华允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登时鼻子一酸,心里一阵堵,只能压抑心中的情绪,做一个听话的傀儡。   “你心疼他么?”   “不,主人。”她的脑袋靠在他胸膛,“没有能力的人,不值得平等对待。”   头顶上传来一阵幽幽的笑声,他的手指绞着她的长发,柔声道:“这才是我的乖允儿。”   墨竹间内,九华允只穿着中衣,披着长发,在镜前梳妆。   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了。鸩国还在的时候,都是三个宫女替她打点一切,她们叽叽喳喳的就像麻雀一样,可爱又机灵,如今国破家亡,她们在那场战乱中只怕早已悲惨地死去,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幸运。   “为什么要救那个丫头?”   忽然镜中映出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稚嫩秀气,只是笼上了一层阴霾。   书天净就在她身后,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你当初就不该救她,她跟以前没有两样,依旧行那偷鸡摸狗之事。”   九华允头也不回,淡淡地答:“那是她赖以生存的伎俩,她也是没有办法。”   “那你呢?”他有时候根本不像一个痴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锋芒毕露,甚至牺牲自己的清白,值得么?你不知道,大哥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清白这种东西,在乱世之间连活着都难,谁还会在意什么清白?九华允站起身,一步步靠近书天净,在那双澄澈的眼眸里看见自己毫无感情的眼神,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反问:“你会在意么,天净?”    ☆、天煞之五洛小玉      书天净痴痴地看着她,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九华允收回手,按着自己心口,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你还不明白么?人想要活下去,总要牺牲一些东西,何况……夏允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那我带你走好不好?”忽如其来的冲动,书天净心里堵得难受,于是藏在心里的话就脱口而出了,仿佛找到一个发泄口,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九华允微微吃惊,看着他澄澈的双眸看了许久,才缓缓地道:“如此在意……甚至不惜冒险……你喜欢我么,天净?”   那一瞬间,心脏猛然跳动,他似是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她眼中了。   这些日子以来,九华允每日被软禁在墨竹间内,一日三餐皆由侍女安排,李主事偶尔送来账簿,后续的工作还得她来负责。蔺华藏两三天才来一次,他从未碰过她,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只是喜欢将人束缚罢了。   昨夜,九华允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地摸上床,她认得蔺华藏的气息,还好反应得快,没有过多的挣扎,否则得罪了这位主子都不知道怎么死。蔺华藏搂着她就睡下了,九华允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顿时松了口气。   “杀了,把他们全都杀了……”   蔺华藏说着梦话,尽是极其冷血残忍的话语,九华允听得心惊胆战,一夜未睡,第二日醒来,待到蔺华藏悠悠醒转,她才敢动弹。   “你怎么在这?”蔺华藏揉揉太阳穴,一脸茫然。   九华允道:“是主子将我安排在这里的,您忘记了?”   “哼。”蔺华藏似很不高兴,特别是刚起床的时候,九华允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个样子,心里感到极其不安,正踌躇该怎么安抚这个喜怒无常的怪物,突然怪物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撕扯她的衣物!   她还是第一次被蔺华藏这般对待,男性带着侵略性、毁灭性的气息袭来,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荒城的那一夜……交织着痛苦、无助、绝望……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压抑心中的恐惧,犹如一个木偶任由身上的男人摆弄。   蔺华藏抚弄着她年轻的身体,忽然动作停顿下来,一时间兴致全失,强迫女人非是他喜欢的事情,九华允正觉得奇怪,听到顶上的人沉声道:“睁开眼睛。”   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跃跃欲试。   九华允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固然知道蔺华藏心中藏着毁灭欲,他擅长的手段便是玩弄人心。只要她乖乖地做一个傀儡,蔺华藏早晚有一日会厌倦她,到时将是解脱之日。   甫睁眼,眼前的男人便吻了过来,九华允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困在里面。蔺华藏的吻极其轻柔,动作缓慢,勾魂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点点攻城掠地,撬开她的贝齿,与她的柔软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湿润而灼热的触感占据了她的思考,九华允的脑袋有些发晕,目光迷离,双颊渐渐浮上了红晕,蔺华藏很是满意她的反应,吻得她喘不过气的时候才离开她的娇唇,声音略带嘶哑地问道:“允儿,你爱我吗?”   九华允一怔,无法回答,大口地喘气,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再度俯下身,细细描摹她的唇,重复了一遍:“允儿,你爱我吗?”   九华允却是微微发抖,咕咚咽了口口水,牙齿在打架。   这时,侍女捧着水盆进来,看到门主在,吓得差点打翻手中盆!“主子,抱歉!奴婢并不知道主子在这里!”   “滚!”好事被打断,蔺华藏脸色阴沉,迅速坐起,披上外衣大步走了出去。   九华允松了口气,默默蜷缩作一团,闭上眼睛。   后来,听说那名侍女当天就被蔺华藏赐了死罪,门中的一些风言风语随之终止。   快到入秋的日子,望天山的风有些大,敞开的窗一下一下地拍打,九华允在案前悠悠醒转,抬头一看,临近日中,天色又显阴沉了。   待到傍晚,用过晚膳之后,墨竹间十分安静,蔺华藏早上才来过,这个时候基本不会有人来,九华允坐在窗边看书,忽闻外面有人打了个口哨。   “夏允?”窗边探出个脑袋,九华允吓了一跳,那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一脸的麻子较为显眼。   九华允马上反应过来,“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早已逃出去了么?”   麻子脸的丫头说:“我叫洛小玉。”   九华允点点头:“我知道。”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脱离魔窟。”洛小玉开门见山,顿了顿,生怕她小看她,补充道:“就像当初我逃离这里一样。”   九华允摇头:“我不能离开。”   洛小玉撇撇嘴,不屑道:“怎么的……你不想离开这里?这么喜欢伺候那个魔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今她在天煞门就像沉入泥潭之中,难以离开,蔺华藏断然不会轻易放她走,虽然她不明白这个怪物究竟对她抱着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一旦违逆他的意愿,会发生什么事不敢想象。   怎么会变成这般处境了呢?书天净说的也许没错,也许是从救洛小玉开始,她就一步步陷入泥潭之中了……   “你救过我,我洛小玉也不是不念恩的人,我是为了报答你才愿意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洛小玉“哼”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却被九华允叫住。   九华允道:“洛小玉,带我去见一个人吧,我只能离开一下下,太久了会被人发现。”   洛小玉的轻功算是上乘,带着她飞檐走壁,轻轻松松就溜出了望天山,来到江夷城中。   屋脊上,洛小玉气喘吁吁地坐下,招手道:“休息、休息一下,我这单薄的身躯可承受不住飞这么快。”   九华允坐在她身旁,很是羡慕地说:“你的轻功是谁教的?”   “江湖上学来的。”   “你有这么好的本事,为何那日会落入虎穴?”   洛小玉涨红了脸,“我就轻功好,被人逮住就不行了,武功我不太懂……”其实她是太过懒散,疏于练功,没敢说出来。   九华允似看出洛小玉内心想法,没有点破,抱着双膝浅笑道:“就算不能习武,若是能像你这般拥有上乘轻功就好了,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俩而已,随随便便都能学会,做什么装得很羡慕的样子……洛小玉撇撇嘴,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了,脱口而出:“你若是想学,我倒是可以教你,帮完你这回我们算是两清了,传授轻功的话得另付钱。”   “真的吗?谢谢你,洛小玉。”九华允很开心地笑了。   笃笃笃。   洛小玉躲在暗处,远远注意九华允的动作,百草社门前,九华允敲着那扇布满青苔的门,过了没多久,有个少年模样的人跑来开门。   玄络一懵,“咦,你是……你是……”   九华允往内扫视一眼,问道:“阿瑜在吗?”   “哦……哦,我去叫她。”少年匆匆跑回去,没过多久,九华瑜奔了出来。   “阿姐,你终于来见我了。”九华瑜十分高兴,“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担心死我了。”   “我命硬,死不了。”九华允将怀里的包裹递给她,“天气凉了,记得换厚一些的衣物,里面还有一些金石。”   九华瑜感到不安,“为什么这次天黑了才过来?”   “就是那位姑娘?”   “你看瑜妹和她可亲密,估计就是了……”   这俩悄悄话都不会压低声音,九华瑜一下子将门打开,躲在后面的两个少年暴露了身形,纷纷红了脸。   九华允借着昏暗的光看清那两人的模样,问道:“阿瑜,这是你的朋友?”   “算是吧。”九华瑜介绍道:“这是玄络,这是耿羽,他们本来不是百草社的,最近老是往这边钻。”   玄络和耿羽见九华瑜将自己介绍给了姐姐,顿时高兴起来,异口同声道:“姐姐,我会好好照顾阿瑜的!”   吓得九华瑜将门一拉,将二人挡在了后面。“阿姐,他们脑子有问题,不要理会。”门后两人打作一团。   九华允笑吟吟地推开门,玄络和耿羽马上安分起来,九华允柔声道:“看到阿瑜有人照顾,我很高兴啊,谢谢你们。”   “姐……!”   九华允又问:“阿瑜你喜欢他们么?最喜欢哪个?”   两个少年登时紧张起来,眼巴巴望着九华瑜。   九华瑜却道:“我最喜欢的是姐姐……”   九华允一怔,笑得眉眼弯弯。九华瑜回头道:“我要跟阿姐说些私话,你们别跟上来了。”说罢推了下她,两人走到门外。   这时九华瑜脸色一沉,直勾勾看着她,问道:“阿姐,你身上的疤怎么不见了?”   九华允愣住,看见妹妹眼里锐利的光,登时觉得一阵心虚。    ☆、天煞之六不欢而散      “阿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九华瑜目光炯炯看着她,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你这么久没下山,我就知道肯定会出事,听江湖上的人说,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群土匪和强盗……你身上的疤为什么不见了?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瞬间的错觉,九华允觉得阿瑜有点像那位凶巴巴的大哥,不着痕迹地浅笑道:“哪里有什么事,只是最近门里比较忙而已……”   “你别骗我!每次撒谎,你都露出那种笑容,太假了!”九华瑜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瑜不经意吐出的这句话,重重撞击九华允的心房,她愣住,脸色瞬间惨白!   本来就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有些话一旦说得太过,就很容易伤人。   “我怎么了?”九华允甩开九华瑜的手,拖长了声音,脸色略显阴沉,“好你个臭丫头,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随意揣测别人的心思了?人心千千万万,你看到的不过万一,若是想拿这种事来质问我,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九华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来时的路。九华瑜从未见过姐姐生气的样子,想来是自己没控制好情绪,一时说话太冲了,登时急了,连忙追上去,“阿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阿姐!”   九华允拐入墙角就不见了,忽而一阵风掠过,九华瑜抬头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带着她乘风而去,很快消失无踪。   “你就这样跟她告别了?”   洛小玉将姐妹俩吵架的事都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问:“都说人世间见一面少一面,你就不会后悔?”   见身侧的人半天没回应,洛小玉侧头一看,怔住。   “她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道……”九华允低着头,泪水簌簌落下,面上流露出来的悲伤和痛苦似压抑了多时,她当真哭得很伤心,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疼,一直以来的隐忍和压抑,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声哭出来,只是默默地流泪……   洛小玉觉得有些尴尬,找了个降落点,将九华允放在屋脊上。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支支吾吾地说:“你干嘛……要不回去跟她说清楚好了,用得着那么伤心吗?”   话一出口,洛小玉有些后悔,吐吐舌头。她向来不会说话。   这时九华允似瞧见了什么,迅速抹干眼泪,扯了扯洛小玉衣袖,“快,带我去那里!”   洛小玉顺着九华允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东街的方向。东街尽头靠近东边的海岸,现在城里已经没有可以行驶的船只了,几十万人正在等着粮食用尽的那一日。   九华允眼力极好,恰好看见东城门昏暗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想也没想便让洛小玉带她过去,那人似准备去东边,还没走远,洛小玉放下她,她连忙追了过去,洛小玉没有跟上,便躲在暗处视察情况。   “公子,请等等……”   前头的人身边跟着两名侍卫,听到呼唤,下意识地喃喃道:“好像有人叫我。”他转过身来,九华允正好跑到他面前,一愣,心想果然没有认错人。   玉邀身穿一袭蓝纹白底的锦袍,眼底映出远处的灯火阑珊,一时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姑娘,你是?”   “我是夏允。”九华允正欲行礼,被玉邀扶起,玉邀笑道:“身在他国,怎么能让不相识的人行礼呢?何况是这么美丽的姑娘。”   九华允问道:“公子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只是你换了个模样,玉邀差点认不出来了。”他的笑容迷人,好似早就看出她的易容手法。   玉邀直截了当地道:“此行玉邀准备回东域,你要不要跟我走?”   九华允的心思似被猜透了,怔了怔,低声说:“多谢公子好意,夏允只怕离开不了……”   玉邀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能寻到我,玉邀必定满足你的愿望,说出你的要求罢。”   九华允犹豫了一会,坚定道:“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两人聊了许久,洛小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蹲在地上玩石子,心想:夏允认识这么多有权力的人,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不禁有些羡慕起来。   “我答应你带她走。”玉邀又看向她,“你就这么相信我?我可是蔺华藏的好友。”   九华允道:“门主这种人不会有交心的朋友,公子与门主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玉邀一噎,尴尬道:“被发现了。”又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呢?”   “我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求助公子。”九华允坦言,“反正,我就是觉得公子是良善之人。”   玉邀很高兴,“被美人如此称赞,玉邀真是惭愧啊惭愧。”   “何况,即使公子非是夏允所期待的好人,但我相信您是一言九鼎之人。”九华允的神色淡淡,眼神却显坚定,“乱世浮沉,没有干干净净的人,好人坏人的定义本就模糊。夏允只须公子一句承诺便足够,又何必揣测公子的想法?”   “以后……若有以后,夏允定倾力相报。”   玉邀的眼神变得柔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看了好一会,问道:“你真的不跟我走?”   九华允微微倾身,“多谢公子关心,夏允不敢再劳烦公子。”   “唉……我有些舍不得你了。”   九华允一愣,只见玉邀取下右手上的白玉扳指,交到九华允手里,吩咐道:“若你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带着这个来东域找我,玉邀必会与你相认。”   “这么贵重的东西,公子……”   “嗯,你可得收好了。”   玉邀微微一笑,风采尽显,转身走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回到望天山,已经亥时末了。   “谢谢你,洛姑娘。”   洛小玉愣了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称呼她,仿佛是一种尊重,一种重视,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陪了你这么久,我们就算两清啦!”   九华允颔首:“天煞门夜间巡逻的人不少,你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洛小玉正准备离开,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问出心中想了很久的疑惑:“夏允,那个时候你为什么哭那么伤心?”   没想到洛小玉会有此一问,九华允一怔,一时答不上来,洛小玉忙道:“不想回答就算啦,我马上走。”   “等等……”   九华允叫住她,眼帘微垂,低声说:“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曾经……为了救哥哥……”   她娓娓道来,诉说当年在荒境经历的一切,残酷的事实被层层剖开,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倾诉……   洛小玉听着听着,逐渐睁大眼睛,内心极受震撼!   她出世以来一直被人嫌弃,本以为她已经过得很辛苦了,比起夏允,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夏允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善良的人。   为什么世间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遭到□□?   若经历这一切的是她,恐怕早已没有勇气活下去。   夏允……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一定要……活下去……”   洛小玉步步回头,最终消失在那片墨竹林里。   月光下,九华允轻轻叹息,看着掌心的白玉扳指,在月光的照耀下,渐渐呈现一条青色的龙纹。   江夷耕地本就稀少,恰恰这个时候爆发了百年难见的蝗灾,天公不作美,这座被青兽国主抛弃的小城竟提早迎来了末日。   近来九华允常常听闻江夷发生□□,民不聊生,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好在九华瑜早已托付给公子玉邀,让她安心了一些。只可惜离别时姐妹俩发生了口角,此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见。   忽然一阵风袭来,吹乱了案上的账簿,九华允将书页用砚台压好,准备去关窗的时候,一个人影闯进了窗台。   ——书天净。   九华允怔住,只见书天净身轻如燕,落在窗台上,拉起她的手低声道:“夏允,随我离开此地。”   “离开?”书天净突如其来的一句使她脑袋一片混乱,“去、去哪里?”不知怎的,多日不见,她觉得今日的书天净有些奇怪,气势比以往强了不少。   书天净目光一凛,“难道你想一直呆在这里吗?我找到了离开青兽的船,我们一起离开,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九华允在这一刻读懂了这个少年。   原来他的软弱,他的痴傻都是装出来的,书天净如同蛰伏的狼,一旦找到时机便会露出自己的爪牙。   “你大哥会发现的。”   “等他发现,我们已经离开青兽。”   “不……你太小看他了。”   书天净一愣,抓着她手腕的指节渐渐收紧,九华允意识到说错了话,停滞,垂首,幽幽道:“这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冒险,你一个人离开吧,天净。”   下一秒书天净就将她抱了起来,九华允一阵心惊,顿觉天旋地转,风声呼啸,被书天净带上了半空中,一刻不停地往山下的方向飞掠!   “天净……!”   “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会离开望天山。”   她无法阻止这个样子的书天净,只好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如今,唯有前行了。 ☆、天煞之七魔心难测      海边的风比山里来得大,一垄垄的海浪向岸边汹涌而来,又很快退去,空气中弥漫着海的腥味。   简陋的木舟上坐着两个人,因为空间太小的缘故,不一会儿就被海浪打湿了衣物。九华允惴惴不安地看着摇桨的书天净,随着木舟渐入深海,躁动的海浪仿佛随时都会爆发,九华允劝道:“太危险了,天净……我们回头吧。”   书天净回头冲她笑了笑,“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不用害怕。”   九华允欲言又止,身子半趴着,双手紧紧抓住木舟上的绳索。木舟漂摇得厉害,在海中难以前行,忽然“扑通”一声,书天净跳下海里,边游边推着木舟前行。   抬头望去,四面都是水,看不见陆地。   九华允感觉浑身冰冷,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种地方,连辨别方向都很困难……   她不得不直面一个现实——书天净在门中伪装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让人分不清真假,而且他确实不谙世事,缺乏人情世故的磨练,他不过是顺着心而为,却不知这样做造成的后果。   “天净,你去过对岸吗?”九华允问。   “没有去过,听江湖上的人说,只要一直往东边游,就能到达东岸了。”书天净仍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看上去精力充沛。   九华允伸出手,双眼微眯,问道:“现在刮的什么风?”   “啊?”   书天净一懵,忽然迎面掀起巨浪,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转眼间被巨浪卷了进去!   天有不测风云,可惜书天净选的时间正好遇上涨潮,海浪翻涌不断,危机四伏。   瞬间天地颠倒,九华允感到被海水包围的冰冷,身子沉沉地往下沉去,落海之前她屏住了气息,怎么挣扎也游不出海面,分不出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忽然,一道人影渐行渐近,朝她游来,九华允将近昏迷之际,只觉得有些眼熟,然后失去了知觉。   “你好大的胆子!”   “不,大哥……我没打算离开。”   “带走我的人,罪加一等,你说这次怎么罚你?”   九华允悠悠醒转,发觉双臂被绳索束缚,被人绑在木桩上,抬头一看,书天净正在对面,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看着蔺华藏手里的刀,眼底充满恐惧。   蔺华藏觉察到九华允已经醒来,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道:“夏允,你真让我失望。”   “咳、咳咳……”九华允微微喘息,脸色苍白,直勾勾看向阴晴不定的天煞门门主,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书天净看了她一眼,面露愧色,垂首不语。   “夏允,你真令我失望。”蔺华藏面无表情地道,“亏我如此看重你,你却与我小弟私奔去了。”   九华允心中一窒,撇开脸,语气冰冷地说:“门主别误会,我们不是私奔,夏允是被绑架,我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到此话,书天净猛然抬头,眼里有惊愕与不解。   “真的吗?”蔺华藏视线徘徊在两人身上,问:“天净,你说实话。”   书天净低下头,刘海掩住了表情,半晌才道:“的确是我一人的主意。”   九华允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握作拳头,心道:这样就好,只要撇清关系,蔺华藏顶多只会小惩于他。   天净,希望你能理解……   “哐”一声,蔺华藏将她扔进封闭的房间里,房里黑漆漆一片,难以呼吸,没有可以借光的地方。   “你就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别以为长了一张美人皮,就能随便勾搭男人。”   蔺华藏留下这句话后带上门离去了。   她躺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紧贴躯体,遍体生寒,此处空气又是稀少,呆得越久越是发晕,九华允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能睡着减少活动。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际九华允听到窗户笃笃作响,脑海中浮现墨竹间的景致,忆起那扇在风中开合的雕花窗,宛如又回到了那个牢笼,但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使她惊醒过来。   笃笃笃。   “是谁?”九华允缓缓爬起,发出声音,竟有些沙哑。   敲击声还在持续,九华允用双膝支撑起身躯往前爬,凭着印象伸手去摸门,没过多久就将木门抠开了——原来门主走时并没有上锁。   木门“嚯”一声打开,一双锦鞋映入眼帘,九华允抬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竟是蔺华藏。   天煞门门主今日心情好像很好,一把将地上的人拉起来,右手绕过她的背稳住她的身子,蔺华藏浅笑道:“好允儿,怎么不知道开门点灯?还是随我回墨竹间吧,那里比这儿宽敞得多。”   “你、你想做什么?”   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啊!”九华允吓了一跳,被蔺华藏一把抱起,径直向回廊走去,看到这幅画面的下人们纷纷瞠目结舌,唯恐避之不及。   墨竹间的那扇窗被风吹得哐哐作响,九华允坐在镜台前沉默不语,始终不明白蔺华藏究竟在想什么。蔺华藏待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养好精神,这才慢悠悠地走近墨竹间。   九华允坐立不安,行了个礼,低声道:“门主,有什么事情需要夏允去做么?”   蔺华藏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忽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忽如其来的一言,击中九华允内心,她怔住,睁大眼睛。   蔺华藏眯起眼睛,幽幽道:“若是将你交到傲王手里,那该会有多少利益呢?”   九华允立即冷静下来,道:“门主,将我交出去,那可是你的损失。”   “是吗?”蔺华藏好奇地打量,“那你说说,本门会有什么损失呢?”   九华允不动声色地道:“请门主先告诉我,你了解我多少?”   “荒境。”蔺华藏吐出二字,故意停顿了下,“荒城倒、奴隶散,这对傲王的统治是莫大的侵犯,你是出自奴隶场的人,你应知道,傲王一直在寻找落跑的奴隶。”   “当然。”九华允似松了口气,心想好在他没有查出她曾是鸩国公主的身份,继续试探:“我不过是上千奴隶之中不起眼的一个,就算门主将我交给傲王,大不了一死而已,门主又能获得多少利益呢?还请门主三思。”   蔺华藏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也不知是你哪位同伴走漏了风声,听说当初煽动奴隶们反抗的人——就是你。”   什么?九华允心里咯噔一下:蔺华藏的情报竟到此地步,当真小看了他!不过荒境的人并不知她真实身份,这一点应该能保证消息没被泄露。   九华允不屑地笑笑:“门主说笑了,夏允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又有什么能耐引起□□呢?”   “我若不认识你,别人这般说我自是不信。但我认识你,我可以肯定,你有这个能力……夏允。”蔺华藏步步靠近,直至她没有退路,伸出手将她控制在一个范围内,九华允甚至能感受得到这个男子的呼吸,下意识地撇开脸。   “门主太抬举在下了。”九华允咬着牙说。   “哈哈哈哈……”蔺华藏忽然离开她,大笑起来,似很高兴的样子,九华允一脸懵然,直至他接下来的那些话,才反应过来那是嘲讽的笑声。   “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也许你是为了生存,也许是为了拯救,那些逃离魔窟的人,再度落入了虎口,你救得了谁?在荒境挣扎尚有活下去的机会,然而迈出荒境,等待着所有奴隶的,只有死亡。”   “这都是你害的……夏允。”   九华允微微颤抖,缓缓握紧双拳,心中憋着一口气,一下子爆发出来——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没去过荒境!怎么知道活在那种地方有多残酷?我宁愿死在家乡,也不要死在荒境被人分食!”   蔺华藏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吼,有些愣神,良久才摸摸自己的脸,微微笑了起来。   九华允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得诡异至极,不知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折腾人。   “允儿,别气,我带你去看一个人。”说罢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   “你做什么……”   “你生起气来,特别可爱。”蔺华藏笑着回头,“以前娘亲也常常这样骂我,不过后来她死了。”   他、他该不会……   九华允登时整个人毛骨悚然起来。   蔺华藏带她去的地方,是一座地牢。地牢潮湿,弥漫着血的腥气,九华允颇感不适,皱了皱眉。   这种气味她实在太熟悉了,在荒境奴隶场,到处都是死人与血腥味。   “你要带我去见谁……”话声刚落,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九华允抬头一望,愣住,睁大了眼睛。   只见墙边刑架上,书天净光着膀子,浑身是血,鞭子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甚至能闻到辣椒水的气味……   “天净!”   九华允实不忍见书天净遭受如此折磨,正欲上前,却被蔺华藏一把拉住,身子弹了回去。    ☆、天煞之八至痛无泪      “他还只是个孩子!”   九华允甩开蔺华藏,怒目相对。   蔺华藏冷笑:“你将他当作弟弟看待,你可知他如何看待你?”   “……”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对我忍气吞声,不就是为了找机会逃离么?可惜他失败了,他永远逃不掉。”   “为什么?书天净不是你亲弟弟么?”九华允不解。   “呵,他只是个私生子,甚至连入祖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随他那个贱母姓。”   “你住口!”   两人一愣,只见书天净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了,目光如炬盯着蔺华藏,似有怨怼,深藏已久。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么?”蔺华藏双眼一眯,“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么,天净?”   书天净吐出嘴里的血,声音嘶哑地说道:“你不能……你不能侮辱我的母亲!若非你是我的大哥,我会忍气吞声到现在么?为何你还是不知悔改?你就没有一点儿人性么?!”   蔺华藏向前走了两步,细细端详小弟的脸,低声道:“够了,别再假惺惺了,如今在我面前上演苦情戏码还有用么?你心底真正的想法……你有多想杀我,需要我告诉你吗?”   “我……没有……在我心底始终将你当作大哥看待,手足至亲……在你眼中难道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吗?”书天净浑身发颤,那双曾经澄澈的眼眸笼上了一层阴霾,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人,竟是多了一层悲哀。   悲哀……?   蔺华藏目光一沉。   忽而寒光一闪,他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瞬间没入了书天净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但闻刑架上的人闷哼一声,胸口鲜血喷涌,染红了九华允的双目!九华允吓得不轻,上前抓住蔺华藏的手,厉声道:“你、你真要杀他?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到底想做什么?!”   “还没死呢。”蔺华藏说得轻描淡写,“谁让他惹我生气。”   “咳、咳咳……”书天净呕出鲜红,目光有些涣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大哥……”   蔺华藏面无表情道:“到现在你依旧这么认为么?”   书天净咬牙,“你…你的病……好不了……真是个可怜的人……”   病?九华允一怔,侧头看见蔺华藏阴沉的脸色,顾不上其他,跪了下去,“门主……你放过他吧!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来到江夷,若不是我出现,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恶化至此,归根究底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连累无辜!”   “无辜?这里有谁是无辜的?”蔺华藏缓缓松开握匕首的手,匕首上残留气劲,只要一拔出,书天净就会失血过多身亡!他转头,拉起九华允,缓缓道:“起来吧,别把罪责都往身上揽,这不是你的错,允儿。”   书天净挣扎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请你放过夏允吧……”   “放了她?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蔺华藏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她是荒境逃出来的奴隶,如今傲王眼线遍布五境,放她出去只有死路一条。”转向身边的人,柔声道:“我这是为了你好啊,允儿。”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看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九华允心头恐惧蔓延,不住地颤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表情充满痛苦与绝望。   书天净预感不祥,咬紧牙关,“你……”   “允儿,做个选择吧。”蔺华藏心情看似好极了,轻轻揽住九华允的肩,将其转向刑架,浅笑道:“你想救他,就得付出代价,那就只好……说吧,是你杀他,还是我杀你?”   九华允六神无主地望着遍体鳞伤的少年,良久没有反应。   书天净竟是怒了,大声道:“蔺华藏!你非要将人逼入绝地,才能得到满足吗?!”   蔺华藏依旧一脸的云淡风轻,欣慰地说:“你看看,我这个小弟,一旦想要守护什么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勇敢——他是真的很在乎你啊。”   他又继续问道:“夏允,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拔出他胸前的匕首,或者,死在我的刀下,二选一,公平的选择。”   “蔺华藏!你再这样,我就……我就只好……”   这时,九华允幽幽开口:“我杀了他,你就会放过我么?”   书天净一怔,垂首不语。   蔺华藏浅笑,“当然啊。”   九华允摇摇头:“不,你不会,我和他,总有一人会成为你的玩物。”她目光微凛,冷冷道:“我宁愿和天净一起死,也不要成为你的玩物!”   “允……”书天净愣住,痛苦地闭上眼睛。   仿佛一切都在蔺华藏预料之中,他眯起眼睛仔细思索了一会,忽笑道:“我是真的很想成全你们,毕竟一个是我的亲弟弟,一个是我看上的女人,但……既然你两者都不选,那我只好改变主意了。”他回头,命令道:“将人带上来。”   蔺华藏就是个疯子,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她不能顺着他的意愿去做,否则会被带着走,然后陷入更深的泥潭。   但是疯子的心思又岂能揣摩得清?她活到现在,都是侥幸!   蔺华藏按着她的肩,轻声细语:“允儿,现在让你重新选择——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这次,这里所有人都得死。”   他缓缓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边说:“我必须杀一个人,你需要在这两人之中做出选择,一个是天净,另一个是——”   地牢那头,在两名身带锁链、身长九尺的壮汉押送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模样逐渐清晰。   九华允看见那孩子的第一眼,内心宛如被重重一击,惊得说不出话!   “你们到底想怎样?!放开我!我姐姐到底在哪里?”   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被壮汉一左一右像拎小猫一样拎着,双脚悬空,胡乱踢着,不久前就被带到九华允面前。   九华瑜一看到九华允,立马叫了起来:“姐姐!”   “你怎么会出现在此,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九华允有点崩溃。   九华瑜怔了怔,低下头:“我没看到阿姐,就偷偷回来了……阿姐!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离开!”   九华允后退一步,咬破了唇,“你真是……太傻了。”   她早就想到,蔺华藏既然清楚在荒境发生的事情,那他肯定知道阿瑜的存在。原本以为将阿瑜托付给公子玉邀是安全的,却没想到她竟是一个人逃了回来……   若是当日有好好劝她,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九华允感到心脏隐隐作痛,不由自主地抓住胸口,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好了,姐弟叙旧该结束了。”蔺华藏一拍手,笑吟吟看向九华允,道:“现在你该做出决定了。”   这时,书天净咬牙道:“你不能那样做,那是她的亲人……如果你这么希望我死,那我就只好成全你!”他运起最后一丝内力,绝望之际爆发出极大的潜能,将胸前匕首逼飞!   一瞬间血花漫天,九华允怔怔地回头,满目都是鲜红,浓厚的血腥气蔓延在空气中,刑架上的少年胸前破开了一个洞,惨不忍睹!   书天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煞了在场众人,连蔺华藏也没想到他行动得如此之快,登时愣住,上前掐住书天净的脖子,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你就这么死了!你满意了?不,我绝不认同!”   少年仅剩最后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开口道:“别再造孽了……求你……放过她……”   他的脑袋重重垂下,已然失去了生气。   “天净……!”九华允捂住嘴,茫然地睁大眼睛,心里难受极了,压抑住心口的揪痛,一步步走上前,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她转向蔺华藏,质问道:“是你将他逼死!”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扇向他!   此时蔺华藏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一把抓住九华允的手,后面的九华瑜立马叫了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阿姐!你这个魔头!快放开她……!”   “吵死了!”蔺华藏终于爆发,目光如刀,回头对手下道:“给我……杀了她!”   “什么……!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放开阿瑜!”九华允吓得脸色煞白,眼看就要冲过去,蔺华藏一把箍住她的脖子,逼着她眼睁睁看即将上演的惨剧!   右边的壮汉伸出宽厚的手掌,抓住九华瑜的脑袋,将她提离了地面!强大的压力作用在她头部,九华瑜登时只觉头痛欲裂,睁大了眼睛!   一时间恐惧蔓延心头,九华瑜勉力挣扎,奈何不是壮汉的对手,失声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姐妹俩的哭喊声遍布整个地牢!   突然一声头骨碎裂的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只见壮汉右手已染满鲜血!   九华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这副画面,她一生都难以忘怀。   “阿瑜……”   九华瑜沉重倒地,宛如天地崩裂的声响,那副身躯已是面目模糊,残破不堪……   桎梏住她手臂的手一下松开,九华允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血腥场面,宛如失去了魂魄……   她那么努力想要保护的人,结果到了别人的手里,轻而易举便能摧毁。   “将她扔进江夷。”   蔺华藏神情漠然留下一句,背着手转身离去。    ☆、饥荒之一菜人      饥荒。   江夷城大街小巷上的人皆是一副颓靡、双眼无神的模样,绝望的气息弥漫在城中,短短一个月,就有不少人陷入疯癫。蝗灾爆发得突然,城中粮食已所剩无几,禁令仍存,在囚城中所有人都找不到出路,为了存活,竟是渐渐吃起人肉来了……   ——九华允再一次陷入茹毛饮血的修罗场中。   首先遭殃的是女人和小孩。   男人们将家中妇孺拖到市集上卖,换取吃食。运到市集的可怜人被称为“菜人”,意为可供饱腹的人肉,连牲畜都不如的存在。   当人们将人视为肉块,那便是连人性都不存、最残酷无情的时代。   然,九华允已没有心思关注这些,她披着破烂的黑色斗篷,伪装成少年的模样,六神无主地走在街上。   “姐姐救我!救我!”   惊雷般的呼救声似尚在耳畔,宛如尖锥刺入九华允的心脏,痛得无以复加!   可怜的阿瑜……她永远等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刻了。   九华允浑身颤抖,捂住心口,嘴唇毫无血色。   我愧对娘亲啊……   这一切,终究是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锥心咒,不是这般病弱的身躯,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多日的饥饿和极度悲伤折磨得她不成人样,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向前走去,宛如一个幽灵在人间游荡。   此时此刻,九华允并不知道,自己早已被盯上。   另一边,江夷往西的禁线上,两个蒙头盖脸的人身形如风,躲过守卫的耳目,进入江夷的方向。   “刚才好似一股怪异的风掠过。”   “什么?是错觉吧!”   不多时,二人已来到江夷城外,为首的年轻男子摘下伪装,面容俊秀,玉树临风,周身一股尊贵气息,一双淡紫瑰丽眼眸望向城门上江夷二字,透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其身后的人微微倾身,表示敬重,小声说道:“王……不,主人,是否打算现在就进城?”   颜无意细细一想,道:“江夷的情况,你可听说了。”   崔行道:“不容乐观。”   “我们这般行头进去,待会可能会有危险,崔行你自己小心。”   “主人才是。”   颜无意与崔行绕至江夷北门进城,未行多远就看见远处阴暗巷道之内男人按着女人在地上高举大刀,一刀下去,鲜血飞溅,终止了女人的哇哇大叫。   目睹惨剧,颜无意大受刺激!本欲阻止,却被崔行拦截,崔行道出城中到处皆是如此景象,贸然阻止会暴露外来者的身份,颜无意无法坐视,然而刀口已落下,男人麻木的神情,将人视作牲畜看待,宰割取肉……这幅画面让颜无意毕生难忘。   墙角边,崔行鹰一般的双眸注意外头的动静,里头的颜无意扶着墙肩膀一抖一抖,似在呕吐,却半天吐不出任何东西。   “主人,你还好吧?”   “我没事……”颜无意缓过劲,眸中映出一丝锋芒,“若是我们的物资能调进江夷,也许能改善此地的状况,杀人取肉,这些人跟妖魔有什么两样?”   崔行一顿,道:“他们就是妖魔。”   颜无意咬了咬牙,“走吧崔行,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江夷市集人群熙攘,市集中央的平台上,人肉贩将菜人绑在木桩上,大声吆喝,等待客人来拍卖。一排木桩上多数都是妇女,卖得很快,其他一些瘦弱无力者往往是被挑剩的,若是收市时还卖不出去,人肉贩就会将其贱卖,很快就能卖掉。   “来啊来啊大家快来看!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两脚羊!姿色上乘细皮嫩肉,能干活能伺候、用完了可以宰了吃!来晚了就没了唷!”   女人们哭哭啼啼,哀叫连天,然而没有一个人可怜她们,人人都习以为常,只思索着如何多活一日。   过了没多久,女人们都被卖完了,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瘦弱少年,好像从拍卖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被绳索紧紧绑在身后的木桩上。他一动不动,不被人肉贩重视,好多人都以为他死了。   有人道:“你这怎么拿死人来卖呢?早该下锅炖着,放久了可就臭了。”   人肉贩奇道:“我这儿哪来的死人?都是活生生的!”   “怎么可能,那小子不哭不闹,我看是死了。”   人肉贩才注意到少年的存在,心道:这不是几日前在街上抓来的小子吗?上前一把掀下他的帽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眼无神,贩子大声道:“谁卖死人,这哪是死人了?只是个傻子罢了!还活着呢!”   当时九华允因多日未进食早已疲惫无力,被人肉贩盯上,对方毫不费力就将她拿下,这些日子的吃食就只有一些稀粥,还是一日一顿,早已不成人样,几经周折,后被拉到市集拍卖,落得如今境地。   “这孩子我要了。”   忽然一小袋金石扔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贩子正准备捡起钱袋,忽而一阵风掠过,不见行者来去身影,菜人已经被人带走。   颜无意来到集市中央时被拍卖的菜人只剩下最后一个,便让崔行出手将人买走,为了不暴露行踪,两人带着那名菜人找了个偏僻客栈住下。   崔行负责照顾那孩子,颜无意正在另一间房休息,突然崔行敲门而进。   “主人,那小兄弟精神很不对劲,明明饿得皮包骨,却吃得极少,大多时间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丢了魂似的。”   这孩子究竟受了什么刺激?颜无意蹙眉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隔壁的房间,看见少年默默坐在靠墙的桌边,风帽拉得极低,下巴几乎垂到了桌面,颜无意走近一看,发现他似是睡着了。   “主人?”崔行愣了下,只见颜无意将人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颜无意望着那孩子,问道:“那菜人贩子处理掉了么?”   崔行答:“已经按照主人的吩咐处理了。”   “明天给这孩子找个大夫吧。”颜无意似是叹息,“可惜我们来晚了,只救得这个孩子。”   回春医铺就在客栈附近,铺主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凭着多年的行医经验在这残酷的江夷城立足,通过看诊获得的银钱和食物勉强能活。   看老大夫把脉把了半天,颜无意不禁开口问:“大夫,这孩子情况如何?”   老头缓缓道:“小子身虚体弱,补补便可,只是胸口堵着一口气,还须发泄出来。俨然受过极大的打击,才会落得今日的模样。”   颜无意看了看崔行,“这……不知针灸可有用?”   老头摆摆手:“心病仍需心药医,老夫只能替他调理好身子,能不能恢复,就看他想不想得开了……”   大夫去后院招呼小厮煎药,颜无意看向小少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黯淡,垂着脑袋,宛如一个傀儡。崔行走到颜无意身后,道:“主人,还是寻个地方安置他吧。”   颜无意犹豫道:“他若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一离开,铁定又会被人贩子抓去。”他心里不是没有主意,耽搁得越久,便会有更多的妇孺遭殃,于是对崔行道:“你去城中视察,若有贩卖人肉之类灭绝人道的行为,便将其一网打尽——注意安全。”   “是!”   崔行转眼消失在原处。   这时颜无意看到少年微微抬头,上前按住他的肩,轻声道:“不用怕,我是来帮你的,不管这世道多么残酷,我必会倾尽全力将黑暗肃清!”   “救命啊!救命——”   一个呼救声从外头传来,是女娃儿的声音,少年猛然站起,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颜无意愣了又愣,紧跟在少年身后,只见他一动不动站在街边,看向对面胡同——   那女娃只有六七岁大,一个老男人拉扯着她往外走,女娃抵死不从,大声哭喊:“爹亲我不要!我不要!姐姐救我——!!”   颜无意转过头,发觉少年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已是布满泪痕……   “你阿姐已经死咧!没有人来救你!养你做什么用,还不如换吃的!”那名父亲一边说着狠话,却一边偷偷抹泪。   这可怕的世道,正是拜那个人所赐……!   颜无意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拳,再看那少年的情况,仍是纹丝不动。   颜无意道:“你很担心那女娃不是么,为什么不作为呢?若你说一句希望我出手,我会帮你。”   他还是没有反应。   “说啊,让我帮你。”女娃的哭喊声逐渐远去,颜无意有些着急了。   少年只是默默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一个字也是吝啬。   “开口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么……”颜无意感到失望,施展轻功飞掠过去,一下将老男人打倒,从他手中救出了那女娃。   衣下冷刃一挥,紫眸一眯,他瞬间割断了那男人的喉咙,沉声道:“将自己女儿视作牲畜,你不配作为父亲,更不配为人。赐你一死,斩断罪业。”   颜无意转身,那女娃已经在少年的怀里了,仿佛感觉到了温暖,放声大哭着,少年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低声安慰,神情极其悲恸。他什么时候过来的?颜无意一怔,心道:如此亲密,难道他们有关系……?   还没理清头绪,下一刻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人费解——光天化日之下,颜无意眼睁睁看到少年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瞬间刺入女娃的后心!    ☆、饥荒之二计划      “你做什么?!”颜无意一掌击出,九华允薄弱的身子承受不住飞了起来,撞在石墙上,倒在地面。她缓缓爬起,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索性就坐在墙边,默默无语看着自己的“杰作”。   女娃后心被匕首贯穿,痛苦挣扎了几下,当场毙命!颜无意看着怀中女娃死去,愤怒不已,质问道:“说,为何要杀她?!”   少年不再沉默,不紧不慢地说:“你忽略了一些事。她父亲若真将她视为牲畜,为何不杀她,取肉食之?”   颜无意不假思索地道:“毕竟是亲生女儿,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会吃自己的女儿!”   “是啊,我见过更残忍的,亲自宰杀自己的妻儿,放进锅里炖,只为果腹过活。比起他们,这女娃的父亲根本算不了什么。”九华允话中似带讽刺,“就算你杀得了城中所有人肉贩子,江夷的百姓仍是没有出路,没有果腹之食,他们要么饿死,要么自相残杀,最后还是走上吃人肉的道路。”   颜无意眼神似有所动摇,双肩微微颤抖。   她继续道:“你可知,当日你让手下所杀的那个人肉贩,最后还是被其他人分食了去,在江夷不吃人就没有活路,你以为……我没有吃过人肉么?”   窒息、压抑,颜无意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是对这世道的残酷、人心的可怕感到深深的无奈,一道鸿沟隔在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跨过这道深渊……   “你还没有解释为何要杀这女娃!”颜无意猛然抬头,紫眸腾起凛凛杀意,“难道你想说——趁早终结她的命运,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归属?”   “是啊。”九华允毫不犹豫。   “你……!”   “她注定活不了。”   只见女娃死后双目依旧睁着,眼眶布满血丝,嘴角、眼角等地方溢出鲜血,呈七窍流血之状!   颜无意愕然:“这是……”   九华允解释道:“她早已中了毒,一般舍不得吃自己人的人家会趁早在即将成为菜人的家眷饭食里下毒,这是坊间最近流传的‘见血七殇’,中毒者一旦见血,毒素摧毁神经,迅速蔓延周身,即刻死亡。即使不见血,时间一长照样爆发。”略一停顿,又道:“这种毒,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中毒者的痛苦,以及性命。”   颜无意问:“此毒难道没有解药?这孩子只有死亡一途?”   “没有。”九华允眯了眯眼,“研发此毒者尚未研出解药,因是免偿赠送,很多人家都有储备。”   颜无意目光一沉,抱起女娃,朝东边的街道走去,喃喃道:“陪我去埋葬这孩子吧。”   郊野孤坟立于风中,石碑上无字留下,颜无意将女娃与她父亲立了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墓边有一棵干枯的大树,待到春来百花开,夏季绿树成荫,可遮挡一方风雨与烈日。   九华允呆望着坟墓,目光如水透悲凉,久久没回过神。崔行很快就找了上来,目光扫过两座坟墓,有意无意地瞄了九华允一眼,对颜无意道:“主人,事情已经办妥了。”   颜无意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看上去心情似不太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主人?”   良久,颜无意才长长一叹,沉声道:“崔行,恐怕我们还是得向阎相求助。”   崔行神情一滞,不安的神色已然表现在脸上,道:“主人请三思,若非阎相提议,江夷的情况也不会恶化到如今惨状!主人此番出行,难道不是为了亲自决策——”   “我做不到。”颜无意闭上眼睛,感到深深无力,“原来作为掌权者所要处理的事情,是这么难啊……”   崔行一噎,垂首,陷入沉默。   忽然有人道:“也不是很难。”   崔行怔住,迟疑了片刻才确认说话的人是那名披斗篷的瘦弱少年,颜无意眸光一闪,上前一步,问道:“难道小兄弟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眼下的局面?”   九华允微微颔首,低声道:“从这边过去,是望天山,望天山上有一窝土匪,乃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天煞门。”   颜无意望向少年手指指向的方向,沉吟道:“当年似是因为天煞门作乱,朝廷无能为力,才决意封锁江夷……”   “青王此举大失民心,与天煞门那些强抢民女的土匪没什么两样。”九华允一针见血。   “你——”   “崔行!”   崔行面色不善,及时被颜无意阻止,颜无意问:“小兄弟的意思是,若要改变局面,须从天煞门下手?”   九华允闭目,缓缓睁眼,眼底寒光乍现,一字一顿道:“是灭了他们。”   此话一出,颜无意与崔行皆是大惊,前者将信将疑,后者难以理解,只当他异想天开。   崔行心道:天煞门位处望天山易守难攻之地势,连阎相都束手无策,黄口小儿竟敢信口开河,未免太过自大!   “不用犹豫,你们没有选择。”九华允淡淡道,“天煞门中有大量物资,足以使整个江夷富足,更有造船材料,让难民逃离江夷。除非你们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否则只能看着江夷百姓灭亡,青王若想有所作为,早该出手,从禁令一下,他就已经决心抛弃江夷百姓。”   崔行似有不满,“主人,他——”   颜无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细细端详眼前的人,道:“你知道的不少。”想了想,“可是,如今天煞门坐大,若说对付,我们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战力,又如何剿灭他们?小兄弟若有什么高见,不妨说出来,我们可成助力。”   少年缓缓转过身。这是九华允第一次正眼打量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多了一份认真,那是她这些日子来难得一见的生气。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掉其主,我们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九华允垂眸,“可惜,你们两个人的武功加起来,尚不是天煞门门主蔺华藏的对手。”   颜无意脱口而出:“你见过天煞门门主?!”   “不错,我曾被天煞门掳为奴役。”   崔行眸光微敛,问道:“你明明毫无内力,为何看得出我们武功高低?又何言比较?”   九华允面不改色,毫不掩饰道:“我就是看得出来。”   这句话倒显得有些固执了,让崔行更加难以信服,但颜无意却是打从心底相信这个人,他的眼神,他的从容,字句中透露缜密的思维,直觉告诉他,此人必是可用之才!   九华允信手捡起枯枝,在地上画了一张地图,鳞次栉比,井然有序,竟是凭着印象将天煞门的布局画了出来。   小子记忆惊人,崔行不敢再轻易小看他了。   “这是什么?”颜无意问。   “天煞门的布局,此处是夜帘亭,门主的平日休息处。”   崔行忍不住道:“在一个亭子作息?”   “天煞门门主的怪癖罢了。”九华允目光一沉,却没有继续解释此人的意思。   颜无意打断,“等等,你要杀蔺华藏,至少要让我们了解此人,为何不向我们详说?”   九华允目光一凛:“我不是说,你们的武功不是他的对手吗?”   颜无意与崔行对视一眼,诧异道:“难道你打算亲自动手?”   “毒杀。”九华允从怀中掏出小瓶□□,眼神透着一丝阴冷。   是夜,不见月轮高挂,更不见星光稀微,夜帘亭上一人负手而立,望见一片漆黑的深渊,那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虚无。   “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回来。”蔺华藏竟是笑得很开心,缓缓转过身,望向走上台阶的人。   “夏允,你真是让人出乎意料,留着你的命,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风帽下九华允苍白的唇翕张,淡淡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把命玩掉么?”   蔺华藏慢悠悠坐在石凳上,双手托着下巴,脑袋一歪,笑容如同罂粟——   “我像是会在乎生死的人吗?”   “你很痛苦吧。”她脱口而出。   “……”   危险的眼眸微微一眯,仿佛被人窥透了内心,那般极其不舒服的感觉,惹得他杀气四溢。   九华允面不改色地道:“我能帮你解脱,毁掉天煞门,甚至——杀你。”   蔺华藏眼神轻蔑,浅笑:“你做不到。”   “做得到。”   “那我要等多少年?”   “不用等多少年,就在近日。”   “哈……狂妄的小丫头,你越过重重把守来此,便是为了告诉我——你有这个能力,对吗?”   蔺华藏站起身,收敛杀气,背过身,“有趣,那我等你几日又如何?”   “若你失败,我便将你赐给我那些好色的手下,他们一定很喜欢你,还有你的同伴,全部都得死!”   九华允垂着头似在想什么,忽然抬头,问道:“那个孩子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蔺华藏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洛小玉吗?我已经将她投进海里了。”当日洛小玉潜入天煞门,他早已得到情报,后来甚至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了九华瑜所在,九华允之前已隐隐猜出,蔺华藏一语之中道破了所有真相。   他微微笑道:“我没杀她,想来我对女人都很温柔,算是个好男人了。”   九华允神情冰冷:“你任由你那些手下□□掳掠,自己却说这样的话,真是讽刺。”语毕转身没入黑暗中,一阵风袭来,迅速将她带走。    ☆、饥荒之三同归于尽      望天山的风景在眼前飞快地往两边掠过,崔行带着九华允一路往山下掠去,丝毫不敢停顿,九华允在崔行背上拉紧风帽,仔细观察望天山的动静,直到出了天煞门后,他们来到山脚一片林中空地上,颜无意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们。   崔行问:“你看到了什么?”   九华允道:“那些哨子果然没拦路,蔺华藏果然还是挺看重我的存在。”   颜无意抱着双臂倚在树干边,说道:“天煞门门主居然接下了挑战,你与他果然关系匪浅。”   九华允一顿,看向颜无意,说:“你跑得真快。”   “若是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不是?所以偷偷跟去帮你们注意情况。”颜无意摊摊手。   崔行探询的目光投向九华允,问:“所以,你与他究竟什么关系?”   “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我亲妹妹。”九华允面无表情地道。   两人一怔,面面相觑,颜无意眸光微敛,心道:所以那个时候,他在听到那女娃的呼救声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们当真做好决定了吗?”   “当然是舍命陪君子了。”   “……主人既然如此决定,崔行决无异议。”   颜无意问:“你打算如何毒杀他?”   “当然是光明正大当着所有人的面。”   “什么?”   她道:“蔺华藏极其自负,他从始至终都在轻视我,定然料不到我的算计,况且他喜欢游戏,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既然他喜欢玩,那我就陪他玩,玩死他。”   “我会向蔺华藏请求免罪承诺,不过他若死,高层的人定然不放过我。”九华允幽幽道,“到时只好请你们杀出一条血路了。”   颜无意微微颔首,“没问题。”   九华允垂首思索了片刻,忽道:“不行,不能这么做,我们必须分头行动。”   颜无意不予赞同:“如此一来,我们未必能赶上救你。”   “谁让你们救我了,我的本意是让你们自保。”   “你也太小看我和主人了!”崔行道,“主人宅心仁厚,若不是为了主人,我可不想救你。”   “崔行!”   崔行立马低下头,移开视线。   九华允没有理会崔行的不满,继续道:“你们的任务是趁着我拖住蔺华藏之时,在天煞门制造混乱。天煞门的奴役大多都是门人自江夷掳来,他们对天煞门忍气吞声,内心早已不满,你们各自在西边、西南方向纵火,打破防守线,让奴役们逃出,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听完九华允的计划后,颜无意和崔行各自补充与交换了意见,才使这个计划逐渐完整。   “那你呢?你独自对付蔺华藏,可有逃脱的方法?”   “相信我吧,我自有办法应付。”九华允转身走进黑暗中,“三日后,在此地会合。”   颜无意望着他的身影,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人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好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今驱使他复仇的,仿佛那是人世间最后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力量。   三日如期而至,是夜,望天山山脚,九华允在空地上摆了一张檀木桌,桌面除了三杯茶,再无其他,九华允立于檀木桌前,静候来人。   风帽下她仅露出半张脸,嘴唇苍白无血色,脸颊显得有些瘦削,隐藏在暗处的双眼如狼蛰伏,直至一抹绿衣出现在视野。   蔺华藏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为天煞门门主,想来他也不会一个人赴约,正当看见蔺华藏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玄衣杀手时,强大的气势迎面而来,让九华允不禁微微动摇。   ——他这是在给我下马威了。   蔺华藏来到九华允面前,扫视了一眼,道:“如此待客,未免有些寒酸了。”   九华允毫不拐弯,“若我赢,还请门主放过我的同伴。”   蔺华藏无奈道:“你还是善良得一塌糊涂,但,无论洛小玉,还是你现在的同伴,你谁也救不了。”   忽地,九华允从怀里拿出一枚白玉扳指,蔺华藏脸色微变。   月光下,白玉扳指上逐渐呈现出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双目如闪电,气势骇人!   蔺华藏压抑着怒气,问道:“此物你如何得来?”   九华允观察对方神色,缓缓道:“你暗地与东武的公子玉邀有所交易,才使这些年天煞门富足壮大,可知公子玉邀早有想将你等铲除之心?他故意将这颗白玉扳指遗落在青兽,便是最好的证明。”   “以及,当日在账房纵火之人,想来是公子玉邀的手下,你应该早已有所怀疑。”   蔺华藏冷冷道:“你是如何看出?”   九华允道:“青王禁令一下,天煞门与江夷城被孤立,你能接触到的势力,大抵只有偷渡而来的公子玉邀了。天煞门在江夷无敌手,敢惹天煞门的人,除了公子玉邀还有谁?”   见蔺华藏脸色逐渐阴沉,她面不改色继续道:“阎相一旦知道公子玉邀出现在青兽,必然会联想到他之意图,公子玉邀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进而会查到他与天煞门的关系,然后阎相就会采取主动,不惜代价对付你天煞门。”   蔺华藏冷笑:“你的嗅觉异常敏锐,是我小看你了!说吧,要如何换得你手中的白玉扳指?”   九华允把玩手中的扳指,竟幽幽地笑了:“换我一命,如何?”   “可以。”蔺华藏答应得爽快,但九华允把扳指一收,道:“这只是为我自己失败后做下的保障,我若赢,你得不到它。”   蔺华藏危险的眼眸微微一眯,“恐怕你没机会了。”   九华允气定神闲:“那么,游戏开始。”   她微微抬手,“这个游戏很简单,这里有三杯茶,其中一杯下了毒,届时我会打乱顺序,不会有人知道哪杯是毒酒。为以示公平,我饮两杯,你饮一杯,中毒者便算失败。”   “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呢?若三杯都是毒酒,而你身上带了解药,岂不是对我不公平?”蔺华藏微微一笑。   “你大可让人检查。”九华允面无表情张开双臂。   微风迎面轻轻吹起蔺华藏的刘海,他一抬手,身后两个玄衣人走了上来,一人搜身,一人以银针试毒,一切皆如九华允所言,毫无破绽。   蔺华藏细细端详三个杯子,其通身纯白,无一丝瑕疵,分不出彼此,便点了点头,闭上双目。   九华允将三杯茶快速交换,过了一会,收手,道:“你可以选了。”   蔺华藏睁开眼,直视九华允,浅笑道:“既然你二我一,我先选是不是对你不公平?”   “经手者是我,我若先喝对你也不公平。”九华允不紧不慢道。   蔺华藏的手在第一杯停顿了下,然后选了第二杯,凑近嘴边时,忽然将杯子放了下来。   九华允问:“有什么问题?”   蔺华藏笑了笑:“我突然想到,方才我的手下并没有检查杯沿是否有抹毒。”   九华允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不用检查了,杯沿确实有抹毒。你该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这么简单的布局,我真是小看你了。”蔺华藏有些失望,伸出手,“好了,现在白玉扳指该给我了吧?”   风势有些大了,吹得九华允的斗篷微微扬起,她张开五指,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白玉扳指,欲擒故纵道:“你就不怕我在白玉扳指上下毒?”   原来,是触之则散的毒素么??蔺华藏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既然道出,那定然无毒,否则你必在我之前中毒。”   话声刚落,忽闻“噗”一声,九华允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白玉扳指。   蔺华藏登时愣住了,身后一众玄衣人纷纷戒备起来,一时剑拔弩张之势!   “你真对自己下毒?!”局势脱离掌控,他竟是紧张起来了,不明白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九华允哑着嗓子道:“你猜……我将毒下在了哪里?茶杯……扳指……还是——”   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迎面而来的毒风?”   蔺华藏脸色煞白,忽觉胸口如火烧,五脏六腑被破坏,鲜血涌出喉头!   “啊啊啊!救命啊!”“我中毒了!”   惨叫声连天,这下不用九华允解释,蔺华藏已明白了一切。   “此乃鸩毒,触之即死。”   “我不作为,是因为寻不到助力、天生无法习武,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害死我的阿瑜,她一死……我便有与你同归于尽的理由了。”   九华允中毒已深,仍旧纹丝不动地站着,只是每说一句,就有鲜红自嘴角溢出,无休无尽……   “此局,是我赢了,蔺华藏。”   蔺华藏望着她,呆愣,平静,最后却是笑了起来!   九华允一时窒息。   ——那笑容刺痛了九华允的眼睛,竟是如同书天净一样透明纯净的笑容!   他问:“允儿允儿,你爱我吗?”   九华允冷冷地瞪他,咬着牙,“……你到死还在玩这种骗取真心的游戏么?可惜,你就要死了,你死了,你的病也就好了。”   他似是欣慰地笑了,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倒在地上,永远停止了呼吸。   “这世道自是容不得你的,你这样的可怜人,我见多了……”她扶着桌沿踉跄倒下,神智已经逐渐不清,心里想着大仇得报,终于可以与家人团聚了,忽然一人闯入,将她抱起,似在大声呼唤着什么。   颜无意焦急万分,拼命摇晃他,“这就是你所谓的应付?你没有必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家伙的命,这样做不值得,给我醒过来!醒过来啊!”   九华允似是听懂了,又似没有听懂,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生命力在剧毒作用下不断流失,她伸出手,喃喃道:“九华冥,你……”旋即她的手垂了下去。   到最后,她还是放不下亲人。 ☆、青兽之一入局      鸩毒乃鸩国的奇毒之最,鸩是传说中的毒鸟,羽毛泡酒可将人毒死,此毒以鸩为名,毒性却比传说还要强得多,毒素爆发时更是可怖,不消半刻便可取命。   那时九华允认为自己已是死定了。她自小不能习武,便学鸩宫中流传的毒术,鸩国毒术堪称一绝,九华允天生悟性强,十岁时已接触到鸩毒。在江夷有限的条件下,九华允花了三年才制出鸩毒,这是最容易将人致死的奇毒,其扩散性之强同时也极易夺去施毒者的性命,优点是毒性挥发快,持续时间短,不会留下后患。   杀蔺华藏,她早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却没想到一觉醒来,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体内伤势已恢复七成,恍然间竟经历了起死回生,前尘如同大梦一场,不知此身何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让九华允想起当年在鸩宫闻过的香,那是宫廷王族才用得起的高级焚香。   环视四处,此间十分宽敞,布局精致,应有尽有,看来主人非一般人。   九华允探了探胸口,身上的衣物是干净的,只是匆匆换了套外衣,里面的衣物仍旧,似是被人暂时安置在此。伪装时的裹胸布尚在,九华允想,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应该没有暴露。   她坐在床边,身体尚有些疲软,垂首陷入了沉思,默念着两个名字。   “颜无意……”   “崔行……”   上天既然让她再活一次,是否意味着这将是一个转机?   这个时候,九华允发现自己已经感受不到过多的情绪,无喜无悲,心绪宛如一波死水般平静,许是经历了太多挫折,太多伤痛,她对一切已习以为常。   九华允信手拿起床头的发带,整理了下凌乱的发丝,马尾高高束起,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小公子,你醒来了。”   看见来人,九华允怔了怔,只见是一位宫女打扮的丫环,陡然明白为何对这地方感到熟悉了,原来此地主人出自王族。   丫环名唤灵玉,灵玉端来一盘水和毛巾供她洗漱,并道:“王吩咐过,小公子一旦醒来便请去偏殿用膳,小公子若有什么问题到时可尽管问王。”   九华允将手泡在水里,仔细搓着,沉声道:“你们的王可是化名颜无意?”   灵玉微笑道:“小公子聪明绝顶,但王说了,只有他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好个伶俐的丫头,这不是已经承认了么?   洗漱过后,灵玉捧来一套银边墨袍,替九华允穿上,打点完毕后,只见少年眉目如画,肤白胜雪,当真一位翩翩美少年,灵玉看得不禁有些呆了,捂嘴低低地笑起来。   九华允随着灵玉走去,沿途皆是华美布景,巡逻的守卫较多,侍女侍卫却所见不多,想来这是一处行宫,非是青兽的王都和祚。   经过一排雕花门,未多时,二人走进偏殿,灵玉行了个礼:“王,人已经带来了,奴婢告辞。”   紫檀方桌边的长榻上坐着一人,九华允头也不抬,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参见青王。”   “小兄弟免礼,快请坐。”   九华允才抬起头来,只见长榻上的年轻男子一袭银纹白袍,领上有厚厚的绒毛,华贵无比,衬得他整个人风采出众,那双美玉一般的紫眸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揣摩的意味,止不住嘴角的微弱笑意。   ——这便是青兽之王,穆衢。   穆衢道:“你一定饿了,还是先用膳吧。”   九华允从容落座,面对满桌盛宴,却无从下口,对方好似看出她的心思,便道:“小兄弟,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孤王的吗?”   得了主人的允许,九华允才道:“在下有一事极其想了解清楚——不知江夷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穆衢有些纳闷,本以为他最好奇的应是他的身份,同时又有些佩服,这个人年纪轻轻,挂心黎民之苦,其胸怀与城府皆非常人能及,心理承受力更是强大,他骨子里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气质,连王公贵族都不可攀比,让人难以轻视。   “小兄弟冒死诛杀天煞门门主,虽然耗费了不少时间我们才将天煞门铲除,但若无小兄弟,恐怕江夷的情况仍同往日。”   九华允道:“不是冒死,在下确实死过了。”   穆衢怔了怔,仿佛想隐瞒什么似的,“是吗……不过大夫已经看过,你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九华允看出对方有所隐瞒,没有点破,于是转换话题:“王再次救在下一命,此恩此情,在下必定倾尽全力报答。”   “……你没有欠孤王的,你救了江夷数十万人的性命,孤王既为青兽之王,必厚赏于你。此恩此情,是孤王永远欠你的。”   九华允摇摇头:“若非王微服出访江夷,救下在下,在下岂能有机会血刃仇人?解救江夷在下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大多是王的功劳,何况谁人忍见苍生受苦,此乃在下的本分罢了。”   穆衢无奈笑笑:“总之你就是要推却这份功劳就是了,罢了罢了,孤王也不勉强你,你日后想要什么,孤王一定倾力满足你的要求。”   “谢青王厚爱。”九华允细细想了想,“确实有一事需要王的帮助。”   穆衢奇道:“何事尽管道来。”   九华允道:“昔日在望天山所用之毒,还请王替在下隐瞒。”   穆衢微微颔首,“孤王明白了。”   用完膳后,九华允的精神恢复了许多,穆衢一直在旁看书,九华允似能感觉对方有意无意的视线,悄然起身将穆衢面前的茶杯满上,漫不经心地道:“王,在下想问,王用多少人力解决了江夷的饥荒?”   穆衢一怔,对上一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明眸,心道:他问的是江夷,而非平定天煞门,看来心里多少清楚阎相之事。   穆衢放下手中书,微微笑道:“小兄弟既有此问,是打算为孤王所用吗?”   九华允怔了怔,垂首道:“是在下冒犯了。”   穆衢有些失望,仍是回答了九华允的疑惑:“孤王相信,在此之前,你眼中的青王定是一名残暴不仁的暴君。孤王可以告诉你,之所以对江夷施行禁令,并非孤王本愿。”   九华允一下子想通了,低声道:“王宫之内,当以王为至上掌权者。原来青王的权力也受限于人,此人大概是青王所提过的‘阎相’对么?”   这时,穆衢神色显得有些冷漠,做了“嘘”的手势,嘴角上扬:“聪明的人极容易陷入危险,小心隔墙有耳啊。”   九华允不由得叹了口气,“自青王带在下回至行宫,恐怕在下已身陷局中。”   “既称吾青王,想来你不是青兽之人。”穆衢歪着头,笑意更浓:“只要你肯助孤王一臂之力,孤王必定派人不惜一切保护你的安全。”   “只怕在下会辜负青王的厚爱。”   “对了,你从未向孤王介绍过自己,老是小兄弟小兄弟地唤,未免太过生分了。”   穆衢明显在转移话题,进而顺理成章将她收入麾下。   眼见对方为难,穆衢奇道:“不就一个名字,爱卿有这么为难么?倒显得孤王强人所难了……”   这名字还真不能说。青王都如此表示了,九华允汗涔涔的,推却也不是,答应也不是,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   “在下殷策命,见过青王。”   是夜,九华允在榻上辗转难眠。   此处是青王在江夷西北的甘霖城设下的行宫,穆衢借口到甘霖游玩,一国之主不思国事,却正合阎相之意,阎相极其乐意地替穆衢打点,自己一人在朝中独揽大权。   青兽局势复杂,穆衢十几岁时,阎相权倾朝野,登基以来一直受其控制,原来青兽暴君之说,其祸害根源即阎相,一直以来都让穆衢承担这个骂名了。   九华允还没决定是否就此介入青兽的局势,其一是因为自己始终是中域之人,当年傲羽入侵,更有青兽的资源相助;其二是为兄长九华冥。九华冥若在中域称王,此后必会与青兽为敌,她不想和亲人在战场上相见。   长明灯忽然灭了,九华允一愣,翻身而起,躲在床下。   “唰唰”十几枚暗器向床榻袭来,外头响起脚步声、衣物摩擦的声音,一时混乱一片。   “有刺客!”“抓住他,一个也别放跑!”   九华允躲在黑暗的角落,拔出附近一颗插入地面的暗器,用手摩挲了一下,只见是羽毛形状,上面涂抹了致命之毒,触血即亡。   一道黑影闯入房内,迅速点亮长明灯。   “殷大人,您没事吧?殷大人!”   熟悉的声音。   九华允吓得连忙爬了出来,道:“崔大人,请不要这般称呼……”   崔行见他无事,松了口气,道:“您是王的谋师,崔行怎敢冒犯?”   九华允无言以对,这下子,看来是想推脱都不行了。   “阎相那边的消息传得真快,这么快就盯上我了?”九华允将暗器交给崔行,又道:“明日我须往江夷一趟,还请崔大人转告王。”   结果当天晚上,九华允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行宫。    ☆、青兽之二认主   “殷策命呢?”   一早见到崔行灰头土脸地跑进来,穆衢几乎能预见发生什么事了。   崔行道:“王,昨夜殷策命被刺客袭击,眼下到处找不到他人影,殷策命要属下转告王今早须去江夷一趟,结果昨夜就不见了,似是伪装成宫人瞒过守卫离开了。”   穆衢神色逐渐凝重,沉默良久,道:“你说孤王还能怎样纵容他?”   崔行沉声道:“要不让属下前往,将他抓回。”   穆衢摇摇头:“如此怕是会弄巧成拙,他若想离开,孤王又能怎样?”   崔行竟是急了,上前一步,道:“可是王,只怕王等不到下一个殷策命了!”   穆衢叹息:“若真如此,那也是孤王的命,天下的命。”   坊间乃是各种信息流传得最快的地方,九华允只身至此寻找有用情报,她身穿一袭灰色斗篷,斗篷下罩着的仍是那件黑色银边长袍,斜斜的刘海半掩面容,有意无意迷惑他人的视线。   甘霖城北街尽头有一间不起眼的店铺,简陋的装饰,旗子上写着五字“什么都不卖”,一个乞丐模样的年轻人坐在橱窗前,等候客人。   九华允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扔在年轻人面前,这些都是青王的赏赐,九华允低声道:“我需要十名地字号杀手,八名作影卫,两名作随从。”   马车颠簸,自甘霖出发,大概三个时辰就已抵达江夷附近,九华允驻步在防线之外,看到先前在甘霖雇佣的天水阁杀手已经在林子里等候她了。   两名杀手带着她躲过防线士兵耳目,掠向江夷城的方向。   穆衢虽然解决了江夷的饥荒,尚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穆衢是私底下用颜无意这个身份干预,利用天煞门的物资暂时解决了江夷百姓粮食匮乏的问题,因阎相权倾朝野,穆衢至今无法动用王权正大光明解救百姓于水火。   青王既已起抗争之心,此后青兽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场王相之争究竟鹿死谁手,将决定整个青兽的未来。   在一左一右两名天水阁杀手护送下,九华允再度回到江夷城,此时江夷百废待兴,渔业、水路运输正在逐渐恢复,而江夷百姓将面临去留选择。   九华允心想:现在已有小部分人乘上天煞门留下的船只往中域、南境发展,禁令若迟迟不撤回,江夷无军队庇护,待船只陆续完工,只怕将来江夷会成为一座空城。   天煞门的物资只能撑一段时间,城中人都在另谋出路,如今终于有了一丝曙光,每个人都在为出海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城中一片混乱。   天水阁杀手一身黑衣,以面具示人,步伐沉稳毫无破绽,不愧是地字号的杀手。   九华允忽问:“你们组织内可有用羽毛暗器杀人的刺客?”   撇清关系,还是搪塞过去,看你怎么选了。   右手边的杀手声音低沉:“抱歉,这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看来,他是知道的。   ——阎相雇佣的杀手,便是来自天水阁。   “走吧,下一个目的地,去望天山。”   甘霖城。   崔行匆匆赶来,道:“启禀王,阎相已经第三次派人来了,王还没有回宫的打算么?”   穆衢目光有些冷漠,一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拨弄窗台的花草,不耐烦地道:“殷策命的消息可有?”   崔行只好答道:“他目前应该往望天山的方向去了。”   穆衢有些担心:“我们离开时尚有天煞门残党留在那里,虽然已经警告了他们,但仍是威胁。殷策命没有武功护身,进入那种险地做什么?”   “王不必担心,据手下得来的情报,殷策命离开甘霖前雇佣了一队杀手,属下认为他应该不会有事。”   “孤王真是过于担忧了,崔行你说是不是?”穆衢扶着额头,“你也真是,既然早派了人跟踪,何以不早些告诉孤王?”   崔行默默地在心里想:看来派人跟去是对的。   “给殷策命送一封信。”穆衢躺了下来,“就说,明日孤王将回王都,让他择时提前回来。”   “……就这样?”   “嗯,不然?”   “属下认为应当恳切一些,婉转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把殷策命给吓跑。”   吓跑?穆衢很在意崔行的用词,“崔行……孤王看上去是那种手段强硬的人么?”   崔行一噎,沉默了片刻,道:“王若是下定决心,恐怕殷策命逃不了王的手掌心。”   穆衢的目光逐渐迷离,旋即阖上了双目,喃喃道:“孤王没有多少选择,这是一条布满鲜血的道路,不成功,便成仁。”   “只怕连成仁的机会都没有。”崔行说完才觉察自己口快了,连忙低下头。   “孤王是在考验他。”穆衢幽幽道,“若他没有能力活着回到孤王身边,也没有必要用这个人了。”   穆衢的心绪千变万化,即便崔行自小跟在帝王侧,有时候也搞不懂他的真实想法。   崔行暗暗握紧拳头,心道:若不是阎相,王如今也不会变成这个模样。   远在望天山的九华允接到崔行的飞鸽传信,打开一看,不禁蹙眉:青王明日便要启程,莫不是江夷的事已经被阎相觉察,只怕他已受到限制。   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到了此处道路变得平坦,前方已是天煞门的范围,自从奴役们被放出、物资被取于分发城中百姓,天煞门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江湖中传言天煞门门主被无名人士毒杀,本坛遇袭,两位侠士对高层进行了一次大血洗,这个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算是名存实亡。   九华允对杀手们道:“你们留在此,我一个人进去查看便可。”   之前说话的那名杀手道:“你既出钱雇佣我们,不给我们目标也就罢了,为何还独身进如此危险的地方?我们既收了钱,必会贴身保护你。”   九华允道:“里面有我认识的人。”   九华允没有想到,穆衢和崔行二人当真有瓦解天煞门的能为,他们将高层血洗之后,如今留在这天煞门中的多是无家可归的奴役,他们已获得自由,并很快适应了新生活。   当日纵火天煞门被烧毁了六成,眼下山民正在大兴土木,忙得不可开交,突然闯进一个外人,他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你是谁?进来做什么?”一个扛着铲子的男人走了过来,目光警惕。   九华允给了他们一大袋金石,道:“我想用天煞门的情报网,可否将其恢复重启?”   男人剑眉朗目,身材挺拔,只见他收敛了敌意,踌躇道:“这……主要当时负责情报工作的人已经走了一半,现在恢复要一段时间。”   “我明白,只求各位尽力,有什么需要我都可提供。”九华允微微抬头,“麻烦你了,商尹。”言罢,她转身快步往后山走去。   商尹掂量手中沉沉的钱袋,疑惑不已,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夏允姐?商尹一愣,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对方明明是个男的啊……   望天山后山有一处乱葬岗,天煞门作恶多端,将凌虐而死的奴役扔进乱葬岗,久而久之此地白骨成堆,大抵是怨气太重,这一带都是荒地。   天水阁的杀手固然见多了死人,却从没见过一个人在白骨堆里头寻找尸骨,死人骨头的气味令人窒息,九华允让他们守在外面,独自深入寻找九华瑜和书天净的尸骨。   大约过了半日,九华允只寻得一具头壳破裂的骨架,看上去恰是十一二岁的孩童留下的,凭着亲伦天性,她一下子就认出那是阿瑜,心头一阵汹涌的沉痛,不由得抱住骨架默默流泪。   “阿瑜,对不起……”   “阿姐既然活了下来,有朝一日定要将你带回家乡……”   九华允离开前,商尹对她说:“日后我们会将乱葬岗内的尸骨都入土为安,这块土地也许会重新长出新绿。”   那个时候,她的嘴角有微弱的笑意。   翌日,甘霖城东城门门口,一辆华美的马车停在门前许久,帘后的人似是等了许久,身旁的侍卫劝道:“王,已经到了出发的时间,再晚些恐怕会耽误了回宫的时辰。”   穆衢没好气道:“孤王决定何时回便是何时,阎相是臣,孤王是君,你怕他还多过怕孤王,要你何用?”   说着旁边的崔行便要拔出剑,那侍卫吓得急忙跪地求饶:“王饶命啊!是小的多言了!饶命啊!”   “耽误?耽误什么?”穆衢将茶杯摔出马车,杯子在地面化为碎片。“这里,只有孤王能决定。”   崔行只是恐吓了下那名侍卫,收了剑站回。   这时,前边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身体单薄,披着斗篷,似是漏夜奔波,衣上染了露水。   穆衢微微直起身,紫眸闪过光芒。   九华允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好不容易才赶到甘霖,屈膝跪下,沉声道:“臣殷策命,特来送王回宫。”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穆衢过来将人扶起,直接送往车上,“爱卿奔波劳累,便与孤王共乘一车吧。”   “多谢王。” ☆、青兽之三阎相      马车晃啊晃啊,骨碌碌转的轮子载着车上的人往西前行,九华允一路闭目养神,浑然不知外面风景,待到睁开眼时,马车已经驶进了和祚城。   和祚不愧是青兽的都城,规模广大,车水马龙,青王的马车一进城,立即引起百姓们议论纷纷。   “那是王的车辇!”   “什么?王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青王在子民心目中不过一个懈怠朝政、成日在外游玩的昏君,同时又是出了名的暴君,横赋暴敛,百姓苦不堪言。纵是见万人空巷、门庭若市,华灯璀璨、四衢八街,然行走于市多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农民,与王公贵族酒池肉林形成鲜明对比。   九华允偷偷往外窥探,登时一愣,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怨恨、隐忍、疲惫不堪,若非侍卫在外护持,百姓们早就一拥而上将马车掀翻!   一旁穆衢静静坐着,双目已阖上,好像对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   穆衢沉声道:“殷策命,以后让崔行保护你,王都太过危险。”   “王说的是。”九华允道,“所以崔行更应该在王身边不是么?”   穆衢微微睁眼,笑了笑,“孤王又不缺崔行一个人。”一顿,他又问:“在甘霖时见你疲乏,孤王才忍住一路没问,现在可以告诉孤王,你来之前发生了何事?”   她道:“我雇佣天水阁用以试探阎相派来的杀手。回甘霖途中,我故意暴露自己身份,引来杀手,然后躲在暗地观察情况,果然他们发现是同伴之后,假意相杀,我便一个人坐马车逃了。幸在拦路者不多,才捡回一条命。”   穆衢沉吟道:“爱卿一下子推算出阎相的杀手出自何路,观察力确实高人一等。不过,殷策命,下次不可再如此犯险了,孤王绝不允许。”   九华允浅笑道:“只怕入了王宫,往后会更危险,王既然将臣往火坑推,又何必担忧臣的死活?”   穆衢叹息:“将你推往火坑的绝不会是孤王,吾必会保护你,你若死,吾会很苦恼。”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殷策命啊殷策命,你究竟为何而来呢?”   九华允默默看着窗外,有些失神,幽幽道:“殷策命早就死了,这条命是王赐予的,臣今后必会助王完成盛世宏愿。”   此次在甘霖城收集情报时,她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青兽国王储自小以血养长命丹,此物可在将死之际救宿主一命。当日她确实是死了,她也不信有人能在鸩毒之下存活,是穆衢——用自己的那颗长命丹救了她一命。   穆衢对九华允的这份重视,这份信任,是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九华允心怀感激,无以为报,唯有效命于前。有朝一日,她必定会还他这条命。   相府。   朱红大门上纹样秀丽繁复,白玉阶落英点缀,大殿的内柱由许多红色柱子支撑着,上面有飞龙腾翔的图样,栩栩如生。水晶帘后,轻烟袅袅升起,香气蔓延殿中,一名三、四十岁的金袍男子倚在榻上,慵懒的姿态,邪气的眼角,静静听着底下黑衣人传来的消息,微微扬起了嘴角。   阎永安吐了口烟,将烟斗放下,懒懒地道:“小子总算肯回来了么?”   “是,想必不过多久就会来阎相这里。”   “那名娃儿呢?”   “他……跟随王回到王都了。”   这时阎永安眼神一冷:“区区一个不知名的小娃儿,你们这么多人也奈何他不了,真是让本相失望!”   “属下会加派人手,必取殷策命项上人头!”   “罢了罢了,人都进宫了,有什么好说的。”他懒散地翻了个身,嘟囔道:“不就一个小孩,那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到时若惹了心烦,再对他下手便是。”   “那,阎相的意思是,暂时持观望态度?”   阎永安摆摆手,“你还不清楚吗?那些接近小子身边的人、小子看重的人,都被本相玩死了,一个崔行留得,再多一个殷策命,本相岂能容忍?且不说崔行自小在小子身边,这突然冒出来的殷策命又是个甚玩意?”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诡计已在心头,“本相即使不动手,这殷策命也得玩完!”   “褚方,你且下去,密切关注那小子动作!”   “是!”黑衣人消失在原地。   过了一个时辰后。   一阵风袭来,黑衣人再度出现在帘后,而榻上的人已经不耐烦了。   “你不是说小子会过来吗?怎么还不见人!”   褚方冷汗涔涔地道:“启禀阎相,王回宫后上了早朝,并在百官面前封了殷策命为圣督,还提及了阎相……”   阎永安的脸色极其不好,压抑着怒气问:“小子说了什么?”   褚方犹豫地抬头,又低下头,道:“王问阎相为何不上早朝,让您明日前去玉泽殿……”   “哦?小子是打算问罪了?”阎永安冷笑起来,“出去一趟翅膀就硬了不成,好啊,好得很!褚方——你说,百官作如何反应?”   褚方答:“他们自然是畏惧阎相的,王今日情况反常,一个个都诚惶诚恐了。”   阎永安阴测测地笑:“只可惜他们怕的是本相,而不是那小子!”   玉泽殿上,九华允站在王座之侧,放眼望去,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随着一声“静”,王座上的人站了起来,穆衢扫视一圈,问道:“今日还不见阎相上朝,可是有事耽搁,或者病了残了,走不动了?”   众人脸色煞白,不明白为何君王突然变了个模样,以往穆衢提到阎相断然不敢这般不敬,莫不是阎相失势,王认为他已经不足以畏惧?   “何以无人应答,是否有难以启齿的苦衷?”穆衢轻轻用手指敲着护手上的白玉,缓缓坐下,翘起右腿。   这是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谁都知道阎相眼下正在家中花天酒地,早朝从来没上过几次,此乃朝中所有人的共同认识。以往穆衢在阎相面前也得礼让三分,对其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之状,因为阎相在朝中权势足以撼动国之根本,穆衢这一趟回来却是变了性子,对阎相也不恭恭敬敬了,百官更加诚惶诚恐起来。   穆衢这一问,众人确实不知如何回答,如实回答只会坏了阎相的名誉,任谁也不敢得罪阎相。若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是欺君之罪,当真进退两难。登时大殿上鸦雀无声,连一丝风也不愿进殿打扰。   忽然,有人开口道:“阎相在府中怕是尚未起身,王何不派人去请阎相上朝?”   此人一开口,殿上的人纷纷侧目,却也不敢说话,毕竟其所言非虚。   九华允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发话者是后头的一位青年,看上去是一位将军。   穆衢侧身问:“这些人你可记下来了?”   “自然。”九华允颔首道,“那位正是程兼,程将军。”   相府中,阎永安已经躺了一日了。   “哼,本相就是不上朝,看小子能将本相如何?他胆子肥了,居然敢管本相的事,莫不是忘了若无本相,他这个王位可能坐得稳?”   一旁侍女剥开青蟹壳,将鲜嫩多汁的蟹肉取出,凑近他嘴边,阎永安张嘴一下将蟹肉吸了进去,贪婪地吮吸侍女的指头,那丫头紧张地红了脸。   褚方走了进来,道:“阎相,王派人来了。”   阎永安一怔,从榻上坐起,“做什么?”   褚方汗涔涔地道:“据说王还在等阎相上早朝,于是派人来府中接您了。”   这小子……在玩什么花样?   “把他们赶走!若非要本相上朝,让小子亲自来吧!”阎永安正要躺下,又听褚方道:“阎相,他们说王确实来了。”   阎永安额角一跳,“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见本相?”   褚方扶额:“这……阎相出去看了就知道了。”   结果磨磨蹭蹭,穿衣洗漱了一番,阎永安走到府门前一看,只见车辇前摆着一个戴着王冠的稻草娃娃,上面贴了个字条,正是穆衢留下的字迹——   阎相,孤王来接您老上朝了。   玉泽殿彼端的王座上,穆衢支手撑着脑袋,双目微阖,似很有耐心地在等待着,底下百官缄默已经,逐渐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办,这下王恐怕得罪阎相了!”   “以后我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阎相迟迟未来,简直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   “阎相大人到!”   百官纷纷退至两旁,大殿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尽头一人锦衣长袍,华美服饰,一步步踏上玉泽殿。   阎相阎永安,和祚最出名的奇男子,只见他披散着长发,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向王座上的君王走来。   面容如玉,身姿凛凛,强大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那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态,宛如视苍生如草芥!   没想到,这个阎相看上去竟如此年轻。   在阎永安进殿的时候,九华允便悄悄地离开了玉泽殿。    ☆、青兽之四暗流起      桃苑内阡陌交错,树木成荫,三岔路中央架起一座藤椅千秋,周遭花架上的花藤还未复苏,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柏挡在上面,使得初春的小雨未沾衣。   九华允离开玉泽殿便寻路来了此地,独自窝在桃源的一角,享受这般幽深静谧的景致,嗅着泥土的芳香,懒洋洋在藤椅上翻了个身。   桃苑是昨日穆衢赐给她的居所,此处安静,无人打理,居于玉泽殿后方一隅,九华允来到时就被周围的灵气所吸引,甚是喜欢这个地方。   细微的风声掠过,九华允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出现在千秋一侧的是一位玄衣人,竟是商尹。   商尹道:“契主,你要的消息。”说着递上一个用红绳封起的卷轴。   “真是麻烦你跑这一趟。”九华允坐起身,接过,“舟车劳顿,待殷策命招待一番再走不迟。”   商尹恭恭敬敬道:“在下既然拿钱办事,契主不必对我这么客气,往后将组织移到和祚,更方便为契主做事。”   九华允灵光一闪:“也好,也好,只是不知会不会太过麻烦?”   商尹道:“不会,兄弟们知道契主是为整顿朝纲、对付阎相而来,自然倾力相助,都愿意追随契主。”   九华允想了想,正色道:“那你们可知我现在为何人办事?你们可能接纳一个曾经昏庸无道、听信谗言的王?”   谈到此处,商尹明显犹豫了,九华允能理解他的心情,将穆衢在江夷所作的一切娓娓道来,商尹的表情逐渐有些动摇,陷入了沉思。   “契主,这些事我会与兄弟们讲清楚,但……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会理解。”商尹顿了顿,又道:“契主当真不想夺这王位?”   九华允奇道:“你看我像是能当王的人么?”   商尹叹道:“契主是在下见过最有能力的人,心怀天下,却无甚野心,闲云野鹤惯,实在可惜。”   九华允不语,打开卷轴。   “契主,若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商尹正欲离开,身后幽幽声音再度传来:“我还年轻,需要学习的还很多,你们看得起我,殷策命十分感谢。穆衢也是一样,若他能彻底摆脱阎相多年来对他的影响,他会快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   “改朝换代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你们不要想得太多,不如将目光放在穆衢身上,且看他将来如何作为。”   商尹终是没有回应,停留片刻后,消失在树林中。   从阎永安一进殿整个玉泽殿都鸦雀无声,这位青兽举足轻重之人在朝中影响力极大,无人不屈服在他的权势之下,此时那名被他带大的少年正以一种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将他望着,阎永安的脸色简直一副山雨欲来之势——他曾几何时被这小子如此对待过?   穆衢嘴角微微扬起,好整以暇的模样,沉静道:“阎相,见了孤王不用行礼么?”   谁都看得出阎相的脸色,谁都看得出他在压抑怒气,一旦爆发,遭殃的人可就惨了。   此时护在穆衢之前的崔行成了阎永安眼中碍眼至极的人。   谁也没想到,阎永安硬是咽下了这口气,屈身行礼:“参见王。”   “爱卿平身。”穆衢微微抬手,一脸的云淡风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旁边的侍女搀扶了下,阎永安站直身,缓缓抬头,从衣内掏出一个事物,扔在穆衢之前,问道:“吾王,本相想知道,这个是何意?”   ——那是穆衢送去的稻草娃娃,头上顶着的是仿制的青兽王冠。   穆衢道:“阎相匆匆而来,难道是为了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孤王与众卿在朝堂等了这么久,阎相难道不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么?”   好得很!小子,你现在是在跟本相摊牌了吗?   阎永安脸色阴沉。   穆衢只是淡淡地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时殿上百官都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势,纷纷冷汗涔涔,这时程兼上前一步,道:“王在问话,阎相何以不语?”   阎永安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百官们各怀心思。这个程兼真不要命,居然敢吱声!阎相一旦发怒起来,啧啧……再看程兼,眉清目秀,面容沉静,哪有一丝动摇的模样,倒是透着一股憨气……   ……这家伙,也太耿直了吧!   殊不知阎相就是拿这种家伙最没办法,正难堪之际,穆衢忽然笑了起来,紫眸微微眯起,道:   “唉,孤王以往都是听信阎相的,如今孤王想改头换面一番,做出成就,做出政绩,何以孤王能服从阎相,阎相却不能服从孤王了?说回来孤王难道不是一国之主吗?即便阎相是孤王之师,相即是相,也是孤王的臣子,你们说是不是?”    小子简直就是将锅扣给他头上来了嘛,这装得有模有样,阎永安差点就信了。   百官附和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这两位都不敢得罪,踌躇不定挠破头皮之际,但闻程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王为一国之主,除却乱臣贼子,臣等哪有不服王上的?”   程兼一句话,引得大臣们纷纷咋舌,这下他算是将阎永安得罪了个彻底。   乱臣贼子四字,明嘲暗讽,分明就是在指阎永安嘛!   “好了好了!”穆衢马上站起,缓和气氛,“阎相今日都不太想与孤王说话,他是孤王之师,怎么也得敬三分,看在早朝时间已过,众卿散去吧。”   待到穆衢消失在侧门,大臣们立马撒开脚丫子作鸟兽散!   “可恶的小子,今日竟敢给本相来下马威!”阎永安躺在榻上,一旁丫头给他做腿部按摩,阎永安感觉一时热一时冷的,手中扇子停了又停,停了又停。   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阎永安沉默了片刻,问:“丫头,你说本相是不是老了,竟给那小子给欺负去了,本相看起来好欺负的样子么?”   那丫头抬头看了看,低头继续锤,“阎相正年轻呢。”   “呵呵……小嘴儿真甜。”阎永安狠狠咬了口苹果,“小子等下若还不来给本相赔罪,本相迟早玩死他!”   这时,一道人影接近帘边,阎永安一眼就看到了他,猛然起身,右手凝起真气,那人硬生生被他吸了过去!   阎永安显得十分暴躁,问:“阎先,小子还未来么?!”   对方一身紫衣,头戴黑色的儒巾,看上去吓得不轻,浑身发抖,低声道:“回、回阎相,王应是快到了……”   话声刚落,只见门外传来侍卫高喝——   “王上驾到!”   阎先被推倒在地上,颤巍巍地爬走了。   穆衢一踏进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劲,帘子一阵晃动,阎永安睁开眼就看到顶上穆衢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登时就恼了,瞪了瞪眼,翻了个身。   “阎相今日心情不好么?是不是孤王来得慢了,怠慢了阎相?可是孤王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以后不能每天私下来看望阎相了。”穆衢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墙边的太师椅上。   阎永安眯了眯眼,道:“小子,老实告诉本相,你在打什么算盘?”   “哪里敢呢?在阎相面前玩小把戏,孤王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穆衢微微笑道,“近来孤王走遍青兽,无论做了什么都感到无趣,所以想试试当一位贤君,阎相不觉得很有趣么?”   阎永安脸色一沉,目光如刀:“若你想要的与本相所要的冲突……”   穆衢不紧不慢地答道:“孤王会掂量,从阎相这里学来的一切,是否足以推陈出新。”   “呵……无论你怎么作为,终究不会成为本相的对手。”阎永安眯起狭长的眼,“说吧,那个叫殷策命的小子,究竟什么来历?”   穆衢道:“据目前的情报,他好像是荒境奴隶场逃出来的奴隶,思敏善谋,悟性极高,孤王是惜才之人,固然不会放过如此人才。”   阎永安伸出食指,在空中虚划,“你最好让他认清局势,否则本相会将他清理掉。”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个程兼,本相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穆衢想了想,道:“程兼只是性情朴直,对形势并不了解,不足以造成威胁。”   “是吗?”阎永安忽然坐起,直直望向穆衢,“你这次回来,总是逆着本相的意来办事,可是翅膀硬了,想自己飞了不成?”   穆衢叹道:“孤王也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王啊,总不能老是在阎相的庇护之下,万一您老有朝一日提早去了怎么办?”   “臭小子……竟敢咒本相!”   “不敢不敢,孤王是来赔罪的,惹得阎相不开心了,孤王愿受罚。”   “呵呵,让国主受罚,岂不折煞了本相的老命?”阎永安撇撇嘴,“江夷的事,你还没向本相报告呢!你可是打算解除禁令?”   “天煞门已除,阎相以后不必担忧,孤王觉得是时候解除了。”随后穆衢向阎永安细说天煞门瓦解的过程,无一隐瞒。   一刻钟后,穆衢离开,阎先再度出现在墙边,阎永安幽幽道:“你猜……小子瞒了我多少?”   阎先摇摇头,一脸茫然。   “哼……他心境转变如此之快,必是有人替他开解引诱,除了突然出现的殷策命,还会有谁?”   这个人,竟能诛杀蔺华藏,不容小觑!    ☆、青兽之五试探      春来桃苑绿意渐浓,在崔行的陪护下,穆衢漫步在林中小道上,心情十分舒适。穆衢身穿一袭藏蓝色的长袍,腰间绑着一根蓝色兽纹丝带,一头长若流水的黑发以玉冠轻束,紫眸闪着如允火般扑朔迷离的光彩,衬得他面容如玉,整个人风采出众。   渐入深处,小道上不断有大夫出入,皆不认得这位年轻君王,只是略略行礼便匆匆离去了。   恰恰最后一位大夫离开之时,穆衢和崔行来到了殷策命所在,远远望见敞开的窗户边,他坐在案前,看书看得入神,翻页翻得飞快,左手边堆了满满一桌的药。   穆衢走进桃苑小筑,九华允才觉察到他们的到来,从容起身行礼:“参见王。”年轻君王用折扇轻轻一拦,让他抬起头来。   “你的病,那些大夫怎么说?”穆衢此行特地来关心殷策命的状况。因为殷策命生来不能习武,穆衢了解他患了锥心咒这种与生俱来的奇病后,不惜代价广招名医为其治病,信誓旦旦要他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   九华允低头笑了笑,“王不必费尽心思在臣的小病上了,若能治,臣早就治好了,也不会拖到现在。”当年在鸩国,父亲为她请动全国名医都未能治好锥心咒,可想此病之顽固,仿佛扎根在魂魄深处,俨然一个真正的诅咒。   穆衢皱起眉头,探了探九华允的脉搏,仍是不死心:“圣督莫要泄气,天下之大,一定有能治好锥心咒的方法。”   年轻君王眼里的殷切与认真九华允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动容,浅笑道:“那殷策命便等候王的好消息了。”   两人坐下后,九华允为穆衢倒茶,道:“王如今已经适应了么?”   “孤王在面对他的时候,仍是止不住心头的恐惧,但吾依旧听从圣督所言,表面上绝不露丝毫破绽。”穆衢神色有几分担忧,“但是,阎相只怕已经开始怀疑孤王了。”   九华允道:“朝堂上王已引起贤士注意,此乃分化阎相势力的第一步;再者王成功整顿江夷,此乃赢得民心的第一步。我们循次渐进,早晚会动摇阎相的地位。”   穆衢沉声道:“首先我们得活到那个时候。”   “王身边尚有可以信任的人,暂时不用担心,相信崔行会护得王周全。”   九华允看了崔行一眼,崔行微微颔首,从始至终神色如一。   “那你呢?”穆衢叹息,“爱卿不能习武自保,孤王当真焦心得很。”   九华允抿了一口茶,垂眸道:“殷策命必会陪王走到最后,请王相信在下……”   地下室的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穆衢披着大氅,在宫人提灯引路下走进密室,崔行点燃蜡烛,密室内的一切才呈现在眼前。   密室位于玉泽殿下方,已经多年无人来过,墙边堆满各种卷轴,是青兽建国以来每代君王留下的重要宗卷,涉及各方面的隐秘情报。时隔多年之后,穆衢为寻神医,终于记得年幼时父王交代于他的钥匙,进而寻找到这间密室。   “这些皆是青兽的瑰宝,你们好生对待。”   穆衢特地吩咐宫人寻找关于治疗锥心咒的线索,与崔行回到了寝宫。   适才踏入青鸾宫,却见宫人急急迎上来道:“参见王上!启禀王,阎相正在里头等候已久。”   穆衢皱眉道:“阎相来做什么,找孤王比马术么?春日潮湿,马儿不好走路,怕是会摔死人……”   同一时间,以青兽四将任浮云、程纷、狄浩思、王耒为首,带着一众武将闯进了桃苑。   九华允正在案前磨墨,忽闻一阵武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便放下手头的工作,点燃窗前的焚香,走了出去。迎面走来一群武夫模样的人,气势汹汹,正是冲她而来的。   青兽四将就站在她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倒让九华允有些惶恐不安起来了,浅笑道:“不知诸位将军造访这小小桃苑有何贵干?”   四将之首任浮云脸上有一道疤,并不妨碍其清秀的面目,只是此时的任浮云目光如炬,略带凶狠,看起来十分慑人!任浮云道:“据说圣督是王从江夷带回来的人,圣督既能协助王铲平天煞门,想来也是有些本事,今日兄弟们特来向大人请教,望大人莫要推辞!”   这些人皆是阎相的势力,此番前来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的实力。   九华允从容不迫,神情诚恳,缓缓道:“殷策命既为圣督,也不与诸位争这武官的名号,何必非要分个高低呢?不如请诸位大人赏脸入寒舍一坐,在下必好酒好菜伺候……”   “不必了。”另一人摆摆手,“我们是来讨教的,不是来吃香喝辣的,圣督不给我们面子,岂不是看不起我们?”   此人与程兼有几分相似,正是程兼的哥哥,程纷。   “咳咳咳……诸位当真要强人所难么?”九华允仍保留着礼貌的微笑,脸色有些泛白了,“近来殷策命身体不适,若是往日,定要与诸位尽兴。”   任浮云等人听闻青王封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子为圣督,心里纵有不满,也不敢对他怎样,但自阎相在青王面前吃瘪后,他们自然而然想到是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个殷策命,青王才会转变态度,对付阎相,他们虽然称穆衢为王,实际上只信任阎相的权力,当下来找殷策命试探,便是为了在阎相面前立功。   九华允看透了他们的心思,纵然有穆衢保护,也难免会被有心人钻空子。即便他们在这里失手杀了她,在阎相的庇护之下,传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程纷并不领情,道:“圣督的意思是下逐客令了?我们难得来一趟,不过交手几招,这么点诚意都没有么?”   “岂敢岂敢。”九华允微微垂首,旋即抬起眼眸,“殷策命的诚意已经给得足够,诸位不想吃香喝辣,却偏偏要强人所难,难道还是殷策命的错不成?”   “你……”任浮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欲言又止,忽觉阵阵香气袭来,体内的躁意竟是逐渐平静下来,登时本欲出口的狠话,变得柔软无力……   任浮云道:“的确是我们强人所难了,既然圣督身体不适,我们不如改日再来……”   狄浩思等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如此取胜,也是我们胜之不武。”   九华允浅笑:“那么就由在下送诸位一程。”   “有劳圣督了,有劳……”   正当众人欲离开时,程纷忽然大喝一声,脚底发力,震出的气劲驱散四周香气!九华允脸色一变,只见程纷大声道:“你们别被他骗了,这院子哪里突然飘来的香气,竟是影响人的神智,殷策命一定是下了毒!大家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九华允内心轻轻一叹,扶额:明明是兄弟,却天差地别,哥哥实在远没有弟弟可爱。   迷香一散,众人人立马清楚认识到此行的目的,任浮云指着九华允鼻子道:“你、你竟下毒?好歹毒的心!我们必须要为王除此大祸!”所有人都被激起了怒气,九华允一时成为众矢之的!   “且慢。”九华允呼出一口气,“在下所用的焚香只是一种安抚情绪的香,非是诸位所说的毒,不信你们可去检验。”   任浮云抓着不放:“哪来这么多时间,待到检验结果出来,你人就跑了!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   九华允道:“何以诸位会受焚香影响,而殷策命却无反应,正因为诸位易躁易怒,才会被香气抚慰,殷策命心绪平和,自然不受影响。”   此话一出,大家都看向程纷,只见程纷双眉紧锁,对殷策命的话多少都有些信了。   这时,九华允面露无奈,说道:“诸位不就是想试探在下的身手么?殷策命嫌麻烦才来了这一手,既然盛情难却,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没想到,这一耽搁,他们此行的目的居然马上就要实现了,任浮云等人不禁暗暗自喜起来——   殷策命,就让我来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成为阎相的敌人!   “容殷策命进屋换衣。”   说罢,她转身走进了房内,未多时换了一套灰色劲装出来,已是改头换面,从病弱美少年变身一名英姿勃发的少年武者。   “诸位,谁先来?”   “小子,气势不错啊!”   外头的众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青鸾宫。   “这一局,是阎相输了呢。”   穆衢落子,封了对手的所有生路,黑子尽败。   阎永安额角一跳,笑了起来:“小子棋艺进步不错,不愧是本相高徒。”   “做师父的真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啊。”穆衢叹道,“只是阎相时不时走神,孤王趁机钻空子罢了——阎相有什么心事么?”   这时,阎先从外面走来,在阎永安附近耳语几句,穆衢窥见阎永安脸色微沉,便知道殷策命成功躲过了一劫。    ☆、青兽之六变化      相府。   烛火摇曳,殿内亮如白昼,阎永安倚在榻上,双目微阖,底下青兽四将争论不休,至今没有任何结果。   任浮云道:“想不到殷策命年纪轻轻,武功身法诡异莫测,让人探不出深浅!”   程纷眉头深锁:“他有意躲闪我们的招式,寻找机会一击制胜,便是为了不让我们看透他的实力,此人城府与武功同样深厚,确实是个少年奇才!”   “程兄,你这话有长他人志气的嫌疑啊!”王耒叫道。   狄浩思说:“看来王找了个不得了的家伙,只怕是用来对付阎相大人的!”   白玉阶上阎永安摇着羽扇,插了一句:“哦?你们觉得小子能如何对付本相?”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面色紧张。   阎永安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幽幽道:“小子若有反我之心,本相不在乎这青兽的江山易主传承……穆衢啊穆衢,别让本相失望!”   绵长的的阴雨天终于结束,夜幕降临,星光逐渐显露,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今日是满月,九华允借着月光在案前写字,房内并无烛火,月光洒落倒映出她伏案的身姿,这时披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上,站在墙边阴影处的人走了出来,将毯子重新给她披上,九华允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神邈,你还未离开?”九华允后知后觉地回头,顺手裹紧毯子,只见一少年半身染上月光,其身形瘦弱,与她九成相似,面容清秀略带稚气,永远是淡淡的表情。   神邈是天煞门的顶级杀手,二十多岁仍是个大男孩的模样,有了青王的财力支持,九华允重整天煞门后将其改名为影刃,将散落在江湖的旧部杀手都招了回来,神邈便是其中一个。   他与大多数收钱买命的杀手不同,他是个有原则的杀手,因此才会在天煞门没落之时选择成为影刃的一员。   今日青兽四将前来试探,九华允回房换衣的间隙,便让原先易容成她模样的神邈替身上阵,才将人打发了去。神邈武功深不可测,模仿能力之强,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契主这般娇弱,怎能不派个高手在身边保护?商尹说过,你的命非常重要,无论如何都不能受到伤害。”黑暗中神邈的黑眸发出亮银的光,如剑般锋利,如刀般冰寒。   “我并非你想的那般不会自保啊。放心吧,殷策命有殷策命的手段,我如今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九华允声音略带沙哑,“今日多谢你了,神邈,且去歇息吧。不久的将来,还有一场大战在等着我们。”   神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九华允趴在桌上,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   春寒料峭,想来是近日睡得太晚,不小心感了风寒,自从九华瑜死后她就很怕进入深眠,梦中一遍遍重复阿瑜被人捏爆头颅的血腥场面,与江夷屠宰场那一幕重叠变换……他们将活生生的人视为肉块,人性残忍至此,无论是失去至亲之痛,还是对人心感觉失望,那种痛入骨髓的绝望与恐惧,导致她的心脏一阵阵抽痛……   有时候半夜痛得醒过来又昏过去,生不如死,若非欠了青王一条命,不忍见苍生受苦,她宁愿一刀了此残生,亦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惜。   有时候她想起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否已经报了国恨家仇,重建故园,早已派人满天下地寻找她和阿瑜的踪迹,但她至今没法原谅曾经抛弃她们的那位兄长,阿瑜已经不在,再见不如不见,她无法忘记那一日他离去时对她造成的阴影。   “殷策命,殷策命……”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呼唤的声音,九华允醒来已是冷汗涔涔,看见穆衢放大在眼前的脸,立即整饬面容,挤出一个笑容:“王啊,何以深夜来到桃苑?”   穆衢见他脸色苍白,关切道:“可是心疾又发作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又……?   九华允悻悻道:“王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桃苑内藏着影刃的杀手,穆衢是特许通行的人之一,自是没有通报就能深入桃苑,九华允几乎每次都会被突然冒出的穆衢吓到。   房内的烛火被点了起来,穆衢看似很高兴的模样,道:“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殷策命——孤王找到治好你心疾的办法了!”   九华允额角一跳,第一个反应是:原来他还没放弃啊……   “爱卿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穆衢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了,“唉,看来在治好此病之前,你都是保持怀疑态度,那么只好请爱卿暂时配合孤王的行动了。”   九华允正疑惑,只见穆衢拍了拍手,崔行出现在门边,将一碗药置于她面前。   “无论如何,孤王这是为你好。”穆衢坐在一旁,双手撑着下巴,一副相当期待的神情,“爱卿快试试,这可是孤王替你求来的仙药,一百年才一次啊。”   “仙药?”九华允将药碗端近,仔细嗅了嗅,一股焦味,道:“王是不是受了神棍蒙骗?这明明是将烧焦的符纸扔进水里,江湖骗子常用的驱魔骗局……”   穆衢怔了怔,道:“殷策命,你果然料事如神啊,稍稍一闻就知道是什么。”   “王不可再花心思在这种小事上面了,臣的身体如何臣心里有数。”九华允起身正欲去倒掉,却被穆衢阻止,穆衢道:“孤王便说实话,这是孤王从祖宗的遗册上看到的法子,你知道青兽的天师一脉吗?”   九华允露出迷惑的表情:“天师?”   穆衢沉声道:“孤王让你起死回生的长命丹,便是出自天师一脉。古时穆家施恩天师一脉,故天师保穆家香火不断绝,王储以血养长命丹,可作续命之用……”穆衢观察殷策命的神色,见他平静如旧,原来早已清楚当日他救他一命之事。   “咳咳……”穆衢好似有些紧张,紫眸一闪,摸了摸脑袋,“孤王自遗册中得知天师一脉的存在,亲自寻到如今的天师后人——并将你的情况告知,天师说……”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锥心咒是命定的诅咒,附于双子之一,在母胎中力量会逐渐流失为手足的养料,要解此咒必须逆天改命。天师已经为你施法,圣督只要喝下这碗仙药,便能摆脱折磨。”   九华允静静地看着穆衢,好一会才问:“臣若是喝下这碗药,王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穆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飞过可疑的红晕,低声道:“能有什么代价呢?反正孤王作为一国之主,能给的都给得起……天师也没说会有什么代价,只是看在孤王出身穆氏,才应允了孤王求药而已。”   九华允犹豫了下,微微颔首,仰头将药喝了下去。   “天色不早了,孤王就不便打扰圣督休息了。”穆衢站了起来,心情似是很好,“希望明日能看到圣督气色好起来。”   “殷策命恭送王。”   这一夜,九华允睡得特别沉,竟是一夜皆无梦魇缠身,本来将信将疑的她,不得不对这位传言中的天师另眼相看。   此后果真如穆衢所料,九华允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原先无精打采的模样变得神采奕奕,肤色逐渐红润起来,最近的吃食也变多了。   九华允从没想过拥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是如此愉快的事情,从前因心疾不能习武,现在她可以修炼内功、飞檐走壁,有了内力之后以前学的招式都变得强了许多,她靠着印象回想在鸩宫所学的麒麟功招式,将一招一式演练出来,配合打坐调息,不到一个月就成了一名出色的武者。   托了穆衢的福,她总算摆脱了从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宛若重获新生、凤凰涅槃!穆衢自然很高兴见到她这个模样,每次前来桃苑商榷政事时,总感觉对面的人在一点一点地蜕变,越来越引人注目。   而这个时候,觉察到君王变化的九华允,重新将真面目掩饰,将自己隐藏在一张黑面纱之下。   穆衢感到有些奇怪,不禁问道:“爱卿近日为何总是以黑纱罩面?”   九华允答:“臣感了风寒,怕传染王。”   那之后也没见殷策命将面纱卸下。   穆衢猛地站起来,感觉双目一阵晕眩,殷策命正欲去扶,却被他挡了回去。   任谁都看得出来,穆衢有些不高兴,紫眸里藏着的冷漠终是被逼了出来。   “臣送王上回宫。”九华允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必,有崔行。”   九华允立于门前,遥遥望着穆衢离去的身影,感到隐隐不安。   穆衢回去大病了一场,睡梦中总是喃喃一个人的名字。   殷策命。   崔行相当不安:何以在这个关头,王突然病倒?于是匆匆派人请来了殷策命。   隔着薄薄的帘子,穆衢隐隐约约看到守在外头的人,不知是梦是真。   殷策命道:“臣会在这里陪着王上。”   穆衢似觉得心安,沉沉地睡去了。   崔行守在外面,心细如发的他早已发现了些什么,他觉得王太依赖殷策命了。他看过殷策命的武功,不似青兽的人,若有一日殷策命离开,王会怎么做呢?   很多事情还未理清,第二日,宫变爆发。    ☆、青兽之七连环计      “有刺客!有刺客!”   九华允守在君王侧已过一天一夜,忽闻宫人杂乱的脚步声,朝门外眺望——只见玉泽殿的方向,火光冲天!   “这是……冥火!”火光带着淡淡紫焰,九华允想起杀手界有一种蔓延迅速极快的火种,名为冥火,以尸油做引,火势凶猛,毁坏性强大。   崔行立即奔了进来,切切道:“圣督,阎相的人马过来了!”   来得如此之快么?九华允面不改色地问:“阎相呢?”   “没有看到踪迹。”   既然选择这个时候逼宫,看来也是筹划多时,阎永安这老狐狸当真是坐不住了!   崔行神色焦急:“玉泽殿被破,叛军马上攻过来了,请圣督立即下决策!”   “商尹、神邈!所有人往桃苑撤退!”   隐藏在暗处的二人陡然现身,崔行一惊,没想到殷策命还留了一手,正欲上前带穆衢离开,被殷策命挡下。   “崔行,你且与神邈留下,挡住一波敌人。”   “……在下不能离开王半步。”   “你信不过殷策命么?!”   崔行一噎,大步朝外走去。   九华允掀开帘子,一探穆衢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便让商尹背上他进行撤退。   “统领!”   士兵们见到崔行独身出来,纷纷站得笔直,气势如虹!“请统领下令!吾等必誓死保护王上!”   这些人皆是青兽最忠诚的战士,听令于崔行与王,从很早之前,崔行便已在培养可以信任的部下。   大量叛军从玉泽殿方向涌来,黑压压一片,领头的竟是四将之首——任浮云!   “尔等速速投降!臣服阎相者一概不追究罪责!交出青王者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崔行拔出佩剑,怒道:“任浮云!你这逆贼!”   任浮云见崔行离了穆衢身边,于是开始挑拨离间:“你这青王的走狗!殷策命算什么东西,入宫不过几个月,偏得青王如此信任,你可知他安的什么心?”   “权倾朝野的阎相怎么怕起一个小小的殷策命来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过是想篡位!”   崔行带头冲入敌群,以一杀十!“所有人随我来!将叛贼杀光不留!”   “放弃吧崔行!我们的人马是你的十倍!交出青王,束手就擒!”   “废言!”   长剑一挥快如闪电,崔行身形飘忽不定,瞬间砍下敌军头颅!   宫女四处逃散,喊杀声尖叫声交叠在一起,忽然空中惊雷起,黑压压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   神邈带着影刃杀手绕至敌军后方,身法如鬼魅,杀人于无形,截断了后援的路!   与此同时,无数黑衣人从天而降,与影刃杀手相互厮杀,对方的数量恰是影刃的两倍,神邈等人且战且退,后与崔行会合。   崔行道:“天水阁的人?”   “正是。”神邈飞镰一出,空中回旋,一下伤了六七名敌军!   环视战场,除了任浮云,四将缺三,其他人都去了哪里?崔行看到神邈仍保留实力,忽见北边信号弹炸开,立马大声道:“所有人随我撤退!保护王上!”   崔统领一言使众人皆以为青王那边出了状况,一时敌军士气大振,友方却节节败退,在崔行的指令下迅速往后撤!而影刃众人已抽身离开,天水阁杀手协同任浮云的军队攻紧追不舍,势如破竹!   玉泽殿顶上,四周火海蔓延,阎永安立于屋脊之上,高举起手中金樽,冷笑道:“穆衢啊穆衢,都怪你太过信任殷策命,本相只好将你们一并除之!”   “真不知你的自信从何而来。”忽而一道黑影自火海中飞出,跃上了殿顶,阎永安一眼就认出了他,手中金樽“啪”一声捏碎——   “殷策命!你怎会在此?”   殷策命道:“自我入主桃苑之时便开始谴人秘密四处挖掘陷阱,狄浩思将军、王耒将军踏入桃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深陷机关之中,很不幸,你的秘密军队已被在下瓦解。阎相,你若无不臣之心,今日也不会有此下场。”   阎永安脸色阴沉,低声道:“然后你用撤退的信号弹让我们认为青王已经受我方控制,让崔行引任浮云他们进入机关范围,一网打尽么?”   殷策命不动声色:“好说,不过此计只能骤效一次,机关无眼,崔行不会将人引入桃苑,我自知你留了后手,所以,我也留了后手。”   阎永安幽幽一笑:“不管你留了什么后手,你们的人相对我们的大军,不过以卵击石,下一局便让你等全军覆没!”   撤往桃苑的路上起了浓烟,任浮云追至青鸾宫附近,预感不祥,于是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   只见崔行的人进入浓烟后消失无踪,任浮云气得青筋暴跳:“可恶,殷策命又在耍什么诡计?”   旁边一名黑衣人道:“任将军,我等先行探路!”   “好!”任浮云心道:天水阁名不虚传,果然一群不要命的杀手刺客!   一队黑衣人进入浓烟后,忽然传来一阵惨叫声!任浮云吓得脸色煞白,这烟雾甚是诡异,竟能杀人于无形?   ——不对!一定是里面藏了敌人!   任浮云当机立断,下令道:“箭雨队准备!敌人就藏在浓雾里头!”   士兵们让开一条大道,箭雨自后方发出,密密麻麻冲向浓雾——箭势之强仿佛要冲开迷雾!   “啊啊啊啊——!!”   果不其然,里头传来敌人的惨叫声!任浮云继续下令:“继续放箭!直至敌人全部击倒!”   然而,待到第二波箭雨发出,突然从迷雾中飞出无数一模一样的羽箭,阎相的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波下来折损了三成人马!   任浮云翻身打了个滚,高喝道:“立盾!箭雨继续!”   可恶!没想到敌人也派了箭雨队!目前宫中就只有两支箭雨队,一支由任浮云掌控,另一支由程纷和狄浩思共同掌管,难道……   双方厮杀不停,这时后方士兵一阵惨叫,任浮云内心一惊,大声道:“发生什么事情?!”   “报告大将军!后方箭雨队遭袭……正是崔行率领的人马!”   什么?那么现在与他们正面火拼的人马是……   登时明白了什么的任浮云站起身冲进迷雾,喊道:“快停手!快停手!我是首将任浮云!程纷你在哪里?”   “任将军?!”迷雾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狄浩思!   这时,乱箭之中任浮云抵御不及,闷哼一声,低头一看——胸口中了一箭!   闪电划破天际,“轰隆”一声巨响,雨水滴落在和祚的大地上,其势越来越大!   “阎相,很抱歉,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檐上两人仍在对峙,雨水顺着脸颊流下,阎永安与殷策命纹丝不动,眸子只有彼此,战火在迅速蔓延!   大雨倾盆,玉泽殿上冥火逐渐熄灭,这场雨来得及时,确实如殷策命所言——天佑青兽国祚!   阎永安阴测测地问:“那小子在哪里?”   殷策命道:“王正在我方保护中,阎相不必惦记了。”   “本相现在还有一个选择!”阎永安目露凶光,“那便是——杀你!只要你死,青王必然会乱了阵脚!再者,即使四将中计伤亡惨重,你们仍是弱小得可怜,不堪一击!本相多年培养的势力,岂会一朝亡于你手?!”   殷策命嘲讽道:“唉,那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阎永安鬼魅般的身影转瞬便攻了过来,袖中无形刃刺向殷策命心口,殷策命身形一斜,右手撑地,足尖轻轻一带,躲开致命一击!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你不是本相的对手!”阎永安冷笑,左掌闪电般击向殷策命,后者避无可避,胸口挨了一掌,旋即身形微偏散去了六成掌气!   “呃……阎相好身法。”殷策命与之拉开距离,抹去嘴角鲜血,面上毫无惊慌之色,“而我却习惯以多欺少——出来吧!”   嗖,嗖,两道人影跃上殿顶——竟是程纷和程兼兄弟!   阎永安面露愠色:“程纷你——”   殷策命道:“阎相莫不是忘了,之前我不是说少了一个人么,没错,就是程纷程将军。”   “你居然敢背叛本相!”   程纷面不改色道:“程纷从始至终只忠心王一人,阎相你太令我失望!”   阎永安喝道:“忠于一个庸君?呵!真是一条蠢狗!”   程兼道:“哥!莫要与他废话!”   稍一分神,阎永安再看向殷策命所在,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逆贼,受死!”程纷一枪挥向阎永安,却是轰塌了他脚下的瓦片,殿顶破了一个大洞,阎永安落入殿内,此时玉泽殿内皆是烧焦的事物,四处封闭,一人皆无。   双方箭势已收,狄浩思连忙将任浮云胸前的箭拔下,士兵们团结一致抵御崔行带领的军队,再一次全面交战!   从始至终殷策命所言设在桃苑的死亡陷阱只是个幌子,真正的陷阱是促成敌军相互残杀的迷阵,狄浩思、王耒一进桃苑就被误导了方向,最终导致与任浮云相互厮杀!   虽然殷策命的一连串计谋使三将率领的军队伤亡过半,但青王的军队人数仍然差得甚远,崔行陷入危险之际,青王竟是凭空出现在战场——   “所有人停手!”    ☆、青兽之八不负此生      “所有人停手!”   当此危难之际,青王现身战场,吸引了双方所有人注意力!   任浮云隐忍着伤势站起,愕然看向狄浩思,问道:“青王怎么会出现在此?”狄浩思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难道……中计了?!   穆衢身边紧随着殷策命,任浮云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马上顿悟了什么,“阎相呢?!阎相何在?”天水阁的杀手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任浮云一愣——原来阎相行踪早已不在掌控之中。   “任将军,弃兵投降吧。”穆衢紫眸一凛,不紧不慢地道:“局势已经在吾等掌控之中,所有人听着——”他忽然提高音调,“阎相已就戮,弃兵投降者,从轻处置!!”   阎相已死,叛兵失主,人心动摇,顷刻间已失去战意!   “——这是孤王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莫再执迷不悟!”   局势呈现一边倒,崔行带领的士兵猛攻过去,敌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弃兵跪地,只剩下小部分勉力抵抗的残兵败将还在挣扎,直至退到北门附近,余下的人全数抱头投降!   殷策命附耳道:“王,臣去看阎相那边的情况。”   穆衢微微颔首,殷策命转眼消失在原地,穆衢扫视一眼满地的兵器,大步走向被崔行控制的任浮云、狄浩思和王耒三人,质问道:“你们可知罪?”   三将之中,狄浩思最先投降,其次是王耒,而任浮云因身受箭伤被崔行擒获,始终一副倨傲不屈的模样,目光凛凛望向年轻的君王,道:“想不到你还隐藏了如此实力!”   穆衢紫眸微眯,道:“任浮云,孤王且问你,阎相的天下可是你所皈依?何以你如此忠心耿耿?”   任浮云狠狠咬牙,反问:“王啊,若无殷策命,是否你永远不会有翻身的一日?”   穆衢沉默,半晌才答:“殷策命,只是过程。”   过程?因与果……皆在于自身么?   “哈哈哈……!臣明白了……”任浮云无力垂首,神态有些癫狂,“……而今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对么?那王……打算如何处置任浮云?”   “你可知阎相如何教导孤王的么?”穆衢眸光微敛,透着与生俱来的冷漠,“听话的狗可留,叛乱弑主之徒,一并清之。”   他转过身,长袍拂地,语气冰冷。   “崔行,杀了他。”   另一边,阎相陷入封闭的玉泽殿,与程纷程兼一番厮杀后,神邈突然出现,将其逼入玉泽殿的地下密道之内。   阎永安急急而奔,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溢出鲜血,带走了大部分的体力,视野开始模糊不清,他从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权倾朝野,生杀予夺,最终却落得在这昏暗地宫中逃命的结局!   ——不,这不是结局!绝不是!   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一个劲地往前飞掠,身后死亡的脚步声不断接近,心跳如捣雷,紧张到了极点。   扑通扑通扑通。   密道尽头是一间密室,阎永安走进一看,四处是古旧的卷轴,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正欲退离之时,他忽然听到机关启动的声音,回头一看,脸色煞白——石门已然缓缓关上!   “放本相出去!放本相出去!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只要放我一条活路,本相什么都给你们!本相——”   石门之外,殷策命神情淡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玉泽殿经过一场火劫,损坏过半,殷策命回到殿顶之上,与神邈、程氏兄弟会合。   殷策命叹了口气,道:“已经结束了,辛苦各位。”   神邈注视殷策命,道:“契主神情似有几分怜惜。”   “别误会,我不过是在可惜今日死去的人。”殷策命眺望青鸾宫的方向,目光迷离恍惚,“太多了。”   神邈淡淡道:“你早该习惯了。”   殷策命右手虚握成拳,掩唇轻咳,眸中透着哀伤,“怎么可能习惯?苍生何辜……”   忽而一道身影连闪,出现在殿顶上,正是商允。   殷策命问:“情况如何?”   商允道:“青王下令斩了任浮云。”   殷策命一怔——这倒是出乎意料。   当日在桃苑,她对穆衢说:“四将服从阎相,各有用心。程纷有程兼牵制,未必会与我们为敌;狄浩思不过见风使舵之徒;王耒只信任权力;而任浮云,生来倨傲,不喜弱者,若王能让他彻底信服,任浮云将为王所用,并且是一大助力。望王好生掂量。”   却没想到,穆衢最终还是斩了任浮云,他到底在想什么?   翌日早朝,玉泽殿前,青王宣布整顿朝纲,清剿阎相残党,并实施轻徭薄赋政策,封程纷为四将之首、程兼并入四将之一,封殷策命为相,这场宫变的最后,在众人努力之下成为青兽盛世的开端。   青王派程兼清查相府时,殷策命随行。   阎永安靠各种不正当手段搜刮来的财物皆藏于相府地下,当侍卫们翻出一箱箱沉重的金石,在场众人不禁咋舌,阎相贪婪竟到了如此地步!程兼将此事公诸于世,引得众怒,阎永安这厮怕是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在相府,殷策命发现一个与阎永安长相相似、性格截然不同的人——阎先。   宽敞的院子里跪着数百名府内侍女侍卫,阎先便混在这些人之中,清点人数的时候,殷策命注意到了他。   “此人是谁?”殷策命问。   程兼道:“听闻阎相有一位弟弟,长年受其欺压,想来便是这位。”   只见阎先跪在地上,头垂到地面,浑身瑟瑟发抖,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程兼侧头问:“殷相打算如何处置?”   殷策命道:“此人乃是王点名特赦,送进宫里。”   程兼怔了怔,心生好奇,殷策命解释道:“此事是受王特地吩咐,王幼时与阎先交好,他从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自从阎永安带走后他就一直这样,如今脱离魔掌,王定然感到欣慰。”   程兼点了点头,便让人将阎先带走了。殷策命望着阎先,总觉得他非是神志不清那么简单,想来应是个痴儿,所以才受阎永安欺凌么?   五王纪194年四月,桃苑中的桃花逐渐绽放,枝头又抽新绿,崭新的事物,崭新的生活,难得的悠闲,九华允躺在藤椅上,感到格外惬意。   “殷相。”   熟悉的嗓音传来,九华允睁眼,看见穆衢双目含笑,便坐了起来,跃下藤椅,道:“臣参见王上。”   “爱卿免礼。”穆衢心情极好,眼下连崔行也没随行,想来对殷策命很是放心。穆衢拉起九华允的手腕就走,笑道:“每年这个时候孤王都喜欢来这儿赏花,今年陪孤王看花的人换了殷相,也算是一件美事。”   九华允问:“以前陪王的人呢?”   “小时候是阎先,后来一直是崔行。”穆衢顺手拔开挡路的桃枝,“阎先回来了,崔行也在,更庆幸的是有你。”   草地上,穆衢双臂交叉枕着脑袋,桃花的花瓣落在脸上,他轻轻地吹开,看向旁边坐着的殷策命,笑了起来:“殷相总是这般拘谨,莫不是怕了孤王?”   九华允回头,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何来拘谨?”   穆衢紫眸微微一眯,“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如何?”对方点了点头,他忽然坐起,搭上殷策命的肩膀,附耳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像个姑娘家!”   九华允骨子里头就是个大家闺秀,即使席地而坐,坐姿也十分端正,说起来还是因为有穆衢在,倒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穆兄别取笑我了。”九华允轻轻推开穆衢的脑袋,看上去有些为难,索性盘腿而坐。   穆衢又重新躺了下去,目光逐渐迷离,幽幽道:“殷策命,青兽幸甚有你,若不是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扳倒阎永安的勇气。穆衢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个兄弟。”   “我不过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倒是穆兄啊……殷策命心中一直很感激你,若没有你,我不会重新活过,也不会有一副健康的皮囊,你也许无法理解……常年体弱、受心疾所困的我,拥有健康是多么宝贵的事!我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自卑、懦弱,受各种条件限制……”她说着说着,竟是忍不住流下泪了,吓得穆衢愣住。   从小她就在仰望哥哥的身影,她想学武,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不能习武的先天缺陷让她失去了许多,别人两三步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她却需要十几步去周旋,悬殊的差距令她始终不能释怀,深感自卑和困扰。   而后来,她懂得了借用他人的力量,变得更加聪明,只可惜——她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若是早一些遇到穆衢,是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多谢你,穆衢。你于我有再造之恩,只要是你的命令,殷策命蹈汤赴火在所不辞。”   九华允心想:若此后能长留青兽,倒也……不负此生。    ☆、王相之一意料之外的重逢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经过冥火之劫的玉泽殿已然修葺翻新,大殿纤尘不染,熠熠生辉,彼端朱漆方台的青鸾座上,穆衢一身金绿王袍,尊贵华美,气势凛然,只见这位年轻的君王正在低头寻思,眉头微微蹙起,底下大臣们或进谏,或讨论,大殿上一片热闹。   守在青王左右的人分别是阎先与崔行,离开阎永安后,阎先的状态随着时日推移逐渐恢复正常,虽然平日里一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模样,比起之前时常崩溃、情绪不稳定的模样已经好了许多。   尚书令刘文羽进谏道:“法令推行至今已见成效,百废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免重税之苦,实乃苍生之福。但阎相的影响过于深入人心,黎民百姓始终摸不透国主真意,对王上一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和祚春意正浓,王上不如举办一次十里巡游,与子民同乐,让众人接近王上、了解真正的王上,实有利于王稳固民心并赢得民心。”   紫眸一闪,穆衢眼里有微弱的笑意,道:“爱卿言之有理!”   “且慢。”程纷道,“王上万金之躯若是暴露在外,只怕有心人遥遥一箭便可取王之性命,怎可冒此奇险?”   大臣们讨论激烈,有人说加派侍卫,有人说换牢固的车辇,但刘文羽坚持王上必须露面,方能使百姓信服。   争论了半日,穆衢见下方站在前排的殷策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唤了声:“殷相。”   青王开口,文武百官立马安静下来。   九华允微微抬头,只见穆衢冲她笑了笑,问道:“殷相的意思呢?”   她一旦沉浸在一件事中就很容易忘记了时间,近来九华允练功疲惫,却也坚持前来早朝,适才尚书令提议巡游时,她还在钻研青鸾剑的奥妙。   九华萤不紧不慢地道:“刘大人立意自是好的,王若有意,并无不可。巡游之日,殷策命会陪同左右,护王周全。”   穆衢很是高兴:“殷相有心,此事便择日进行吧。”精神抖擞地站起身,“退朝。”   青鸾剑剑出如青虹,俊逸潇洒,轻盈如风,是适合女子使用的剑。自从九华允耽迷武学,穆衢赠其家传青鸾剑谱,九华允大感兴趣,每日一有空闲便藏身桃苑练剑,专注之下剑法进展神速。   灼灼桃花盛开,漫天花瓣飞舞,九华允一袭白衣,长发束起,额前刘海半掩侧颜,她手中持着一把剑身银白、剑柄处有明珠的宝剑,此剑出自天煞门宝库,是神邈特地取来的,名唤拘风。   一套剑法舞毕,九华允感觉体内真气快速流转,这时听到一声轻笑,莫名剑气袭入九华允的感应范围,拘风上翻,脚踝一转,将剑气回敬了过去!   暗处的人只好将剑气化消,问道:“你会青鸾剑法,可是王族之人?”   九华允心头莫名一跳,沉声道:“现身,否则无可奉告。”   她心道:外围的影刃无一惊动,此人身法着实了得,若非突然发出剑气,恐怕我也无法觉察吧?   白芒中,一人飞身而下,衣袂飘飘,身姿俊俏,与她一样的素衣,一样长发高束,一股莫名熟悉的气息自银白面具后透出——那一瞬间,九华允惊得浑身一震,潜意识地侧过了脸。   对方奇道:“你不是要见我?为何却避开目光?”   九华允道:“你戴了面具,这对我不公平。”其实她有些心虚,说不上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   白衣少年似觉得遗憾,淡淡地说:“总会见面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希望到时候能再见你一面,与君试剑。”话声刚落,少年仿佛从没来过一般,消失在原地。   九华允猛地回头,空见落花满地,心头不免几分失落。   已是亥时。藏书阁外传来说话声,似有人欲见青王。穆衢批完奏折,王冠还没卸便趴在桌上,闻声,蹙眉,高声道:“崔行,将人放进来!”   没过多久,只见阎先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磕头,道:“参见王上!”   “你怎么来了?”穆衢直接越过方桌,将人扶起,拉了上来,“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这么拘谨。”   阎先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好似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穆衢笑说:“诸事繁忙,想来这些日子没有与你好好聊聊。坐下吧,阎先,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穆衢一把就将人按在御座上,吓得阎先手脚都不知放在哪,“这是王的位置,莫要折煞了小的……”   “我坐得你怎么坐不得了?莫忘记小时候我们常常睡一张床——”   “哎呀!王怎么还提起那么久远的事……那时候小的并不知道您是王储啊,若是知道,哪来的这么大胆……”   “唉,你像小时候那样胆子大一些该多好,这样孤王也不会担心你了。”穆衢抚摸着他的脑袋,仿佛在照顾亲弟弟一样。实际上阎先比他大不少。   阎先神色窘迫:“王又在取笑小的了……”   穆衢奇道:“难得你主动来寻我,真是稀奇,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阎先一愣,立马想了起来,道:“启禀王,小的在宫外游荡听到了不少坊间传言,不知是真是假……他们说三月前鸩王的军队将留守中域的傲楚兵力全数清剿,血染十里,并占据了西北荒境,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对傲楚造成极大的影响……”   穆衢目光一沉,微微颔首:“早有听闻鸩国太子回归中域复国之事,众说纷坛,各执一词,综合种种言论可以看得出这位曾经落难的鸩国太子、如今的鸩王,乃是一位百年难见的奇才,城府深沉,用兵如神。傲楚乃四方第一强国,便是青兽也得每年向其进贡,当年鸩国因傲楚施压,民不聊生,国君一怒之下对其开战,才导致了国破家亡的结局……如今九华冥必是为了复仇而来,虽然战力悬殊,但此人可堪成为傲楚之强敌!”   阎先踌躇道:“听说鸩王准备了三年之久,才有今日的成就……若是傲王反击,恐怕……”   “哎,阎先你看得太浅了。”穆衢的紫眸溢出浓厚的兴趣,“九华冥与傲王资源上的差距何止是一个等级,听闻九华冥凶名卓著、雷厉风行,常领兵亲征,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这般狠厉的人居然能隐忍三年才动手,可见其城府之深,所以才有之后的连胜成就。”   年轻君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狮子一旦露出爪牙,便是群雄称臣之时。”   阎先愕然:“原来王早已暗暗关注鸩王的事迹……”   穆衢叹息:“作为一方之主,吾必须时刻关注天下大势,否则什么时候被吞并也说不清。”   “有王这般的明君,青兽必定国祚绵长……”话声刚落,阎先面露犹豫,又道:“还有一事,不知王是否听说……鸩王出现在青兽的传闻?”   穆衢身子一震,竟是脸色都变了——是了,九华冥若想复仇,彻底摧毁傲楚,必然会先借助他国的力量,目前还没打听到鸩王与哪一国有联系,莫非他第一个盯上的便是青兽?   青兽与傲楚仍有合约在,无论与哪一方合作,必定会得罪另外一方!没想到青兽刚刚太平,这么快就要卷入战争……   七日后,青王出巡。   青王辇驾以青白为主,白纱泛青,若隐若现,可见帘后青王的面目。八人抬辇,崔行领队,一众侍卫护在左右,殷相随行在辇驾前,队伍每隔五步安排一名手捧花篮的宫女,篮中满载自桃苑采集的花瓣,风中撒花,香扑满路,当真是和祚城中一大盛景。   自宫门往东到东城门,十里巡游,十里桃花。百姓们聚集在路两旁,一双双期待、踌躇的目光投向辇驾上的君王,穆衢感受到众人的注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朝子民招手。   “王上原来生得这般英俊啊……”   “快看快看,他看过来了!”   姑娘们一起哄,气氛一下子变得融洽起来,仿佛多年的隔阂悄然打破,民心在一点点向王权靠拢。   穆衢似松了口气,笑道:“孤王的子民原来也可以这般可爱,真是不枉此行,回去定要好好奖赏尚书令。”   九华允笑着说了句:“恕臣直言,王觉得可爱的是姑娘们吧?”   “这嘛……”穆衢摸摸下巴,竟脸红起来。   忽然前方传来崔行高喝——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挡王上的道?!”   穆衢掀开面前纱帘,遥遥一望,似有所察,沉声道:“崔行,让他们过来。落辇。”   此时队伍已行至中央广场上,地方开阔,人群聚集,正是看热闹的好场所。   在青王的命令下,侍卫们退至两旁,前方拦路的人马逐渐出现在视野中,九华允忽而感到一阵心慌,猛然睁大眼睛——只见领头的那名少年箭步而来,面如美玉,精致完美,凛凛身姿,举动如行云流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中藏着一抹戾气,如堕霜天的冰寒,令人不寒而栗,越是深陷,越感无力……    ☆、王相之二双子之战   迎面走来的三人似若神祗天降,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领头的少年一袭金丝滚边的深黑锦衣,风采出众,俊美绝伦,隐隐一股王者之气,不容小觑。跟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人,一个是顾盼生姿、温柔可人极具大家风范的美人,让人一眼难忘;另一人似是侍从,眉目凌厉,沉默寡言,身材挺拔,步伐毫无破绽,一眼便能看出其实力不凡。   ——九华冥!   自荒境一别,短短几年,他已经迅速成长起来,越发耀眼而夺目,冷酷的眉眼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度,年纪轻轻便已是一方霸主!   九华允浑身都在颤抖。   任凭光阴流逝,时过境迁,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日在桃花树下戴着面具轻笑的少年,与如今出现在青王面前,面若冰霜、深不可测的他,分明是同一人,却又有几分不同,九华允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否隔了三年之久,即便手足至亲也会变得难以揣测?   鸩王堂而皇之出现在青兽都城,并拦下国主的辇驾,仿佛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威胁,但九华冥只带了两个人——他该不会如此自信,认为区区三人就能将上百禁卫军不放在眼里?   崔行按剑的手出了细汗。   穆衢心思甫定,下了辇驾,脱口而出:“你便是鸩王九华冥?”   对方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九华冥面色如旧,毫无一丝诧异,深邃的眼眸仿佛望不见底,淡淡道:“闻名不如见面,青王果然是人中之龙。”   好冷……这该是挑衅吗?穆衢脸色一变,眼前的少年宛若冰雕的眉目透着若有若无的杀气,被他望进眼底如同堕入深渊,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九华冥非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狠角色。   穆衢紫眸一眯,淡漠迷离的眸光稍稍敛起——崔行注意到了他的神态,这是在遇到强敌的时候,穆衢偶尔会露出的神情。   穆衢不动声色地浅笑道:“不知鸩王亲临青兽国土所为何事?吾想,鸩王应该不是为了挑衅才拦截孤王的辇驾。”   挑衅?这时九华冥眯了眯眼,眼神仿佛在说“你还不是本王的对手”,他微微抬起下颌,神情倨傲而冷漠,却道:“吾既来此,以青王之聪明,应当明白吾之来意,端看青王抉择。”   一语隐含玄机,他穆衢听得懂,殷策命又怎么会听不懂?   只是今日殷策命沉默得可怕,穆衢感到了不对劲,看向右侧殷策命的背影,心想:莫非这是给他的考验么?旋即对鸩王道:“孤王既为一国之主,自然要为子民谋福利,便看鸩王所给的利益是否足够诚意了。”   九华冥垂眸,微微颔首,道:“青王想试探吾之实力,不如趁着现在人多,在众人面前比试一番如何?”   九华冥既然提出比武,但又不像单单切磋武艺那么简单,穆衢思及这一点,内心难免提高了防备,还未开口,便听崔行冷冷道:“鸩王欲与王上比武是假,只怕谋杀才是真。”   崔行一语,惊得众侍卫纷纷拔剑戒备,两旁围观百姓暗暗吃惊,退开了十步之遥。   气氛转瞬剑拔弩张。   只见九华冥轻轻摇扇,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似带惋惜:“吾身旁这位美人只是一位善于弄琴的琴师,不会半点武功;而玄鹰虽为近臣,但从不轻易杀人,便如同崔统领于青王,如影随形,忠心耿耿。何以吾只带了两人而且其中一位还是个弱女子,青王难道看不出吾之诚意么?”   穆衢目光一沉,心道:他将自己的女人带在身边,无非是想表明自己毫无敌意,从而让我等卸下防备,此女虽是国色天香,但传闻中凶名卓著的鸩王,难道会在乎区区一个美人的性命?   九华冥已经将话说得足够诚恳,但穆衢依旧保持戒备,淡淡道:“提出比试的人可是鸩王啊,孤王可不知鸩王的诚意何在。”   “看来是吾唐突了。”九华冥淡漠的眸子里竟是浮起一丝微弱的笑意,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白衣丞相身上,“其实,吾之所以有此请求,是因为之前偶遇一名天资卓越的少年公子,便口头约定下次见面定要切磋一番,交流武学。如今遇上,想来正是履行约定之时,因故陡然生了兴致。”   琴姬看着向九华冥侧颜,不由地一怔,心道:从未见过王展露笑意的模样,怎么会……   穆衢奇道:“哦?你偶遇之人,是孤王身边的人?”   “听闻他的名字叫做殷策命。”九华冥不紧不慢,字句之间透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来青兽之前,吾听说过四位青兽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两位成名多年,拥有难以撼动的地位,却被两位后起之秀以奇谋、诡计迅速推翻,并将其势力连根拔起。   “此四人的名字分别是——蔺华藏、阎永安、穆衢、殷策命。”   ——将穆衢排在四人之内,是因为顾及青兽之主的权威,九华冥显然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他明明清楚穆衢各方面都不如殷策命,为了赢得他的好感、维护他的自尊,三言两语间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九华冥确实是个让人难以揣测、极具魅力的王者,一番话令听得懂的人更加信服,听不懂的人只觉得这人更加高深莫测了。   而只有穆衢才听得懂其中的嘲讽。   片刻的沉寂后,穆衢面无表情地道:“殷相何故沉默不言?你与鸩王何时何地见过?”   这个时候的九华允简直紧张到了极点。不知不觉中,心头被莫名的恐惧占据,她不清楚为什么会怕,从小对这个哥哥只有顺从,莫敢违逆。三年未见,她已变得勇敢许多;穆衢的再造之恩,令她重拾自信。她没有理由再怕。而此时她真正害怕的是——九华冥认出她,进而引发一连串难以预测的变故。   若不是心底存留的一丝好奇,九华允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早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命运弄人,逼她不得不面对,她也不知道,若是被认出,她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个曾经抛弃过她和阿瑜的哥哥。   九华冥便答:“在桃……”   “鸩王非是今日才来到和祚。”九华允压低声音说道,“不久前在城中见过一面,那时候鸩王伪装而来,臣并没有认出。”   穆衢心存疑惑:近日并无殷策命出宫的踪迹,是有意隐瞒,还是……   “原来如此。”穆衢神色稍缓,又道:“既然鸩王与殷相有试剑之约,那孤王便当一回看客,顺便看看殷相的剑法进展如何——殷相,你觉得呢?”   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她都被九华冥吃得死死的,在兄长面前,仿佛她一点也没进步一样,这点九华允十分在意,心里有些恼怒,有些失落。她倒不知什么时候与九华冥有过约定了,九华允咬着牙心里道:现在拒绝还来得及吗?   “好啊。”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复杂万分,她仍一脸的云淡风轻浅笑轻言,“刀剑无眼,殷策命薄弱之躯,还请鸩王手下留情。”   九华冥一恍神,不禁喃喃道:“真像……”   后边琴姬秦蓁蓁低声与玄鹰道:“王何故失神?”   玄鹰摇摇头,犀利的目光紧盯白衣丞相,神色有几分纠结。   “殷相有些像本王的一位亲人。”九华冥脱口而出,眉宇染上了一份沉重的哀伤,但在人前他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一瞬间,恰恰被九华允捕捉到了。   九华允这才敢真正直视眼前的人,眼底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冷漠,几分失意。   哥哥……果然没有认出她。   三年来她经历了许多苦难折磨,容貌已经变了许多,加上先前残留的易容术、有意无意的掩饰,现在的面容确实与九华冥不大相似,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双子之间神思契合,即使他戴着面具,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影,为何他却认不出……   这正是她想要的,却非是她欢喜的。   穆衢觉察到殷策命面色不善,关切道:“殷相神思恍惚,有什么心事么?”   九华允摇摇头,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拘风剑,大步走进比武场范围。   一场剑光缭乱的顶尖剑诀,两人皆是天资卓越的少年奇才,强者相争,互不相让,双子之间的默契往往极其容易看清对方剑路,九华允在隐忍压抑,九华冥却试探逼近,青鸾剑与麒麟功的巅峰对决,成就了一场剑道佳话!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两名少年身法、剑法之快,应接不暇,几乎不相上下!   穆衢微微蹙眉,心道:殷相天分极高,但习剑太晚,尚不是九华冥的对手,而行剑之间见犹豫压抑,仿佛有意隐藏自身绝学,究竟为何?   青鸾剑强在剑技,麒麟功强在剑气,九华冥起初讶异于穆衢竟将青鸾剑传于殷策命,可见对其之器重,但殷策命的青鸾剑法十分奇怪,隐隐透着麒麟功的剑气痕迹……   九华冥一路试探,每每逼到对方即将使出底牌之时,总是被其狡猾的剑意混淆过去——这个殷策命,当真深不可测!   一回合结束后,九华允气喘吁吁,而九华冥不见丝毫疲惫,胜负即将分晓!只见鸩王长身而立,从容不迫,左手指腹轻轻摩挲麒麟剑剑身,不经意间扬起了嘴角。   这一切皆被秦蓁蓁看在眼里。   王……似乎兴致正浓。    ☆、王相之三裂缝   “暂时到此为止吧。”九华冥将长剑一甩,不偏不倚飞入后方玄鹰手中剑鞘内,他迈开轻盈步伐往前走去,经过殷策命身边时轻声道:“假以时日,殷相的剑上修为必定有极大突破,到时我们再来一场如何?”   “我无所谓。”九华允淡淡回应,退回穆衢身后,与崔行并立。   崔行撇头看了过来,疑惑道:“殷相脸色看来不怎么好,可出了什么差错?”   九华允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崔统领不必担心。”此时她心里十分担忧——连崔行都看得出她的不对劲,更何况穆衢,以及九华冥。   穆衢笑道:“鸩王远道而来,不如与孤王同回青鸾宫,孤王必让人布置盛宴以待,以表邻国之谊。宴后鸩王再细谈来意如何?”   九华冥眼角的余光一瞥殷策命,微微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鸩王。”   月轮高照,花香袭人,正是花前月下好时节,青鸾宫花园中,宫女成群结队出入布置,到了宴会将近之时,珍馐美馔琳琅满目,宫廷乐音回荡,舞姬们曼妙的身姿在月下摇摆。王宫难得有如此热闹的时候,青王性情温和,常常喜与宫女侍卫同乐,宴上一片融洽的氛围,围观的宫女们叽叽喳喳,穆衢却很喜欢这份吵闹。   一个穿着深蓝侍卫服的青年走过来,替九华冥满上一杯酒,退至穆衢身后,将脑袋压得老低。   “这是青兽闻名的‘春秋朝露’。”穆衢举起酒杯,与九华冥遥遥一碰杯,两人一饮而尽,喉间一阵苦辣,随后是难以忘怀的绵长甘甜……   九华冥道:“多谢青王,得此美酒招待,是吾之幸。”九华冥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那名侍卫,眼底露出一丝迷惑,穆衢见状便道:“此人是孤王幼时玩伴,名为阎先。”   “阎……”九华冥略一思索,似若明白了什么,并不点破,反而问出了一直在意的事情——“青王,何以一直不见殷相出现?如此盛宴,殷相怎能缺席?”   穆衢紫眸微眯,道:“殷相身体抱恙,非是有意缺席,早知道鸩王如此心心念念,孤王应当在相府摆宴,你说是不是?”   阎先身子一震,猛然抬头,又低下了头,不敢随意说话。   “那真是可惜了。”九华冥微微垂眸,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右手边秦蓁蓁悄悄地看着他的侧颜,心知他十分在意,却不知缘由何来。   曲子演至下阙,秦蓁蓁将一杯茶推到九华冥面前,轻轻地说:“王今日一直心神不宁的模样,想来必是有心事。自遇见殷相起,妾身还是第一次见王露出那种表情,绝非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而是一种似若光阴倒转、往事轮回的沉重,却有亲切又温暖的感觉……”   九华冥眸光闪烁,诧异道:“有那么明显么……秦姐姐向来善解人意,本王确实是想起妹妹们了……”   “啊……原来如此。”秦蓁蓁却更加疑惑了,这个殷策命身上究竟有什么,何故会让王想起遗失的亲情?   人心之复杂,常人看不见万分之一。秦蓁蓁只知道九华冥身上肩负着沉重的责任,无论是对家族、对至亲,他都有无法割舍的感情在里面,自从攻下荒城后他一直在寻找妹妹们的踪迹,但九华允与九华瑜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一而再三地让他失意、痛苦、矛盾。   此来青兽,与青王结盟只是九华冥其中一个目的,寻回亲人是他心底最深的愿望,一想到此时妹妹们不知道在哪里受苦,一日没有看到她们,他就一日无法释怀。   九华冥眼神淡漠望着杯中的酒水,染上了哀伤的面容显得有几分苍白,秦蓁蓁心痛地看着他将酒一饮而尽,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见九华冥已有醉意,穆衢将金樽放下,若有所思,这时阎先对他道:“王担忧殷相的话,何不去亲自去看一眼?也好放心……小的来时看到殷相往桃苑方向去了。”   “果然他还是喜欢呆在桃苑。”穆衢眼底滑过微弱的笑意,便站起身,对阎先道:“鸩王有什么吩咐尽管满足,孤王去去便回。”   “是……”   一杯酒饮下,九华允呛得直咳嗽,白玉杯自矮脚桌摔落在地上,滚了一圈,静止。   酒易乱心智,她从不喜欢饮酒,今日却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念头,只因心里堵得难受,忍了良久的泪被辛辣的酒水呛得决堤而下……   九华允扑倒在桌面,内心纠结万分,茫然、怨恨、悲恸种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胸口,几乎压抑不住,右手狠狠地捶了桌面一下,一声巨响过后,她睁大眼睛,眼神尽是迷茫。   “你现在倒好了……可是阿瑜呢?阿瑜永远也无法长大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那不是哥哥的错……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埋怨,为什么哥哥要丢下她们……   矛盾又痛苦的心情,折磨得心里难受,九华允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好像从阿瑜死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心底的阴影在不断扩大、扩大……直至将自己吞没。   “……为什么……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她捂着脸,喃喃自语。   恍惚之间,仿佛听到蔺华藏的幽魂在耳边低语:“我死了,你也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那些死去的人……爹和娘亲……杨植、莫书、阿狗、舒振海、书天净、蔺华藏……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眼前,她受到惊吓,想逃离却动弹不得,心想为什么还不消散……最后他们化作一个十一二岁女童的模样,残缺的脑袋、血肉模糊的面容定定将她望着——   “阿姐,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   九华允睁大眼睛,顿觉遍体生寒,毛骨悚然,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脑袋沉沉倒在地上!   “殷策命?!”穆衢大步走来,将地上的人扶起,殷策命一副双目无神、魂不守舍的模样,穆衢瞥见桌面的酒壶,顿时心生疑惑——   这酒……是哪来的酒?   桃苑怎么会有酒?   在穆衢的呼唤下,九华允堪堪回过神,坐起身,轻轻将他推开,兀自垂着脑袋抹泪,一言不发。   “你是怎么了?”穆衢一脸担忧地将他望着,“我就知道你借言离开定是有心事……难得看到你如此反常的模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华允浮起一个微弱的笑容:“王莫要忘了,第一次相见,殷策命便是这个模样。”   穆衢一怔,紫眸微颤,低头沉声道:“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你应该有所改变才是,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作为兄弟,你难道要瞒着我吗?”   九华允将五指插入刘海,脸色阴沉,幽幽道:“可能是发病了吧……呵呵,我能有什么事呢?王不用操心了……”   “殷策命!你现在这个样子给谁看?!”穆衢一把将他拉到面前,逼其面对自己,“就算再怎么痛苦,穆衢也是会和你分担痛苦的那个人,你又何苦将我拒之千里之外呢?”   灵台一阵震撼,九华允怔怔看着穆衢,眼眶里噙着的泪又落了下来,穆衢看得呆了,方才一时激动,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红着脸撇开脸,尴尬道:“咳……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兄弟,一国之相,莫要忘记你的身份责任,千万打起精神来啊……”   “……是臣失态了。”九华允整饬面容,跪在穆衢面前,“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让王担心了。”   穆衢似有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九华允一怔,垂眸道:“穆兄。”   穆衢上前扶起他,柔声道:“策命,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不允许你自暴自弃,因为我不忍见你痛苦失落的样子,你让我……非常担心。”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紫眸里满是怜悯、关切、叹息,人无法拒绝一个人的真情实意,何况九华允本来就不是心肠冷硬之人。   她微微动容,只觉得愧疚,低下了头。   见到殷策命的情绪终于稳定后,穆衢便坐了下来,与他共饮茶水,问道:“告诉我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深深呼吸,紫眸透着一抹凌厉的光,“影响你情绪的人……可是九华冥?”   九华允脸色霎时一变!   穆衢抓住他的肩膀,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九华冥望见青王匆匆回到主座之上,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立于旁边的阎先给他倒上一杯酒,他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在发泄一样。   九华冥心中若有所思,喃喃道:“看来青王的心情不太好啊。”他轻轻旋转手中的玉杯,眯起眼眸。   方才十几秒的观察,九华冥发现青王肩上一片花瓣滑落,那是桃花,想也不想便知道青王去了哪里,见了谁。   青王表情带着隐忍,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对君臣之间必有隔阂。    ☆、王相之四请辞      白玉杯斜在地面,水渍仍未干涸,淡淡的酒香蔓延。   “穆兄不用想太多,方才我只是喝了酒,所以才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九华允轻轻一叹,眉宇染上哀伤,“勾起在江夷时一些不好的回忆罢了……”   从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穆衢就看出来了,殷策命的心事藏得很深,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他会渐渐淡忘——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他宁愿一个人掖着受着,也不愿与他人分享。   穆衢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的患难与共,还不足以让他放下心防么?或是说……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见殷策命从始至终没有动摇,穆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随口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忽而一阵风袭来,烛火猛然一晃,房内陷入了黑暗。窗边月光洒落,借着微弱的光芒,九华允俯身将杯子捡起,轻轻置于桌面。她站起身,顿觉脑袋一阵晕厥,不知是何故,神思始终有几分混沌,便摸索着去榻上躺下了。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别再喝酒了……   九华允将手臂枕在额门上,多亏了穆衢,她现在比之前清醒了许多,渐渐开始思索目前的局势。   这个时候,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始终是个□□,早晚会引起青王怀疑!   若非九华冥突然出现,她也不至于打乱阵脚,一旦九华冥认出她,她就必须面临青兽与鸩国两个抉择——如今他们已经见面,九华冥就算现在认不出她,迟早也会查出她的身份!   她从小就极其崇拜九华冥,她相信哥哥有这个能力!   连影刃的情报网都没有鸩王出现在青兽的消息,可见九华冥的保密工作让人始料未及的出色,支撑在他身后的强大势力不容小觑,只怕她远远不是对手。   必须尽快离开……   “神邈。”一声轻唤,黑暗中多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九华允道:“告诉商尹,此后你们影刃暂时隐于世,莫要再派人暗中保护我了。”   神邈心生疑惑,沉声道:“契主担心的是青王,还是鸩王九华冥?”   九华允坐起身,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已经初步达成了,你们不再需要我,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大业未成,你却意欲半途离开?”神邈微微一怔。   她双手十指紧扣,神情凝重,“接下来的局势非是殷策命能轻易左右。”   “你到底是怕了他。”神邈一针见血,淡淡道:“一个九华冥当真让你如此恐惧么?还是说你有什么隐瞒着我们……甚至青王?”   “莫再胡乱猜测,若你有真本事,亲自引领影刃去平定这个乱世。”九华允目光一沉,仿佛变了个人,语气冰冷。   神邈沉默。   九华允轻轻吐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忘记你们影刃成立的初衷,殷策命不过是你们完成理想的棋子,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也不会完全服从于谁——如今青兽内乱已平,殷策命的任务也到此为止,我们的合作关系亦然。”   神邈:“……我会转告。”   她闭上眼睛,低声道:“希望穆衢是你们所期待的那个人。”   夜里九华冥留宿青鸾宫,半夜未眠,伏案写信,玄鹰守在身侧。九华冥将信交予玄鹰,并道:“务必遣人送到玉邀手上,虽然不算重要之事,但玉邀见微知著,自会明白吾之想法。”   玄鹰微微俯身,正欲离去,见九华冥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驻步等候。   案上摇曳的烛火映入九华冥仿若深渊的黑眸,静静流敞的光华变化复杂,正如此时九华冥的思绪一样。   “殷策命……当真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九华冥沉吟道,“殷策命背后有一股势力在保护着他,若要查明他之身份过往,只怕要动用中域的人手。”   玄鹰写道:王是否过于关注此人了?   九华冥略一停滞,闭上眼睛,缓缓道:“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比起摸透殷策命的实力,吾更在意的是他的出身。”话语一顿,他的神情变得冷漠,目光如刀,“已经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了,我们必须加快动作,提早回到中域。”   烛火骤然熄灭,九华冥幽幽的声音回荡在房内——   “青王若不能为吾所用,他日除之。”   这一夜,三人难眠。   翌日清晨,青鸾宫中,侍女们正在服侍青王更衣洗漱,忽而一名侍卫自外头闯入。   “王,殷相求见。”   早朝尚未开始,殷策命却急于见孤王,莫非有急事?穆衢内心疑惑,于是道:“你们退下,让殷相进来吧。”   九华允走进屏风后,行礼:“参见王。”   “起来吧。”穆衢上前将人扶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谨。殷策命,你匆匆而来,究竟有什么要事?”   昨夜宴上喝的酒到现在还隐隐头痛,穆衢坐在床边,突然感到有几分不安,旋即听到殷策命说了一句话,脑袋宛如炸开——   “回王上,臣欲请辞相位。”   穆衢惊得陡然站起,只见殷策命眉眼低垂,面色沉静,俨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我早知道留不住你,你本来就不是青兽人,可是为何偏偏是现在?你就这么急着离开么?”   穆衢的反应比想象中大,九华允微微诧异,想来他是起了怀疑之心,便耐心解释道:“殷策命从未想过要抛弃王,曾经想过一辈子留在王身边,护得青兽一世长安,但理想与现实总有出入,如今我只能离开……我若说是为了王,王会相信么?”   “我信有什么用?始终得不到你之坦白,说到底是你不信我,你宁愿隐瞒,宁愿独自负起一切,也不愿意与孤王分担,不是么?”他的情绪异常激动,紫眸微微颤动,闪着晶莹的光,九华允不禁低头,似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穆衢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凛凛,问:“你就这么离开?你会去哪里?中域么?”   中域?为何他会这么想?九华允心思浮动,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去哪里,我会留在青兽,寻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你不用担心我会背叛,这是我在成为殷相时对你的承诺。”   “……”穆衢后退一步,跌坐在榻上,垂首,沉默,良久才道:“殷策命,也许在你心中,我始终是个不成气候的君王。”   九华允皱眉道:“不是那样,相比第一次见面,你已经成长了许多,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也能……”   年轻君王猛然抬头,“莫以为我看不出来,自九华冥出现之后你就变得怪怪的,你与他……究竟什么关系?”   气氛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九华允眯起眼眸,幽幽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在穆衢看来,殷策命明显在说谎。   “我自是拦不住你的,但你就这样离开,我……只好……”他隐藏在刘海下的表情逐渐阴沉,右手紧抓被褥,渐渐收紧,指节发白!   九华允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做一个了断。“鸩王是我见过最有能为的人,以青兽之国力也许是鸩国的对手,但绝不是鸩王的对手。王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即便是我,也无法有把握对付那个人。”   穆衢一愣,咬紧下唇。   “所以,臣的考量是,与鸩秘密结盟,与傲楚表面维持和平外交关系,日后鸩国坐大,足以与傲楚匹敌之时,撕破与傲楚的合约,与鸩联手对付之!”   “你……怎么见得鸩会有与傲楚匹敌的那一日?”穆衢的紫眸笼上了阴霾。   九华允按住穆衢双肩,目光殷切且诚恳,柔声道:“王啊,莫要再意气用事,此乃关乎国之延续的大事,殷策命从各个方面进行推测得出的结论便是如此,当然,王的决策如何,我以后不会干预……只希望王莫忘记初衷……”   “穆衢,我的兄弟,我的恩人,希望你一世平安。”   穆衢遥遥目送殷策命消失在宫门方向,内心被两种相反的情绪撕扯,久久无法平静,殷策命一而再三让他记得责任、理念,他自然是明白这些的,然而此刻内心纠结的,却是长久以来无法正视的阴影。   ——他一直希望殷策命能够对他毫无保留,他自己何尝没有隐瞒过他?   “青王的答复呢?”   在偏殿等候已久的九华冥抿了一口茶,伸出左手,玄鹰将一张纸条交到他手中。   九华冥打开纸条,只见精致的纸张上写着一个字,墨汁未干。   ——诺。   九华冥眼底滑过微弱的笑意,站起身,披上外袍,道:“带上秦蓁蓁,我们该告辞了。”   玄鹰颔首,转身之际听到九华冥喃喃道:“听闻今日早朝不见殷相,不知他去了哪里?”   玄鹰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一名侍卫敲响房门——   “打扰了,殷相有礼物欲赠与鸩王。”   “……进来吧。”   殷策命的礼物?到底是……   此时此刻,九华冥竟是莫名紧张起来。    ☆、王相之五回家      午膳时,琳琅满目的菜品摆在眼前,穆衢却毫无食欲,漫不经心地摆弄手中玉筷,不知道在想什么。   阎先自外头静悄悄地走进来,行礼,轻声说道:“王上一上午忧心忡忡的模样,真教小的看了着急,可是有什么心事?”   “阎先,过来用膳。”穆衢招他过来坐下,硬生生将人按在凳上,阎先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随口道:“王平日不是喜欢与殷相一道……为何今日早朝却没看到殷相的影子,是不是出了事?”   话声刚落,只见穆衢的脸色沉了沉,阎先生怕自己说错话,正欲开口请罪,这时穆衢幽幽道:“阎先啊阎先,你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呢?”   这话仿佛有意针对阎先似的,但看穆衢双眼无神的样子,应只是一句调侃罢了,阎先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   “殷相他不会回来了。”穆衢拿起筷子,将一块香菇夹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   阎先怔了怔,踌躇道:“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到底……”他犹豫了一会,忽道:“其实有件事,本来小的不知该不该说……既然王上关心殷相的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王上……”   穆衢的动作停了,好像很在意,又好像没在在意。   阎先细心留意穆衢的神色,缓缓道:“今早辰时初的时候,小的看到殷相的手下将一个木盒交给鸩王,后来鸩王就匆匆离开王宫……不知道王上是否知道此事?”   “他交给鸩王的是何物?”   “啪”一声,玉筷落在地上,穆衢猛然站起,紫眸透着冷冽的光,居高临下地望着阎先,“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阎先明显感觉到青王眼里的杀意,登时吓得寒毛直竖,扑通一声跪地,瑟瑟发抖地道:“这、小的只是无意窥见……其他一切小的当真不知道……!”   穆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此时外头听到声响的崔行冲了进来,看到穆衢仿佛要杀人的脸色,暗暗一惊!   “崔行,准备分配任务!”   “是!”崔行大步跟在穆衢身后,一路匆匆而行,心里十分不安——王何故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殷策命送来的方形檀木盒里面是一个圆瓷盒,以及几封发旧的信。从羊皮纸到宣纸,可见这些信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所留,藏信的人保存得极好,尽管模糊尚认得清楚。   九华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捧信的双手不住地颤抖——那是他的妹妹,阿瑜留下的字迹!从歪劣到娟秀,见证了一个孩子的成长,在乱世之中稚嫩的心思逐渐成熟,那是她写给自己的信,属于她一个人的心路成长。   九华冥来不及看信,抱起檀木盒匆匆离开,一路掠行,来到殷策命所留的地点——和祚城北的望江边,殷策命一身蓑衣,头戴斗笠,似乎等候已久。   “你来了,上船吧。”   小舟在江流中缓缓前行,九华冥心事重重地抱着怀中的盒子,他不敢打开里面的瓷盒,生怕控制不住情绪崩溃。   殷策命平静地撑浆,眼角余光瞥见九华冥笼上了阴霾的脸,只见他微微抬头,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一切了。”殷策命移开视线,垂下眼睑,心想:这个人也会哭啊。   瓷盒里面,是阿瑜的骨灰。   九华冥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的妹妹,怎么死的……?”   殷策命道:“她逃回江夷想要救她姐姐的时候,落入天煞门门主之手。她是死在她姐姐面前的……以极其残忍的方式。”   九华冥强压着心口剧痛,嗓子沙哑:“允呢……她也和阿瑜一样,永远离开我了么?”   “盒子中只有九华瑜的骨灰,很抱歉,鸩王,殷策命已经尽力了。”她压低声音道,“而九华允,在九华瑜死后,被蔺华藏扔进当时正在闹饥荒的江夷……你想她一个弱女子,在茹毛饮血的地方如何活得下去?所以,我想鸩王应该明白……请节哀。”   “我不信!”木舟一晃,九华冥情绪异常激动,目光凛凛露出可怕的杀意!“允竟是连尸骨也不留下么?她曾经告诉我,即使死也要回到故土……我难道要留她一人在青兽么?!”   殷策命面无表情,平静地望着他,道:“鸩王,事已至此,您又能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九华冥沉沉垂下脑袋,无声流泪,唯有在亲情面前,他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即使他是一方霸主、绝世的强者,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不会忘记曾经陪伴在身边的人,只是这份亲恩,却等不到他的回报……   宛如一瞬间失去了许多东西,心里空荡荡一片,这残酷的人世间,终究只剩下他一人了……   木舟靠岸,九华允目送九华冥离去,望着他落寞的身影,默默唤了声:“哥哥。”   让他如此难过,难道是她所愿么?   她缓缓转身,望向江面浮动的波澜,目光迷离恍惚,面上露出费解的神情,喃喃道:“我依旧恨着你么……?”   他知道这个时候玄鹰一定在派人到处找他,但他终究是任性了一回,走进和祚东边的林子,寻了个静谧的地方,将盒子里的信取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若他早知从离开荒境那一日起此生兄妹三人相见无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如此就算他们死在一起,也不至于今日愧疚难过,难以面对父母亲族。   第一封信,是阿瑜还在荒境的时候写的。   姐姐说哥哥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们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我问姐姐,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姐姐只是摇头,紧紧地抱住我,即使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她哭得很伤心。   姐姐说哥哥没有决定的权利,哥哥是无奈的,那我们呢?   我知道姐姐在安慰我,我也知道真相是什么……   哥哥他……抛弃我们了。   我看到他坐着船离开,他一个人离开,坐上我们梦寐以求的大船,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都想离开的地狱。   我不敢相信。   我开始讨厌哥哥了。   姐姐那样安慰我,我好难接受,她为什么不对我坦白事实,她是知道的呀!   我找到姐姐的时候,她就在那里看着哥哥离去……我唤了她一声,她连忙转过身抱住我,仿佛害怕我看到真相……我又不是看不出来……姐姐很伤心,很难受,她就是不与我说,不跟我坦白真相!   她是害怕我会记恨哥哥,还是害怕我也难受呢?   我虽然还小,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呀。   哥哥伤害了姐姐,我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就那样走了,不要我们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姐姐了,我要好好保护她……   我恨哥哥。   我只好……不要他了。   九华冥愕然无语,怔怔地睁大眼睛,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连忙抬起衣袖一抹,继续看下一封信。   姐姐是恨过哥哥的吧。   作为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想我是了解她的。无论陷入如何境地,姐姐总是咬着牙用羸弱的身躯为我支撑起一方天地。   我越来越喜欢姐姐了,却也越来越担心她,我想快些长大,我想变得像哥哥一样厉害,好保护姐姐。   ……我为什么还要称他为哥哥?他明明抛弃了我们……   但……不能抹灭他曾在修罗场一直保护我们的事实。   也许,这正是我们亲族的天性……   不忘深恩,不陷深恨。   姐姐教了我很多,让我见了天地的广阔,她就像母亲一样。   即使姐姐真的恨过哥哥,其实她更期盼的是与哥哥重聚吧,她一定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直对我们那么好的哥哥突然离开……   我也想知道。   哥哥现在在哪里呢?安乐,亦或是陷入困境?他是否有想过,与我们相聚的一日?   原本以为这辈子他也不会得到妹妹们的谅解,然而……世上亲情最是无私,越是如此,他内心越是愧疚。   他想,就算被一辈子恨着也没关系。   但事实上,她们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他。   得知这一点的九华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狠狠一拳锤在旁边树干上!   “允和阿瑜这么好的孩子,为何上苍偏偏要带走她们,还让她们承受如此折磨……”   而最后一封信上的字句简短,只有寥寥几行——   我真怀念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   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姐姐,很想念你啊……   姐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怕等到我们相聚的那一日,你看不到她了……   “阿瑜……”   对不起,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们……   九华冥茫然地望向林间的天空,这三年来他最害怕的事,莫过如此。宿命弄人,他终究还是来得太迟,太迟了……   恍惚中,他想起母亲对他说过的话。   “阿冥,你知道吗?在母体的时候你分去了小允太多了能量,她生来体弱,全是拜你所赐,所以……一定要好好保护她,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   可惜他没有机会完成对母亲承诺了。   九华冥抱着妹妹的骨灰盒,迈开沉重的步子,喃喃道:“阿瑜,记得带上你姐姐,我们一起……回家。”    ☆、王相之六杀心   “你看到他了?”   和祚城郊外,望江附近的秋波山,山腰上有一座歇息的凉亭,穆衢独坐亭中,石桌上摆着酒具,他仰头饮下一杯佳酿,对走过来的崔行问道。   又是酒,王最近怎么老是饮酒?崔行的目光在桌面徘徊,神思甫定,答道:“是,殷相确实与鸩王碰面了。”   “影刃的人呢?”   “不在城中,好像已经回江夷了,自从殷相离开后,他们就销声匿迹了似的。”   穆衢轻轻放下酒杯,紫眸眯起,仿佛在做一个决定,半晌后沉声道:“密切留意殷策命的行踪,待他离开和祚……设局杀之!”   “什么?!”崔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穆衢慢悠悠地重复一遍,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穆衢是认真的!   崔行惊愕道:“王为何要取殷相性命?”   穆衢站起身,背着手望向千里江山,缓缓道:“崔行,殷策命已经不是殷相了。你认为他一早前来请辞相位,后与鸩王接头,到底图的什么呢?”   “这……”崔行答不上来,一滴冷汗滴落在地上,握剑的手指节发白。他问:“王是从何时开始做了如此决定?”   “从一开始。”穆衢抬眸望天,“殷策命若不能为孤王所用,孤王便只好将其斩之,吾实在不想再见到第二个阎相。”   原来,阎永安对他造成的影响,早已在内心深处留下阴影,崔行侍奉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清他心底的阴暗。   “孤王讨厌背叛。”   “你明白么,崔行?”   崔行俨然难以相信殷策命会背叛,内心挣扎不已,但穆衢的命令不得不从,此时他只想得到一个理由而已——一个非杀殷策命不可的理由。   崔行:“若王一开始就不信殷相,何以将长命丹交予他,又向天师求药?王为他如此费尽心思,如今却舍得置他于死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孤王没有忘记,作为青兽之主的责任。”穆衢神色淡漠,眸中有一份哀愁,崔行看得真切,微微动容,他看得出来君王心中的不忍。   “那两个人一旦联合在一起,天地必将颠覆。”年轻君王五指扣在栏杆上,稍一使力,“咔咔”的响声传来,栏杆竟是出了裂缝。那双瑰丽的紫眸中笼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阴霾,他在畏惧,他在愠怒,有时候不禁暗想——若是有九华冥或是殷策命那般惊艳的经世之才,也不至于今日会如此嫉妒……   嫉妒……?   不错,正是嫉妒。   穆衢眼神黯然,凉凉道:“他既然执意离开,吾便只好送他一份大礼。”   ——殷策命,现在是你还命的时候了。   九华冥回到望江边,此时玄鹰正带着一队影卫搜寻他的踪迹,见到他安然归来,喜出望外,秦蓁蓁快步跑到九华冥身边,一脸担忧地问:“王为何一个人独自离开?可知大家都很担心……王没事便好,这是……”她注意到九华冥神色不同往常,怀中抱着一个檀木盒,似十分怜惜。   “是妹妹的骨灰。”九华冥将盒子交到玄鹰手里,“青兽事已毕,将她们平安带回中域……我们启程吧。”   秦蓁蓁捂住嘴,秋水眸露出诧异的神色。   原来王的妹妹们已经……   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亲人就这样离去,只留下一盒骨灰,她们在外,想必是受尽了折磨……秦蓁蓁可以体会到九华冥现在的心情,这一路相伴,她看得出九华冥对亲人的重视,甚至收复故土、复辟王朝,大部分都是为了亲族。   九华氏族重视亲恩,自当年鸩国覆灭那一日起,九华冥就没有笑过。   他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煞神。   他是杀伐果决的冷面修罗。   而在亲人面前,不过是一个想做好兄长身份的普通人而已。   这一日九华冥的面容憔悴,像一个失去珍爱之物的孩子,喃喃道:“走吧,我们回家……”   仿佛感觉到被人关注的目光,九华冥回过头,那股熟悉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但他没有心思深究,他清楚暗中观察的人并没有杀意。   此次青兽之行,他算是欠了殷策命一个人情。   目送九华冥离开后,九华允拉下风帽,久久凝望波澜微漾的江面。此次一别,将来恐怕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因穆衢之故,她不可能回到中域,也无法与九华冥相认,但阻止他们相认的原因并非只有穆衢。   “我想,我还是无法原谅你,九华冥。”压抑着心头的悲恸,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这些年来,九华允一直无法直面的,正是这个问题。   九华冥将来会是天下共主,他有如此能力,她也相信他能做到。但是,陪在他身边的,不可能会是她。   当天下与至亲产生冲突的时候,九华冥也许会选择天下,而九华允却做不到抛弃至亲,如果要再次面临如此抉择,她不想对九华冥感到失望,所以她没有办法去面对他。   我这是怎么了……   九华允捂着脑袋,隐隐觉得头壳作痛,这几日来总觉得自己精神变差了,特别是从那晚无意中饮酒开始——   “殷相,此乃王吩咐赐你的梨花酿。”   “王怎么会突然给我送酒?”   她一边疑惑一边收下了酒,阎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借酒浇愁啊,殷相心情不好,王特地派小的给您送酒来……偶尔沾一沾也无伤大雅。”   九华允浑身一震,急忙就地打坐,将内力运出丹田,游遍奇经八脉,皆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于是灵机一动双指按向神庭穴,忽觉剧痛无比,九华允轻哼一声,取出腰封内藏针,银针刺向神庭穴,引出一滴滴黑血——她竟中了毒!   这是什么毒?何以她一名毒师却毫无觉察?九华允暗暗心惊,正当将黑血引出一半后,突来变故!   此时她正处于望江附近的林子中,四下无人,草木寂静,忽而一道羽箭逼命而来,直指九华允的眉心!   电光火石之际,九华允就地一翻,避开夺命一箭!紧接着漫天箭雨降落,九华允甩出袖中剑,以青鸾剑法的招式运起麒麟剑气,且战且退,将一波箭雨挡了下来!   “这是……”她怔怔地看着地面的箭头,上面有青鸾的标志,自从任浮云伏诛后,箭雨队重新分配到崔行与程纷手中,能调动箭雨队的人唯有他们二人,要杀她的人究竟是——   远处山头,穆衢手持远镜关注殷策命的一举一动,一波箭雨过后,他放下远镜,眉头深锁,脸色极其阴沉。   崔行问:“发生何事?”   穆衢沉声道:“孤王没看错,殷策命果真会麒麟功法。”   崔行一怔,目光微凝,“他与九华冥究竟是何关系?难道一开始就是鸩国的人?”   “呵,他瞒着孤王的事还真不少……”穆衢紫眸一凛,“传令下去,就地格杀,莫让他逃了!”   崔行寻思道:“王当真不打算给殷相一个解释的机会么?”   穆衢的手在发抖,他很怕,他极其害怕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孤王给过他机会了……难道孤王逼杀他,他就会说么?”   九华允隐隐觉察到已经被人盯上,对方怕是起了杀心,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性命,正欲逃离之时却见无数黑衣人从林中涌出,将她重重包围!   ——天水阁的刺客!   “你们的主子是谁,为何杀我?!”九华允横剑在前,气势慑人!   领头一名杀手似是天水阁的首领,他道:“事已至此,你还不清楚么?”   梨花酿中的奇毒……青鸾羽箭……天水阁杀手……   九华允略一思索,很快就将一切联系起来!   “是他!”九华允大骇,“王为何要杀我?!我要见王!”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穆衢隐藏了实力——穆衢偷偷将天水阁收买,使之成为自己的势力,难道就为了有朝一日将她斩杀么?   九华允难以置信道:“我对王忠心耿耿,从未违逆过王的命令,王何故杀我?!拜托你,让我见王!殷策命想要听王必须杀我的理由!”   天水阁阁主道:“你背叛、抛弃了王——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我敢对天发誓从来没有如此念头!王何以至此?就因为我离开了他,他非赶尽杀绝不可吗?”神庭穴在隐隐作痛,九华允情绪几乎崩溃,“他既然要我的命,为何当初还要救我?如今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允许吗?!穆衢!出来见我!”   阁主隐藏在面纱之后的脸色变得阴冷,道:“竟敢直呼王的名字,你……”他话锋一转,转瞬压下了怒气,淡淡地说:“殷策命,坦白告诉你吧,如你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去到哪里对王都是一种威胁——除非你愿意留在他身边,助他成就大业,否则他只能杀你,免得他日你伙同敌人来对付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可以想象出许多理由,却没想到这才是穆衢想要杀她的真正理由。   ——她终于明白当日请辞之时,为何穆衢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原来,原来……   他竟是有竞逐四方霸主的野心!   青鸾岂愿为坐骑,宏图不让战天下!    ☆、王相之七王之宏愿      “殷策命,你应有所觉悟。”阁主目光一沉,下令道:“动手!莫留活口!”   天水阁杀手布下天罗地网,攻势自四面八方而来,意图将殷策命抹杀!   “住手!”九华允急急一喝,以袖剑行青鸾剑法,迅捷无比,剑光缭乱,随着风声行走曲折的轨迹,配合变幻莫测的身法,很快就脱出了包围!   只见九华允纵身一跃,落在高处树枝上,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道:“王一定也来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难道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提你人头去见他——这便是王的意思!”   穆衢,没想到你竟如此绝情……是我看错了你,还是说……   作为君王的你,必须绝情至此么?   九华允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忽闻破空声再度传来,猛然抬头,望见满天箭雨袭来!袖剑翻转,九华允足尖轻点,迎着箭雨而上,如飞龙翱翔之势!   底下天水阁众杀手纷纷被这一幕骇住,惊羡其绝世轻功的同时,无一不为她迎难而上的气魄震慑!   ——如此行为无非送死,殷策命岂是性急无智之人?   但……青王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殷策命也许敌不过上百名杀手联手围攻以及箭雨队的猛烈攻势,但以殷策命之能为,绝对有可能从层层围杀中逃脱,穆衢故意将他逼急,便是为了逼他露出破绽,殷策命愈是想见他,他偏不会如他所愿。此时,穆衢坐在亭中拨弄琴弦,等着崔行的报告。   感觉到崔行气息接近,穆衢头也不回地问道:“情况如何?”   崔行答道:“殷策命逃脱过程中中了一箭,伤势不深,但足以让他右手用不了剑。”   “崔行,你的箭术仍旧出神入化。”穆衢抬起淡漠的眸子,望向天幕,又垂下了头,轻抚琴,琴声有隐隐的悸动。   “你怎不答,他现在人在哪?”   穆衢怕是看出了崔行心中不愿,一语点破:“你跟着孤王这么多年,后悔了吗?”   崔行愣住,旋即低下了头,语气坚定:“从未后悔。”   “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露出如此不忍的神色,值得么?”   “崔行只是担心,王日后会后悔。”   琴声戛然而止,穆衢拿起桌面折扇,开扇轻摇,往外走了两步,淡淡道:“你说,孤王如此待他,始终还是留不住他,殷策命不是你,正因为他是殷策命,所以孤王非杀他不可,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崔行恍然道:“莫非,王心中亦是不舍?”   穆衢没有回答,微微垂眸,眉宇间郁结的愁绪显然落入了崔行眼中。   “你我都明白,不是不愿留他一命,而是不能。”   另一边,九华允借助箭雨掩饰,躲避天水阁杀手耳目,进入密林之中,她右肩中了一箭,鲜血染红了衣裳,身上且有多出擦伤,只好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将箭头拔出,再做打算。   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变故使她大受打击,此时此刻,九华允满心只想寻穆衢问个清楚,即使这条命要还,她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呃……”九华允憋红了脸,猛然一使劲,终于将箭头拔出,甩在地上!   这一箭的威力非同小可,临来之际九华允隐隐有股熟悉感觉——除了崔行,谁能射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箭?   果然,穆衢是铁了心要杀她?   为何呢?就因为认定她背叛、欺骗了他么?   九华允目光迷离恍惚,视野模糊不清,不知不觉中泪水从脸颊流下,心口的痛比肩上的伤来得更痛。   九华允低头一看,随身所带的袖剑始终不比拘风的坚韧,在箭雨之劫中早已折损,如今只剩下半截,她是不可能用这把断剑杀出重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根深。   活下去!活下去!   疼痛麻痹了她的知觉,悲痛堵满了心口,然而这些都比不起锥心之痛。   穆衢治好了她的心疾,这条命也是拜他所赐,救命之恩,再造之情,铭心刻骨。如今穆衢要杀她,她也毫无怨言,但他们之间若有误会,她必须解开,不能任由自己堕落下去,否则将视为一种辜负。   九华氏族最重亲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九华允是通透的人,但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一回事,要她下定决心,实在艰难得很。   这个时候,她失去了信念,没有依傍,看不到希望,身上伤痕累累,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却因为与生俱来的顽强和理念,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肩上的血已经止住,但右手已无力使剑,九华允将暗器握在左手,藏在衣袖里,向着箭雨袭来的方向走去——穆衢很有可能就在那里。   “找到他了!”“站住!”   林中一阵沙沙声,天水阁杀手已经追了上来,九华允脚底一蹬,施展轻功飞上树梢,在空中几个翻身,飞快往前掠行!   穆衢……   在哪里……   神庭穴忽而一阵剧痛,九华允脚下树枝应声而断,登时无处借力,直直摔了下去!落地之时,九华允左手甩出无色线,无色线缠住树干,于是双脚一瞪,翻身飞上了树枝上。   这一耽搁,九华允已被天水阁杀手包围。   “让我见穆衢一面!”她居高临下,脸色阴沉,眸子闪着灼热的光,神情异常坚定!   “告诉我,他在哪里?!”   众杀手让开一条道,阁主从中走来,沉声问道:“何苦执着至此?”   九华允冷冷道:“我本就是个死人,穆衢使我重生,我自然明白这条命该属于谁。穆衢要杀我,我又能如何?但若他被人所误导,那是殷策命为人臣子没有做好,我愿死谏,只盼君王能问心无愧走在正道,若今日当真不明不白地死去,那我即便下了九泉也不得安宁!”   阁主久久没有回应,众黑衣人不知如何是好,随后听到阁主道:“殷策命,若你能逃过本座布下的杀阵,便如你所愿!”   “一言为定!”九华允纵身落地,陷入杀阵之中!   天水阁玄黄杀阵利于平地布置,九华允一路足不沾地,便是为了躲避杀阵。天煞门尚存的时候,与天水阁明争暗斗,互为一方强大势力,故情报网内有不少关于天水阁的信息,九华允从中获益良多。   天水阁有一种奇巧的机关暗器,因其外形如蛇,故名为地龙蛇。   九华允双足一落地,无数地龙蛇游走而来,速度极快,容易缠人,蛇口毒牙沾有毒液,那是一种致命之毒!   杀手们身影飘忽,时隐时现,在杀阵中难以捕捉到他们身影,根本不知道何时会被一刀封喉!   九华允凭着感知连连闪躲,足下一顿内力爆发,将地龙蛇震开一片,但它们很快又缠了过来!更棘手的是阵中的杀手,宛若神鬼,扑朔迷离。九华允心想:既然存在,又怎么会捕捉不到?   寻思之际,九华允胸前被划了一刀,好在及时躲避,伤得尚浅。   找到了破阵关键,九华允左手五指张合,来回翻转,无色线灌注了内力之后变得锋利如刀,阵中杀手看不见无色线轨迹,登时惨叫连连,断肢残腿,惨不忍睹!   无色线需要提前布下固定点方能操作,殷策命所使无色线不下于十条,阁主旁观一切,暗自思忖:他是何时布下线阵的?旋即一愣——原来殷策命在第一次使出无色线,也就是不慎从枝头落下时,便已给自己留下了后路。   此人转瞬间便已想好布局,当真是可怕的才能!难怪青王容不得他,普天之下,哪里有容得下殷策命的地方?   九华允操运无色线,披荆斩棘一路横行,终于出了杀阵,来到天水阁阁主面前!   “兑现你的承诺。”   “西南方十里处,你若来得及赶到他面前的话。”   阁主话声刚落,九华允一阵风般消失在原地。   凉风拂面,波澜壮阔。穆衢立于江堤上,藏青色的斗篷迎风扬起,斗篷上的宝蓝花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紫眸一颤,心头一动,终是默立不语。   崔行出现在穆衢身后,道:“他已经往这边来了。”   穆衢阖上眼眸,等待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只见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穆衢!”   一声呼唤轻轻撞击他的心脏,穆衢不由得一怔,旋即一道白影闯入防备范围,周围侍卫纷纷拔剑指向来者。   “殷策命,你还是来了。”   九华允望着江边的人影,一步步走近,感觉视线逐渐模糊,殊不知毒已经根深,喃喃道:“你是认真的么……?”   话还未说完,忽来一剑贯穿了她的胸膛,先是感到冰冷的剑身,后是火辣辣的剧痛,九华允微微回头,只看到崔行冷硬的脸线。   “抱歉,殷策命,你必须死。”崔行从牙缝中吐出冰冷的字句,长剑一拔,对附近的侍卫道:“将她扔入江中。”   九华允骤然大惊,耳畔边回响的却是在地牢中那一日,最后听到的蔺华藏冷冰冰的话语,恍惚间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如今……   又要死一次了么?   不,这应是最后一次了。   她跪倒在地上,胸口鲜血汩汩而流,眼前王者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那人终究没有回头,天地间只剩下一声熟悉的叹息……   青鸾宫。   阎先在殿内等候已久,见到青王回宫,匆匆迎了上去,跪地行礼。   “王此去甚久,终于回来了,真让小的好等。”   穆衢径直越过地上的阎先,坐在主座上,崔行走了上来,将一个药瓶交到穆衢手里,道:“这是解药。”   穆衢“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阎先,拧开盖子仰头喝下了解药。   “王这是……中了什么毒?”阎先低着头,愈来愈不安,只见穆衢揉着脑袋,蹙眉道:“你真以为你能将孤王玩弄于鼓掌之中么?孤王可不是阎永安!”   “你善于算计,更擅长演戏,阎永安会受你蛊惑,但孤王却不会。”穆衢脸色一沉,目露寒光,“孤王唯一想不到的是,你和你哥哥一样背叛了孤王,这点是孤王不能容忍的……”   他抬起手,冷冷道:“看在我们多年情谊份上,崔行,赐他一个痛快。”   “是!”崔行大步上前,未等阎先开口,拘风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飞溅,满目鲜红!   迷思引容易激发人心阴暗面,此毒早已失传多年,阎永安喜好收集各种宝物,在相府时阎先负责替他清点,自然接触到不少有用之物,迷思引便是其中之一。   穆衢一直用内力压抑此毒,他清楚自己内心的阴暗,从来都不惧于正视它,迷思引对他造不成多大影响。   只是为何,一切结束之后,内心竟如此的失落……   玉泽殿底下的密室大门缓缓打开,困在其中的阎永安早已被活活饿死,如今只剩下一具枯骨,披着锦绣华服。   穆衢踏入密室,长袍拂地而过,他驻步于阎永安的尸骨之前,垂眸凝望,眼神尽是冷漠。   “当日任浮云问吾,‘若无殷策命,是否你永远不会有翻身的一日’,吾的回答是——‘殷策命,只是过程’。”他一顿,脑袋微微一歪,继续道:“你也是过程,阎先,亦然。”   “这个游戏,开始到结局,此过程中牺牲的人不计其数,而孤王,便是那个从头走到结尾的人。”   “青兽国祚,即便历经满目疮痍,天灾人祸,灾厄、战争才能成就一个真正绵长的王朝,王朝不会止步于吾一人,但必然会因吾而强大……”   “……这便是,吾之宏愿。” ☆、堰春之一圣贤命      身体渐渐流失力量,最后的印象是一片水声充盈耳畔,浑身上下被冰冷的海水包围,九华允觉得自己应是死了,宛若沉入黑暗的深渊之中,再也听不到人世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睁开眼,苍茫的天色映入眼帘,她还以为自己到了死后的地方,直到一个空灵的声音传来,九华允模糊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站在眼前,他的面孔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一股谪仙般的气质。   “……你本是圣贤之命,命格之贵重,生来难以承受,由是多灾多病之身。青王助你重组命盘,强筋壮骨,已是逆天之举。但此报应只会报复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才是得益的那人。即便你摆脱虚弱之身,也须承受天谴,如今沦落此番境地,正是逆天的代价……九华允,你可觉悟了?”   “是……”   仙人的话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似一种蛊惑,一种安抚人心的魅力,九华允听着他的声音,渐渐阖上了双眼,仿佛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到了苏醒的时候,她感到心安,却默默流泪。   “这一次,请你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   泪湿的双眼紧闭,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颤抖,九华允忽觉心口一阵绞痛,旋即晕厥过去。   “看看,这可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虽然瘦弱了些,您要是买回去好生养着,长起来定然白白嫩嫩、姿色丰艳得很呢!”   “这个多少银钱?”   周围嘈杂声入耳,九华允微微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桎梏,嘴里塞着布条,眼前冷冰冰的栏杆将她围了起来,挤在笼子面前的二人,一个虎背熊腰,一个贼眉鼠眼,像观赏玩物一样上下打量着她,猥琐的神态使人作呕。   “这丫头醒了,你看那双眼睛,简直一眼荡魂,绝对是个贱蹄子,你家少爷不就好这口嘛?”   “别废话,我买了。”   锁链咣当声响起,人贩子一把将九华允拉出笼子,交到男人手里,男人捏了捏她的肉,见没有任何反应,便扯着锁链将她带走了。   这里是……阴曹地府么?   九华允眯着眼睛望去,不见天日的地下街市上,一排排铁笼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女人,尽是衣不蔽体的模样。当年荒城运送奴隶到中域,想来中域必有奴隶市场的存在,父王尚在的时候虽有着手调查,但一次次无疾而终。   空气中弥漫潮湿的气息,原来传言中的奴隶市场竟是藏在地下。男人带着她拐到另一条街,这条街与上一条街不同,一排全是年轻的男子,中域的富贵人家可以从这里买到不受官府保护的苦力。   似绊到了什么,九华允一个踉跄,锁链一紧,男人骂道:“给我好好看路,想死么?贱人!”   不是梦……   九华允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已经使不出任何内力。   她时常做这样的梦,施展轻功乘着风在空中翱翔,但美梦每一次都被打断,不是从高空摔下来,就是被莫名袭来的一箭射死。她不敢奢望美梦,毕竟现实对她已足够残忍。   但自从穆衢助她治愈心疾后,她每一夜都希望成功的美梦,成真了。   允之一字,允文允武,而她天生不能习武。   她从小就希望拥有一副健康的皮囊,不用老是麻烦身边的人、老是望着哥哥的背影,她一直想成为能够保护他人的人。   穆衢永远不明白,他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她宁愿永远埋名,再也不和九华冥相认,也想守护他的理念,守护他。   然而……   受伤最深的,永远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   她再一次失去了一切,变回那个懦弱无用的她,这样的她,要为什么而活?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九华允伤得太深,心已疲惫,她已经放弃了思考,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他人摆弄。   行至地下街市入口处,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过来,用黑巾将他们的眼睛蒙住,然后在前带路。这两名乞丐其实非是如表面所见那样,地下街市的人习惯用伪装来隐藏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这里的主人,也有可能伪装成乞丐行头,到处监视游走。   经过一段曲折崎岖的道路,大约一盏茶时间后,前头带路的乞丐停了下来,将他们的黑布取下,登时白昼的光刺眼,九华允才发觉,他们已经来到了地面。   四周寂静得很,此地是一片郊野,杂草丛生,掩饰地洞。两名乞丐跳进地洞消失了踪迹,男人带着九华允停在附近的一辆马车前,将她塞了进去,随后赶着马车往城里进发。   九华允侧躺在吗马车内,颠簸了约半个时辰,马车似进了城,自外头传来鼎沸的人声。小贩的吆喝、人群的吵闹、马蹄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九华允呆呆望着双手上的镣铐,一下一下地将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中域·堰春。   马车停在堰春城西一隅的一座名为明玉府的府邸面前,九华允一下车,就被拽了进去。   朱红大门上有花鸟纹雕,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错落有致,府内花木茂盛,空气清新如同置身郊外,九华允走过一座假山与小瀑布,往竹林深处,直到开阔之地,眼前出现一排简陋的房间。   “你就在此地干活,管事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少不了你吃的!”男人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此处是府邸一隅偏僻的角落,阳光长年被高墙遮挡,因此有些潮湿阴冷,九华允靠着木桩坐下,不禁抱住了双臂。没过多久,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女人带着一群丫环从竹林走来,将一盘脏衣物塞给九华允,并带她去洗衣房干活。   “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哪里来的?”一个丫环一边干活一边对新来的九华允感到好奇,“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为何跑来干这等粗活?你这般姿色嫁个好人家享清福多好!”   九华允有条不紊地忙着手中活儿,好似没有听见,双眼无神低着头。   “哟,以为长得好看就了不起了吗?居然敢无视我们,你这个贱蹄子!”   忽然一双手往后面将她一推,九华允猝不及防,掉进了水池中!   笑声此起彼伏,丫环们捧起洗好的衣物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洗衣房登时安静下来,九华允坐在水池中,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彻,感觉伤口处隐隐作痛,她站起身,翻开衣襟,看到一抹鲜红。   ——她怎么还活着,怎么可能还活着?   崔行这一剑明明伤及了心脉,九华允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觉醒来伤势好了大半,想来半梦半醒之际看到的白衣仙人确实存在过,那个人所说的话隐含玄机,难辨真假,上天既然让她活下去,是否别有用意?   九华允按着胸口,触及右胸上方一道奇怪的伤痕,掀开衣物一看,竟是奴隶市场留下的标记——一个鲜红的“娼”字,显然是以刀划成,残忍至极。   登时她感觉浑身发冷,拖着沉甸甸的湿衣物走出水池,这时外头一个丫环跑了进来,拽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切切道:“赶紧跟我走,大少爷要见你!”   从竹林里出来,走过曲折回廊,一路绿荫,微风拂面。九华允却是无心赏景,感到头晕目眩,不知不觉来到一间雅间之内,室内轻烟袅袅,屏风后一男子坐于棋桌之侧,四五名美人侍奉在左右,见丫环来通报,男子轻飘飘瞥了一眼帘外的人,道:“怎么弄成这样,给她洗干净了再送过来,赏花也不是这么赏的。”   那丫环便带着九华允下去了。   棋桌边的男子名为玉欲问,明玉府大公子,生得一双迷离的桃花眼,面容如玉,高挑秀雅,却有几分流里流气,成日喜欢和美人厮混。   “夭儿,适才你可看见那姑娘了?”   唤作夭儿的美人倒在玉欲问怀里,娇嗔道:“不过是奴隶市场买回来的□□,怎么配得上大少爷您的高贵呢?”   玉欲问嘿嘿笑道:“夭儿,你就说实话,她很美,对不对?”他轻轻抚摸怀中的人,美人嫣红的脸蛋娇艳欲滴,玉欲问一面沉醉一面说道:“我的小弟瑾璇,也到了娶妻纳妾的时候,亚父不问府内事,这些繁琐之事便由我代劳……眼下正好有这么一个美人,不如送给瑾璇开开窍,以后他想必会听我的话。”   夭儿听了马上笑了起来,亲昵地蹭玉欲问的脖子。   未过多久,九华允再次出现在玉欲问面前时已然换了一身打扮,一袭逶迤拖地的藕色长裙,外披透明的白纱衣,丝绸般的长发自肩头披落,其面容精致,粉雕玉琢,似梦似幻,一眼荡魂。玉欲问没想到,自己从奴隶市场买来的这个丫头,略施粉黛竟有倾城之色,登时看直了眼,直到身侧美人娇嗔,才勉强回过神来。 ☆、堰春之二明玉府      玉欲问一把将夭儿推开,站起身,露出急切的神色,道:“你……你且过来。”   九华允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被男子一把揽入怀里,玉欲问咽了口口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允。”九华允的嗓子好像出了问题,声音低沉嘶哑,玉欲问将怀中美人转过身,贪婪地吮吸她身上的香气,双手轻轻抚摸她胸前的柔软,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喃喃道:“真是个好名字……以后你好好侍奉我,定让你吃香喝辣……”   九华允痛得皱眉,一声不哼地承受着,一旁的夭儿瞪圆了眼,拉开玉欲问,气鼓鼓地道:“大少爷,您不是说将美人送去给二少爷开开荤么,怎的自己享用起来了?你院子里的美人还不够么?”   玉欲问一听,顿时停了动作,道:“我怎么忘了,对对对,给瑾璇送去!既有如此美人,看他这次还把持得住!”   玉欲问将一小瓶药交到夭儿手里,低声吩咐道:“一定要看着那小子喝下去,我就不信今晚整治不了他!”   夭儿娇笑,意味深长地瞥了九华允一眼,带着她离开了。   一座朱红轿子停在府门前,轿子上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形貌昳丽,清澈的眼眸略带稚气。玉瑾璇大步走入明玉府,管事迎了上来,道:“二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大少爷吩咐过要给二少爷接风洗尘,还请你先回内室净身洗漱。”   玉瑾璇皱着眉,莫名其妙道:“玉欲问又在耍什么把戏?我说过,想赢过我他必须凭真本事,不要老是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他再这样,我就、我就——不回家了!”   管事抹了把汗,谄笑道:“大少爷也是按规矩办事,二少爷这番话可就伤人了,还请二少爷随老奴来……”   玉瑾璇转念一想:大哥虽然沾染了执绔子弟的不正风气,但他掌管府内事务从来没有差错。这样想着,也便随他去了,到了自己的内室,丫环们已经将浴桶摆好,倒满了热水,拥簇过来替他更衣。   “出去、出去,都出去!我自己来,不用麻烦了!”玉瑾璇嚷着将丫环们都赶了出去,坐在榻上长长舒了口气,边解衣带边埋怨道:“还是茶楼好啊,亚父不在,在家里太不舒服了!哎,亚父最近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忙什么,明玉府的风气都被玉欲问那家伙带歪了……哼!”   泡了个澡后,玉瑾璇头有些晕了,心情倒是舒畅得很,忽而有人扣门,玉瑾璇披上外衣便去开门,只见夭儿带着一众丫环在门外,丫环们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菜肴,纷纷端进了内室。   玉瑾璇皱眉道:“这么多东西,我可吃不完,玉欲问搞什么,这般铺张浪费不怕被亚父责骂么?”   夭儿笑吟吟道:“这些不是大少爷吩咐的,是奴家为二少爷打点的,给二少爷补补身子。”说着便倾身上前,步步逼近,不怀好意地笑。   “补、补什么?玉欲问那家伙才需要补吧!”玉瑾璇被逼得跌坐在榻上,迎面扑来的胭脂香气,惹得他憋红了脸,“夭儿姐,你做什么,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夭儿玉指轻点玉瑾璇的唇,往嘴里一探,玉瑾璇就要咬,于是马上将手缩回。看着玉瑾璇犹如兔子受惊的表情,夭儿高兴得很,美目流转万千风情,掩唇低低一笑,起身向门口走去,“二少爷慢慢享用吧,奴家就不打扰了。”   “赶紧滚!”玉瑾璇脸红红地将玉枕扔在地上,气得直跺脚。   玉欲问找的都是什么女人,阴阳怪气的,他倒是消受得了!   玉瑾璇坐到桌边,面对满桌的菜肴却毫无食欲,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点热,便将外衣脱下,信手一扔,却感觉越来越热……   雕花门被轻轻推开,玉瑾璇一愣,只见夭儿去而又返,从门缝探出一个脑袋:“二少爷?”   玉瑾璇吓得跳起:“你、你怎么又来了?!”   夭儿推门而进,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夭儿笑吟吟地说:“二少爷,这是大少爷给你点的侍妾,名唤阿允,这次你可不能推辞了。”   又来了!玉瑾璇一听就气急了,道:“我不是说了,不要什么侍妾,给我把人带走!”他连忙将掉在地上的外衣穿上,往里头走去,夭儿却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人留下便离开了。   身后的门关上,九华允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玉瑾璇觉察到她的气息,喝道:“我让你离开,没听懂吗?”   这时玉瑾璇面色通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体内的热流一直往下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索性到榻上打坐,然而怎么也去不掉这份燥热,便将外衣褪去,跑去开窗。   阵阵凉风袭来,体内燥热仍旧没有得到缓解,玉瑾璇回头看见夭儿送来的姑娘,一身轻纱曼妙,粉雕玉琢的面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仅一眼就让他感到窒息。   ……这是天上来的仙女姐姐吗?   本以为夭儿送来的人都是一些骚姿弄首的女子,没想到今日送来的美人如此清丽脱俗,跟自己以前所见的女子完全不一样,玉瑾璇感到喉咙干涩,越来越难受。   可是她一言不发地站着,玉瑾璇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管不住自己双脚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你……”玉瑾璇咽了口口水,声音略带沙哑,犹豫了下,仿佛下定了决心,背过身去,“你赶紧离开吧,夭儿那家伙不知道给我下了什么药,待会儿我要是失去了神智,你就……”   九华允淡漠的眼底浮现一丝迷惑,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玉瑾璇疑惑不已,心道这人怎么跟个木头似的,难不成、难不成——玉欲问那家伙居然拐骗了个痴儿过来?   玉瑾璇又气又恼,□□焚身,完全不敢看那姑娘,内心挣扎之际,忽然一只柔荑般的手搭上他的肩头,九华允幽幽地道:“我的主人若是知道我没有好好服侍你,他定要我的命,你让我如何离开?”   原来她不是痴儿……   不知为何,玉瑾璇心里有一丝失望,压抑不住的□□导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玉瑾璇抓过九华允的手,径直将她按在榻上,如同找到了发泄口,一面撕扯她的衣物,一面顺着她白皙的脖颈吻下去……九华允承受着身上少年灼热的气息,肢体被紧紧压着,动弹不得,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荒城,恐惧遍布心头,她咬着牙忍受,似在折磨自己,双眼迷茫望着天花板,眼角流下了泪水……   可惜玉瑾璇不经人事,在美人身上蹭了半天,还没进去就泄了出来,适才感觉到解脱,很快又燥热起来。   衣物被褪到一半,身上的人忽然停下了动作,玉瑾璇怔怔看着她胸前的伤,神智恢复了一半,立刻弹了起来,背过身去胡乱收拾了下自己,满脸通红地说:“玉欲问怎么回事?居然这么对待一个受伤的姑娘……阿、阿允姑娘,很抱歉,我方才……”玉瑾璇微微回头,看到她眼角的泪水,登时愣住。   “可恶,我干的还是人事么?!”他走到桌边,狠狠地砸了下脑袋,试图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这药性实在强烈,夭儿不过让他舌尖沾了一下,他就变得跟野兽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难道是因为他元阳未破,所以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现在可没时间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玉瑾璇发现疼痛可以使自己清醒,便一下一下地撞桌沿,直至额头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九华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缓缓问了句:“药材箱在哪里?”   玉瑾璇动作一顿,迷迷糊糊地答:“里边第三个架子上……”   过了一会儿,昏昏沉沉中玉瑾璇觉察有人往他嘴里喂了些什么,体内一阵绞痛,没过多久燥热逐渐消失,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玉瑾璇一睁眼看到九华允正在观察他的神色,惊得立马跳了起来,想起自己做的好事,登时心里紧张极了,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的伤……要不要看大夫…我去替……”   “不用,适才未经允许就用了公子你的伤药,我很抱歉。”九华允微微低下头。   玉瑾璇这才发现,这姑娘并非只有表面好看,其心地善良,气质如华,还救了他一次,他越想越惭愧,越无地自容,越觉得玉欲问当真不是个东西!   玉瑾璇怔怔地看着她,问道:“阿允姑娘,你到底……为何会沦落至此?”他觉得她更像个大家闺秀,而不是一名卑贱的风尘女子,更让人在意的是,她怎么会受那样的伤……   “公子,我们这样说合适么?”九华允面无表情地道。   只见两人皆是衣衫不整的模样,玉瑾璇迅速反应过来,脸色尴尬,将外衣披在九华允身上,支支吾吾道:“我、我替你安排沐浴净身吧……”   这时他的神情一黯,心道:方才她的眼神,就好像没有任何生气一样…为何……    ☆、堰春之三冲突      守在门外的丫环观望了许久,并不清楚里头的情况,突然门“咣”一声打开,只见玉瑾璇发丝凌乱,裸着上身,一脸的死气沉沉,对她道:“吩咐下去,准备热水净身。”   “是,二少爷!”   丫环一路小跑,钻进玉欲问的院子里,花架下夭儿正在躺椅上小憩,看到丫环过来便问:“瞧你跑得那么急,事情可成了?”   “成了成了,肯定成了!”丫环狡黠地笑,“看二少爷的模样,似是十分激烈呢!”   夭儿笑得弯起了眉眼,“能不激烈么?这可是你们家大少爷从北境弄来的好东西,只要沾上一丢丢,就能让人□□焚身。”   这时,从花架后面传来玉欲问幽幽的声音:“唉,真是可惜了……”   夭儿额角狠狠一跳,道:“可惜什么,这不是大少爷您的主意么?”心里骂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贱东西!   玉瑾璇将备用的被褥铺在地上,对九华允说:“你…你今晚就睡床上吧,我睡地上就可以了……你受了伤,必须好好休息才行。”   九华允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抚弄长发,空气中淡淡的美人香萦绕在鼻尖,玉瑾璇躺在地铺上,将背面朝向榻上的人,紧闭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大脑一阵阵发热。   “我会对你负责的……”玉瑾璇红着脸喃喃,幻想美人光洁白皙的胴体,不知不觉地流下了鼻血……   可恶,终究还是着了玉欲问的道!玉瑾璇抹去鼻血,纳闷极了:他以前也不这样子的啊!   翌日清晨,九华允醒转之时玉瑾璇已经离开了明玉府,连地铺都收拾得干净,像是走得很急,洗衣服的丫环一大早就推门而入,嚷嚷道:“别以为二少爷睡了你一夜你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在府内不过一个通房丫头,快给我起来干活!”   九华允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语,如同一个木偶被人操纵着,无喜无悲,一路上丫环们对她指指点点,有人羡,有人恨,有人排挤,她都没有丝毫反应,兀自埋头苦干,好像周围一切都与她无关。   “大少爷!大少爷!好消息啊!”   夭儿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来,玉欲问翻了个身坐起,揉揉眼睛,微愠道:“做什么老是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你这个女人!”   “人家高兴嘛!”夭儿吐吐舌头,娇笑道:“听说藏祁君过几日就要回府了,大少爷可得准备准备了!”   “亚父要回来了?”玉欲问惊得站起,顿时头痛欲裂,瞪向夭儿,“可恶的女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夭儿躲在屏风后,探着个脑袋眨眼道:“我的身是属于大少爷的,心却是藏祁君的,大少爷你可不能嫌弃我。”   若不是把柄在你手里……可恶!玉欲问喝道:“出去出去!近日你可以不用来我这了!”   “谢大少爷!”夭儿蹦跳着走了,活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玉欲问咬着指甲,蹙眉喃喃:“亚父怎么会突然回来,他不是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吗?真是烦啊,要是被他知道——”   堰春城东。   一辆马车历经长途奔波来到城门前,玉瑾璇早已等在城门之外,马车一停便迎了上去,行了一礼,道:“恭迎亚父回城。”   车上窗格内的人一开口便是令人沉醉的磁性声音,竟是个年轻人的声音:“瑾璇,府内一切可安好?”   玉瑾璇怔了怔,强笑道:“自然是好的。”   “瑾璇说好,那就是不好。”车内的人话语似带着笑意,“我想想……是欲问又给你找麻烦了吧?”   玉瑾璇内心冷笑,表面上皮笑肉不笑:“玉欲问做了什么,想必亚父心里有底。”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又道:“比起欲问,我更在意的是你。瑾璇,希望你别让我失望啊。”   话声刚落,马车继续前行,玉瑾璇愣在原地,直至马车经过后才匆匆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火炉中柴火被烧得劈啦啪啦作响,九华允蹲在火炉前,轻摇蒲扇,将风导入炉中,偶尔不小心呛到浓烟,半日下来搞得灰头土脸的模样。膳房内小厮丫环们忙得不可开交,香气蔓延,各色菜肴一一端出,人手渐渐少了,今日府内似有贵客到来,所以九华允被管事从洗衣房安排到了这里。   “喂,你!”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环从外面匆匆跑来,四处张望了下,朝着九华允大喊道:“没错,就是你!装什么傻呢,快跟我过去!”   九华允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被丫环强行拉走,经过一条林荫小道后,前面视野开阔,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莲花池,池上有一座石桥,两人过了石桥后,左前方有一座阁楼,阁楼附近的花园里,玉欲问正躺在花架下的软榻上享受阳光。   “大少爷,你要的人找来了!”丫环将九华允往前一推,九华允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玉欲问从软榻跳下,上前抓住九华允的手又是一通乱摸,笑得极其猥琐:“美人儿,有没有想我啊?瞧瞧你哪里适合干这等粗活,你以后便跟了我吧!”回头道:“小红!快给她洗洗,怎么弄成这样?”   “是,大少爷!”   丫环走过来正欲将人带走,突然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闯入,打掉了她的手!   只见夭儿气冲冲地站在九华允身前,朝着玉欲问叉腰大声道:“这丫头已经是二少爷的人了,大少爷你后院也不差这么一个美人,何必跟二少爷抢人呢?”   玉欲问看到夭儿就恼了,脸色剧变:“你怎么又过来了?真是!最近管的越来越宽了你,眼下是打算跟我抢人呢?”   夭儿不甘示弱,将下巴抬得老高:“阿允是二少爷吩咐要我照顾的,现在二少爷不在府中,阿允就交我管了!”她狡黠一笑,“大少爷啊,要是被别人知道你跟自己小弟抢女人,你这面子可往哪搁啊?”   “莫以为我对你忍让就是纵容你了,夭儿啊……”玉欲问脸色阴沉,“一而再地反抗我,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么?”   夭儿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微微一缩,眼底有畏惧的神色,低声道:“怎么……怎么着?大少爷还想杀了我不成?藏祁君说过,你不能随意杀人——”   “休要拿亚父来压我!你不就仗着亚父罩你,所以才在我面前气焰嚣张么?”   “气焰嚣张的人是谁啊……”   夭儿嘀咕了一句,被玉欲问听了进去,登时怒不可遏,扬起手就扇了过去——   那一瞬夭儿已经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冲击,原来九华允自后面抱住了她的脑袋,才免于被玉欲问扇耳光。   夭儿眨了眨眼,回头看了眼九华允木讷的脸,竟有些感动。   “你!”玉欲问瞪着夭儿身后的人,“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九华允一言不发地站着,神色始终淡淡的,无喜亦无悲,玉欲问的气势显然对她造不成影响。在玉欲问看来,这丫头分明是有意的,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自尊!   “你给我过来!”玉欲问恼羞成怒,一把抓起九华允的头发,将她往里头拉扯!   夭儿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九华允,大叫起来:“大少爷,您不能这样做啊!阿允她不是有意的!她她她……她刚才只是不小心绊了下,所以才抱住我的!”   “有你什么事,一边去!”玉欲问伸脚去踢她,夭儿好像黏在九华允身上一样,踹了几下都踹不开!   这时,九华允袖子滑出一把匕首,动作利索地将被玉欲问拽住的头发斩断,脱开了束缚,将夭儿一把拉起。   玉欲问惊呆了,连夭儿也愣住了——在明玉府携带武器是极其严重的行为,何况九华允只是一个小小的丫环,这下夭儿不知道该如何替她说辞了。   九华允像个置身事外的人一样,将匕首信手扔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等候发落。   “你……你可知在府内带凶器是什么罪?!”玉欲问只想吓吓这丫头,然后收作偏房罢了,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此地步……   玉邀与玉瑾璇行至明玉府右花园时,两排侍卫自东边走来,向二人行礼。   两人互视一眼,玉邀蹙眉问道:“是谁调动侍卫?”   “回府主,是大少爷。”   “所为何事?”   “有人在府内带凶器,差点伤了大少爷,故吩咐我们前往抓人行刑。”   正疑惑之际,夭儿匆匆忙忙跑过来,看见玉邀,顿时双眼一亮:“府主!您回来了!”   玉邀问:“何事匆忙?”   夭儿一怔,旋即对玉瑾璇说:“不好了,二少爷!大少爷要将你房里的那丫头收作偏房,后来……”   经过夭儿如此这般述说之后,玉瑾璇愕然不已:“这家伙干的还是人事吗?!”   这时玉邀脸色有些冷了,星眸里流转的光变得黯淡,仿佛周身气势有了变化,仍是风采逼人,莫敢亵渎。   见亚父面露不悦,玉瑾璇一急,便道:“亚父,我且去看看,可不能出了差错。”   玉邀微微颔首,凝望瑾璇离去的背影,心头一动,便跟了上去。    ☆、堰春之四迷失   37   庭院内,九华允被绑在木桩上,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双眼无神看着地面。玉欲问来到九华允面前,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道:“若你向我求饶屈服,我倒可以考虑饶你一命,怎么样?”   对方毫无反应,宛如没有生气的人偶一样,玉欲问轻哼一声,甩了下九华允的脸,背过身负手而立,心道:不过是个花瓶而已,我到底在可惜什么呢?   等到负责行刑的侍卫前来,玉欲问发现走在前头的人竟是玉瑾璇,登时额角狠狠一跳,微愠道:“你怎么在这里?!”   玉瑾璇二话不说拔出腰刀大步上前,惊得玉欲问后退几步,结果玉瑾璇径直越过了他,短刃一挥斩断绳索,将九华允扶了起来。   “阿允,你没事吧?”玉瑾璇眼底眉梢都是关切的神色,掏出手帕替她抹去脸上的灰,这才回头瞪向一直被无视已然恼羞成怒的玉欲问。   玉欲问道:“你做什么!凭什么擅自放我的人?”   “你的人?”玉瑾璇脸色一沉,目光如刀,“你不是早就将她送给我了么?她既已是我的人,就没有回到你手里的道理!”   玉欲问怔住,旋即大笑起来:“想不到你这小子竟还真是开窍了么?既然喜欢,那我再送几个美人给你也无妨,不过你手里这个,我必须带走!”   玉欲问要的只是一种优势,他想要抓住玉瑾璇的弱点,从而让他无法反抗他,他对九华允不过玩玩的态度,毕竟以他的地位,美人要多少有多少,让玉瑾璇服从于他——这才是玉欲问真正的目的。   玉瑾璇将九华允挡在身后,厉声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是强取豪夺,我不会允许你乱来!”   玉欲问冷笑:“呵!什么乱来?这丫头在明玉府犯了错就得惩罚!如今亚父不在,我身为府内头号管事,必须按规矩办事,你这是要坏府内规矩不成?”   “什么规矩?敢情冒犯了你就是破坏规矩?”玉瑾璇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我只知道你欺负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贪图美色,意图不轨!”   好啊!玉欲问气得发抖,看来今日这小子非要护着这女人便是了!   “不管怎么说,规矩就是规矩,你若执意阻拦,那我唯有——”   “唯有什么?”   低沉的嗓音响起,暗藏的气势震慑了在场的众人,玉欲问越过玉瑾璇望去,只见藏祁君玉邀一袭雪青长袍,神色冷峻,缓缓向这边走来。   “亚、亚父!”玉欲问急了起来,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一副仿佛做了坏事被长辈抓个正着的模样。   夭儿这家伙,不是说亚父过几日才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   玉邀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我若迟几日回来,怎知你做的这些事?我不在府中,当真以为无人可以管你了么?”   “可、可是,那丫头确实犯了……”   “闭嘴,吾岂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错了就是错了,欲问,你还要将自己的过错推于他人么?”   玉欲问神色慌张,面有惧色,“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亚父!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个嚣张跋扈的大少爷,在藏祁君面前亦只有低头认错的份,也不知是明玉府府主手段过于狠厉,还是玉欲问本性就是个懦弱的小人,局外者完全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没事了,阿允,我们回去吧。”玉瑾璇抓起九华允的手腕往西边走去。   玉邀望向那女子的身影,淡漠的眸浮现一丝迷惑,顿时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何故。   青竹园是属于玉瑾璇的地方,玉瑾璇将九华允安置在林中静谧的一隅,为以防玉欲问再来找她麻烦,便安排了几个影卫暗中保护。   府里的人都说二少爷将阿允当做大小姐来养,一日三餐,丫环服侍,应有尽有,他们二少爷难得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也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但玉瑾璇从来没给过阿允名分,仿佛怕玷污了她的清白似的。   “二少爷人好是好,但感情的事怎么这么不靠谱,明明都已经睡过了,既然喜欢上了,也该给个名分不是?”   “呵呵,二少爷是她帮忙开的窍,所以才对她上心了,说到底还是太纯情,可男人是什么?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家伙,二少爷也是男人,时日一长肯定会厌倦,从而找别的女人去了。”   “你这是嫉妒不是?不管怎么说,那个阿允算是捡到宝了,二少爷对她这么好,是我早就幸福得晕过去了!”   “没准二少爷就喜欢那样的呢!诶,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那女人有点奇怪?跟个呆子似的……”   “人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嚼人舌根呢?”   忽然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坐在台阶上忙里偷闲的两个丫环吓得跳了起来!   “二、二少爷!”   玉瑾璇头疼得很,双手负在身后,蹙眉道:“我看是你们太过清闲,所以才有了说人闲话的时间,是不是该找点事做做呢?”两人面上露出求饶的神色,玉瑾璇全当没看见,“你们俩,将府内的花草都浇一遍,不干完活不能吃饭!”   两名丫环哭丧着脸逃也似的跑了。   玉瑾璇走进院子,遥遥望见阿允坐在草地上发呆,走近一看,她正看着脚边的一株车前草,用纤细的手指去触碰它的叶,半天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九华允身穿一袭纯白纱衣,长发自肩头披落,肤若凝脂,粉雕玉琢,宛若天上来的仙女,玉瑾璇久久望着这玲珑璞玉般的女子,竟一时看呆了。   ……阿允还是这个样子么?回过神来,玉瑾璇不禁陷入了深思,他蹲下来,握起她的手,柔声问道:“阿允,昨夜睡得好不好?吃的还好么?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阿允仍旧出神地望着那棵草,没有半点反应。   玉瑾璇眉头微蹙,喃喃道:“第一次见的时候,明明还能正常沟通,看起来特别冷静的样子,怎么我才离开不久,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像是经历了许多,想必也是有原因的。玉瑾璇心想:改日给她找个大夫来看看吧,阿允应该是生病了。   正这么想着,玉瑾璇听到阿允低声在说什么。   她低着头,手指绕过那翠绿的叶子,双目迷离恍惚,喃喃自语:“命如草芥,不若蜉蝣,朝生暮死,而尽其乐……”   雅室内,八扇屏风大开,上有游龙凤舞栩栩如生,日月星辰点缀,气势磅礴,令人神往。屏风前一张十尺长的秋色矮脚桌,桌上茶具俱全,附近地面摆了一盆翠绿的观音竹,为整个布置添上文雅之气。   玉邀端坐桌前,翻看宗卷,一旁的玉瑾璇将一杯刚沏好的阳羡茶推到他面前,一面观察玉邀的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道:“亚父似有困惑,何不说与瑾璇听听,也许能寻到解决方法。”话声刚落,玉瑾璇神色尴尬,有些后悔口直心快了,连藏祁君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有什么办法?   玉邀却不在意,将一张地图推到玉瑾璇面前,道:“早就听闻堰春有个地下街市,我怀疑那里有不合法的奴隶买卖,但苦于寻不到线索,你在堰春这么久,可有听过任何传闻?”   地图出自玉邀之手,回城几日,玉邀踏遍大街小巷,将地点一一标出,描绘得十分详细,玉瑾璇纵然看得懂,但密密麻麻的一片看得他心乱如麻,不经意地道:“虽然我不知道,但玉欲问的话,也许有所接触,毕竟与他来往的人都不是什么正道之人……”   “你说的有道理。”玉邀将肩上一绺细发撩到后面,在坐垫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你大哥的事我没时间去管,你可得留点心了,明玉府我是打算留给你的,若是你没实力从他手上夺走,那将来交给你也保护不了。”   玉瑾璇颔首:“必不会辜负亚父期望。”   “亚父此番回来,鸩王怎舍得放行?”   “自是要紧之事。”玉邀轻摇折扇,“如今战局瞬息万变,傲王切断了吾与东武那边的联系,供给鸩王的资源也就此中断,必须想办法在中域蒐集更多的钱财,方能即使给军队提供补给。”   玉瑾璇灵光一闪:“所以亚父打算提前清剿奴隶市场?”   “不错。”玉邀微微一笑,许是赞赏,旋即又露出了愁容,“冥注意奴隶市场已久,苦于寻不到其进入方式,所以一耽搁就是三年。本来打算局势稳定后再全力针对,如今傲王强势反击,我军伤亡惨重,必须提早寻得解决之道……”   青竹园。   九华允站在高墙之下,仰望上方探入墙内的柳枝,忽闻外头传来有人唱曲的声音——   “幻出广寒境,罗袜净无尘。素娥风格分明,玉骨水为神。手揽清光盈掬,眼看山河一色,阅尽古今人。对影且长啸,一酌瓮头春。千万顷,琉璃色,楚天清……”   这首曲子多年前便已传唱,让当时还在鸩宫中的她印象深刻,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台上抚琴的琴姬,翩然起舞的舞姬,爹和娘亲温暖的笑容,还有哥哥和阿瑜……   ……我回到故土了吗?   不知不觉,九华允已是泪流满面,脑海中突然多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于是攀上墙边的梧桐,想要越过这道高墙,看看外边的世界……    ☆、堰春之五相见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情绪低落,精神麻木,就好像中了一种毒,毒入五脏六腑,祛不了,得不到解脱,有时甚至看到幻觉……   青竹园位处明玉府边缘,九华允翻过墙就到了外面,但落地的时候难免磕伤,她现在武功被废,身体虚弱,一如当初在江夷时的情况。   九华允一瘸一瘸地在堰春的大街上彷徨,唱歌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于是凭着自己的执念,一点点地寻找故土的痕迹。   在荒境,在青兽,魂牵梦萦成百上千次无一不是对故土的思念,在中域,有他们的亲族、鸩的子民,一花一草一木,甚至连空气都是她所熟悉,所依恋的存在。即使经历许多苦难,她也无法忘记在鸩宫的温暖日子,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神思游离之际,九华允来到庙会大街上,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街两边堆满摊位,满目琳琅的新鲜玩意,吸引了无数行人。   堰春城的庙会比其他地方晚上数月,热闹依旧不减,每年这个时候许多在外游历的商贾纨绔总喜欢聚集在堰春凑个热闹,感染节日欢喜的氛围。   玉邀与玉瑾璇并肩行走在庙会大街上,却无心玩赏,注意着街上人流变化。   玉瑾璇见玉邀脚步匆匆,左顾右看,神色似有焦急,便问:“亚父何故担忧状?”   玉邀微微蹙眉:“附近似有熟人的气息,不知是否错觉……”   本来他们此行非是为逛庙会,而是趁人多之时找到地下街市的暗探活动踪迹,玉邀的直觉敏锐,然而线索还没着落,却感应到了熟人的气息。   玉邀停在十字街口,慢挪步伐旋动身形,目光四处搜索,这时九华允恰好从他们身后二十尺处经过,玉邀什么也没发觉,目光最后落到街边几个乞丐身上。   玉瑾璇也没看出哪里不对劲,问道:“亚父可有所发觉么?”   三两乞丐蹲坐街边行乞,看到衣着华美的人家便追上去乞讨,人若不理,便一路直随,直追到胡同里去。   “……无甚怪异。”玉邀神色自若,转身欲离之时,忽然迎面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年轻男子将他截住,拽着他的手一路往街边小巷走去。   “诶!你、你拉我亚父做什么?”玉瑾璇赶忙追了上去,旋即发现玉邀并无抗拒之意,想来是认识的人,便一声不哼地跟了过去。   走到半路,忽而一名侍卫拦住他,看装扮是明玉府的侍卫。“二少爷,不好了!阿允姑娘失踪了!”   “这、怎么会失踪呢?”玉瑾璇顿时急了,“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守着她么?!”   侍卫道:“守是守着,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但阿允姑娘是爬墙出去的,我们守在外面根本不知情啊……”   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面太危险了!玉瑾璇焦急万分,连忙施展轻功掠上高处,四处寻找阿允的踪迹。   “冥,你怎么出现在此?”   来到隐蔽处,黑衣人拉下风帽,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适才稍一接触,玉邀便已知道此人是谁,九华冥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九华冥面容冷峻,如狼蛰伏的双眸漆黑如深渊,却透着剑芒般锋利的光,压低声音道:“苍神已上阵,趁着敌军被混淆耳目,吾抽身前来,是为揪出藏在堰春的细作。”   玉邀蹙眉道:“那人已经逃到堰春了?”   九华冥:“极有可能,若他想逃过始派的追杀,必然会向地下组织求组——奴隶市场的人,他们最擅长隐匿!”   玉邀颔首,沉声道:“若有以往天煞门的情报网,我们也不至于查探这么久也没进展,若非殷策命先一步将其收拢,现在的影刃便是你我囊中之物。”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向殷策命求助?”九华冥面色不善,“不可能,吾已经欠了他一次人情,这第二次——要去也是你去!”   “是是是!知道你还在怪我当年没有提早动手,可蔺华藏哪里是那么好惹的人物?先不提,我可没说非要借助影刃的力量不可,也许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人。”玉邀勾了勾指头,往墙边望去,指向街上那几名乞丐。   九华冥一下了然,与玉邀静观其变,直至那乞丐跟人进入胡同,便屏蔽气息跟了过去。   荒郊草野,一个玲珑璞玉般的少女默立于草丛中,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许久不见动作,宛如一只无声无息的幽魂。   她身上有擦伤,右腿虚站着,另一只脚却很正常,看样子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自己因何来到此地。   不远处,两个贼眉鼠眼的乞丐躲在草丛中,似窥视已久,其中一个道:“果然是之前卖出去的那个小美人……她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自己跑出来的?这家的主人怎么回事,连个傻子都看不好,你说我们将她抓回去再卖一回如何?市令铁定会高兴!”   “有道理,既然她自己回到魔窟,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两人蹑手蹑脚地上前,正准备将九华允抓住之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时玉邀突然出现,手中折扇飞舞回旋,将乞丐撂倒在地!   “谁?!”   “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他们连忙爬起,回身一看,玉邀与九华冥一前一后朝他们走来,一个神秘莫测,一个浑身危险的气息,乞丐清楚这两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于是对视一眼,迅速扔出□□!   轰一声巨响,烟雾散开,九华冥早已飞身上前将其中一个擒住并打晕,双目模糊了一阵,顿觉地面轰然作响,似地牛翻身!   “冥,小心!”玉邀拉了九华冥一把,九华冥扯着乞丐的领子,三者后移了十尺,才躲开地面凹陷。   这时烟雾已散去,另一名乞丐不知去向,两人往凹陷处一看,似是触动了地下街市的机关,登时多了个近百丈深的巨洞,洞底连接暗道,那名乞丐已经往暗道逃离。   然而被机关波及的人还有一个,便是九华允。   “冥,那姑娘……”玉邀觉得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侧头一看,九华冥神色异常,好似受到极大的冲击!   玉邀诧异道:“冥?”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天旋地转后,九华允的神智恢复了几分,从地面缓缓爬起,右脚的伤隐隐作痛,眉头一蹙,才发现前面暗道的门已关闭,己身正处于困境当中。   “二妹!”   九华允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同时感到惊愕的还有玉邀。玉邀猛然看向底下的人,心中疑惑:原来是她,她不是已经……怎么会在这里?   九华冥遥遥望见她的侧颜,一眼便认了出来,困惑、欣喜、激动的心绪交加,仿佛活在梦中,在他的认知里九华允已是死了,如今失而复得,他突然很害怕,害怕无法再次留住他最后的亲人。   “二妹!是你吗?为什么不回应?我是你哥哥啊!二妹!”   这一刻的九华允何尝又不是畏缩恐惧,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九华冥,是转身离开,还是与他相认,矛盾的心情折磨不已,在兄长的一声声呼唤下,她只能保持沉默。   九华冥道:“二妹,你还在怪我吗?无论你打我、骂我也好,只要你回家……一切都如你所愿!”   玉邀还是第一次见到九华冥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他固然错算了兄妹情深,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   “回家……”九华允目光迷离,良久才反应过来,似在对九华冥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家……在哪呢……”   长长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这时她的脸色变得阴沉,眼中闪着冰冷的光,淡淡道:“哥你已经害死了阿瑜……还想要带我走么?”   九华冥愣住,心脏宛如被沉沉一击,一时无言以对。   “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不好么?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不会再与你有任何关系……放过我吧……”话声刚落,九华允转头向暗门奔去!   不要走……不要再离开……   “允!!”九华冥眼眶已红,睚眦欲裂,就要从百丈高崖往下跳,玉邀及时从后面揽住了他,大声劝道:“任凭你武功如何高强,从这里下去你是会死的!莫要冲动!我们既已知道他们所在,九华允暂时不会有危险,待我调人手过来,很快——”   只见九华允跑到暗门边,伏在门上四处敲打了一番,一下子就找到了机关,暗门打开,九华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暗道,消失无踪!   她这是跑进了魔窟啊……   玉邀难得露出了窘相,心道:我竟忘了,这丫头和她哥哥一样皆为人中龙凤,只是想不到她竟精通机关之术!   九华冥一把抓过玉邀衣襟,厉声道:“玉邀,你有通天彻地之能,她既出现在堰春,何以你不早些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情在瞒着我?!”   九华冥又急又怒,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将爪牙亮出!他俩乃是生死之交,玉邀何曾被他如此对待过?纵然九华冥气势骇人,玉邀似不受丝毫影响,面容沉静如旧,波澜不惊的眸子静静望着他,道:“观风非吾能掌控,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过头,有些强人所难了,九华冥推开玉邀,向城里飞掠而去!   玉邀垂眸,心脏微微一缩,眼神略显黯然。    ☆、堰春之六天外一箭      好不容易劝回九华冥,九华冥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比平常更加冷了,仿佛周围是一座万年冰山,连玉邀也呆不住半刻。   此时,玉邀带了众多明玉府的人手就地挖掘,打算从那道暗门开始入手,九华冥在一旁忐忑不安地踱来踱去,就差亲自上阵了。   “她那个样子,一定受了很多苦,脚踝还扭伤了……一定要尽早将她找回!”九华冥面露愁容,等待的时间内似乎想了许多。   “玉邀……若她不想见我,你替我照顾她。我只希望她安好无恙。”   玉邀微微颔首:“知道了。”   忽然地面一阵震动,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惶恐不安起来,玉邀道:“机关又运行了!大家全部进入暗道里面!”   暗门外的地面缓缓升起,直至将这个洞填满,此时他们已经被困在暗道之内,只得从里面寻找出口。   九华冥怔了怔,道:“你在搞什么?是打算让这些人都送葬么?”   玉邀额角一跳,面色不善道:“你方才做什么去了……半天不吱声,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在说的话你有听么?”   “没有。”九华冥摆摆手,“有话快说,没时间了。”   玉邀忍不住侧过头,蹙眉道:“在浪费时间的人是你。”   一行人在暗道疾行,身法如鬼魅,几乎脚不沾地,忽然面前出现岔道,九华冥行左,玉邀行右,侍卫们分作两队,二人打算到了地下街市再进行会合。   路上机关不断,玉邀在前头破坏机关,手中折扇来回的瞬间,披荆斩棘,一路横行无忌!   九华冥甩出腰间的长鞭,每一下皆有雷霆之力,他勉强控制力道,才不至于暗道崩毁。   随行的侍从赞叹府主出神入化的高深武功,更惧于这个披斗篷的神秘人。九华冥发起疯来基本无人拦得住,能让他冷静下来,并对他近乎恐怖的威慑力毫不动容,大概只有玉邀一人了。   路行至尽头,玉邀这边只看到一面墙,而另一边地势逐渐变低,越是深入越是黑漆漆一片,周围并无灯火照明,九华冥命人掌火,率先钻入了只能容纳一人的狭窄走道。   那名被擒的暗探在严刑逼供之下抖露了进入地下街市的线索,玉邀将操梦香施于其身,使之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说出真话,可惜那人只是黑市的边缘跑腿,无法触及核心,得到的线索太少。   跟随在玉邀身边的一名蒙面女刺客忽然打破沉寂:“公子久久沉默不语,可是看出了这面墙有何玄机?”   玉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指着墙面离地八尺之处:“莘时,替吾取出那里面的事物,切记小心。”   莘时颔首,上前两步,右手五指成爪,无色指套没入墙中,“咔咔”一阵声响,墙面僵硬的石头在她的铁爪功下宛如烂泥,莘时摊开手,一个珠子般的玩意出现在手中。   “这是无声火弹,一旦触发,不知不觉中取人性命。”玉邀将其收起,眼底闪过微弱的笑意,“尚有用处。”   “莘时,将墙毁掉吧,尽早与冥会合。”   “是。”   四处不见允的踪迹,难道被黑市的人抓去了?九华冥惴惴不安地往前爬,直至眼前视野开阔,从狭窄的暗道出来,落地之后他发现正身处一个胡同之内,胡同口时不时有行人走过,想来正是黑市的客人以及一些引路的乞丐。   “你们一个个出来,莫要声张,吾先行一步,出来后马上去找你们的主人,他应在西边。”   语毕,九华冥一阵风般消失无踪。   奴隶市场常常灯火昏暗,这是市令为迷惑客人双眼而使用的手段。大街两边皆是一排装人的笼子,他们将人当做牲畜来卖,卖不出去的奴隶便用来当作苦力、发泄物,到最后被活生生折磨而死……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九华冥见得多了。黑暗蒙蔽人的双目,人心腐朽,行尸走肉。每当看到   这般景象,他总有想去改变的冲动——他要让那光,照遍世上黑暗的角落,使魔鬼无处遁形!   潜行至第二条街,九华冥觉察街上巡逻的乞丐多了,他藏身在笼子的帘幕后,凝神静听四周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适才有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匆匆忙忙跑回来的同伴,还没踏出胡同就被毒死了。”   “何人下的毒?什么毒?”   “市令认为他在外头被人盯上了,眼下加强了巡逻,敌人若闯进来,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转移,眼下正开市,还有这么多老雇主在……”   “我还听说,暗道的机关被人无声无息卸了六成……到底是谁这么有能耐。”   九华冥心头一动,诧异不已!   擅长用毒、精通机关的人……   难道是!   “走水了!走水了!”   “块疏散客人!市令说过,客人安全第一,那些牲畜不用理会!”   ——是谁在制造混乱?   九华冥凭直觉往北面掠去,只见北边火光微泛紫色,竟是传说中的冥火!烧的正是黑市主人的所在!   这时九华冥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火光中一道人影漠然望着事故所在,光芒勾勒了她的轮廓,衣袂飘飘,长发在风中凌乱。   九华冥心中一窒,快步上前。   一路走来,玉邀感觉有些简单了,传说中神龙不见首尾的黑市主人,怎么会将机关设置得如此简单?稍一思索,玉邀很快就清楚了原因——只怕九华允早有准备,进入黑市绝非偶然!   想到这里,玉邀转念一想:除非她真正来过地下街市,否则怎么会对此地如此熟悉?   回忆自从到了堰春后发生的一切,玉欲问犯的事、玉瑾璇提及玉欲问与奴隶市场、还有那个差点被处刑的丫环,玉邀虽然只看过她的背影,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九华允!   玉邀微微一怔:这下可麻烦了,若是被冥知道……   “唉……”玉邀用折扇敲了敲脑袋,望着北边火光摇曳,心情一下变得沉重。   莘时问:“公子何故叹息?”   玉邀道:“你说,这世上有谁能让我头疼的?”   “大抵只有鸩王了吧。”   “是啊。”玉邀颔首,喃喃道:“看来他妹妹也是受害者之一,但九华允绝非好招惹的人,恐怕今日黑市的一切异常,都是因她而起。”   玉邀对众人道:“我同伴估计已经去了黑市主人所在,以他之性情,绝对会直捣黄龙。我们便着手解救奴隶,将黑市的孽障一一清理!”   话声刚落,只见安排给九华冥的那队人手寻了过来,玉邀怔了怔,问道:“怎么不跟着冥君?”   得到的回答是:“冥君单独行动了,让吾等前来与府主会合……”   莘时禁不住“噗”了一声,玉邀登时感到头痛欲裂。   未等九华冥接近,九华允已感应到他的到来。九华允一顿,飞快地往前奔去!   “二妹!你别跑!”九华冥焦急万分,已经到了眼前的人,这下他决不会让她逃走了!   “抓住他!纵火者!”   突然旁边涌出一群打手,往九华冥这边袭来,九华冥步伐被阻挡,抽出腰间修罗鞭,闪电般挥向敌人!   “挡我路者,死!”   此时,九华允躲在暗处望见九华冥大开杀戒的模样,微微颤抖,眼里多了一份恐惧。   “二妹,你在哪里?出来!别再躲着我了!”   这些喽啰完全不是九华冥的对手,但人海战术逐渐消磨九华冥的体力,九华允内心挣扎,无法眼睁睁看着兄长陷入危难,于是从另一边冒出,意欲为九华冥引路!   九华冥看到白影,连忙追了上去!   追到拐角处,迎面冒出个人,竟是玉邀!   玉邀见到九华冥,一怔,问:“你将人擒住没?”   “我先抓二妹,交给你了!”九华冥说罢绕过他急急而奔!   玉邀望向北面,眉头微蹙,不禁好奇这个黑市主人究竟是什么人物,正欲上前时,却见一道人影傲立于冥火之中,手持碧弓,正指向这边——   玉邀瞳孔微微一缩,折身奔向九华冥!   九华允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只顾着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仿佛回到遥远梦中,遍地尸骨,到处都是死人腐烂的气味……   她跑得极快,九华冥竟是一时追不上她,因为种种原因,九华允打从心底不希望回到九华冥身边,她也不知道何以会如此抗拒,那好像是一种错误,她已经想不起来是何故。   “二妹,你别跑了,你身子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你忘记了吗?”   九华冥的声音好似变得柔和了些。   九华允脚步一顿,似乎当真被他说中,心口一阵剧痛袭来,不能自己,九华冥伸手去抓她,电光火石之际,一支碧银羽箭正向他们袭来——   那一瞬间,九华允恰好回头,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潜意识迅速作出反应!   九华冥抓到她的同时,九华允飞快地扑了过来,只见她用力推了下他的左肩,九华冥身形一转,堪堪避过致命一击,而碧银羽箭贯穿了九华允的胸膛……    ☆、堰春之七王国之始      玉邀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触目惊心的画面。   一袭白衣貌若天仙的女子躺在九华冥怀里,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箭伤鲜血直流,一点点带走生命的气息,将她的白裙染得鲜红得可怕……   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一沉,步伐变得无比沉重。   九华冥完全愣住了,呆呆看着怀里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剧痛袭来,九华允总算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她紧抓着哥哥的手,九华冥看着她,此时她殷切的目光里毫无一丝恨意,清澈而温暖,仿佛不想给他留下任何遗憾……   九华冥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滴落下来,“阿允…你……”   “哥,我想家了……”九华允眼里噙着泪,一声“哥”,似乎化消了多年兄妹间道矛盾误会,果真如阿瑜信中所说,九华允至今不曾真正记恨过他……   九华冥浑身都在颤抖,他是扬名天下的煞神,上阵杀敌、生死一线都没有如此害怕的时候,如今面对即将死去的妹妹,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欠允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唔……”九华允喉间涌出一大口鲜血,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九华冥一愣,眼角余光捕捉到玉邀的身影,猛然抬头:“玉邀,救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玉邀面露犹豫,沉声道:“我若救她,你可愿意放过玄罹一命?”   九华冥脸色一沉,目露凶光:“他敢杀我二妹,就要有偿命的觉悟!”   玉邀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现在急怒攻心,恨不得将黑市主人大卸八块。可你想清楚了,这是交换条件,你留他一命,观风可救九华允一命。”   九华冥阴着脸,抱起九华允,送到玉邀怀里,转身之际修罗鞭已握在手里,冷冷道:“你只管救她,允若死,死的不会是玄罹一人!”语毕,人已向北边掠去!   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玉邀微微蹙眉,看了看怀中奄奄一息的美人儿,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碧银羽箭上,他抬起淡漠的眸,周身的气场开始变得冰冷,喃喃道:“即使这次救回她,九华允亦难逃过死劫,你倒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免得日后这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终究没敢对九华冥说出事实,性烈如火的那样一个人,若让他情绪崩溃,会发生什么实在难以预测。   冥火焚烧之下,北边的阁楼摇摇欲坠,九华冥一跃数十丈,修罗鞭挥下,宛若巨龙挥尾,轰然一声巨响,玄罹所在的楼宇尽数崩塌!   奴隶市场的幕后主人——玄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青年男子,脸线冷硬,面有微须,此时他正站在废墟之中,杀气腾腾地瞪着来人!   九华冥如同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如狼似虎的眼神,气势完全不舒比自己大上一辈的男人,只听火声中他冷冷道:“要么臣服于吾,要么受尽折磨而死!”   刹那间玄罹被九华冥眼里的杀意震慑,但碧穹弓在手,玄罹有了底气,喝道:“无耻小儿,敢砸老子的场,今日便拿你祭奠!”   玄罹连射三箭,气势如虹!修罗鞭挥舞之际刮起旋风,将碧银羽箭卷了进去,如数摧折!玄罹惊得连连后退,没想到九华冥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登时手中碧穹弓翻旋,负在身后,拔出佩刀与之近身厮杀!   近身搏斗修罗鞭施展不开,玄罹意图以拳脚制服对手,但九华冥岂是池中物,连连避开玄罹快如闪电的攻势,出其不意回身一掌横劈,旋即卸了玄罹的胳膊,又踢向其膝盖后弯,玄罹惨叫跪地!此时九华冥已在玄罹身后,一掌击向其背,玄罹身子飞出十丈之远,倒地不起!   周围的人见市令被一个年轻人放倒,纷纷惶恐不安,这时莘时带领明玉府众侍从来到,局势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黑市的高手们皆是玄罹雇佣而来,对黑市没有多少忠心,树倒猢狲散,奴隶市场在这一日彻底被玉邀、九华冥二人瓦解。   “前线战况如何?”   “苍神一出,震慑四方,定然大获全胜。”玉邀侧头看向倚着屏风而坐的九华冥,眼里闪过微弱的笑意,“我倒好奇,这次顶替苍神的人究竟是谁,何以你一离开战场,我军便势如破竹,扳回一城?”   九华冥披着一件领口有绒毛的披风,恣意散漫的姿势,目光迷离望着前方,他仰头饮下一杯热酒,缓缓吐息,道:“酆天祝。”   玄鹰名为酆天祝,功力深厚,与九华冥不相上下。九华冥短短三字,玉邀便明了一切——以几场小败换来一场大败,如傲王这般直来直往的人,不会有深沉的计谋,给他一点甜头,很快就得意忘形,此乃傲楚人的通性。   玉邀道:“你以追捕细作为由离开战场,南下进入奴隶市场,便是为了暗中吸引傲楚探子的耳目,从而让傲王轻敌。玄鹰虽不懂兵法,但绝对服从命令,傲王一旦轻敌,正是我军反杀之时,苍神的存在正是军队的精神象征,即便你不在战场,亦能鼓舞士气。”   “可惜少了玄改。”九华冥幽幽道,“否则傲楚二皇子早已死在玄鹰枪下。”   玉邀面无表情:“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我马上回望都。”   九华冥将金樽重重置于桌面,道:“此次若能将傲楚逐回北境,可保中域三年平安!”   玉邀:“可你甘愿罢手吗?”   “怎有可能……接下来,便是傲楚灭亡的开始。”九华冥眼中闪着危险的光,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一代帝王的锋芒逐渐展露。   “亚父,我们去哪里?”   玉欲问紧随在玉邀身后,穿过明玉府后方茂密的林子,置身静谧的狭窄空间内,面前的人一言不发,玉欲问心生不祥的预感,顿时有几分退缩。   忽闻玉邀一声轻叹,旋即道:“我离府多年,想来一直没有好好教导你,本以为你是九公的后人,本性应当不坏,结果放任你的这些年……你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   玉欲问登时惶恐不安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过是贪玩了些,一直都守规守距,亚父你不能……”   “千不该万不该,你最不该的就是动了九华允。”玉邀回头,眼神冰冷,不夹杂丝毫感情,玉欲问一时愣住,每当亚父生气时就是这个模样,任谁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玉欲问惊慌失措,后退几步:“什么……那是谁?我没有、我没有碰过她!”   玉邀缓缓吐出一个令他惊愕的事实——   “你之前派人从奴隶市场买回来的女子,她便是鸩王九华冥的胞妹——九华允。现在鸩王还在府内作客,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你?”   “这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一个——”只见玉邀眼眸一眯,玉欲问吓得傻眼了,扑通一声跪下!“亚父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如此身份——”   鸩王凶名卓著,性情冷酷,落到他手里,生不如死!   玉邀像是有些生气,但神情始终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波动:“若非她如此身份,我也不想处置你。若非她是鸩王胞妹,你难道就能欺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欲问,你当真让我失望。”   这句话等于赐他死刑,玉欲问拼命求饶,而玉邀只是背过身去,林中窜出的侍卫将其制住,只听玉邀淡淡一句:“将他送给鸩王,便说是玉邀的诚意。”   玉欲问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到最后,他终究是玉邀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明玉府地牢内,玄罹被五花大绑拴在木桩上,气势汹汹地瞪着来者,霸气不减,如同一头难以驯服的孤狼。   周围无一侍从跟随及看守,九华冥孤身一人踏入地牢,来到玄罹面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玄罹厉声道。   九华冥问:“你知道我是谁?”   “乱世五暴君的传说无人不知,我也没想到会被你盯上——鸩王九华冥!”玄罹清楚九华冥的狠厉,何况他杀的人是他妹妹,如今落入他手中,唯有死路一条,不作他想!   九华冥眼神阴冷:“你知道么?我现在很想杀你,恨不得大卸八块,拿你的肉去喂狗,但是……”   玄罹脊背一凉,不得不屈服于九华冥的气势之下,冷汗涔涔!   “允是惜才之人,吾,亦然。她不一定会记恨你,但我会。”九华冥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愿改过自新替我做事,自会得到名利,我也不会计较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的话只说一遍,若再有丝毫反抗意识,我怕会忍不住杀你。”   玄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无语,内心受到极大震撼。   这个凶名卓著的年轻君王,居然会饶他一命,甚至愿意收拢,这是何等的气量和胸怀……   五王纪195年初,九华冥在中域称帝,东武正式归入鸩的版图,东武王况今辞向鸩皇称臣,青王穆衢前来道贺,以示同盟友好关系。   得知此事的傲王才发现已被三方孤立,盛怒之下拟定对付鸩国的计划,誓杀九华余孽。   这一日,沉睡了五个月的鸩国圣公主九华允,在鸩宫御花园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归家之一恨生      望都。   新皇登基,意味着竞逐四方霸主的宏图野心,九华冥锋芒毕露,既是敌人针对之时,亦是集结盟友、力量强盛的时候!大典三日,鸩宫张灯结彩,朝歌夜弦,来自四面八方的王公贵族、亲族盟友几乎将门槛踏烂,麒麟宫中喜气洋洋一片,而坐在彼端的帝王,面对座下贵族的敬酒,只是礼貌性地回应,漫不经心地抿酒。   东武王况今辞今年三十余岁,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东武因公子玉邀的缘故,与鸩国早有来往,当年玉邀向况今辞引荐九华冥的时候,况今辞一眼相中九华冥的将相之才,本欲以高官厚禄留他在东武,后知悉九华冥的鸩国太子身份,转而向鸩国投诚。其中巨细,显然是玉邀有意为之,况今辞知道后对玉邀心怀怨怼,但内心清楚玉邀非是不明事理之人。   东武若不想走上前鸩覆灭的道路,唯有倚靠强国,鸩国有九华冥,九华冥有玉邀,如今各方势力纷纷倒向鸩,傲楚得以孤立,况今辞不得不承认,九华冥当真有统一五华的能为。   鸩皇九华冥,自况今辞第一眼见到他,就认定他是不凡之人。九华冥因年幼时那场宫变,从来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曾有人见过他笑,少年命途多舛,身上肩负沉重责任,所以才有今日的九华冥,今日的成就。   座下一名微醺的少年公子道:“听闻鸩皇寻回了胞妹,何以不见圣公主出现?我相信在座各位都很想一赌圣公主的风采。”   此话一出,满座鸦雀无声。   说话的少年是望都耿氏之后,耿羽。耿羽一路道听途说,对宫中形势不太了解,众人之所以脸色剧变,是因为清楚圣公主的状况,这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固然不知道九华允如今尚在昏迷,九华冥心情不悦,多半因她的缘故。   一旁的秦蓁蓁明显看到九华冥脸色沉了沉,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耿羽身后的人迅速捂住了他的嘴,朝九华冥强笑道:“抱歉,鸩皇,我家小弟懵懂无知,管教不严,还请恕罪。”   九华冥淡淡道:“无妨。”   众人松了口气,气氛恢复,舞乐继续。   耿羽醉了后脑子都不好使了,回过头指着玄络鼻子道:“谁是你小弟啊,你居然在鸩皇面前占我便宜,简直是——”   玄络蹙眉道:“你什么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难道不知圣公主还在病中吗?看鸩皇的脸色不知道收敛吗?”   “什……”耿羽一下子清醒过来,后怕地拍拍胸口,“老弟,你救了我一命!”   “你才老弟!”   天枢阁。   麒麟宫北边是天枢阁所在,天枢阁为帝师所设,顶部无遮盖,夜可登高观星斗,行推演之术。   外面的热闹与天枢阁的寂静格格不入,仿佛两个世界,玉邀端坐星盘桌前,一纸一笔,进行推演。   玉邀在此已经坐了一天一夜,鸩皇派人多次来请,皆被玉邀安排在门前的守卫回绝,他需要专心致志寻找治愈九华允的方法。   推演期间,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让玉邀神经紧绷,楼下传来脚步声,除了外来的人,他手下的侍从从来不会打扰他,玉邀不禁皱眉:这个九华冥到底想不想让我好好办事,好不容易有一些头绪……   九华允命途多舛,况且天生体弱,这些年流落在外,自是比她哥哥过得艰难,令玉邀推演中断之处却在江夷。按照演算,九华允早应死在江夷,而后来有一段空白的时间,仿佛这个人不存于世上,那现在出现的九华允又是谁?   九华冥不会认错人,九华允只会是九华允,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九华允必定使用了某种手段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障眼、易容、捏骨皆是可以掩饰命数的奇术,虽然不清楚她使用的是哪一种,但要寻找到这片空白,还须从九华允的记忆下手。   而现在九华允无法苏醒,正是难处所在。   玉邀放下笔,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扳指,把玩在手中,陷入了沉思。   这个扳指是从九华允身上落下的,正是当年玉邀送给夏云的信物。   无疑九华允便是当年请求他带走九华瑜的人,九华允用此物在中域寻得玉邀手下的帮助,得到制毒材料,以及冥火之引,然后才顺利对黑市进行一连串计划——这一切正好解释当时身为明玉府丫环的九华允因何得到颠覆黑市的力量。   当年在江夷已隐隐觉得此女关系匪浅,却没有深思,一念之差竟害得她流落在外这么久,而九华瑜半途逃走,而后身死,亦是他之过失,玉邀发觉,他欠九华氏族真是越来越多了。   若是让九华冥知悉此事,只怕会被他打死……   “帝师!”玉邀感到头痛,楼下的人已经闯了进来,玉邀正纳闷手下的人因何事激动,只见对方道:“帝师,圣公主醒了!鸩皇命帝师过去观察情况!”   玉邀怔住,手中玉扳指滚落在毯子上。   御花园外围挤满了人,玉邀匆匆而来,宫女侍卫纷纷让道行礼,玉邀看也不看,径直经过人群走到御花园中央的凉亭下,俯身行礼:“鸩皇。”   再看亭内,九华允正坐在躺椅之上,夭儿候在一旁。近来气候转暖,每到午后,夭儿便将圣公主带来御花园晒太阳,没想到晒着晒着,圣公主突然醒了过来,也是将周围的宫人吓了一跳。   九华冥抓着九华允的肩膀,又是惊喜又是焦急,不断地问:“二妹,你到底怎么样了?快说话啊!”   可惜九华允始终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就像人已经活了过来,魂魄却不知丢到了哪里。   唤了半天没反应,九华冥转过头道:“玉邀!快替本皇看看,她这是怎么回事?”   玉邀道:“鸩皇何不传御医,观风的逆命术绝不会出错。”   九华冥眸光颤动,沉声道:“御医说允的精神状态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药物治疗作用不大……难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么?”   “看来,她确实是醒着的。”玉邀无奈道,“便看她愿不愿意理你了。”   “这是何意……”九华冥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身旁的九华允有了动作,九华冥只觉得肩上一沉,侧头看到妹妹的脑袋沉沉压在上面,九华允低声喃喃:“我……还未死吗?”   九华冥一听,心脏一缩,紧紧抱住她,道:“你怎么可能会死?允,我绝不容许你有事,回到哥哥身边吧!你难道要再一次抛下我离开么?!”   “哥……?”九华允眯起茫然的双眼,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九华冥看着她的脸,喜道:“你想起来了吗?二妹,你还记得我吗?”   旁观的众人不禁纷纷动容,这世上怕是只有圣公主能让这位杀伐果决、冷酷残忍的年轻帝王露出温情的一面,也只有在至亲面前,九华冥才会卸下冷冰冰的伪装,拥有如此丰富的感情。   他们是双胞胎,自小有心灵感应,尤其妹妹较为细腻。两兄妹皆遗传了父母的美貌,但九华冥脸线冷硬,眼神极凶,而九华允脸线柔和,秋水含情,大相径庭的性格总是让人忽略他们是兄妹的关系。   一旁的秦蓁蓁也不由得默默抹泪:鸩皇多年心愿已偿,总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九华允看起来虚弱无比,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又唤了一声:“哥。”   九华冥眼眶一红,握紧九华允的手,让宫女下去准备吃食,柔声道:“二妹,你这些年来受苦了……如今你回到鸩宫,为兄必定会好好对待你,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补回来……”   鸩皇何曾如此柔声细语跟他人说过话?九华允既封圣公主,其权势仅次于鸩皇,曾一时轰动朝野,所有人都看得出鸩皇对圣公主的重视,只有玉邀明白九华允对九华冥的意义,九华冥不过是想弥补当年的过错。   九华允变得很温顺,无论九华冥说什么,她都乖乖地点头,九华冥当她大病初愈精神恍惚,便让御医煎了提神的汤药亲自喂她,直至傍晚才离开。   因好奇的缘故,玉邀一直候在旁并未离开,九华冥前脚刚走,他就走了过来,并支开了侍候圣公主的夭儿。   “……我认得你。”白衣男子盯着她看了许久,九华允早有觉察,只是九华冥太热情,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圣公主还记得微臣,臣当是欣喜。”玉邀微微俯身,嘴角滑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旋即正色道:“玉邀是来道歉的,当年之事——”   “我不怪你,公子。”九华允垂下头,“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   玉邀凝眸,沉默片刻,问道:“既然如此……缘何你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这个男子的星眸有一种魔性的魅惑,仿佛能看穿她的心,让人深深陷入其中。   但九华允并没有看玉邀的眼睛。或者说,现在的她,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那双曾经灵动的明眸,如今被沉沉阴霾笼罩,不见一丝一毫的光彩。   玉邀抱着双臂,微微歪头,眯起眼眸,似试探,似好奇,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蔓延,他不紧不慢地说:“活着对你如此痛苦,不是么?”    ☆、归家之二忠      夭儿推着轮椅带九华允在鸩宫中四处游走,雕栏玉砌,红瓦白墙,无不与毁灭前的鸩宫一模一样,夭儿笑道:“鸩皇是念旧之人,自从夺回中域后,便按着鸩宫原先的模子将其重建,自然希望圣公主能在此找到归属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九华允望着远方,思绪万千——将一切重建,就能寻回曾经失去的一切么?   爹和娘亲、阿瑜都已经不在了,哥哥真的如愿以偿了吗……   近来九华允的情绪异常低落,一天下来甚至说不到半句话,夭儿不停地在她身边说说笑笑,却丝毫不能感染她。   夭儿心里有些难受:圣公主究竟受过何等打击,何以憔悴至此?转念一想,夭儿忽然怔住——   这幅模样,莫非……!   行至麒麟宫与天枢阁之间的大道,夭儿看见左边九华冥和玉邀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便上前行礼:“鸩皇,藏祁君。”   玉邀的视线越过夭儿暼了九华允一眼,问:“夭儿,圣公主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见鸩皇眉头深锁,神情凝重,夭儿低头道:“圣公主话少了些,吃的又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九华冥大步走到妹妹面前,握着她的手,蹙眉问:“你最近可是做噩梦了?”   九华允微微抬头,目光迷离恍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将头别开。   她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九华冥索性捧着她的脸,逼其对视,又问:“允,你对为兄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哥哥,我只是累了。”九华允的眼神好似没有生气的人偶一般,简直刺激到了九华冥。   九华冥回头看了眼玉邀,玉邀便问:“圣公主,玉邀想问你一些事情。”   九华允还未回应,夭儿便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鸩皇,府主,你们是不是想知道圣公主的过往?”   两人异口同声奇道:“你知道?”   “猜测,只是猜测。”夭儿尴尬地笑了笑,“以女人的直觉,想必对圣公主刺激最大的一次,定是被男人所伤……”   九华冥脸色沉了沉,玉邀眉头一抖,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有意无意地瞥了九华冥一眼,摸摸下巴故作沉思状。   “若真如此,待本皇查出是哪个混账,定然将他碎尸万段!”   帝王阴冷的话语吐出,周围温度骤然急降,夭儿忍不住后退两步,冷汗涔涔:完了完了,看来我还是闭嘴的好……   玉邀却看上去兴致勃勃的样子,“此事不如交玉邀来查吧,鸩皇日理万机,不应该老是往圣势宫里跑。”   九华冥轻飘飘地瞄了玉邀一眼,对九华允说:“二妹,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东武的公子玉邀,号藏祁君,鸩的帝师。玉邀与吾情同手足,往后你便称他为义兄吧。”   玉邀嘴角一抽搐,心道:怎么就给我认了个义妹,难不成是怕我……   “你要是敢对我二妹下手,定饶不了你。”九华冥转身低声对他道。   想想他这般仪表出众、气质如华,风靡万千少女的绝世美男子,怎么在九华冥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玉邀搭上九华冥的肩,似笑非笑地问:“冥,说实话,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妹妹么?”   得到的回应只是一声冷笑。九华冥推开玉邀,推着九华允的轮椅离开,让夭儿暂时留在玉邀身边。   “藏祁君,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么?”   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只见夭儿骚姿弄首,酥胸半露,当真是风情万种。玉邀内心纳闷:一个宫女穿成这个模样,也不怕被安上媚主的罪名……   玉邀扶额,幽幽道:“你去换件严实的衣裳吧,不冷么?”   夭儿一跺脚,不高兴地嘟起嘴。   九华冥带着九华允绕至天枢阁后花园,后花园有一条暗藏的地道,通往地宫。当初修建鸩宫时九华冥便暗中命亲族的人造了地宫,地宫四通八达,可以越过重重守卫离开皇宫,甚至到望都郊外,其内机关阵法按照九宫八卦排布,唯有九华冥与玉邀二人知道正确通道,贸然闯入只会被困其中,活活饿死。   地宫走道有声控机关,路过时萤灯自亮,照亮四周,只见宽敞的走道上两边是深褐色的木浮雕墙,浮雕样式多为鬼神精怪,眼花缭乱,巧夺天工。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轮椅声和九华冥的脚步声,兄妹俩时隔多年的独处,一者精神恍惚,似神游方外;一者蹙眉沉默,似有所想。行至出口之处,九华冥忽道:“允,你还记得杜傕吗?”   “……记得。”她当然记得,当年跪在她和阿瑜面前,请求她们献命的前鸩重臣,九华允无法忘记那一日的失落感。   九华冥目光迷离,仿佛回到荒境的日子,俊容染上几分哀伤,几分沉重,缓缓地说:“那一日在城门之外,我重伤不支倒地,醒来后发现已经被杜傕带上通往中域的船,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你知道为兄非是有意抛下你们……”   九华允眯了眯眼,极其疲惫的样子,轻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九华冥脚步一顿。   九华允的声音很轻,似若飘渺,“哥哥在那个时候突然离开,我实在很无助,也确实埋怨过……但事后想想,哥哥保护了我和阿瑜这么久,要离开早就离开了,想来肯定身不由己,是我没有能力,又有什么好怨的呢?杜傕之前就找过我们,所以我想一定是他带走了哥哥……”   这一番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去,本以为允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已经准备好承受这一切,可没想到,允的通透超乎意料,也让他更加惭愧。九华冥指节收紧,脸色微微发白,嗓音低沉:“原来杜傕之前还找过你,他究竟对你们说了什么?”   九华允无力地闭上眼睛,脑袋靠在椅背上,“你不会想知道的……”   那双充满戾气的眸子猛然一缩,九华冥似乎知道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阴沉,这时前方青铜门缓缓打开,九华冥快步推着轮椅进入望都郊外的密林中。   简陋的茅草屋边,一名须发全白形容枯槁的老者坐在屋前篝火堆边的石头上,篝火烧得正旺,老者颤巍巍地将鱼摆在火架上,用木棍挑动火堆。杜傕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九华冥将轮椅推到火堆面前时,他依旧很专注地在烤鱼,直到九华冥念出他的名字,杜傕浑身一震,目光流露出惊愕,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太子殿下……老臣…叩见太子……”杜傕记得九华冥的样子,即使九华冥的声音变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杜傕仍是遥遥认出了他的轮廓。   九华冥见杜傕行动不便,便道:“不必行礼,你身体不好,坐着便是。”   九华冥将轮椅推到杜傕面前,问道:“杜大人,你看看这是谁?”   杜傕走近了些,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九华允纹丝不动,眼里多了几分悲凉,转头低声问九华冥:“杜大人曾是父亲的重臣,如今已不堪劳作,何以将他安顿在这种地方?”   即使九华冥没有回答,九华允心中已有答案。   “这……这……二殿下!”杜傕浑身颤抖,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二殿下,老臣对不起你啊!”   九华冥目光微凉,淡淡道:“当年若非他将你骗去荒城,你又怎么会被……可恶至极!真是可恶至极!”他的脸色变了,“杜傕,如今在圣公主面前,细数你的罪吧!”   “圣、圣公主……”杜傕的脸色十分难看,神色凄然,泫然欲泣,“若非圣公主重情义…舍身救出太子殿下……鸩国…也不会有这么一日……老臣惭愧啊……”   杜傕一开始就打算牺牲九华允,利用他们深厚的手足之情,告知九华允九华冥陷入危难的事,让九华允前往荒城吸引注意,以便入城救出九华冥。但杜傕万万没想到的是,九华允居然凭一己之力救出了九华冥,她宁愿牺牲清白也要救出兄长,如此舍身取义,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曾经九华允只是个不经世事,弱不禁风、唯唯诺诺的小女孩,一夕之间国破家亡,磨难与挫折让她快速地成长起来,杜傕望着那孩子柔弱的面容,眼神却藏着坚韧,像极了她的母亲……   得见君上之子安好无恙,杜傕感激涕零,不能自己,忽问:“小殿下…不知小殿下她现在……”   “阿瑜在故土安息了。”九华冥的声音略带沉重。   “都是老臣的错……二殿下,请处置老臣吧!让老臣走得安心些……终是愧对王与王后啊!”   杜傕痛哭不已,备受煎熬,九华允静静望着他,忽而站了起来,将杜傕扶起,九华冥与杜傕皆是一惊。   九华允缓缓道:“杜大人深明大义,为父王母后所重视,所做一切既是为鸩国着想,允又有什么理由处置杜大人呢?你虽有谋害皇族之罪,但功过相抵,如今鸩国复辟,难道不是杜大人的功劳么?”   “老臣……老臣……”杜傕未想九华允拥有如此胸襟,又是惊愕又是感动,老泪横流,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九华允的表情始终淡淡的,不带过多的感情。九华冥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要说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经历这么多,九华允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但她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隐忍,压制着负面情绪,凭着理智去做决定。   她是个相当理智的人,正因太过理智,九华冥很怕她有一日会面临崩溃。   “哥,好好安置杜大人吧。杜大人为鸩国贡献过不少,满门弟子为国捐躯,不应得到如此待遇。”   “好。”   九华冥带着九华允离开了。离去时杜傕一直在落泪,对着他们所去的方向不断磕头。   杜傕回到茅屋,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杜傕花了两刻钟用木杖将房梁上的绳索挑了下来。   那是他来时就已准备好的。   终于等到要等的人,心愿已完成,杜傕颤巍巍踩上木凳,将脑袋往打了个结的绳索一套,双眼一闭,踢翻木凳,挣扎了一阵,再无动静。    ☆、归家之三求死      星盘桌桌面宛如装盛了整个星空,繁星点点,若隐若现,玉邀将一张半透明的宣纸覆在上面,焚香净手磨墨,着笔推演,转眼半天的时间过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玉邀停笔凝思,“从星盘预见未来走势,而后从未来走势推测过去,所寻找到的缺失片段,竟与此人关系甚大,莫非……”   毛笔在纸上的“殷”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玉邀眸中星光闪动,俨然对一切充满兴趣,不由得微微勾起嘴角。   “呵,不知道冥会作何感想。”   早朝过后,九华冥行至偏殿,禁卫军副统领洛名前来求见。   洛名道:“禀鸩皇,杜榷上吊自尽了。”   九华冥神色一怔,微微垂眸,半晌才道:“将其厚葬吧。他从哪里来,便葬在哪里,只是不能以鸩之礼入葬了。”   “鸩皇驾到!”   九华冥在玄鹰随从之下来到圣势宫,径直向后花园走去,到了后花园外围,却见宫女侍卫聚集在外,九华冥问:“发生什么事?圣公主何在?”   众人纷纷行礼,一名宫女道:“圣公主将左右遣退,独自一人在里头,众人十分忧心,却又不敢抗命。”   九华冥扫视一眼,问:“帝师送来的丫环呢?本皇记得那丫环总有办法安抚圣公主的情绪。”   “夭儿姐有事暂出宫去了,她说很快回来,也没说什么时候。”   见九华冥面露不悦,一排人立即跪在地上,担心主子责罚,然而九华冥只是大步越过他们径直走入后花园,并留下了玄鹰。   宫女侍卫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自从圣公主回来后,鸩皇很少动怒了……”   这该是个好预兆么?   经过厚厚的草墙进入后花园,九华冥遥遥望见九莲湖上的拱桥,九华允翻过了桥栏,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九华冥脸色煞白,大喝一声,施展轻功飞掠过去!   九华允身形一震,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落到了湖中!   “二妹!”   随后又是“扑通”一声。   此湖甚深,人一沉就不见了影,九华冥潜入深处,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她静静地往下沉,没有丝毫挣扎,面无表情,仿佛在静静等着死亡……   那一瞬刺痛了九华冥的心。   寻到九华允后他迅速将人捞了上去,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以至于在湖中看到的那一幕只有短短一瞬,分不清是真是假。   “咳咳、咳咳咳!”怀中的人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九华冥费尽心思才让她醒来,焦急道:“你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跑到桥上去?”他立即打横抱起妹妹,往外大步走去,“来人!传御医!”   春寒料峭,冰冷的湖水冻得九华冥头皮发麻,何况是不会丝毫武功的九华允。九华冥在外头等了一刻钟,宫女们才出来,便急不可耐地带着御医奔了进去。   得到九华冥在圣势宫的消息,玉邀赶了过来,看到现场一片混乱,不禁蹙眉:“发生何事了?”   宫女道:“圣公主落水,鸩皇正在里面看顾呢。”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落水?玉邀详细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很快就找到了头绪,喃喃道:“原来卦象上所说的死劫是这个意思……”旋即快步进入察看。   玉邀行至里间,只见几名御医神色凝重匆匆离开,于是掀帘而入,恰恰听到九华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炸开——   “现在不同以往了,缘何你要陷自己于死地?难道连为兄也救不了你吗?!”   玉邀驻步,往左边一挪,看到九华允靠在榻上,一副病弱美人相,面无血色,憔悴得很。   看来,九华冥已经知道九华允意图自杀的念头,今日九华冥若没有来,九华允只怕早已死了。   “哥……”九华允半天不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玉邀走过去,轻声道:“我看圣公主也非是有意落水,鸩皇何必如此生气?其中必定有误会,还请鸩皇先到一旁冷静冷静吧。”   “玉邀就你事多,该一边去的人是你!本皇在跟圣公主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了?”九华冥狠狠一甩袖!   眼下没有外人,九华冥都自称本皇了,看来正在气头上,玉邀觉得和事佬真不好当,特别是有九华冥这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固执小子在。   九华冥看向榻上的人,沉声道:“允,我再问你,究竟是谁将你伤至此?”   “……”九华允反应迟钝,怔怔地转头,目光透着几分迷惑,声音嘶哑地问:“哥哥……可是误会了什么?”   “若非如此,你怎会一意求死?!”   九华冥言辞犀利,仿佛说中了九华允的心思。九华允却不承认,面色变得有些冷漠,淡淡道:“允只是累了,哥哥不必胡思乱想。我真不是故意掉进湖里,哥哥怎么不信呢?”   “我若是再被你骗了,我就是个傻子!”九华冥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所谓关心则乱,他关心妹妹的方式却不太妥当,直教人情绪抵触,玉邀正是头疼这一点,连忙将他拦住。   玉邀蹙眉道:“你问个话怎么跟要杀人一样,她不是你最爱护的妹妹么?圣公主是娇弱的女子,可经不起天天被你吓……你看你都凶成什么样子?”   九华冥脸色一沉,阴测测的目光斜睨拦着他的人。   玉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这头狮子往外推,“既然是我义妹,便交给我来劝吧,你身为一国之君,成日往圣势宫钻做什么?”   “玉邀,你再推本皇!”   “好好好,不推不推,您老好好地走。”   “我不在的时候,可给我看好她了,莫要让她寻死觅活的!”   “臣遵命。”   九华冥适才出圣势宫,洛名正好找了过来,对九华冥道:“青王正欲回青兽,特地前来向鸩皇辞别,人已候在前方明月桥上。”   “本皇这便过去。”九华冥整饬面容,“玄鹰,你且留下。”   玄鹰颔首,原地站着,脊背笔直如剑。   鸩皇走后,洛名偷偷凑了过来,绕着玄鹰看了一圈,忍不住嘿嘿地笑。   “玄鹰,你就在这里站着,不要动。”洛名学着九华冥的语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玄鹰从始至终没有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直至洛名走后,嘴角忍不住一个抽搐。   玉邀让人将轮椅取来,带着九华允便出了圣势宫。鸩宫空旷,景色宜人,为了让九华允舒缓心情,玉邀便带她到处走走。以往都是夭儿负责此事,眼下夭儿不在,玉邀又受九华冥所托,索性亲自上阵。   “圣公主闷在房里总不好,外面世界辽阔,众生百态,总有能让你感兴趣的事物,不是么?”   九华允好似没有听见,兀自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缺失魂魄的人偶。   情绪如此低落,这病当真是没有办法医治么?玉邀不禁微微蹙眉。御医说,九华允如今的情况,越是抑郁,越会有自杀的冲动,必须十二时辰派人看着她,以免会出现在后花园那次的情况。   显然九华允不承认自己意图自杀的事实,玉邀觉得,她是听得进别人的话的,甚至神智清醒,却不知为何执着于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   玉邀停下脚步,伸手拢了拢九华允鬓边的细发,不经意间看见她的侧颜,内心暗暗赞叹:她可真是个美人儿,可惜落得这般憔悴,当真我见犹怜。他想,那双眼睛满载星光的时候,一定是世间最动人的景象。   明月桥上,青王前来道别,鸩皇相送,两名年轻的君王站在一起,前者俊逸秀雅,后者耀眼而夺目,俨然一副惹眼的画面。   九华冥道:“还请青王多留意傲楚的变动,若近日中域有消息,亦会及时告知青王。”   穆衢微微笑道:“当然了,鸩皇的能为,穆衢最是清楚。”   九华冥忽问:“本皇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何以此番离国,青王并没有带殷相前来?”   提及殷策命,穆衢紫眸里的神色微变,但九华冥会提起殷策命,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道:“鸩皇不知道么?殷策命已经退隐江湖,此后不会再过问朝廷之事。”   九华冥怔住,心存疑惑,沉声道:“殷相乃不世奇才,就此退隐,实在可惜。本皇为青王感到遗憾。”   “人各有志罢了。”穆衢不着痕迹地一笑,“穆衢,就此告辞。”   转过身后,穆衢脸色显然一沉,桥下崔行觉察到主子的情绪,默不作声地跟在其后离开了。   九华冥手扶桥栏,望着穆衢远去的身影,心头的疑惑更深了。   之前从青兽回来的探子称殷策命被青王密谋杀死,这份情报着实令九华冥诧异,殷策命纵横之才,青王却选择在此关键时刻将其抹杀,可见穆衢被逼得很紧。   ——由此得出,穆衢认为殷策命背叛了他。   其中巨细,九华冥不得而知,情报真假亦未确认,只得继续观察。   同一时间,望都城门前,一辆来自北境的马车停了下来。    ☆、归家之四生不如死   御书房内,九华冥伏案批奏折,洛名前来求见。   见洛名行色匆匆的模样,九华冥暂时放下手中奏折,蹙眉问道:“可有那名探子的消息了?”   洛名面露尴尬,道:“属下非是为此事而来,另有一事——”   九华冥寒着脸将视线收回,“你好大的胆子,再给你十日,若办不成,便没收你手上的军权。”   洛名欲哭无泪。   “到底什么事?”鸩皇不禁抬眸冷冷看向他。   洛名观察九华冥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傲楚的人来了……”   九华冥不耐烦地将奏折一甩,突然“啪”一声吓死个人!“将话说完。本皇有教过你们每次做事说话都进行到一半吗?简直浪费时间!”   ……不是吧?老大今日究竟吃了几斤火药,火气居然这么大!洛名内心暗暗叫苦,为何遭殃的偏偏是他!   洛名站得笔直,毫不含糊地道:“傲楚七公主前来望都拜访,眼下已经让人安排在储秀宫了。”   九华冥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水喷出,青筋暴跳:“傲楚的公主,将人安置在储秀宫是怎么一回事?”   “鸩皇不是说过,若傲楚来人,便让属下自行安置么?”洛名吐吐舌头:“因为七公主说,她是前来和亲的,属下见储秀宫正空着,便让他们的人全都暂住在里头了。”   和亲……这便是傲王的选择么?   九华冥脸色一变,若有所思状,问道:“傲楚的公主带了多少人来?”   洛名道:“不到五十人。”   “本皇事前并未听说傲王有和亲意愿,即便傲王提出,本皇也不可能答应。派七公主前来和亲,实际上是来谈判才差不多。”九华冥沉吟,“洛名,边境防严,傲楚的人从何处过来?”   洛名道:“战争爆发时,七公主涂钦月灵在外游历,如今傲楚被逼回北境,想来涂钦月灵是临危受命前来谈判,傲王在这个时候送七子来鸩,我想……”   “呵,虎毒不食子,傲王好狠的心啊。”九华冥登时了然,内心冷笑,下令道:“吩咐下去,好生安置七公主,让傲王看看本皇的诚意。”   “是。”洛名将未完之话咽了下去,心里有些同情这位七公主了。   傲王此番作为,无非是想让七子死在鸩国,从而获得利益。洛名隐隐觉察其中的关系,却不如鸩皇透彻,只因他是九华冥,小小一个异邦公主,洛名不认为她能对九华冥造成威胁,故不去担心。   夜里,圣势宫点着长明灯,寝殿中央一张宽敞的架子床上,九华允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周围十几名宫女守着长明灯,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已经躺在地上睡了,九华允痴痴地坐着,良久没有动作。   九华冥生怕她寻短见,便让人日以继夜地看着,当真不让她得到清静。说起来负责看顾圣公主的人,也只有玉邀能让九华冥放心了,玉邀接了这份差事,愣是连天枢阁都回不去了,九华冥还说要将星盘桌搬来给他打发时间,玉邀面无表情地一口拒绝了。   “圣公主的病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有点麻烦啊。”角落里烛火摇曳,玉邀坐在桌边看书,时不时用毛笔标记,苦恼之际,忍不住用毛笔杆去戳脑壳。   玉邀左手掌心向上,一枚白玉扳指静静躺在掌中,更深露重,玉邀呼吸夜间阴气,有些漫不经心,凝视了半晌缓缓将五指收拢,喃喃道:“要不要告诉冥呢?”   那天他带着九华允出圣势宫的时候,远远看见九华冥与青王穆衢正在明月桥上,玉邀注意到九华允难得回神,一直看着那个方向。起初还以为她在看九华冥,若只是看哥哥,她怎么会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玉邀更加确定了内心的猜测。   如此看来,九华冥从青兽得到的情报也许是准确的。   “其间关系复杂,牵扯众多,若冥得知此事,必然与青王撕破脸,看来唯有继续隐瞒了。”玉邀自言自语,将插入书中的符取出,眉头深锁。   鸩目前还需要青兽的力量。   沉思之际,忽闻宫女传来惊呼,玉邀猛然抬头,只见九华允走离床榻,一袭白衣宛若游魂,越过重重纱帘往殿门走去,惊醒的宫女纷纷奔上去拦住她,九华允任由她们推搡,死气沉沉毫无反应,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   玉邀倒是镇定得很。   观察九华允的情况,许是出现了幻觉,等到白天里宫人与九华冥一说,众人大概都以为圣公主梦游了,玉邀也懒得解释,便由着他们去了。   有时候他觉得,她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玉邀幽幽一叹,许多复杂的情绪都掩于那双洞悉一切的星眸中,索性趴在桌上微阖双目,找周公品茗去了。   “鸩皇呢?为何他到现在还不来见我?怠慢贵客,这便是你们鸩国的礼仪吗?”   玉石轩内,一个身穿妃色长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指着宫人大喊大叫,涂钦月灵是北傲出名的美人,年纪轻轻深得贵族宠爱,倒也养成了蛮横泼辣、目空一切的性格,宫人拿她没办法,见了唯有远远躲着,涂钦月灵见状便将人抓了起来!   小宫女初来乍到就落到了涂钦月灵手里,吓得不轻,只会一个劲地摇头,嘴里一直念着:“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涂钦月灵狠狠地赏了她一个耳刮子,“好大胆的奴婢,见了本公主居然敢绕着走不行礼,你们鸩宫的人欺人太甚!”   ——是谁欺人太甚啊!   小宫女哭花了脸,涂钦月灵被吵得头痛,眼看着又要一个耳光过去,突然有人挡在那宫女面前,抓住了北傲公主落下来的手。   “你……是谁?!”涂钦月灵定睛一看,眼前的男子风神秀异,只是那双眼睛暗含凶光,乍看之下气势骇人,不可置疑的是,这个人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比她以前在傲楚见过的美男子都要好看得多。   陌生的气息迎面扑来,涂钦月灵竟是一慌,连忙收回了手,背过身去,双颊浮上可疑的红晕,过了一会见那人没有进一步作为,涂钦月灵偷偷回头,只见他正在和那宫女说话,不禁有些气愤——一个小小的宫女难道比本公主还重要么?!   九华冥对小宫女道:“你且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   小宫女匆匆地跑了,面有赧色。   涂钦月灵这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来,他身穿一袭深黑色华服,金线绣出张牙舞爪的龙,领口镶金边,衬得他整个人尊贵非凡。   ——这不是涂钦月灵第一次见九华冥,却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距离打量他。   九华冥的眼神或淡漠,或阴狠,涂钦月灵被其眼底的杀意所惊,此刻九华冥的眼神已变得淡漠,收敛起了戾气,显得让人难以亲近。   “是本皇招待不周,还请月灵公主见谅。”   那张好看的脸依旧冷着,一举一动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将涂钦月灵迷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支支吾吾道:“原、原来是鸩皇,是月灵唐突了,月灵见过鸩皇。”   涂钦月灵施施然一礼,被九华冥扶起,害得她心跳一直七上八下,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瞄,九华冥沉声道:“公主初来乍到,成日困在储秀宫想必会生闷,本皇安置了人手,以后公主想去哪里,传唤他们便是。”   她这才发现九华冥身后不远处站着十几个宫女侍卫,为首的一名女官道:“奴婢唤罗弦,以后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鸩皇的意思是让公主搬去宝琅宫,宝琅宫应有尽有,想必不会亏待公主。”   涂钦月灵一听,看向九华冥:“那和亲之事……鸩皇可应承了?”   “咳咳……”九华冥轻咳了两声,道:“此事不急,公主尚年轻,本皇亦尚未有扩充后宫的打算。初到中域,人生地不熟,公主还是先慢慢适应吧。”   那到底了答应了还是不答应啊?涂钦月灵面露不满,嘟着嘴看着九华冥离去的身影,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一下子高兴得到处乱蹦,心道:没想到鸩皇是这般年轻的美男子,来鸩国这一趟果然不亏!   储秀宫外,秦蓁蓁抱琴路过,见到九华冥走出,先是一愣,旋即行了一礼。   九华冥默不作声地微微颔首,没有注意到秦蓁蓁黯然的眼神,径直离去。   轰隆——!!   这一夜,大雨倾盆,雷声震天!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在摇曳的宫灯之下,九华冥身后跟着两行提灯的侍卫,匆匆进入了圣势宫!   从寝殿传来的痛苦哭喊声传入九华冥耳中,让他忆起很久很久之前九华允病发的情况——他固然无法体会锥心咒发作的痛苦,但每每看到妹妹痛苦挣扎的模样,他总是忍不住害怕!   “允的情况如何了?”   九华冥一踏入门,只见床榻上,九华允被几个宫女按着,嘴里被塞了布条,她不停地挣扎,指甲掐进肉里,流出鲜红的血,却无济于事,随着时间流逝痛得无以复加……   “二妹!”九华冥吓得不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九华允抱着,却不知如何安抚她崩溃的情绪!   怎么回事,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的模样,难道是病情加重了……?    ☆、阴霾之一有美人兮      那是怎样的痛苦,让人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只想早早解脱!   她这些年到底是怎样过来的啊!   九华冥紧紧抱住妹妹,制止她自残的冲动,然九华允已失去了理智,痛苦至极,一口咬在九华冥的肩上,咬得他鲜血直流!周围的宫人见状纷纷吓呆,却没有人敢上前。   九华冥忍着疼痛,大声道:“允,你还记得哥哥吗?不要离开哥哥好吗,就当做是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闪电划过天际,一瞬如白昼,旋即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   “轰隆——!”   这时,九华允的动作停了下来,浑身微微颤抖,缓缓收回手按住了心口,五指弓起,似想要将心脏剜出一样,九华冥迅速抓住她的手,宫灯下只见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满是泪痕,九华允抬眸怔怔望着兄长,声如细丝:“哥,我想死……”   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眶溢出,滴落到被褥上,那一瞬九华冥内心微微一缩,仿佛能感受到她在经历的痛苦,连他也无法带给她希望……   九华冥脑海一片空白。   床帘后一人身影朦胧,静静看着这一切,神情似淡漠,似哀伤,让人读不懂他的真实想法。九华冥掀开帘帐,目光凛凛望向那人,沉声道:“玉邀,就没有救她的办法么……?”   玉邀不语,脸色变得凝重,微微垂首。   “你能救她一次,就不能救她第二次么?”九华冥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力,似受到极大的打击。   即便如今他坐拥天下,应有尽有,还是无法帮助允摆脱诅咒,为何她生来就该承受如此磨难,好像从在母体开始,他就是欠着她的……   允之一字,允文允武,倒真是个讽刺。   玉邀轻轻叹息,安慰道:“本来那一箭还不足以致死,否则吾纵有回天之能,也救不了她。九华允是命硬之人,又是天纵之才,故生来便是多灾多难的命运,否则她根本承受不住如此贵重的命格,早早死在半途了。”   九华冥脸色一沉,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我不信命!”   玉邀轻笑:“你不信命,将我留在身边做什么?”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证明给你看,所谓的命数,可堪人力扭转。”   轰隆!!   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两人目光交接,似有硝烟味在蔓延。玉邀总觉得,九华冥眼里藏着一把刀,这般凶狠倨傲的人,大抵用眼神就能将人杀死。   玉邀抱着双臂,目光迷离,停留在九华允身上,幽幽道:“我说的话,你又不信,又偏要找我帮忙……”   九华冥低头一看,九华允已经沉沉睡去,终于安静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旋即迅速理清思绪,道:“心疾发作的时候必然经历极度的悲伤或是过于劳累,玉邀你在此间观察已久,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什么?”玉邀装傻似的冒出二字。   九华冥将妹妹放下,掖好被角,冷冷道:“我是在问,在此之前,她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难不成是你将她害成这般?”   真是野兽般可怕的直觉。玉邀有些无辜加无奈,心道:莫非瞒不下去了么……   玉邀异常镇定,按住九华冥的肩,浅笑道:“我哪里是懂圣公主心思的人?不过我倒是有些想法,可以让她摆脱痛苦。”   九华冥一脸的不信。   “咳……夭儿不是说过,圣公主是被男人伤了心才至此,所以我推测,让她彻底忘记那个男人就好。”   “……未确认的事,怎么可以胡来?”九华冥脑壳隐隐作痛,有些后悔和他说话了,忍不住扶额。   外头雨势渐小,雨声淅淅沥沥,惹人心烦。   玉邀眯了眯眼,“总归要尝试一下,你也没有其他办法不是?”   九华冥沉默片刻,问:“你打算如何做?”   玉邀微微笑道:“给她再找个男人不就好了。”   “……”   “月灵公主,那边你可不能过去啊!”   罗弦急匆匆地追过来拦道,涂钦月灵正往圣势宫方向张望,不满地跺了下脚,道:“本公主见那边景色秀丽,过去走一走怎么了?又不是什么禁地,鸩皇可没说过本公主不能进圣势宫!你一个宫女,管得太严了吧!”   罗弦尴尬道:“奴婢确实左右不了七公主行动,但圣势宫是圣公主的寝宫,不能轻易入内……”   “圣公主?就是鸩皇那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妹妹?”涂钦月灵眼睛一亮,心生好奇:像鸩皇这般的美男子,这个妹妹会是怎样的美人呢?于是不顾罗弦阻拦,兴冲冲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圣势宫!   圣势宫布置如世外桃源,鸟语花香,假山流水,以及随处可见的竹林,将大道小道隐藏其中,九曲回廊上挂着摇曳的风铃,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整个圣势宫中,令人心旷神怡。显然当初建圣势宫时,鸩皇在其中下了不少心血,传言中这个深受鸩皇宠爱的妹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仅涂钦月灵,连整个中域的人都十分好奇。   罗弦亦步亦趋,焦急万分:“月灵公主,圣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故鸩皇不希望有人前来打扰,还请月灵公主随奴婢回寝宫!”   涂钦月灵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罗弦的话,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子一样,飞快地钻进林子里,连平日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平儿都把她给弄丢了。   平儿哭唧唧地从林子里出来,“怎么办啊,罗弦姐,七殿下走丢了,这下乔大人一定责罚我!”   罗弦脸色沉了沉,道:“自己的主子都看不好,你们七殿下若惊扰了圣公主,鸩皇可不管她是哪国的贵客,到时候倒霉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那丫环吓得傻了眼,匆匆忙忙去寻涂钦月灵的踪迹,罗弦也赶紧通知宫里侍卫寻人,为防另生枝节,谁也不敢在圣势宫有大动作。   众人正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涂钦月灵被蝴蝶吸引,随着一只大凤阴阳蝶来到圣势宫的后花园之内。   “你是谁,怎么来到这里的?”   群花拥簇的小道上,对面走来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眉宇英气的女子,丰胸细腰,面容姣好,眼神隐隐藏着一丝敌意,涂钦月灵一眼就看出来对方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反问道:“你又是谁?打扮得跟个刺客似的,难不成是来行刺圣公主的?”   “我叫莘时,帝师的影卫。”莘时自我介绍,收起了敌意,微微笑道:“看来是傲楚七公主殿下,属下失礼了。”   帝师的人怎么在圣势宫?涂钦月灵心里疑惑,脱口而出:“你也是来看圣公主的?”   随着“噗”一声轻笑,一个略带磁性好听的声音传来——   “影卫所在,便是主人所在,莘时自然是来看我的。”一道修长的身影自花丛后走出,经过莘时身边时按了按她的脑袋,莘时笑了笑,消失在原地。   涂钦月灵看到那个男子的第一眼,迅速背过身去,惊得捧住了脸!   公子玉邀……   这个人竟是公子玉邀!   涂钦月灵在北傲皇宫的四方美人阁挂画上第一次见到公子玉邀的画像,那个时候玉邀已是东武闻名的天字第一号美少年,他是东方最耀眼最明亮的那颗星,博古知今,通天彻地,曾是四方意欲争夺的人才。   没想到,他竟在鸩宫为九华冥做事!涂钦月灵大为吃惊,更重要的是……玉邀本人比画像上好看得多了!   “月灵公主?”   感觉到玉邀走近,涂钦月灵不由得紧张起来,捂住通红的脸颊,“你、你不要过来,站那儿说话就好……”   玉邀驻步,蹙眉,低头掂量了下,低声道:“站这么远你能听清楚我说话吗……”   他披着一袭毛领的霜色披风,丝绸般的黑发随意披在肩头,发梢以红绳松松垮垮地系着,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一颤,淡漠的眼神里有几分春日的慵懒。   涂钦月灵不知不觉就看呆了,直至玉邀忍不住打破这古怪的气氛:“你是来看圣公主的吧?需要玉邀为你引路么?”   “当、当然好了!”涂钦月灵格外欢喜,奔过来挽住玉邀的手,笑得双颊泛红,“公子,你不知道,我很早之前就见过你了,如今再见,感觉甚是熟悉,不如我们做朋友吧!”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玉邀感到有些不适应,但出于礼貌,还是由了这个丫头,浅笑道:“是吗,在哪里见过?”   “就在……”   后花园的凉亭下,九华允抱着个汤婆子坐在躺椅上,目光迷离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   忽见玉邀携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有说有笑地前来,九华允面露疑色,却没有在意。   “月灵公主,这便是圣公主殿下。”玉邀为她们介绍道,“圣公主,这位是来自北傲的七殿下,月灵公主。她说想见见你,玉邀便带她前来了。”   涂钦月灵一见九华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不禁暗叹中域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难怪父皇想要将这片土地夺回……    ☆、阴霾之二无私      黑影闪现,莘时出现在玉邀身后,对他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玉邀便对九华允涂钦月灵二人道:“鸩皇尚有要事与在下商榷,玉邀便先不陪两位闲聊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涂钦月灵不满地低声喃喃。玉邀似听见了,回眸冲她微微一笑,顿时涂钦月灵心里酥□□痒,开心得不得了。   玉邀离去时不动声色地给莘时留下一句:“暗中保护圣公主。”   莘时颔首,隐匿了踪迹。   凉亭下只剩下两人,周遭一片寂静。   玉邀一离开,涂钦月灵便露出了狡黠的神色,步步走近躺椅上的人,双手叉腰俯身凑到九华允面前,笑道:“本公主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何以能得到鸩皇如此重视?”   九华允直视眼前的人,连睫毛也不动一下,犹如毫无生气的人偶,她越是镇定,越让涂钦月灵感到不满,“你是哑巴么?本公主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怎么连句话也不会说?我可是来自北傲的贵客耶!连最基本的宫廷礼仪都不懂……果然是自小流落在外的野蹄子!”   “……月灵殿下缘何对允抱有敌意?”   这个瓷娃娃一开口,吓得涂钦月灵往后踉跄几步,瞪大眼睛!   情报上说九华允得了很严重的抑郁,没想到神智还能这般清醒,难道是情报有误?   寻思之际,九华允抬起手,示意涂钦月灵坐下,并道:“本宫入主圣势宫以来,此间从未见过殿下这般的皇族女子,故有意与殿下谈琴棋诗画,不知意下如何?”   说得这般含蓄,还不是想与本公主分个高下?涂钦月灵的战意一下子被挑起,拎起裙子绕到石桌对面坐下,自信满满地道:“说吧,你想与本公主比什么?”   石桌上一琴一箫,九华允选了靠近自己的箫,道:“欲与殿下合奏一曲。”   北傲强者为尊,涂钦月灵自小被灌输凡事不能服输的观念,自然喜欢与人较量,无论琴棋诗画,涂钦月灵样样精通,她聪明,恃才傲物,傲王更是擅长助长这种气焰,以致于这位北傲七公主一出宫廷,就将外面的人看低了一截。   悠扬的琴声回荡在后花园中,时而如流水倾泻,时而如雷声隆隆,时而迸发千军万马之势,其变奏手法极其刁钻,在涂钦月灵变幻莫测的指法之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与涂钦月灵的琴声一对比,九华允的箫声未免有些相形见绌,许是大病初愈,她有些跟不上琴声变奏,余音便破坏了曲韵,一曲下来,涂钦月灵心情舒畅,得意地看向九华允!   九华允额头冒出细汗,微微喘息,道:“殿下琴艺高超,允甘拜下风。”   涂钦月灵毫不客气:“算你谦虚!”   “允,还想再奏一曲。”九华允看模样有几分意犹未尽。   “得了吧,本公主自牙牙学语起就开始学音律了,你吹错几个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想与我较量,再练个十年吧!”   “十年……需要那么久么?”允看像是不太信。   涂钦月灵便问:“我问你,你学音律多久了?”   九华允伸出三个指头,缓缓道:“本宫自十一岁起便流落在外,自是多年没有接触过音律,看来得向殿下讨教音律了。”   涂钦月灵奇道:“你才学三年,便跟得上我的曲调?”   九华允双目微阖,不紧不慢地道:“不……是三个月。”   在青兽王宫的时候,她曾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在那段时间掌握的音律。童年在鸩宫时所学的一切在慢慢苏醒,如今她拥有丰富的阅历以及经验,提升技能自是通行无阻,短短几个月,聪明睿智如她,已经足够掌握普通人十几年所学。   三个月?!涂钦月灵惊得从石凳上站起,怎么可能!   她一时自负,竟是忘了,九华允与鸩皇为双胞胎,鸩皇乃不世奇才,九华允又能比他差到哪里去?   可恨,真教人羡慕的才能啊……!   哼,是天才又如何,在真正的行家面前,你也只能乖乖低头!   顷刻间涂钦月灵的脸色千变万化,九华允竟觉得甚是有趣,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   涂钦月灵一愣,恼羞成怒,指着九华允鼻子道:“你笑什么?你、你竟敢嘲笑本公主!”   “……允并无此意,以后还得请殿下传授琴艺呢。”   “哼,此事等本公主心情好再说!”   九华允歪了歪头,眼底倒映出涂钦月灵的身影,竟透着几分羡慕,“月灵殿下真是活力充沛啊……”   涂钦月灵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九华允忽道:“那么回到开始时殿下所问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之前问什么了?涂钦月灵一懵。   九华允眯了眯眸子,苍白的面容似乎随时都会变得透明,仿佛要消失一般,只见她轻轻地说:“殿下好奇鸩皇何以如此重视本宫,本宫倒是好奇殿下缘何会有此一问。本宫与鸩皇是兄妹,手足情深,血脉相连,亲情乃是世间最深的感情,人无法舍弃的是归属感、是对家的依赖,我对哥哥的好,哥哥对我的好,都是出自本能,殿下又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涂钦月灵愣住。   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揭开,一层一层地剥落,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蔓延在心头……   这个人,怎么可以……   理所当然地说出别人无法企望的东西……   她终于知道,第一眼看到九华允的时候,嫉妒从何而来。   北傲的亲情,从来只有利用。   一张巨大的五华地图铺展在宽阔的方桌上,描绘了五华各领土的各种地形及边界,巨细无遗,应有尽有。九华冥的目光落在中域,其中有六处被红圈标记,待到玉邀过来,看到他蹙眉凝思的模样,便知事情变得复杂了。   “人还未抓到?”   “清剿地下街市的时候,吾等因允之事分神,待到抓了玄罹,那人早已从暗道离开。显然允不知道我们在追捕此人,制造混乱却造成了暗探逃脱,此事有些麻烦了。”   玉邀凝视地图,问:“这些是什么?”   九华冥道:“据情报显示,他到过这几个地方,最后发现的踪迹所在,是我们当日所在的堰春。”   “可你没有标记堰春,为何?”   九华冥目光一沉,“因为堰春只是他路过之处,并非他的目标。”   玉邀奇道:“莫非,此六处是他之目标?是何目标,你想清楚了?”   “尚未想清,但他驻留这些地方,肯定有原因。”   片刻的寂静,玉邀摊开袖中取出的纸条,缓缓道:“北傲第一高手,元魁。”   “竟然是他!”一声巨响,九华冥狠狠拍了下桌子,双目透出凶狠的光,“这个疯子,难怪我们这么多高手都抓不到他!”   玉邀注意九华冥的神色,歪头问:“你见过此人?”   九华冥单手按住额头,坐下,冷冷道:“我十一岁的时候,鸩宫倾覆,大火之中看见一名右眼角有疤的男子,就是他命令手下侮辱我的娘亲!”   元魁的特征就是右眼角的疤,北傲布武阁的头号杀手,傲王最器重的刺客!   “……原来如此。”玉邀眼帘微垂,“此人交吾。既有名字,明玉府以及始派的人便有了目标,不出十日,吾会将人交你处置。”   九华冥狠狠抽了口气,半晌才道:“允的情况如何了?”   玉邀若有所思,“本来雨夜那场劫足以夺她之性命,也不知为什么撑了下来,九华允的命运不是大起便是大落,撑过这一劫,想来应是好了不少。”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提早跟我说?!”九华冥正要发怒,突然洛名掀帘而入,撞见九华冥可怕的脸色,吓得一愣,顿生退缩之意,却被吼了句:“进来作甚?有话快说!”   洛名面色尴尬,低头道:“呃……启禀鸩皇,荣成公沈翰墨求见。”   九公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访?   “唰”一声九华冥将地图卷起,道:“快请舅舅进来!”   只见一名身形消瘦的男子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入,淡雅的文生打扮,手持折扇,面容俊美绝伦,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看不出年龄。   “鸩皇,久见了。”沈翰墨俯身行礼,九华冥上前扶起他,道:“舅舅到了望都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好让本皇趁早准备。”   “不必了,在下不过是来问鸩皇一些事情罢了。”沈翰墨眼神透着冷漠,甚至有几分嫌恶,捋了捋被九华冥碰过的袖子,将双手负在身后。   看见九华冥略显阴沉的脸色,玉邀不禁暗暗苦笑:沈翰墨向来不喜这个外甥,却没想到在人前也毫不掩饰,显然要给九华冥脸色看。   九华冥竟很沉得住气,问道:“不知舅舅有何事请教?”   沈翰墨道:“听闻鸩皇将北傲七公主留在宫中,此事是真是假?”   九华冥眸光一凛,面色不善——九公那边的消息传得可真快!   看来这位舅舅是找麻烦来的了!    ☆、阴霾之三宫宴      沈灵秀是九华冥九华允以及阿瑜的生母,沈翰墨乃沈灵秀之弟,打从九华冥有记忆以来,这个舅舅就不太喜欢他,倒是对允和阿瑜十分关照,许是因为九华冥脾性像极了他的父亲。姐姐嫁与鸩王是因家族联姻,沈翰墨本就极不乐意,但沈灵秀蕙质兰心、温婉贤淑,久而久之鸩王也对其上心了,夫妻感情和睦,沈翰墨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放下对鸩王的芥蒂。   当年沈家因与王廷结亲而繁荣强盛,沈翰墨现今掌管沈家,鸩国灭亡时,其手中尚有一万精兵。九华冥从荒境回到望都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沈翰墨襄助,而后步步为营,设局攻破被傲楚军占据的望都,直至攻下西北荒境,建立崭新的王廷,其中沈家出力不少,沈翰墨更是在朝中占有重要地位。   就算今日沈翰墨前来发难,九华冥自是不能给他脸色看的,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仰赖这位舅舅。   九华冥沉声道:“本皇不过是打算将涂钦月灵放在宫中观察一段时间,区区一名弱女子,尚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舅舅又何必忧心呢?”   沈翰墨冷冷道:“莫要忘了当年北傲对鸩做过的事,如今宫中的人见到傲楚人,不是恐惧就是厌憎。最好的做法便是将她斩首示众,无论是对北傲示威,还是鼓舞民众士气,皆会有不错的成效。”   九华冥又道:“舅舅可知这位公主来鸩所为何事?她是受傲王之命前来和亲的,只带了寥寥数十人,本皇觉得其中定然不简单。若涂钦月灵死在鸩国,的确如舅舅所说对鸩有利,但我们换个想法,也许傲楚也有利益可图。”   “傲楚的公主被鸩国所杀,他们有何利益可图?”沈翰墨一脸的不信。   方桌对面,玉邀抱着双臂倚在扶手椅上,语气略带慵懒地说:“北傲势力多分,涂钦月灵之母出自苍家,若死在鸩国,即引起苍家震怒,苍家的势力就会为傲王所用,届时傲王实力大增,对鸩可是一大威胁。”   玉邀言简意赅,沈翰墨面露犹豫之色,其中真假难寻头绪,但一朝帝师从不言假,当下便信了七成。   尽管沈翰墨不喜这个外甥,但这些年以来的观察,九华冥的手段他是信服的,于是话题一转,道:“此来尚有一事,小允现在如何了?”   九华冥道:“舅舅若想见允,本皇派人带舅舅去圣势宫便是。”   沈翰墨微微颔首,转身便走,当真一刻也不想多留。行至帘外时,沈翰墨脚步一顿,冷冷回眸,低声道:“至少……你还保得住一个。”   九华冥闻言脸色煞白,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玉邀无奈地摇摇头,将桌面地图摊开,比划了下上面的标记,奇道:“冥,你看,这六处所在似暗藏玄机。”   九华冥端详了半天,看不出有何玄机,蹙眉道:“我又不会风水,问我做什么?”   “这嘛……”玉邀眯了眯眼,眼底微弱的星光闪烁,“也许还需花些时日确认,我且回天枢阁一趟。”   天色渐暗,花园内华灯璀璨,放眼望去一片绚烂夜景,九华允在凉亭下坐了一日,期间只吃了一些糕点,无甚胃口。   石桌对面,涂钦月灵早已趴下呼呼大睡,大抵觉得九华允太过无趣,一整日下来不是音律就是下棋,当真沉浸其中。   平儿找过来的时候,九华允让她带涂钦月灵回宝琅宫,平儿谢过九华允便带人离开了,这时夭儿自□□走来,笑盈盈地道:“圣公主,戌时麒麟宫有一场盛宴,荣成公想见一见殿下,鸩皇说希望圣公主能前去参宴。”   “舅舅……”九华允怔了怔,“也是多年不见了,告诉鸩皇,本宫会参与。”   夭儿一脸兴奋,吩咐小宫女前去通知,便推着九华允回去:“圣公主打扮一番,定能惊艳四座,便交给奴婢吧!”   九华允欲言又止,只好由着她去了。   宫宴热闹非凡,不少王公贵族听闻圣公主将在宴席上露脸,纷纷赶来参加这场鸩皇精心准备的盛宴。   难得沈翰墨进宫,九华冥自是要为他办一场宫宴,以免怠慢。而且他也想让妹妹感染感染热闹的氛围,有助于她的病情快速好转。   九华允身穿一袭纯白长裙,身披轻纱,长发披肩,简单地挽起,宛若月下仙子,踏入场内时,九华允遥遥听见戏台上唱着熟悉的曲子,登时停了步伐,精神恍惚,前边两名贵公子在低声嘀咕——   “这首曲都已经过时好多年了。”   “现在听来也有一番滋味,不是么?”   台上琴师纤纤十指在弦上游走,朱唇翕张,妙音轻吐,将底下的公子哥们迷得神魂颠倒。   玄络道:“这群大老爷们太没出息了,难道没见过女人么?鸩皇钦点的宫廷乐师也敢觊觎。”   一旁的耿羽道:“理他们作甚,安静听曲。”抬头四顾,“不过话说回来,圣公主怎么还没到?”   秦蓁蓁专心抚琴献唱,目光时不时瞄到主座上的年轻帝王,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圣公主,怎么了吗?”夭儿注意到九华允一直在看坐在外围的这两名世家子弟,那眼神不像在看陌生人。   圣公主行事低调,来时没有惊扰宫人,所以在场众人皆不知人已经到来。九华允行至那两名少年身后,轻声道:“你们的名字,是玄络和耿羽吗?”   玄络、耿羽二人齐齐一愣,回头看见一位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比以往见过的美人都要好看得多,此女与鸩皇倒是有几分相似……   玄络愣住,耿羽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九华允道:“这位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九华允眸子里有微弱的笑意,问:“你们可还记得林瑜?”   “林瑜……瑜妹!你知道她在哪里?!”玄络激动得站了起来,连耿羽亦是目瞪口呆,九华允后退几步,将身影隐入暗处,示意他们跟过来。   座上,玉邀潜意识地回头,恰好看到一抹白色的衣角。   玄络焦急地问:“姑娘,你与林瑜究竟什么关系,你可是从她口中得知我们的名字?自从父亲的人带我们离开江夷后,便再也没有瑜妹的消息了,父亲说她已经死在那场饥荒中,我和耿羽都不信……”   耿羽眼眶有些湿润,“她现在还好吗?”   九华允怔怔看着两个少年,心想:没想到他们还惦记着阿瑜,若阿瑜九泉之下有知,一定很高兴……   九华允轻轻一叹:“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了。”   “真的吗?连姑娘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心中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放下,玄络似松了口气,“太好了,她还活着……耿羽,我就说瑜妹不会死,她是有福份的人!”   耿羽点了点头,心里欣慰。   九华允仔细端详二人的神色,问道:“你们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究竟是为何?”   玄络耿羽闻言皆是一愣,面有赧色,耿羽挠挠脑袋道:“这嘛……瑜妹是我们欣赏的人,在那个年龄她已经就很聪明,又勇敢,而且很有自己的主见,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百草社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阿瑜在外人前,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么?九华允神思恍惚,脑海中浮现九华瑜的音容笑貌,在父兄面前胆怯畏缩、在姐姐和母亲面前却是乖巧懂事的模样——原来都是对家人的依赖。   玄络和耿羽告辞后,九华允默默在角落里呆了很久,眼眶有些红了,一想到那孩子以无比凄惨的方式离开这世上,心里就难受得窒息!   “圣公主,随在下来吧,众人已经等很久了。”   一道阴影笼罩在身后,九华允回过头,见玉邀一身雪青长袍,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眼底闪烁的星光似有蛊惑人心的意味。   “……被义兄发现了。”   “哦,难道是想临阵脱逃么?”   九华允浅浅一笑,“有什么好逃的?”   “是啊,”玉邀灵动的星眸转了转,“圣公主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应付这等小小的宴席,自然不在话下。”   玉邀宽厚的手掌在后面轻轻推着她,附耳轻声道:“冥是不会让人给你敬酒的,不用担心。”   “嗯……”九华允眯了眯眼,眼底的光变得迷离。   “圣公主,是圣公主殿下来了!”“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啊!”   这国色天香,不应是凡世俗物。一时众人的目光皆从秦蓁蓁转移到九华允身上,碍于鸩皇在座,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秦蓁蓁抬头望去,眼前一亮,竟觉得这女子的眼神像是哪里见过,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沈翰墨放下手中的金樽,凝眸轻叹,心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她竟生得和姐姐一般清瘦柔弱,一样惹人怜爱。   没能保护好姐姐和阿瑜,这一次,一定要保护好小允……不能让她像她们一样,凄惨地死去……    ☆、阴霾之四宫宴2   48   主座上九华冥冲她眼神示意,九华允微微颔首,来到兄长旁边的座位坐下,如同小时候坐在他身边一样。九华冥摇晃着金樽,低声问:“怎么来迟了?”   九华允便道:“看到熟人逗留了一下罢了。”   “除了为兄,这宫中还有你的熟人?”九华冥奇道。   “小允。”一声轻唤,只见沈翰墨移步来到九华允身侧,九华允正欲起身,却被沈翰墨按住。   九华允有些愣神,道:“舅舅还是以前的模样,一点儿也都没变啊。”   沈翰墨眼底难得浮现一丝笑意,问道:“在宫中可安好?可有什么不适应的?你的病情况如何了?”   九华允微微笑道:“多谢舅舅关心,允现在很好。”一顿,又道:“哥哥一直很照顾我。”   旁边的看似漫不经心的九华冥差点将酒水晃出了金樽。   “你这孩子……一直以来受苦了。”沈翰墨眼帘微垂,叹道,“若早知道你和阿瑜沦落荒境,舅舅早就举兵前去救你们了,也不至于后来受那么多苦,阿瑜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九华允神色有些凝重,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她看向兄长,九华冥的眼神同样沉重,甚至带着几分无奈。   当年九公知悉此事时,正是九华冥回到中域之时,杜傕定然隐瞒了九华允和九华瑜仍困在荒境的消息,那哥哥呢?哥哥有没有告诉他们,让他们前来相救?   距离九华冥离开荒境,不到两个月,九华允和阿瑜也离开了这个修罗场,即便九公带人攻占荒境,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但荒境沦陷是不到一年前的事。   所以说,哥哥还是为了复辟鸩国,隐瞒了她们的事情么?   九华允一时觉得浑身发冷,置于扶手上的柔荑微微颤抖,忽而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九华允侧过头,看见兄长略带哀伤的侧颜,九华冥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往后也不必隐忍,不高兴、不痛快的时候尽管发泄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守着,九华氏族不需要一个弱女子如此付出。”   这个时候,她看到哥哥眉宇间从未有过的哀伤,记起小时候在帘后偷窥父亲教哥哥帝王礼仪,父亲严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永远不要将脆弱的一面展露人前,得到的不过是让你的亲人担忧,让你的敌人更加小看你。”   即使像哥哥那样的人,也有无可奈何之事吧。   九华允内心微微一震,反手回握住九华冥的手,低声道:“我也想保护哥哥。”   九华冥一愣,沉沉一叹,道:“知道么,允,我很思念娘亲。舅舅应也是如此。我不希望你走上娘亲和阿瑜的道路,不要像她们一样离开我……”   “我……不会。”九华允心里沉甸甸的,心头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仍是应承了下来,“我是最了解你的,不是么?”   “嗯。”九华冥心中一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这一抹笑落在了远处秦蓁蓁的眼中,琴师不免微微失神,错弹了一个音调。   琴师下台,换了一出歌舞,九华允静静地坐着,欣赏舞乐,九华冥忽道:“我暂离席一下,玉邀尚在。”   九华冥刚离开不久,秦蓁蓁抱琴前来行了一礼:“见过圣公主。”   “你叫秦蓁蓁是吗?你的曲子唱得极好,本宫很喜欢。”九华允便让人赏赐秦蓁蓁一对玉镯。“本宫不能饮酒,便谢过你的好意了。”   秦蓁蓁将琴和赏赐交给身旁侍女,微微笑道:“蓁蓁才要谢过圣公主呢,便在此以茶代酒,敬圣公主一杯。”   九华允并不推辞,饮下此茶,淡淡清香在舌尖蔓延,毫无一丝苦涩,“秦姑娘有心了。”   秦蓁蓁告辞。   临走时,秦蓁蓁回看了九华允一眼,眼神一黯,低声说:“圣公主,我真羡慕你。”   九华允似听清了,怔了怔,心里甚是纳闷。   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旁边喝得微醺的夭儿凑了过来,对九华允道:“圣公主一定不知道秦蓁蓁的身世吧?”   “夭儿,你且说与我听。”九华允一时心生好奇。   夭儿便问:“殿下不觉得秦蓁蓁对鸩皇有意么?”   九华允颔首道:“哥哥是人中之龙,自是有许多女子欢喜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夭儿道:“秦蓁蓁本是来自东武的艺妓,鸩皇遇见她时,她险些被纨绔子弟玷污,便替她赎了身。她感念鸩皇的恩情,所以不远千里跟在鸩皇身边,照顾他。鸩皇也很看重这个秦蓁蓁,私底下称她为秦姐姐。”   九华允沉吟片刻,低声道:“可惜秦蓁蓁出身卑微,并不是做皇后的人选,不管哥哥是否喜欢她,他们怕是注定有缘无分。”   夭儿“噫”了一声,咯咯笑道:“圣公主,你想太远啦!”然后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九华允顿时一愣,双颊泛红,“咳咳,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重视亲族,想来不会委屈自己喜欢的人……夭儿,你整天在想什么啊?”   “我本来就是出身风月的人啊。”夭儿毫不在意地吐吐舌头,又笑嘻嘻地问:“圣公主,你认识的贵族不少,不如给我介绍个吧?”   九华允有些头疼:“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很多人都陌生了,不如让哥哥给你推荐?”   “好啊好啊!”夭儿又喝了口酒,摇摇欲坠的模样,九华允便让人将她带下去了。   还未走出麒麟宫,夭儿扶着一旁的竹子呕了起来,领路的丫环急了:“夭儿姐,你怎么能吐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话……”   夭儿推开她,抹了抹嘴角:“行了行了,不是没人看见么?走吧走吧!”   走了没两步,夭儿忽然停了下来,看见不远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宛如栏杆一样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丫环正欲阻止,然而夭儿已经走了过去,“哟,这不是鸩皇身边的大统领吗?宴上热闹哄哄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吹冷风?”   玄鹰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脸线冷硬,面无表情,如同一座雕像。   “夭、夭儿姐!”接下来的一幕将那丫环惊得瞠目结舌——   只见夭儿将暗露的酥胸贴了上去,葱白的双臂如水蛇一样缠住玄鹰的脖子,夭儿因醉意的缘故媚眼如丝,娇唇吐出蛊惑人心的话语:“玄大统领…你不知道……我最喜欢像你这般勇猛的男人了……嘿嘿……”   这女子风情万种,圆润的胸脯隔着衣物在他结实的胸膛磨蹭,任凭哪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把持不住,然而玄鹰只是静静地站着,对美□□惑视若无睹。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哎呀!夭儿姐,快走啦!抱歉,玄鹰大人,我们不是故意的!”   夭儿被那丫环硬生生地拉走了。   ……这女人一身酒气,到底喝了多少?   玄鹰微微蹙眉,忽觉自己走了神,连忙将脑海中的杂念驱逐出去。   酒过三巡,座上的人大半都醉醺醺的了,趁无人注意的时候,玉邀拎着一壶药酒,坐在了九华允身侧。   九华允还以为兄长回来了,侧头莫名其妙看着玉邀气定神闲坐在那本应属于鸩皇的位置,这人显然是故意的,九华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接过玉邀递过来的药酒,拧开盖子一闻,药味不苦,酒味不浓,恰到好处,于是抿了一口,身子顿时暖烘烘的。   “多谢义兄了。”   “圣公主已经寻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吗?”玉邀歪头笑问。   那双星眸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九华允心想:重活一次,不过与以前一样,拖着一副病弱的躯体,苟延残喘而已……便道:“我会珍惜。”   “看来是没有。”玉邀摇摇头,“圣公主这般惊才绝艳之人,拥有世间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才华天赋,你应知天地之广阔,吾等不过沧海一粟,而你的天分,足以达到寻常人一生无法企及的境界,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角落,蒙蔽了自己的双目呢?”   九华允眸光一颤,低头道:“义兄说的极是,但……倘若拥有的,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玉邀嘴角微扬,眯了眯眼,抚摸九华允的脑袋,柔声道:“想想那些比你不幸的人,你必然也有自己的理念与信仰,你必然要为他们活得更好。”   眼前这个人,循循善诱,眼底闪烁的光芒甚是美丽,九华允不知不觉被吸引,轻声应承:“便听义兄的……”   玉邀满意地笑了笑,凑近九华允耳边轻轻地吐出一句——   “你今天,真是好看。”   那声音真是惑人,她觉得耳朵有些痒,心里也□□起来,竟一时走了神,却发觉玉邀已离去了。   “啊,抱歉!”一名少年公子冒失地闯进宴会,不小心绊到他人的脚,踉跄了几下,回身道歉时发现那人趴在桌上已是烂醉如泥。   玉邀目光触及,微微一怔,心道:夭儿这家伙,怎么把瑾璇弄进宫来了?若是被冥看到便麻烦了。   此时玉瑾璇不经意间抬头,正好与上方的九华允目光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阴霾之五玉瑾璇      风吹过竹林传来沙沙声,明玉府林间凉亭内,二人相对而坐。   “什么……亚父您怎么能这样做?玉欲问罪不至死,为何要如此处置他?!”   玉瑾璇猛然站起,情绪异常激动,双手微微发抖,此时心头恐惧多于气愤,他怎么也无法相信,阿允竟是……   “这事已经传到了鸩王耳中,吾也是没有办法啊。”玉邀轻轻一叹,放下茶具,“再说,你大哥的罪,岂止得罪鸩王的妹妹那么简单?先前欲问隐瞒与奴隶市场的来往,并有所交易,这一条罪行再加上上一条,吾不杀他已是格外容忍,鸩王不杀他,却是绝不可能的。”   “想来你也听闻过九华冥的行事作风……手段狠厉,凶名卓著,况且九华允是他寻找了多年、极其看重的妹妹,落到他手里,欲问九死一生……”   玉瑾璇额头布满细汗,突然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那我呢?鸩王何以不处置我,只单单带走了玉欲问?莫非……亚父……”   “正如你所想。”玉邀眼神笼上了一层阴霾,“你对公主做过什么吾不清楚,吾用你大哥来保全你,也是念在你比他更适合掌管明玉府。最后莫要在鸩王面前提起那些事,否则到时亚父可保不了你。”   “我…对公主…什么也没做……”一滴汗自脸颊滴落在地上,玉瑾璇心脏紧紧一缩,此时此刻,让他害怕的不是九华冥的狠辣、自己差点玷污了公主这等难以启齿的事,而是玉邀的冷漠,实在……   这男子纵是风华绝代,温柔之中却有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冰冷,宛如一朵盛放的冰莲,透明而苍白,那双映出天地万物的眼眸中,究竟是看破红尘的淡然,还是天生无情、而不得不伪装适应这世间浑浊。   “圣……圣公主。”再见九华允,玉瑾璇想起当初在明玉府发生的种种,不由得红了脸,连忙低头行礼,却见九华允离座走了下来,柔声道:“瑾璇公子免礼,陪本宫到处走走吧。”   玉瑾璇一懵,一股芳香萦绕在鼻尖,旋即越过他朝东边的大道走去,于是连忙跟了上去。   女子的清香,他在玉欲问的院子里闻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这般让人着迷,玉瑾璇心知自己定性不足,这也是玉邀希望他磨炼之处。不知不觉中,远离了宴会上的喧嚣,一时周遭只剩下他们二人,昏暗中灯火轻轻摇曳。   “你看似很紧张?”九华允放慢了脚步,微微侧头看他。   玉瑾璇一怔,低头挤出一抹笑容:“只是想到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早知道您是这般尊贵的人,在下实在不该……”   九华允凝视少年的侧颜,问:“你是在替你的哥哥感到可怜,还是在怜惜本宫?”   玉瑾璇脸一下红了,避开九华允的视线,“玉欲问自是罪有应得……像圣公主这般的女子,谁不会怜惜呢?”   “胡说,你大哥就不会。”圣公主忽然吐出一句。   玉瑾璇猛然看向九华允,却没有看到她面上有恼意或者嫌恶,她的表情淡淡的,嘴角带着一抹看透世事的浅笑。   这样的人,总让他想起玉邀。   玉瑾璇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玉瑾璇此番前来,是想向圣公主郑重道歉……希望圣公主能原谅在下曾经的冒犯。”   九华允脱口而出:“我可不记得你有冒犯过我,你不是从你大哥手中救下我了吗?”   “殿、殿下……”她突然变了自称,玉瑾璇有些不适应起来,“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接着九华允问起自她离开后明玉府发生的事情,玉瑾璇一五一十说与她听,九华允只是沉默,对于九华冥的决定,她无法干预。   玉瑾璇细细端详,忽道:“比起初见时,圣公主变化不少。”   “哪里变了呢?”九华允随口一问。   “精神状态变好多了。圣公主之前一直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非是活在尘世的人……”   “真是有趣的形容。”九华允微微一笑,往前走去,玉瑾璇看得有些呆了,连忙跟上,这时后面有人唤了一声。   后花园内,九华冥与暗探接触,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被树影笼罩,看不清是男是女,其障眼术十分高超,几乎与树融为一体。   九华冥手里捧着暗探奉上的地图,细细端详,发现原来的六处标记之上,又多了三处。   “始派的人还未将元魁擒获么?”   “主上让我等莫打草惊蛇,我等便只是跟踪,这厮好生狡猾,四处留下痕迹混淆耳目,这三处是之后元魁所逗留过的地方,之后去向暂时还未有消息。”   ——看来玉邀还在等待时机。   九华冥凝视九处标记,恍惚之间仿佛九星连珠之势,不由得揉了揉眼,便让暗探先行退下。   “谁?!”忽然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九华冥猛地转身,正欲出手,却见一道妃色的身影窜出——   “鸩皇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啊!”涂钦月灵后怕的拍拍胸口,嘟起嘴来,“难得一次宫宴,居然也不邀请本公主,鸩皇也太看不起月灵了!”   九华冥神情一缓,“原来是月灵公主……听圣势宫那边的人说,月灵殿下与吾二妹相谈甚欢,竟忘了时辰在后花园睡着了,后才被送回宝琅宫。本皇担心打扰公主休息,便没有派人前往通知。宫宴下个月会照常举办,公主不必感到遗憾。”   九华冥微微蹙眉: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宫中的人基本不欢迎傲楚之人,若真让她去了宫宴,只会是自找苦吃。   “嘿嘿,鸩皇不用这么认真,只是玩笑而已~”涂钦月灵挽住九华冥的手臂,声音变得娇柔起来,“其实我前来不过想见鸩皇一面罢了,正好这里没有其他人,本公主高兴得很~”   “……月灵公主想必有事而来,何不直言呢?”九华冥的眼神微有了变化。   涂钦月灵仍保持着笑容,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鸩皇啊,实不相瞒,月灵岂是不清楚自己处境的人呢?父皇让我入这鸩宫,我自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的,可没想到鸩皇对待月灵如此温柔,月灵心里当真欢喜得很……”   旋即她的笑容敛起,取而代之的是犀利的眼神。   “本公主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做皇后。”   涂钦月灵的手臂微微收紧,即便她眼中有不服输的气概,九华冥仍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紧张。   九华冥不紧不慢地问:“那……月灵公主打算以什么来交换?”   “鸩皇又何必欲擒故纵呢?”涂钦月灵脑袋靠在他手臂上,“月灵的筹码,只有傲楚。”   九华冥眸光一闪,沉声道:“你愿意背叛你的父皇,投向本皇的阵营?”   涂钦月灵气鼓鼓地说:“我早就想离开傲楚了,只要能活着,背叛家国算什么……更何况,父皇只是一直在利用我罢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只要我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就会将各种蛊虫放在我的体内,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说着,她竟是瑟瑟发抖起来,忍不住流泪,将脸埋在九华冥的胸膛,低声啜泣。   “早听闻傲王私底下的阴暗手段,没想到竟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九华冥抚摸涂钦月灵的脑袋,目光微沉。   ——果然男人都难以抵抗女人的眼泪,特别是像她这般的美人!   涂钦月灵嘴角偷偷滑过一抹笑容,不禁想:若是能一直在他怀里该多好啊……   “公主?”直到她停止了啜泣,九华冥才轻声唤道。   涂钦月灵恋恋不舍地离开九华冥的怀抱,抬起柔弱的面容,抹去眼角泪痕,继续道:“我清楚傲宫的地道机关,可以带你们直入中庭,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就看鸩皇愿不愿意信我了。”   九华冥想了想,道:“立后之事,吾会考虑。若你想要一个依傍,本皇可以派人保护你退隐,待到傲楚灭亡之后,你大可隐瞒身份重新生活。”   “那怎么成?”涂钦月灵甜甜地笑了,倚靠在九华冥胸前,“月灵自是喜欢鸩皇的,鸩皇以后会有很多妃子,但月灵只想做后宫之中掌权的那个,你知道……我不过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本皇并未有立妃的打算。”   咦?   涂钦月灵一怔,抬头看见九华冥那双锐利的眸子定定将她望着,忽然就心跳不已。   九华冥道:“鸩国并无三妻四妾的习俗,本皇也不需要那么多妃子,你若决意做皇后,那本皇以后便视你为家人。”   一瞬心动,竟来得措手不及,涂钦月灵有些迷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爱情么?   她不知道此刻令她心动的是九华冥此人,还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情,她并不相信九华冥会爱她,但一辈子那么短,若是能守着这样的一个人度过,那该多么幸福……    ☆、阴霾之六真相      此时九华冥不过在给涂钦月灵一个建议,至于是否立涂钦月灵为后,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前提是他们的合作关系得以维持——涂钦月灵若是说谎,九华冥随时会中止合作。   “鸩皇的诚意真是令人感动……”涂钦月灵用一方白泛红的纱巾抹了抹眼泪,旋即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起来,低声道:“还有一事,我想鸩皇一定很感兴趣,本来是打算与父皇交换的情报,如今既已和鸩皇合作,月灵便将这份情报赠与鸩皇,算是回报鸩皇的诚意。”   九华冥目光微凝,露出好奇的神色,问道:“是什么事情?”   “咱们不如换个地方说话?”涂钦月灵俏皮地眨眨眼,拉着九华冥进入西北角的亭子内。周遭空旷,亭子面对前方一片盆栽花草,亭后方两侧皆是竹林走道,在此处谈话基本不会有人偷听,若有人接近,以九华冥的武功足以觉察。   涂钦月灵拉着九华冥在美人靠坐下,两人靠得极近,基本都是涂钦月灵往九华冥这边贴,九华冥不禁微微蹙眉:“月灵公主,你很冷吗?”   “你怎么知道我冷?”她故意如是说,心想:哼哼,真是个木头一样的人,不过本公主自然有手段让你服帖。只见九华冥将披风卸下,披在涂钦月灵身上,涂钦月灵一怔,甜甜地笑了,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好巧不巧,这一幕恰好落到远处的秦蓁蓁眼里。   涂钦月灵目光一沉,低声道:“我想鸩皇一定很好奇殷策命此人……”   然后她满意地看到九华冥微凛的脸色。   “小允。”   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九华允回身,见沈翰墨手持折扇缓步走来,于是上前问道:“舅舅不是离开了么?可是找允有事商量?”九华允看得出沈翰墨显然经过沉思的神色,此来必定不简单。   沈翰墨便道:“小允,你要不要跟舅舅离开,瑶城是你娘亲的故土,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想去瑶城看,直到至今还没机会回瑶城一次……”他似是陷入了回忆,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九华允对身旁明玉府公子低声道:“瑾璇公子,你且去吧。”   玉瑾璇见不好插入亲族对话,便俯身告辞:“圣公主,荣成公,在下先行告辞。”   九华允看向对面的人,掂量着说:“舅舅何以突然提起此事……瑶城也是哥哥想去的地方,允必然要和哥哥回去一趟,待到一切稳定之后……”   见沈翰墨极其不情愿的样子,九华允只好道:“舅舅就这么排挤哥哥吗?他也是娘亲的孩子,为何舅舅就不能一视同仁呢?”   “他……太像你父亲了!”沈翰墨握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九华允清楚他内心的挣扎,若非那场战争,那场大火,大火中带走了他疼爱的妹妹,他们的母亲,沈翰墨如今也不至于如此厌恶九华冥。   “阿瑜已死,吾很担心,有一日你终究也会被他所累。你父亲如此爱你母亲,到头来还不是害死了她?”   九华允声音微微颤抖:“父亲毕竟是一国之君……他有自己的无奈……”   “所以一开始吾就不同意灵秀嫁与他,帝王寡情,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你终究要卷入这场战争。你是想留在这里成为他的软肋,被他连累,还是跟舅舅离开,过上隐世安稳的生活?”   我会成为哥哥的软肋?   沈翰墨一番话点醒了九华允,她如今不再是殷策命,回归病弱且不堪一击的九华允,若在陪在那猛虎身边,不是为猛虎所害,便是成为他之软肋。   舅舅此番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让我想想……”九华允内心挣扎,“我、我还没有做好离开望都的准备。”   “当然,吾会给你考虑的时间。”沈翰墨话语一顿,似犹豫了片刻,又道:“小允,不瞒你说,几年前帝师为鸩皇卜卦……”   九华允一怔:“卦象上说了什么?”   瞬息之间,九华允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她从未听说此事,是沈翰墨私底下寻玉邀卜卦,还是无意窥见卦象?当年还是公子的玉邀已和九华冥有接触,是九华冥让玉邀为其卜卦,还是玉邀私底下有意为之?为一国之君卜卦,本就是天大之事,世间俗人多数信卦象,而星盘推演亦为皇室秘密,一旦泄露,卦象之凶吉会影响人心所向!   一国帝师位置之重,从来受九华氏族重视,但玉邀几年前就已经为九华冥卜卦,那时还未担任帝师之职,难道是九公授意为之?   沈翰墨眉心微蹙,半晌才道:“此事告知你也无妨,以便日后有个心理准备……帝师之卦象显示,九华冥是祸龙之卦,注定成为亡国之君。”   当年的九华胤,今日的九华冥。   冥冥之中,难道一切将重蹈覆辙?   九华允压抑心头的恐惧,沉声道:“我只问……兄长是否知悉此事?”   沈翰墨道:“吾不清楚,听闻鸩皇不信所谓的命相卜卦,甚至星盘推演,他之所以封玉邀为帝师,是因九公极力推荐,再者鸩皇与藏祁君在东武时便已有交情,藏祁君帮过鸩皇不少,二人一路走来相当默契,败傲军、鸩复辟,仿佛一切皆是顺理成章。”   九华允沉吟道:“玉邀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何以选中兄长?想来亡国之君一说,必有深意……”   沈翰墨表示疑虑:“藏祁君在东武时已负盛名,未卜先知,无一错漏,故极受王公贵族敬重。吾不觉得祸龙之卦会有差错,即便有错漏,卦既然卜出,宿命轨迹极大可能往卦象方向推移。”他叹了口气,“小允,这些年你不在他身边,想来不清楚他回中域之后都做了什么……你若知道他所作的种种,你便明白,九华冥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九华冥——甚至,你从未真正认识他。”   这一番话简直有挑拨离间的意味,但说话的人是她舅舅,她相信舅舅只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沈翰墨没理由蒙骗她。   九华允脑海一片混沌,略心虚地道:“我…近来身体不好,几度昏迷,回宫以来很多事都不太清楚,待我缓个几日再说……”   “你确实该好好将身体养好。”沈翰墨颔首,按住她肩,“这些事,必须要让你清楚,是真是假,待你想清楚了,再决定去留。”   九华允心绪浮沉,心头积起不祥的预感,颤抖着嘴唇问:“我想知道哥哥做了什么……让舅舅如此慎重看待?”   夜色微凉,草木枝叶上寒露渐重,冷风中岿然不动的高大身影已候了多时,久不见帝王出现,玄鹰内心有几分焦急,不禁望向后花园的方向。   后花园内,秦蓁蓁漫步在小径上,神思恍惚,不经意间看见远处凉亭内偎依的两人,愣住,静滞了片刻,迅速掉头慌张离开。   我变得好奇怪……   明明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为何会有如此奢望呢?   秦蓁蓁内心隐隐作痛,抹着泪离开了后花园。   “你认识殷策命?”九华冥的语速稍快,可见他对于殷策命颇感兴趣,兴趣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执着,急欲知悉此人所有底细。   涂钦月灵见已勾起了九华冥的兴趣,神色之中流露一丝得意,精神抖擞地道:“月灵虽不认识他,倒是见过他一面——在青兽游历的时候。”   此番涂钦月灵来中域,正是从青兽江夷,途经堰春,至望都,九华冥早已派人查清她在青兽游历之事,但没想到居然与殷策命有过接触。   “鸩皇一定想不到,当初青王在和祚十里巡游,月灵恰好在场,故目睹了鸩皇与青王照面的经过。”   “所以,你早已见过本皇。”   涂钦月灵捂嘴一笑:“并非月灵有意隐瞒,鸩皇难道不觉得,我们之间很有缘分么?”   九华冥面无表情地问:“这与你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没关系……接下来才是重点。”涂钦月灵咬咬牙,“我想鸩皇应是不了解捏骨、易容、障眼术这些江湖奇技的,正好月灵是这方面的高手,这也是我们合作的筹码——鸩皇可以放心相信,毕竟在江湖游走,月灵总得需要防身之术。”   “这又跟殷策命有何关系?”   “……鸩皇莫急,这不正要说到重点么?”涂钦月灵狡黠一笑,“凡是伪装易容障眼之法皆逃不过吾眼,即使是殷策命,也逃不过我的双眼,他……确实是一位女子所扮。”   九华冥一怔:“什么?”   “而且,我最近才确认,殷策命与圣公主关系甚大。”   “你这是何意?”九华冥目光微凛,面色凝重。   涂钦月灵不紧不慢地道:“因为圣公主,即是殷策命。”   平地一声惊雷。   涂钦月灵短短一句话,揭开九华冥心底层层迷雾,仿佛将所有线索联系在一起——   这一刻,他确信了。    ☆、阴霾之七局中局      “你有何证据证明允便是殷策命?”尽管九华冥早已暗中探清涂钦月灵的能力,障眼、捏骨、易容确实是她之所长,但术业有专攻,九华冥并不清楚擅长此道之人是否真能一眼看破伪装,仅凭涂钦月灵片面之词,九华冥固然无法尽信,但仍是忍不住激动猛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直勾勾看着底下的人儿。   涂钦月灵身旁陡然失去倚靠,身形一斜,单臂支撑在座上,歪着头看向九华冥眼底的生气,不由得一怔。   九华冥的反应着实出乎意料,仿佛须臾间想清楚了其中关系,涂钦月灵不免有些佩服他的智识,柔声道:“鸩皇啊,此事既已经月灵提点,直接去问帝师岂不是更快?想来鸩皇应是信任帝师多于我这个外人不是么?”   接着她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听闻圣公主回宫时可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是如何摆脱相位回到中域,又是因何事黯然神伤,实在耐人寻味。”   话已说到这里,九华冥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所去之方向,自然是天枢阁的方向。   美人靠上,涂钦月灵凝望远去的帝王身影,表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美其名曰外出游历,作为北傲皇室的子嗣,本公主可没有闲着。”   “当你知道九华允曾为穆衢放弃回故土的机会,当你知道穆衢曾为野心下令抹杀殷策命的时候,九华冥……你会怎么做呢?”   话声刚落,只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美人垂眸目泛微光,若有若无的哀怜,不知是为这位圣公主感到不值,还是在嘲笑她的傻。   年轻的帝王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宫宴已散,玉邀定然已回到天枢阁中。   天枢阁顶层的观星台上,玉邀长身而立,望着天际久久沉默。   只见风来,吹不开空中密叠的云层,放眼万里,今夜无星,不见月。   熟悉的脚步声传入耳,当年在东武无边海听见的便是这个人的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奏,毫无破绽,而今九华冥的脚步有些焦急,周身气流躁动不安,长明灯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仿佛因绝代王者的强大气场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玉邀。”帝王来势如风,吐出的话语却异常沉静,“此时此地,你可知吾来意为何?”   玉邀侧过身看步步踏上白玉阶、掀开纱帘走来的人,露出万年不变的从容微笑:“只须鸩皇一句话指点。”   九华冥面色微凝,那一瞬玉邀似看见他眼底闪着如同天日耀芒般的光,威严、锐利、又像闪着寒光的刀,让人无法直视。   “涂钦月灵说,殷策命便是九华允。”   “玉邀,你可是早已知悉此事?”   涂钦月灵么……   玉邀寻思片刻,浅笑道:“鸩皇此来是为问罪?玉邀很早之前就告诉过鸩皇,帝师为一国之运势着想,该说之事必全盘托出,该瞒之事便隐瞒彻底。”   九华冥隐忍着怒意,狠狠一摔袖,背过身去,“你倒是毫不掩饰!”   “鸩皇既知殷策命是九华允所化身,必然已知悉前因后果。”玉邀敛起笑容,眼神淡漠迷离,语调一变,沉声问:“你现在气愤的原因,是九华允起了异心,还是青王狠心抹杀九华允?”   “吾之双生同袍,何以起异心?!”九华冥一声怒吼,目光如剑芒迸射,狠狠刺向楼栏边的先知者,一句话,一份心情,已表明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哈。”   玉邀转身望漫天云海,一声轻笑,似嘲笑,似不以为然,又似洞彻一切的了然,更似简简单单为缓解气氛的淡然一笑而已。   这笑声却是让九华冥恼火。   没由来的突然出掌,玉邀身形往旁侧一闪,堪堪避过九华冥一击,旋即被紧追而上逼到了墙角——   “咚”一声巨响,刷得发白的墙面开裂,诡异的裂缝如蛛网一样展开,玉邀就在这张“蛛网”附近,背贴着冰冷的墙,被九华冥逼仄在狭小的空间内。   九华冥比他要矮上一丢丢,保持着出拳的姿势,玉邀放低目光,便可见那张如发怒狮子一样可怕的脸,张牙舞爪随时要将他撕碎一般,谁说身高优势便是气势来着?尽管如此还不是被这年轻帝王压了一截。   玉邀从容不迫地胡思乱想了一通。   “你的手流血了,冥。”   九华冥收回手,视若无睹用那只受伤的手揉揉额头,狠狠地抽了口气,问道:“将你知道的一切,连同你的想法,一并告知我,若有任何保留……杀了你!”   “哈,”玉邀又是一声轻笑,“第一次见面时,你也这般威胁我。”   眼看九华冥又要发作,玉邀转头望天,不紧不慢地道:“记得我曾告诉你,观风与青兽穆家有些渊源,穆衢为王储,故有长生丹,他命途至今未见死劫,这长生丹已然失去,你猜是用在了何处?”   九华冥目露迷茫之色,若有所思。   沈翰墨神色凝重,反问:“你可知朝中始派势力,都是些什么人?”   九华允只听说过一些始派的传闻,这股势力是何组成她虽不清楚,但从人们畏惧的神色,可见始派比九公更加强大,甚至可怕,据称是鸩国目前最强的势力。   “复国之初,鸩皇始回中域,身边只有一位年迈体弱的老臣,又是如何拉拢自己的势力?即便杜傕寻到九公,但在七年前与傲楚的对抗中,吾等死伤惨重,九公只余六位首领,手下人零零散散,在傲楚把控的中域无法融入新的力量,即便打游击设局,鸩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收复中域。你说,他是如何做到三年之内将傲楚人如数驱逐?”   九华允脱口而出:“始派……”   沈翰墨继续道:“那时候在中域西部沿海如堰春、焦安等城一群土匪肆虐,藐视王法为所欲为,百姓恐慌度日,傲王的人视若无睹,导致其势力越来越强大,官府根本无可奈何,傲王又不派军队镇压,因为傲楚的人根本不将中域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九华冥暗中布局,教唆土匪去抢夺官府的粮草,从而让两股势力相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傲王意识到沿海之乱日愈变大,准备派军队镇压的时候,土匪们听到风声渐陷恐慌,这时坐山观虎斗的九华冥对土匪们进行威逼利诱,收为己用,促使他们成为对抗傲楚的势力——也就是始派。”   九华允愕然道:“舅舅的意思是,始派的人皆是那些曾经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   这一夜是她第一次在鸩宫公开场合露面,宫宴上不见始派之人,皆是亲族及皇城内的名流贵胄,九华冥如此安排,想来不希望始派的人在场。   即使安上名誉的头衔,换了一身人模人样的打扮,这些人骨子里便是魔鬼,九华允可以想象九华冥用什么利益拉拢了他们——让这等人入朝为官,岂不祸乱朝纲?   这个时候九华允仍是将信将疑,她不太相信哥哥会用土匪为官,更相信他会有后续处理的手段,但沈翰墨接下来的话几乎断了她的念想——   “还记得当日在地下街市一箭射穿你胸膛的人么?”沈翰墨冷冷道,“那人是黑市的市令,奴隶贩卖的幕后主使——玄罹。你可知他此时在哪?玄罹罪孽深重,本该赐其死刑,而你皇兄不仅没有为你报仇,甚至免其罪责,赐其入朝为官的机会……”   “怎么会?”九华允脸色煞白,这些年玄罹拐卖了多少奴隶,害死了多少无辜,九华冥这般用人,迟早会使害了自己、害了鸩国!   她想起地下街市的阴暗,正因自己也曾是那里的奴隶,她才能真切感受到那绝望得令人厌恶的气息——那个掌控着整个街市的人该有多么丧尽天良!   沈翰墨柔声劝道:“小允,与舅舅离开吧。九华冥这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你劝他他也未必会听。你留在这儿仍是危险,舅舅实在不放心。”   “舅舅……我不能……”九华允嘴唇微微颤抖,“即使哥哥走了歪道,我作为他之手足至亲,必须监督他,指正他,而不是逃避,抱歉……我不能随你离开。”   “小允,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唉……这可由不得你。”   突然后颈一阵剧痛,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沈翰墨瞬间冷下来的眼神,仿佛换了一个人。   “先前推演圣公主过往经历之事,总是不得其道,因为星盘显示圣公主早在江夷已死,直至你寻到她,这其中有一片空白,令吾百思不得其解。”   玉邀缓缓道:“直至联系到穆衢、长生丹,推演才有了个结果——毫无疑问,穆衢以长生丹救了圣公主一命,之后圣公主一直乔装改扮为穆衢效命,而在和祚时她没有对你阐明身份,足以看出,那个时候已经决意守在穆衢身边。”   玉邀仔细观察九华冥的脸色,只见他面色发白,淌血的右手微微颤抖。   “所以……才告诉我她已经死了,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吗?”九华冥声音低沉,“即便穆衢救了她一命,但就此离开故土,为异国之主效命,九华允……你真是令我失望!”   眼见他又要发作,玉邀连忙阻止:“别再破坏公物了好不好?即使这些都是你的,你也别拿它们撒气啊。”   “跟我去见允,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楚!”九华冥冷冷抛下这句话,掉头离去。 ☆、迷雾之一同心      麒麟宫。   “啪”一声巨响,桌边的蓝底花瓶受内力震荡,摔在地面化为无数碎片,仿佛一声警示,惊得底下跪倒的众人冷汗涔涔,不禁诚惶诚恐起来!   座上的人烦躁不安地把玩着一块令牌,山雨欲来的脸色早已压抑多时,然而到现在还未见爆发,可见这件事对其重要之极。   这个时候,禁卫军副统领洛名前脚刚跨进门槛,整个人就像进入极寒之地被瞬间凝结,后脚怎么也跨不进、打死不愿跨进,不禁想起那位沉默冷酷的玄鹰统领来,暗暗羡慕这人不仅官位比他高一级还不用为皇帝陛下跑腿、面对各式各样唇枪舌剑,心说当个哑巴多好,好多活儿都可以省下。   然而洛名知道,再不进去就真的要死了。   “鸩、鸩皇……”洛名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走到九华冥面前,酝酿适合情境的语气以让主子能够冷静一些,轻声道:“查是查出来了,昨夜子时刚过,荣成公的马车驶出宫门,圣公主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九华冥眉头一抖,沉声道:“不告而别,她究竟在闹什么?”   沈翰墨离去时确实有派人来向鸩皇辞别,而九华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宫,甚至连她身边那六名宫女侍从无一带着,明显是有预谋的离家出走,此去随荣成公去瑶城,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九华冥自然当这个妹妹有意跟他冷战。   突然脑壳一阵疼痛,九华冥按住后脑勺,紧紧蹙起眉,洛名慌忙关切:“鸩皇如何了?”九华冥摆摆手,忽问道:“圣公主没有留下其他东西么?”   “并无一物。”洛名如实回答。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五次了。   他这个妹妹,从小到大最是敬畏他,但九华冥心里明白,允表面上温柔顺从,骨子里却是相当倔强的性子,他不禁想起在青兽时伪装成殷策命的她,淡漠中透着一股冷静沉着,秉性坚韧。   桃花树下舞剑的少年,他终究是无法看见了。   一颗长生丹改变了她的命格,穆衢给了她最大的希望,也给了她最深的绝望,九华冥既感激他,又痛恨他。   只有被他护着,允才能安全无虑地活下去,当年他一离开,造成了阿瑜惨死,允一直过着痛苦的生活,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啊……   挥手遣散了众人,独留下洛名一人,九华冥幽幽道:“本皇必须亲自前往瑶城一趟,否则难以安心。”   洛名劝道:“圣公主不辞而别,怕是不会随鸩皇回宫,反正圣公主在荣成公那里相当安全,不如先放一段日子,待到情绪过了,也许会回来?”   “这皇宫虽然是个牢笼,但城墙够高够牢固。”九华冥目光淡漠迷离,“瑶城离望都太远,本皇不放心。”   洛名是玄鹰酆天祝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从未享受过亲情的他哪里知道亲情之深,如使命一般重要,但看着九华冥眼里的温柔与执着,洛名鼻子有些酸,内心像一汪春水柔柔化开……   而他哪里懂得九华冥内心真正所想?此时洛名没有注意,九华冥的鹰眸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这场瑶城之行实在怪异,九华冥将监国之职交于九公之一的雅懿公,便称去春游,准备带着人马往瑶城方向进发之时,本来只带了玄鹰一名重臣,得知此事的涂钦月灵也吵着要跟去,九华冥自然管不了她,然后玉邀也执意前去,美其名曰看热闹,九华冥就头疼起来了。   一辆高大的马车内挤着四个人,涂钦月灵吵闹了一路,已经靠着九华冥肩膀睡去,九华冥专注看着手中地图,而对面的玄鹰看着九华冥的手,玉邀则望向车窗帘摇晃之下外面时隐时现的景象。   “有什么不对吗?”看窗外的人依旧在看着窗外,视线不移也能感觉到对面少年帝王微蹙的眉头,淡淡的一句话,勾起玄鹰的好奇。   九华冥沉吟道:“此去瑶城,路过止戈镇。”   玉邀回眸看他一眼,继续扭着脖子看风景,“岂不正好,去看看元魁在那里做了什么。”   九华冥不悦地抬眸,似乎对玉邀说出元魁二字很敏感,似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玉邀懒洋洋地抱住双臂,听马车摇晃的声音,外头的热闹仿佛与车厢内一切无关。   此时靠在九华冥肩上的涂钦月灵微微勾起了唇,似梦见了很开心的画面。   九华允醒来时,马车已经行驶到荒野之上。   天灰蒙蒙一片,空气中浮着厚重的水气,前路茫茫,白雾掩道,此地是望都东边一百二十里处,途经一座小城,一道河流,疾驰向目的地瑶城。   距离瑶城尚远,马车晃得她有些头晕,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只见车窗车门关得严实,如同一座牢笼。   然而车厢内还有另一人的呼吸声,此人正是始作俑者,九华允从脑海中驱逐了牢笼这个想法,心底的阴影减了几分,但还无法接受眼前事实。   蚊蚁般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但足以让对方听得一清二楚:“舅舅,为什么这么做?这让我……如何跟哥哥交待?”   沈翰墨有些意外,九华允的语气异常冷静,可见她瞬息之间想了许多,已理清一切事情来由,不禁感叹道:“小允,你远比姐姐聪明啊。”   “舅舅……”   “不用担心,舅舅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沈翰墨低声道,“到了瑶城,你会很快适应一切的。因为吾实在没法放心,让你跟在那个人身边。”   ——舅舅对兄长的偏见就这么严重吗?九华允心头凉飕飕一片,既难受又无奈,一时无言沉默,她知道这是软禁,从没想到会以如此方式回到瑶城,作为笼中之鸟,只好安静地听话。   路途无聊又漫长,黑暗中沈翰墨低低的声音充斥在车厢中:“若非你天生体弱,若你能与你兄长那般习武,也许现在的你,足以成为威胁到九华冥的存在。”   沈翰墨注重点墨了“威胁”二字,九华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小允你不要太相信你的哥哥,九华冥这般的天才,从来占有欲极强,在你们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他对你和阿瑜的教导不比九华胤温柔,故而造成阿瑜畏缩的个性,而你一直对他唯唯诺诺、心存畏惧,不是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九华允挣扎着想要大喊出声,却不明白舅舅为何会有如此偏激的想法,颤抖着双唇无比紧张地等待下文。   沈翰墨沉声道:“吾一直清楚,你的才能不比九华冥差,如果你拥有一副健康的皮囊,不被锥心咒所累,你之作为绝对能与你哥哥比较。”   “……允为何要跟自家兄长较高低,舅舅你莫要说笑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而沈翰墨接下来的话,宛如平地惊雷,撞击九华允的心脏!   “九华冥若不能成为贤君,你大可取而代之。”   沈翰墨面若冰霜,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   “九华氏族尊重血统,女帝同样可以使鸩国繁盛,吾相信你有这个才能。”   九华允迷茫地摇摇头,抱住渐渐冰冷的身子,喃喃道:“我不想当皇帝。”   沈翰墨却道:“你会为了你的子民而成为贤皇。”   “我并不想抢哥哥的皇位。”   “所以你就一直不争么?”沈翰墨蹙眉。   “舅舅到底想说什么?”九华允猛然抬头,“哥哥不是舅舅想象的那样,难道因为他性情与父王相似,所以笃定他日后会成为亡国之君么?”   片刻的沉默,气氛变得有些怪异,沈翰墨眼神淡漠,说道:“舅舅的直觉一直很准,你父亲是,你哥哥也会是。莫忘了,藏祁君亦如此认为。”   黑暗中九华允的眼睛异常明亮,坚定地说:“如果哥哥注定亡国……在那之前,我会阻止他,将他从偏离的路线上导回正轨,而非是疏离他、孤立他,甚至算计他,让他一个人去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你们总觉得我是最不幸的那个,难道哥哥走到现在背负起的一切,就比我来得轻松么?”   忽然马车震荡了一下,好像从石头上碾了过去,车辕上的车夫道:“主子,前方四里就是止戈镇了。”   车厢内气氛压抑,沈翰墨周身的寒气未降,淡淡应道:“寻间隐蔽些的客栈,让小姐好好歇息。”   “是。”   马车仍在前行,马蹄声清晰在耳,两人一路无言。   翌日一大早,涂钦月灵推开客栈窗户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跑去隔壁找九华冥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公子去了哪里?”涂钦月灵气冲冲地问侍女平儿。   平儿慌忙道:“鸩……公子说马车太慢赶不上,将马车留给了小姐您,然后和藏祁君买了快马连夜离开了,还让玄鹰大人留下来保护小姐。”   涂钦月灵气得急跺脚:“好啊这个九华冥,居然敢丢下本小姐走了!给我等着!”    ☆、迷雾之二坠崖      正当涂钦月灵忿忿不平九华冥和玉邀丢下她离开时,忽觉一道怪异的视线从二楼投来,涂钦月灵脊背发凉,猛然回头望去,玄鹰的衣角消失在楼梯。   涂钦月灵揉着手臂汗涔涔地想:鸩皇连近侍都留下,难道真的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么?   “月灵公主。”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对她俯身行了一礼,“亚父让在下护送公主前往,已经到了出发时刻。”   涂钦月灵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这个少年,问道:“你是谁?”   “明玉府,玉瑾璇。”玉瑾璇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然对这个傲楚来的公主无甚好感。   藏祁君名下……明玉府的人?   涂钦月灵看向门口,见到几个身穿棕黑衣袍的身影,这些人个个佩剑,与这名少年打扮相似。   马车轮子辗过光滑的青石板地面辘辘作响,涂钦月灵半掀帘子看着前头玉瑾璇的马车,疑惑地皱起眉头,藏在袖下的手不安地握紧。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鸩皇和帝师没带人就离开,却留下这么多人跟在她身边,难不成怕她逃走?涂钦月灵胡思乱想了一通,看了看两边随行的侍卫,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东进发。   在止戈镇以西二十里处是绵延十里的藏绮山脉,此时快马正逼近山脉,向东而行,马蹄声达达地响,扬起一片尘土。   到了山道分岔,九华冥和玉邀默契十足,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言不发绝尘而去。   当荣成公的马车进入止戈镇三里之处,忽然前方浓雾大作,惊得马儿打乱了脚步,疯嚎起来!车厢一阵乱晃,沈翰墨扶住九华允,外头传来马鞭劈啪声以及车夫大叫:“这畜生今儿发什么疯!”   沈翰墨觉得不对劲,打开车门缝隙,伴随着光线浓雾透了进来,乳白色的湍流甚是诡异,惊得后面的九华允立即伸手关了门。   “怎么回事?”沈翰墨蹙眉问。   黑暗中九华允声音微微发抖:“不知道……”   紧接着她说了句令人惶恐不安的话:“外头的人,怕是死了。”   沈翰墨唤了车夫几声,不见回应,脸色微凛。   “影卫会保护我们安全,你不用担心,交给舅舅便好。”沈翰墨点起车厢内的烛火,沉静的面容透着一丝阴冷,还有几分迷惑。“知道圣公主出宫的人只有宫内之人,到底是谁在布局?”   九华允脸色发白,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拧开盖子,一粒小药丸滚落手中,接着别过脸悄无声息地吞下。   吞下药丸后,九华允显然松了口气,靠着侧壁微阖双眼。   果不其然,车厢外传来打杀声,一方是荣成公的影卫,一方是不知何势力的刺客,沈翰墨笃定对方是为杀九华允而来,沿途布下的影卫恰好起了作用。   而九华允却不管对方是谁,打算杀什么人,静静地想这阵法诡异之处,缘何那车夫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沈翰墨闭目端坐着,仿佛入定,当听到外面倒下的人更多是自己的影卫,不禁眉头微蹙,神色逐渐凝重。   “舅舅……”九华允下定决心,将手里的药瓶交给沈翰墨,对上其疑惑的眼神,说道:“这是化毒丹,可以防外面的毒雾,舅舅千万小心。”   沈翰墨接过小瓶,看了九华允一眼,沉声道:“你呆在这里头,没事不要出来,这马车固若金汤,即便摔落山崖也不会怎样,你用底下这些软物包裹自己。”说着瞄了下座下方的厚被褥。   九华允微微颔首,看着沈翰墨打开车门,瞬间消失在迷雾中,车门迅速关上,传来金锁晃荡的声响,看来沈翰墨已经将车门锁上。   马儿一阵嘶鸣,在无人控制下往前方奔去,踏过尸山血海!   沈翰墨一落地,目光一凛,发现刺客们果真朝着马车去了,登时身形一闪挡在刺客面前,抖开折扇,冷冷道:“今日谁也不准过去!”   受惊的红马一路狂奔,车厢内的人四处磕碰,如同经历了天地颠倒,胃里一阵翻腾!过了一段平坦的路,地面坑坑洼洼,九华允心想已经差不多过了迷雾范围,五指扣在窗沿上,咬牙将车窗打开!   在剧烈的晃荡中周围景物模糊,九华允吹了个口哨,马儿并没有听见,可见受到不小的惊吓,九华允只好努力往前望去,发现早已偏离的道路轨迹,不知进入了哪里的山道,隐隐约约预感到前方有一片断崖。   九华允又往后望去,几个骑着马追来的黑衣人手里拿着刀,刀身泛着骇人的寒光,便知这些人是来杀她的,舅舅安排的影卫过来那一段路已被如数截杀,如今唯有靠自己脱险!   这匹马是望都极好的快马,用来拉车确实有些浪费,不过正好让后面的刺客一时难以追上,这时九华允看到前方的断崖,便迅速将窗关上,裹上一层层被褥护住脑袋、后背和四肢,屏息以待。   马儿宛若大梦初醒的一声惊叫,竟在悬崖边上刹住拐弯,但马车已经被甩了出去,马儿承受不住重量,亦跟着跌落山崖!   车内的人感到身子飘了起来,脸色苍白紧闭双目!   “她摔下去了,这如何是好?”   “主人要的是活人,现在她死了……便没有用处了!我们回吧!”   “若没死呢?”   “呵,这都没死的话这位圣公主真是天运护身啊……派些人下去带回尸体便是。”   刺客们留下冷酷的话语,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   白马飞奔扬起沙尘,玉邀赶到现场时未见九华冥,不禁自嘲:“看来堂堂鸩皇还没有本帝师运气好啊。”   战场一片狼藉,尸骸浸在未干涸的鲜血中,荣成公的影卫死了八成,空气中还残留着毒雾,但不足以对玉邀造成影响。玉邀轻轻一嗅,发现这是种让人麻痹失声的迷踪散,在雾气待得越久中毒越深,最后会七窍流血而亡。   现场有一道崭新的马车轨迹,想来正是荣成公的马车,而根据周围被击杀的黑衣人身上伤痕,可见荣成公并不在马车上,马车已载着九华允离开。   玉邀注意到一个车夫装扮的人中毒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惨状万分,不禁蹙眉:没有了车夫,九华允一个人离开,怕是凶多吉少。   青兽刺客行业兴盛,贵族的马车异常坚固,而中域的马车构造大多从青兽那边传来,安全起见鸩国贵族大多用的是这种固若金汤的设计和材料。若荣成公早有防备,必不会让九华允活活摔死,玉邀循着地上痕迹找到悬崖边,果然发现了马车落崖的迹象。   玉邀翻身下马,望着百丈高的悬崖,目光沉重,喃喃道:“这孩子还要死多少次才能摆脱这命运……”转身放了纸条在白马身上,又笑了起来,“什么死不死的,还不一定呢。”   白马嘶鸣一声,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雪青色衣袍的男子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自百丈高的悬崖摔落,九华允还是被震得内伤呕血,马车歪倒在地上,陷入泥土三分,红马早已摔死,脑袋砸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鲜血溅了一地,甚至能看到露出来的脑浆。   九华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车窗爬出,一进染上了鲜红,她气喘吁吁地躺在泥土上,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望着苍茫天空的眼神有些迷茫。   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这满目疮痍的宿命。   有什么痛能比摧心咒更痛?   柔弱的胸膛中一下子充满了悲怆,九华允默默地流泪,瘫在悬崖底下,听着不远处的瀑布声,却是再也不想动了,渐渐陷入昏迷……   玉邀来到悬崖底下,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第一眼看到九华允时,她衣襟上的鲜红吸引了他的注意,玉邀还以为她已经死了,脑海中闪过各种这个女子濒死前的画面——   海滩上她虚弱的身子被海水泡得发白,随时都可能死去,迷茫的双眼微睁,倒映出一道白影。   地下街市的街道上,她胸前被碧银羽箭贯穿一个洞,鲜血汩汩而流,顺着洁白的衣袍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还有如今这副……   第一次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玉邀记不清了,只知道每一幅画面中的九华允都是苍白美丽的模样,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知道那是她的魂魄。   他自小知天命,能在梦中看见魂魄聚散。   脑海中有一个画面,点点星光在为这个绝美的女子聚魂,宛若梦境一般,不太真实,却又触手可及。   “苍天垂怜。”玉邀眉宇生动,带着淡淡的忧伤,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那名挚友,还是为自己,抑或是怀里这个可怜的女子。   玉邀将九华允双腿盘着,扶她坐起,然后在其身后打坐,将浑厚内力渡入九华允体内助她疗伤。   一倾而下的瀑布落至底下的巨石上,激起声音浩大的水花,这时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旋即扑通落下,须臾间消失无踪。    ☆、迷雾之三观风(上)      “沈翰墨!!!”   忽如其来的一声怒吼,仿佛天地风云都随之变色,黑影如狂风席卷而来,所过之处掠起一道暗黄的湍流,被惊扰的沙尘尚未平复,那个人就已经来到自己眼前。   沈翰墨追击刺客至此,大致已离止戈镇十几里,暗处的敌人带来的刺客身法极其厉害,变幻莫测又不着痕迹,让人分不清究竟来自何方势力,便是九公之一的沈翰墨,也无法试探出他们来头,一下子失去了敌人踪迹。   正疑虑之际,一声怒吼突然贯入耳膜,恐怖的内力震得五脏六腑一颤,沈翰墨惊见顷刻间出现在眼前的那少年怒容,反应过来时沉沉一掌已击了过来——   仓促间举掌迎上,沈翰墨多年浑厚功力,仍是被这年轻人击退了几步,不禁大感诧异——这小子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鸩皇何故如此生气?”沈翰墨受了轻微的内伤,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言语间似有意隐瞒带圣公主出宫的事实,虽然他知道九华冥为何而来,但沈翰墨从容镇定略带威胁的眼神在告诉对方——九公非是这位年轻帝王可以轻易得罪的人。   九华冥眼神冰冷,五指颤抖屈成爪,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冷冷道:“这得问荣成公为何私自带圣公主来到这荒郊野岭,而且还遇上如此之多刺客?莫不是蓄谋对圣公主不利?”   九华冥短短二句落入沈翰墨耳中,沈翰墨心神微震——九华冥三言两语将刺客袭击之事推到沈翰墨身上,不是未勘破就是故意而为,如此一来沈翰墨无论意图如何皆能被他掌控,九华冥这是在故意逼迫他!   沈翰墨气定神闲,淡淡道:“莫血口喷人,这些刺客与吾无关,鸩皇又怎知他们是针对圣公主而来?”   九华冥“哼”了一声:“本皇的人已经在寻找圣公主路上,舅舅这般乱来,若是圣公主有什么意外,本皇定你的罪!”   提及九华允,沈翰墨脸色微微发白,九华冥见状想到了什么,迅速唤来白马,绝尘而去!   允究竟在哪里?   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刺杀二妹的?   诸多疑问缠绕在心中,九华冥唯有见到妹妹才能放下心来。   哗哗——   似在水中穿行的声音。   高空坠落的水帘击在嶙峋巨石上,奏出世间美妙的乐曲,那声音已然逐渐远去,但千顷而落的震撼久久回荡在心尖。   有人抱着她在浅水缓缓而行,带起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那人走得极慢,极慢,似赏玩山景的游子,漫不经心地将浩然天地纳入胸怀,于是他胸中有一个天地,静待花开的声音。   九华允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醒来时意犹未尽,当她看到玉邀近在眼前的俊逸面容,霎时觉得这又不是一个梦了。   “义、兄……”她的声音有些哑,以至于发音不太准确,第一个音之后才艰难吐出第二字,不由地咳嗽了两声。   玉邀微微笑,点了点头,此时恰好来到岸边。前方是一片林子,玉邀将九华允放在树下,随后在旁打坐,用内力将浸湿的衣袍烘干。   “咳、咳咳——”九华允撇开头,将一口痰吐在草丛里,顿时声音恢复了正常。   她靠着树干微微喘息,目光放远,确认周围环境,轻声问:“哥哥来了么?”   “自是来了的,至于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玉邀收回内力,站起身,“这下你可真正惹恼了他,怕是有些麻烦了。”   九华允正欲解释,想了想还是算了,双目茫然地望着远方,“一国之君轻易离朝终是不妥,义兄怎么不劝着他?”   玉邀浅笑道:“他哪里是我能劝得了的人?”   “……哥哥已经知道一切了么?”九华允忽道。   这是她的直觉,这是一句试探。   玉邀竟很默契地答道:“是的。”   仿佛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因何而忧虑。在他面前,她就像一个怀着心事的小女孩。   于是对玉邀的观感突然多了一丝敬畏,九华允低着头,喃喃道:“哥哥……会怀疑我么?”   “也许吧。”玉邀听见她的疑问,给了一个不确定的回应。   九华允想起之前那个奇妙的梦,抬头看向玉邀,问道:“义兄是怎么想的呢?”   玉邀看向她,用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笑道:“你兄长时常发神经,不要理他便好,他欺负你,你大可欺负回去。”   原来玉邀如此看待他们兄妹间的关系,九华允不由得笑了笑:欺负回去?这要怎么个欺负法?大抵只有断绝关系才能威胁到他了,这个固执又蛮不讲理的人,有时候让她觉得有些烦了。   “义兄是相信我的么?”九华允神思恍惚,不禁想要在玉邀这里再一次确认答案。   玉邀微微颔首,看着她认真说道:“纵然你是殷策命,你愿为穆衢出生入死,你在青兽宫变的时候以惊雷六计定局,从而推翻阎相大权,让穆衢坐稳这个王位,但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你,所做一切为恩为义,并无愧对九华氏族乃至鸩国,你只是从心而行。”   往事历历在目,九华允嘴唇发白,颤抖着说:“义兄又怎知,我没有起过异心?”   “我就是知道。”玉邀微微一笑。   这一句话甚是熟悉,九华允怔了怔,想起当年还是殷策命,还是那个思明善谋、雷厉风行的殷相时,也曾说过这一句话。   玉邀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在见到你哥哥之后,突然请辞相位,引起青王怀疑,然后被他追杀呢?”   九华允心中一窒,“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邀好奇地打量她:“我见过世间多少恃才傲物的人,却没有几个像你一样,怀才而谦,甚至自卑的人,究竟为何?”   因为她是九华允啊。   九华允不想谈论这个问题,故作冷漠地道:“看来,哥哥已经知道了这些。”   玉邀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色,好奇地问:“你在担心谁,穆衢还是九华冥?须知你哥哥的报复手段,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承受得起。”   “即便如此,我相信他会为了大局着想。”九华允咬了咬唇,“我不希望那两个人发生冲突,但又不可避免,到了那一日我会被逼着站位,我又不能抛弃哥哥。”   玉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圣公主深思远虑,看来也有推演天赋,要不要拜我为师?”   突然来这么一句,九华允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看玉邀时他已经抬起双眸,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潭。   “义兄如何下来的?”   “自是跳下来的。”   “这么高的悬崖,义兄可是借助了武器?”   玉邀笑而不语。   崖下另有一番风景,穿过林子跨过溪流,又进了一片竹林,那山崖还在眼前,两人绕了一大圈,仍是没有寻到上去的方法,便坐下来歇息。   此时九华允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叫,玉邀便道:“我去打猎,你且在这里等着。”说罢走进了林子里,身影消失在远处。   九华允有些担忧望着那道雪青色身影,这片林子稀疏,哪里会有什么猎物,但她清楚玉邀不是无智之人,他应有自己的办法,于是抱着膝盖靠在竹子上等待,眯着眼睛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九华允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暗了,空中闪着点点繁星,望向竹林深处,已被阴霾笼罩,到处不见玉邀的身影。   九华允扯了扯胸前暗红的衣襟,站起身,忐忑不安地眯起眼睛。   “义兄的实力与哥哥不相上下,应该不会出事,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玉邀让她在原地等,她便等着,没有想过离开。主要她现在饿得相当无力,体内的伤虽然好了大半,还有些痒痛,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折磨她的精神。   忽然一阵阴风拂过,九华允惊得缩了缩,只见几个黑衣人从林子里走来,目光触及她的身影,飞快地掠了过来!   “终于找到你了!你居然还真没死!”   左手手腕一阵剧痛,九华允被往前一拉,跌坐在地上!当看到三个黑衣人目露凶光居高临下死死瞪着她,九华允缩在袖笼里的右手捏住了一粒毒药,面无血色地看着他们。   见这女人没反抗之力,他们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要将人带回去么?”“也许还有用处。”“跟上头说她死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是临时被雇来的。”   旋即三人淫亵的目光在九华允身上徘徊,九华允心头一惊,连忙抱住了自己,蜷缩起来!   “听说是个公主,我这么大还没尝过公主的滋味呢!”“真是个绝色美人儿……嘿嘿嘿!”   中间的那人伸手触及她的脸蛋时,万念俱灰之际,忽然林间一道细微的风声掠过,似乎有暗器飞来,电光火石间斩断了黑衣人的手臂!   鲜血飞溅,伴随着一声惨叫,九华允睁大了眼睛。   她看得真切,那是一片竹叶。   一片凝聚了十几年修得的纯质内力的竹叶。   “谁偷袭老子,出来!”   此时此刻,林间风动,草木微颤,一股强大的真气正在接近。    ☆、迷雾之四观风(下)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如同落入黑盘熠熠生辉的白玉珠子,空中繁星在夜幕的衬托了越发明亮,满天星光闪烁,犹如一只只眼睛居高临下睥睨这世间,明明看起来那么微小,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至少在九华允眼里如此。   林中那人,携着一股震撼天地的强大真气走来,一双纯白的布鞋缓缓踏过落叶泥土,几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白衣人每接近一步,那三人越是莫名地感到恐慌!   愈是恐慌,他们愈是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模样,这是多年刀口舔血得来的经验,若气势弱对方一分,便会被敌人轻视!   “你、你是何人?!”   然而刺客们还是低估了来者的实力。   那一刻,九华允还以为见到了仙人。   白衣人缓缓走来。   一袭简单的白袍拂地而过,微露的鞋头可看出与市集上买的布鞋没什么两样,他披着如瀑的长发,用红绳简单在脑后系了一个结,一切都极致简单,可那人的容颜竟是惊人的美丽,有如天上来的谪仙,周身笼罩着一股出尘的气质,加上强大到空气模糊的内力,只怕这世上没有人敢轻视他。   “恃强凌弱,心生邪念,你们该当一死。”   朱唇轻启,话语一出,几个黑衣人瞬间脸色煞白,还在痛得嗷嗷叫的那人突然没了声音,面部表情停留在惊惧状,脖间竟多了一条血线——   他什么时候出的手?   另两名黑衣人惊觉来者实力之强,立马吓得屁滚尿流掉头就跑,当他们奔入夜幕中时,远方传来一阵哀嚎——旋即万籁俱寂。   九华允纵是体弱不能习武,且武功被废后这副身躯每况愈下,但她的天分仍在那里,她的眼力,她的敏锐直觉,都在告诉她,这个人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强大的一位,即便今日兄长出现在他面前,也未必有取胜的可能。   “姑娘不会武,荒山野岭独自一人究竟为何?”观风淡淡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眼底也毫无波澜。   “我在等我的义兄。”九华允抱住膝盖,怯怯地答。   她发现这人的装扮跟玉邀十分相似,这身形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没有深想。   观风静静地往前走,越过她,越过地上的血腥,然后才停步问道:“你若怕死,可以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地方。”   九华允看着他认真说道:“不了,我还要等人。”   观风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一眼,摸了摸兜里沉甸甸的物事,取出摊开一看,是一块手绢包着的十几个野果,便递到九华允眼前,九华允疑惑地接过,观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这个人的气息为何与义兄如此相近?九华允呆呆望着白衣人离去,终是抵不住肚子里的咕咕响,将野果一个个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   自进入止戈镇,玄鹰就感觉到这镇子的气氛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主子那边尚未传回消息,玄鹰便与玉瑾璇带着一干人等在止戈镇落脚,一大早涂钦月灵嚷着无聊,便带侍女跑到街上闲逛,玉瑾璇紧随其后,而玄鹰则在暗中保护他们,注意周围的情况。   玄鹰抱着手走在止戈镇的街道上。   街上的人不多,也算小有热闹,玄鹰走在其中,身材魁梧,一身黑衣软甲特为注目,行人不时投来敬畏揣摩的目光,玄鹰熟视无睹,但心中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像冥冥中有一股目光正在注视着他,那是武者的视线,带着几分危险,一丝丝诡异的杀意,玄鹰不能确定视线从何处来,好像来自天地,来自四面八方,稍纵即逝,飘忽不定,完全让人无法捕捉。   “卖猪肉!卖猪肉咯!”   路过一家猪肉铺,大汉操着一口模糊的口音重复着单调的吆喝,铺门口一片冷清,只余一下下砍肉的声音。   玄鹰注意到大汉的手臂十分壮实,是适合练武的材料,又似练武多年转行卖猪肉,大抵这大汉觉得卖猪肉比混江湖好拿钱?   玄鹰没有想太多,紧随前方少年少女的步伐,突然两人绕进一个胡同口,玄鹰快步追上,却发现人已经消失不见。   沈翰墨追着马车留下的踪迹,一路飞掠至悬崖边,看见九华冥正站在那里往下眺望,身形如剑立于风中一动不动。   根据踪迹显示,马车确实是从这里摔了下去,沈翰墨望向下方,暗暗一惊——这悬崖望不见底,有云雾遮掩,看来也有百丈之高。   怔忡之际,见九华冥已蓄势准备往下跳,沈翰墨一把抓住他,诧异道:“你疯了,如此之高的悬崖,任凭你武功高强,就这么跳下去岂不是不要命了?”   九华冥回头淡淡看了沈翰墨一眼。   仅此一眼,沈翰墨心中剧震,感觉自己要死了一样。   “……刺杀小允的是何方势力?”沈翰墨突然问道。   九华冥有气无力地甩开沈翰墨的手,神情凝重,道:“该当是冲着我来的。若非我逼她回来,也许她隐姓埋名在其他地方也能过得很好。”   一阵清风拂来,似带走了这个少年的躁意。   “允若没有回过皇宫,在舅舅那里,也许能过得很好。”   “……”   沈翰墨沉默着,山风缓缓吹过,忽然他缓缓地道:“这一次,终究是我的过错。”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九华允浑身发冷,似乎没过多久,周身笼上了一层温暖,好像有人温柔将她抱着,又好像天气突然热了起来。   一股肉的香气飘了过来,九华允睁开眼,看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篝火边玉邀正在专心地烤一只野兔,野兔的油还没烤干,滴答落到火里,激起火星,看来这只兔子还没烤多久。   “义兄你回来了。”九华允往篝火堆挪了挪,不经意间看到远处之前那位白衣人杀死的刺客的尸体,心中一凛,将视线收了回来。   玉邀看向她被火光覆上一层金色却依旧发白的面容,难得露出了懊恼的神色,轻声道:“对不住,我迷路了。”   九华允一时不知如何接续,半晌才道:“之前有个武功高强的公子出手相助,算是逃过一劫,义兄放心,这事我不会跟哥哥说的。”   “你无事便好。”玉邀揉揉太阳穴,看向身侧的人,“我不是怕你哥知道了这件事后会打死我,我只是担心你,你别误会。”   九华允哑然失笑,“哥哥他当真会对义兄动手吗?”   “也许吧。”玉邀无奈道,“每次都是我让着他的,我又不爱打架。”   九华允点了点头,几乎肯定的语气:“义兄若是认真与他打一架,不见得会输,对不对?”   玉邀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摆弄火上的架子,九华允望着他的侧颜,仿佛看得出他此时微妙的情绪变化。   她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兔子烤好了。”玉邀将兔腿最好咬的一块肉撕给她,“吃完我们就上路。”   九华允奇道:“不等天亮吗?”   漫天星光下,玉邀那双星眸微微亮了起来,浅笑道:“夜晚是我的天下。”   此时九华允注意到玉邀右手的拇指上戴着当年在江夷送她的白玉扳指,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的手上。   少女兴奋得双颊泛红,在巷道里蹦蹦跳跳,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时不时咬一下。   狭窄的巷道只容得下两人并行,玉瑾璇跟在少女身后,周围静寂的氛围让他感到不适应,蹙眉道:“月灵公主,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   涂钦月灵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浮起狡黠的笑容,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圣公主殿下啊?”   突如其来的一句,玉瑾璇身子一个趔趄,竟是生出一丝羞意,低头道:“莫要乱说。”   “难道不是么?你这一路都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了!”涂钦月灵跳到玉瑾璇面前,眯起眼睛打量,“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也是个俊俏公子哥,虽然不知道明玉府的人是不是很厉害,但若要跟圣公主配一对,也不是不可以啊!”   玉瑾璇羞愧得更加无地自容了,没好气地撇过头,“圣公主那等女子,岂是瑾璇敢染指的?”   “呵呵呵……说几句你就害臊,看来是被说中心事了。”   “你放过我吧……”   涂钦月灵笑得花枝乱颤,背着手边笑边往后退,这时玉瑾璇注意到这是条死胡同,那边已经没有了路,提醒道:“月灵公主,我们回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然,涂钦月灵没有停步的打算,脸上滑过诡异的笑意,问道:“你确定这里没有路吗?”   正在这时,一道黑影闪进了胡同。   涂钦月灵一怔,只好停步。   只见玄鹰冷硬的脸线在阴影下显得更加冰冷,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看向出口。   玉瑾璇马上反应过来,对涂钦月灵道:“我们该回了,也许他们已经有圣公主的消息。”   “那便回吧。”涂钦月灵有些扫兴,第一个奔了出去。    ☆、迷雾之五鸩怒      繁星下九华允抬头望向那片未知区域,秋水眸中倒映出一片波光粼粼,不免被深深吸引,沉浸在繁星的世界。   “娘亲说,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愈是明亮的那颗星星,代表那人生命力愈是顽强。”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前行,皓月高悬空中,照亮四方,为四周景致披上一层白纱。   玉邀观星辨位,徐徐而行,微笑回应:“你娘亲说的话并没有错,天星陨落伴随人命消逝,我一直如此相信着,一旦星光变得暗淡,想来与陨落之时也差不多了。”   玉邀和九华允不约而同抬头望去,东北方滑过一道流星轨迹,转瞬即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九华允认为玉邀自小学观星术,这片星空大概就是他的信仰,信仰必伴随着坚定不移的相信,玉邀必然会相信宿命、占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实话她到现在还是不太信那些。   “又是谁死了呢?”她问。   “就在你我呼吸之间,每一瞬都有人死去。”玉邀应道。   这句话她很认同,又问:“那么陨落的星星又在哪里?”   玉邀一顿,浅笑道:“也许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也许一颗毫不起眼的石头,就是天上落下的星星,随着日积月累,堆砌成五华大陆。”   九华允微微一怔,眼珠转了转,仔细想了想,觉得玉邀这番言论甚是有趣,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天色逐渐转明,繁星早已隐去,玉邀带着九华允回到原来通往止戈镇的路,轻吹了一声口哨,白马自远处奔来,乖乖地停在主人身前,看来已等了很久。   玉邀拍拍白马,看到马背上的纸条已被取去,并留下一张新的纸条,玉邀打开一看,见是玉瑾璇的笔迹,满意地笑了笑,于是翻身上马,朝九华允伸出手:“明玉府的人在止戈镇候着,圣公主上来吧。”   她身份尊贵,又是未出阁的女眷,与年轻男子共骑一马终是不妥,但九华允没有想那么多,玉邀也没有想那么多,况且一路相伴下来,九华允对这个人熟悉了不少,心中渐生敬佩与欣赏。   玉邀的手自后面绕到九华允身前,抓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白马飞奔起来,朝着止戈镇方向而去!   一夜未睡,九华允感到眼皮很沉很沉,玉邀便让她靠在他肩头歇息,九华允眼睛一闭,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好像靠在哥哥怀里熟睡一样,并不知什么叫做避嫌。   玉邀在马背上所留纸条上写的是:圣公主已找到,大抵要一段时间才能带回。   玉瑾璇看了纸条后的留字是:依亚父之托将月灵公主留于止戈镇,但鸩皇方面尚未传回消息。   天还未亮的时候,玉瑾璇守在止戈镇入口的大道上,来回徘徊,等着将到之人。纸条上并未明说圣公主是否受伤,玉瑾璇心里十分担心,因为在他看来,玉邀不明说,就是不想让他担心,怕是圣公主当真出了差错。   圣公主若真出事,亚父又岂能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玉瑾璇心想,自认识以来,亚父无论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情绪为何,或者是没有情绪——难道修炼无垢念的人都会舍弃自己的七情六欲么?   这世间是没有仙人的。   这世间也没有真正的圣人。   在玉瑾璇看来,玉邀只是善于隐藏情绪,或说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微弱,无垢念心经不能有极大的情绪波动,他必须把握好这个幅度,才能做到真正的强大。   这也是玉瑾璇最佩服玉邀的一点。   佩服,甚至敬畏。   当那匹白马出现在视野的时候,玉瑾璇看清马背上的人,有些诧异,脸色微变。   九华允靠在玉邀怀里,双眼紧闭,睡得极沉,玉邀勒住缰绳,轻轻将人抱下马,那神情极是专注而温柔,那种温柔是玉瑾璇没有见过的温柔。   玉邀待人向来温柔。   但那样的温柔,却非平常展露的、随心所欲理所当然的温柔,而是心怀喜悦、沉浸在喜欢的事物时才会有的、发自内心的温柔。   那才是这个东武第一公子真正温柔的样子。   虽然玉瑾璇敬玉邀为亚父,实际上玉邀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甚至可以说是同辈,由是玉瑾璇看到这画面心里有几分抵触,一股尖锐的感觉纠缠在心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他知道这种情绪是不对的,自父亲离去后,玉邀是他最尊敬的人,于是迅速压下心头这股不适感,重新展开笑容迎了上去。   房外,玉邀对玄鹰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玄鹰透过窗格看向纱帘内熟睡的人,圣公主的脸色难见的多了几分红润,显得特别可爱,于是放下了心,去寻找主子的踪迹。   茶楼雅间内,涂钦月灵和玉瑾璇相对而坐,玉瑾璇沏好茶将茶杯满上,一杯送到涂钦月灵面前,一杯移至旁边的空位前,这时玉邀掀帘而入,一撩衣摆姿态潇洒坐在空位上。   涂钦月灵见到玉邀到来,打起精神笑了起来:“藏祁君,圣公主怎么样了?”   “圣公主无事,只需多加休息。”玉邀浅笑,“玄鹰已经前去通知鸩皇与荣成公,我想他们很快便能到止戈镇。”   “藏祁君怎么就和他们分散了呢?独留鸩皇在那边,不会出什么事么?”涂钦月灵面露愁色。   玉邀将茶杯举到眼前,来回晃了下闻着茶香,缓缓道:“鸩皇一人可闯千人军阵,月灵公主若真担心,还是担心那些敢撄其锋芒的人吧。”   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玉瑾璇面露疑惑看向玉邀,又看看对面的涂钦月灵,前者面无表情地淡定品茗,后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眼神似有了变化,无法掩饰的是涂钦月灵眼里对玉邀那种仰慕的光彩。   闲暇午后,三人品茗聊天,谈起北境、东武与中域的人文地理以及各种特产,好似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那些拦截马车刺杀圣公主的刺客仿佛被所有人遗忘。   玉邀亲自替涂钦月灵满上一杯茶,笑道:“月灵公主惊才绝艳,听闻当日在圣势宫与圣公主欢谈了半日之久,看来真是相见恨晚,以后还请公主殿下多去圣势宫与圣公主弹琴下棋。”   涂钦月灵愣了愣,“哪有这样的事?藏祁君莫要多想了……”   “鸩宫中确实很少见像月灵公主这般年纪的才女。”玉邀眼底泛着柔光,甚是动人,“虽然鸩国与傲楚有血仇,但当年事发之时公主也只是个孩子,鸩皇与吾皆明白,此事与一个无辜孩子无关,鸩皇还是挺喜欢你的。”   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也许她会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但说这话的人是玉邀,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变得无比动人,涂钦月灵看得呆了,听得懵了——在傲楚,她从未受过如此温柔的对待。   是真心,还是假意?   其实无论真心假意,有人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来,就已足够让她动容。   涂钦月灵有些窘迫,紧张地握紧了杯子,低头红着脸转移话题:“鸩皇呢……怎的还未到么?”   玉瑾璇深深看了涂钦月灵一眼,这丫头在面对玉邀时露出的小儿女作态让他不禁蹙眉。   亚父……   那是鸩皇的人,您怎么也敢撩??   此时此刻,明玉府驻留茶楼内的人并不知道,禁卫军统领玄鹰酆天祝在离开止戈镇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暗处刺客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转眼到了第三日,还未传回鸩皇与荣成公的消息。   侍女伺候她用了早膳后,九华允坐在窗边软榻上绣花,时不时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一阵带着对面包子铺包子香气的风灌入房中,吹得她的小脸有些冰冷,却是沁人心脾的舒适。每隔一段时间,九华允就会向守在门外的侍卫询问九华冥的踪迹,从早上等到傍晚,皆没有等到她想要的消息,于是九华允放下绣好的麒麟图,离开了房间。   “殿下还是呆在房内比较好。”   “你要拦着本宫么?”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哥哥来了么?”   “鸩皇现在正在气头上,帝师的意思是让圣公主暂避为好。”   “哥哥又在发什么脾气?”九华允疑惑地皱眉,下意识地移步走出拱门,“有些事又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下,非得用这么强硬的态度么?”   “我态度怎么了?”   一个冷冽的声音传来,九华允登时僵在原地,迎面走来的年轻人一副气势汹汹的的模样,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让人不寒而颤——无论见过多少次九华冥生气的样子,她都适应不了,还没有一次像这一次让她如此害怕!   九华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其中有玉邀,有明玉府的一半侍卫,却不见荣成公,不见玄鹰还有玉瑾璇、涂钦月灵。   感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接近,九华允下意识地往后退,皱眉道:“哥,你想做什么?”   正在这时,九华冥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突然扬起手,狠狠地往九华允脸上甩去!   “啪”一声响亮的掌声炸开,回荡在茶楼里!   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挡下了那一耳光!   九华允怯怯地睁开眼,只见一个少年挡在了她身前,不禁大吃一惊——   从来没有人敢拦在九华冥面前!    ☆、迷雾之六择亲      九华冥现在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没有人敢劝他,没有人敢触及龙之逆鳞。   这仿佛是一场灾难,所有人都心惊胆跳地远远看着这一切,等待暴风雨平息,但他冷静得很,他们只感觉到了他的愠怒,却没有等到他的爆发,暴风雨前越是沉静,越是骇人。   谁也没有想到九华冥会对最疼爱的妹妹动手。   那一巴掌似乎压抑了许久,终是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了下来——那一瞬间令在场所有人窒息!   不是因为鸩皇打圣公主,而是因为,有人挡在了圣公主之前!   那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站着如同剑一样笔直,坚定,不屈,瘦削的身板挺在柔弱的九华允面前,任凭狂风暴雨刮在身上!   “鸩皇,您吓到圣公主了。”   玉瑾璇硬生生受下九华冥一巴掌,左脸颊又青又红,嘴角溢出鲜血,发丝稍显凌乱,他站出来只是出自对九华允的爱护,一时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九华允身前。   少年从容而坚定的一句,惊煞了众人。   九华冥愣住,没想到会有人挡在他面前。   九华允也愣住了,没有想到有人敢挡在兄长面前。   人群中玉邀抱着双臂,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意外。   “你是何人?”九华冥阴沉着脸,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额角青筋暴跳!   九华允反应过来,连忙拉了拉玉瑾璇,声音微微颤抖:“瑾璇公子,快离开这儿,莫要惹恼哥哥!”   顶撞鸩皇非少年所愿,一时心生畏缩,玉瑾璇回眸看见九华允略带惊慌的神色,硬是将心底的畏惧压了下去,绝不移动一步。   两人还在僵持,气氛竟死一般的沉寂,九华允劝不动玉瑾璇,望着兄长阴沉到了极点的脸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时,玉邀开口打破了局面:“瑾璇,退下吧。”   玉邀一说话,玉瑾璇犹豫起来,望见他笃定的眼神,心中渐渐安定,只好微微倾身,然后退下。   纵然玉瑾璇抽身而退,气氛依旧没有缓和多少,九华冥被这么一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作拳头的双手仿佛要捏碎手骨,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刮向九华允!   九华允默不作声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仅仅一个动作,全然表示了对他的不满,九华冥一怔,正欲上前,突然玉邀出现在两人之间,微笑着推了推:“进去再说吧,家事还得私下处理。”   玉邀推着那两人进了雅间,随后走了出来,将门掩上,众侍卫止步在门外,面面相觑,玉邀对上玉瑾璇担忧的眸子,笑了笑:“无事逗留,是打算偷听吗?”   明玉府众人都清楚房内的两人是何身份,纷纷变了脸色,有条不紊地往楼下退去。   房内,兄妹俩隔着一扇雕花窗相对而坐,九华允低头看着桌面茶杯磨出来的痕迹,而九华冥则一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的天,陷入沉思。   “回宫后给你择亲。”九华冥忽道。   九华允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猛然抬头“啊”了一声,微微吃惊。   九华冥没好气地道:“你也不小了,总要成亲的,与其把你嫁过去,还不如选一个合适的留在宫中保护你。当然,选择权在你手里,望都的世家公子众多,总有一个合你眼缘的,若是配不上你,为兄也不会同意,此事还是慎重的好。”   就这样嫁人谈什么慎重?九华允情绪有点抵触。   她自然知道九华冥话中隐藏的意思,如今她是万人之上尊贵的圣公主,鸩国日渐强大,四方大国皆有与鸩联姻的意向,与其等着对方前来提亲到时不好下场,倒不如趁早把人嫁了,到时候即便有人来抢也抢不过去。   九华允内心虽不喜,却也有些开心,因为兄长故意转移话题,就是气消了,心里已经原谅她了。   “哥,我不想嫁。”她下巴抵在桌面,鼓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额前刘海。   九华冥凝望妹妹,语重心长地道:“你总要嫁人的。”   桌面下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角,九华允赌气似的低声道:“那我就嫁给哥哥。”   “噗。”轻轻一声笑,仿佛万年冰山碎裂,九华冥被她一逗,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你若不是我妹妹,我娶你自是可以,但你是我亲妹妹,说这话也不害臊?”   九华允淡淡道:“你若不是我哥,我绝不会有想嫁你的念头,谁家小姐受得了你这暴脾气?”   九华冥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你看,你又生气了!”九华允跳了起来,作势欲逃。   “别乱讲。”九华冥额角一跳,“我哪有生气?”旋即会心一笑,把她的脑袋揉成鸡窝,“看你今日精神不错,为兄不跟你计较。”   九华冥毫无预兆转身走了出去。   “还说不跟我计较……”九华允坐在桌边,扯着乱糟糟的头发皱起眉头。   九华冥拉开门,看见玉邀正倚在栏边悠然自得的模样,没有理会他投过来的询问的眼神,问道:“之前那个少年人可是你府里的?”   玉邀好奇道:“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似乎厌烦了对方试探性的说话方式,九华冥大步往外走去,后面传来玉邀低沉的声音——   “九公后人,韶缨公之子,现在是明玉府的府主。”   “说起来,当年还是你让我安置他的。”   九华冥脚步一顿,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   韶缨公玉清梧当年临死前托孤,九华冥这一路走来见过许多人死,玉清梧是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个。   玉清梧是忠臣,与杜傕的忠不同,他是光明磊落的人,从不欺瞒主上。   战场上玉清梧替九华冥挡下一箭,临死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侍奉君王左右,九华冥口头应承,但后来却让玉邀建明玉府、安置玉瑾璇并教导他,故玉瑾璇对玉邀一直以亚父敬称。   玉邀没有告诉玉瑾璇其父遗愿,是因九华冥之故,九华冥实不希望父子走一样的道路。   “舅舅呢?”   “荣成公已经回瑶城了,临走时让我向你致歉。”   九华允拨弄着手里的花,眼底有复杂的情绪。   玉邀侧头看了看她,问道:“圣公主不打算告诉鸩皇实情吗?”   “什么实情?”九华允愕然抬头,撞见玉邀深邃的眸,后者带着浅笑,似乎早已知道荣成公强行将她掳走的事实。   九华允会心一笑:“义兄既然没有告诉哥哥,想来也知道此事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我是无所谓,毕竟玉邀是局外之人。”玉邀停顿了下,微微笑道:“看来圣公主是不希望鸩皇迁怒荣成公,所以才决定隐瞒此事。”   那张苍白的面容带着几分哀愁,轻轻叹息道:“我希望舅舅能想通,哥哥就是哥哥,他与父亲不一样,而父亲……也非他想的那般无情啊。”   玉邀说道:“圣公主须明白,人心皆是自私的,荣成公当年就不情愿你娘亲嫁给先王,自己敬爱的姐姐嫁给自己最不喜欢的男人,他怎么也没办法做到爱屋及乌。而鸩皇行事作风及脾性像极了他所恨的那人,他将对先王的恨转移到了鸩皇身上,可见你娘亲的死对他刺激极大,只是个被怨恨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罢了。”   九华允认为玉邀这番话有理,侧头问道:“义兄也有自私的时候么?”   玉邀望向她,半晌才道:“是人都会有自私的时候。”   九华允觉得玉邀话中有话。   忽然一阵风掠过,莘时出现在房中,单膝跪地:“参见圣公主、公子。”   玉邀问道:“何事匆忙?”   莘时道:“玄统领失了踪迹,怕是已经落入敌人网中。”   九华允与玉邀对视一眼。   “他们还在镇子里吗?”问话的是玉邀。   “他们也许一直在镇子里。”答话的是九华允。   两人面前的桌面上,一张地图摊开,共有九处标记。   这九处分别是:天海镇、浮光镇、小湖镇、名惟镇、止戈镇、鹳洲镇、祥安镇、百福镇、地龙镇。   九华允伸出食指,在地图上移动,将九处一一连上,形成一幅星图。   玉邀说道:“圣公主看出了什么?”   “总觉得少了一处。”九华允抬头,“义兄觉得呢?”   玉邀眼中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有所顿悟。   九华允望向门那边,蹙眉道:“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白皙纤细的手小心翼翼捧起香竹玉砂壶,晶莹的玉露自壶嘴缓缓倒出,琉璃盏逐渐盈满,涂钦月灵放下玉砂壶,将琉璃盏端到九华冥面前,高兴地说道:“这是北傲的桂花蜜,这些年在外游历,我用在北傲学来的法子酿了几壶,一直没有机会与鸩皇分享,难得午后闲时,鸩皇赏脸尝一尝如何?”   “月灵公主说有要事寻吾,原来是为此事么?”九华冥接过琉璃盏,倒也不着急,慢慢品尝,眼底有微弱的笑意。   涂钦月灵看见他眼底的笑意,不由得呆住了。    ☆、迷雾之七傲骨      阴暗的地牢内充斥着潮湿腐朽的气息,身形魁梧的男子悠悠醒转,稍一动弹就听到铁链碰撞的声音,四肢被桎梏,脖颈处一条极粗的绳子将他与背后的刑架牢牢绑在一起。   石门隆隆打开,一丝光线刺入眼中,玄鹰吃力地抬头,看见一个眼角带疤的男人在两名提灯的刺客跟随下踏入地牢,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面前。   “九华冥的狗连叫也不会叫,不过正好省事。”   元魁相貌平平,若不是那道显眼的疤痕,基本不会给人留下印象。   过于平凡的外貌,便要有不寻常的手段让世人记住。   元魁一直坚信这一点。   他确信自己跟随的主人才是将来的四方霸主,九华冥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不过垂死挣扎——一个早已覆灭的小国,死灰复燃又如何,连傲楚的领土都不敢踏入,早晚有一日被傲楚彻底吞并!   玄鹰面无表情地望着元魁,眼神里有不屈的冷漠。   元魁冷笑道:“你的主子正在这里,你觉得他有能耐救你出去吗?”   元魁指着上方,止戈镇的地上。   这里是止戈镇地下。   玄鹰神情如旧,目光淡漠。   “我相信九华冥一定很想亲手杀死我,所以我来到了他面前。”元魁脸上挂着令人厌恶的笑容,“希望他不要向七年前一样,眼睁睁看着我侮辱他的母亲,却只能在心里咒骂我!”   提及沈灵秀,玄鹰猛然抬头,眼神变得凶狠!   “哈哈哈!九华冥的狗,果然有主人的气势!”元魁大笑起来!   “你终究只是一条狗,沦落到任人鱼肉的地步!而你的主人,也将跟你一样!”   琉璃盏“啪”一声摔落在地上,九华冥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嘴角缓缓溢出黑色的血……   涂钦月灵愣住了,吓得捂住了嘴:“鸩皇……”   “有毒……!”九华冥一掀紫荆花桌布,玉砂壶和琉璃盏纷纷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桂花蜜,地面浓稠的液体晶莹剔透,看不出有任何古怪。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的呀!”涂钦月灵哭了起来,扑上去抱住九华冥,“你怎么样?这毒不会致命对不对?你别吓我啊……”   九华冥往后踉跄几步,扶着床沿坐下,咳出一大口鲜血!   黑色的鲜血!   涂钦月灵呆住了,不敢说话。   九华冥看向她。   意识到那目光意味着什么,涂钦月灵身子一震,连忙跪了下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桂花蜜里面被人下了毒……这不可能啊!”   “我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毒杀你?”   “求求你相信我,我只有你了啊……”   九华冥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了几口血平复下来后,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旁,看向涂钦月灵的眼神除了虚弱也只有虚弱。   “放心……我不会怪罪于你,不用那么紧张。”九华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叹了口气,说道:“是我命不好。”   “去让圣公主来调查,我相信她会赐你清白。”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别哭了,我自小就见不得女人哭……”   涂钦月灵跪坐在年轻帝王身边,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如雨点簌簌落下,打湿了妃色的衣裙。   忽然房内的窗被人从外面破开,一道黑影闯了进来,跪在涂钦月灵身后,“七殿下,趁现在马上离开吧。”   涂钦月灵怔怔看着九华冥苍白美丽的容颜。   “七殿下?”来者正是涂钦月灵的侍从乔观。   涂钦月灵站了起来,眼底浮现几分淡漠的神色,仍有不舍,最后看了九华冥一眼,随乔观离开。   荒野上,两匹快马往北面奔驰!   涂钦月灵在前,乔观紧随在后,此时两人的精神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来自北傲的压力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他们的心力,比起当日在众人憎恨的目光中进入鸩宫的那一日有过之无不及——在北傲面前,区区鸩国根本不足一提!   乔观关切道:“七殿下,我们歇息一下吧,鸩皇的人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现在肯定追不上来了。”   前面有一条小溪,涂钦月灵拉住缰绳,翻身下马,走到溪流边看水,只见污浊的水流倒映出模糊的影子。   乔观走到她身后说道:“七殿下若要水,马上还有,此地的溪流水浊,不好下口。”   涂钦月灵面色微寒,沉声问:“父皇的人呢?”   乔观说道:“七殿下既已成功毒杀鸩皇,陷圣公主于危难,相信陛下很快会派人来接应。”   涂钦月灵望向苍茫的天,说道:“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人。”   乔观安慰道:“也许人生地不熟,一时半刻找不到我们踪迹。”   “不可能,父皇若有派人,定会派熟悉中域的人来,他不会这么糊涂。”涂钦月灵嘴唇微微颤抖,“北傲有皇族传信鸽,有最好的情报组,就算父皇对我不上心,但凡有过念头,都不会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们的所在!他不是没打算接我回家,他根本就是想我死在中域,榨光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益!”   涂钦月灵气得发抖,恐惧得全身发抖。   乔观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会的……!七殿下,您终究是陛下的亲女儿!陛下不会放弃殿下……一定不会的!”   “你可以走了,乔大人。”涂钦月灵冷冷斜睨,浑身冰冷的气势惊得乔观后退两步。   “不妨告诉你,可能再过不久,父皇派来杀我的人就要到了。九华冥不杀我,父皇必定要杀我的,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他就会亲自动手……”   乔观还是不信,有气无力地劝道:“也许是来救殿下的人呢……”   “那是我父皇,我会不了解他吗?!”涂钦月灵大声道,“你再不走的话,等下陪我一起死吧!”   乔观大叫一声,慌慌张张地爬上马背,消失在远方。   涂钦月灵独自一人站在风中,浑身发冷。   从未有过如此害怕,如此无助的时候。   但是她不打算逃。   她再怎么喜欢那两个人,到死也不会背叛北傲。   这是属于傲楚儿女的骄傲。   九华冥中毒后的一刻钟之内,止戈镇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街上一片冷清,无半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黑衣人在街上、檐上行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九华冥等人所在的茶楼。   为首的黑衣人是一名眼角带疤的人,元魁很小心地将疤痕隐藏在风帽下,面罩下的唇微微勾起,带着嗜血的残忍。   茶楼里的人,除了九华冥等人和明玉府侍卫,其余无关人等早已消失,仿佛一夜间人间蒸发。   与此同时,九华冥所在的雅间房门被推开,九华允与玉邀先后走进。   九华冥正坐在地上调息,地上黑色的血液很快干涸,待到他嘴角的血重新转为鲜红,算是余毒排尽。   “见血七殇与凝血毒毒性相克,虽说凶险至极,但足以保命。”九华允走到九华冥面前,蹙眉道:“最让人意外的是,哥哥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最后还是没能让她脱离傲楚。”   玉邀颔首:“傲楚人果真天生傲骨,涂钦月灵此去,怕是早已知道自己会死。”   体内伤势已恢复七成,九华冥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负手而立,神情凝重地望向窗外的天。   “北傲……果然是可敬又可怕的对手!”   九华冥看向玉邀,后者微微俯身,浅笑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阁主,我们要等他们出来吗?”一名黑衣人问道。   元魁好整以暇地笑道:“我当真迫不及待看到九华冥的惨状,还有九华允……据说已经长成一个大美人了,陛下让我自行处置,真是宽厚得很!”   “兄弟们,准备大开杀戒!”   正当元魁下令进攻时,突然从茶楼内冒出一群黑衣人,向四面八方掠去!   元魁脸色剧变——这些黑衣人,竟是与他手下的黑衣人打扮得一模一样!   无数从茶楼冒出的黑衣人,融入待命的黑衣人中,双方大打出手,根本分不清敌我!   正在这时,九华冥破楼而出,向西边掠去!   “截住他!”元魁大惊:他怎么还未死?!急忙一声令下,黑衣人纷纷追击九华冥,这时双方的人行动完全一致,所有黑衣人皆向西边掠去!   ——这、这怎么可能!   荒原上,涂钦月灵静静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羽箭,羽箭贯穿心脏,身下汪了一大片鲜血。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眼前飞快地掠过很多景象。   “你若决意做皇后,本皇以后便视你为家人。”   一瞬的心动。   “以后还请公主殿下多去圣势宫与圣公主弹琴下棋。”   一瞬的温暖。   她想起那支箫,那张琴。   圣势宫中惊才绝艳的年轻女子,以及那两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来到中域的短短两个月时间,竟让她觉得那么美好……   她流着泪死去,死在一个没有人经过的地方。   孤独地死去。 ☆、迷雾之八混乱      两拨黑衣人融合在一起,难分敌我,登时局势大乱!   元魁身经百战,经过片刻的混乱后,立即理清了思绪。对方鱼目混珠之计非不可破解,只能一时使局势混乱——因为明玉府的人和元魁手下这些黑衣人武功路数不同,尽管装扮相同,只要仔细留神,就会看出破绽。   “所有人,肃清身边的假冒者!”元魁立马改变命令,飞掠而来,身形如疾电,一掌打在其中一名黑衣人脑袋上,血浆炸裂,散开一片血雾!旋即毫不拖沓地向西边掠行而去!   ——他的目标是九华冥。   茶楼顶上,九华冥破开的大洞中,玉邀带着九华允从中穿过,趁着混乱离开这是非之地。   身后强大的压迫感紧逼而来,九华冥飞檐走壁,一刻也不敢停留,论轻功他不是元魁的对手,若是被追上,局势将对自己相当不利!   “小子,你就只会逃吗?!”元魁竟是在掠行中一掌伴着狂风利刃击向前方,击向九华冥身后!   九华冥眸光一颤,急忙回身抵御,这一掌挟着元魁的五成功力,九华冥双脚离开了地面,迅速往后飞去!   元魁眼神一变,原来对方借助他的掌风逃走,竟不顾受伤的危险!于是当下怒不可遏,脚底真气凝聚,一跃十丈之高,直向逃亡中的人影掠去!   面对杀母仇人,九华冥很想现在就杀了他。   但他没有把握。   其一是因为中毒造成的消耗,他现在功力有损,难以发挥至完美;其二,元魁的身法独步天下,即便他有把握与之正面对抗,也没把握不会让元魁逃脱。元魁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   “玄鹰在我手里,你不打算救他吗?”   九华冥脚步一顿,登时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元魁也停了下来。   元魁很满意看到九华冥愤恨的样子。   “原来你早已盯上了他,想必是亲自出手才应付得了。”九华冥面若冰霜,“我相信你不会蠢到将人质杀死……他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将他废了。”   元魁话声刚落,不出意外看到九华冥杀人的眼神,得意地说道:“哈,传说中鸩皇凶名卓著,冷酷无情,想不到对一个小小的近侍如此看重!可惜酆天祝只是个哑巴,对我们毫无用处,所以我只好将他废了。”   “对你们而言,身边的人只是棋子。”九华冥冷冷道,“傲王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将自己的七子利用完便舍弃,这样的父亲我还是第一次见。”   元魁奇道:“原来你对七殿下有情,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哈哈哈……若陛下知道此事,可不会让七殿下如此轻易死去。”   九华冥说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此时他们身处止戈镇郊野上,遥遥可见镇上的飞檐瓦片,周遭草木稀疏,正是决斗的好地方。   忽地,九华冥袖中滑出一把半透明的软剑,周身杀气腾腾,鹰一般的眸子锁定前方人,已有决一死战的决心!   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使元魁不禁微怔,“别忘了,玄鹰还在我手中!”   “没有比杀死你更重要的事情了。”   “你很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即便一对一,你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郊野上杀气大盛,绝世高手的对决正准备上演!   剑拔弩张,生死一搏!   止戈镇内已然成为战场,两方势力各不见其主,依循命令相互厮杀,死伤不计,胜负难分,街道上黑影飞闪,时不时传来惨叫声、冷兵相交的清脆声,檐上、墙上、地面皆见鲜血,现场一片狼藉!   忽见北面大街上少年击剑而来,奏起响亮的剑歌,明玉府侍卫们士气大振,愈杀愈勇!少年纵身一跃,长剑直指敌人头颅,转眼间取下十余人首级,敌方恐慌退却,局势一下子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玉瑾璇高举染血长剑,大声道:“随我来!把他们打得连狗都不如!”   “那是明玉府的府主……传闻是藏祁君的部署,千万别与他正面冲突!”   “藏祁君何人?”   “东武公子玉邀。”   此名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无人敢撄其锋芒,纷纷盘算退路!   元魁不在,黑衣人们被一挫再挫,都失去了斗志,面对明玉府强悍的攻势,竟落得个灰溜溜逃跑的结局。   玉瑾璇立于高处,脚踩在檐兽之上,左手叉腰右手按剑,神情凝重地望着黑衣人逃去的西边。   忽然,玉瑾璇注意到一道白影在街道拐角处小心翼翼地往外窥探,于是掠了过去,落在她身后。   九华允觉察到有人近身,吓了一跳,见到是玉瑾璇,顿时松了口气。   玉瑾璇说道:“圣公主不是已经跟亚父离开了么?怎会在此?”   “义兄还有要事在身,我不便麻烦他。”九华允的目光一直在注意着西边,见现场局势已经稳定,便向前走去。   “我送圣公主一程。”   九华允顿觉腰间一紧,玉瑾璇像一阵风一样带着她飞上屋檐,向着西边掠去。   风中吹来淡淡的发香,撩拨着少年的心绪,玉瑾璇侧过头来看她,发现九华允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近在眼前的面容让人心生羞意,他连忙移开了视线。   玉瑾璇知道九华允在意鸩皇与元魁的决斗,一个是她兄长,一个是杀母仇人,虽九华冥有所准备,但九华允心里还是有隐隐的担忧。   将九华允送至西边的檐上,玉瑾璇很快就离开了。九华允扶着檐兽蹲下,保持姿势以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目光遥遥望向烟尘四漫的战场,此时二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元魁隐隐有压过九华冥的势头。   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九华允身侧,挡住了她的阳光。   弓弦拉动的声音传入耳,九华允愕然回头,天日照耀下弓者高大的影子将她整个人笼罩。   “呃噗!”   一大口鲜血喷涌出,九华冥受下沉沉一掌,霸道的掌气在四肢百骸乱窜,强压不得,顿时受挫!九华冥往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不屈不饶的目光瞪向前方的黑衣人!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哪里是我的对手!”   元魁表面虽无异样,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的麒麟功已臻化境,若是全盛状态,只怕他没有现在的侥幸。   九华冥,你果然留不得!   一股强劲的掌风携着摧枯拉朽之势向九华冥袭来,元魁身形变幻,有意模糊对手视线,却见九华冥手中软剑一震,登时坚硬如铁,他挥剑朝下,几道剑气贯入土地,竟是从元魁身前冒出,与掌风相对,双方被震开!   元魁变换步法,巧妙地避开气劲余波,转眼间逼近九华冥身侧,五指成爪向其右肩抓去!九华冥敏锐觉察到危机,手中剑再次转化为绕指柔,犹如水蛇一样缠上元魁,咬向他的脖子!   这剑好生怪异,竟难以预测轨迹!元魁足下一蹬,真气爆开,震开了九华冥的软剑,水蛇终是无法下口,萎靡缩回九华冥手中。   九华冥感到眼前一黑,被元魁掐住了脖子,提到半空中!   “垂死挣扎,你气力已尽,还妄想逆天不成!”元魁冷冷说道,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疤痕更加明显了。   一时间呼吸难受,九华冥很快憋红了脸,眼神依旧坚定,如狼似虎的双眸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就是天!”   元魁双目陡然微睁,心头预感不祥。   ——碧银羽箭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袭来。   元魁一松手,九华冥跌在地上,他本欲闪身躲避,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羽箭没入元魁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满目鲜红。   九华冥从地上爬起,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望向止戈镇的方向,那片飞檐上有两道身影,其中一道是九华允。   兄妹俩隔着数十丈之遥,九华冥一抬头,远方的九华允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同一时间,九华冥也感觉到了她的凝望。   双子心灵相通。   玄罹发出的这一箭重挫了元魁,而九华冥内伤沉重,两者已经没有气力继续斗下去,仿佛已经成为定局。   碧银羽箭距离元魁的心脏只有三寸,元魁难掩脸上的惊惧,很快想通了什么,逐渐露出怪异的笑容。   九华冥似乎知道元魁为什么会这么笑。   元魁说道:“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告诉你,你不可能战胜我……就如同你今日借助的这一箭,而我能借助的力量非你可以想象……”   元魁做了一个动作。   他将手伸入怀中,好像准备掏出什么东西。   九华冥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   “我们谈和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元魁的动作停下,莫名其妙地看向前方的人。   前一刻还是对他痛恨万分,恨不得亲手撕了他,这一刻却露出极其疲惫、温和沉静的神态,居然对他提出“谈和”……   这个九华冥究竟在想什么?    ☆、迷雾之九十镇布武      将敌人逼向极端对自己往往没有好处,特别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之下,适时收手,可以让自己游刃有余——这是九华冥现在的盘算,也是九华允的提议。   遥遥一眼,九华冥满腔愤恨在妹妹的凝望中顿时化为无,他知道九华允在提醒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何况,元魁还有后手。   “十镇布武?”   在玉瑾璇略带激动的惊异声中,九华允纤细的食指在地图上游走,最后停在中域北部的千方镇上——第十处地方。   室内,四人围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摊开一张足够铺满桌面的地图,原本的九处标记之上,又多了一处标记,在玉邀眼中形成一副完整的星图。   玉邀用手指描摹着路线,声音低沉带着磁性,好听得令人心醉:“以七星之基,三星横跨,圣公主的推测无误,最后一处应是千方镇。”   九华冥眼睛一亮,说道:“傲王占据中域这几年怎么可能没有布置,如此一来也就说明他选择了中域为基地,居于中域向东武、青兽乃至南境施压,将更加方便。”   “所以十镇布武乃是必要。”九华允苍白的容颜在认真专注的时候显得更加美丽,“他为什么不选择在交通便捷的城内布置武力,因为他打算隐瞒世人,在四方不知不觉之中偷偷巩固霸业的基础,乡镇虽小,但很容易瞒住耳目,若我猜得没错,这些地方,必然经历了一场血劫……”   她微微蹙眉,眼底流露出不忍。   玉瑾璇说道:“所以元魁之所以在这些地方逗留,是为了传达傲王的命令。”   九华冥道:“傲王被打回北境,边境驻军早已隔绝两域来往,他需要调动在中域埋下的棋子,必然需要一名高手代为执行。”   玉瑾璇眼底有说不出的惊羡,内心更是佩服,特别是对九华允,没想到圣公主流落在外多年,其才能居然不比九华冥落下多少,甚至眼界见识更加辽阔丰富。   九华氏族的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相较之下,这四人之中唯有自己才疏学浅,玉瑾璇一时半会不敢吱声了。   “武夫自有武夫的用处,你不必妄自菲薄。”   玉邀的声音低低传来,这句话确实只说给玉瑾璇听。   他挠挠脑袋,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   “十镇布武,我们无法知道傲王埋下了多少兵力,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铲除这些贼人。”九华冥若有所思道。   九华允寻思片刻,说道:“既然对方藏得如此隐蔽,我们便暂时按兵不动,他们迟早会找上来的。”   九华冥说道:“引蛇出洞……关键是要怎么引。”   “不如先给他们一些甜头。”玉邀浅笑道,“挫其锐气,避其锋芒。”   九华允双眼骤然一亮,“正如义兄所言,适当逼他们一把,也许能有所收获。关键是怎么逼……有些人脾气太冲,我真担心会收不住手。”   然后两人同时看向九华冥。   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说道:“你们说的有理,反正实践都是我来……”   西街上,先前往这边逃亡的黑衣人统统被打倒,一个个躺在地上哀叫连天,没有人看清那道影子什么时候来的,当反应过来时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虽无人死亡,但受的伤不轻,足以让他们失去行动力。   止戈镇地下闯入了一道雪青色的身影。   地道昏暗,烛光微弱,守卫未及反应,便被撂倒在地。袭击者出手奇快,身法诡异,但他不是一名杀手,所以他不喜欢杀人。在没有惊动一名守卫的情况下,他潜行黑暗深处,来到关押玄鹰的牢门前。   石门缓缓打开。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传来,玄鹰惊愕地抬头,不明白为何鸩皇会让这个人来救他——他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因为一国之君不可能牺牲大局来救一名近侍,玄鹰一直这么相信着。   但,九华冥竟是请出了观风。   在玄鹰眼里,这个只照面过一两次的人,是个天生无情,按自己喜好做事的世外高人。观风不被世俗所束缚,但他一出手,如入无人之境,世间难寻敌手。   这是个连九华冥都感到恐惧的人。   玄鹰只知道观风与玉邀关系匪浅,九华冥请得动观风,必须经过玉邀的同意,就算玉邀同意,观风也未必会出手。所以,观风是一个非常不确定的因素,基本不能算入计划之内。   而今天观风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苍天垂怜,所以放了他一马?   一道无迹可寻的剑风掠过,锁链啪嗒落地,竟化为碎片!   玄鹰不敢心怀侥幸,朝救了自己的观风深深一揖,表示感谢。   “你无事?”观风打量他,发现玄鹰受伤不重,手脚完好,不像被废之人。   玄鹰颔首,表示自己可以活动。   “离开吧。”   观风再也没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你想谈和,你有什么条件?”   元魁直勾勾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难掩眼底的惊讶——局势明明对他有利,那弓者离此地不远,完全有能力将他杀死,为何这个时候突然求和?   元魁脸色惨白,胸前的伤口显然让他流失了太多精力,虽然已经封住穴道止血,但还需经过处理伤势才能稳定。   他只好强打精神,与九华冥对话,决不能让这个深不可测的家伙看透他的想法。   “谈和是不可能的。”九华冥面上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对面的杀手差一点就要爆发,“你我就此收手不好吗?我回我的望都,你继续你的部署,将来一决雌雄之时,便是我取你项上人头之时!”   元魁眼底闪过一抹光,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与我约战?”   在九华冥眼里,元魁还不是他认定的对手。   ——他不配!   九华冥眼底戾气骤现,很快就消失无踪,并未让元魁觉察他的用意。   “一句话,敢还是不敢?”   “哈哈……鸩皇好大的口气!”元魁不顾伤口剧痛,放声大笑,“在我眼里,你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而已!有何不敢?!”   九华冥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我很佩服你的胆魄。”   九华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往东边走去。   “今日过后,再见即是你死我活。”   “你终究还是怕了我。”元魁不明白九华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只当他年少气盛,非要在阵势上压过他的风头。   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难道还想在战场上赢过我么?   元魁心想:现在还不是动用隐藏力量的时候,陛下的旨意还未到达,须暂时避开以全大局。   元魁冷冷一笑,站起身,勉强支撑重伤的身躯向着北边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冷风逼近,元魁顿觉脊背发凉,还以为九华冥那小子前来偷袭,正欲转身回击,突然一只手按在脑袋上,元魁大惊失色,随后一声爆炸声炸开在荒野上!   九华冥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向止戈镇的方向。   不用看也知道元魁死得惨状万分。   观风站在风中,右手染上鲜血,炸开的血沾污了他雪青色的长袍,他美丽的容颜略显苍白,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   当真是凄艳无比。   “吾为何非杀他不可?”观风回头,露出几分茫然的表情。   杀人的感觉不太好,不管是恶人,还是好人。   九华冥脚步一顿,说道:“这是你的承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过,你会为我杀人。”   他只为他杀人。   按照情报显示,元魁在十镇奔走,从未走回头路,可以看出每个地方的情报并不互通,他们暗藏的兵力处于相对封闭的环境之中。   所以鸩国的军队在不惊动其他地方的情况下逐一进行围剿,在九华冥、玄鹰的带领下,使用毒攻、埋伏、陷阱等手段进行了一次大清剿,将傲王残留在中域的兵力瓦解、拔除,为鸩国未来去除了隐患。   北傲,布武阁。   “怎么回事?为何元魁至今还未传回消息?!”   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华服男子立于案前,将怒火喷向底下跪着的众人,那只抓着桌角的手稍微一用了,只听见咔咔声响,桌角化为碎片!   “寡人养你们何用?竟无一人有进入中域的能为!难道除了元魁,你们都是一些饭桶?”   “陛下,消消气。”   说话的是个贼眉鼠眼的瘦削书生,布武阁内尽是习武之人,这书生自然不是出自布武阁。   傲王狠狠抽了口气,又狠狠呼出,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喝了一口置于桌面的冷茶,长袖一拂,茶具应声碎裂!   书生不为所动,淡定说道:“如今三方联盟,于傲楚实为不利,但苍家尚有他域之人保持联系……九华冥能隔断对傲楚的往来,难道还能左右他域之人进入中域么?”   书生微微抬头,露出诡异的笑容,由于五官生得紧凑,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得更加丑陋。   傲王闻言心情大好,连连点头:“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谢陛下信任。” ☆、秋狝之一赐婚      历经三个月的大清剿将近结束,鸩皇以雷霆手段彻底瓦解了傲王在中域的布局,并没有给敌人留下丝毫死灰复燃的机会,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局势傲王将会将矛头指向鸩皇本身,这正是九华冥求之不得的。   傲王被逼向明处,必然大怒,在傲王雷霆之怒下,极有可能倾尽兵力强攻边境——但三个月已过去,北傲至今还未有动静。   御书房内,九华冥放下手中奏折,看向对面站着的人,微微蹙眉。   洛名觉察到鸩皇的视线,把头低得更低了,内心暗暗叫苦:这宫内就我一个又当侍卫统领又当总管,鸩皇要不要这么折腾我,这份荣宠真是让人惶恐不安啊……   止戈镇一战,玄鹰重伤回宫,洛名前去探望百般被拒,几个月以来都见不到玄鹰的踪迹,洛名心里不安,前去天枢阁探问玉邀只是笑而不语,鸩皇一个字也懒得跟他说,不久前偶然遇见走出圣势宫的圣公主,洛名自然不肯放弃这次机会。   听闻圣公主在圣势宫静修,至于修什么洛名不得而知,洛名见到圣公主时她神情沉静,眉宇间带着几分淡漠,与鸩皇有些相似。   九华允道:“洛大人要问,可以去寻夭儿,她近来一直在照顾玄鹰。”   洛名直接傻了眼:那女人怎么跟玄鹰扯上关系?   夭儿是玉邀送给圣公主的侍女,莫怪洛名潜意识里觉得她与玄鹰有关系,因为夭儿这个女子身上沾染了太多风尘,而且玄鹰正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洛名哭笑不得,这些日子避而不见,原来玄鹰这家伙有了女人在身边……   有就有呗,了不起啊?难不成还害怕被别人知道,搞得像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似的!   洛名非常不屑,甚至有点羡慕。毕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玄鹰这厮却是为了衣服舍弃手足,没有人这样做人的!   “你就是太闲了。”九华冥蹙眉看向洛名,“谁让你满脑子无聊至极的琐事,别怪本皇见不得你闲。”   洛名的心思仿佛被猜中,吓得身子趔趄了下。   “鸩皇,不带这样的啊!”   九华冥扶额,右手一挥将一封信甩在洛名面前,幽幽道:“这种信宫里的人都不敢收,你怎么就收了?不是太闲是什么?”   洛名还没看过信,只听东武使臣说是况今辞给鸩皇的,便取了过来,上面的印子还未拆,鸩皇怎么知道是什么信?   弯腰捡起信,拆开匆匆一览,洛名眼睛一亮,笑道:“这是好事情啊鸩皇,东武王世子若是与圣公主联姻,两国同盟将更加稳定,为什么不答应呢?”   紧接着就收到了九华冥杀人的目光。   洛名心惊胆战地想,圣公主是鸩皇最宠爱的妹妹,莫说东武的世子,就算青王也不一定配得上,这事确实不能轻易下决定……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九华冥沉声说:“允也到了嫁人的年纪,确实该安排一门亲事了。”   洛名莫名其妙起来了,委屈地想:还不是要联姻嘛,方才这么凶做什么……   圣势宫。   气候舒适,三年雀鸟在柳枝上跳跃,吱吱喳喳好不欢喜,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花园内,风带来清新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美人靠上,九华允侧着身子将下巴抵在手背上,心情郁闷看向远处的莲湖。   亭间气氛有些凝重,一身金纹黑衣的九华冥倚在亭柱上,注意力放在不远处九华允身上,不紧不慢地说:“莫怪为兄没有给过你机会,你一拖再拖,终究不是办法。东武王的联姻请求吾已回拒,理由是什么想必你已猜到,为兄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九华允微顾着腮帮子,柳眉微蹙,赌气说道:“不嫁!”   九华冥面无表情地道:“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你很过分。”九华允磨着牙,“哪有兄长没娶妹妹先嫁的道理,哥你还是先关心自己吧。”   九华冥仍旧面无表情:“没有哪国的公主要与本皇联姻,倒是有不少公子有意求娶你。”   九华允冷笑道:“我才不信,哥哥这么招蜂引蝶的人,不是没人嫁,我看是不想。”   “……我何时招蜂引蝶了?”九华冥头痛地扶额。   九华冥又道:“关于你的亲事其实我心里早有人选,这个人你也熟悉,品性武功各方面都不错,你嫁给他也不会吃亏。”   九华允捂着耳朵,不想听。   “反正有为兄在,没有人能欺负你,你趁早嫁人我才能安心,免得那些贵族老是想着攀亲,让我把你嫁到遥远的地方……若是婚后你不喜欢他,或者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我也会想办法让你们和离,所以你不必想得那么难。”   这番话入了她心里,她有些错愕,眼眶渐渐地湿了。   哥哥在替她着想,不管她愿不愿意,他确实用最好的方法在保护她。   “好了,我先走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我会将人传入宫与你见面。”   更深露重,天枢阁二层楼的灯火还在亮着,玉邀在书房看书,看得入神,竟是忘时。莘时趴在桌上眯了许久,睁眼看到玉邀还在看书,虽然早已习惯,还是忍不住疑惑:公子好像从来不会困一样,真是奇怪。   玉邀揉乱了莘时的头发,说道:“回去榻上睡,别老待这儿。”   莘时笑道:“打扰到公子了吗?”   “没有人能打扰到你家公子。”玉邀将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   莘时眼珠子转了转,手肘撑在桌面,托着下巴盯着玉邀好看的脸看了半晌,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若有一日公子动了凡心,我该怎么办啊……”   “那我把你给嫁了。”看书的人波澜不惊来了这么一句。   桌子猛然一晃,莘时惊得站了起来,大声道:“难不成……公子你当真动了凡心?”   莘时没有在意玉邀是不是真的要把她嫁掉,而是觉得玉邀这么说只怕早已心有所属,姑娘家的心思向来细腻,纵是玉邀这般无所不知的人也难以完全看透。   玉邀放下手,无奈道:“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这么关心你家公子的缘分,倒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吧,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   莘时脸色微变,马上恢复平静,笑嘻嘻地说:“哪能呢?学习是重要事,跟着公子莘时能学很多东西,嫁人只是次要事。”   玉邀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本《万尘归醒》看完,莘时早已离开了书房,玉邀伸伸懒腰,趴在桌上眯着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玉邀发现书房内多了一人。   诸事烦心,九华允本来只想在宫内走走,不经意间来到了天枢阁,天枢阁的守卫并没有惊动玉邀,眼睁睁看着圣公主走了进去。   “圣公主怎会来此?”玉邀有些尴尬,刚睡醒就发现九华允在看他,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九华允并没有注意到玉邀的窘迫,她看起来有心事,苦恼地说:“我哥就要把我嫁人了,义兄怎么不提早告知我,这事我想我有权提前知道。”   玉邀一怔,浅笑道:“鸩皇深思熟虑,想来应是让对方入赘,圣公主不用担忧离家太远。”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玉邀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让九华允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点堵,后续的话硬是吞进了肚子里。   九华允就要离开,玉邀站了起来,说道:“不必想太多,相信这个人会让圣公主满意的。”   原来义兄早就知道她将要嫁的人是谁。   九华允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怎么好像在发脾气……难道冥还是决定得太快了么?”玉邀露出迷惑的表情。   行至楼下,凉风拂面,九华允稍微清醒了过来,没头没脑地想:哥哥让我认他做义兄,自是相当看重他,希望他能照拂我罢了,玉邀也只是听从命令,我生他气做什么呢?   她有些释然,又有些郁闷,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只是他为何从来不唤我义妹……?   洛名带着鸩皇的口谕来到堰春,马不停蹄地往明玉府而去。   下了马车后,洛名只觉得双脚有些沉重,仍是一刻不停地穿过两行恭迎的侍卫走进府内,玉瑾璇赶来时看到洛名凝重的表情,不禁诚惶诚恐起来,上前行礼:“不知洛统领造访明玉府所为何事?”   洛名负着手看眼前的少年。   玉瑾璇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仿佛被定在那里,直至洛名快要将他看出个窟窿,这时洛名表情一变,整个人笑嘻嘻地勾住了他的肩膀。   这位大人对自己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变,玉瑾璇有点懵,还没反应过来时听到洛名在耳边说:“小公子,你有福了。”   洛名拍拍他的肩膀。   “传鸩皇口谕,赐婚瑾璇公子与圣公主,并封为镇西大将军!”   “瑾璇公子,明日你可进宫接受册封。”   玉瑾璇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洛名,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在意的不是镇西大将军的名号,而是突如其来的赐婚,对象竟是鸩皇最宠爱的那位圣公主,这这这……    ☆、秋狝之二缘      玉瑾璇还以为听错了,再确认了一次,仍是错愕,问道:“洛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鸩皇会如此安排?”   难道其中有圣公主的意思?玉瑾璇暗暗一想,不由得紧张起来。   洛名仿佛看得出玉瑾璇的心思,嘿嘿地笑:“听闻你对圣公主早有情意,鸩皇如此安排倒是撮合了一对良缘,难道不是值得欢喜的事情么?”   玉瑾璇立马低下头,微羞道:“这……洛大人哪里听来的事?”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了,用得着遮遮掩掩的么?”   玉瑾璇更加无地自容了,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   洛名说道:“待到进宫面圣,公子亲自问鸩皇便清楚了。”   马车辘辘作响,行驶在通往望都的路上,走得有些着急,正如玉瑾璇此刻的心情一样。其实他除了紧张激动着急之外,不安的情绪占据了一半,当他认识到九华允是个怎么样的人后,在她面前他始终觉得难以抬起头来。   若赐婚非圣公主意愿,那瑾璇只好推却便是……   玉瑾璇心里默默地想着。   这是他欠九华允的。况且,他认为,无论论才华还是地位,九华允都不是他可以妄想的对象。   月下,九华冥在御花园内品茗听琴,不远处水榭内纱帘飘飘,一袭白衣的秦蓁蓁坐在亭内琴桌边,纤纤十指游走,天音婉转悠扬,令人心醉不已。   “鸩皇,瑾璇公子在外求见。”   “终于来了吗?快让他过来。”九华冥放下琉花茶杯,眼底有笑意浮起。   玉瑾璇来到九华冥面前,下跪行礼:“臣玉瑾璇参见鸩皇。”   上面却没有动静。九华冥细细端详前方的少年,只见玉瑾璇眉目如画,气质端庄,在望都一众公子哥中算是比较出众,于是连连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起来吧。”九华冥抿了一口茶,单手托着右颊,歪着头道:“当日你挡在本皇面前的事可还记得?”   玉瑾璇抖了抖,低声道:“臣不是有意冒犯鸩皇,还请鸩皇治罪。”   九华冥摆摆手:“本皇让你来难道是为了治你的罪么?你应该听洛名说了,对本皇的安排有何意见?”   “臣哪敢有意见呢?”玉瑾璇低下头,“只是不知道鸩皇为何会有此安排?臣不过一介武夫,哪里配得起圣公主?”   九华冥若有所思凝望玉瑾璇,说道:“本皇知道你喜欢她。”   “就凭你敢挡在本皇面前护着她,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   玉瑾璇愕然抬头,片刻后默默垂首。   九华冥遣退左右,站起身,负手踱步到玉瑾璇身侧,沉声道:“当初允流落到明玉府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本皇早已查明,吾想你更清楚其中经过。”   玉瑾璇冷汗涔涔,兄长玉欲问便是因为冒犯了圣公主被这位帝王烹杀,死得惨状万分,玉瑾璇虽然觉得兄长是罪有应得,但鸩皇手段残忍,仍让他不禁脊背发凉。   鸩皇既然清楚圣公主在明玉府的经历,那么是否知道自己曾经差点冒犯了她?   想到这里,玉瑾璇诚惶诚恐起来,忽然一只手按在他右肩上,九华冥幽幽的声音传来:“据说你与二妹已有夫妻之实,此事可真?”   玉瑾璇一瞬间被对方的强大气场压得透不过气,忙道:“没有、没有的事,那时是为了掩人耳目,故与圣公主合作撒谎,臣当真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九华冥听后松了口气。   “你知道,本皇向来宠爱这个妹妹,自然不敢跟她提起这些过往。”九华冥蹙着眉说道,“虽然消息已经封锁,但二妹的清誉始终有损,所以你得对她负起责任。”   玉瑾璇怔了怔,沉声道:“若只是责任问题,鸩皇不应如此忧心,成亲之事,必须两厢情愿……”   九华冥露出赞许的眼神,“吾相信你,本皇绝对没有看错人。”拍了拍玉瑾璇的肩膀,“以后,圣公主就交由你来保护了。”   玉瑾璇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九华冥已经走远,水榭中琴声戛然而止,玉瑾璇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却不见九华冥的身影。   辰时末下了一场微雨,九华允从书房走出来,摇着小扇,好不惬意,遣散了陪同的丫环,独自走在花间小道上,听闻又有客人来,九华允微微蹙眉,叹了口气折身向玉芙轩的方向走去。   花园外一群侍女候着,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九华允问道:“你们可知,哥哥给本宫选的夫婿是何人?”   罗弦笑着说道:“圣公主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竟是连这群好事的丫头也故弄玄虚。   九华允从中走过,将手里头的小扇送到罗弦怀里,慢腾腾地往玉芙轩前行。   行至玉芙轩附近,九华允忽然有些头晕,脚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忽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拦腰稳住了她的身形,九华允睁眼一看,这少年的面容甚是熟悉。   玉瑾璇扶起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圣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突然有点晕而已,平时都这样,习惯了。”九华允呼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感觉好了不少,看向玉瑾璇微红的脸,奇道:“瑾璇公子,你怎么来了?”   话声刚落,九华允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玉瑾璇低着头紧张地说:“那个……是鸩皇吩咐我来陪圣公主的……”   ——原来哥哥说的熟人就是他啊。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九华允低着头,捋了捋鬓边的细发,小声说道:“瑾璇公子打算去哪里?”   玉瑾璇挠挠脑袋,轻咳了声,道:“既然是鸩皇安排在下来的,由圣公主全权决定吧。”   九华允眼睛微亮,笑了起来:“带我去骑马!”   马场青草幽幽,雨露未干,马厩内的宝马个个精神抖擞,正是活动的大好时机,玉瑾璇牵了一匹看上去比较温顺的红马来到马厩外张望的九华允面前,低声在红马耳边说了些什么,笑着对九华允说:“圣公主可以试试它。”   九华允好奇地睁大眼睛:“你对它说了什么?它听得懂吗?”   玉瑾璇说道:“马儿通人性,只要好生对待,定然会听话。”   九华允满头雾水,蹙眉道:“我从小没机会学骑马,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   玉瑾璇便道:“圣公主不妨先试试,属下自会在旁看护着。”   “好啊好啊。”九华允朝着玉瑾璇走过去,看着他眨了眨眼,玉瑾璇一愣,将她抱上马背,九华允觉得天旋地转,一时有点晕。   九华允紧紧抓着马鞍前头凸起的环,玉瑾璇在前头牵着马,红马缓缓地往前走,马场上走来几位牧官向二人行礼,玉瑾璇微笑示意,而马背上的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完全没看见经过了什么。   “那位殿下不是娇弱得很,怎么来马场骑马了?”   “你没看到她前面的年轻人么?据说圣公主与明玉府的公子订了婚约,还是鸩皇做的媒,想来过不久宫里就有大热闹了!”   说起喜事,人们脸上笑意不减,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对他们来说上头高兴的时候下面的人自然也有好处享受,喜事向来受人欢迎。   “郎才女貌,你们不觉得挺配的么?”   “说起来鸩皇还未立后,到时候的排场会不会更大?”   “未必然,鸩皇最看重的不就是圣公主么?我看不见得会比封后大典的排场差。”   “有道理……”   绕马场走了一圈,马背上九华允不安分地挪了挪,感觉不太舒适,玉瑾璇回头一看,她立马僵住,微微红了脸。   “圣公主怎么了?”玉瑾璇见她窘迫的样子甚是可爱,不由得痴痴地笑。   九华允以为玉瑾璇故意在笑话她,低着头说道:“屁股……有点痛。”   她低垂的睫毛像蝶翼一样微微颤动,玉瑾璇心头一动,急忙移开了视线,说道:“要不,下来歇息一会。”   九华允好不高兴,说道:“瑾璇,我又不是想这样子慢腾腾地看风景,我想体验下骑快马的滋味,虽然有点危险,但我很久前就想试试了。”   突然亲密的称呼让玉瑾璇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说道:“呃……不会有危险,有我在不是么?既然如此……”玉瑾璇翻身上马,坐在九华允后面,双手绕过她身后握紧缰绳,一夹马肚子,红马飞奔起来!   “圣公主是第一次骑快马么?”玉瑾璇的声音很近。   九华允缩起左腿,和右腿并在一起,侧身坐着,紧紧抓着玉瑾璇的衣襟,靠在他胸膛看飞掠的风景。   玉瑾璇的心跳有些快,可惜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他脸上的红晕。   “应该是第一次……”九华允低声说道,往玉瑾璇怀里缩了缩。   让人安心的怀抱,却又有些不同,和那个人不同……   玉瑾璇不知道九华允在想什么,只是如此亲昵的距离,足以让他分神,他在想,如果以后都能这般陪伴在她身侧,无论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秋狝之三心悦      正殿。   皇座上的帝王单手托着下巴,斜倚在椅背上,底下群臣吵闹,喋喋不休,九华冥早已习惯,淡漠迷离的眸子从雅懿公身上徘徊到殿外的大道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镇北大将军何息说道:“鸩皇,当此时机北傲必然蓄势待发,何不一举北上,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难道要等到他们打到家门口,我们迟迟才行动么?”   文丞婴白礼说道:“臣认为,何将军北伐此计不妥,正因在中域作战,我们占得地势人和,而到了北境,士兵水土不服,于战斗不利,只怕会落得下风。”   何息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个怕那个怕!婴大人终究是文弱书生,纸上谈兵!”   婴白礼脸不红心不跳,慢条斯理地说道:“何将军自是不喜白礼这般的文臣,但现在谈论的是攸关一国存亡的大事,自然马虎不得,何将军觉得北伐有理,那么请将军尽力说服白礼吧。”   何息跳了起来要打人的阵势,“这要怎么说?总之我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对着干就是了!”   “唉,白礼并无此意……”   都多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在早朝上吵闹!   雅懿公九华寅神情严肃方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文臣武臣相争,口沫横飞的局面理也不想去理。   “噗。”   忽然,大殿彼端传来一声轻笑,文武百官纷纷望向皇座上的黑袍帝王,只见九华冥站了起来,沉声道:“散朝吧,尔等明日再吵。”   众臣脸一阵红一阵白,文官武官相看两厌,正欲离开时,又听见上方传来一句——   “请皇叔随本皇入内一谈。”   九华寅将左手负在身后,捋了捋胡子,走进偏殿。   淡淡的茶香蔓延在空气中,九华冥已经让人准备好茶水等候,“皇叔请坐。”九华冥抬了抬手,让伺候在旁的丫环以及侍卫都退了出去。   九华寅一撩衣摆落座,神情依旧严肃方正。   “这几日没上早朝,听说你打算将那丫头嫁给明玉府的小公子?”九华寅抿了一口茶,忽然说道。   九华冥颔首,说道:“玉瑾璇已经是府主了。”   “本王不认为那小子有承担明玉府府主的能力。”九华寅一捋胡子,严肃的面容多了几分冷漠,“而且,明玉府本来是玉邀的势力,虽说你与他情同手足,毕竟不是亲手足。玉邀让韶缨公之子担任府主,难道不是有意断人猜疑?”   九华冥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没想到皇叔至今仍在怀疑玉邀。”   九华寅哼了一声,“无边海、明玉府,乃至青兽天师一族,玉邀的背后势力众多,年纪轻轻却坐拥无数身家,怎么看都不正常!”   九华冥若有所思,说道:“皇叔的怀疑并无道理。”   九华寅瞪他,“可你偏偏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放在身边!”   “正因为危险,放在身边才安全啊。”九华冥波澜不惊的眸子滑过一丝笑意。   “本王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能让玉邀乖乖听话,想来你也是个不寻常的主。”九华寅无奈一叹,“我只希望,你往后莫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皇叔放心,冥心里有数。”   九华寅神色凝重,“还有,亡国之君的传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九华冥指节一紧,脸色微变,顷刻间所有情绪都隐藏在那双沉静的鹰眸之中,淡淡道:“怕是有心人为扰乱民心,制造恐慌罢了。”   九华寅轻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前面。   “你真的打算将小允嫁给那小子?”   “嗯,玉瑾璇对允本就有意,想来不会亏待她。”   “玉瑾璇若是真心对待小允,本王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但本王听说小允曾在明玉府受过委屈,而且是玉瑾璇所为,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你有没有想过?”   其中巨细,说来复杂,九华冥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跟这位皇叔解释清楚实在有够麻烦,他有点后悔传九华寅进来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谓是九华允回宫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自赐婚后,前来提亲的东武、青兽使臣以及王公贵族纷纷消停,鸩皇也不用头痛圣公主的婚事,宫里总算是安静不少。虽然婚期还未定,皇宫内常常能看到玉瑾璇和九华允出入成双,言笑晏晏,当真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所有人都赞不绝口。   转眼间到了北上秋猎的时候,鸩皇带文武众臣、近侍、亲族等上万人前往围场,浩浩荡荡的队伍自望都出发,受万民跪拜,经过五里郊野,一道大河,便到了天狩山围场。   天狩山海拔不高,山脉连绵不绝,围场内地面大多平坦,马匹不受阻碍,正是狩猎的好地方。   开始狩猎的前一天,猎手们已进入围场将四周团团围住,参加这场秋猎的人达一万人,待到鸩皇令下,这一万人就会展现最好的身手,进行一场盛大的围猎。   玉邀和玉瑾璇被分配在鸩皇的队列之内,洛名和玄鹰随同在鸩皇身侧,竟连宫廷乐师秦蓁蓁也来了。不过秦蓁蓁并没有带歌舞队来,她是鸩皇特许一个人来的,身边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   营地内,鸩皇与圣公主的帐篷位于中间,旁边是雅懿公、帝师以及两名侍卫统领的帐篷,除了负责皇族安全的近侍以外,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靠中间。   营地外围,将士们围着篝火侃侃而谈,都在为第二天的围猎而紧张,火光映现他们兴奋非常的面容,难得热闹的气氛,士兵们情不自禁地喝起酒来。   “都别喝高了,明儿才是真正的热闹。”   将领提早进了帐篷,为第二日的到来做好休养。   玉瑾璇来到圣公主所在的帐篷,守卫告知他圣公主不在里面,玉瑾璇绕到帐篷后面,看见九华允抱着个汤婆子坐在横着的树干上望着天际。   空中繁星点点。   才入秋不久,九华允身体微凉,自是受不得冻的,平日穿的都比其他人厚。她的体质天生如此,无论喝什么药都治不好,在九华冥小心翼翼地照顾之下,才逐渐有了气色。   九华允双颊泛着健康的红,尽管有点热,却不愿将汤婆子放下,因为一旦放下,她觉得自己会冷。   “圣公主还未睡么?”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不也还没睡,怎么想着来找我?”九华允回头看见玉瑾璇尴尬的笑。   玉瑾璇目光落在她怀里的汤婆子,问道:“怎么,还怕冷?”   她微微蹙眉。   “我倒是觉得有点热,要不我来给你取暖好了。”玉瑾璇走过来取走她怀里的汤婆子,将她抱在怀里。   九华允靠在他胸前,微羞说道:“你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他的脸比她的更红。   她说:“会有人看到的。”   他不以为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胆子一下子这么大了?”九华允低低地笑了,抬头看他的眼,看见他羞红的脸颊,“瑾璇,你的脸好红……”   还未说完,玉瑾璇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   这时,对面帐篷的帐门边突然多了两个人。   “你不要动嘛,试试这副盔甲明天穿着会不会精神点。”   “……”   玉瑾璇和九华允扭头看去,对面树影下,只见夭儿挡在玄鹰面前,硬是将手里的盔甲给他套了上去。   夭儿白皙柔软的手替玄鹰整理衣物,完毕后拍了拍他的胸膛,笑道:“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玄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张死人脸能不能有点生气啊,鸩皇天天对着你这样的脸可受得了?你不怕得罪圣上啊?”夭儿捏着玄鹰的脸,可惜这人连脸上的肉都是结实的,捏了半天捏得手累。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玄鹰的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夭儿的藕臂攀上他宽厚的肩,两人忘情地拥吻,耳鬓厮磨,难分难舍。   看着这一幕的玉瑾璇和九华允都脸红了,两人对视一眼,连忙低下了头。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玉瑾璇站起来,牵着九华允的手往帐门走去。   守卫见到圣公主归来,朝二人俯身行礼。   九华允嘀咕道:“你连我的身子都看过,看人家亲吻害什么羞啊。”   玉瑾璇好似听到了,身子一僵,低声道:“那你又害什么羞……”   本来两人都是自言自语,一不小心都被对方听了去,顿时心慌意乱,愣是搞不懂为什么在这种小事上较劲。   守卫看着圣公主走进去,送她回来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也跟着走了进去,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继续站岗。   帐篷内还未点灯,九华允行至屏风后,跟随进来的人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她。   “呀!”她轻呼一声,紧张得不知道手放哪儿好,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好,那是出自真心的好。   所以她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   玉瑾璇嗅着她的发香,感受着她的体温,咽了口口水,声音微哑地说:“我们也试试好不好?”   借着外面的微弱火光,九华允渐渐转过身来,闭上眼睛。   玉瑾璇俯下身,含住她柔软的娇唇,细细描摹,仿佛心都要化开,两人轻轻相拥,抚摸着对方,一步一步陷入这美好的感觉中,忍不住进一步触碰……   她微微张开唇,他迫不及待地将舌尖探入,缠绵的深吻将温暖传递,将对方的味道细细品味,一时吻得难分难舍。   九华允只觉得在做梦一样,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怎么可以这么幸福……    ☆、秋狝之四坑杀      这一日,风和日丽,秋猎正式开始。   猎手们前方,鸩皇一身戎装骑在白马上,英姿勃发,如同上战场杀敌的将军,随从的宫女们纷纷将仰慕的目光抛向马背上的帝王,低声议论着今日谁会是获得猎物最多的人,却见那名东武第一公子抱着双臂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望着队伍前面的人。   “帝师今年不参与?”   “不急,不急。”   玉邀浅笑依旧,此时他轻袍缓带,倒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难道这位大人是睡过了头?   宫女们低浅的笑声并没有引起玉邀的不悦,反而笑着摇了摇头。   秋猎是展现众将士武艺、演练军队的一种方式,纪律严明不容轻率,猎手们须拿出上战场杀敌的本事,而作为国主的九华冥更须起到良好的带头作用,此时他一副严肃非常的表情,挎着一张精致的铁弓,目光凛凛直视前方,竟比雅懿公还要让人感到万分压抑。   九华允看到兄长的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来?”九华冥回头看到九华允和玉瑾璇共乘一匹马,目光松动,看着九华允不禁蹙眉。   玉瑾璇见到鸩皇面色不善,登时紧张起来,他本来不打算带圣公主一起的,但经她要求,才勉强答应下来。   九华允撒娇似的对九华冥说道:“我也想参加嘛,既然不会骑马,就只好让瑾璇带我了。”   远处玉邀的目光落在九华允身上,带着几分揣摩的意味。   九华冥淡淡道:“你又不会射箭。”   “我是不会,可瑾璇会啊。”九华允得意地眨眨眼,“哥哥要不要跟我们比谁射中的猎物多?”   九华冥脸色柔和下来,揉揉九华允的脑袋,说道:“还是算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本皇还不得分心于你?”   圣公主露出十分委屈的表情。   玉瑾璇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圣公主难得有此兴趣,就此坏了怕是不好。臣会誓死保护圣公主,请鸩皇不用担心。”   看着九华允殷切的眼神,九华冥不得不败下阵来,说道:“罢了罢了,本皇管不了你了,只要你平安就好。”   “来人,放鹿!”   随着鸩皇一声令下,一头成年的鹿被侍卫放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往林中奔去!   身下的马开始慢跑,九华冥手中长弓一转,搭弦,拉弓,瞄准,射箭,闪电射出的一箭正中猎物的脖子——秋猎的开场完美达成,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逐渐被四散的马蹄声淹没!   感受着热闹的气氛,接下来将进入紧张刺激的狩猎,九华允脸上浮起红晕,玉瑾璇的马速度已经将大多数人落下,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瑾璇,我们快些,更快些!”   玉瑾璇却很担心九华允的心脏,说道:“不如去密林那边吧,猎物应该会比较集中,你也不用那么劳累。”   “好啊好啊。”   她竟是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   玉瑾璇微微一笑,手臂拢紧身前的人,策马向密林方向奔去。   入秋后叶子渐渐枯萎,随着四周马蹄声响起,林间落叶纷纷,时不时传来猎手们射箭、猎物哀嚎的声音。九华允听得真切,便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可惜她无内力在身,没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否则在这场秋猎中应是与九华冥不相上下的猎手。   玉瑾璇的箭术不差,在附近逛了一圈收获了不少猎物,但他内心清楚,要比过鸩皇是远远不可能的。   “瑾璇,去那边。”九华允指着日出的方向,玉瑾璇拉紧缰绳,调转马头,马蹄踏着落叶奔向前方,直到九华允做了个手势,玉瑾璇立马控制马的速度,只见远处草丛有动静。   “别太靠近了,会惊动它的。”她突然提醒道。   搭弦,拉弓,玉瑾璇迟迟无法瞄准,这一箭显得有点犹豫,这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抓住他的手,九华允目光凝望前方,眼神坚定,说道:“趁现在!”   “咻”一声一箭射出,一头公羊应声倒地,玉瑾璇怔了怔,没想到九华允计算精妙,竟能借他之手一展箭术,便道:“以圣公主的能为,确实有与鸩皇一敌的资本。”于是笑了起来,“那接下来瞄准就交给你了。”   九华允兴致正浓,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林中,九华冥将铁弓一横,双耳微动,一连射出三箭,箭无虚发,两头鹿一头羊倒在草丛中挣扎,箭伤在淌血,插在身上的那支箭有专属鸩皇的麒麟标记。   九华冥是个极其严肃认真的人,特别是办正事的时候,秋猎如战场,对他来说正是一场战斗。   当他专注于战斗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很难影响到他,这也是他高超的箭术以及超乎常人的定力、深厚功力的成就之道。   右前方三十丈处有野兽移动的踪迹,九华冥瞄准那个方向,正欲发箭之际,一支羽箭自右后方发出,正中了猎物的致命处!   ——那人比他离得远,却更快地射中了猎物!   九华冥微微蹙眉,这仿佛是一种挑衅。   回头一看,一匹红马缓缓走来,马背上有两个人。   玉瑾璇尴尬地朝他笑了笑,而坐在前面的九华允则是不怀好意地笑着,做了个承让的手势,旋即扯了扯玉瑾璇的衣袖,“瑾璇,看那边。”   此时场中三人的目光皆看向南面的空地上,一只雄鹿受了惊吓向远方奔去,九华冥见状立即将箭头瞄准,同一时间玉瑾璇和九华允也将箭头转向那边,正当双方同时射出的时候,一支羽箭闪电般而至,擦着不同方向袭来的两支羽箭的边沿,竟将它们震开,旋即正中了雄鹿的颈部!   “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袭雪青色长袍、披着长发的东武第一公子玉邀静静地站在林中,朝着三人微微一笑,他手中的弓低垂,显然这一箭是他发出的。   玉瑾璇不禁惊呼:“亚父好俊的箭法!”   九华冥看了玉邀一眼,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离开了。   九华允还在看那一箭。   观玉邀的神态,此箭用了不到三成的内力,竟能在九华冥和玉瑾璇两箭中脱颖而出,玉邀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九华允扯了扯玉瑾璇的衣袖,“我们也走吧。”   “怎么了?”玉瑾璇看向九华冥,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九华允神情严肃说道:“义兄太变态了,这不好玩,我们还是别跟他玩。”   玉瑾璇无言以对。   玉邀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可见九华冥早有自知之明,这个时候默不作声地走开当真是最好的选择。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玉邀看了看手中的弓,无奈地转身去牵栓在河边的马,随手将弓扔在地上,朝着围场外走去。   果然还是静静地看着为好,如今竟没有什么值得他感兴趣了。   正当玉邀准备离开之际,忽然心生不祥预感,猛然望向围场北边。   围场北部。   何息等几位将军往年秋猎常常成群结队比拼箭术武艺,这一年也不另外。   马蹄辗过青草,惊起落叶,大将们豪气冲天,腕力惊人,不一会儿就捕获了小山一样高的猎物。待到马蹄声过去后,负责清点的士兵骑马来到现场,按照箭上的标记做记录。   其中一名小将领道:“何将军,我们不如去那边吧,树丛比较密集的地方应当藏着不少猎物。”   何息正在兴头上,大笑道:“好!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应该能收获不少!”   林中的土地与外面空地上的相较颜色较深,除此之外看不出有何异常。   十几名将领进入那片林子后,突然大地深陷,树木纷纷尽倒下,众人惊慌失措,哀叫连连!   片刻后,地面余下一个百丈高的深坑,像妖怪的巨口将活人生生吞下!   而恰好路过的九华允和玉瑾璇,正好目睹了这一切,两人脸色惨白,一时半刻竟说不出话来。   “管围的大臣呢?清场的士兵呢?这究竟怎么回事,一个这么大的坑藏在地底下,居然无一人发觉?”   围场外围营地内,所有人聚集在中央空地上,一个个噤声俯首,不敢冒犯帝王之怒!   九华冥的怒吼声回荡在空中,站在九华冥身后不远处的九华允从始至终脸色都不太好,还有玉瑾璇,他们两人眼睁睁看着大将们摔落深坑,不用想也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肯定会成为肉泥。   无一幸免。   众人没想到好好一场秋猎竟变成了惨剧,而且损失的皆是朝中出色的将领,这意味着鸩国失去了一道支柱,短时间之内,难以征募到这么多名武将,这也是九华冥如今必须面对的问题。   玉邀抱着双臂,眉眼低垂,似在沉思,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站在外围的秦蓁蓁看着这副景象,忧心忡忡地抹了把眼泪,旁边的侍女扶着她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   气氛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九华冥撒完气后陷入了沉默,无人敢上前说话,就连雅懿公也一声不吱地站在场外,负着双手,一如既往神情严肃的模样。   突然九华冥转过头来,看向脸色苍白、目光流转若有所思的九华允,说道:“二妹,你深谙机关之术,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秋狝之五离别愁      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鸩皇身侧那名看似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美丽女子,人人皆知那是鸩国最尊贵的公主、鸩皇最宠的妹妹,拥有九华氏最纯正的血统,但在九华冥的光芒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公主除了与兄长一样拥有惊世的美貌之外,其他一切都不甚出色。   没有人想到圣公主精通机关之道,当下纷纷投向好奇的目光,连雅懿公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禁将视线集中在九华允身上。   “此陷阱是用机关挖掘而成,这种高难度的机关只有拥有至上财力权力的人才能制出,我们如今的敌人是谁不用明说,相信除了他这世上再没有人更希望鸩国彻底覆灭。”言至此,九华允神情明显一滞。   “设计陷阱的人必定潜伏在今天这里所有人之中,围场防守森严,敌人若非通过卧底的手段,是不可能在围场内进行设计。”   九华允抬头,蹙眉说道:“管围的大臣在哪里?”   “臣在!”一名体形臃肿的中年男人从人群走出,跪在圣公主面前,“臣高智渊参见圣公主殿下!”   九华允问道:“何将军众人失足之时,本宫与瑾璇公子正好在附近,本宫亲眼确认那片地方遍地多砍落的枝桠,究竟是何人所为?”   匆匆一眼便能记住当时情景,圣公主记忆力惊人,出乎众人所料!   管围大臣道:“容圣公主给臣一点时间,马上便能查出何人到过那个地方。”   高智渊下去后气氛又陷入了沉寂,众人心急如焚,没过多久高智渊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告知众人:“那片区域是一名偏将负责,偏将名为丁良……”   九华冥目光一凛,问道:“此人目前何在?”   高智渊一怔,说道:“他与何将军等人皆落于陷阱之中了……”   九华冥与九华允相视一眼,心已明了。   “如此可确定丁良是敌人埋下的暗桩,因为此机关阵须有人启动,丁良既与将领们同行,必然是他将众人引向阵中……”突然没了下文,众人只听见九华允长长一叹,一个个皆是神情凝重,惶恐不安。   鸩皇下令道:“回望都罢,罪犯是死士,如今无人可追究,此事暂时压下。”   好好的一场秋猎造多名将领的损失,此事在朝中已引起极大的不安,不断有人怀疑北傲的卧底是否潜藏在身边,鸩皇回到望都的第二日,众臣商议一夜之后,集体上奏希望来一次大方面肃清,目的是为避免再遭北傲奸人所害!   “肃清?尔等以为本皇不想进行肃清?如今北边将领失,又不知神秘的南国将什么时候会攻过来,本皇不可能将南边将领调至北方,顾此失彼,毫无益处!”   “这场肃清需要耗费太多时间人力,等我们将细作如数揪出,恐怕北傲已经攻至天狩山!当下之时应训练新将,你们什么时候将此事办好,再来跟本皇提肃清!”   “本皇心里有数,休得再提!”   “众卿心有怨怼,别以为本皇不知,你们的不满都写在脸上,难道不将本皇这个国君放在眼里?看来停战以来诸位皆蠢蠢欲动,是怀念战争的日子了,你们是希望本皇现在向北傲开战?!”   “退朝!”   皇座上的人长袖一甩飒然作响,头也不回大步走向偏殿!   愁云惨淡,底下众臣大眼瞪小眼,皆不知所措,只得忿忿地离开大殿。   “不是百官想要战争,而是傲王想开战了。”   御书房内飘着淡淡的茶香,九华允身穿一袭荼白色宫装,轻倚在墙边朱红内柱上,目光看向不远处方桌边的两人。   九华冥表示认同,说道:“即便傲王要开战,宫中也不能自乱阵脚,只要皇叔全力支持我们,就算我们不在,也会有人帮忙镇压这些老头。”   还是得御驾亲征?九华允移开视线,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若去前线,我必同行。”   没想到九华冥并不反对:“你跟着我也好,我可派人保护你,而玉瑾璇是镇西大将军,目前西边需要他。”   心知九华冥指的是什么,九华允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鸩国在中,容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除了对东武不设防,对青兽是暗中监督,对北傲加强防守,对南境则是正常驻守。   “得加快动作了,冥。”玉邀的目光停留在军事分布图上,将属于玉瑾璇的棋子移到西边,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吾与你们同去。”   一切果然如九华冥九华允所料,天狩山事件后,北傲立即对中域展开猛烈攻势,打得边防鸩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战报传来时鸩皇已带着侍卫统领赶去前线,鸩国上下惶恐不安,大臣们对鸩皇的决断更是佩服不已,再也不敢有所怨言。   他们连夜骑着快马往北,九华允不擅武艺,无法随急令出行,只好在宫中等待时机,九华冥临走时特地将玄罹留在其身边。   “哥哥和义兄都往北边去了,你是不是也想随行?”   花园小亭中,九华允细心沏茶,战事紧急,她却从始至终毫无紧张神色,从容不迫地与来者闲谈。   玄罹冷硬的脸线变得更难看了,冷冷道:“现今宫中唯有圣公主一人有这番闲情逸致了!”   “允只是个弱女子,不擅冲锋陷阵,也不能领兵打仗,与其忧心忡忡无所作为,倒不如享受这份安宁。”   “举国上下在为战事担忧,何来安宁之处?”   “心中安宁,何处不安宁?”   玄罹微微一怔,虽然之前在止戈镇与九华允有过接触,却从未说过话,这才发觉这名女子实在不简单,她之眉宇流露出自信,难道早已认定鸩皇会凯旋而归?   九华允好奇地看向玄罹,说道:“玄大人操控黑市多年,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如今竟是成为了一个忧国忧民的善人,到真让本宫感到惊奇。”   提及过往,玄罹脸色微变,沉声道:“我已非那时的我,为了活下去,人总是要改变的。”   “可犯下的罪却不会因此而抹消。”九华允提醒道。   “那始派之人呢?”   “我相信哥哥的选择,留人必有用处,一旦这群人闹出什么,他必定有抹杀他们的能力。”九华允目光一转,“你亦同。”   玄罹陷入沉默。   九华允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一杯茶推到玄罹面前,忽问道:“他是个很出色的国君,是吗?”   “……不错。”玄罹坐在石凳上,茶水尚烫,手指捏着琉花杯轻轻旋转,看着腾起的雾气。   “他既然将你安排在我身边,自是相当信你。哥哥相信的人,我永远不会怀疑。”   九华允站了起来,“玄大人请慢品茶,本宫先去送人一程。”语罢往亭外走去。   走出圣势宫,九华允远远看到明月桥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桥栏边一人扶栏远眺,陷入沉思。玉瑾璇身穿一袭银色软甲,长发高高束起,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宫中女子、世家小姐见之无不心动。   九华允踏上明月桥,此时桥上只有他们二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圣公主。”玉瑾璇远远就觉察到她的到来,冲着她笑了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   “你就要离开了,我虽然舍不得你,但不久也要去北边帮助哥哥的。你替他顾好西边防守,我和哥哥一定会安全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在这里见面。”   九华允从怀中掏出一张尚带着体温的方帕,上面绣着一个“允”字,交到玉瑾璇手里,温柔地笑道:“瑾璇……我自是舍不得你的,你若是想我了,就看看这张手帕吧,这是我的贴身之物。”   玉瑾璇眼底含笑,有万千柔情流转,手中轻捏方帕,将其缓缓凑到鼻尖轻嗅,说道:“很香……”   九华允的脸有点红,玉瑾璇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实在有些失礼,登时双颊微泛红晕,急忙把手帕收了起来,低头笑道:“圣公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嗯。”九华允笑着微微颔首。   两人轻轻相拥,九华允在他右颊轻轻落下一吻,玉瑾璇顺势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缠绵片刻后终是到了分别的时刻,玉瑾璇下了桥,回头对她摆摆手,顺着小道往南离开了。   九华允在桥上看着玉瑾璇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顿时脸上没有了笑容。   她突然觉得害怕,说不清是何原因。   好像玉瑾璇这一走,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人世无奈,最恨生离,死别。”她痴痴地望着西边,一瞬间勾起了许多悲伤的回忆,青兽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地方,曾经带给她最大的痛苦。   此时此刻,九华允心里想的不仅仅是玉瑾璇,还有阿瑜、穆衢,在天煞门的那三年,在江夷那场灾难中如人间地狱的景象……    ☆、交战之一玄改出战      中域鸩国北部边境,须云关外。   黄沙滚滚,狼烟不绝,马蹄声震天!   数万骑兵精锐浩浩荡荡由北而来,卷起漫天沙尘,浩大队伍中可见高举的傲楚旗帜在风中飘扬——北傲出云旗,传说中攻城必破的无敌之师,出云铁骑的规模可谓当世第一!北傲拥有最大规模的骑兵、最严明的纪律,兵威之猛,足以撼动五华大陆!   此时须云关外只剩下不到两千的残兵败将,出云铁骑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犹如秋风扫落叶之势攻破须云关,长驱而入,继续南下。   傲军兵势最盛之时,对上鸩军力量最弱的时候,势如破竹,打得对付毫无还手之力,最主要原因是天狩山之变鸩国损失了多位将领,北边武将人才青黄不接,傲王便是趁此时机强攻猛打,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须云关。   然,正当出云铁骑进入须云关的时候,远方山头一层黑压压的事物以疾风之势逼近,出云将领柴意远定睛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的箭雨破空而来!   “盾牌防御!”   出云将领一声大喝,数万骑兵迅速立盾在前,转眼间羽箭如炮弹一样落在盾牌上,竟令骑兵们后挪了几尺!   不可能!中域何来如此猛烈的箭雨队?!   柴意远面色微变,似想到了什么,这时第二波箭雨袭来,其势比之前更甚!   “众人保持警惕,持盾前进!”   在漫天箭雨中进兵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但出云铁骑并非浪得虚名,越是艰难的境地越是挺进,此乃出云旗的铁骑精神!   羽箭落在盾牌上犹如炸开一样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感觉到天地在颤动,视线略显模糊,持久的僵局中有人落马,有人中箭而亡,有人被马蹄辗过,却无一人退却!   尽管出云铁骑威猛无双,作为将领的柴意远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这批箭雨队,是青兽调来的,青王御用的箭雨队!   ——敌人的意图是将他们逼出须云关,而出云旗目前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一旦进入城内,不知还有多少伏兵在等着他们,到时箭雨队的位置已经在出云旗后方,更容易造成威胁!   三思后,柴意远决定暂时退兵,再商对策!   “回雁门关外进行扎营,明日定取天狩城!”   出云将领退出须云关时留下的一句运用了七成功力,整个天狩城都能听到他的隔空喊话,整个北部边境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深厚功力。   北傲藏龙卧虎,出云将领真乃当世罕见强敌!   马车抵达天狩城时,坐于车中垂首看地图的九华允恰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微微蹙眉,目光逐渐迷离。   山脉上青兽军营地内,一袭夜行衣的鸩国之主踏入此间时,青兽四将之一的程兼与众人正在准备篝火,见到九华冥时程兼只当他是鸩国的贵人,却不清楚其真正身份,于是脱口而出:“阁下是哪个营的?”   九华冥看了眼身后的玄鹰,愣是没有想到青王派来的将领连他们二人都不识,微微笑道:“除了山上的,山下的都是我的。”   山上是青兽盟军驻扎的地盘,山下是须云关、天狩城。   程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认真地打量九华冥一番,正色道:“原来是何息将军,是在下怠慢了。”   “……”   傲军营地,主账内。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帐篷内可见两道人影在烛光下交谈,一人微躬着身子,一人负着手来回走动。   “有苍家的财力支持,不怕攻不下鸩国,陛下已经发话,不取回中域出云旗不必回国,本将明日必须攻下天狩城!”   “将军威名在外,统御世间无敌之师,谁人是您的对手呢?”   “说得好!但现在最棘手的是青兽的箭雨队,没想到九华冥竟及时请来盟军相助,这箭雨来得太过及时,我们须想办法将其击溃!”   “这不难办,便交由适合在暗夜中行动的人吧……”   夜黑风高,一群黑衣刺客潜入须云关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天狩山山脉,目的地正是——青兽盟军的营地!   此时营地内盟军皆已入睡,大大小小的帐篷外还燃着熊熊篝火,黑衣人身法如鬼魅,悄无声息地来到篝火堆边,取出一支火把,开始进行纵火。   正当他们手中的火把将要触及帐篷时,忽来无形刀风剑气,一时间火把纷纷熄灭,刺客们瞠目结舌,剑拔弩张之势!   “嘘,不要打扰明天要打仗的人。”   帐篷顶上站着一名黑衣的年轻人,他的表情从来淡淡的,犹如高原上的风,他的眼中仿佛藏着一把锋利的刀,刺客们一对上那双眼睛,就知道这是名极其出色的刺客。   青兽刺客遍地走,同行相忌,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你是,神……”   旋即十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北傲的刺客见状纷纷惊惶撤退,帐篷顶上的年轻人留下一句:“一个不留,莫让他们活着回去。”转眼消失在空气中。   天色微微亮,士兵们谁也没想到暗夜中刺客与刺客的交锋铺就了一条血路,偌大营地竟不见一名哨兵,却始终安全无虞,不由得暗自佩服上头的神机妙算。   此时九华冥正在青兽盟军的营地内,并没有回到天狩城中。   北傲昨夜搞的这波小动作自是无法入得了九华冥的眼。“军队出征,刺客随行,军队在明,刺客在暗”——这是青兽的近年来的作战习惯,青王穆衢是背后最大的推行者,九华冥早已从蛛丝马迹中清楚青兽之主的行事作风。   “纵有苍家的支持,武将终究是武将,有勇无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勇有谋的,你说对不对?”   玉邀趴在软榻上,抬头看向帐篷中央站着沉思的九华冥,这时一人自帐门走入,身后还跟着两人。   “鸩皇,这对父女有事求见。”   父女?九华冥抬头看见九华允尴尬的脸色,以及玄罹欲言又止的神情,面无表情地对程兼道:“程将军怕是又看走眼了,这位是本皇的二妹。”   没想到再见到程兼会是这种局面,九华允想起当初在青兽王宫大殿上那个直言不讳、一脸正气的年轻将军,不由得暗暗一笑,原来程兼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这下轮到程兼尴尬了,“原来是圣公主殿下,在下失礼了。”   “无妨。”九华允微笑着,行至九华冥身侧,说道:“没想到我来得及时,还能看到哥哥上战场的一幕。”   九华冥说道:“你先随吾回天狩城吧。不是跟你说在天狩城候着,怎么跑上来了?”   九华允目光飘移,轻声说:“此间视野不错,可纵览整个战场……”   “那你与我暂留吧。”九华冥看向玉邀,“这一战,就交给玄改了。”   二人视线交接,默契在心,玉邀微微颔首,站起身踱着步子往帐门走去。   九华冥带着九华允和玄罹来到山崖边,望向须云关的方向,此时关外战鼓声隆隆,关内尚无动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正面交锋。   “杀了本皇这么多兵马,只好让他们血债血还!”傲立崖边的年轻帝王一双鹰眸如狼蛰伏,冷冷说道。   苍家派出的杀手在一夜之间尽数被灭,这是柴意远和那名来自苍家的书生意想不到的。青兽的刺客截断了消息,当苍家的人知道情况后,已是开战之时。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再向山上的青兽盟军下手,此战的开端,出云铁骑必须与青兽箭雨队来一次正式交手。   然而,当柴意远带领出云铁骑进入须云关时,这一次并没有想象中的箭雨“迎接”他们,而是上万名突然出现的黑甲铁骑!   柴意远眼中泛着兴奋的光:“今日居然能得见玄改之威,不枉南下一行!”   出云统领高举长枪,大喝道:“众兄弟莫掉以轻心,一鼓作气攻下天狩城!”   无数士兵高呼响应,旋即马蹄声震天向前方逼近!   苍神、玄改是鸩国传说中最强的两位统领,一人可敌千人战阵,其带领的军队威震四野,既有超强的个人战斗力,又有严格的军事纪律,甚至配备远程打击能力,以及最出色的战阵演变,所以自这两个名号扬名天下之后,苍神、玄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两个人,而是两支军队。   正当出云铁骑浩浩荡荡逼近,战局即将爆发之时,天狩城前的玄兵忽然往两边退开十尺,让开一条整齐的大道——只见一匹战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正是名将玄改!   战马如其主,一身漆黑,马鬃在风中飘扬,健壮的马躯,坚韧的四足,不愧为马中之王!   马背上身披黑甲的年轻人气势惊人,仅仅一眼就会让人感到恐惧,那是个极端冰冷的男人,周身强大的气场宛如寒冰结界,近身者皆会陷入死地!   那就是玄改。   柴意远目光微凝,远远望去不由得心头一震,几乎被对方气势折服!   黑马上的人戴着一张面具。   那是来自地狱的冷面阎罗。    ☆、交战之二黑凤战阵      天色苍茫,战鼓隆隆,双方人马如同两条汇集到一起的河流,即便隔得很远,崖上的人依旧能听到震天的厮杀声。   此时崖上的青兽盟军已经撤离,因为鸩皇的要求是暂缓战局,所以青兽盟军在达成鸩皇目的后便离开了天狩城。   九华允看见玄改的身影,忍不住眯起眼睛,往前一步,九华冥却拦住了她,说道:“别太靠前,此处地势不稳,容易失足摔落。”   不知为什么,九华允看着战场上激烈的战斗,竟心生一股热血,胸膛中那颗心脏跳得剧烈——特别是玄改刚出来的那一刻。   苍神与玄改的传说她虽有耳闻,但终究只是传说。   虽然九华冥没有告诉她,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依九华允的才智,其实她早已隐隐觉察。   苍神玄改是鸩国最负盛名的两名将领,而回宫以来她认为最能担得起这两个名号的人,一个是九华冥,一个是玉邀。   “是他吗……”九华允不禁诧异出声。   九华冥微微抬起下颌,神情倨傲环着双臂,竟是笑了起来:“苍神与玄改并不同时出现,正如苍军与玄兵不同路,但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便是横扫天下之时。”   九华允眼底闪着微亮的光,她很高兴九华冥对这场战役有如此自信,再观山下战局,渐渐发现玄兵的杀人手法极其残忍,俨然不是纯粹的士兵,或者说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士兵。   这些玄兵,莫非是始派之人?   出云统领柴意远□□重重一落下,挡路的玄兵直接被震落马,竟是人死马亡两命呜呼!出云铁骑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面对玄兵诡异的杀招毫无畏惧,不断将之逼退,防御与攻势皆恰到好处,在开战一刻钟之后就抢占了上风!   “鸩的走狗,纳命来!”柴意远大喝一声,气势如虹,战马仰天嘶鸣,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瞬间碾压出一条血路!   ——玄改不过如此!   柴意远信心十足,冷冷一笑,抬头看见血路的尽头站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马背上的人似乎等他已久——那正是玄改本人!   战局大乱、玄兵死伤无数,作为玄兵统领的玄改居然冷眼旁观一切,无动于衷?!   在出云将领眼中,玄兵不过一群恣意妄为、我行我素的土匪罢了,而玄改,便是一名不知指挥为何物的无知武者!   即便久负盛名,不过是盛名之下未见强敌罢了!   “玄改,今日就是你的末日!”   一想到能终结中域的传说之一,柴意远兴奋得气血翻腾,大喝一声纵马飞快地掠向前!   而这时,阎罗面具后深邃的眸子微微一转,玄改开始动了。   北境强者为尊,傲楚人崇武,修武之人比修智者多得多,故在外人看来,傲楚人皆是一些爱呈匹夫之勇的狂战士,尽管如此,亦不能小看。   当出云统领策马奔向玄改的时候,九华允心惊肉跳,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之下柴意远竟敢单枪匹马入敌阵——若是换作她,在摸清玄改底细之前绝不敢轻举妄动,玄改骑马静静地等在那里,犹如一座大山,不可撼动。   只有等他动,才能露出破绽。   让九华允更吃惊的是,玄改并没有静静地等柴意远深入敌阵,在对方行至半途之时突然有了动作。   这仿佛一种轻蔑的态度。   ——对敌人实力的完全掌控,或者对自己力量的绝对自信,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九华允为其气势折服!   “呔!”   出云统领与玄兵统领交锋的第一招,前者执枪戟,后者执长剑,柴意远一声高喝,手中□□惊雷般刺出,力量和速度皆无可挑剔!   玄改身形一侧,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惊天动地的一击!   一击落空,柴意远并未泄气,将□□反手一握,自身后刺出!   此时两匹战马错身,出云统领刺出的位置恰好是玄改的后心,在千钧一发之际,玄改手中长剑已至身后,“当”一声硬生生地挡住了枪势!   九华允看得一清二楚,几乎能置身其境感觉到玄改的手腕承受这一击造成的麻痹感,紧张地搓了搓手。   崖边的几个人都看得出神,玄罹沉声道:“此子非凡人也。”   他说的自然是玄改。   九华冥微微颔首,眯起眼眸,“这两枪实在可惜了,玄改可不会给他第三招的机会。”   ——九华冥说的没错。   玄改不可能给敌人第三招的机会。   出云统领是何等人,北傲鼎鼎有名的武者,一手镇海枪当世鲜有人能承受,玄改虽然挡下了一击,也不过是手腕发麻的程度而已。   两匹战马同时刹住,调转马头,进行第二次致命交锋!   将领的战马向来套着厚重的盔甲,是为以防敌人袭击坐骑,造成人仰马翻的状况,所以柴意远与玄改的战马皆是百里挑一、身经百战的战士,不仅会看主人眼色行动,甚至能预判战机,完美地配合主人进行战斗!   第二次交锋之前,玄改将右手的剑换至左手。   柴意远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心中得意暗笑,心想任你玄改如何强大,不也难以承受镇海枪的滋味?接下来的一招,绝对让你有来无回!   周遭两军厮杀声震天,却无人敢上前干预两位绝世强者的对战,玄改不顾玄兵节节败退,柴意远毫不担心出云旗会失败退却,两人皆沉浸在巅峰对决之中,精神力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上以及对方身上!   面具隐藏了玄改的表情,看不见一个人的神色,便很容易影响到柴意远的判断,因为喜怒哀乐皆能表现人的内心活动,从而看出此人有多少分量,而在柴意远面前的玄改,是一座山,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他没有表情,他宛若死神。   战马即将错身之际,远在山崖上的三人皆屏住了呼吸——   只见!   黑马突然前蹄一屈,身形下沉!   突发的状况让柴意远登时眼神一变!   这时,玄改身子往前一倾,长剑一出削铁如泥,竟是擦着对方战马的脖子没入了出云统领的盔甲!   柴意远顿觉胸前一阵剧痛,战马已是乱了步伐,仰天哀嚎,鲜血喷涌,染红了视野!   “他出剑好快!”九华允不由得惊呼出声,虚掩颤抖的双唇。   玄罹愕然看向她:“圣公主竟看得清玄改的剑?”   九华冥并不意外,嘴角带着笑意,眼底有赞许的意味,说道:“允的剑法与他相比,还是要逊几分的。”   九华允知道兄长说的是当年在和祚城试剑之事,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学剑才几个月,哪里是你的对手,哪里是玄改的对手?”   只有玄罹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心想:圣公主不是不会武么,何时学了剑?   “统领被杀了!统领被杀了!”   一名玄兵取走出云统领手上□□,将其人头挑于枪尖,放声大笑,示众于前!出云铁骑见状纷纷大惊失色,然而傲楚的出云旗即便失去了统领仍旧越战越勇,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一时间竟将玄兵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正在这个时候,出云旗的副统领策马来到战阵之前,高举旗帜大喊道:“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为柴统领报仇雪恨!”   “为柴统领报仇雪恨!”   战场上回荡着出云骑兵们的怒吼,盛怒之下无懦夫,当此局面更添威势,玄兵见状竟心生惧怕,纷纷退却!   玄罹观占据忧心忡忡,说道:“没想到傲军如此强悍,难怪当年傲王能控制三方。”   再看九华冥和九华允兄妹俩,哪里有一丝担忧的样子,玄罹不禁蹙眉:即便这些玄兵是始派之人,但在这个时候放任他们去死,无疑是削减自己的力量,若玄兵守不住须云关,那么天狩城破将不久矣、   “若你认为已成定局,那么你就错了。”九华冥嘴角微扬,他身上展现出的绝对自信以及傲视天下的气度,令玄罹不得不信服,只好耐心看下去。   场面呈现一面倒的局势,面对如狼似虎的出云铁骑,玄兵惊慌步步后退,那个挑着出云统领人头的小兵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柴意远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伴随着倒下的□□被尘土掩覆。   正当玄兵退出一里之时,人群中唯有一人身形不动,如战役开始之前那般岿然不动,静观场上一切变动。   玄改在他们面前。   玄改独自一人在所有玄兵面前。   出云副统领心知玄改之威,为鼓舞士气第一个迎难而上,怒喝道:“为柴统领纳命来!”   这时,黑色战马迈开蹄子,往前方浩浩荡荡而来的无数出云铁骑飞奔!   与此同时,玄改发出了指令——   “黑凤,展翼!”   一声号令传遍战野,霎时九千玄兵迅速归位,形成凤凰展翅之状,而黑凤凰之喙,正是玄改!   由玄改领阵,九千玄兵恰好是黑凤阵形成的最佳数量,黑凤凰展翅,兵威震撼四方——当这群恣意妄为的土匪玄兵开始选择有规律地作战,终于展现了真正的实力!    ☆、交战之□□叛      玄兵成阵,所向披靡!   当出云副统领觉察到对方阵势大变之后,策马狂奔的出云铁骑已深陷阵中,无路可退!   “众人小心!”   黑凤临身,出云副统领首先要面对的便是玄改。   面对气势十足策马而来的玄改,他没有把握能取胜,但为鼓舞士气,即便一死,也要迎难而上!   出云副统领一声怒喝:“玄改,受死吧!”   长枪闪电般刺出,战马错身之际,玄改身形往后一倒,毫无悬念地躲过了这一击!   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越过出云副统领扬长而去,独留下那人瞠目结舌,宛如受了生平最大的侮辱!   战场上再次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而这一次溃败的一方,却是出云旗!   任凭出云铁骑如何破阵,黑凤阵中九千玄兵依旧紧密相连,不断吞没出云骑兵,一步步逼得对方溃不成军!   谁能想到这些土匪一旦有了纪律,竟变成人间最大的杀器?!   幕后负责此战阵的人,当真人中龙凤!   须云关战役持续了一天一夜,玄兵犹如嗜血的虫兽一般,一点点地腐蚀敌人的血肉,继而慢慢吸食殆尽。于是这上万的出云铁骑终不堪折磨,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战,此战之后,出云旗威名不存!   当黑凤阵成型时,九华冥已经无兴趣观望下去,三人离开了山崖,回到天狩城。   当残余的出云铁骑逃往北边,黑马停下了脚步,马背上的人取下阎罗面具,深邃的目光望着远方。   面具下的脸略显苍白,却拥有惊人的美丽,这位威震天下的玄改,居然是——观风!   此时,玄改的身影消失在风中,只余一匹黑马停留在战场上,最终转身迈开蹄子往天狩城的方向奔去。   九华允跟随兄长在城中府邸落脚,这个时候天已大亮,天狩城百姓繁忙的生活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九华允和夭儿来到街上,听到的皆是关于昨日那场战役的消息。   “那时候我就在战场边上,偷偷观望了一场倾世的战役,莫提有多热血了,搞得我都有点想从军了!”   “玄改啊玄改……果然不负此名!转眼间就将那位骄傲的出云统领斩杀,削下头颅,好快的剑,好狠厉的手法!”   “中域有此名将,还怕他傲楚不成?”   “不错,我们中域人,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当年九华冥对付傲军用了许多不光彩的手法,所以才能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夺回中域,这是历史意义上北傲与鸩国的第一次正面冲突,第一次以实力辗压,第一次赢得如此光彩,往后茶余饭后,成为中域人津津乐道的一件美事。   茶楼角落中,九华允放下一块银石,嘴角带笑与夭儿离开了。   街上热闹的氛围似乎比以往更甚,虽然她们是第一次来天狩城,但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可见对须云关战役的关注,毕竟不久之前所有人都在担忧天狩城被破,如今境地逆转,着实十分欢喜。   夭儿高兴地说:“小姐啊,你说鸩皇是不是真的能统一五华大陆啊?有苍神玄改,鸩国简直是天下无敌啊!”   “不可轻敌。”九华允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微微笑道:“虽说不是所有的战役都能靠武力取胜,傲楚崇武,若非北境智将青黄不接,我们未必能赢得如此漂亮。”   夭儿似懂非懂地问道:“所以还是需要意想不到的谋划?”   九华允微微颔首,忽见人群一阵慌乱,遥遥望去,只见一匹黑马正往这边奔来!   “快、快闪开!”   “谁家的马没拴好?”   “这、这这……这好像是一匹战马?”   “我的天,好像是在战场上见到的那匹!”   那是……玄改的坐骑!   九华允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了那匹马。   漆黑战马颇通人性,在人群中左闪右避,并未造成损害,当经过九华允身前时,夭儿立马将她拉到一旁的胡同内。   “小心啊!”夭儿吓得不轻,忽觉九华允的样子有些奇怪。   九华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匹黑马。   黑马似乎觉察到九华允的视线,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她,接下来一幕更是令人不可思议——   黑马放缓步伐,低垂着脑袋,慢慢踱步到九华允面前,俨然是在对主人示好,夭儿看得呆了,周遭的百姓也都呆住了。   一个不知悉黑马身份的人大声道:“小姑娘!既然是你的马,就拜托你好好拴住,别大白天的放街上惊扰百姓!”   话声刚落,那人收到一群人鄙夷的目光,登时整个人都莫名其妙起来了,无辜地挠着脑袋。   九华允上前轻轻抚摸了下黑马,抬头说道:“很抱歉惊扰了大家,我这就带它离开。”   “圣……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嘘,先把它带走再说,免得吓着了众人。”   九华允和夭儿带着黑马离开,身后的百姓们纷纷猜测这个漂亮的姑娘家与玄改之间的关系,固然不敢小看,目送着她离去。   两人一马行至天狩城东南的细雨亭,细雨亭建在河边,与柳树为伴,灰蒙蒙的天色为此间增添了一种朦胧感,附近水雾略重,大抵是因气候转变、又有河流在的缘故。   “你的主人呢?”九华允抚摸黑马顺滑的鬃毛,轻声问道。   黑马蹭了蹭她的手,仿佛在这个女子身上嗅到熟悉的气息。   夭儿好奇打量这这匹战马,说道:“圣公主,你说这是玄改的战马?这……它怎么会跑到你这儿来啊?”   九华允说道:“原来你不知道,玄改就是义兄啊。”   “藏祁君?”夭儿吓了一跳,“我虽知藏祁君武功高强,可没想到居然能上战场统御万兵……真是太厉害了!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他了!”   夭儿兴奋得双颊通红,心底暗暗盘算着,“藏祁君现在岂不是大英雄、大将军了?以后我可得找他要手印啊!”   九华允笑了笑:“夭儿你现在可是有主的人,就不怕被玄统领知道么?”   “哎呀,你可别说!”夭儿眨眨眼睛,“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仰慕藏祁君多时了,仰慕归仰慕,又不是要嫁给他,嘿嘿……”   不知道为什么,九华允听了之后竟是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两人停步在细雨亭外六十尺处,黑马焦虑地踱来踱去,好像在等什么,九华允似乎晓得马儿的心思,静静地等了一会后,忽然看见细雨亭附近出现一个人影。   身披黑色战甲,英气逼人,面戴阎罗鬼面,诡异莫测——正是玄改。   “哪有人大白天在街边穿成上战场的阵势……”夭儿喃喃道,正欲跑上去与玄改说话时,却被九华允拉住。   九华允的直觉相当敏锐,她感觉到这个男人浑身透着一股寒气,让人感到恐惧。   而玉邀……是个温柔且平易近人的人,跟玄改的性情可谓是天差地别。   之前已经从九华冥那里确认玄改是玉邀所化,但此刻玄改就在前方,给九华允的感觉却与玉邀截然不同——真的是他吗?   “义兄……”九华允轻轻一声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几乎下意识认定那不是玉邀。   若非玉邀,那会是谁?   黑马见到主人到来,兴奋地拔腿奔了过去。   玄改俯身摩挲了下黑马的鬃毛,带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九华允痴痴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竟觉得有些熟悉,仿佛那日竹林月夜惊鸿影,让人一眼难忘。   正当所有人以为须云关战役过后,将是鸩国乘胜追击、掌控战局的时候,却没想到,真正威胁到中域的并非北境,而在西边。   九华允与夭儿回到天狩城府邸中,看到正堂外跪着两排士兵,一个个神情肃穆,气氛相当凝重,似乎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九华允心急如焚踏入正堂,看见玉邀站在九华冥身侧,九华冥正和几个将领在说话。   九华冥看向九华允,招了招手,说道:“西部边防被袭击了。”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仿佛嗅到阴谋的味道。   一件深埋在九华允心底的事情好像就要被揭开……她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在与北境交战的情况下,她认为那是自己的猜测,实际上也几乎确认了,却由于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所以一直没敢说出来。   “青王……反了?”九华允声音略带嘶哑,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此刻苍白的脸色是什么模样。   九华冥一挥手,那几名将领纷纷退了下去,外面的士兵也跟着撤离。   玉邀抱着手,一如既往从容的神态,但是眼底多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   九华冥眯了眯眼,问道:“你当年连故土也舍得弃下,也要保全的那个人,你难道没想到他终有一日会杀我们的人,占领我们的故土?”   说到底,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穆衢。   “你别忘了,玉瑾璇也在那里……”   九华允微微一怔,说道:“哥哥怎么会没觉察呢?他既然决定杀我,必然有争夺天下的意图,难道是我故意隐瞒吗?”   “我是在说玉瑾璇的问题。”九华冥定定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就不担心,他会死么?” ☆、交战之四堰春劫      九华冥问她,你不担心玉瑾璇会死么?   她当然担心,即便她担心,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   而在九华冥眼里,她真正在意的却不是玉瑾璇。   九华允不想辩解,紧紧地抿嘴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的鞋头。   一时间厅堂内无人出声,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九华冥眼神复杂,深深看了九华允一眼,越过她大步朝外走去。   玉邀若有所思地望着九华允,待到九华冥离开,也跟着准备离开。   九华允叫住了玉邀。   “你们要去哪里?”   “瑾璇现在有可能陷入险境,即便冥不去,玉邀也是要去西边一趟。”玉邀转过身,微微倾身仔细看她的表情,浅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想,哥哥不会希望我去。”九华允蹙着眉,脸色不太好,“既然真正的危险在西边,我若随了去,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   玉邀星眸流转,带着揣摩的神色轻声说道:“你若不去,也许无法死心。”   九华允猛然抬头,“义兄!”   “冒昧问一句,圣公主……”玉邀好看的眉略显纠结,“穆衢此人……可杀否?”   九华允一怔,脸色微微苍白,沉声道:“他与我早已没有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关系!”   玉邀愣了愣,说道:“既如此,是我想多了,抱歉。”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九华允难得露出微恼的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失态,语罢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玉邀也只是顾及自己的情绪,如此对待他实在太过失礼。   “不用感到懊恼。”玉邀仿佛看出了九华允的心思,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只是试探性地一问……说起来还是我的不对,不过让你生气当真出乎我所料。嗯……有点可爱。”   他最后那句落在了九华允心里,九华允怔了怔,不知不觉羞红了脸。   “你若想去,便跟着去吧,玄罹会保护你。”玉邀忽然说道,他踱着步子走到外面,看看天看看远处的花草,最后回头看了九华允一眼。   “我要留在此地顾守,北傲随时会发动第二波进攻。”   九华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青王选在这个时候反鸩,必然与傲王达成了协议,西、北两域同时进攻,双管齐下,便是为了分散九华冥的注意力。   “……义兄,多保重。”压下诸多不解的思绪,九华允郑重道别,心中却有小小的失落。   堰春城。   堰春临海,位处中域西边。从前几日开始,城中百姓时不时骚动,据说一场大战正在酝酿,此间迟早会成为战场,于是有钱人家纷纷离开了海边,往内陆避难,而留下来的人只得盼望朝廷的庇护,惶惶度日。   明玉府,一群百姓挤在朱红大门前哭天抢地,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然而明玉府不可逾越的高墙阻住了他们的路,紧闭的大门难以撼动,里面无一人应声。   这座府邸宛如冰冷的大山,静静地看人间哀嚎,无动于衷。   “你们明玉府负责堰春百姓的安危,岂能在这个时候销声匿迹?”   “大战就要打到眼前来了,鸩皇却只顾着北边战况,府主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咱一家老小要是活不了了,就死在这府门前!”   ……   ……   殊不知,明玉府内早已是另外一番风景。   自从玉邀、玉瑾璇相续离开后,府内侍卫已调走大半,只留下顾守此间的人手。此时府内四处弥漫着一股血腥气,竹林小道上、校场上、桥边河里皆是血迹斑斑,明玉府侍卫的尸体四处可见,可谓经历了一番相当惨烈的厮杀,却不见一具敌人的尸体,实在诡异得很。   外头的百姓哭喊震天,府内死气沉沉,高墙与大门将两个世界隔绝开,不知道这些可怜的百姓若见到门后的情景将会作何感想。   ——许是更加绝望罢?   正在这个时候,一行人马来到了明玉府前的这条街上。   “让开!都让开,别在这儿哭个不停了!你们这样子瞎折腾,能有什么用处?”   洛名骂骂咧咧地来到府门前,随行的侍卫们替其开道,百姓们见到穿侍卫服的人情绪更加激动了,洛名只好先想办法安抚他们。   “大家猜得没错,这座城很快就会沦为战场,所以今日本大人带了鸩皇的手令前来疏散城内所有百姓,你们只要按着我们说的去做,必能拥有安全的容身之处!”   百姓们闻言大喜过望,纷纷跪地磕头,嘴里念着:“谢鸩主隆恩!谢鸩主隆恩!”   众人转眼间就散了去,急着回家收拾细软,洛名带来的侍卫们也都前去协助疏散工作,整条街顿时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是洛名,另一个是九华冥。   九华冥身穿一袭黑衣,毫不起眼的打扮,他一直默立在人群外静观这一切,直到人群消失,才来到府门前。   “打开。”九华冥冷冷道。   洛名拔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劈开了明玉府的门锁。   ……   一刻钟之后,两人从明玉府走出,洛名脸色非常差,反观九华冥似乎早就料到了如此变故,从头到尾都寒着脸一言不发。   “鸩……鸩皇,这怎么整啊?”洛名脑海中一幕幕猩红的景象,不禁有些脊背发凉——这个幕后主使不动声色地杀了这么多人,断绝了明玉府对外的所有联系,手段着实厉害!   九华冥目光冰冷,望向远方,沉声道:“他们已经占据这座城了。”   “什、什么?”洛名怔住,不明白九华冥话中之意——堰春若被敌人占据,对方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进城,城中的百姓又怎么会到现在还安全无虞?   九华冥并没有解开洛名的疑惑,径直施展轻功掠向东边。   此时,堰春城西北角一间酒楼内,有人倚着窗栏远眺,淡漠的紫眸将堰春的一切收尽眼底。   指间精致小巧的琉璃盏盛满堰春的名酒,穆衢轻轻抿了一口,醇香入喉,辛辣还甘,他的座位恰好面朝着东面,天光穿过敞开的雕花窗洒落在身上,勾勒出这位西地君王的完美轮廓,那双紫眸却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而在穆衢的对面,阴影之下,一个身形佝偻、其貌不扬的书生缩着手坐在那里,神色略显畏惧,似乎怕这白昼的阳光。   二者一在光,一在暗,仿佛两个极端,在这间偏僻的酒楼内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会面。   书生十分不适应在这种场合与青王接触,毕竟双方眼下正是鸩国的敌人,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别人的地方商榷,很容易走漏消息,进而遭到鸩军的围捕。   “鸾主这般恣意妄为,实在让我等担心,鸩主已经往堰春赶来,我相信他手下的人会更早到。”   穆衢不以为然地笑笑:“先生在担心什么呢?这座堰春城早已是孤王囊中之物,九华冥若来,也只是落入陷阱而已。”   “我确实不知鸾主的自信何来。”书生神情阴郁,“鸾主占据堰春却隐身幕后,不伤堰春子民,不夺城中资源,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屠城方可向鸩主示威,鸾主如此退让实在让我等失望。”   “激怒九华冥没有好处,相信傲王会有明智的选择。”穆衢淡淡道,“击毁一个明玉府就已足够,若将事情做绝,需要有承受麒麟之怒的能为。”   书生不屑地冷笑:“鸾主难不成怕了?”   “孤王确实有点怕呢。”让对方意料不到的是,穆衢竟自然而然地承认了,微笑着说道:“他若不来,孤王可是会感到寂寞的,他若来赴战,那便让他看看刺客之国的厉害。”   此时立于城中最高处的九华冥视线匆匆扫过,仿佛看见了西北角酒楼上的人,穆衢遥遥感应到一股渗人的杀气,不惧反笑,举起琉璃盏对着杀气传来的方向敬了一杯。   九华允与玄罹二人离开天狩城一路往南,途经望都的时候,玄罹特地要求在城中逗留一夜,以便明日精神饱满地赶车,九华允自然没有拒绝。   亥时,九华允打开客栈的窗,却听见下面的庭院有人在说话。   玄罹正站着柳树边,他对面是一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眼熟。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不用管,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必问。”   直到玄罹离开后,九华允才看清那少年的模样,竟是玄络,不禁微微一怔,心里登时了然了一切。   翌日清晨,玄罹和九华允离开后,街头两名世家公子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皆是脸色凝重。   玄络说道:“爹亲所说的那位贵人,应该是圣公主了……”   耿羽说道:“果然是她……所以,瑜妹当真不在了?”   玄络低下头,说道:“你我没想到的事太多了……圣公主也是好心,不希望我们因瑜妹的死而难过吧。”   “最难过的人,应该是圣公主殿下。”    ☆、交战之五盾阵      堰春郊外,鸩军营地内。   主账帐门大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玉瑾璇神情凝重看着桌面上的军事布局图,堰春周围画上一排红色的大叉,表示周遭的守卫皆被青傲联军尽数消灭,当他与海防的士兵退回堰春的时候,堰春早已沦陷,只是对方没有对堰春城进行占据,不知在作何打算。   茫茫的林海围绕着堰春,敌人不知道潜伏在哪一方,派出的探子无一回报,但玉瑾璇相信鸩皇那边必然收到了消息,他现在要做的便是等待。   当九华冥踏入帐门的那一刻,玉瑾璇觉得天地都明亮了,连忙上前行跪礼:“参见鸩皇!”   “免了。”九华冥不耐烦地道,“你们留守此地多久了?可有敌军前来侵扰?”   玉瑾璇如实回答,并问起北边的战事。   九华冥说道:“有玉邀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堰春的情况有些棘手。”   玉瑾璇心一慌,问道:“可是城中百姓出了什么事?”   “百姓无虞,马上就要打仗了,已经交给洛名进行疏散,本皇想现在堰春已是一座空城了。”九华冥目光停留在军事图上,神情渐显专注。   忽然一名小兵匆匆奔来。   “报!”   “何事?”   “三万苍军已抵达东北三里处,即刻便可参战。”   玉瑾璇猛地看向九华冥,只见九华冥转身,大有睥睨天下的气概,鹰眸冷冷一眯,杀气瞬间蔓延!   “辜负本皇的信任,不管是为中域的百姓,还是为允,穆衢……你留不得!”   望着九华冥离去的凛凛身影,玉瑾璇却为他最后的话纠结不已,仿佛觉察鸩皇口中的穆衢与圣公主之间似有千丝万缕、不可言说的关系,顿时内心像有什么搁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堵了起来。   来堰春这一路上九华允心头隐隐不安,纵然玄罹快马加速,待到两人赶至堰春,此时城中已陷入战火。   “再往前便是战场了,随时可能被波及,圣公主你可不能再过去了。”   马车停至城外郊野,九华允急切地下了马车,望向堰春冥火燃烧的盛景,高高的城墙挡住了里面的事物,只能看到不断有浓烟升上天际,整个天空阴霾重重。   “我需要知道战况。”九华允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眉头紧蹙,忽然心头一动,视线又回到那个方向,心想:哥哥正在那里吗?瑾璇正在那里吗?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难道会是……   九华允抬头问道:“来时的路上有无看到什么异状?”   玄罹寻思片刻,说道:“看到不少逃难的百姓,还有侍卫装扮的人在其中。”   九华允点了点头,道:“可能是明玉府的侍卫,城中百姓果然被疏散了,还好没有伤及太多无辜。”   这时,她遥遥一指,指着烽火狼烟的方向,说道:“玄大人,带本宫过去。”   玄罹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这么做,这是鸩皇的命令,鸩皇不希望你接触这场战役。”   “我就知道……”九华允无奈地抿唇,眼底滑过狡黠的笑意,忽道:“玄络是你亲生的?”   玄罹暗暗一惊,不知道圣公主从何得来的消息。   “他当真一点儿也不像你。”九华允上下打量,“本宫与玄络算是旧识,当年流落江夷时曾与他有过照面,本宫正奇怪当年青王下了禁令,玄络怎么这么好运安全离开江夷,原来是你这位黑市市令所安排的一切。”   玄罹脸色微冷,显然有些意外对方居然如此了解这一切,说道:“圣公主想做什么?”   即便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玄罹终究是为人父者,如今被九华允知道这个把柄,不由得小心起来。   “本宫的听力极好,眼力也不差,除了不会武,基本什么都会。”九华允这句话仿佛是一种威胁,她固执地指着那边,说道:“陪本宫过去,不用担心鸩皇会怪罪,此事吾会一力承当,毕竟合作的前提是互利。”   玄罹脸色阴沉地应承了,临行前,九华允提醒道:“带上你的弓箭。”   马车内放着一张弓,以及十几支羽箭,弓是碧穹弓,羽箭为碧银色。   苍神出现时双方人马后退十步,只见一匹白马飞跃过前排士兵的头顶,一匹白色神驹身披银白战甲,马背上的了戴银色面具,一身银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耀眼而夺目!   他就是苍神,在鸩国千万士兵心目中,宛如天日耀芒般的存在!   青王穆衢负手而立,置身于对面的城墙上,俯瞰闯入战局的苍神,紫眸淡漠迷离,嘴角扬起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怎姗姗来迟?”   苍神冷冷道:“吾与躲在后面的家伙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是九华冥。”穆衢面不改色,“若今日来的不是该多好,孤王与傲王约定必取敌方主将项上人头,谁让你来得这么凑巧……”   “别再惺惺作态了!”玉瑾璇看了穆衢一眼,策马来到苍神身边,说道:“苍神,属下为您护持!”   苍神并未言语,策马深入敌阵!   堰春西大街上挤满了士兵,青傲联军与苍军厮杀得十分激烈,苍神之名如雷贯耳,而青兽与北傲两军的配合竟天衣无缝,一时双方势均力敌,战况相持不下!   苍神一路披荆斩棘、横行无阻,敌方大将挡之不及,转眼被玉瑾璇截住,这时苍神已经来到了城墙下,银色面具下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城墙上俯瞰战局的人,这时城门前一排盾兵持着长矛上前,将重盾立成坚不可摧的盾墙,长矛直指前方的白色战马!   “莫再靠近,前方便是绝路!”   城墙上,崔行立于穆衢身后,微凝的目光落在盾阵前的苍神身上,心道:未曾想到,这个如同光芒一样耀眼的男人,竟有如此强烈的杀意,如此可怕的气场……   远在百丈高的城墙之上,崔行的内心仍是忍不住战栗。   这场战役因在发生堰春内,苍军的战阵无法展开,局面一片混乱,一切显然落入了穆衢的算计。   九华允立于堰春高处的塔廊上,冥火无法波及的地方,目光扫视现场,最后落在西边城墙之上的青衣人身上。   “青兽的重盾阵非轻易可破,我们协助哥哥破阵。”九华允若有所思说道。   玄罹眯起眼睛,从这么远的距离难以窥见盾阵的破绽,于是说道:“圣公主,恕属下无能为力。”   九华允头也不回地说道:“本宫自有办法,你只管射箭。”   玄罹怔了怔,心想你一个小丫头又不会武,能有什么办法,便抱着手臂一声不哼地站在一旁,默默挽起碧弓。   盾墙在前,难觅破绽,苍神却未曾心生退却,抡过□□,战马低垂着脑袋,似在蓄势待发!   忽然白色战马一阵嘶鸣,马蹄震天作响,往盾阵疾驰而去!   盾墙后,盾兵们脸色微变,这畜生竟敢径直向盾墙而来,究竟是勇猛,还是愚蠢,但众人皆知苍神的能为,只怕这一冲击,盾阵将难以承受!   “当”一声清脆的巨响炸开,仿佛天地微微一颤,马蹄重若千斤的一击踏在重盾之上,整个盾墙颤了一颤,盾兵闷哼一声,可见承受神驹一蹄,实在耗力!   然而在穆衢眼里,苍神此举不过以卵击石。   他不可能重复如此无聊的举动,以消耗盾兵的气力,只有速战速决,才能赢得这一场的胜利。   “箭雨队。”   穆衢淡淡开口,城墙上突然冒出一行神箭手,纷纷搭弦拉弓,将羽箭瞄准底下闯阵的人!   在须云关之战北傲出云旗曾领教过青兽箭雨队的威力,立盾之后,寸步难行,可见箭雨队的存在多么令人恐惧,如今穆衢调动箭雨队只为针对一人——苍神!   令几万大军望而生畏的箭雨队,若集中在一人的身上,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画面!   穆衢特训的这批神箭手,将命中几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箭势威猛,快捷如风,甚至比暗夜中杀手的刀更快更锋利!   当城墙上密密麻麻一排的神箭手将箭头对准闯阵的银甲战神,远方塔廊上的九华允觉察到了紧逼的危机,双子心意相通,只因九华冥专注于战斗,并未及时发现。   “必须赶紧帮哥哥破阵!”九华允抓住玄罹握弓的手,眯起眼睛,确认方位。   玄罹不禁蹙起眉:“从这么远的地方如何瞄准?就算瞄准盾墙也无济于事,青兽的盾墙,就算天下第一的神箭手也无法穿透。”   “但盾阵会有破绽。”   九华允语气坚定,毫不犹豫地下令:“就是现在,射箭!”   当玄罹的碧银羽箭射出之前,正在带兵抵抗的玉瑾璇觉察到苍神的危险,连忙策马前来,开出一条血路!   “属下为苍神掠阵,请苍神放心破阵!”   苍神闻言,面具下眉头微蹙,对这少年来说此举实在太过凶险,正欲斥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漫天箭雨如流星急掠,带着强大的危险气息临面而来!    ☆、交战之六生死间      上百支来自青兽神箭手的羽箭,如暴雨一样惊天破风而来,这一刻九华冥在想,若是现在面临如此局势的是观风,他会怎么做呢?   无论如何,他必须承认,这位来自西土的青兽之主,确实给了他压迫的感觉。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压迫。   玉瑾璇来到苍神身边,长剑飞旋,瞬间挡下了无数羽箭,同时震得手臂发麻!苍神心知这场战支撑不了多久,于是再次策马而上,手中□□如龙蛇一般旋转刺出,刺向盾阵的缝隙,意图破开一道口子!   重盾成墙,犹如千斤之重,苍神撼动天地的一击,盾墙一阵颤动,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苍神快捷无比地刺出了第二击!   盾墙又是一阵颤动,其后持盾的盾兵感受到强大的内力压迫,嘴角溢出了鲜血!   苍神的意图很明确——只要从一处突破,盾墙将如数瓦解!   然而,穆衢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第二波箭雨,射!”   置身高处的青王冷冷下令,破空箭雨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攻来!   玉瑾璇将剑换至左手,纵身一跃离开马背,迎着箭雨而上,在空中翻旋飞转,长剑以横扫之势砍落无数羽箭,一时间漫天断箭飞落!   然而,在第二波箭雨中夹着一支无声无息、极其诡异的箭,玉瑾璇一时不察,羽箭从其左肩掠过,留下一道血痕,玉瑾璇的剑落在了地上!   苍神稍一分神,正是陷入危险的时候,第二支诡异的箭瞄准了他飞掠而来,正在这个时候——   嗖——!   忽来一支碧银羽箭搅乱了战局,羽箭擦过敌人袭击苍神的箭,没入苍神适才猛打猛击的盾墙缝隙!   突如其来的这一箭,精准无比,速度和力量全然不比青兽神箭手差,但闻一声惨叫,缝隙后的盾兵已中箭而死!   ——盾墙瓦解!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连城墙上的穆衢还没反应过来,苍神似有感应,□□一旋真气爆发,盾墙如同碎了的镜面,遭受苍神迅捷威猛的枪术,盾兵们转眼间就倒下一片!   “拦住他!”   “别让他接近王上!”   “玉瑾璇,去东北一里处,保护圣公主!”苍神留下这句话后,从马背上跃起,施展轻功飞上城墙!   圣公主?   玉瑾璇愣住,望向苍神所说的方向,冥火模糊的楼影中一座六角高塔耸立在风中——原来那一箭,是出自塔上的人!   圣公主怎么会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玉瑾璇不顾肩上的伤,单足一蹬,身子飞腾落在马背上,拉紧缰绳纵马前往!   战局转瞬改变,玄罹根本不知道那一箭何以造成如此大的成效,只知那一箭下去,竟破了重盾砌成的墙,不由得暗暗赞叹这小姑娘的才智。   若非九华冥连番猛击,九华允也无法把握破阵的时机,冥冥中兄妹俩天衣无缝的合作,顿时瓦解了僵局,推翻了穆衢的算计!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九华允脸色有些发白,玄罹立马将她抱起,施展轻功离开了六角高塔。   “往来时的路回去吗?”   “不能,人越少的地方他们越容易得逞,我们去战场!”   战场刀剑无眼,玄罹不明白圣公主为何会做此决定,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往西南方向掠去!   一离开高塔,青兽的刺客马上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他们是谁?”玄罹不禁问道。   九华允目光黯淡,颤着声音说道:“青兽的刺客,天水阁,也有可能是‘影刃’……”   话声刚落,忽来一道凌厉的刀风,直直向两人劈来!   刀风袭来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在两人之间细微的缝隙,玄罹下意识地推开九华允,旋即暗叫不好——对方的目的便是要将他们分开!   面对擅长近攻的刺客,作为远程弓箭手的玄罹十分吃亏,还未看清对方的影子,便被一连串快刀逼得步步后退!随身携带的匕首连连挡下对方的攻击后突然扑了个空,定睛一看,那道黑影已经朝着圣公主掠去!   “小心!”   玄罹大惊,追之已不及,这时只听一声响亮的刀剑相交声,玉瑾璇突然出现,挺身横剑挡住了黑影的一刀!   “瑾璇!”此时此刻,九华允感到十分不安,因为黑影的杀气并非针对自己而来,方才挥出的那一刀……仿佛早已算计到玉瑾璇会出现!   ——他是冲着玉瑾璇来的!   九华允惊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害怕得发抖,她不明白为何会感到如此恐慌,仿佛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玉瑾璇不是这个黑衣人的对手。   玄罹亦不是这个黑衣人的对手。   ——穆衢派出的暗棋,必定是青兽最顶尖的杀手!   “你们,快逃!”九华允大叫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玉瑾璇一怔,玄罹也怔住了,他们听得懂圣公主话中的恐慌,强敌在前,不容分毫恍惚!   而同一时间,黑衣人动作一顿,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九华允一眼。   玄罹施展步法移位向前,意欲带九华允离开,此时黑影反手挥刀,不留痕迹的一刀利落斩下,一声痛呼,鲜血飞溅,玄罹的右手落在了地上!   “玄大人!”九华允惊见惨事,心知黑衣人的目标是自己,于是掉头就跑!   ——居然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他居然在穆衢的麾下!   九华允一路飞奔,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刺客,实在是意料之外!   正当苍神来到城墙上,意图取青王之命时,在无数近侍的保护下,穆衢视若无睹地将注意力放在了远方。   那双淡漠的紫眸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无视敌人来势汹汹的杀意,穆衢手中持着一张弓,一支羽箭。   苍神被拦在外,但尽管人多势众,仍挡不住战神之威,不一会儿就死伤一片!   穆衢面不改色,朝着西北方向,缓缓拉起了弓。   仿佛意识到什么,苍神大吼一声:“穆衢!你敢!”   周围尽是倒下的近侍,或死或伤,四处鲜红,眼看离穆衢还有几步之遥,突然崔行出现在穆衢前面,挡下了苍神的雷霆一击!   “可惜你没带麒麟剑。”崔行剑指苍神,“否则,我很想与你比试一番……鸩皇。”   正在这时,“嗖”一声,羽箭破空而去!   穆衢射出了惊天动地的一箭!   面具下阴戾的双眸微微一缩,他仿佛预见到这一箭造成的后果,霎时怒不可遏:“穆衢,我要你死!”   正当九华允逃离之时,果不其然,黑影立即越过玉瑾璇追了上去,玉瑾璇怎么可能让刺客接近圣公主,于是立即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九华允跑得很急,很急,就像当年在荒境与九华瑜被荒境主人穷追不舍一样,但这一次远没有当年的不安与恐惧,她知道那是谁,清楚对方不会取自己的命,但是落到他手里,她将不会是九华允,她不会再有自由。   实际上九华允没有想这么多,她只希望玉瑾璇能明白她的用意,离那个人远远的,不要因为她卷入危险的境地。   然而状况一波接一波,当听到羽箭袭来的破空声时,九华允脸色剧变!   “圣公主,小心!”   黑影略一踌躇,脚步停顿。   这时玉瑾璇大喊一声,越过黑影来到九华允身边!   那一箭确确实实是射向九华允的,九华允早已做好了承受这一箭的准备——因为它避无可避,非她之力量能改变,射箭之人是一名绝世高手,并且不在玄罹之下!   玄罹曾经射过她一箭,但那一箭并没有射中她的心脏,所以她能被抢救回来,而近在眼前的这一箭……却是瞄准了她的心脏!   电光火石之际,一个身影飞掠而来,迎面挡住了惊雷般掠来的一箭!   咔。   啪。   玉瑾璇的剑断了。   那柄挡住了上百神箭手的箭势,依旧坚韧的宝剑,却因承受了穆衢的箭势,应声而断!   而被宝剑阻挡的箭势似乎分毫没有减弱,直直贯穿了玉瑾璇的胸膛!   九华允错愕,这一幕,仿佛时间凝固。   只余下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玉瑾璇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往后一倒,重重地倒了下去!   九华允连忙上前接住了他,被撞得胸口发疼,只见满目皆是鲜红!   “……”   她颤抖着捂住玉瑾璇胸前的箭伤,温暖的血如泉水一般不断涌出,沾满了她的手,染红了她的衣裙。   “圣公主……对不住……我…不能在陪伴在你身边了……”   九华允觉得有些心痛,仿佛沉睡的诅咒又要开始发作。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年在自己怀中微笑,微笑地渐渐死去,不知道作何反应,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心脏不好,不要为我伤心……”   玉瑾璇又笑了笑。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九华允想起很久之前,在明玉府唤她为阿允的少年,那个时候,在她眼里,他还是个冲动易怒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可靠了呢……   许是觉得再不开口,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了,于是她说道:“你……早该这样叫了。”   她渐渐低下头,颤抖着,默默流泪。   此时他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   可是她听不见。   她已经听不到了。   忽然,九华允顿觉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轮回之一俘虏   堰春一战,城中建筑焚毁过半,战役的最后以青王撤退、鸩国护住了堰春防线为结局,然而在这场战役中,圣公主被掳走、玉瑾璇战死,鸩国方面损失不少,九华冥大怒之下对残留在堰春的敌方弃兵进行赶尽杀绝,堰春城内血流成河!   五王纪197年,麒麟宫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   书房内落了一地的奏折,皆是大臣们上奏关于对付青兽的方案,文武百官无一例外,希望鸩皇放弃救回圣公主的想法,如今圣公主在青王手里,对鸩无疑是一大威胁,只要九华冥愿意为大局着想,主动放弃,那么鸩的威胁将不存。   没有人敢在大殿上提及此事。   鸩皇越是沉静,意味着将来的暴风雨越是猛烈。   洛名颤颤巍巍地走进书房,看到地面一片狼藉,瞄了一眼坐在案前杀气腾腾的沉默身影,不由得脊背发凉,心惊胆战。   “鸩皇……玄罹已在外等候多时了。”洛名小心翼翼地说道。   玄罹在堰春时断了一只手,弓者失去手臂是最大的遗憾,意味着此生再也不能拉弓。不能拉弓的人,对九华冥而言也就没什么用了。   一个字酝酿在喉还未吐出,便听见洛名继续道:“玄罹是来请罪的,他自知没保护好圣公主是死罪,希望鸩皇赐罪。”   九华冥突然就改变了想法,淡淡道:“让玄络来,接他回去养老吧。”   洛名还以为听错了,猛然抬头:“鸩皇不打算治他的罪?”   “治他的罪又有何用,难道能将圣公主换回吗?”   九华冥的语气竟透着一丝疲惫。   “是。”洛名正要退下,又听见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帝师还没有消息吗?”   “这……能派出的探子都派出去了,到现在还无一人回来。”   “行了,你退下吧。”   自须云关一战后,玉邀便失去了联系,同时消失在须云关。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即便是九华冥。   偏偏在这个节眼上他身边同时失去了两人,这教他怎么也无法安心。   但摆在面前的局势,他已无法分心。   穆衢没有杀九华允,这表明九华允暂时是安全的,但北边的局势已经到了不可缓解的地步,傲王随时会攻入须云关,特别是在堰春一战,遭到青王弃战之后,傲王对鸩的攻势愈来愈猛烈,不容其有丝毫喘息的余地!   他必须做出决定。   “传令下去,举兵伐傲!”   此时此刻,九华冥最想杀的人是穆衢,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意妄为的少年了,他是鸩的君王,千万子民的希翼,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将国家天下连累进去。   而且,允也不会希望他那样做。   九华冥行至摆放银面的高架前,将银白面具捧在手中,低声喃喃道:“二妹,你又救了我,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可你说过,我们的命是属于九华氏族,属于中域的子民,活在世上的一日,便不忍见苦难的发生,既不愿负天下,那就唯有负你……”   即使如此,这一次你一定要等到哥哥来接你,别再离开了……   青兽王宫内,北傲的使臣在大殿上胡乱骂了一通,对于青王弃战而逃的行为相当不齿,青兽百官一声不吱,大殿上一片尴尬的气氛。   王座上穆衢一言不发歪头看着地面,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只有站在旁侧的崔行看得出他的主子在发呆,显然没有将北傲使臣的责骂听进去。   贴切地说,他根本没把北傲的人放在眼里。   穆衢抬眸看了看远处殿外的天色,巳时已到,于是站起身,淡淡说了句:“退朝罢。”言毕头也不回地往内殿走去。   北傲使臣被无视,感到羞辱,只得灰溜溜地回傲楚去了。   崔行问道:“如今得罪了北傲,王是有什么打算吗?”   穆衢说道:“傲楚与青兽早已非是君臣关系,既是合作,他们也须承担风险。我青兽不须对他们奴颜婢膝,不予理睬,便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崔行沉默地垂下头。   崔行自是知道穆衢何以能在咄咄逼人的局面下忍受那么长的时间,因为他从小就特别能忍,所以才有今日的作为,经历过阎永安、阎先、以及殷策命之事,只怕他往后都很难相信他人。   “她醒来了吗?”   “应该快了。”   桃苑里下了场小雨,又是一年春至,桃林尚未开花,春雨过后绿意更浓,空气中蔓延着泥土的芳香,透着丝丝凉气,沁人心脾。   九华允嗅着熟悉的气味,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却未能让她感到亲切,反而一种恐慌占据在心头挥之不去,她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欲朝屏风外而去,然而刚下床就险些摔倒。   “你的身子太差了,还是躺着吧。”   那声音淡淡的,不带丝毫感情,九华允抬头望去,窗边站着一道人影,他身穿黑衣,避开天光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果然是你。”九华允有气无力地坐下,脸色愈来愈苍白,“神邈……你为何会选择穆衢?”   她知道以影刃的情报网,神邈必定知道殷策命的真正身份,这也是当年她希望影刃退隐江湖的原因,她不想将影刃卷入这场战争。   神邈说道:“我们是因何而追随契主,契主难道忘了么?”   熟悉的称呼,九华允倒觉得不适应了,苦笑道:“所以你们认定穆衢是值得追随的那个人?”   “正是。”   九华允低下头,一时无言以对。   神邈微微偏着脑袋,问道:“莫非,契主认为九华冥足以担当得起如此重任么?”   九华允眉头微皱,不说话。   “还是说,只是因为那是你哥哥,所以你才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九华允叹了口气,“你仍唤我契主,难道觉得我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吗?”   神邈沉默着,用揣摩的目光打量着她,低声道:“我只认识殷策命……九华允不是我认识的人,称你为契主,不过希望提醒你回忆。”   九华允目光坚定,沉声道:“我……从未忘过。”   可惜你如今只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神邈微微垂眸,神色略显黯然,气氛一下子变得沉寂。   “将我掳来此间,是穆衢的命令吗?”九华允声音微弱,眼神闪烁着不安,“那一箭,难道本来就是为了杀瑾璇而射的?”   神邈没有回答她,淡淡说道:“早朝过后,王便会过来。”   此时九华允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笼上了一层阴霾……   她面无血色,像个毫无生气的人偶,默默地坐在那里,低垂着脑袋,双手交叠在大腿上,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神邈离开了。   穆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穆衢微微笑着,走到九华允身边,轻轻撩起她的一绺细发,说道:“早知道你是个女子,孤王应该向鸩皇求娶你,哪里需要战到如此地步?”   九华允微微一颤,也不看他,说道:“青王莫要开玩笑了,双王终究不能共存,你既有争夺天下的野心,迟早也要与哥哥决一雌雄,不是么?”   穆衢微微颔首,坐在九华允身边,目光望向远处,说道:“若是如此,你希望孤王赢,还是你的哥哥?”   九华允只觉得浑身冰冷,宛如浸在无法呼吸的海水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孤王似乎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用手指绞着她的长发,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当然会选择帮他,就像你当年从孤王这里逃离一样。”   九华允张了张嘴,神情停滞,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你不否认么?”   忽然肩膀一紧,她吃痛地哼了一声,被推倒在榻上,看见穆衢的脸正在上方,他的双臂支撑在她脑袋两侧,他的目光逼迫她对视。   因紧张害怕,九华允的心跳乱了节奏,她无法移开视线,她感觉到对面那双眼睛仿佛藏着愤怒。   穆衢眯起眼睛,轻轻摩挲她的侧脸,说道:“孤王亲手杀了你的未婚夫,你就不怪孤王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将手覆了上去,“你一定很伤心……是不是在记恨着孤王呢?所以,已经不愿意与孤王说话了么?”   “请住手!”九华允甩开他的手,“啪”一声狠狠地甩了穆衢一个耳光!   穆衢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桃林,没有了动作。   九华允拢紧衣襟,颤颤巍巍地从他身下爬起来,离开小筑,向着桃林跑去。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穆衢!   她跑得很急,却没有感觉到累,脚下绊到一块石子,旋即滚落在草坪上,沾了满身的草屑和泥土。   脑袋昏昏沉沉,她躺着看天,没有爬起来的念头。   他问她是不是在伤心,是否在记恨。   其实她早就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与痛苦了。   心也,不会再痛了。    ☆、轮回之二王后的邀约      当年穆衢见此间幽深秀丽,于是将桃苑赐予她作为庇护之地,没想到这个地方今日却成了她的囚笼。   郁郁葱葱的三里桃林之外,是日夜看守的士兵,桃林之内一间幽雅的小筑伴着小桥流水而立,便是她的日常起居之处。   溪流边柳树刚刚抽出新芽,九华允坐在鹅卵石上,将像莲花一样白的双足放入溪水中,双脚来回搅动水流,随意将微乱的发丝拢在肩上,眼神迷离飘忽,好似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小姐,膳食已经准备好了。”灵玉是穆衢安置给她的丫环,手脚利索又勤快,当年在甘霖城曾受命照顾化名殷策命的她,小丫环已经长大,她已经不记得她了,九华允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九华允微微颔首,六神无主地望着水面,有时候她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春寒未过,她薄弱的身子时好时坏,早就经不起折腾了。   灵玉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蹙眉说道:“小姐,怎么能碰水呢?您要泡脚让灵玉去准备热水啊,要是冻坏了身子王上可是会责罚我的。”   九华允被灵玉拉进了屋子里,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仿佛一个人偶一样听话顺从,不知是想事情想得出神,还是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   灵玉对九华允的事十分上心,虽然这位姑娘不知来历,但长得像天仙似的,教人见了心喜,而且王上将人藏在桃苑,一定是相当重视之人。   灵玉想,王上是不是想纳妃子了呢,若是能将小姐服侍好,将来自己也能提早升官吧?   小丫环美滋滋地笑着,一切都落在了九华允眼底。   九华允大抵多少知道一些这丫头的想法,将糕点退至灵玉面前,说道:“吃吧。”   灵玉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小姐,这些是为您准备的,奴婢可不能吃。”   “是总管不让你吃,还是穆衢不让你吃?”九华允单手托着侧脸,漫不经心歪头看她,“既然是我的东西,我请你吃好不好?你若不吃,也别想我吃饭了。”   灵玉感到被威胁了,苦着脸颤巍巍地将糕点塞进嘴里,九华允看着她吃,她吃一个自己也吃一个,当看到小丫头吃得津津有味还惶恐不安的时候,九华允终于高兴地笑了起来。   “小姐,奴婢哪里得罪您了,您这么折腾奴婢。”灵玉欲哭无泪。   “我是想起我妹妹了。”   九华允望向远方,又开始失神,灵玉仿佛了明白了些,于是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有些同情这位好看的姑娘了。   饭后,灵玉收拾碗筷,又看了九华允一眼。   “小姐为何整日都闷闷不乐的呢?”   九华允长而微卷的睫毛如蝶翼颤动,声音几不可闻:“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灵玉不信,说道:“那您应该开心一些啊。”   她靠在椅背上,将脑袋一垫,“也没有什么好开心的,不是么?”   灵玉想了想,道:“人都说知足常乐,小姐吃饱穿暖,有什么不高兴的嘛?”   九华允怔了怔,笑道:“小丫头就是容易满足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若我生在一个平凡人家,也许能像你一样过得快活。”   平凡人家哪有什么快活啊,小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灵玉阴着脸捧着碗筷走了。   九华允回头看那丫头离去的身影,暗暗一叹:无论置身何处,无论何等身份,都有不同的烦恼啊。   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抱歉,王吩咐过不能让殿下离开桃苑。”   灵玉见九华允成日呆在桃苑小筑内,于是提议她到处走走,没想到到了桃苑外围却被几名守卫拦下,灵玉有些惊讶,九华允摊了摊手,说道:“我就说我出不去,你偏不信,我们回去吧。”   灵玉低声说:“王上为什么会将小姐软禁在这里?奴婢明明记得王上很喜欢这个地方,每隔几天就会来这里发呆……”   九华允心头一动,没有说什么,正欲离开之时,却被来人叫住。   “圣公主殿下,你且等一等。”   来的是一对主仆,走在前面的女子妆容精致,身着华服,俨然在宫中拥有不低的地位,故眉宇间流露出倨傲的神态,令人不敢逼视。女子朝着桃苑款款而来,但守在门口的守卫拦住了她。   左右的守卫俯身行礼,说道:“娘娘不该来此地,王特地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接近。”   看九华允懵然的样子,灵玉悄悄在她耳边说道:“这是亓妃娘娘,小姐还是谨慎些为好。”   九华允见那名女子眼中藏锋,看来是个不简单的人,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她是……穆衢的妃子?   九华允眼底滑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亓妃仔细打量了下九华允,淡淡一笑,道:“圣公主果真非凡人也,难怪王会如此看重,倒让妾身自惭形愧了。”   如今以九华允沦为异国人质的身份,即便有人前来奚落也不见得奇怪,然而亓妃却没有奚落她的意思,但字句神态皆藏着锋芒,九华允看不懂这种锋芒。   ——那是名为嫉妒的锋芒。   她自小受父王母后兄长亲族宠爱,得到过世上最好的一切,虽然后来也曾失去过一切,但她心里常常富足,便无从去嫉妒他人。   亓妃从怀中取出一物,面无表情对守卫说道:“今日妾身奉王后之命请圣公主前往清平园一会,你们还不放行么?”   守卫感到为难,道:“可是王的命令……”   亓妃又道:“圣公主一介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儿去?王的命令不过是让你们看好她,你们便随我一道去便是了,圣公主又不会凭空消失,你们何必为此得罪王后呢?”   守卫们觉得有理,只好答应。   清平园位处青兽王宫东北,九华允与灵玉随着亓妃行至清平园,远远就听见竹林间空地上传来的丝竹之声,其音悠扬,涤荡心灵,让人心情舒畅,九华允心想这位王后定是一位喜爱丝竹管弦之人,当下对其有了好感。   透过竹林间隙,九华允看到屏风前的软榻上一个身姿婀娜,面若春花的女子斜倚着,手里拿着一块芙蓉糕,嘴里有节奏地嚼着,好似沉浸在这悠扬动听的曲子中。   ——这位便是青兽的王后,文丞之女危琪琪。   “嗝。”危琪琪看到亓妃,将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人来了吗?那你们都退下吧。”   丝竹声骤然停止,乐师接续离开,亓妃退到危琪琪身后,青兽王后坐了个手势,皮笑肉不笑地对九华允说:“坐吧,圣公主殿下。”   “多谢王后。”九华允俯身一礼,坐在危琪琪的对面。   危琪琪这才定睛看向对面的女子,虽然一身简便的白衣,更衬得她的气质出尘,不禁想起宫中那个面容冰冷、让人难以接近的天师,顿时蹙眉摇了摇头——他们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会突然联想到他呢?   危琪琪有些出神,九华允不知该不该打破沉寂,于是也静静地回视。   亓妃看着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不由得轻轻扯了扯危琪琪的衣袖,低声道:“王后娘娘,别忘了正事……”   “……不用你提醒。”危琪琪突然寒着脸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面前的九华允怔了怔,只见危琪琪冷笑说道:“圣公主,本宫希望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如今只是青兽的一颗棋子,王上带你回来不过是为对鸩造成威胁,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立马将你舍弃!你最好……别有什么侥幸的想法!王上不是那样的人!”   九华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面不改色说道:“王后自有自己的顾虑,但这般干预青王之事,不怕青王责怪么?”   危琪琪微愠道:“休得拿王上来压本宫!这不是王一个人的事,大臣们若是知道王将敌国公主藏在后宫施于荣宠,这还得了?只怕宫里会乱作一团!”   九华允似乎听懂了,沉默半晌,说道:“王后娘娘,我只是一个人质,青王待我如何那是青王的想法,非是我可以左右……你这番话,倒是有怀疑我勾引青王的行为。”   “王是君子作风,你若无意于他,他自然不会强迫你。”危琪琪的火气似乎消去不少,喝了口茶,“话已至此,本宫便明说了吧,若你敢对王动了念头,本宫的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抹杀!”   此话一出,气氛变得沉寂,灵玉吓得抖了抖,再看九华允,哪里有一丝惊慌的样子。   九华允眨了眨眼,看向他处,沉声道:“这确实是王后娘娘该为之事。”   鸩国圣公主气量非常人能及,这番针锋相对,危琪琪倒有些无力以继,于是默默地嚼了一个青枣,将果盘和点心推到九华允面前,问道:“你要不要来点?”   “王后娘娘,她可是我们的敌人啊!”   九华允离开后,亓妃终于忍不住对危琪琪抱怨,只见这位王后只顾着吃吃吃,头也不抬地说:“还能怎样……本宫都说了一有情况就会杀了她,她还敢接近王不成?”   “唔……不过圣公主那样的女子,莫说是王上,本宫见了都忍不住怜惜。当然,你可别说出去。”   “……”    ☆、轮回之三彷徨      在青兽的传统中,雪青是智者之色、尊贵者之色、先知者之色。   “堰春一战后,鸩皇九华冥已进入亢龙有悔的命数,当此时期王上只需多加动作,便有擒龙之机。九华冥一死,真龙命星将重新择主,王何患没有一统五华大陆的机会?”   陋室飘香,袅袅轻烟上升,画屏下两人相对而坐,一者身穿雪青长袍,上印有日月星辰,其人神采出众,天人之姿,非凡夫俗子可比拟;一者天生尊贵之气,眉目清秀,面容如玉,一双紫眸时而清澈时而黯然,时隐时现的淡漠浮现在眼瞳中,仿佛琢磨不透的心思。   穆衢说道:“天师此言,尚是让孤王无法安心,孤王只想知道,除却九华冥,这世间还有无其他人拥有孤王这样的命格?”   “自古王命不曾少。”观风淡淡说道,“若王上欲知将来所要面对的敌人,倒不如将注意力放在九华冥身上,观风所知的鸩皇,并非那么容易被击溃。”   穆衢看着观风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寻思道:“天师曾言九华冥三次死劫皆被圣公主所化解,如今孤王将圣公主拘留在宫内,亦是按照天师吩咐所行,九华冥离开了九华允,难道还逃得过这一次次的逼杀么?”   观风面无表情地道:“这并非当初观风之建议,而是王自行理解。”   “哦?”   “虽然此举可断鸩皇之天运,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   “……这又从何说来?”   观风道:“当年九华冥为了救两个妹妹才强撑着活下去,否则在三次死劫之前,他早该死去,可见他重视亲人超越了自己的性命。若非这股力量支撑着,九华冥也不会隐忍三年,筹备三年,用尽各种手段为亲族夺回中域、占据荒境。”   穆衢目光微闪,“天师的意思是……”   “不错,鸩皇知难而上、遇强则强,即便进入亢龙有悔的命数,亦有可能在逆境中开辟出一条生路,此人实力不可小觑,望王上三思而行。”观风起身,行了一礼,旋即转身离去。   穆衢的指节渐渐收紧,眉头紧蹙,喃喃道:“这就是紫微星照命之人拥有的能为么?”   “崔行。”   “属下在。”   一阵风掠过,崔行转眼间出现在穆衢身后。   穆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说道:“将这封信送到南国,胥主手里。”   崔行一怔,颔首,接信离去。   “腹背受敌,九华冥……你该如何从夹缝中求生呢?”   桌上的青琉杯静静地立在那里,桌边的人已离开。忽的,只见一条裂缝自杯底蔓延,轻微一声响,青琉杯化为碎片。   穆衢回至青鸾宫,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留下了一句话,穆衢微微蹙眉,转身去了桃苑的方向。   桃苑的守卫远远看见青色的身影独自向这边走来,连忙跪下行礼:“参见王!”   穆衢看了眼他们,问道:“为何让王后将人带走?”   守卫们登时诚惶诚恐起来,如实禀告来龙去脉,穆衢听了后一言不发地进了桃苑。   几名守卫望着王离去的方向,纷纷捏了把冷汗。   桃苑走道交错的中央,一座藤椅千秋轻轻来回摇晃着,九华允抱着一本《玄黄图谱》在打瞌睡,其实她根本没睡着,在穆衢接近的时候便已觉察,却没有睁开眼。   她不是很想理睬这个人。   “醒着?”穆衢撩了下九华允鬓边的细发,九华允立即就睁开眼坐了起来,藤椅一阵摇晃,九华允侧头一看,穆衢正坐在身边,紫眸微微眯起,抬头出神地看着枝叶上方的天空。   穆衢没有看她,目光逐渐迷离起来,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孤王说的吗?”   九华允抓着书本的手微微收紧,说道:“王想要听允说什么呢?”   “你去见过王后了?”穆衢转头看向她,“她对你说了什么,是否有刁难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大可对孤王说,孤王会帮助你。”   九华允神色一滞,低声说道:“你我现在是敌对关系,我在宫中不过是一个质子,莫说王后,其他人待我如何我也只能顺从,王又何必说这些安慰我呢?”   穆衢俯身靠近,看着她长而微卷颤动的睫毛,沉声道:“你明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即便敌对,也不能抹去过去的情谊……只要在这宫中,你有何要求,孤王皆能应允你。”   九华允抬头看他,说道:“放我回中域。”   “除此之外。”穆衢目不转睛,不假思索地说道。   她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站了起来就要离开,然而穆衢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往怀里一带,九华允轻叫一声,倒在了他的怀里。   “放手……”藤椅乱晃了下,九华允感到背后的体温,心想这下王后怕是要杀她不可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使劲地掰穆衢围在腰间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有气无力地垂下双臂,耷拉着脑袋。   穆衢的呼吸打在她的耳边,带着几分蛊惑:“别乱动,否则孤王会对你做更加过分的事。”   九华允一怔,耳根稍热,心想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还是说这才是穆衢的本性么?   穆衢笑了起来:“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你向来这么会惹人怜惜,总是在有意无意中露出这种神态……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你……”九华允双颊一红,微恼地说:“我又不是殷策命,殷策命已经死了,他已经被你杀死了!”   穆衢脸色微变,将手臂收紧,声音略冷:“所以,你这次又打算从孤王身边逃走吗?”   我从未想过要逃……   九华允不想说,也不想承认,明知道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只会让穆衢更加痛恨她,心里像是有一种执拗在作怪,想要折磨对方,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穆衢,我曾经……”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穆衢没有听清楚,挨得近了些,结果她却不说话了。   他轻轻拥着她,直到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安静得像个无害的小白兔,他笑得很高兴,最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表情变得失落,一颗心仿佛沉到了深潭,冰冷无比。   “你终究是不属于我的。”   沙场上,千军万马。   银光闪闪的麟甲耀眼而灼目,令人不敢逼视。   她看到哥哥在苍军的最前方,银色面具森然肃穆,不怒自威、如神祇天降的气势笼罩在周身,他是万人传颂的苍神,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   那是她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而在苍神对面,一袭青衣的君王居高临下睥睨天下。   穆衢的脸好像笼上了一层雾,看不清他的表情,无人清楚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一个是敬重的兄长,一个是曾经最信任的恩人,她看着他们针锋相对的画面,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华允从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桃苑小筑内,熟悉的布置让她感到有几分安心,想起之前在千秋上居然就这样在穆衢怀里睡着了,九华允心里有点难受,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小姐,你醒来了?”   灵玉绕过屏风走进来,九华允问道:“发生了什么?”   灵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嘿嘿笑道:“是王送小姐回来的,小姐当时睡着了,想必记不清了,至于发生过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什么也没发生。”九华允头疼地皱皱眉,向小丫环解释道。   “小姐啊,你不知道吗,王上解除了你的禁足,以后会有专门安排的人保护你了,除了出宫之外,小姐你可以到处走走了。”   “……”   对九华允而言,不能回家去哪里都没有意义,就算穆衢解除了她的禁足,在这宫里依旧是笼中鸟,实在不明白穆衢此举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如今两国敌对,出去也是遭人白眼。   九华允抱着膝盖在床上缩作一团,然而自己的丫环一直在旁边怂恿她外出,想来这灵玉跟着自己在桃苑里待太久了,其实真正想出去的是她。   人有时候总喜欢满足别人来满足自己。   九华允拗不过这丫头,只好带着她出了桃苑。   青兽王宫虽不比鸩宫大,但景致布局自有其风格。   历代青王在宫中开设市集,市集设在古街上,名为青衣市集,专供王族游玩,每年节日时便张灯结彩,请来大臣命妇、世家子弟,无论身份贵贱皆相处融洽,热闹氛围与民间相差无几。   九华允与灵玉来到青衣市集,未逢节日,因此市集上人不多,但依旧热闹。   “小姐你看,居然还有卖灯笼的。”灵玉从摊位提起一个做工精致的灯笼,递到九华允手里,九华允仔细端详着,微微出神,一不留神失去了灵玉的踪迹。   她虽然记得回去的路,但灵玉并不记得。   正欲回身去问随行的侍卫时,忽见那几名正向着一人低头行礼,九华允定睛一看,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他怎么在这儿……    ☆、轮回之四再见观风      那人身穿一袭印有日月星辰的雪青色长袍,迎着风走来,脑袋后束发的飘带飞扬,仿佛在风中打架。   年轻男子出尘脱俗的气质、天神般的绝世美颜引得行人纷纷注目赞叹,然而他如同高山上白雪般冰冷的神情让人不敢亲近,又如水中央的紫色莲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九华允认出了他,正是曾经在竹林中救了她的那位男子。   观风微微颔首,越过行礼的侍卫,似乎没有看见九华允,径直向前走去。他仿佛刚好路过这里,动作毫不拖沓,只为目的地而前行,对周围的热闹视若无睹。   九华允看得出神,正欲叫住对方,只为当日出手相救之恩,还未上前便发现有人挡住他面前。   挡在观风面前的是两名王族子弟,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人,于是心生好奇和仰慕,由于这条街上的人皆非是普通人家,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掩不住脸上的猥琐笑容。   观风静静地看着他们,又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若非被对方挡住了路,否则他根本不会理睬他们。   其中一人说道:“诶,我在宫里从没见过你,请问你是哪家的女眷?”   观风微微蹙眉。   另一人说道:“这位姑娘长得可真美啊……本公子在熙春楼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美人,不知姑娘芳名?”   不远处旁观这一切的九华允脸色微微发白,额角狠狠一跳,仿佛预见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谁是姑娘?”   清冷磁性的声音响起,话声未落,观风一个振袖,将左边那人甩了出去!   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那名纨绔子弟倒在珠宝摊上,砸乱了一地的金石珠玉,痛得嗷嗷叫!   “你、你居然是个……!”   “你眼瞎吗?”   紧接着又是一掌,右边那人身子腾空,往后飞起,长嚎一声,结果砸在水果摊上,搞得一身狼狈,一地狼藉!   周围一片沉寂,围观的人纷纷瞠目结舌——还没有人敢在青衣市集如此闹事,这位谪仙般的男子一出手就打伤了两个王族子弟,竟有得罪王族的胆量,难道当真不怕青王治罪?   观风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趁着监市官还没来找麻烦,正欲离去之际,那名倒在珠宝摊的王族公子忽地抓起一块玉镯子,猛地向观风砸去,恶狠狠地道:“你敢对本公子出手,本公子这便告知王上,让王上治你的罪!”   观风轻描淡写地一躲,躲开了玉镯子,却听见右后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转头看到一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倒在地上,艰难地爬起,观风注意到她的额头淌着血。   那名公子好像也知道误伤了人,仗着自身的权势,并未理会闲暇人等,大嚷大叫地让下人扶着离开了。   灵玉吓了一跳,连忙扶地上的人起来,说道:“小姐,你的伤需要赶快处理!”   九华允头晕目眩,捂着额头的手指指缝溢出鲜血,她稳定心神,轻声说:“不用紧张,我没有什么要紧,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了……”   忽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光,九华允抬头看见观风的凑近的脸,不由得一怔。   观风仔细看着她的伤口,扯下发带,说道:“松手,让我替你包扎。”   九华允一时觉得这个人的气息像极了义兄,却又说不出来是何原因,只得乖乖听他摆布,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看到观风的长发完全披落,像丝绸一般柔滑,让人忍不住伸手去触碰……   这个人的头发怎么保养的,竟长得这么好。   “做什么?”观风替她包扎好后,一抬头,看见对方抓着自己的头发,微微蹙眉。   九华允瞬间松手,行了一礼:“多谢公子了。”   观风仔细看了她一会,说道:“你随吾来,伤口需要上药。”   他不记得我了吗?九华允没说什么,跟在观风身后往西而行。   原本九华允以为他是个不常外出的贵族子弟,所以在青衣市集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却没想到这个人竟不是宫内之人。   观风隐居于王宫外的闹市附近的小巷子内,此间在小巷深处,与闹市离得不近,所以相当安静。巷子两边的高墙挡住了阳光,这里有些潮湿阴冷,九华允忍不住打寒颤。   一座木门打开,里面尽是花草泥土的芳香,往内一看发现是个简单的小院子。   灵玉看着守在胡同口的侍从,不明白他们为何不敢进来,而且竟一路随着她们出了宫,一句话也不敢提出。   侍从见灵玉欲随九华允进去,便上前拦住了她,低声说:“你不能进去,等殿下出来吧。”   灵玉却无法让九华允独自跟着一个陌生人呆着,孤男寡女的,出了事怎么办?   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王上器重的人。”   灵玉很快就听话地留下来了。   居室简陋,窗格上一棵常春藤缠绕,勾勒出一幅鬼斧神工的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九华允接过观风递过来的热茶,身子因热茶渐渐暖了起来,登时感到额头的伤又痛了起来,脑袋竟昏昏沉沉了,几乎打不起精神。   “你、你在茶里下了什么?”九华允敏锐地觉察了什么,吃惊地看向桌边的男子。   观风一边从医药匣里翻出一些物事,一边道:“茶无问题,只是这焚香助你安眠。好好歇一会吧,醒来你的伤就好了。”   九华允并未抗拒这股怪异的感觉,不知为什么,看着那道身影,竟是有不少心安,于是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其实那杯茶有麻痹的效果,而屋内的焚香有助于睡眠,观风准备了这一切,便是为了伤者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接受他的治疗,施药过程中即使也不会产生痛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当九华允醒来天色有些暗了,她看了眼室内,那人已不见影,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竟没有任何疼痛,除了淡淡的伤痕,几乎完全好了一样。   “姑娘,你真是多灾多难的体质。”观风从后面走来,端着一碗清粥,置于九华允面前,“你应该饿了,先填填肚子吧。”   九华允没有看那碗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忽问道:“你究竟是谁?”   观风坐在桌边的软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我是观风。”   这个名字似乎听九华冥提过,但她从未过多干预兄长的事,所以并不了解。   让她警觉的是观风的第一句话,好像他很久前就认识她了,看观风的眼神又似乎很了解她,根本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九华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问道:“你和玉邀是什么关系?”   观风低头收拾桌上的物事,听到此话动作一顿,沉声道:“女人的直觉还真是可怕……既然你已有所觉察,不妨告诉你,玉邀是观风,观风也便是玉邀。”   九华允早有心理准备,仍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这不是易容术,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扯了扯观风的脸,却发现是真的,于是一寸寸地按着他的脸骨,想要探究出什么。   观风面无表情地任由她动作,冷冷吐出二字:“捏骨。”   九华允连忙收回了手,看着这个与玉邀性情相反的男子,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们是一个人。   “我不了解捏骨,不如义兄你给我说说?”   观风对这个称呼感到不悦,皱了皱眉,道:“别叫我义兄,玉邀是我,但我不是玉邀。”   这人怎么反复无常的?   九华允再次确认了观风与玉邀的不同。   “观风,你要如何作解释?”   “捏骨容易影响记忆,从而造成性情丕变,持续效果长则数月,短则十日,玉邀虽知道我的存在,但他没有我的记忆,而我是本体,所以能拥有玉邀的所有记忆。”   九华允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这世上真正存在的是观风?”她的语气似带着几分失落。   “你……为什么会在青兽?你不是在为哥哥驻守须云关,怎么会在这里?”   观风淡淡道:“九华冥并不知我在此,我说了……那是玉邀的事,麻烦圣公主将两者分开,莫要将我与那人相提并论。”   九华允心说既然那是你自己,其行动作为肯定也有主体的意识,何以这么强烈地否认自己捏造出来的面目?   “别在我面前耍心思,就算你是九华允,你也瞒不过我。”观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九华允被对方盯着心里发怵,突然有些难过,低声道:“我以为你和哥哥是挚友,你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没想到……你竟是在利用他么?”   观风眸光微微一凛:“利用?”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九华允仿佛看得出他在冷笑,“这世间没有值得我利用的人,我只是给他们一种可能性,无论是九华冥,还是穆衢,以及傲王。”   九华允身子一震:“什么可能?”   此时她看见观风眼底的星光亮了起来,他眼中仿佛藏着一个宇宙,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嘴唇翕动,声音低沉磁性,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一统五华大陆,成为千古第一帝王的可能。”    ☆、轮回之五临劫      九华允觉得很久之前就见过观风,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此次相遇,九华允从观风身上得知了很多事情。   原来当日在竹林中玉邀久去不回,是因为恢复成了观风,所以才没有及时赶回来。   原来观风与九华冥只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但九华允认为那只是观风自己的想法,他们之间的关系绝非这么简单。   观风的话语带着一种魔性的魅惑,让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九华允虽然有所警觉,仍是禁不住被他带着走,神思皆被其气息所吸引。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观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发痴的人,说道:“我有这么好看么?”   九华允不假思索地颔首:“当然有。”   反应过来后她有几分窘迫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观风,你究竟是什么人?”   观风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下九华允的额门,丝丝缕缕的内力透入她脑袋,九华允顿觉灵台一阵清明,不知所措地摸摸额头。   “麻痹造成的后遗症已消失,你可以离开了。”   九华允蹙眉看着他,心想既然观风若是局外者,为何会有玉邀,为何会有玄改?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为哥哥对抗北傲?   “傲王非是天命所归,观风不过是稍微削了下傲楚的气势罢了。”仿佛看出九华允的疑惑,观风如此回应道。   这人还会读心术不成?九华允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看,想要从那双深邃的星眸中看出个究竟。   观风轻轻吐息,似叹气,似隐忍,“不用乱猜,我不会读心术,只是你什么都写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出来。”   九华允却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可不是什么人都像你这般这么懂我的心思的。”   观风眼神微怔,顿觉九华允的笑容有些耀眼。   良久的沉寂过后。   “你的伤已经好了,怎么还不走?”   “堂堂一代天师,东武第一公子,难道要赶我走吗?”   他却不曾见过九华允这样笑,自知这女子是聪明绝顶之人,她忽然笑着来了一句调侃,观风登时心里发毛。   观风微微垂眸,移开了视线,沉声吐出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你在这里,我会心猿意马。”   九华允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顿时再也坐不住了,红着脸匆匆告辞离去,待到走出了胡同口,才反应过来。   这厮是个冷情之人,怎么可能对她有所念想?   那句话分明就是故意将她吓走嘛!   ——这个观风,竟是个无耻的家伙!   灵玉看到九华允气鼓鼓地跑出来,误以为她在里面受了委屈,颤着声音道:“小姐……他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九华允稍微提高了声调,反而让对方更加误会了。   小丫环愤愤不平地说:“那人也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跟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我就知道他私下邀你进去没好事!”   九华允感觉误会大了,尴尬地说:“他真的只是替我上药……你看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居然……恢复得这么快!”灵玉脸红红地睁大了眼睛,“原来那名公子真的是神医啊……”   回到青兽王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途经青鸾宫的时候,九华允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正是穆衢与亓妃,他们身后跟着两排宫女侍卫。    “你去哪里了?”   穆衢径直走向九华允,他眼中映出的人唯有九华允一个,仿佛对其他人视若无睹,这让亓妃相当不满,将警惕的目光投向九华允身上。   九华允低下头,说道:“宫中到处是王的眼线,王问其他人不就知道了。”   亓妃沉声道:“王在问你话,岂有不回答的道理?枉你是一国公主,竟不知礼节。”   穆衢微微蹙眉,道:“圣公主幼时流落在外,自是随性了些。”   这句话仿佛在维护她,但九华允却没有领情,说道:“亓妃娘娘言重了,这又不是我的国土,哪里是什么公主?九华允只是一个质子罢了。”   语毕行了一礼,也不顾亓妃的脸色和穆衢的反应,径直绕过他们。   可在经过穆衢身边的时候,穆衢伸手拉住了她,九华允诧异地转过身,额前的刘海被他的手轻轻撩开,穆衢目光微凝,说道:“果然是天师的手法,想来你现在应无碍了。”   九华允很奇怪穆衢是怎么看出来的,穆衢只是笑了笑,也不介意她出宫的事,安慰几句便离开了。   此后青兽王宫流传着青王与圣公主的风言风语,每个人都在猜测二者之间的关系,何况圣公主那般貌若天仙的女子本就让人浮想联翩,青王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要对一位身为质子的公主下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瞧瞧,这些满脑子下作想法的男人干的什么好事!”   清平园内,无心赏乐的王后气得踱来踱去,手中的苹果啃得咔咔作响,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们当真无事可做?整日散播谣言,污蔑那个圣公主也就算了,怎么连王上也敢那样议论?简直在败坏王上的声誉!”   一旁的亓妃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后娘娘,即使是谣言,也该有个出处,实不相瞒,其实臣妾当时恰好在场……”   亓妃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景说与危琪琪,理所当然地添油加醋了一把,表示王在人前与圣公主如何亲密,圣公主又是如何与王撒娇……   “停!”危琪琪听不下去,咬牙切齿地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   “这丫头真是不教训不行!本宫还以为她是个明事理的淑女,没想到竟敢跟王上眉来眼去!”   亓妃观察王后的脸色,提醒道:“还记得王后娘娘那日说……”   危琪琪站了起来,脸色阴沉,低声道:“找几个人来,将她掳走,扔进土匪窝里,看她还怎么勾引王上!”   亓妃露出得意的笑容:“还是王后娘娘手段高明!”   除了被观风带出宫那一次,往后的日子九华允再也没出过王宫,她在宫中消息封闭,很难得知中域那边的战况,也不知哥哥打到北境了没有。   鸩国想要彻底击败傲楚,不可能永远守在中域,必须对北境进攻。穆衢清楚这一点,利用九华冥的弱点,并挑起战火,便是为了借其手灭傲楚。   九华冥不敢动青兽,唯有专心对付北境的敌人,穆衢在其中施压,令傲王将怒火转移到九华冥身上,于是一场持续六个月的战争开始了。   清风徐来,窗外九华允正在案上写字,灵玉凑过来一看,正是“平安”二字。   她将纸张折成一个三角,塞进腰封内。   这是为兄长祈求的平安,却非是为自己。   忽然,窗前一阵怪异的风掠过,九华允觉察了什么,站起身往窗外探看,提高声调喊道:“神邈,是你吗?”   没过多久,神邈出现在九华允身侧。他已经进来了。   “你有什么事情?”   九华允看着神邈从始至终淡淡的眼神,问道:“是青王命你来监视我的?”   神邈眉头微蹙,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问道:“近来王有没有来过?”   九华允如实回答:“青王偶尔会来。”   神邈表情明显一顿,又问:“他可有对你做过什么?”   “什么?”这话问得九华允一懵。   “……没什么。”神邈身影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奇怪,神邈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   “难道是隐瞒了我什么吗?”九华允怀着心思走出小筑,翘首顾盼,迟迟不见灵玉归来的身影。桃苑里就只安排了灵玉一名侍女,所有采办都是经她之手,今日恰好是灵玉外出采办的日子,却迟迟不归,九华允心头有些不安。   这时,透过桃林间隙,九华允远远看到一个宫女打扮的身影在林中穿行,看身形与灵玉几分相似,九华允等了一会,灵玉却没有过来,而是停在了一棵桃树后。   九华允注意到灵玉没有挎篮子,既然外出采办,怎么可能空手而回呢?于是好奇地走了过去。   “灵玉,你在做什么?”   九华允走近那棵桃树,绕到后面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煞白!   入目尽是一片鲜红,灵玉眼睛死死地睁着,胸口插了一把刀,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显然刚死去不久!   是谁……杀了她?   正当宫中流言传到了青王耳中,青王难得生气,盛怒之下将那些人都惩治了一遍,一个个叫到书房里骂了一通。   “什么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你们难道不懂?圣公主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此造谣毁她清誉,难道你们就高兴了?”   “就算她是质子,就算鸩与青兽敌对,九华允即便不是公主,也是一个无辜的女子,你们的想法与那些土匪有什么不同?”   “你们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孤王也敢污蔑。”   跪在底下的造谣者纷纷诚惶诚恐,不敢抬头,待到训话完毕,才灰溜溜地逃也似的出了书房。   穆衢觉得有些头痛,正欲趴下小憩的时候,外头传来崔行的声音。   “不好了,王上,圣公主失踪了!”    ☆、轮回之六遇难      自己的侍女无声无息惨死在树后,这极其不寻常的状况使九华允万分警觉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哀痛,立马掉头逃离了现场!   ——这仿佛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   当九华允看到灵玉死状时,便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她,空气中有危险的气息——对方并未离开!   “神邈!你在哪儿!救救我!”九华允以为神邈就在附近,于是大声呼喊,往小筑的方向奔去!   然,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神邈说了谎。   他早已离开,并未在暗中监视她。   她匆忙奔跑,实在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危险的气息飞速逼近,面对会武之人,九华允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只觉后颈一阵剧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观风从东街的集市走来,手里提着一份新买的药材,无视周围姑娘家投来的爱慕眼神,径直向西走去。   “啪”一声,一个青枣砸在观风身上,然后落在地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观风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的青枣,然后看向和祚城的姑娘们,她们一个个看到观风往这边看来,纷纷羞涩地用手帕掩脸。   少女的面容浮上红晕,犹如春花烂漫般美好得令人心动。   但那一张张普遍的面目,却没有观风想见的人。   这世上的人大多都相同,值得他真正在意的人少之又少,那对双子却是例外。   观风没有捡起青枣,径自跨过它向前走去。   ——若这些姑娘下次投个苹果,岂不是要砸死我?   观风很无聊地想着。   在经过十字街之时,一辆马车自西边驶来,观风恰好抬头,淡漠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心脏莫名地沉沉一跳。   他觉得这辆马车有几分古怪。   窗门紧闭,丝毫不透风,看马匹轻快的脚步,并不像运载货物,若里面有人,紧闭门窗必有端倪。   更让观风在意的是,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与躁动。   于是他决定跟随上去进行观察。   马车一路往东,出了和祚城,往人烟稀少的地方驶来去。   行驶途中,周遭的草木越来越茂盛,过了三刻钟后,马车行至一条山道,山道接着官道,此地正是劫匪常出没的地带,这辆马车并无守卫护送,坦然无惧地前行着,看车夫的模样,似乎与山上的土匪有所关系。   又过了半刻钟,果不其然,马车停在了山寨门口。   守在寨门外的两名土匪提刀走上前来,其中一人问:“你是谁?怎么敢闯流沙寨?干什么来的!”   马夫答道:“有人拜托我给山大王送姑娘来的。”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快让老子瞧瞧!”   车门打开,一个面容精致、身段柔弱的女子横躺在内,眼角有泪光闪烁,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在做噩梦。   两名土匪看得瞪直了眼,口水直流。   “这小娘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怎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另一人道:“你还刚来不久不懂这些!都是宫里那些贵人使用的手段,看谁不满就将人送来这里糟蹋,即使不死也多半疯了,对她们好处多得很!”   “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将人送去老大那里,肯定能得一笔奖赏!嘿嘿……”   车内,九华允昏昏沉沉之际听见这些话,眉心微微蹙起,却无力地再度沉睡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当她真正清醒的时候,自身正处于一个阴暗封闭的空间,鼻尖萦绕着潮湿腐朽的气息,似乎是一间地下室,周遭摆放了许多杂物,有微弱的光从顶上的缝隙透入,看来是一间地窖。   双手被反剪扔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此时此刻九华允心中感到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片空荡荡的感觉,茫然而疲惫。   ——到头来,她还是逃不掉任人宰割的命运么?   既然早已习惯,既然已活到了现在,越是陷入险境,她越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机会,不仅自己如此,九华冥亦然。所以九华允根本不担心哥哥会战败,只要他们仍活在世上,相隔千里都会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靠着墙壁的脑袋忽然磕到了什么,九华允神色一凛,挣扎着坐起身。   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直觉,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往墙边挪动,因双手被绑,只好用侧脸去蹭墙上那块令人难以觉察的凸起——仿佛是机关的一部分。   九华允没有触动它,用脑袋轻撞墙面,仔细听着传来的回音,不出所料——地窖之内暗藏着某种机关。   她仰脸眯起眼去观察那道光,微弱的光线足以让她判断地窖深浅,将机关设置在这里边的作用已一目了然——这是一个陷阱。   寨子里的人不过一些打家劫舍的土匪,他们并不会拥有精巧的机关设计,所以地窖内的机关其实十分简单,但足够应付闯入之人。   经过之前在寨门外迷迷糊糊听到的对话,九华允几乎可以确认是宫中的人将她送来此地,甚至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   穆衢还来得及救她吗?   九华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觉得很多事都无所谓了,渐渐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中,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你做什么?竟敢闯进来!”   “可恶,拦住他!”   乱七八糟的打斗声从顶上传来,九华允猛地睁开眼,完全没想到最先进入地窖的竟是这个人!   地窖的门被破开,一道雪白的身影如神祇天降,落在地窖的地面。   观风一眼就看到角落的九华允,大步向她走来,然而九华允脸色剧变,大喊道:“别过来!此地有机关!”   登时天地一阵颤动,观风眉头微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身形微微一顿,瞬间向这边掠了过来!   为什么……   九华允被观风抱住的那一刹那,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目轰鸣的地震声让她感官麻痹,只记得那人扑过来护着她的那一幕……   地窖内是坍塌陷阱,在机关开启状态下一旦外面的人闯入,将会陷入地底。   山贼头子将她安置于此,就是不希望其他人敢碰她,说白了就是想独自占据,所以才有了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两人陷入地底的时候,观风将九华允护在身下,抵御着不断落下的碎石。纵然他内力深厚,陷入如此深的地方也会遍体鳞伤,尽管如此,观风仍义无反顾地护着她。   地窖下方似乎是个很大的空间,九华允记得混乱中他们从高处落下,好一会才着地,观风抱着她闪避落石,直至天地恢复平静,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们二人皆穿着一身白衣,此时身上落满了灰,皆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但绝境之中没有人在意外表,适才经历了一场死劫,九华允心里有些后怕。   山洞中萤石的光相当微弱,观风借着光张望的时候,九华允发现他背上一道道血痕,许是落下来时为护她而被落石划伤,九华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我们去那边吧。”九华允指着一个方向,“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那边有一个水潭。”   观风回头看她,眼底流露微微诧异的神色,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嗅出来的。”   二人打算在水潭边暂时歇息,再寻找出口。   观风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准备运功调息。   九华允跪在观风身后,伸手轻触他背上的血痕,发现观风这套白袍并没有被划破,落石隔着几层薄布割破了他的肌肤,深入血肉,衣袍依旧完好无缺。   “这是件战衣吧?”她颤着声说道。   观风“嗯”了一声,没有说出其来处,也没有告知九华允自己的经历,在九华允眼里,他穿着战衣逛集市也不见得有多稀奇。   一般战衣配战甲,战甲不易穿透,战衣不易划破,而观风身上这件,有点像苍神所穿的战衣。   九华允蹙眉心道:难不成他们关系好到共穿一件衣衫的地步了?   观风微微回头,道:“这是另外一件。”   心思又被看穿,九华允微红着脸低下头,沉声道:“脱下吧。”   观风神情一滞。   这下九华允更加不好意思了,解释道:“我要替你清洗下伤口……”   观风怔了怔,面无表情地开始解腰带。   衣衫褪到一半时,观风迟疑了下,问道:“男女授受不亲,让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事,是不是不太好?”   九华允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把扯下他脱了一半的外袍,面无表情说道:“本公主不在意这些!”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观风□□着上半身,九华允虽是专心帮他处理着伤口,但无法不注意到这个男子完美的线条,不禁有些头脑发晕,只好强迫自己稳定心神。   还好划伤不深,伤口清洗了后,观风回头递给她一瓶金疮药,道:“麻烦圣公主了。”   九华允没有抬头,接过药点点头,发现观风正在盯着她看。   “圣公主,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轮回之七着魔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九华允咳得实在很故意,简直在掩饰自己的心虚,观风皱了皱眉,没有再看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其实你不用这样,我懂你现在的心情。”   “你、你懂?”九华允仿佛被噎到一样,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   观风重新阖上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男女之间本就存在吸引力,你会止不住幻想也是正常的。”   幻想?幻想什么!!九华允有点崩溃,观风如此直白说中她的心思,而且还是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让人恨不得打碎这块冰块脸!   “少自作多情了……我对你实在没兴趣。”九华允压低声音喃喃道。   观风眉头一挑,道:“圣公主在说什么?”   九华允手一抖戳了下他的伤口。   观风吃痛地皱眉,觉察到对方报复似的情绪,忽然转过身抓住了那只罪魁祸首的手,九华允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睁大眼睛看他,观风俯身逼视,沉声道:“真是口是心非……你若不感兴趣,何以如此紧张?”   这一刻,九华允觉得好生委屈。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失了分寸,她偶尔也会对九华冥撒娇,因为那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才让她毫无负担,但是面前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一句义兄,就真的将他当做哥哥了吗?可是现在的他已不是玉邀,他恢复了观风的身份,就只会是观风,观风并不认她这个义妹,而玉邀也是一口一个圣公主,若非九华冥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毫无情分可言……可为什么,在他身边却感到这么依赖呢?   观风看着她水雾朦胧的双眼,微脏的小脸竟也有几分可爱,九华允本就是世间才貌出众的女子,她的美在于时不时流露出的妩媚柔弱,纵然才智惊人却从不锋芒毕露,这样的女子,实在惹人怜惜。   那双眼睛就要令观风深陷进去,九华允甜美的声音微哑着说:“这可不公平,你既说男女间互有吸引力,难道你就不曾对我抱有幻想?是九华允不够美么?还是你眼光太高?”   “……这真是在胡说八道。”观风强压着心头忽生的冲动,逼迫自己移开视线,泄了气似的扶着额头闭目沉思,这句话好像在说自己,又仿佛在说对方。   九华允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了,连忙扭头看向他处,说道:“穿好衣服再面对我,你这个样子真是不知恬耻。”   不知恬耻……   观风立马抓过地上的衣物,三两下就穿好将腰带系紧,恢复了面无表情:“圣公主,十分抱歉,是观风唐突了。”   这人好像生气了?九华允小心翼翼观察他的侧脸,除了长得好看之外根本没什么表情,宛如一尊雕像。   我可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九华允撇着嘴在心里说道。   可惜这个时候,观风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观风,我想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很长,圣公主若要听,那得听上三天三夜。”   听个三天三夜又何妨呢?况且她本来就喜欢听故事,而且是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   但她知道观风不可能让她在这里逗留太久,穆衢也终会找上来的,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两人毫无睡意,肩并着肩看那面沉静的水潭。   “我以为玉瑾璇死后,你会很伤心。”   突然提及玉瑾璇,九华允心情有点失落,眉宇间只余平静与淡漠,对这一切似乎早已看开。   “瑾璇的事,我很遗憾。”九华允低声说,“早知道和我在一起会遭遇死劫,当初我就应该坚决拒绝这门亲事。”   观风沉默片刻,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说,“你的心脏已经不会再痛了么?”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九华允眼神茫然,低着头看衣摆上的尘土,说道:“大概经历了这么多已经习惯了,身边总是有人死去,渐渐的也就麻木了……”   她所说的不过是想排斥悲痛这种情绪,九华允十分清楚,死了的人永远也回不来,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所以悲痛就变得毫无意义,悔恨依旧是悔恨。   观风轻声说道:“人不可能会麻木,何况像你这般善良的人。你认为自己已经麻木,实际上那只是对自己的麻木,却非是对这个世间的麻木。”   九华允似懂非懂,迷离的眸子望向身侧的人,仿佛多了一丝光彩。   ……   “观风,你没有什么亲人么?”   九华允将裸着的双足放入水潭中,冰冷的水冻得她浑身发冷,但她并不排斥这种感觉,默默忍受,因为阴极生阳的道理,她希望通过磨练让自己薄弱的身子好一些。   观风正在打坐,一丝丝热气透过战衣氤氲成薄薄的雾,他双目紧闭,听到九华允的问话,缓缓道:“记不清了。”   九华允也没打算从观风那里知道些什么,这个神秘的男子总是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他不会轻易对人暴露自己的过往,也许他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谜。   成为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人,自此将自身与外界隔绝,这需要多么坚定的信念与忍受孤独的   能力,同时他是一个自由的人。   九华允却不管这些。   不管观风身上有多少谜题,不管他多么不愿意让人了解自己,好吧,她不去打扰他,也不去干预他的事情,谁说隔着一道鸿沟就不能做朋友了呢?   她只希望他们能像平常人一样,交流自己的爱好,谈论喜爱谈论的事情,朋友本就不需要任何负担,只要随心所欲。   “若有一日我成为了你,也许能过得快活一些。”九华允回眸冲他微微一笑。   观风微睁着眼,问她:“圣公主认为观风是怎样的人?”   九华允看着没过脚踝的水,“至少,你是自由的。”   观风沉默。   他清楚九华允一直过得不快活,为亲族,为手足,她做过许多牺牲,甚至为此失去了清白……观风不明白,何以一个弱女子,心中竟有如此宝贵的牺牲与贡献之精神?这一刻他看着九华允眸底的光,顿时明白了,她太爱她的亲人手足,以及对故土的深切思念,足以成就一个坚强的人。   即使绝望,仍旧深爱,那般浓烈的感情,他不曾有过,那般坚定的信念,他却深有体会。   九华允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   观风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才会屡次出手救她性命。   直至今日,促膝而谈,他才真正了解这名女子的独特之处。   她与九华冥各有不同,生为双子,却是天差地别的性格,她的隐忍,她的温柔善良,无不包含着对这世间的喜爱,有些人生来受尽磨难而厌世,有些人为复仇不惜堕入无间,茫茫红尘中,总有这么一些人,即便遍体鳞伤,心中仍旧怀着渡世大愿,他们心中永远住着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   世间千千万万人,三两闪光,足以照亮大千世界,而他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印证这些人……   当真,仅此而已吗?   忽地,观风脸色一变,浑身微微颤抖起来,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似乎正在极力隐忍着体内的痛苦,脸色愈来愈苍白!   九华允正欲与观风说些什么,转头一看吓了一跳,问道:“观风……你、你可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听到这四字,观风不由得心头一凛,修炼无尘道至今,从未出现这种情况,只觉得一股真气在体内乱窜,却又不得泄出之法,折磨得五脏六腑如火烧般疼痛,一旦意图以内力压制,真气躁动得更加厉害!   九华允把上他的脉,寻思道:“这样的功法我从未见过,不过我却知疏导之法,你需稳定心神下来……”   九华允心里很慌,因为她知道依照观风这种情况,真正的解决方法便是交合渡气,她不可能帮他,但又不忍见他受此折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以前怎么解决的?”她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正想着话已脱口而出。   无尘道修炼者需无情绝情,内心若有所松动便会造成走火入魔的后果,轻则经脉损伤,重则有性命之忧。   “观风……还是第一次……”观风的表情十分痛苦,轻咳几声,嘴角溢出鲜红,九华允急忙用手帕上前替他擦拭,观风立即别过头,说道:“别管我,你快离开……我怕我忍受不住……”   九华允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手,说道:“可是,你可能会死……”   “我还没那么容易……咳咳、咳!”话未毕,观风咳得越来越厉害,一口鲜血喷在地面!   “唉……”   忽闻一声轻叹,九华允含着泪捧起他的脸,略带红晕的面容有不忍和纠结的情绪,轻声说:“这种事,我又不是第一次……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救我性命的恩人,就当作是报答……不必感到任何压力。”   她轻轻吻上他微微颤抖的苍白双唇,他睁着眼看她眼角的泪,想要推开,却又无法推开,他觉得她既已做到这地步,若是推开反而会对她造成伤害,控制不住地将人紧紧拥进怀里,仿佛要融入自己体内,忘情地吮吸着她唇齿间甘甜的汁液…… ☆、轮回之八桃花节      仿佛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黑暗中观风睁着双眼,看着上方无尽的虚无,这片挡住了星空的山壁让他茫茫然不知所措,唯独偎依在身畔的温存如此的真实。   扑通扑通。   在一片静寂中心跳显得无比清晰,天地间宛如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局促不安,从未有过的慌乱,却不知作何反应。   九华允在身侧已沉沉睡去,两人衣衫凌乱,发丝纠缠在一起,这副场面可以想象得到坊间小说里任何情意旖旎的情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九华冥见了这般景象,不知会做何感想。   想起躺在身边女子的兄长,观风顿觉脊背发凉,对九华冥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观风缓缓地坐起身,看向九华允因汗水而纠结的细发,不禁伸手撩开,不经意间瞥见她白皙的胴体,于是默默地替她将衣裳系好。   他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人,难以压抑心头的悸动。   观风很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走火入魔,也是因为这个女子的缘故,原来她是他的劫么?   “你会后悔吗?”观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   “我不想打扰你”   “若是让你难受,倒不如让我一人承受着。”   他意识到这份无法回应、不能允许的感情在慢慢滋生时,内心犹豫了片刻,将怀里一颗药丹塞进了九华允嘴里。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不断在颤抖。   “纵然我救过你,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报恩啊。”观风眉头微蹙,旋即恢复了往日冰冷的模样,俯下身将女子抱起,准备离开此地。   “王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后宫内,危琪琪正面临着一场灾难。   入宫以来,她从未见过穆衢脸色如此阴沉的时候,穆衢相当生气,还是第一次如此气愤,可想而知那个圣公主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危琪琪跪在地上,周围的宫女侍卫一个个都不敢哼声,连亓妃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独留她一个面对青王山雨欲来的脸色。   危琪琪心想:王上办事还真是利索,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她头上来了……   穆衢寒着脸俯视地上的人,冷冷道:“王后难道不该给孤王一个解释么?”   危琪琪咬咬牙,说道:“臣妾是为了王上好,省得宫里风言风语,坏了王上的名声!”   “固然有道理,可你做事怎么不经脑子,圣公主是孤王掳来的质子,你将她害死,孤王拿什么筹码与鸩皇谈?”穆衢的声音越来越冷,紫眸微微眯起,闪着危险的光。   危琪琪身子一震,哭了起来,“王上……臣妾没打算杀她啊!只不过让人吓吓她而已,谁知道会有人急着去救她?这下好了…这个时候两个人差不多葬身山洞里了……”   “你说什么?!”穆衢猛地站起,抓起危琪琪的衣襟,危琪琪吓得不轻,眼神闪躲,正在这时崔行的身影出现在穆衢身侧。   崔行道:“王,圣公主已经被安全送回来了。”   穆衢放开危琪琪,将她推开,急切地问:“被谁所救?有没有受伤?”   “圣公主无事,将人送来的是……”   崔行快速在穆衢耳边说了二字,穆衢闻言一怔,顿时安心下来,喃喃道:“既然是他出手,孤王便放心了。可是,为何他会知道圣公主遇难之事……”   危琪琪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躲过了一劫,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旋即收到穆衢冰冷的目光——   “王后还请呆在寝宫中吧,等王后抄完一千遍女诫的时候,再来见孤王吧。”   一千遍!!危琪琪顿觉双腿无力,瘫软在地上,宫女们吓得连忙上前扶住她,场面一片混乱。   穆衢压根不想见到后宫中乱七八糟的事,甩袖离去。   远处,躲在竹林中的亓妃看着这一切,内心十分不悦,指甲在掌心印出痕迹。   危琪琪始终是个无法真正心狠、不能成事的人,居然让九华允活着回来,难道她真不怕王上被抢走的那一日吗?!   可恶,既然王后不能成事,那便只好我亲自来了……   亓妃冷冷一笑,眼底滑过阴狠之色,转身消失在竹林中。   随着时间流逝,她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九华允醒来已经在桃苑小筑之内,身上已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嘴里淡淡的血腥味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确认了下自己没有受伤,这似乎不是自己的血,为什么嘴里会有这种味道?   “小姐,你醒来了?”   进来的是一名看起来乖巧伶俐的侍女,和灵玉有几分相似,九华允想起死在树下的那个小丫环,心头笼上了一层阴霾。   宫廷中暗地争斗,悄无声息就取走一个人的性命,王族之人比想象中还要冷血。   九华允向新来的侍女提起灵玉。   新来的侍女名唤芜玉,不知是不是有人特意如此,找来了一位名字相似外貌相似的丫头照顾她,可是死去的人能够替代吗?九华允心生失落与无奈。   芜玉说道:“小姐不用担心,王上赏了一大笔钱财安抚灵玉的家属,他们往后再也不用辛苦忙活,可以过一辈子富足的日子了。”   九华允怔怔地点点头,神情恍惚地在芜玉的服侍下穿戴整齐,走出了桃苑小筑。   桃花渐渐到了盛放的日子,而她在这宫中,已迎来了第三个月。   心头这股失落不知从何而来,想起惨死的小侍女,想起远方烽火中的兄长,想起中域的故土家乡,她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法填满心中的思念,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芜玉,我记得那日被送进山寨后,好像有人来救过我,那人究竟是……”   芜玉睁大眼睛,说道:“救小姐的是王上啊,您不知道,王上为了此事将王后禁足,也算是给小姐一个交代吧。”   “这……”九华允眉头微蹙,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记忆中模模糊糊有一个身影,那人身穿一袭白衣,而穆衢从来喜着青衣,九华允无法两两人联想到一起。   “咦,小姐,那不是王上吗?”随着芜玉一声轻呼,一道青色的人影穿过才绽放不久的桃花,缓缓来至她们身前。   九华允和芜玉都看得有些呆了,年轻的君王从容不迫,气质儒雅,穆衢今日的装扮却非是一位国君的装扮,犹如轻袍缓带的世家公子,又如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九华允看着他走来,看着那双紫眸里噙着的盈盈笑意,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穆衢。   王上可真好看啊……芜玉立马回过神,俯身行礼:“参见王上。奴婢这就退下。”侍女很识趣地离开了。   穆衢手里拿着一棵桃枝,笑着将桃枝递到九华允手里,说道:“你受了惊吓,今日青衣市集正热闹,陪我去逛逛吧。”   他并不自称孤王,而是用了最亲近的“我”,九华允心头微动,却道:“陪王上的不该是王上的妃子么?九华允身为一介质子,何德何能……”   穆衢没让她讲话说完,用左手五指轻轻圈着她的右腕,紫眸有清澈的笑意:“我不喜欢和那些妃子玩,我更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就当作是陪朋友,你就陪陪我不好么?”   九华允想抽出手,被穆衢最后一句话止住,只好答应下来。   青衣市集人来人往,在这里不会因身份地位而被恭维或歧视,之前在市集里调戏观风的两名王族子弟被穆衢下了禁令,往后再也不能进入市集,更让不少人怀疑那名美男子的身份,此事已被穆衢压下,并无引起多少风波。   穆衢明白事理、是非分明,九华允心想,若是这个人往后掌管天下,当能成为一代明君。   市集上热闹非凡,人群比肩接踵,犹如置身海洋之中,九华允未曾想到宫中的集市居然能有这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皆是欢喜的表情,好像正逢重要的节日。   穆衢解释道:“每年桃花盛开之时便是青兽的桃花节,每年都这么热闹,当年你在青兽的时候错过了,如今正好感受一番。”   穆衢提及当年,九华允有几分惘然,轻声道:“当年我在时也没听说过桃花节啊。”   这三字,听起来就像桃花劫,并非很好的意象。   “那是自然。”穆衢微微笑着,紫眸略带迷离,目光投向远方,“毕竟是在你离开之后,我才特地定下来的节日。”   九华允怔住。   离开。   穆衢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呢?   她看向穆衢的侧颜,他现在当真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有一位君王的样子,原来人越长大,越是身不由己,没有人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穆衢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好像在喃喃自语:“都这个时候了,他应该会来吧。”   九华允奇道:“你在等什么人吗?”   穆衢笑道:“这个人你见过,你们迟早会再见面。”   九华允露出不解的神色,穆衢并未多言,拉着她穿过人群,挤进街边一间较为安静的茶铺。    ☆、轮回之九太平愿      街上人流如潮,热闹的节日氛围笼罩在大街小巷,正逢青兽赏花游玩之日,来往青衣市集的贵人们皆身穿便衣,打扮素雅,抛弃平日繁文缛节、应酬之累,享受成为平民自在游玩的感觉。   焰火铺子成列着新上货的焰火,街上的小孩子尤其爱这些,他们坐在茶铺内,时不时听到孩子们欢快的脚步声和焰火声,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人好不欢喜。   茶铺陈设简陋,铺主并未因为在宫中做生意而将铺面弄得极尽奢华,倒给人一种浓厚的乡土气息,亲切且温馨,不时有人来铺子里点上一壶茶和几盘点心,一坐便是一整天。   茶铺内人多却安静,因店内提示不可大声谈话,于是每个人都压低声音,不管是说话声还是笑声,低低哑哑此起彼伏,听得令人心底舒坦。   角落一张方桌上,穆衢与九华允两人对坐,桌面放置着一壶热茶,茶是上好的毛尖,未品便闻茶香。九华允托腮望着外面的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想起很多年前在鸩宫的景象,当年和哥哥也是这个模样,喜欢到处打打闹闹,随着渐渐长大,她被教导成为一名王族淑女,为家族遵守着各种规矩,同时也失去了一些快活。   氤氲的茶香中,穆衢略显失神,与九华允同望外面的街道,没过多久,忽见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街道上。   观风俨然只是路过青衣市集,行色匆匆,脚步不带丝毫停留,全然不顾周遭因赞叹他的绝色容貌纷纷投过来的仰慕目光,径直往前而行,好似这一切与他无关。   这须何等沉静的心性才能将自己与世界划分开?九华允正思索着这个问题,对面的穆衢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外面奔去。   “观风!”   换作平日,穆衢常常尊称观风为天师,但此处是青衣市集,不容以权压人,纵然二人身份尊贵,在青衣市集之内也须用平称。   观风脚步一顿,在九华允诧异的目光中被穆衢强行拉进了茶铺。   观风蹙着眉,说道:“王上,臣还有急事。”   穆衢笑嘻嘻地说:“你方才叫我什么?”   观风一愣,想起来此地位处青衣市集,脸色变了变,面无表情道:“没有什么。”   “看在我往后不找你麻烦的份上,与我们一同品茗如何?”   意识到穆衢还带了其他人,观风顿觉麻烦,正欲拒绝,却看到了坐在桌边等待的白衣女子,登时心神一凛,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观风寒着脸低声说:“既然带了女眷,何须我来插一脚?在下还是告辞吧。”   “什么女眷?”穆衢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是我的客人,你又不是不认识她,何以装作不认识?你还救过她一命哩。”   “是你救的。”观风正色道,“别乱推到我头上。”   穆衢眼神奇怪看着观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布下的恩德何须否认,圣公主又非是难缠之人,不过与她见一面,怎的这般害臊?”   观风嘴角一抽搐,继续正色道:“你措辞不对。”   “莫纠结,莫纠结。”有时候,穆衢乐天的个性让观风十分无语。两人特别的相处方式让九华允神情有几分复杂。   观风坐于两人之间,从始至终没有看九华允的脸,九华允却是细细端详观风的神色,不知为何内心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穆衢所指观风救她之事,九华允联想到几年前那颗助她起死回生的长生丹,以及助她洗经伐髓的那碗药,冥冥之中这位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师竟是助了她这么多,想来当真百感交集。但观风非是顾及世俗礼节之人,九华允知道这份感激只能藏在心里,她不过是观风所救的千万人中一个。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穆衢左看看右看看,笑了起来,问道:“观风,你喜欢什么茶,我让小二上茶。   ”   “随意。”   “点心呢?”   “随意。”   穆衢心想这人好生无趣,于是看向九华允,发现她正盯着观风看,不由得怔了怔,问道:“小允,观风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听到这个称呼,九华允微怔,睁大眼睛看向浅笑依旧的穆衢,支支吾吾道:“嗯,嗯……是很好看。”   观风眼底神色略显复杂。   “从方才开始你就一直盯着他看,我果然是比不上观风么?”穆衢露出相当遗憾的表情。   九华允毫不犹豫地说:“你俩都好看。”   “虽然我知道这是为了安慰我所说的话,但还是感到有些高兴。”穆衢单手托着侧脸,笑得紫眸微微眯起,“小允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九华允怔住,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观风,你觉得呢?”   只见观风默不作声地喝茶,根本没有将视线停留在九华允身上一刻,面无表情地道:“人不都一个样子么?”   观风说话如饮水,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这句话在九华允听来,总觉得观风情绪有一丝抵触。   他究竟在生气什么?   九华允难以确定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了。   茶壶里的茶水见底后,穆衢站了起来,说道:“我去添水。”此时此刻,这位身份尊贵的青兽国主,一举一动全然像一个普通百姓。   穆衢离开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显现出几分古怪,九华允早已看出这份怪异,不禁向左手边面若冰霜的人问道:“观风阁下,允是哪里得罪了你么?”   九华允特地用了尊称,观风桌底下的手指一颤,面不改色地说道:“没有。”   简洁的二字,仿佛要将两人之间的过去完全抹去。   “那你为何不曾正眼看我?”九华允皱着眉说道,眼神里有几分不安。   观风神情一滞,对上九华允的目光,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是那日在山洞中她湿润的双目,迅速移开了视线。   “没有的事。”观风声音略沉,带着几分踌躇,“你长得……很美。”   他仿佛在对她回应之前穆衢所问的问题,九华允愣住,仿佛有什么在心底渐渐荡漾开来,像细微的涟漪,看不见,却蔓延到很远很远……   穆衢回来时感觉到气氛有了变化,相当微妙,看了看他们,问:“你们聊了什么?”   “没有。”观风脱口而出,简直像在掩饰什么。   九华允却没有给他留面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没什么,观风说我长得很美,这是原话。”   穆衢蓦地睁大眼睛,看向观风。   观风脸色剧变,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所以你还是认同我的观点,对不对?”穆衢索性当做无事发生,笑得眉眼弯弯,继续道:“茶我们先不喝了,走吧,一起去街上走走。”   青衣集市的中央广场有一棵高大的桃花树,当年青王派人四下寻找青兽境内最大的桃树,却因缘差错在甘霖城东北处的深山里发现了这棵桃树,有如祥瑞天降,青王动用了上百名苦力才将桃树安全运至宫中,经过工匠们细心养护,这棵桃花才得以在青兽王宫存活,如今成为青衣市集上一道亮眼的景致。   之前与灵玉初来此地,未逛至中央广场时就出了意外,九华允今日有幸站在桃树下仰望其葳蕤身姿,感受到天地之广阔,连一棵树亦有睥睨众生的姿态,不禁心生赞叹与向往。   树下,许多人手持红丝带,使劲地往树枝上抛,一条条红丝带从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枝垂下,风一来吹动红丝带的海洋,飘扬起来又是一番盛景。   九华允在树下出神凝望的时候,穆衢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根红丝带,手里拿着蘸了墨的毛笔,笑道:“你们的愿望是什么?我便充当一回题字先生,还请两位莫要嫌弃在下的书法。”   观风低头沉默,九华允想也没想便道:“天下太平。”   这时观风眼眸微亮,轻声说:“吾亦然。”   九华允转过头,看见观风完美的侧颜,观风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这时穆衢正好题完字,九华允凝视红丝带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心想穆衢当真是谦虚了。   “穆兄你的愿望呢?”九华允发现只有两根红丝带,故有此一问。   时隔三年再听到这个称呼,穆衢有几分恍惚,紫眸里泛着迷离的光,手中毛笔不自然地转过一圈,旋即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   “我的愿望,自是和你们一样的。”   碍于他人炽烈的目光,观风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特别是做抛红丝带这等事,于是九华允和穆衢一人拿着一条红丝带到前面去了。   “若这是你真正的愿望,你为何非要挑起战争呢?”九华允望着树上飘扬的红丝带,不知不觉把心里所想的话说了出来。   穆衢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良久的沉默后,他又笑了起来,紫眸里闪着崭新的光。   “若是你不愿打,你就要挨打,你说这场战役是该打还是不该打呢?”   远处,观风的目光始终关注着两人,面上神色冰冷,仿佛不夹杂丝毫感情。 ☆、转变之一不可言说      “现今五华大陆乱成这般,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若这条路的结局非是安宁,这个过程造成的负重将会令许多人失望。”   九华允仰望缝隙中的天空,“你能承受得起,普通百姓未必能承受得起,你为等待一个时机,当年江夷沦为人间地狱,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行尸走肉?”   穆衢神色凝重,缓缓道:“当年我信心并不足,直到你的出现……你认为,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么?”   九华允平静地说:“我相信不仅仅有利用,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   “你不相信九华冥能成为一名贤君么?”   “为何妥协的不该是他?”   “三方联盟建立的时候,正是鸩最强大的时候,你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脱离……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野心么?”   穆衢神色有几分不悦,目光沉静望着前方,九华允心知自己触及了穆衢的内心深处的阴暗,她没有退缩,更希望穆衢能够直面它。   “我确实不信他。”穆衢沉声道,“但我相信你。”   曾经十里埋杀,曾经漠视情谊,这一刻从穆衢口中听到这句话,九华允心情相当复杂,仿佛原本已经扯平的两个人,又因再度相遇重新扯上关系。   “好了,今日难得热闹,我不想谈及不开心的事。”穆衢很自然地牵起九华允的手,“我们继续走吧,到了晚上,一定会更热闹。”   人声鼎沸,观风默立于安静的角落,远远望着那两人亲密的举动,心头忽生一股尖锐的感觉,好像一根刺抵在心脏。   观风微微蹙眉,并未深想这份怪异的来由,心情不悦地甩袖离去。   “……观风呢?”正欲离开之际,九华允下意识地望向观风的等候之处,出乎意料没有看到人影,不免有几分失落。   是夜,青兽王宫的焰火炸开在上方,无数人望向天空中绚烂的景象,面上浮起喜悦的笑容。在随时会陷入战乱的时期,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会祈求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今夜的焰火正是为了向上天祈福,一连串的爆炸声过后,当最后一声炸开,空中出现了“天下太平”四字,惊叹声久久徘徊在宫中。   行至市集出口,穆衢称尚有政务处理,将在青衣市集买来的礼物交给九华允,便匆匆离去。九华允打开包裹,发现里头是两个布偶,其中一个装扮上十分像她。   “该不会早就准备了吧?”九华允总觉得穆衢话中有话,却不明说,他的心思当真越来越难以猜测。   目光落在另一个布偶身上时,九华允捧在手里细细端详,发现竟与观风七分相似,特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让人忍俊不禁。   九华允心道:穆衢重视观风,正如观风重视哥哥一样,他们的理念相同,所以才会建立起合作关系。   她早就知道,观风不仅仅是因为穆家的恩情才留在青兽,却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重要的关联——青兽的君王,亦是观风选定之人的其中一位。   “这世间每个人都是你眼中的星星,星海中每颗星星都离你这么遥远,你始终关注着星海,始终是一个人……你难道没有真心交陪的朋友么?”   九华允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布偶,放进怀里,将另一个放回包裹系好,打算前去将这个包裹送至观风手里,他现在应该回了陋室。   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九华允出了王宫,正当行至闹市附近的那条昏暗小巷时,一道身影在胡同口挡住了她。   “契主。”   淡淡二字,九华允看见神邈那张瘦削的脸,竟似许久未见。   九华允示意侍卫暂避。上前几步,问道:“神邈,你怎会在这儿?”   神邈细细看了下九华允,说道:“看到契主无事,神邈就放心了。”   九华允骤然明白他指的是当日她被掳走之事,叫住了他,问道:“商尹现在过得如何?”   神邈回眸道:“除了换个主人,一切如从前。若有机会,你会见到他。”   话声刚落,神邈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来无影去无踪。   “为何仍旧称呼允为契主呢?”九华允低头寻思,认为当年给了影刃足够的自由,如今他们仍顾念着这份情谊,只是各为其主,各行其道罢了。   想到两国目前紧张的局势,九华允心有不安,默默地想:真希望不会有那一日的到来……   “观风,是我,九华允。”九华允轻扣着那面陈旧的木门,半天不见有人回应,想到观风还未回来的可能,打算将包裹置于门前,然后离去。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开了木门,“吱嘎”一声轻响,院子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九华允发现门未上锁,于是径自走了进去。   天色很暗,院子里没有点灯,远远看见映在陋室纸窗上摇曳的烛火,九华允顺着小道渐渐接近,踏上红木台阶,进入陋室。   “观风,你在……”   穿过屏风那一刹那,九华允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观风趴在桌子上,桌边躺着一个酒壶,这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竟是喝醉了。   九华允将包裹放在一旁的花瓶附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收拾好地上的酒壶,擦干桌面的水迹,最后目光落在观风泛着红晕的脸上,一时竟觉得有些可爱。   “你是修行之人,不是不喝酒的么?”九华允坐在观风身侧,伸出食指轻轻点着观风的脸颊,柔滑的触感让她啧啧称奇,这男人怎么有这么好的皮肤呢?到底怎么保养的啊?   似是感觉到微痒的触感,观风蓦然睁开了眼。   九华允吓得急忙收回了手,尴尬道:“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观风眼神迷离,直勾勾地望着她,九华允被盯得头皮发麻,觉得他还没有醒酒,正想提议替他煮醒酒汤,这时观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关上门。”   观风说话从来极尽简洁,九华允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说道:“很抱歉打扰了,我这就走,不用担心,我会将门关好。”   她实在没搞懂观风究竟是否真正醒了,看神态仿佛半梦半醒中条件反射地作出回应。九华允笑着摇摇头,提醒道:“花瓶边有青王赠予你的礼物,记得看看。”   行出门外,九华允回身关门,忽然观风的影子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光,九华允暗暗一惊,旋即被他拉了进去。   一阵轻微的响动,只见观风动作利索地拉上了门闩,转身就将她按在墙上,尽情地亲吻……   “唔唔唔!”九华允的唇被堵得死死的,紧张之际几乎忘记了呼吸,胸口急促起伏着,双手撑在观风胸前,却无力将他推开。   男子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酒香的吻毫无预兆地深入,九华允猝不及防之下心神慌乱,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   她总觉得这个吻有点熟悉,她想,她对观风,应是喜欢的……不然为什么会感到期待感到兴奋呢?   观风的动作渐渐放缓,不似刚开始时的粗暴肆虐,醉眼迷离微睁,映入了身前女子紧张慌乱的秋水眸中。   两人静静对视着,静静地吻,情愫无声蔓延。   观风的脸很红,是因为醉酒,九华允的脸也很红,是因为她很紧张,心跳早已乱了节奏——她还是第一次,感到难以抑制的心动。   他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更加动情地拥吻着眼前柔弱的女子,久久不放开,她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手臂缓缓攀上他的肩,紧紧相拥。   这就像一场梦,一场令人沉醉的梦。   若是能永远地沉浸在这梦中,那该有多么幸福?   但是,最先醒来的人,必定会受到伤害。   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意乱情迷之际,九华允猛然睁开眼,仿佛突然读懂了观风的眼神。   观风离开了她的唇,脑袋滑在她肩上,已沉沉睡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你是做了什么梦啊……”九华允眼底泛着泪光,声音微哑地喃喃道。   她感受着这个男人传来的体温,发了很久的呆,有些恼怒有些失落,猛地将他的身子一推,观风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九华允拉开门闩,打开门,捂着脸奔了出去。   守在胡同口的侍卫看见她跑出来,不知所措面面相觑,随着她一路回到桃苑,她一路都没有说话。   她想起刚回鸩宫时哥哥让她认玉邀做义兄的事,原来早就在告诉她他们是不可能的么?   真是莫名其妙。   偏偏是他先招惹她的,还老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想到这里,九华允气得折了挡在身侧的桃枝,抖落了一身的花瓣。   月色静谧。   她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失魂落魄地摩挲被那人吻过的双唇,淡淡的酒香和灼热的气息仿佛还留在唇齿间,一颗心禁不住微微颤抖……   此次出宫,她就像偷了一回情。   这份情,不可言说。    ☆、转变之二喜欢      春雨贵如油。   淅淅沥沥的细雨模糊了视野,雨水顺着檐瓦滴落在泥土里,桃苑四周弥漫着泥土的芳香,打落的桃花落入溪流,在下游的石堆聚成了一片花毯子。   窗前案上摆着一面琴,纤纤十指拨弦荡清音,悠扬的琴声与雨滴声交奏,犹如春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小姐难得这么专注琴棋书画,莫不是心情好了?”候在屏风后的芜玉自言自语,目光落在窗前纤弱的人影。   从几日前开始,九华允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当然不是心情好才看书弹琴,而是需要一个排解负面情绪的方法,研究棋谱、书籍、音律,吟诗作对,皆是她转换心情的方法。尽管抑郁得以疏导,却非根治之法。   琴声戛然而止,九华允望着微颤的琴弦,幽幽地叹了口气。   耳尖的侍女已经不知道这是她家小姐叹了第几回了,上前说道:“小姐,不如待雨停后出去走走吧,老是待着也不是办法。”   提及外出,九华允情绪似有抵触,蹙眉道:“我不想出去了。”   就好像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打从心底想要抗拒。   九华允站起身,大步走出去,站在雨檐下望向中域的方向,心里想着远在中域的亲族,忽然很想知道九华冥现在在做什么?对傲楚的战争可顺利?鸩军损失了多少?   倏忽心脏一跳,九华允按着胸口睁大眼睛,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表情痛苦而纠结!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芜玉连忙上前扶住她,九华允靠在芜玉肩上重重地喘了几回,终于缓过劲来,冷汗涔涔说道:“我没事……”   “不要告诉他人。”九华允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说道。   芜玉犹豫了下,只好点头。   雨后初晴的时候,整个桃苑熠熠生辉,崔行来到桃苑小筑,传达了青王口谕。   “王上传允,是为何事?”九华允不解地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显然很不愿意外出。   崔行道:“圣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跟随崔行来到麒麟宫书房,门前只有两名守卫,穆衢独自一人在内,也没见服侍的宫女,可见穆衢喜静。   崔行留守门外,九华允步入书房,没有惊动穆衢。此时穆衢正埋头案上,看着一封信看了好久,直到九华允来到面前,才抬起头摆脱沉浸的状态。   “你看似有所忧思?”穆衢盯着九华允的脸。   九华允顾左右而言他:“我在想是不是该给王上行礼。”   穆衢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指了指左侧的太师椅,说道:“你且坐下吧。”   九华允顺从地坐在自己的位置,问道:“王有什么事情么?”   “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不过还是需要让你知道。”穆衢看向她的眼睛,“你可知有人意图暗杀你?”   九华允想起不久前被掳走之事,微微颔首,淡淡道:“我不觉得该干预王上的后宫之事,虽然倒霉的是我,但负责处理的是王上,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穆衢静静地看着九华允,半晌才道:“以你之聪明,看来早就知道此事是谁所为。”   九华允心里知道,但是不说,全然将自己的安危交到穆衢手上,非是一种信任,更像是有意为之的“回敬”。   “几日前你在闹市见到神邈,正是孤王所派去保护你的,当时他已经将暗杀者擒拿,我想这一切你并不知情。”   原来那次见到神邈非是巧合。九华允心思浮动,“嗯”了一声,也许是想到了那之后的事情,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书房内侧传来一阵声响,仿佛是书架移动的声音,九华允旋即明白过来其内有机关,紧接着一道雪青色的身影从后面走出——正是观风。   九华允显然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没敢看观风的表情,对穆衢微微倾身,说道:“王上没什么事情的话,容允先告辞了。”   “天师本就在此间,圣公主何须拘谨?”穆衢的紫眸里满是笑意,“之前在青衣市集就想问,你与藏祁君是义亲关系,怎的见了本尊却显得生分?”见九华允毫无释然之意,又道:“不用担心,天师不会干预局势,他与孤王非敌非友,你大可当作不存在。”   青王执意让她留下,她也不好拒绝,神色复杂地看了观风一眼,那张淡漠得有几分呆滞的玉容依旧不带丝毫感情,九华允轻轻甩袖,默不作声地坐下。   穆衢若有所思看着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想起之前在茶铺的时候亦是如此,不免疑惑起来。   这时,崔行走了进来,说道:“王,人已经到门外。”   “让她进来。”穆衢淡淡开口。   观风看了穆衢一眼,问道:“吾不用避嫌么?”   穆衢应道:“何须这么麻烦?”   于是观风绕到左侧屏风之后,在矮脚桌边坐下,独自品茗,从这个角度九华允只看到观风倒映在屏风上的浅淡身影,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刻都能定格成一幅美妙的画,九华允心里虽不悦,但她本来就是才女,善于观赏的眼光逐渐掩去了心中的芥蒂。   亓妃走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   九华允出神望着对面屏风上倒映的神秘人影,而正上方坐于案前的穆衢,正单手撑着侧脸,淡漠的紫眸倒映出九华允的身影,他的眼底有微弱的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光,他表面上虽是淡漠,却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沉心思,看这这一切的亓妃,心里嫉恨到了极点。   “臣妾参见王上。”亓妃清亮的声音打破书房内的静寂,成功引来两人的目光。   “亓妃,你终于来了。”穆衢好整以暇地望着底下的人,“孤王也好久没有去过落梅轩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听王上提及落梅轩,亓妃心中暗喜,不露于表,柔声道:“臣妾很好,只是不知王上突然传臣妾前来,究竟是为何事?”   穆衢不动声色地笑道:“没什么事,圣公主说想见见你,所以让你来了。”   九华允莫名其妙地看向穆衢,穆衢没有看她,九华允再看向亓妃,看见亓妃的眼中似乎有一根刺。   低浅的水声响起,屏风后观风倒了一杯茶。   “圣、圣公主想见臣妾,为何是现在……?”   言至此,亓妃忽然变得谨慎起来,自她进来之后,穆衢就没打算让她落座,她站在空地上的正中央,仿佛被剥了个精光,被□□的目光审视。   难道是事情败露了?不至于啊……芳菲的刺客一旦暴露就会服毒自尽,绝不会将委托人供出,但九华允目前还好好地坐在这里,而杀手还未回来……   瞬间想到了什么,亓妃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王上,臣妾、臣妾知罪!求王上饶命!”   亓妃的眼泪簌簌落下,九华允怔然看着这一幕,没想到对方居然承认得这么快,这亓妃也是个聪明的女子,怎么就走上这条路呢?   “你知道孤王为何留着王后么?”穆衢轻轻敲着桌面,面容沉静,淡淡地说:“因为孤王深知王后的心性,她不会是将事情做绝的人,而你……却是相反。”   亓妃浑身发抖,意图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   “孤王当时教训王后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圣公主质子的身份上下皆知,孤王固然不敢轻易动她,你们怎么敢如此作为?你居然还想赶尽杀绝么?!”   穆衢陡然提高音调,亓妃身子一震,慌乱之余又似有不甘,咬着唇不住地流泪。   青兽国主缓缓站起身,凝望亓妃的神色,沉声道:“孤王传你来,便是想听听,圣公主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为何执意赶尽杀绝?”   穆衢又看向九华允,问道:“圣公主可知其中原因么?”   “不知。”九华允说的是实话。   王族再如何轻视人命,她的身份摆在那里,穆衢都不敢轻易动她,何以亓妃一介女子却厌憎她到了赶尽杀绝的地步,她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王上……”亓妃将眼泪吞进肚子里,隐忍着说:“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着王上啊……”   穆衢微微蹙眉,说道:“这与圣公主又有什么关系?你若嫉恨,最该对付的难道不该是王后么?”   亓妃眼中露出炽烈的光,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看向九华允,视线回到穆衢身上时却变得哀伤和柔和,缓缓道:“不管是对臣妾,还是对王后,王上一直以来都是漫不经心,不是么?只有在看着圣公主的时候,王上才会露出那种表情……臣妾仰望王上这么多年了,王上的心意,难道臣妾看不明白么?”   九华允闻言怔住。   屏风后观风捏着茶杯的手停住。   “帝王的存在是为泽被苍生。”穆衢说道,“孤王认为对你们已经足够妥善,为何你会觉得孤王漫不经心呢?”   他这句话确实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嫌疑,亓妃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问道:“王上难道不承认喜欢圣公主么?”   穆衢看向九华允,九华允看向穆衢,前者看似沉静,后者神色诧异,片刻的沉寂后,穆衢笑了起来,紫眸微微一眯,道:“是的,孤王确实喜欢圣公主,从很久以前开始。”    ☆、转变之三前往战场      偌大书房内,气氛显得有几分微妙,屏风后的人微微蹙眉,似乎心有不悦,不经意间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九华允面露诧异,怔怔望着穆衢,却无法感受到真情实意,撇过头轻声道:“王上别再开玩笑了,何必如此吓亓妃呢?”   亓妃捂着嘴,双肩一抖一抖,眼泪不住地落下,面对青王直截了当对九华允袒露的心意,只觉得心头揪痛,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你始终善待她的原因么?”   “孤王并没有开玩笑。”穆衢看着九华允,笑意稍敛,九华允接触到他的目光,身子微震,眼底滑过惊慌的神色,连忙移开视线。   她已经分不清穆衢所言是真是假,或者他只是顺着亓妃的意思,故意而为罢了。眼下的局势,非是可以任性的时候,九华允深知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穆衢会作出如何选择。   爱与不爱这种事情,又有什么重要呢?   “王上,您不能、您是不能这样子的啊……!”亓妃颤着声,用哀求的目光凝望上方的君王,穆衢面无表情地说道:“孤王自有分寸,亏你这么聪明,却还不如王后的心性。”   “来人!拔除亓氏妃子头衔,遣送出宫,终身不得踏入王城一步!”   “是!”   “王上!您不能赶我走!臣妾对您——”   崔行带着两名侍卫上前将亓妃拖了出去,书房内再度陷入安静。闹剧收场,九华允站起身,朝上座微微倾身,说道:“王上若无他事,允先行告退。”   转身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穆衢的轻笑声,穆衢问道:“这么急着离开,莫不是信心虚了?”   心虚?心虚什么?九华允脚步一顿,没好气地说:“允不想陪着青王胡闹,并非青王所说的心虚。”   穆衢紫眸微眯,笑道:“小允,你可能不知道,我确实曾向鸩皇求娶过你,可惜他不愿将你远嫁,所以回绝了我。”   九华允一怔,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   简直是逃离了现场。   处理完一桩事,穆衢心情大好,暗暗回想着九华允仓皇失措的模样,不禁有点好笑,有意无意地对屏风后的人说道:“天师,你看,她是不是很可爱?”   “有么?”   “嗯,比孤王所见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可爱。”   “……王上,请自重。”   穆衢眉毛一挑,奇道:“天师因何不高兴呢?”   “吾没有不高兴,是王多心了。”   观风垂眸凝视桌面上的玉杯,一道细微的裂缝自杯底上窜,犹如诡异的花纹般迅速蔓延。   檐外几只雀鸟叽叽喳喳,透过错落有致的窗格放眼望去,桃林春光灿烂,灼灼桃花在天光下更显耀眼,几乎灼伤了九华允的眼睛。   自从那日过后,九华允许久不见穆衢前来桃苑,北方的战事传不入桃苑,但偶尔出宫探望观风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些消息。   比如玄鹰战死。   比如九华冥负伤而逃。   这些消息一个个落在九华允心底,泛起阵阵涟漪,想到中域故土将再度沦为北傲掌控,九华允的心一阵阵揪痛,很长的一段时间难以入眠。   “青王究竟去了哪里?”   某一日,陋室内,九华允终于忍不住向观风提出疑问。   这些日子以来,观风与九华允依旧保持着宾客关系,茶酒间只言琴棋诗画,不曾提及战事局势,以及来往关系。九华允心如明镜,她自知观风身为局外者,而自己是局中人,她不能向观风求助,因为观风不可能介入局势,这是他的天命。   九华允问及穆衢,存了许多心思。   因担忧九华冥,每每前来陋室时九华允都要消瘦几分,观风看在眼里,从不点破,对他而言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是九华允这么问了。   这一刻,观风端着玉杯的手微微一顿,竟面露犹豫之色,内心仿佛有什么在松动。   他看向九华允,她双眼无神地望着桌上的棋局,心思早已不在上面,于是在观风眼里看来,这句话是她不经意间喃喃而出,却非是在问他。   “神邈也不在。”九华允继续喃喃,“值得他们亲自动身的人……难道是去杀哥哥了吗?”   想到这样,九华允浑身微微颤抖,从头冷到了脚底。   观风默默看了她一眼,落下一子,说道:“忧思无用,你仍是桎梏之身,又无外援,以你之力不可能帮到鸩皇。”   “是啊,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等着哥哥被杀、中域再度沦陷么?我做不到……”此时九华允的情绪有些激动,捂着脸低声啜泣,心头的恐慌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   观风静静地看着她,还是第一次,一个女子在他面前哭泣,他不知作如何反应。   忽然,他想到了玉邀。   玉邀是他的另一面,与他性情极为相反,仿佛镜子的两面。   若是玉邀,应当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九华允抬头,对面已不见观风的身影,突然一张手帕递到她眼前,观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侧,说道:“别哭了,相信鸩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你居然在安慰我么……”九华允定定看着他右手上的手帕,却没有碰它,反而抓住了观风的手腕。   观风露出诧异的表情。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能闻得到对方的呼吸,九华允目光微凛,凝视观风的双目,声音微哑地道:“你带我去找他吧,否则我只好死在你面前。”   观风心中一窒,沉声道:“圣公主,观风知道你非是轻言放弃之人,怎么会拿性命开玩笑呢?”他别开脸,意欲抽出手,却被纤纤五指紧紧地扣着。   九华允眼神坚定,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一字一顿道:“就当我胁迫你……现在,带我去寻找九华冥,否则的话,我会用鸩毒与你同归于尽。”   观风看见她的眼神,终于确认她是认真的,暗暗一叹,无奈道:“圣公主何必行此极端呢?”   “若在西土继续待下去,我想我可能会发疯。”九华允视线一闪,颤抖着双唇说:“你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我过得有多么煎熬……哥哥要是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抓着观风的衣襟,蜷缩着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亲密的举动让观风感到窒息,却无法抗拒。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一切皆是顺势而为,观风清楚自己心中有魔,才会觉得这般不自然。   他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端倪,那是一种禁忌,可是他早已越过了那道禁忌。   岂能一错再错?   “若吾不带你离开,你当真要与我同死?”观风问道。   意识到观风心思松动,九华允猛地抬头,眼神极其殷切:“你带我离开吧,只要能帮我找到哥哥,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听你的。九华允虽是病弱之身,但我的毒术、我的才能,都能帮上你的忙……我现在是以一个不相干的人向你提出请求,希望你不要感到任何压力。”   观风静静凝视她苍白的面容,有几分失神,按捺住心头的那股冲动,说道:“就当回报你这些日子以来对观风的理解,你此次的逾越,吾允了。”   五王纪197年,天狩城一场大战,因青兽的介入,傲楚与鸩两败俱伤。   战场上遍地尸首,断兵残戟随处可见,血迹已然转为暗红,足以想象当时战况之激烈,历经了何等骇人的厮杀才造就如此惨状!   两道人影在尸海中一前一后行走。   前面的人步子轻快,看上去身形略显不稳,后面的人步履沉稳,不带丝毫破绽,显然是身怀武功的好手。   消息已经完全隔断了。   无论去坊间、还是去刺客组织买卖情报,皆没有人知道如今鸩皇九华冥逃往了哪里,亦或是早已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目前守在天狩城的是雅懿公九华寅,因对观风的承诺,九华允无法前往天狩城寻求帮助,观风不可能就这样将她放回中域,毕竟他径自带着她来到中北交界已是极限。   九华允奔跑在战场上,目光飞快从尸堆中掠过,寻找九华冥的踪迹,嘴里喃喃道:“只有我能找到哥哥,只有我……所以我来了……哥哥,你究竟去了哪里?”   忽然脚下绊到了什么,九华允往前一扑,险些倒在地上,身边一阵风掠过,观风已来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太累了,必须先歇息一会。”   九华允看着地上一根断臂,方才绊到她的便是这物事,不由得脊背发凉,微微颤抖。   “你很冷么?”观风盯着她发白的嘴唇,解下腰间的酒壶,拧开盖子往九华允嘴里灌。   九华允小口小口地喝着酒。   自从观风发现她阴寒的体质,来中域这一路上都备着药酒,一旦九华允有手脚发冷的迹象,就往她嘴里灌酒,一路下来她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   喝了药酒后,九华允终于有了血色,双颊泛起红晕,嘴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只是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开始站不稳脚跟。每每喝酒之后,她很快就会醉,这也是她不太喝酒的原因。   九华允倒在观风怀里,因着怀里温暖,舒服地蹭了蹭。温香软玉在怀,观风神思一凛,双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只好扶着她的肩膀,蹙眉想道:若是换作他人,你也会这般依赖么……想着想着,他眼里明显有不快,迅速打横抱起九华允向南边走去。 ☆、转变之四生死未明      天狩城东北角落有一间客栈,位处街道偏内的地方,来往的人不多,客栈生意惨淡,客栈老板好像不怎么在意,将客栈上下布置得精致优雅,因此吸引了不少回头客。   九华允住在一楼的上房,打开内门映入眼帘便是一间小院子,布满了花草,她刚醒来不久,嗅着空气中花草的芳香,午后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极其舒适。   那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温暖的记忆。   “观风呢?”九华允回到房内,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留信,因担心被人认出,她不敢轻易出门,于是在院子内呆到观风回来。   过了两刻钟后,观风拎着一包药材推门进来,见屋内没人,径直走向院子,看见九华允坐在檐下发呆。   午后的阳光落在九华允身上,长发如瀑泛着丝丝缕缕的光彩,她的面容因逐渐暖和起来的身子微微泛着红晕,更添美丽。   “你回来了。”九华允冲着他微微一笑。   观风心中微动,移开视线,说道:“我替你买了药,顺便探了一下中北交界的路。”   九华允眼睛一亮,问道:“你找到哥哥失踪的方向了吗?”   “是有一些不明显迹象,但我们来的晚了,傲王和雅懿公派出的人早已抹去了不少信息,再去寻找怕是很难。”观风一面说着,一面准备煎药,却见九华允披上斗篷快步往门口走去。   “你做什么?”   “没有时间了。”九华允焦急地说,“我怕拖得越久,哥哥的处境会变得越危险,我不能在这里继续耽误下去。”   观风转眼间已来到她身侧,抓住她拉门闩的手,说道:“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就将你送回青兽。”   九华允瞪着眼,眉宇间满是忧虑,观风拿她没办法,放缓了语速道:“不会浪费多少时间,若是不想像上次一样晕倒,你必须服药。”   中北交界一片荒山野岭,地形复杂,大部分地放常年迷雾掩盖,若是偏离主要走道,很容易迷失在山中。   根据观风探得的情报,结合沿途留下的迹象,九华冥等人极有可能往东边而去。九华允站在土丘上,朝着东边望去,只看到远处茫茫的迷雾,以及若隐若现的草木。   两人朝着茫茫山路前行。   观风身上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药酒、干粮、绷带等一些常备用物,九华允力气不大,将贴身的东西放入腰间的小包裹,然后系了个小铃铛,如此一来若是走丢的话,观风更容易找到她。   “不需要雇佣几个帮手么?”出发之前,九华允问道。   “没有必要。”观风道,“若你我都找不到他,那世上没人能找得到他了。”   九华允听了很高兴:“说得好,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观风微怔,看了九华允一眼。   山路崎岖不平,马匹不便行走,因此二人徒步前行,翻过一座小山的时候,他们发现前路的雾气越来越浓了。   山谷中树木稀疏,隐隐可闻野兽的呼吸声,走在前头的观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蹲下身倾听周围的情况,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九华允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确定哥哥往这个方向离开么?”   观风摇头:“不确定,你感觉如何?”   九华允凝望前方,细细思忖,最终肯定地颔首,“继续前行吧。”   浓雾罩身,四周一片模糊,视野范围缩小到了十尺之内,行至一棵光秃秃的杏树附近,忽来一阵兽吼,惊得九华允寒毛直竖!   “小心!”   那道白影如闪电闪现,直向九华允扑来,九华允反应极快,往后一跳,观风已挡在了她身前,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银光的宝剑,向白影刺去!   九华允定睛一看,竟是一头凶猛的白虎!   为了不给观风制造麻烦,九华允退至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迷雾中一人一虎缠斗。观风身形飘忽不定,任凭白虎如何凶猛迅捷,却触不及观风衣角半分,对峙一段时间后,白虎身上伤痕累累,皆为宝剑所致,观风看也不看它一眼,收剑径直朝九华允所在走来。   随着观风接近,九华允看清那柄宝剑剑柄上隐隐的青光,上面雕着一条游龙,九华允想起东武国主喜好藏剑的传闻,其中一把宝剑名为戏天,原来是这个模样。   再看那头白虎,气喘吁吁倒在地上,渐渐没有了动作——竟是被观风活生生累死的!   观风觉察到九华允不对劲,转头一看,看到了她眼里的星星。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自然是我师父。”   九华允说不出的羡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观风自然看得出她眼底的黯然,心想若九华允拥有健康的体魄,如今也会是一名天下皆知的上乘武功高手。   “有人来了。”观风轻按九华允的肩头,早已听到十丈外的脚步声,带着她躲进巨石后面。   “又走回原地了。”   “可恶!血迹到了那里就消失了,究竟能跑到哪里去?”   “附近野兽出没,就算他没死,拖着一副伤体跑不了多远。”   “既然如此,为何猎犬寻找不到他的踪迹?”   迷雾中隐隐可见一群人的身影,前头两只猎犬带路,九华允缓缓睁大眼睛,这些人是——傲楚人!   九华允看向观风,观风摇了摇头,按着她的脑袋,眯起眼睛往东边望去。   猎犬一阵狂吠,来到白虎的尸体前。   “这儿怎么倒了一头白虎,身上好像还有抓伤?难道与其他野兽起了冲突?”   “并无致命伤口,看像是活活累死的——你觉得野兽会真么聪明吗?”   这时,观风目光一凛,戏天悄然拔出,看了九华允一眼。   九华允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往内缩了缩。   观风站起身,大步走向傲楚的搜寻队,不久后传来一阵骚动。   “你、你是谁?”   “啧,难道是那小子的人?所有人上!杀了他!”   “汪汪汪!”   猎犬警惕地呲着牙,向观风扑来,观风避开两头猛兽,犹如一道白色闪电向人群飞掠而去!   一连串哀嚎过后,似乎已尘埃落定,九华允从巨石后走出,只见观风擒住那名能使唤猎犬的人,两名猎犬乖乖的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观风道:“你所说的血迹在哪里,带我们去找,我便饶你一命。”   “是、是!我马上给两位指路!”   猎犬的鼻子极灵,显然经过专门的训练,没过多久便寻到了血迹残留的地方。   山谷深处,腐朽的木头附近,地上的痕迹已被搜寻队毁去,猎犬停在这个地方,来回走动。   那名队长说道:“没错,我们之前就是在这里发现血迹,线索到此就断了,再继续往前探查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原地,连两条狗也不知怎么回事。”   观风与九华允对看一眼。   “山中并无阵法机关,留下的血迹显然是哥哥有意而为,他一定没事……”九华允眼眸渐亮,难掩面上的欣喜。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寻到他。”观风松开手,那人踉跄了几步,惶恐不安地往来路逃去,消失在迷雾中!   两头猎犬吠叫着紧随而去。   九华允微微蹙眉,旋即观风携剑钻进迷雾中,九华允自然知道他将要做什么,并不理会,目光投向山谷深处。   山林深处,一条溪流蜿蜒曲折,溪水清澈见底,可见底下大小不一颜色深浅的鹅卵石。   溪边一棵树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闭目静坐,周围躺在地上的十几名将士早已死去,只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一切。   忽闻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由远及近。   伤口开始恶化,他已无力思考那究竟是来自何方势力的人,只能听出对方只有一人,然而他现在连对付一个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一个穆衢……竟能将他逼至如此地步!   最好今日就让他死去,否则的话,日后他定要将青兽颠覆!   “二妹……”意识模糊中他支撑不住伤体倒在地上,朦朦胧胧看见一匹身披鳞甲的红棕色战马向来缓缓走来,马背上一个绯红身影,带着几分警惕的目光投来这边……   “呼呼……”   林间小憩的时刻,九华允从睡梦中惊醒,神色看似不太好。他们跋山涉水几经周折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为了应付接下来漫长的搜寻,便在空地上支起一个帐篷暂时歇息。观风看样子一直没睡,坐在帐篷外用小刀削着一块木头,据说这是他锻炼专注力的方式。   九华允扒开帐门,抹了抹额头密布的汗珠,说道:“我做了噩梦……”   “也许我能替你解析。”观风放下手中物事。   她捂着脑袋,神情纠结地说:“我看到有人接近了哥哥,那股气息陌生又熟悉,有一股神秘的威慑力,我不知道那人要对哥哥做什么,不知到底是敌是友。”   观风眉头一蹙,并未解释,站起身提议道:“我们还是赶紧找到他吧。”   九华允抓着他的袖子,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观风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耐心地说:“若真出事,我不会安慰你。但实际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一切皆未明,只要找到他,你就知道了。” ☆、转变之五施救      “哇,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啊!可惜就要死了。”   红棕色的战马绕着树下的人走了一圈,马背上的绯红战神身子倒挂,伸手去摸了一把九华冥的脸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环顾周围的士兵,印象中熟悉的衣着让她微微蹙起眉头,再看底下这名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心中暗暗赞叹:他的手下都死了,自己却能撑到现在,还真是个顽强的家伙!   “可惜你遇到了我……”绯衣战神反手握住了背上的重戟。   她身上的战衣如血,如开在三途河的曼珠沙华,她翻身下马,朝着九华冥一步步走来,当凝望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时,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禁喃喃道:“真像……”   绯衣人左顾右看,毅然收回了戟。   “既然你我有缘,救你一命又何妨?前提是你不准说出去!要知道我违抗命令救一个男人……还是你这么好看的男人,传出去实在有损我的清誉!你知不知道?!”   九华冥昏迷中感到有人在扒他的衣物,胸前伤口被牵扯,痛得直皱眉,他在梦中感觉野兽在撕咬他的肉,舔舐他的鲜血,内心深处有恐惧,更多的是漠然,成王败寇,无法救回至亲,如此活着不如死去。   “啊啊,我干嘛摊上这么个玩意,恶心死了!”她看到那人身上腐烂的伤口,眉宇纠结在一起,硬着头皮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在篝火上烫了一会,然后开始着手帮他刮肉。   “师父说过凡事有始有终……好在你遇上的是我,不然你就倒霉了!偶尔发个善心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伤口,早就该将你扔下了!”   “说回来你还真是好命,这样子都没死……比我命硬多了,哈哈!”   他朦朦胧胧看到一张清秀的脸,那身绯红几乎灼伤了他的目,女子蹙着眉替他刮腐肉的模样竟让他感到几分安心,不知不觉就沉睡过去。   深山野林中兜兜转转,一连几日寻不到九华冥的踪迹,九华允的气色越来越差,因这地方湿气太重,对她的身体影响不好,越呆下去将越显虚弱,观风看在眼里,眉宇间更添凝重的神色,而他只是默默随行,从始至终没有劝她一句。   他不愿参入看不见未来的变数之中,是因遵循师门的教导、无尘道的信奉,殊不知入世以来早已满身尘土。   观风仰望林间的夜空,阴霾渐布,遮掩星光,难测运数,心想:看来近日必须回东武一趟了。   忽然,远方空中炸开一朵金花,绯衣战神猛然抬头,眸中映出焰火的光芒。   “我必须离开了。”她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人,腐肉已经清理完毕,伤口上敷着嚼碎的药草,旁边的篝火还在燃烧,足以保持他的体温,不至于冻死在这仍旧偏寒的夜里。   “能不能活下去,便看你造化了。救你不过是我一时兴起,嘿……将来若是在战场遇见,我很乐意与你一决高下,苍神。”   红棕色战马静立在一旁等候主人,她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昏迷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地道:“不……鸩皇,九华冥。”   战马一声嘶鸣,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有点奇怪,听闻皇叔的人马也在寻找哥哥,为何一路上都没看到他们的踪迹?”九华允望向茫茫夜色,此时已不便继续前行,于是他们二人搭起帐篷,生了一堆篝火,火架上烤着一只野兔。   “也许错过了。”观风专心地盯着兔子,随手将其翻了翻,以便兔肉受热均匀。   忽地远方空中传来一阵声响,两人猛地抬头望去,只看见焰火的光芒转瞬即逝,九华允迅速站起身,向着那个方向奔去!   “有人!”   九华允神色异常地说了一句,匆匆忙忙往前飞奔,观风还未来得及反应,九华允已消失在黑暗中。   他看了眼地上的包裹和烤着的兔子,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走得如此之急,莫非她觉察到了什么?   这个时候,九华允的感应相当强烈。焰火绽放的那一刻,她望向那个方向,心头一动,便毫不犹豫地奔向焰火绽放的方向。   林中一片漆黑,不知是什么牵引着她,使她暂时战胜了对黑暗的恐惧,坚定的步伐一步步向前,终于在黑暗中看见一丝跳动的光芒!   有人在那里!   九华允的脚步并未停下,越是接近,双眼看得越清晰,当发现那是一堆篝火,她的脚步放缓,为了避免遇到的是敌人,于是小心警惕地观察情况。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九华允看到倒了一地的银甲士兵,他们已经没有了生息,似乎早已死去。九华允知道那是哥哥手下的苍军,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拔腿飞奔过去!   在一片尸首中,她一眼就看到倒在篝火边的九华冥,瞬间扑了上去,一探鼻息,再探脉搏,发现他胸前的伤已经过处理,九华允一颗惶恐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哥……”九华允脸上挂着泪痕,小心翼翼抱起兄长的脑袋,将他的身子拥入怀里,用体温温暖着他。她轻轻摩挲九华冥苍白如雪的脸颊,渐渐将冰冷捂热,轻声道:“哥,你受苦了。”   这时观风已经来到附近,看了眼九华允怀里的人,说道:“将他送回天狩城,你的愿望也就了结了,随我回去吧。”   九华允不忍地看着哥哥的脸,问道:“需要那么急吗?他现在还未脱离危险,我要看着他平安醒来,才能离开。”   观风面无表情道:“你不能让他看见你。”   “我也没说会让他看见我。”九华允不满地反驳,目光炯炯看向观风,“你必须治好他,否则我不走。”   观风静静看了她一会,看到她眼底的倔强,明白了那样一个人一旦倔强起来,任何人都拿她没办法。   观风将视线移到九华冥身上,说道:“他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气色才会好起来……”言至此,他微微蹙眉,似不愿继续说下去。   九华允立即明白了观风的意思,说道:“我与哥哥血相相同,你可取我的血输送给他,这对你来说不难,不是么?”   “确实不难。”观风看着她的眼睛,“可是你本就贫血,我怕你的身子支撑不住。”   “观风,你也会怕么?”九华允眯了眯眼,却笑了起来,“我很高兴你会担心我,没关系的……哥哥的情况比较紧急,而我没那么容易死,你不必担心。”   观风正欲反驳,却无从可辩,只好遂了她的愿。   “此事一毕,你立即跟我离开。”   “我答应你。”   鲜血经过半透明的管子一点点流向九华冥体内,随着时间流逝,九华允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怀里的人气色却好了不少。九华允听着哥哥平稳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这时观风及时拔掉了输血管,用绷带止血。   “你说过的,送他回天狩城。”九华允声音微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他是你的朋友,不是么?”   她终是支撑不住,晕倒在观风怀里。   观风微怔,神情凝重看着九华允苍白的面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她的侧脸,再看了九华冥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还在火中的那只野兔,心想应该让她补足精力再来输血,也不至于疲累至此。   那张脸毫无血色,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样。   观风心中一动,打了个响指,一只白鸽自远处飞来,绕着他飞了几圈,然后在九华冥身上停了片刻,飞入茫茫夜色之中。   他抱起九华允,施展轻功消失在夜幕中。   两日后在天狩城醒来的九华冥,一睁眼看到了九华寅,以及罗弦等几名侍女侍卫,他们似乎一直在等他醒来,神色极其焦虑。   “阿冥,你终于醒了。”纵然雅懿公一副严肃脸,也染上了几分忧愁,此时此刻见他平安醒来,不由得舒了口气。   “皇叔……我怎会在此?”九华冥尽力回想,记忆却是一片模糊。   九华寅挥挥手,让罗弦等人在外等候,房间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九华寅正色道:“你不记得是谁将你的消息送来天狩城了吗?”   九华冥目光闪烁:“我在昏迷期间,好像感觉到有几个人救助过我,却不知是谁……甚至感觉到允曾经来过我身边…我不敢肯定。”   “是灵鸽引路,我们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寻到你。其他人都死了,而你还活着,我们也没想到你会如此幸运。”九华寅叹了口气。   “灵鸽……难道是他?”九华冥神色一凛,心想:若真是他,允在他身边倒也说得通,但他既然离开了,为何会出手相救,难道是因为允?   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因为观风那样的人,基本不会打破无尘道的规矩,若他一旦介入局中,必然是有了牵挂。   九华寅道:“大夫看过了,你是失血过多,差一点就死了,好在有人替你输了血,你才能撑过这一劫。”   输血?难道是允么?想到这个可能的九华冥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东行之一蕴泽      望都城西一隅,一间宽敞的宅子倚着落花流水而立,此时宅子四处挂满白绫,气氛静寂得压抑,经过门前的行人一见这家正在办丧事,纷纷远离,避免沾上晦气。   正堂中央放着一口棺材,其内躺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可惜这个男子已经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洛名一路走来,宅子四处冷清,酆天祝没有亲人,原本偌大宅子只有他一人,自从夭儿搬进来后才好了不少,然而现在唯一能给他送行的家眷正在棺材旁哭得不成人样。   “你就这么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夭儿面容憔悴了许多,双眼失去了光彩,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苦,她越发厌憎战争。   洛名神色凝重步入正堂,恰恰看到这一幕。   夭儿兀自抽泣,并未理会这位大人,洛名自知她心情不好,不甚在意。实际上洛名的心情未必比夭儿好多少。   “师父。”洛名轻喃,六神无主地行至棺材边,看着玄鹰惨白的遗容,目光往下移,落在他胸前。   那一箭贯穿了玄鹰的心脏,正是那一箭悄无声息地夺走了他的性命。   能在百丈之外,一箭射杀玄鹰的人,必定是真正的强者。   九华冥给了这个人极高的评价,那个时候洛名心头微动,他清楚自己若要报仇,将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强敌——那非是他可以企及的目标。   他怎能甘心?   怎么会甘心?   早知如此,该听玄鹰的话,好好提升武功。可惜他现在想学,玄鹰也无法教他了。   “人已经死了,你这声师父,他听不见了。”   身后走来一人,洛名怔愣之际,回头看见轻袍缓带的九华冥缓缓走来,连忙行礼。   九华冥抬手止住对方行礼的动作,低声道:“不要打扰他。”   “鸩皇平安归来,师父也能安心离开了。”洛名声音沙哑说道。   “嗯。”九华冥看着玄鹰,“本皇前来不仅为送他,也为寻你。”   洛名诚惶诚恐说道:“鸩皇莫非有要事交待?属下立即去办。”   九华冥看向洛名:“本皇记得你是玄鹰自战场上捡来的。”   洛名心中一窒,没想到鸩皇对下属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低头道:“是。那时候兵荒马乱,属下才不过五岁,靠着在战场上捡死人的肉果腹才得以存活……每每想起当年的事情,总是忍不住作呕。若不是师父,我可能走不出那片尸山血海。”   “本皇是不是很没用?”   九华冥忽来一句,洛名愣了一愣,抬头看见九华冥略带哀伤的侧颜,不由得失了神。   “恩人为我而死,我连他的儿子也保不住,妹妹沦为他国人质,我救不回她,更连累属下死在战中……洛名,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失败的君王?”   他闭上眼睛,虽未叹气,但洛名听得到他心中沉重的叹息,此时此刻君臣同心,洛名似有所感。   “怎么会呢?”洛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鸩皇的负担非常人能及,属下觉得,无论是圣公主还是其他人,他们就是明白这一点,才愿意为鸩皇作出牺牲的,不是么?”   “我要守护的天下,失了你们,又有何意义?”九华冥微睁着眼睛,眸中流转浅淡的光,“牺牲得越多,心会越来越痛,直至麻木……我不想变成那样,在那之前,必须尽早结束这一切。”   洛名沉重地颔首,说道:“属下明白……”   “我的属下无心做事,我必须让他拥有收拾心情的时间。”九华冥抬手轻按洛名的左肩,微微笑道:“这三日,你便留下为玄鹰送行吧,顺便带上本皇的致意。”   “幸苦你了,洛名。”   直至九华冥跨过门槛,身影消失在远处,洛名才勉强回过神来,久久难以言语。   那个号称冷面阎罗的鸩皇……   那个冷若冰霜的苍神……   居然对着他笑了??   战事在即,九华寅驻守北部边防,而鸩宫一切如常,除却多了谈论战事,宫人的日常与以往并无差别。   听莲水榭内,白纱随风飘扬,水榭中一人静静抚琴,琴声自纤纤十指中流出,飘荡在水榭上方,此处是宫廷乐师的日常演练之地,此时只有琴师秦蓁蓁一人独坐其中。   自从听闻鸩皇负伤逃亡的消息,秦蓁蓁日渐不安,形容憔悴,每日抚琴解忧,却难解心中思念。   “小姐啊,有位公子在外面求见呢。”贴身侍女琴香匆匆跑来,然而秦蓁蓁并无待客的心情,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见,请他回吧。”   琴香小声道:“既然是进得宫的公子,定是身份不凡之人,这样子好么?”   秦蓁蓁手一抖,弹错了一个音。   她差点就忘记了,即便那人为她安排了一个容身之所,在鸩宫她依旧是寄人篱下,只要对方权力地位高过于她,以她的才貌,总会有人想得到她。   “让他进来吧。”秦蓁蓁正欲转身去倒茶,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秦姐姐,你看起来似有心事。”   秦蓁蓁手一抖,玉杯摔落在地上。   琴香看着这个不请自进的年轻人,说道:“公子你怎么自己进来了?你看都把我家小姐吓到了。”她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公子几眼,因为他实在是太好看了。   这傻丫头,居然不知道那是……   “琴香,你且退下。”   “是,小姐。”   秦蓁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快步走出水榭迎了上来,颤着声道:“鸩皇不是还在边境,怎么……”她上下仔细看了他一遍,神情担忧地绞了绞衣角,九华冥看在眼里,说道:“我没事,此次回宫并未惊动他人,还请秦姐姐为我保密。”   “我也好久没来和你说话了。”九华冥看了看四周,有些失神,转向秦蓁蓁,又道:“暗卫跟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我已经下了令,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秦姐姐,这宫中你呆得不舒服么?可有出宫的想法?”   九华冥难得如此关注她,秦蓁蓁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失落,轻声道:“鸩皇给了蓁蓁容身之所,又能发挥一技之长,蓁蓁又有什么不满的呢?”   九华冥看着她的眼睛,忽道:“我是不能娶你的,你明白么?”   秦蓁蓁一愣,旋即微微笑道:“我……我当然明白,我怎么会有此奢求呢?只要看到鸩皇能够平安喜乐,蓁蓁也就满足了。”   九华冥垂眸,沉声道:“秦姐姐,多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若你哪一天想离开了,我会为你安置一个容身之处。”   “多谢……鸩皇。”她哽咽地道。   并非不能娶,而是无心,不曾爱过。   秦蓁蓁望着九华冥离去的身影,恍然若失,却也明白了一些事。   他对她的温柔,当真是像对亲人那样,一切皆是她的错觉。   “原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自嘲地一笑,有些失落,却也有些轻松,纠结在心头多年的念想终是成了一场空,同时也终于能够迫使自己放下,从此开始崭新的生活。   盈盈绿水浮青草,雕栏画栋如梦间。   再次睁开眼睛,九华允发现正置身于一个宛若仙境的地方,朦胧迷雾将远景模糊,精美的建筑与葱绿的草木错落有致地分布,让人一眼难忘,流连忘返。   此地是东域的一处避暑山庄,九华允从藤织的软榻上醒来,顶上一大片芭蕉叶如同一把硕伞,替她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姑娘,你醒来了。”   几个身披白纱的青衣侍女向九华允走来,步伐轻快毫无破绽,一看就是武功高手,不容小觑。   九华允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只关心哥哥是否安全回到中域,既然将事情交给观风,她心里还是相信他能妥善完成这一切。   “此间是何处?”   “东武,蕴泽山庄。”   九华允露出诧异的神色,没想到观风并未将她送回青兽,而是带来了东武,公子玉邀的出名之地。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九华允的气色逐渐好了起来,青衣侍女们像对待自己主人一样将她服侍得妥帖,无微不至的照顾犹如春雨润物般令她感到十分舒适,唯一奇怪的是,至今没有见到她们的主人。   “姑娘真是天仙般的人儿,与公子站一起当真一对璧人。”青衣侍女笑得眉眼弯弯,含有深意的话语让其他两人不禁咋舌。   “仙儿,你不怕被公子听到?”   “她说的也没错,公子难得带姑娘回来,而且是这么好看的姑娘,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浮想联翩啊。”   三人看向站在铜镜前的九华允,经过她们细心的装扮,美人儿一袭淡雅的长裙,轻盈的罩纱朦胧如雾,丝绸般的长发披在肩头,那张精致如瓷娃娃的面容更添了几分仙气,无人见之不心动。   “姑娘真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了。”   青衣侍女们忍不住赞叹,多看了几眼。   九华允早已将她们的话听了进去,登时不觉耳根微红,低声问道:“你们……将我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东行之二花魁      仙儿眨眨眼睛,笑吟吟地道:“今天是怀朔城花魁游街的日子啊!”   “花魁游街,与我何干?”九华允疑惑地蹙起眉头。   “姑娘呆在山庄里多闷啊,仙儿今日就自作主张带姑娘出街凑热闹了,反应公子一时半刻回不来,我们便玩个尽兴!”   青衣侍女们围着她说笑,空气中蔓延着女子的体香,九华允被迷得晕乎乎的,霎时觉得和姑娘们呆在一起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儿,于是心情逐渐好了起来,眼底笑意难掩。   怀朔城乃是东武第一繁华的城,每个月月初,正是招花楼花魁游街的日子。招花楼在东域名气如日中天,培养了不少王族舞姬,更与宫中教坊司关系匪浅,据说每年都有才艺卓绝的年轻女子送往东武王宫。   凭着王族这个东武境内最大的后台,招花楼经营得风生水起,一时间令所有同行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东域最大的歌舞行。   “欢欢姑娘!欢欢姑娘快出来!”   花魁游街还未开始,招花楼前已是人山人海,叫喊声此起彼伏,这些年轻男子无论身份贵贱,喊的皆是一个人的名字,可见这名欢欢姑娘在怀朔城人气极高。   人群后方,仙儿、灵儿、凤儿三人以及九华允好不容易躲过来往的行人与马车,寻了处凹进去的墙面,才堪堪站稳脚跟,眺望满是人头攒动的中央广场,几乎被淹没得失去了方向。   灵儿苦恼地说道:“玄欢的人气真是一年比一年高,莫怪花楼主不愿让她露面,她一旦露面……这座城的男人一个个都疯了。”   九华允问:“玄欢便是他们口中的欢欢姑娘么?”   仙儿点头道:“正是。”   “欢欢姑娘既然受这么多人喜爱,看来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九华允若有所思地望向彼端高大华丽的招花楼,一时未察仙儿她们迥异的神色。   “我说姑娘啊……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仙儿不高兴地说道,“玄欢自然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但你要明白,虽说这城里的男人都喜欢她,这城里的女人却很讨厌她。”   九华允不解地问:“这又是何原因呢?”   “女人是最懂女人的,哪像那些只会看外表的男人啊?”灵儿抱着手臂说道,“玄欢就是个狐媚子,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手段步步上位,每天都在撩拨城里的年轻男子,无论是有妇之夫还是青涩少年,没有一个逃得过她的手掌心的。”   九华允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仙儿摇摇头道:“也没那么夸张,灵儿对玄欢颇有微词,也是出自嫉妒,她还须继续修心呢!”   “我哪有乱讲,明明是你不清楚真实情况,我比你了解得多了。”灵儿不满地哼了声。   九华允见她们就要吵了起来,安慰道:“两位好姐姐可别为一个不相关的人生气,你们还是欢欢喜喜的好,何必为此影响自己的心情呢?”   “嘻,我就说吧,这姑娘我一看就觉得讨喜。”仙儿挽住九华允的肩膀,以免被嘈杂声淹没贴近她的耳边说道:“待会去福香阁吃好吃的,你爱吃什么?我请客!”   这地方实在太吵,原本看花魁游街的心情也消减了大半,她们就等着人群散去再去别的地方热闹,权当带九华允游玩一回怀朔城。   右手边一直不说话的凤儿忽然开口道:“姑娘,其实她们关注玄欢是有原因的。”凤儿圆溜溜的大眼珠盯着她,“以公子在东域的名气,玄欢自然与公子走得近的,但姐妹们都不希望她接近公子,所以久而久之就对她心生厌憎了。”   “原来如此啊。”九华允神情怔愣,脑海中登时空白,“公子他……也喜欢玄欢姑娘么?”   凤儿一看就是个耿直快语的人,她说道:“我不知道公子喜不喜欢玄欢,听仙儿说,公子是那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男人,姑娘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我也不知道。”九华允嘴角一抽搐,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尖锐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搁在心头,好不舒服,早些时的好心情霎时一扫而光了。   人群终于有了松动,仙儿蹭到前面,朝后面几人招手,灵儿拉着九华允的手,九华允拉着凤儿,四个人一起往东边移动。   “出来了!”   “欢欢姑娘出来了!”   “欢欢姑娘快看我!”“看我!看我!”   突然人群往前涌去,最先摔倒的是仙儿,紧接着灵儿也承受不住行人推搡倒在地上,后面的两人也没幸免,好在人群散得快,她们并未受什么损伤。   “这些人疯了吗?”灵儿气得狠狠甩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疯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仙儿神情淡漠,伸手去拉凤儿,回头看见九华允正好奇地往招花楼的方向眺望。   仙儿眼神示意,低声道:“阿允姑娘好像对花魁很感兴趣啊,咱们真的要带她去看么?”   灵儿不耐烦道:“若真是这样,早知道我不来了。”   凤儿小声的说:“公子要我们好生照顾她,一切顺着她的意愿,这是公子的原话。”   仙儿灵儿不约而同看向神情木然的凤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们就远远看着就好了,千万别让玄欢发现我们来了。”仙儿吩咐过后,小跑着接近前方的九华允。   九华允出神地望着前方,伸手一指,问道:“花魁,就在那里面么?”   此时招花楼内由数十名武夫守护的一座白纱笼罩的圆形轿子缓缓展现在众人视野中,半透明的轻纱飘扬起落,帘后隐隐可见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半躺在羽垫上,葱白的手指扶着一支玉箫,吹奏出摄人心魄的箫声。   因隔得太远,又有纱帘半掩,九华允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仅是远远望着,她能感觉到那是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   九华允静静地站着,对这箫声入了迷,直到仙儿的呼唤才让她回过神来。   只见仙儿歪着头问:“姑娘若想去瞧瞧,我们与你同去。”   九华允微怔,笑道:“不是说好去福香阁吗?”   这一日风和日丽,阳光照在身上,九华允整个人都暖烘烘的,身边又有几位姐妹相伴,心情很是舒适。   从小她习惯跟在哥哥身边,却没有多少年纪相仿的姐妹一起玩耍,九华允作为女子,自是享受与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光,许多女孩子家的心思皆能互通,和她们相处毫不费劲。   仙儿她们带着她在怀朔内走了一圈,感受怀朔的繁华气派,姑娘们美丽的容貌、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的说笑声引来不少人注意,然而她们身形像风一样不可捉摸,独留下众人心头微痒,美好又难忘。   到了申时的时候,怀朔城迎来了一场小雨。   天日照耀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这样下了起来,坊间传言太阳雨是吉祥之兆,怀朔城里的百姓都喜欢这场雨。   铁匠铺的主人放下手中活儿往外眺望,面色柔和地说道:“莫不是今日花魁游街,所以才迎来了这场祥兆之雨?”   恰好经过铁匠铺前的灵儿听到了这话,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回头冲众人道:“下雨了,我们今日买的物事也足够了,回山庄吧。”   仙儿微微颔首,扭头道:“姑娘,我们回山庄吧。”   “好,我看大家也累了,多谢你们今日带我出来玩。”九华允笑得眯起了眼,“以后便叫我阿允吧。”   四人循着来时的路,兴冲冲地回到了蕴泽山庄,却没想到在山庄门前的青石大道上,竟挤了一大群人。仙儿的目光越过人群望过去,果然看到花魁的轿子停在门前。   灵儿气得跺脚:“她还真敢来!当我们这儿是供人观赏的地方么?”   花魁游街到常客家中示意是规矩之一,昔日公子玉邀一掷千金助招花楼渡过最艰难的时期,玄欢此举其实也在规矩之内,并不算出格。   公子玉邀对招花楼意义非凡,花楼主看重他,玄欢自然也不敢怠慢。   但很多人都暗地猜测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因为玉邀和玄欢皆是才貌出众之人,放眼望去整个东武,唯有玄欢配得上玉邀,也只有玉邀配得上玄欢。   “真是夸张的说法。”   当年灵儿听到如此传言,十分不屑,但玉邀并未说什么,她也不敢随意反驳。   “又来了又来了。”灵儿捂住耳朵,“你们说,这些男人怎么跟那些三姑四婆一样八卦?”   “你理他们做什么?”仙儿白了她一眼,神情焦虑地看着被堵死的正门,“我得想办法让他们让道!”说着捋起袖子走了上去。   九华允还在观望那座轿子上的人,有些遗憾没有听到玄欢箫声,旁边的凤儿扯了扯她的袖子,九华允回过头,看到灵儿咬牙切齿的模样。   “阿允,玄欢有那么好看吗?”   “没、没有吧……”为何她突然紧张起来?   灵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要记得,山庄的女主人只会是你,别让那个狐媚子给撬了墙角,我宁愿主人出家也不要那女人做山庄的女主人……所以,公子就拜托你了!”   肩上落下沉沉的一掌,九华允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    ☆、东行之三生妒      “灵儿姑娘,可别乱说,我与你们公子……非是那种关系。”九华允目光闪烁,小声辩解。   “不用解释,我们都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灵儿自顾自地说道,“公子从来没这么关照过一个女子,我们都相信你是特别的一个,我说阿允,你难道不喜欢公子么?”   九华允一噎,视线投向犹如众星捧月般的那座轿子,眼神有了变化,“自然是……喜欢的。”   仙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大声嚷嚷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离开此地!若是公子回来了你们让人怎么进去?”   人群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个突然冒出的青衣侍女身上,轿子上玄欢睁开了眼睛,微微起身,柔荑般的手撩开纱帘,露出娇媚的容,轻声道:“原来公子还未回来么?看来是奴家唐突了。”   仙儿没给对方好脸色看,但也沉得住气,说道:“玄欢姑娘请回吧,公子说过不受礼,以后游街之日还请莫要堵在庄门之前。”   玄欢柔柔道:“是奴家思虑不周,未想到会造成如此麻烦,奴家这便走。”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庄内几眼,“若公子归来,请仙儿姑娘代奴家致意。”   “知道了,知道了。”仙儿有些不耐烦了。   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仙儿对玄欢不待见,在怀朔城哪里有人敢以这种口气与招花楼的头牌说话?当下男人们纷纷不满,誓要维护玄欢的颜面!   “你这丫头怎么跟欢欢姑娘说话的?欢欢姑娘难得前来向公子玉邀致意,你家公子不迎客也就算了,还特地选在这个时间外出,摆明了不给我们欢欢姑娘面子!”   仙儿莫名其妙地道:“你们闹哪样?照你们说我家公子还得恭恭敬敬地候在庄内等人来是不?公子很忙的,没有空陪什么花魁喝茶!”   “没想到公子玉邀府内竟有如此悍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竟敢对招花楼的头牌如此大呼小叫!”   真是……   仙儿狠狠地抽了口气。   这些人简直本末倒置,也不看看公子玉邀是什么人,当年若没有公子,他招花楼能开到现在并且与王族攀上关系么?   自己被侮辱没关系,但是牵扯到公子的名声,仙儿就越想越气了,姐妹们都是受过公子救命之恩的,怎么能任由他们当面侮辱自己的“衣食父母”?   “你们是不是想打架?”仙儿是真的发了狠,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话一出吓得远处的九华允睁大了眼睛。   若是挑起这群男子的战意,以仙儿一介弱女子之力,又如何抵挡得了?   “你不用担心,仙儿是习过武的。”灵儿神情淡漠地盯着那个说要走还未走的女人,补充一句:“真要打起来,不是还有我和凤儿在么?”   九华允自然看得出来她们身怀武功,仍是担忧:“人太多了,可能不好下手。”   “这些男人就是欠教训!”灵儿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此时,轿子上的人拎起裙摆缓缓走下来,朱唇轻启:“诸位稍安勿躁,在别人家门前闹事,实在有失礼节。”   众人一听到玄欢的声音,体内的躁意顷刻间烟消云散,纷纷收起战意,混乱的场面恢复了原状。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时,忽然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何以这么热闹?有什么事情么?”   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袍的男子自庄内缓缓走出,丰神秀异,衣袂飘飘,宛若谪仙下凡。   他确实是东武第一的美男子,举手投足自成气质,动作如行云流水,双眸若星见之无人不心动。   他是公子玉邀,东武的传说。   九华允望着台阶上的男子,恍惚间竟有几分失意,她以为来的会是观风,却未曾想到出现在人前的,是观风的另一番面貌。   玉邀顺着台阶走下来,人群一阵骚动,逐渐退往两边,玄欢从那一头走了过来,她显然有些激动,倾身向玉邀行了一礼,“公子,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玄欢姑娘到来,难怪如此热闹。”玉邀微笑着,想了想,“玉邀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你一月一次的游街之日对吧?”   “所以玄欢前来拜访公子了。”玄欢掩唇娇笑,“还以为公子不在庄内,没想到撞了个正着。”言罢有意无意地瞄了仙儿一眼。   仙儿脸色不太好,来到玉邀身边,说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仙儿还以为……”   “你怎在此?”玉邀神色略显诧异,“允呢?她没跟你们在一起么?”   玉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九华允,九华允没有躲避玉邀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站着,直到被灵儿和凤儿两人推着走了过去。   玄欢发现玉邀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不禁有些好奇他口中的“允”究竟是什么人物,转头看去,微微一怔——只见那女子体态容貌皆为上乘,自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美人,玄欢自认是东武第一的美人,可惜她终究是青楼出身,而这名女子倒是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清冷之余多了一份娇柔。   她看到年轻男子们眼底有惊讶,有仰慕,内心暗笑,露出一抹仿佛嘲讽的笑容,却很快消失在脸上。   九华允来到玉邀身前,心情极其平静,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玄欢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尖锐的锋芒。   玉邀看见她气色好了不少,显然很高兴,问道:“听仙儿说她们带你去城里玩了一圈,感觉如何?”   九华允如实回答:“怀朔有很多新奇的物事,今日算是开了眼界,我很欢喜。”   “你开心便好,我之前一直担心,突然带你来此地怕你会不高兴。”玉邀轻轻推着九华允的肩膀,“回去吧,你今日还未喝药。”   玉邀对玄欢道:“玄欢姑娘,今日玉邀尚有要事,怕是喝不了你的茶了,不如改日玉邀到招花楼小坐,也是好久没见到花楼主了。”   玄欢看了九华允一眼,浅笑道:“楼主知道定是很欢喜,玄欢这便告辞。”   看着这群人终于肯离开庄门,仙儿等人不由得舒了口气,同时又开始懊恼自家公子真是个招蜂引蝶的人,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每次累的都是她们……   芭蕉叶遮挡的软榻下,茶香氤氲,万籁俱寂,只余下悦耳动听的倒茶声。阳光逐渐黯淡,天日隐藏在云后,远处华灯初上。   尽管光线昏暗,玉邀仍能看清对面九华允如雪的面容,沉默良久,问道:“我以为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呢。”   “观风没有给你留下信息么?”九华允目不转睛看搁在扶手上的手。   “确实有,可是我不清楚为何会变故至此。”   玉邀没有观风的记忆,观风却能记得玉邀所做的一切,他们像是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九华允很是纠结。   只有一点她相当在意,现在的“观风”不记得之前观风所做的事情,特别是他与她相处的那段时间,九华允对此感到不悦,心里难免难受。   “听闻冥已经回到安全的地方,这下允你也可以放心了不是吗?”玉邀抿了一口茶,站起身来,“这些日子,你便呆在庄内好生调养吧,只要不干预局势,无论什么我都是可以答应你的。”   九华允的神色明显有了变化,轻声说:“你叫我什么……”   玉邀一顿,奇道:“允啊,怎么了吗?”   “玉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九华允小声说道。   玉邀闻言仔细地想了想,说道:“我以前叫你什么呢……圣公主?我想你应该不喜欢我与你太过生分,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也不再唤我义兄了么?”   九华允的视线移向前方,说道:“那是哥哥的安排,我想你也不喜欢认什么义妹。”   “嗯?”玉邀看着九华允沉静的面容,仿佛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仙儿走过来点亮周围的灯,待到仙儿离开后,玉邀笑着问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些点心?回来时我从城里罗芙记买了好多点心,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谢谢,我不饿。”九华允看着他的眼睛,忽问道:“庄里除你之外都是姑娘吗?”   玉邀一噎,说道:“是啊,怎么了?”   六角描花灯笼透出的光照在九华允脸上,为其覆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泽,尽管如此仍能看出她原本就苍白的小脸,玉邀心想许是入夜天凉,到了晚上她的气色就变得差了。   玉邀没等到她的回答,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九华允身上,九华允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逐渐有了变化。   “不打算回屋么?”玉邀微笑问道。   九华允却在想别的事,蹙眉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美人。”   玉邀一怔,笑道:“那是好久前的事情了。”   “你喜欢玄欢吗?”   “嗯……你不要误会,我说的喜欢,止于欣赏,庄内的姑娘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我收养她们,是为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好像急于解释什么,玉邀觉察到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不禁有些发愣,九华允显然没有听进去,沉静如水的双眸倒映出他的身影,她低声问道:“……也喜欢我吗?”    ☆、东行之四招花楼      “……也喜欢我吗?”   九华允的神情十分平静,秋水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朱唇吐出的五字带着明显的疑问语气,可是在玉邀看来,她像是在陈述,不带感情地提出疑问。   一句简单又似含深意的问话,倒让玉邀为难起来了。   他不明白为何九华允会有此一问,究竟是怕被人讨厌,还是不经意的一句接续,亦或是……她当真对他动了那般心思?   瞬息之间玉邀想了许多,唯一能确认的是,他开始读不懂九华允眼底藏着的心思了。   “喜欢,当然喜欢啊。”为避免尴尬,玉邀觉得是时候打破沉默了,于是微微一笑,柔声道:“允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   九华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继续问:“那……我和玄欢姑娘,你更喜欢哪一个?”   既已问到了这等地步,玉邀再怎么绕着弯也被带回来了,他虽是笑容依旧,面色却略显僵硬,说道:“我和她又没和你亲近,自然是喜欢你多一些。”   九华允没再看玉邀,神色迷茫地低着头,仿佛有些奇怪自己为何突然失态,甚至提起那么奇怪的问题。   她想起亓妃看她的神情,亓妃眼底藏着一把刀,一把尖锐的刀。   啊,这就是所谓的嫉妒么?   “允,你怎么了?何以今日有些不对劲的模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玉邀见她神情纠结,不由得关切地问。   她更喜欢他像观风那样冷着脸,也好过这般皮笑肉不笑。九华允不是看不出来,玉邀其实是个无情之人,而观风却是表面无情,内心异常温柔。   “我没事,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九华允别开脸,不想去看他。   玉邀面色一僵,折扇轻轻敲着掌心,若有所思地道:“明日我得去招花楼一趟,便让仙儿她们陪着你了。至于其他事情,待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我再与你说。”   玉邀正要离开,后面传来九华允的声音——   “明日我与你同去。”   “……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么?”玉邀好笑地看向她。   九华允胸膛起伏,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与你同去,就这么说定了。”   她跳下软榻,径直往屋内走去,经过玉邀身边时,玉邀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浮起微微躁意。   这天夜里,玉邀观星而无感,于是早早回到房内歇息,却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了一回,到最后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他梦见无边海那片竹林。   他梦见初见时站在亭外的九华冥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变换成了九华允。   观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地流入他的记忆中,有什么正在逐渐苏醒。   那是一片昏暗的山洞,洞内只有微弱的荧光,足以看清近距离的事物。   玉邀额头冒出细汗,紧紧抓着被褥,双颊浮起了红晕,梦中令人神智晕厥的片段竟是如此真实,他看到身下一张女子的脸,那是何等美丽而苍白的容颜,她竟是……!   “九华允!”玉邀惊呼一声,从梦中醒来,气喘吁吁,额上汗珠密布。   修炼无尘道多年,他从未做过如此旖旎的梦,而且梦的对象竟是那个女子,难道他已生了心魔?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他的梦很有可能是观风的记忆,只有在梦中,他才会与本体记忆相通。而在梦中所见之事,必是观风平日印象最深刻之事。若此梦是真,岂不意味着他和九华允的关系早已越过了那一步?   玉邀感到从所未有的慌乱与紧张。   想起花圃边九华允的神情,玉邀多少猜得出一些事情,但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这就是他的劫么?   他需要知道更多,于是继续躺下进入梦乡,却也不清楚自己想要梦到什么,女子湿润温暖又柔软的感觉,好似确确实实发生在他身上一样,他的理智在告诉自己必须清醒,他的本能却无法抑制胸膛中炽烈的感情,仿佛就要沦陷下去……   人在梦中总是放纵得多,因为知道那是梦,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固然随心所欲,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接下来他梦见一个很温柔的吻,在陋室之内,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交缠在一起,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带着酒气的吻令心脏逐渐酥麻,变得越来越柔软……   又是她。   这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   玉邀缓缓从榻上坐起,失神地望向窗外仍旧暗淡的天光,他还是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心中的种子在慢慢生长。   招花楼名声响亮,又建在怀朔人流最大的中央广场边上,每日流连此间的纨绔不计其数,特别是楼中头牌玄欢登场献舞的时候,场面热闹得堪比一国盛典,可见玄欢在这一行的影响力之大。   招花楼的姑娘个个水灵,招花楼虽是青楼,楼主却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   二楼雅间内,半透明的屏风后,茶桌边九华允与玉邀入座不久,玉邀口中的这位“花楼主”姗姗来迟,九华允听见有人吟诗,抬头望去,隔着屏风朦胧看见一个衣着鲜艳的男子提着烟斗缓缓走来,长长衣摆曳地而过。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 ”   玉邀今日的神态略显异常,九华允注意到他闪烁的目光,几番与他对话,都没有像以前一样专心地看她眼睛,好似做了什么坏事欲盖弥彰一样。   花楼主一来,玉邀起身相迎,笑道:“许久不见,花兄依旧光彩照人啊。”   “哪比的上藏祁君风采出众呢?”   拐入屏风后的男子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长得颇显弱气,面相讨人喜欢,但那双女气迷离的眼眸淡淡一瞥,仿佛藏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便是招花楼的楼主,人称“花楼主”,却鲜有人知道其真实姓名。   “哟,这姑娘姿色实在不逊玄欢。”花楼主漫不经心地一瞥,一眼就看出九华允是块璞玉,旋即笑吟吟地攀着玉邀的肩膀低声道:“这姑娘给我怎么样?看她资质将来名气不会比玄欢差,就看你舍不舍得相让了。”   玉邀无奈地推开他,说道:“这是我的客人,不是可以相让之人。而且,你怎知道姑娘家喜欢这一行当?”   “青楼有什么不好,我们这里是正经营业,给王公贵族提供舞乐的组织,招花楼里的花儿都名贵得很,可不是其他窑子给几块银石就能买一夜的那些无名小花。”   “花兄,你的职业病又犯了。”   “好啦,开个玩笑,别把人家姑娘给吓着了,你还没给做介绍呢。”   玉邀对九华允道:“允,这位是招花楼的老鸨,花楼主。”   “老鸨?”九华允看了花楼主一眼,花楼主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不用理会他,我们这里没有老鸨的说法,他就是寻我开心。”   九华允点点头道:“两位关系看似很好啊。”   花楼主笑道:“这嘛……也算是老朋友了,不过近几年都不常见面,谁想到藏祁君居然会来招花楼作客?藏祁君,打算点哪位姑娘啊?我们欢欢可是想你想得紧!”   “我不是来逛窑子的。”玉邀感觉到九华允的目光,一怔,补充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逛窑子?”   花楼主笑嘻嘻地靠近玉邀说道:“这么急着解释,难道是对这位姑娘有意?”   玉邀表情有些冷:“别乱讲,我是受人之托照顾她。”   九华允一言不发低头喝茶,再也没看两人一眼,看似有些不高兴。   花楼主轻轻地“噗”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眼神瞄向玉邀,看得他心里发毛,随后花楼主作势欲要离开,说道:“花某还得去招呼客人呢,就不陪你们喝茶聊天了,待会儿玄欢会过来,你俩好好叙叙。”   玉邀正奇怪玄欢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竟主动来找他?据他所知招花楼头牌向来都很忙,一天下来所见的客人是楼里其他姑娘的几倍,玄欢又怎么会抽出时间来看他呢?   这时,九华允放下茶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玉邀一怔,问道:“我本就是要带你来的,若要离开还是等见过玄欢姑娘再说。”   “她是要来见你,又不是来见我。”九华允提醒道,“难道我要就在这里招人嫌么?”   玉邀注意到九华允的语气有点冲,以往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印象中九华允一直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玉邀从没见过这样子的九华允,自从来到东域后,她的样子就变得古怪。   玉邀并非愚钝之人,几乎能猜想九华允变化的原因,却不能确定,实际上他不愿去想,去分辨其中的关系。   两人僵持之际,玄欢窈窕的身影缓缓步入雅间。    ☆、东行之五花开月圆      未见花魁面貌,但闻低吟浅唱传来,轻柔之音令人心头酥软,好不欢喜——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玄欢既为玉邀而来,显而易见玄欢所唱相思为谁,在玄欢走进屏风之前,九华允默不作声地绕了出去,恰好与玄欢错过了照面的机会,玉邀并未反应过来,九华允便已径自离开了。   “奴家与公子许久未叙,公子就这么急着离开么?”玄欢一来就看到玉邀起身欲离,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几分失意,楚楚可怜状。   玉邀面露为难之色,是因先前说好来招花楼一聚,若就此离开未免失了礼节,然而九华允匆匆离去,玉邀忧心她一介弱女子,若是遇上什么纨绔无赖,只怕九华允受了委屈,自己也不好交待。   “玉邀确实有要事在身。”玉邀语气诚恳,向玄欢微微一礼,“玄欢姑娘若不嫌弃,他日玉邀再来拜访。”话已至此,玉邀循着九华允离去的方向匆匆离去。   玄欢怔怔望着玉邀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连片刻的独处也无法拥有么?   她自然知道玉邀去追的是谁,与那名女子相比,她不过是一个出身风尘之地的艺妓罢了,名声再如何响亮,也不及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   “允姑娘,你什么都有,又何苦与我争呢?”玄欢暗自冷笑,独自轻抚琴弦,诉不尽的寂寞自琴声中缓缓流泻,编织成一首悠扬的曲子。   招花楼门庭若市,九华允从二楼下来,发现一楼大堂上聚满了人,原来是台上正在进行拍卖,九华允扫了一眼台上几名艺妓,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行至大门边,迎面一名纨绔撞上了她,九华允踉跄几步,正欲从旁挤过去,那名纨绔用折扇拦住了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也是楼内的姑娘,这么急着去外面揽客么?不如大爷我今天就买下你如何?抬起头让我瞧瞧……”   九华允故意低着头,就是不想被他人看见以免惹出是非,眼下遇上了如此无赖,躲也躲不了,她有点讨厌自己身为女儿的羸弱,本就心情不好,被这么一拦,登时恶狠狠地瞪向那名纨绔!   “我劝你让开。”她语气平淡,话语藏着锋芒。   纨绔见对方容貌秀丽,霎时惊为天人,情不自禁抓住九华允的手,说道:“你、你陪我一夜,无论多少钱本少爷都出得起!”   “啪”一声,九华允面无表情地扇了对方一巴掌!   纨绔并未恼怒,只因这一掌柔弱无力,他笑了起来:“小娘子还挺泼辣,不过我正好喜欢这性子!你便从了我吧!”   他往九华允面前一凑,九华允厌恶地撇过头,冷冷道:“成何体统?我不是楼里的人,你再这样我要告官了,在楼里闹事,花楼主会放过你么?”   纨绔一听顿时收敛了不少,神色诧异地打量九华允,“你真不是楼里的人?”   周遭热闹得很,基本没人注意到这两人在楼道内的冲突。   九华允面色微冷,伸手去撕脸上的假皮,假皮之下露出诡异的斑点,那名纨绔吓得寒毛直竖,恼羞成怒道:“这是什么易容法,你、你竟敢欺骗本少爷的感情!”说着扬手就要扇过去!   这时,一道雪青色的身影闪现,及时抓住了纨绔的手。   玉邀冷冷看了纨绔一眼,说道:“这位公子,莫不是希望在下将此事告知花楼主?”   在招花楼内提起花楼主三个字实在比公子玉邀的名号更有效,纨绔额冒细汗,抽回手狠狠一甩袖,骂了几句扬长而去。   九华允看向身旁的玉邀,心里有几分诧异:这人眼下不该是和玄欢姑娘叙旧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出门时没带护卫,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玉邀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送你回去。”   “如此怠慢美人,是公子玉邀的作风么?”九华允的笑容颇含深意。   玉邀仿佛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轻咳一声,道:“我跟玄欢真的不熟,你也莫要胡乱臆测,话说回来我很奇怪……你这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讨厌玄欢?”   九华允沉默片刻,说道:“玄欢很好,她的箫声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箫声。”   玉邀眸光微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问道:“那你为何见了她就避开?”   “……我不喜欢你跟她呆一起。”   九华允的声音渐渐变小,低着头看绣花的鞋头。   “那……我就不跟她呆一起。”玉邀牵着九华允的手,声音低沉醉人,“我以后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九华允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心头逐渐柔软,微羞地点了点头,随着玉邀离开招花楼。   两人一路缓缓前行,从招花楼到蕴泽山庄这段距离,天光照路,清风拂面,他和她的手从始至终没有放开,她心中一片温暖,他心中一片柔和,冥冥中命运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那一日,玉邀和九华允谈了很长时间。   花开月圆,夜空繁星点点,玉邀坐在榻上,伸出手指描摹空中的星宿,九华允坐在地面的凉席上,趴在玉邀膝盖上,下巴枕在手背上,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描绘出一幅奇妙的画。   他向她谈起星象,用迷人的话语描述光怪陆离的世界,那是他心中的世界。九华允听得入神,玉邀不清楚她是否听得懂,诧异于九华允的悟性,她对星象的痴迷完全不亚于自己。   “如果真的能看到未来,天下岂不大乱了?”   九华允眼眸里星光点点,充满好奇的眼神,玉邀不得不承认她这个样子很动人,浅笑道:“还是能看得见的,若不然,当年我又怎么会救得了你呢?”   “那关于哥哥的预言,你相信是真的?”九华允不禁微微坐起身,以免压得他的膝盖气血不畅。   玉邀忍不住抚了抚九华允的脑袋,目光闪烁,说道:“依据星盘推演,确实如此没有错,若是你希望我改变他的命数……”   “我相信哥哥。”九华允笑着说,“无论推演得出的结果如何,哥哥一定有办法逆天改命,我自有这般气运,我愿意助他达成宏愿。”   “也许在先知眼里,你这样的自信不值一提吧。”玉邀眼底有几分欣慰,“我从小就被那样教导,相信天命更多过相信他人,冥和你,都是不一般的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相信你们更胜过相信师父,这便是我与你们兄妹之间斩不断的命运。”   夜露微寒,九华允光着脚爬上软榻,跪在玉邀身侧,手臂环住他的肩,两人一对视,仿佛有特别的吸引力,深深地陷入对方的眸中。   “允……”玉邀的心,乱了。   九华允红着脸说:“玉邀……不,也许该叫你观风,你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我认你为义兄吗?”   玉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大概是希望我和你保持距离,若他知道我们这样……恐怕要生气。”   “原来我们想的一样。”九华允细声说,“反正是我先引诱你的,哥哥气也只是气我,你不用管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吗?”   九华允的呼吸打在玉邀脸上,玉邀眸里多了一份醉意,轻轻握着她的手,说道:“‘引诱’这词用得不对,我们不该是两情相悦吗?”   “也对,”九华允点点头,“想来这么多美人围绕在你身边你都不动心,偏偏对我……观风,我们可以亲吻吗?”   女子的体香萦绕在鼻尖,理智之弦几乎崩断,玉邀坚定地保持心中仅存的理智,看着她迷人的眼眸说道:“那日你问我喜不喜欢玄欢,那个时候起我就想问,你曾经有真心喜欢过的男子吗?”   九华允一怔,问道:“你是指玉瑾璇?”   玉邀看着她不说话,笑容让人难以揣测。   “我想,我喜欢他并没有比喜欢你来得多。”九华允沉声道,“他给我一种亲人的感觉,而你却令我心动……”   解释完毕后,九华允直勾勾看着眼前的美男子,心里□□难耐,因这月色撩人,她极想和他亲热亲热,却被对方抛过来的问题再一次打断——   “那……青王穆衢呢?”   玉邀歪着头微笑看她。   听到“穆衢”二字,九华允心底腾起的火焰霎时灭了,她想起那个曾经笑容澄澈的男子,曾经最信任的人,也是曾经伤得她最深的人……一幕幕历历在目,她沉默了。   玉邀脸上的笑容转眼间消失无踪。   他明白,穆衢就是她心底的那根刺,触之则痛,难以拔除,他实在不想见到她在他面前,却想着其他男人。   “别再失神了,允,你只能想着我。”玉邀捧着她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唇,他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突然将她推倒在榻上,尽情地吻着身下的人,仿佛要融入他体内一样,紧紧相拥…… ☆、穷途之一他来了      无边海是一片茫茫竹林,位处蕴泽山庄以北的深山之内,距离约二十里远,若是武功高手,轻功掠行半刻钟的时间便可抵达。   此地有两处风口,无边海风极大,起风时吹得整个林子如波涛汹涌,无边海之名由此而来。   观风按着九宫八卦阵的原理进入无边海,来到林中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凉亭,因历经岁月已久,亭柱的漆脱落不少,观风静静看着这一方天地,久久地沉默。   “师父,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您说过要遵从内心的感觉,而无尘道却教我绝心忘情……”   “如今我寻回了心,您会认同我的选择吗?”   林中风吹叶子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他早在无边海听惯了这声音,如今主人归来,此间风势强盛,仿佛在欢迎着他。   观风的发丝被吹得凌乱,冰雪般的容颜如旧,纤尘不染,观风一撩衣摆,跪在亭前,对着已逝的恩师连叩三个响头……   在观风离开的这段时间,九华允想起了一些事。   昨夜她是在观风怀里睡着的,观风很温柔地拥着她,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的气味让她很欢喜,渐渐的,那失去的记忆正在苏醒……   在昏暗的山洞中,她为救走火入魔的他不惜委身于他,如今想来,若非心底早已藏着情意,又怎么会下定决心为他渡气?   九华允暗暗一笑,这人怕是感到害臊,所以才用药物抹去了我的记忆片段,真是个不坦白的人。   她侧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痴痴地想,观风竟是趁着她熟睡时候离开,这种感觉让她好不舒服,下次见面一定要从他那里讨回什么……   “阿允,你在发什么花痴啊?口水都流出来了。”   仙儿忽然一声轻呼,九华允内心慌乱,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角,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抬头看见仙儿一脸坏笑。   “是不是和公子发生了什么啊?”仙儿走过来,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九华允脸都红了,做贼心虚的模样,低声说:“没…没……你不要乱想。”   仙儿冲她挤眉弄眼:“听凤儿说昨晚看见公子抱着你进房的,你昨夜都没回自己的房间,早上难道不是从公子房里出来的?”顿了下,她又道:“你该不会想告诉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盖着被子聊天?”   “呃……”九华允更加无地自容了,“就是……什么也没有做啊……”   “不会吧?”   不约而同响起的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只见灵儿凤儿的脑袋自仙儿背后冒出,九华允脸色骤变:“……你们都在啊。”   “不用关注我们,请继续。”灵儿站了出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九华允,寻思道:“公子多年不近女色,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那个了,你们居然没发生点什么,这真是匪夷所思……”   那个是哪个啊……九华允汗颜不已,心底暗暗地想:你家公子正常的很的,又不是没体验过……想着想着脸上火辣辣一片。   “你看她这模样,没发生什么我可不信,难道在这之前就已经——”仙儿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你们的想象力真是让人佩服……   九华允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被猜出来了,面对三双八卦之眼的逼视,只好娓娓道来:“观风他…那天突然间走火入魔……”   简洁道明一切后,九华允发现仙儿她们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变了许多。   “我想,公子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仙儿正色道,“阿允,你可能不知道,公子修炼无尘道需绝心忘情,他若动了真心,在虚弱状态很容易走火入魔……”   九华允眸光一颤,心底泛起一圈圈涟漪。   “……而走火入魔的时候,交合渡气是最好的恢复方法,看来你也是懂得武功路数的人……你救了公子一命啊!”仙儿既欢喜又感动,握着九华允的手笑道:“阿允,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主人了,公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灵儿频频颔首,动容地说:“太好了,公子总算是‘嫁’出去了!”   “…………”   九华允很是无语,问道:“你们为何如此关心公子的终身大事?难道是有什么关联?”   青衣侍女们面面相觑,只见仙儿苦着脸道:“阿允,你不知道,公子在时每天都逼我们修炼无尘道,我们又没有公子那样的天赋,练起来实在辛苦,而且我们又不想一辈子当老姑娘啊……”   仙儿沉沉地叹了口气。   九华允微怔,旋即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据我所知,无尘道修炼者非是不能拥有七情六欲,而是要求修炼此功法的人做到足够的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蒙蔽,不为名利动摇,如此方能成一代强者。”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一直沉默不语的凤儿小声问道:“允姑娘,你不是不了解无尘道么?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鸩宫我看过不少武功秘笈,世间千万种功法,多是殊途同归,经仙儿之前一提修炼无尘道须‘绝心忘情’之说,借此可以推测修无尘道需先修心,很多功法皆是以修心为前提,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   经过九华允一番解说,仙儿、灵儿、凤儿恍然大悟,旋即灵儿嘴角抽搐地道:“公子竟从来不曾与我们说明,当真是想我们一辈子老死在庄内啊!”   九华允笑道:“也许只是希望你们成为武功高手后再放你们出去闯荡天地呢,这样子就不怕你们会吃亏了。”   凤儿点点头道:“灵儿,公子也是用心良苦呢。”   灵儿羞恼道:“我自然知道,说笑罢了,莫放在心上。”   据仙儿她们说,观风去了无边海,无边海是观风少年时随师父修炼的地方,对观风而言意义重大,自从师父逝世后,观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无边海祭奠,偶尔也会前往进行修炼。   九华允脑海中浮现无边海竹林在大风中摇摆的景象,因与观风有所联系,不由得想去那个地方看一眼。因心有所念,九华允放下手中的书,走出书房,不知不觉来到了庄门附近。   她望着门那边的景致,突然间很想看到观风的身影,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不到半日的分离,就让她思念甚切,九华允心想,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她已经好久不记得心痛的感觉了。   九华允按着心口,闭上眼睛——心真的不会再痛了吗?   一阵怪异的风自前方吹来,九华允微微一怔,她记得今日的风向不是这个方向啊……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前方走来的熟悉身影。   “观……”九华允下意识认为是观风回来了,当跨出两步的时候,她看清了薄雾中走来的身影,登时内心一缩,睁大了双眼!   “……你以为是谁?”   穆衢站在风中,一袭青衣随风飘扬,面带浅笑,手持折扇,一步步向她走来,那双透明的紫眸倒映出她的身影,仿佛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你怎会……你怎会在此?”九华允颤着声,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后退,也许是穆衢曾经带给她的阴影太大,她对穆衢,始终存在着一份畏惧。   “孤王,不能出现在这里吗?”穆衢止步于她身前十尺之处,他的笑容,就像桃花节上绚烂的焰火一样扑朔迷离。   他问:“你久立于此,是在等什么人吗?”   “因为等到的不是你想等的人,所以你失望了吗?”   一连串问题,逼得九华允透不过气,来不及细想穆衢为何而来——是因为追杀哥哥之后才来到东武的吗?   他带了多少人来,哥哥都已经回中域,他为什么还要在东武逗留?   难道是不放心将她留在观风那里,所以决定亲自前来带她这个质子回青兽吗?   “不用紧张。”穆衢微微笑道,“我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何以露出如此惊惶的表情?”   穆衢环视一眼,淡淡道:“我来此只是因为天师久未联系,所以打算亲自带你回去。”   九华允固然猜到穆衢会有此一举,掩饰心中的情绪,低声道:“我跟你回去,不用惊动其他人。”   “嗯,如此甚好,本来我还很担心你会不愿意回来呢……”穆衢面色略沉,“毕竟天师擅自将你带走后就没有再与孤王联系了,天师的想法真是让孤王猜不透啊……”   ——原来,观风并未向穆衢解释带走她的事,这一切皆是他自己的意愿。   九华允心里有感动又有担忧,镇定说道:“此事与观风无关,是我威胁他带我离开的。”   穆衢眼神黯淡,说道:“如此为他说话,难道连你也对他动心了么?”   九华允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确实……如你这般的女子,他向来看重,当年也是他,从孤王手中保你一命。”穆衢目光闪烁,似回想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当年在望江救她的人,果然是观风……   “天师将人玩弄于鼓掌,小允你可别被他骗了。”穆衢走过来,牵起九华允的手,笑道:“我们离开吧。”   他的笑容,总是带着半分假意,九华允心里隐隐作痛,想要辩驳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乖乖地跟着他离开。 ☆、穷途之二后胥      蕴泽山庄外,莘时受命暗中保护九华允,却被一名玄衣人缠上。   “谁在那儿?!”身边风声掠过,莘时警觉地挥出迅捷无比的一刀,却扑了个空!   对方的身法不在自己之下,莘时二话不说五指成爪,凭着气息抓向那人,对方身形一闪,瞬间闪至她身后,抓住了她的右手!   “别乱动,我不想杀女人。”神邈的声音淡淡响起。   莘时气得红了脸,说道:“把你的手拿开!”   神邈才反应过来,另一只手臂正紧紧勒着莘时丰满的胸部,怔了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这时莘时看准时机,反手抓向神邈的脸,神邈闪避及时,那张死人般的脸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神邈并未在意脸上的伤,目光瞥向山庄大门方向,漫不经心地避开莘时的爪功,旋即与之拉开距离。   莘时心道:这个人的身法功力比自己高出太多,如此高手怎么会出现在此,难道他的目标是——   “你可以去禀报你的主人了。”神邈见目的已成,转眼间消失无踪。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莘时暗暗一惊,急忙往山庄掠去,四处不见九华允的踪迹,顿时明白了什么。玄衣人的出现只是为牵制她,另有同伴潜入了蕴泽山庄——他们的目的正是九华允!   “必须尽快禀报公子!”莘时头也不回地向无边海方向掠去!   无边海的风带来不祥的气息,观风默立于风中,长发飞舞,衣袂飘飘,犹如天上降下的神仙,气质出尘脱俗。   莘时闯入无边海,因不识阵法深陷其中,正当观风赶来解救她的时候,莘时已是一身狼狈,身上满是伤痕。   “何至于此?”观风不禁蹙眉。   莘时极少见到公子以如此形态展现于她,公子的原本容貌较之以玉邀身份存在的容貌更为冰冷、难以捉摸,虽然她明白这才是公子真正的模样,仍是感到有几分疏离,毕恭毕敬地低下头,道:“情势紧迫,请公子原谅莘时闯阵。莘时遇上了高手,对方还有同伴,圣公主已经被带走了。”   不用推测观风也能猜得出是谁将九华允带走,只是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快,让他几乎措手不及了。   ——道心不定,果然对他还是有影响么?   观风看向西边的方向,淡漠的眸子微微眯起,说道:“她命定有此一劫,非吾之庇护能解决,若逃不过一死,那也是她的命。”   莘时诧异问道:“公子难道希望圣公主陷入绝境么?”   观风没有回答,静静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什么,吩咐莘时下去疗伤后,消失在无边海中。   他当然不会看着她死。   从东武回青兽,穆衢他们走的是水路。水路需绕着中域半圈才能抵达西土,穆衢不可能现身在中域,因为自在中北交界刺杀九华冥后,九公的人马正在搜捕他。   船舱内,穆衢与九华允对坐在矮脚桌边用膳,前者漫不经心,后者无心用膳,两人心思各异。   “你知道现在的局势么?”穆衢放下木筷,忽问道。   九华允说道:“哥哥在追杀你们,只有他才有那个能力将你逼至此。”   穆衢托着下巴,紫眸微微眯起,“是啊,我也没想到观风竟瞒着我九华冥未死的消息,他甚至还救了他一命。”   “我说过,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愿,观风是受我胁迫。”   穆衢笑了笑,道:“可是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啊,你以为若他不愿,你会威胁得了他?”   九华允一噎,低头不语。   穆衢身子前倾,捏住她的下巴,“别老是低着头,这样会让我老以为你在示弱,实际上这只是你迷惑他人的伎俩,对不对?越是示弱越是让敌人产生错觉,让自己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模样,其实这世上敢欺负你的没有几个。”   九华允深深看着穆衢瑰丽的紫眸,几乎要陷进去,微微移开视线,低声说道:“穆衢,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   “是吗?我一直以为我是最笨的那个。”穆衢松开手,脑袋枕在手肘窝上,目光迷离恍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论是九华冥、观风、还是殷策命,哪一位都比不上,穆衢是一个极其矛盾,又患得患失的人,为了天下宏图,不得不压抑隐藏真正的感情,这种心情……你能懂吗?”   “你可以选择放弃的,不是吗?”九华允目光微凝,“比起做天下共主,做一名青兽君王,更适合你。”   穆衢缓缓坐起身,眼神微冷,淡淡道:“小允,你须知我为什么而活,才能明白,那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东西。”   九华允眉宇透着哀伤,“可能我真的不懂你吧,从你杀死我那一刻起……”   “……咱们别提那时候的事了,好吗?”穆衢往她碗里夹菜,说道:“你身子虚弱,该多吃一些补补……快吃吧,别耽误用膳的时间。”   忽然船舱一阵震动,桌上的青瓷花瓶落在地上“啪”一声摔成碎片,崔行从外面急匆匆闯了进来——   “王,有不明势力在攻击船舱底部!”   是哥哥的人吗?还是……   九华允看向穆衢,却见穆衢好整以暇地将落在地面的木筷捡起,交给身旁惊慌的侍女,说道:“弄脏了,去换一副新的。”   “是……是!”见主子气定神闲之态,侍女惊魂甫定,连忙接过木筷。   穆衢回头对崔行说道:“按照原先的安排,全权交由你来处理,办得到吧?”   崔行颔首,离去。   穆衢看向九华允,问道:“你猜猜是谁来了?”   九华允表示不知。   “咱们还是将话题转回战局吧。”穆衢看着桌面新摆上的热菜,漫不经心地将一块菜心夹到九华允碗里,“允,到了如今你依旧认为九华冥会赢吗?”   九华允说道:“我不清楚。”   “那我换个说法,你认为九华冥守得住中域吗?”   “那是必然的。”九华允不假思索道,“哥哥绝不会让中域再度沦为他国之地。”   穆衢说道:“你有如此自信,是不清楚当今的局势。孤王不怕告诉你,如今中域正腹背受敌,就算有东武这个盟友,也难以抵抗两大强国的军威。”   九华允的视线停留在桌面,闻言沉默片刻才反应过来,看向穆衢,开始明白他眼底的自信何来。   “你是说……南国对中域出手了?”   “后胥这个变数,是天师观风引进来的,你不知道么?看来观风也隐瞒了你许多事情。”穆衢眸光微敛,看着九华允微微发白的脸色,从容不迫道:“南国锁国数十年,未干预他国之战,一出手便惊动天下,谁也不知道现今的后胥拥有何等力量,不过我想——对上正与北傲激战中的鸩国,绰绰有余。”   九华允纠正道:“后胥势力非是观风引入,而是青王有意为之吧?趁着鸩军被削弱让后胥抓住如此大好机会入侵,不正是青王惯用的手段?”   穆衢提醒道:“你莫要忘记,若非观风,孤王根本不会想到借用后胥之力。”   九华允故意避开关于观风的话题,说道:“我只想知道,青王这般搅乱局势,最终青兽当真能得益吗?怕是未跨出西土第一步,就被战争的洪流淹没覆灭!”   鸩国圣公主眼里有凛凛的光,穆衢凝望她双眼的时候,总是觉得太过耀眼,耀眼而灼目。但穆衢从来不畏惧这抹光,反而直面逼视,就像他敢于面对心中的阴影一样——他要告诉她,他现在无所畏惧,已经不是以前的穆衢了。   船舱一阵阵震动,对方势力已闯入甲板之上,外头传来打杀声,内外仿佛两个世界,穆衢在隔绝鲜血与打杀的世界内静静喝茶,饶有趣味地欣赏对面眉头紧锁的圣公主。   青兽的船只极其牢固,对方无法击破他们的船,只能从上面攻入,但上方防守坚固,若要突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无论来救她的是谁,九华允都不希望太多人因她而送命,作为阶下囚的她只能默默祈祷这场战斗快些结束。   九华允站在岸边,看着远处海面漂浮的鲜红,神情复杂。她无法从这些人的装扮判断来自何势力,但可以肯定不是观风派来的人,那么会来救她的人只有舅舅和哥哥。   “我们该走了。”穆衢来到她身后,提醒道。   “此地非是西土。”九华允记得空气中的气味,疑惑地皱眉。   穆衢笑道:“不错,我们抵达之处,是南国后胥。”   南境,漠天关。   千军万马齐行,扬起漫天尘土,在南国的黑土地上,马蹄声如鼓点如惊雷,战马带着后胥最凶猛迅捷的战士,掠向前方的敌人。   胥军中唯有一名将领领战,那名女子一身绯衣如血,骑红棕色的战马,眉清目秀,气势不输于男子,大笑着策马冲向前方的银甲战神——   “苍神,现在是决一胜负的时刻!”    ☆、穷途之三龙雀   据典籍记载,南境周遭迷雾笼罩,为后胥这个与世隔绝的国家笼上一层神秘的气息,此时九华允正站在南境的土地上,肥沃的黑土地常年潮湿,正是栽种作物最好的泥土,边缘小国自给自足,为何偏要参入三方混战之中?   “我们为什么会在南境?”九华允问道。   穆衢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疑问,说道:“你应该清楚不是吗?”   于是九华允明白过来,穆衢此行为杀九华冥,不达到目的怕是不会轻易回国,既已来到南境,这意味着九华冥在南境之内。   穆衢说道:“九华冥真是只狡猾的狐狸,神不知鬼不觉带着苍军来到南境,看来他对后胥早有防范。”   “你不担心么?”九华允注意到穆衢的神色。   “何须担心?只要能够消耗苍神的力量,孤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穆衢淡然一笑。   那边正在查探的侍卫似乎有了进展,崔行来到穆衢身前,说道:“王,路已经探好,可以出发了。”   穆衢轻轻推着九华允的肩,轻声道:“走吧。”   殊不知,自他们进入南境开始,已被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牢牢盯住。   漠天关战场上,打杀声震天,胥军与苍军一番交战,两军势力不相上下,正处于僵局!   龙雀长枪挥舞,对上苍神天衣无缝的剑法,两者互不相让!   南境人才辈出,而龙雀号称南境战神,九华冥却没想到享一境之盛名的龙雀竟是个女子,而这名女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股隐隐的熟悉之感萦绕在心头,扑朔迷离。   龙雀的马术出神入化,无论在马背上如何翻腾,身子好像粘在上面一样,怎么也不会落马。   龙雀身形一斜,那柄唤作鸾凤鸣的长枪滑过苍神的麒麟剑,嘴角微扬,态度轻佻,枪尖却未突向苍神的致命之处,反而挑落了他的面具。   “果然是你啊,鸩皇九华冥!”未等对方反击,龙雀哈哈大笑,战马与之拉开了距离!   许是因为对手是一名女流,九华冥下手不见狠厉,而是多了几分试探,眼见对方抱着玩耍的心态挑落了他的面具,九华冥面色微愠,问道:“你见过本皇?”   “我救过你!”龙雀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极不正经地耍着长枪!   九华冥瞬间想起在深林里模模糊糊看到的人,原来龙雀在中北交界出现过,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出现在那里,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又为何要救他?这名女子性情古怪,难以揣测,九华冥实在从未见过,自然无法知道她做这一切的缘由。   远方传来的号角声划破长空,龙雀猛然回头,看向城墙的方向,心道:糟了糟了,耽误了这么多时间,陛下又要找我麻烦了!   龙雀大喝一声,高举鸾凤鸣:“所有人撤退!”   九华冥目光一凛,不明白敌军为何在胜负未明之际突然抽身,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龙雀调转马头,长腿一跨将身子反过来,冲着九华冥说道:“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的陛下要用云火炮对付你们了!”   云火炮?九华冥来不及细思龙雀此言的动机,听到这三字连忙喝止追击的苍军,这时远方一声巨响炸开,一道白日流星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扑向战场上的苍军!   另一部,穆衢一行人始踏入漠天关外围,就听到远方传来的炮声,地面微微震动,所有人都为南境隐藏的炮火队威力震撼!九华允遥望战场上蚁点般被炸开的人影,惊心动魄的一幕让她久久难以释怀——南境既有此人间杀器,难怪拥有征服五华的野心!   正当一行人为远处腾起的烟雾诧异不已时,暗中盯着他们的人突然发难!   最先发现的是崔行,崔行一声令下,所有人拔刀应对,与不知何处冒出的黑衣人厮杀起来!   穆衢将九华允挡在身后,说道:“你就待在孤王身边,孤王自会保护你。”   九华允看到穆衢身上的拘风剑,沉默不语,再看那群黑衣人的身法、武功路数,倒像是来自中域的人,没想到前来救她的势力竟是一路跟到了南境!   混战中,九华允惊觉神邈的身影,影刃的人混在其中,穆衢此行带了不少高手,难怪有如此自信。   忽然一支羽箭斜斜飞来,竟是冲着九华允而来!穆衢眸光一敛,出剑迅捷,斩断羽箭!   九华允暗暗一惊:是谁想要杀我?   “看来这群人中混入了不得了的家伙。”穆衢手腕微微发麻,恰好神邈退至了这边,穆衢便道:“圣公主交予你,务必保护好她。”   神邈了然,瞬间闪至九华允身后,九华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神邈带着掠向半空。   云火炮造成的烟雾久久难以消散,战场上视野受限,九华冥屏息以待,听见远方如鼓点一样密集的马蹄声——胥军再一次攻过来了!   胥军进攻便是云火炮停止的时候。经过三弹云火炮,苍军死伤不计其数,纷纷被炮火之威震慑!虽然因为之前龙雀的提醒,九华冥及时让众将士退出三里,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但面对气势汹汹来临的胥军,更有南境战神开道,九华冥不得不开始为苍军考虑退路。   战场边上的山崖上,神邈带着九华允掠行,赶往穆衢先前给他的地点。   九华允望向战场密密麻麻的士兵,一眼就认出了永远站在苍军前方的苍神的身影,战局至此不难看出苍军已陷入困境,胥军的人马比残余苍军多出一倍,士气更是高昂,如此局势之下苍军欲反攻实在困难。   “神邈,放我下去!”   九华允一挣扎,神邈身形不稳,放缓了速度,淡淡道:“契主现在不过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鸩主陷入困战,你又能如何?”   “我能帮他!”九华允眸里迸射出锋利的寒光,寒光骇人,神邈瞳孔微缩,心中犹豫。   “你只是在逞强,战场是武夫聚集之地,身为文谋的你无用武之地。”   “一介武夫还敢揣测谋师想法不成?放我下去,九华允自有帮助鸩军的办法!”   神邈眉头微蹙,停下脚步,寒着脸道:“契主莫再说笑了,神邈如今的立场怎么可能会帮你?”   九华允说道:“那你为何要唤我契主?”   “我不是让你赶快走吗,怎么还在?哎呀,这下你们要倒霉了……”龙雀手中长枪飞旋,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意,“陛下命令我必须取你之命,看来只好请你去死了。”   她说着最无情的话,面上却堆满灿烂的笑容,九华冥面若冰霜,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既要杀吾,何须救吾?”   龙雀睁大眼睛,片刻的怔愣后,红棕色的战马已向对面的银甲战马奔去,如闪电般迅捷的身影模糊成一道红影!   “原来你记得我!”龙雀长枪一指,毫不留情地突向九华冥面门,银甲战神身形一歪,躲过电光火石的一击,麒麟剑绕戟旋转,龙雀顿觉手中长枪被紧紧吸住,几乎要脱手而出!   龙雀大喝一声,爆发真气,摆脱了对方的吸力,与之拉开距离,旋即一连串强悍无比的枪法攻向九华冥,逼得他不断后退,竟是渐渐退出了战圈!   “你看,现在的风向如何?”   神邈微微抬头,说道:“北风。”旋即明白了九华允的意思。   “你打算对胥军下毒?”   “正有此意。”九华允道,“只要你将我送下去,我自有办法施毒。”   无论怎么想在战场上施毒实在困难,特别是对正在交战中的两群人,神邈固然困惑不解,仍是将九华允带下了山崖。   九华冥被龙雀步步逼退,已经退到山崖之下,九华冥意图消耗龙雀的体力,可惜龙雀虽是女子,但回气速度却出乎九华冥所料——九华冥终于开始反击。   喊杀声已与两人远去,酣战之中二人眼中只剩下对方,上百招过后,九华冥身上银甲破裂,而绯衣战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龙雀续力不足,跪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说道:“我真不想杀你的。”   九华冥下了马,面无表情看着她,“你觉得现在还能杀本皇?”   龙雀狡黠一笑,长枪顿地,一跃而起,袖中飞出一枚毒针,正中九华冥战甲的缝隙,没入了他的体内!   九华冥顿觉气海一滞,眼看着龙雀的长枪正向自己劈过来,此时后方传来脚步声,九华允突然出现——   “住手啊!哥——!!”   那一瞬间,九华冥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没想到龙雀竟身藏暗招,战场上行如此动作实在卑鄙,他一眼就看出龙雀卑微的出身。   那一瞬间,九华冥和龙雀都没有想到九华允会突然出现在此。   千钧一发之际,鸾凤鸣收敛了气势——龙雀的枪,竟是挨着九华冥的肩膀掠过,龙雀落在了地上,愕然看着前面跑来眼眶含泪的年轻女子。   九华允看到龙雀的面容,同样愣住。   “居然是你!”    ☆、穷途之四暗流      山洞中,龙雀正在为九华冥运功疗伤。因毒针的作用,九华冥昏迷不醒,龙雀将毒针逼出,又渡其真气,此刻九华冥的气色才缓和不少。   忙完一切后龙雀大汗淋漓,来回踱步等了一会,见到九华冥悠悠醒转,终于放下心来。   “你醒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龙雀凑了过去,九华冥一睁眼就看到敌军将领,伸手去摸麒麟剑。   龙雀被九华冥眼底的杀气震慑,后退两步,说道:“我们现在不是敌人,不必担心我会害你,说起来……我救了你两次呢!传言中的鸩皇难道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么?”   九华冥放下身边的麒麟剑,疲惫地闭上眼睛,淡淡道:“我不知你用意为何,你毕竟是后胥的将军,只要两国敌对的一天,你便是九华冥的敌人。”   龙雀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头脑这么清醒,看来没什么问题了。”   九华冥一怔,猛然看向龙雀,问道:“那个时候,我记得……二妹在附近!她人呢?!”   龙雀说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可惜她离开了,便是她拜托我救你的。”   九华冥神色复杂:“你与允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龙雀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算是我的朋友。”   “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是你妹妹……哎呀,这下可麻烦了!”龙雀看似相当烦恼,但很快恢复了原本的乐天模样。   “你会杀她么?”九华冥忽问。   “你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既如此,九华冥便谢过姑娘了。”   九华冥正欲起身离开,但因之前战斗损耗太过,一时无力接续,身子摇摇欲坠,龙雀连忙上前扶住了他,说道:“别急着起身啊!你还须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活动——”   九华冥身形一趔趄,恰好倒在了龙雀怀里,龙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稳住他的身子,两人目光一对视,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龙雀红着脸暗暗地想:他们兄妹都生得这般好看,真是令人羡慕……   “我要离开了。”龙雀扶着九华冥重新坐下,忽然说道。   九华冥微怔,问道:“再见面时,我们还是敌人么?”他望着龙雀停滞的动作,“看得出来你不是南境之人,若非后胥相见,也许我们会是同伴。”   龙雀不得不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眼神略显黯然:“后胥有我的牵绊在,我不能随便离开的,抱歉了……”   九华冥不再言语,低头看地上的麒麟剑。   龙雀走出山洞,洞外拐角处九华允等候已久,一见龙雀连忙上前问道:“哥哥怎么样了?”   “没事了,不用担心。”龙雀摆摆手,似乎有些不高兴。   九华允没有深究,龙雀的注意力放到了九华允身上,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兴奋道:“倒是你,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我也以为你死了。洛小玉,多年不见,你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九华允笑了起来。   当年蔺华藏将洛小玉扔进海里,洛小玉大难不死,在南境海岸被救起,阴差阳错之下成为后胥的将军。   “洛小玉……我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喊这个名字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阿允你居然是鸩国的公主。”洛小玉攀上九华允的肩,“你说,我们算不算是患难之交了?”   “你比以前变得坦诚许多了。”九华允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也变得漂亮了许多。”   洛小玉调侃道:“圣公主可是中域闻名的美人啊,论好看,谁好看得过你呢?”   九华允浅笑:“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当真有成为战神的资质。”   洛小玉谈起当年之事,因经历了一番挫折,她总算是下定决心练好武功,没想到看似难练的武功心法对她来说得心应手,久而久之便成就了一名武功高手。   “交对朋友果然很重要。”洛小玉感慨道,“若非遇见你,我至今也不会有如此成就。”   九华允说道:“你本就是天赋异禀的人。”   忽地,洛小玉想到了什么,紧张兮兮压低声音对九华允道:“阿允,我说……你哥哥娶妻了吗?”   九华允一怔,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哥哥尚未娶妻。”看到洛小玉舒展的脸色,又道:“不过倒是有很多贵族闺秀仰慕他,待到战事结束,我想哥哥应该会考虑成家之事。”   洛小玉蹙着眉咬了咬指头,“也是,那么优秀的男子,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   九华允问:“你想做我嫂嫂也不是不可以,我想哥哥会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我就……随便问问,别说出来啊。”洛小玉抱着脑袋,瞥见远处静立已久的神邈,说道:“那位仁兄等你许久了,我看我也该离开了……阿允,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城里游玩!”   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九华允笑了笑,忽道:“若是你能和我回中域,我想哥哥也会很高兴的吧。”   洛小玉一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本就是天涯漂泊身,无论境遇如何,她永远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九华允明白这一点,她是无法以牵绊来束缚洛小玉的,洛小玉不需要任何牵绊,但是她是个有感情的人,终有一日也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洛小玉……希望你最后能选择我们这边,而不是继续留在后胥,与我们为敌。   庄严大殿,守卫林立,大殿彼端的王者傲然睥睨,一身绯衣如火的战神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红地毯大步行至胥王面前,跪下行礼。   “龙雀参见陛下。”   南国后胥之主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那张皱巴巴的脸因生气而显得更加难看,甚至看起来有几分险恶的意味,胥王冷冷望着底下的龙雀,问道:“龙雀,回答本王,你去了哪里?”   龙雀不假思索地回答:“追击九华冥。”   “所以呢?你为什么不带回九华冥的人头?”   龙雀认真答道:“若是鸩皇有那么容易被杀,臣也不至于现在才回到陛下身边。”   胥主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是在跟本王顶嘴?!”   “臣不敢,请陛下恕罪。”龙雀深深低下了头,眼底却藏着调皮的神色,趁着没人看见偷偷吐了吐舌头。   龙雀越是一副安安分分的样子,胥主明白她这是故意在气他,“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本王救的,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本王的恩赐,若有什么事情敢瞒着本王——莫怪本王不顾念君臣之谊!”   “是,龙雀知罪。”   “你知什么罪?”   龙雀想了想,道:“刚愎自用,未能擒住九华冥;战中离队,导致军队无人统领。龙雀愿受刑罚。”   胥王冷哼一声,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看向旁边的军师,问:“军师认为本王该如何处罚龙雀?”   军师道:“龙雀将军是我方重要主力,鸩军逃脱后仍有卷土重来的余力,当此时机龙雀必须保全实力,所以臣不建议陛下对龙雀用刑。”   胥王眉头深锁,喃喃道:“狡猾的九华冥……真是个难缠的混小子!”提高声调,“龙雀,本王命你回去好好反省!此战未竟全功,你必须负起责任,下一战必须漂漂亮亮地赢回来!彻底击败苍神!”   “臣领命。”龙雀磕了个头,离去。   待龙雀离开后,军师才向胥王说出心里话:“陛下,龙雀此次举动实在异常,若她当真有不臣之心,臣希望陛下考量抹杀龙雀。”   胥王微微颔首,沉声道:“后胥不容反骨者,更何况她是外境之人,若非本王施恩,她根本不会留在南境!外境之人终难得本王信任,龙雀这个变数是好也是坏,在她成为坏的那一面之前,我们必须……”   漠天关一场大战两军失主,在混乱的局面下,不知是谁误传龙雀被杀的消息,胥军方寸大乱,因苍神突然离去,鸩军趁此时机且战且退,结果两军胜负未分,纷纷退回了营地。   当九华允与神邈赶到后胥一座边陲小城——凤仙城时,穆衢等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   一行人在客栈雅间内等候已久,九华允来到里间,看见穆衢微微发白的脸色,一下子就明白他受了伤。   穆衢披着长袍坐在榻上,崔行领着侍卫们走了出去,独留下他们二人相对。   “你去了哪里?”穆衢抬头看前方站着的女子。   九华允注意到穆衢胸前的绷带,问道:“能伤你的人,一定是暗袭。”   穆衢笑了笑:“没想到对方也有善射的好手。”说完脸色惨白咳了几声。   “你中箭了?”九华允暗暗一惊,上前意欲查看他的伤势,穆衢握住了她的手腕,笑得很开心。   “我没事,看到你我就好了。”穆衢紫眸里荡漾的笑意令人心动。   九华允心中一窒,抽回了手,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会么?”穆衢眼神迷离,过了好一会,无奈地笑笑,忽然面色一冷,道:“你知道九华冥失踪的事情吗?”    ☆、穷途之五双王      穆衢既有此一问,想必已经怀疑到她身上,同时也可以看出神邈并未将九华冥之事告知穆衢,九华允蹙着眉说道:“我听说哥哥被龙雀伤了……”   穆衢道:“龙雀非是出自名门,本就是个喜爱玩小手段的人,九华冥会被她暗算也是意料之中。”   九华允脸色不太好,微微侧过头。   穆衢下了榻,缓缓行至九华允身前,继续道:“当然,这些小把戏在我面前是没有用的,你明白么?”   “这是威胁?”九华允一怔。   “崔行是母妃留给我的,除了他,我谁都不信。”穆衢转过身,轻咳几声,“你现在还在我的掌控之中,最好别想有什么小动作,你会后悔的。”   九华允明白穆衢话中之意,穆衢已经开始怀疑神邈,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道:“你会失去人心的。”   穆衢身子一僵,胸前伤口隐隐作痛,眉头紧锁,细汗涔涔,九华允见状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道:“我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何必如此逞强?”   穆衢猛然睁眼,看见对方关切的目光,却是下意识地推开了她,踉跄几步缓缓坐在榻上,气喘吁吁地唤道:“崔行!”   崔行立马闯了进来,见穆衢脸色极差,十分担忧:“王,您怎么了?”   穆衢摇头,眼神示意,并说道:“将九华允软禁在隔间,莫让她有什么动作。”   九华允微微一怔,低下头抿紧唇不语。   “是。”崔行一挥手,身后两名侍卫将九华允带了下去,随后崔行来到穆衢身前,低声问道:“王还有什么吩咐么?”   穆衢道:“天师留下的补气丹你可还带着?”   崔行面色一僵,说道:“可是天师吩咐过此药不得一次嗑太多……”   穆衢闭上眼睛,“别忘了我们身在南境,我这个样子,难道要让外人看到吗?”   崔行犹豫了下,将怀里的药递过去。   服下补气丹后,配合打坐调息,穆衢的气色很快恢复如初,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受过重伤。   正在这时,守在外头的侍卫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说道:“王上,不好了!此间已经被敌人发现了!”   穆衢脸色剧变——他已猜出来者是谁。   隔间处于房间内部的暗门之内,后胥的客栈一般都设有这种隐蔽的隔间,为方便藏人、躲避债主以及偷情等等,每个上房的隔间暗门位置都不一样。   九华允坐在隔间内,此处昏暗狭窄无一物,恰好是囚禁人的地方。   地上放着不久前侍女端进来的饭菜和水,可惜九华允没有心思进食,因唇干舌燥才喝下小半壶的水。   “砰!”   忽地,隔间的暗门一下子被踢开,九华允神情一凛,看见神邈大步闯进,连忙站起身:“神邈,你做什么?”   神邈解释道:“青王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契主随我离开吧。”   “是哥哥来了?”九华允心思急转:目前他们二人皆是受伤的状态,如此强硬对抗,将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别犹豫了,快走吧,待到青王的人回来又得多杀几个人了。”   神邈拉起九华允,九华允问道:“等等,去哪里?”   神邈道:“总之不是待在这儿,去青兽,去中域都无所谓。”   九华允抓住神邈的手腕,说道:“那带我去哥哥和穆衢那里!”   神邈脸色微变,冷冷道:“我难道又要被你骗一次么?之前带你去战场,其实你就是想和鸩皇死一起吧?”   “相信我,这一次我已经没有绝望的理由。”九华允神情恳切,神邈终是说不过她,微微点了点头。   郊外荒野,再远些便是丛林,穆衢一行人在黑衣人的追击下逃往林子的方向,崔行紧随在穆衢身边,目光紧张关注主子的伤势,穆衢额上遍布细汗,心情烦闷到了极点,眸光闪过一丝狠厉!   ——神邈这个时候去了哪里?   远方三里处,苍神骑着银甲战马静静凝望丛林方向,一个黑衣人闪至其面前,说道:“主子,已经发现了穆衢等人的踪迹,是否动手?”   苍神淡淡道:“暗中观察,这个人的命,由吾亲自取走!”   “是!”   允究竟去了哪里?   面具后九华冥神色一凛,虽然穆衢的行踪在他掌控之中,但在九华允还在对方手上的情况下,他必须小心谨慎地行动——穆衢此人太过狡猾,决不能让他威胁到允的性命!   龙雀在后胥王宫的御花园走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望着远方发呆,好似有了不该有的心事,这份拘束感让她很不适应。   御花园深处几名侍卫在窃窃私语,龙雀无声无息地经过,恰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陛下这次可真是铁了心了,没想到对龙雀将军竟是如此看法。”   什么看法??   ——死老头,难不成背后说我坏话?!   龙雀心生好奇,趴在刚刚修剪好的草坪上竖起耳朵偷听。   “龙雀将军虽是外境之人,性情古怪我行我素,但自从她入宫以来,为南国平定内乱,付出过不少血汗功劳,没想到陛下还是无法对她放心。”   “一国之主自有一国之主的考量,陛下也是为后胥着想,况且陛下和军师的怀疑不无道理。”   军师那小子……居然也在背后诽谤我吗?龙雀懊恼地捂脸,想想自己做人还真是失败!   “什么?难道你也认为龙雀将军有反叛的意图吗?”   听到这里,龙雀蓦然睁大了眼睛。   “陛下说过,龙雀毕竟是外境之人,南国闭关锁国多年,便是不希望重蹈当年‘五国之乱’,如今向他国出手,是为避免战争波及,提前出手自保。”   “龙雀作为外境之人,陛下非是不可以留下她,而是因为龙雀权高位重,战功显赫,如今国门大开,难保她不会起异心……”   龙雀脸色微变,眉头蹙起。   “说什么呢?我简直怀疑你有诽谤龙雀将军的意图,你没去过军营,你不知道龙雀将军对属下多好,她虽是个女子,却和下属们亲如兄弟,每每上阵杀敌总是挡在将士们前方,大伙儿对她都喜欢得紧呢!”   “……”   她确实是起了离意,但不是现在。   若是胥王决心针对她,她又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样呢?   还是以前无拘无束的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用欠任何人人情,可惜现在身在局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边都是恩人,让她左右为难。   “真麻烦啊,我果然不适合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龙雀使劲摇晃脑袋,原本黯淡的眼神恢复了光彩,想着午饭鲜美多汁的青蟹肉,舔舔嘴转身大步离去。   银甲战马在林中飞奔,马蹄声惊起无数飞鸟,行至一处山坳口时,九华冥远远看到玄络已等候在那里。   玄络背着一张碧弓,正是从玄罹手中继承的碧穹弓。   “苍神,您来了。”玄络欲下马行礼,被对方抬手止住。   苍神淡淡道:“穆衢在谷内?”   “是,已经将人逼进去,想来他们仓皇逃窜之下大多都中了陷阱。苍神若要取命,定不费吹灰之力。”   “穆衢非是那么简单的人……”苍神沉思片刻,对玄络道:“让手下的人全部撤出,吾一人进去便可。”   “啊?”玄络一愣,见苍神意向已决,只好按命令行事。   谷中陷进皆为苍神所熟悉,而且对方的人已经受了重伤,苍神正是全盛状态,看来应该不会出事。   玄络这么想着,一下子放心不少。   银甲战马踩着落叶缓缓前行。   越往山谷深处,周遭越显荒芜,此地水源不足,偶逢微雨,雨水不足让草木生长,于是只余下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存在。就好比某些人,再怎么逼杀垂死,也有反将一军的机会。   穆衢,真是个生命力顽强的家伙。   马背上的人缓缓取下面具,冰冷的视线投向前方石壁下拄剑而坐的青衣人。   穆衢发丝凌乱,精神颓靡,手中拘风剑显然经历了一番厮杀,剑锋泛着鲜红的光,鲜血顺着剑身流下,但他身上并无多深的伤口,不过一些皮肉伤。   穆衢看见那个如霜雪般冰冷,如地狱阎罗般的男子,此时他胸膛充满了恨,夹杂着恨意以及无数复杂感情的目光将那人狠狠瞪着!   而在九华冥眼里,青兽的君王,此时不过一只败家之犬。   九华冥面无表情道:“交出允,本皇饶你不死。”   穆衢冷冷一笑,紫眸闪着诡异的光:“孤王今日若死在此处,九华允也必须陪葬!”   在穆衢的身边,崔行倒在血泊中,插在崔行胸口的一支碧银羽箭,正是出自当日暗杀穆衢的那人之手。   万万没想到废了一个玄罹,居然还有一个玄络!   ——穆衢,你实在错算了太多!   穆衢的威胁并未激怒九华冥,反而让九华冥更加冷静起来。   穆衢觉得很奇怪。   按照九华冥的性格,是最容不得他人做出丝毫伤害九华允的举动,无论天涯海角,九华冥都会将伤害他妹妹的人抹杀!   ——然而此时此刻,九华冥却十分心平气和地在跟他说话。 ☆、穷途之六王泪      穆衢用九华允的性命做威胁,护妹心切的九华冥禁不止神色微变,尽管他面上表情毫无变化,言辞之间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意——   “以你之命换允之命?可惜你的性命价值并比不上允……本皇今日出现在此,是为与你心平气和地谈事,若你执意挣个鱼死网破,本皇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   “哈!”穆衢露出凄艳的笑容,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谈?鸩皇想谈什么?孤王与鸩皇没有什么好谈的,既已将孤王逼至此,难道鸩皇会就此罢手,放走孤王么?”   九华冥面不改色道:“若你愿好好谈谈,并无不可。”   穆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见九华冥深渊般的双目,那一刻他确信了这个人对九华允的执着。   “……你怕九华允会死,是么?”   九华冥面无表情。   此时穆衢的目光投向血泊,在崔行的尸体停留了片刻,淡淡一笑,说道:“谁能想到,残酷冷情的鸩皇九华冥,居然会为一个弱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你难道不明白,一旦将吾放回青兽,你将面对的,是三方压迫的大战。”   “不用你提醒,本皇自有分寸。”九华冥从始至终未见动摇之意,“为家国天下固然能牺牲一切,本皇却做不到让允陷入危险,因为九华冥不欠天下人,唯独欠二妹一人。”   “更何况,就算三方压迫,再怎么危难的局势,本皇亦要为允、为中域走出一条路来!未到真正绝望的时刻,九华冥绝不言败!”   “倒是你,穆衢,你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你可曾拥有抛头颅洒热血、为之不惜一切也要奋战到底的信念?!”   穆衢低垂着头,刘海微遮瑰丽紫眸,染血的剑身倒映出他沉默的样子。   “你在看不起孤王么?”胸前的伤口在淌血,穆衢不顾疼痛,缓缓站起,“九华冥,这天下不是属于你的,你凭什么,凭什么染指天下?!”   拘风剑刺出,强大真气瞬间爆发,九华冥扬起麒麟剑,挡住穆衢迅捷无比的一击,旋即跃下马背,与之厮杀!   冷兵相交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两人剑法各有其精妙之处,然而各自负伤,出手自然慢了几分,况且一者威逼,一者无心于战,双剑不相上下!   九华冥反唇相讥:“背叛盟友,掳走圣公主,行此卑劣手段——你又凭什么争天下?”   “孤王信不过你!”穆衢一剑狠狠砍下,“咣”一声清亮的剑声响起,同时扯到了他的箭伤。恰在这个时候,九华冥发觉穆衢胸前溢出的鲜红,毫不留情地回击,穆衢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九华冥微微蹙眉,忍受隐隐作痛的腑脏,长剑曳地气势凛凛来到穆衢身前,却未行动,只道:“宣泄完了,该谈正事了吧?”   穆衢略感诧异,他本起了杀心,却被九华冥一句话消散了杀意。   “我与你有什么好谈的?”穆衢凄然一笑。   九华冥眯起双眸,说道:“本皇确实很想杀你,无论是为了韶缨公,还是掳走九华允,但……本皇只想问你一句,在堰春的时候,你早已占据城池,因何迟迟未屠城?”   穆衢却未想对方在这个时候提起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坦言道:“孤王为什么要屠城?”   九华冥说道:“北傲占据中域的那几年,中域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奴役?即便本皇夺回了中域,用尽各种手段安抚民心,中域的百姓仍旧每日都活在战争的阴影下,只要乱世一日不结束,天下就没有永远太平的地方。”   “你问本皇为何争天下——只因为这天下是众生的天下,只要有我九华冥在的一日,就容不得黎民百姓被驱逐、被流放、被压迫、被战乱牵连而死!”   “允和本皇皆有一个盛世之愿,这也是本皇建立同盟的初衷,一统五华大陆,为的便是太平盛世,永无战乱之日……”   穆衢紫眸倒映出前方九华冥的身影,颤着声道:“你觉得我会信你么?传言中的九华冥,又岂是心怀盛世宏愿之人?孤王绝不会将青□□于你——”   “你不必将青□□于本皇,你只需要管好你的青兽就行了。”九华冥说道,“既然你认为九华冥不可信,那么本皇问你,你何曾见过本皇有过侵略他国的意图?”   穆衢一怔,沉默。   自九华冥称皇以来,一直皆是集结同盟、抵御他国入侵,未曾有过犯他国边界的行为,但是,若要一统五华大陆……   “你心里早该明白,不是么?”九华冥目光微凝,麒麟剑“唰”一声收入剑鞘,“堰春之战你未屠杀无辜百姓,可见你非是残暴无道的昏君,若要一统天下,我们必须成为同盟,集结更多的力量,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九华冥翻身上马,临走时扫了一眼地上的鲜血,“这是你该受的惩罚。考虑好了的话,将允安全送回。”   拘风剑倒在地上,穆衢沉默地望着崔行的尸身,双肩微微颤抖。   “崔行,我确实后悔了……”   甫出山谷,九华冥遥遥望见远处翘首顾盼的两人,一人是玄络,另一人竟是……   “哥!”九华允看到兄长平安归来,面露喜悦之色,这一次玄络没有拦住她,在他身后暗暗地舒了口气。   九华冥心中一窒,连忙跃下马,将扑过来的妹妹轻轻拥住,怜爱地抚摸她的脑袋,奇道:“允,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   九华允抬头看着九华冥的眼睛低声说:“穆衢早就放了我,是神邈带我来找你的。”   穆衢么……九华冥似乎没有怀疑,浅笑道:“这家伙总算做对一件事,也不枉本皇放过他一命。”   九华允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心中却是舒了口气。   “哥,你和青王谈妥了?”   “必须如此,否则他无路可走。”九华冥的口吻相当自信,这时九华允注意到兄长气色极差,忙道:“哥哥的内伤还未好,赶紧去歇息吧,此地交给我便好。”   九华冥微微蹙眉,说道:“你与我一道离开吧。”   九华允摇摇头,露出恳切的目光,九华冥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揉乱了她的头发,转身,“你好自为之吧,我会让人保护你。”   九华允目送九华冥离去,视线移向山谷的方向。   “圣公主,还不走么?”玄络注意前方的情况已有一段时间,九华允站在树边一动不动,久久望着山谷的方向,好似在等候什么。   九华允声音微哑,说道:“再等一会儿吧。”   百无聊赖的时间内,九华允向玄络提起玄罹的近况,玄络说道:“父亲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但对他而言算是一种安慰,如今每日在斋堂吃斋念佛,日子过得安稳自在,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了……”   言至此,玄络神情显得有些失落,九华允安慰道:“他始终是带罪之身,不愿与你回去也是怕给你带来麻烦,你还是可以去看他的不是么?”   玄络微微笑道:“多谢圣公主安慰,玄络明白……还有……关于圣公主曾经流落黑市之事,玄络愿代父亲请求圣公主赐罪!”   一段日子不见,这位出身望都的世家公子已经变得成熟不少,九华允感慨之余又有些许遗憾,扶起跪在地上的玄络,沉声道:“我岂会为难改过自新的人?玄罹已非是过去的玄罹,他自然无罪,你又要替他受什么罪呢?”   “圣公主……”玄络目光松动,欲言又止,九华允不去看他,也知道他想到了谁。   有些人早已成为过去,即便是无法面对的伤痛,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失。   云雾渐渐散开,天光洒落在山谷内,万物覆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九华允远远看到神邈抱着崔行的尸身走出,未料到崔行竟会在这场战斗中为护主而死,秋水眸不禁染上了哀伤,但她心里清楚,更难过的人应该是穆衢。   穆衢跟在神邈身后,一身伤痕累累,双眼无神,显得十分疲惫。   “咳咳咳……”穆衢伤势不轻,一不小心牵动了内伤,咳出一口鲜血,九华允见状连忙迎上去扶住他,忧心忡忡地问:“穆衢,请节哀。你的伤势很重,随我回去疗伤吧。”   穆衢看着身边的人,视线有几分模糊,一时没有认出那是谁。   见到他这个样子,九华允内心隐隐作痛,捧着穆衢的脸说道:“看清楚,我是九华允,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神邈一怔,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向穆衢。   穆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猛然间,他想起许多事情,紫眸逐渐染上了悲伤,竟一下子就将九华允紧紧抱住!   “穆衢……!”九华允被他抱得透不过气来,一旁的玄络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看着两人。   九华允感受到穆衢微微颤抖的身躯,穆衢俨然经历了很大的打击,但他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因为他是青兽的王,他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穆衢,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她虽然这样安慰着,但她知道,穆衢永远也不会放声哭出来。   他只能抱着她,默默地流泪。   “小允,对不起……” ☆、终局之一踟蹰      漠天关内一片帐篷林立的营地,胥军的主力驻扎在此,龙雀站在土丘上遥遥望去,大大小小的松花色帐篷尽揽眼底,战事暂歇的时间,到了晚上四处是热闹的气氛。   帐篷围绕的偌大空地上升起小山般的篝火,将士们饮酒唱歌,好不快活,在深邃的夜里,也有坐在角落思念故乡亲人偷偷抹泪的士兵,将军们都希望打了胜仗回去,士兵们希望早日结束战事,好与家人团聚。   将士们见到龙雀前来,纷纷拿了好酒过来招待,龙雀接过酒,寻了个地方坐下,人群围着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龙雀被热闹的氛围感染,心里相当高兴,停战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大伙儿一起喝酒,只是今日有了心事,所以喝起酒来不似往日那般大气,一旦安静下来心底就有些闷了。   有士兵笑着问:“龙雀将军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不知可有心上人啊?”   大伙儿喝得微醺,一听这句话哄笑起来,一个个凑过来将龙雀围得无路可退,全都一副等着听八卦的表情。   龙雀恼了:“战还没打完就想着这些破事,你们能不能靠谱一些?今晚都少喝些,说不定敌人明天就攻过来了!”   “别啊,龙雀将军你怎么转移话题啊!”   “对啊对啊,我们都想知道龙雀将军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军中不少哥们排队等着呢!”   龙雀一摔酒罐子,羞恼道:“我要是嫁人,太阳得打西边出来!你们也别想有的没的,就算要嫁人老娘也不会选当兵的!哼!”   一大群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表示遗憾的叹气声回荡在空地上,龙雀登时头皮发麻,跳了起来,说道:“你们有完没完?!”   “龙雀将军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龙雀一怔,坐了下来,面上重新浮起笑容,说道:“没有事,哪有什么事?喝酒吧,我们来行酒令吧!”   “好啊!来来来!”   众人饮酒至半夜,一个个倒在地上,龙雀看着满地狼藉,眼皮逐渐沉重,于是站起了摇摇晃晃地寻找自己的帐篷。   行至帐门,龙雀前脚刚跨入,忽然觉察到账内有他人的气息,正欲出手时恰好看见那人的模样,顿时酒醒了不少。   “怎么是你啊?”龙雀搓了搓手,连忙将帐门关上,望向面前抱着双臂的九华冥,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龙雀心想:外头的守卫都睡着了?怎么让他轻而易举就进来了?这人……龙雀借着微弱的烛火上下打量九华冥——难不成找我来谈情的?   想着想着,龙雀就管不住自己往九华冥身上靠,九华冥看着身旁的人蹙起眉,说道:“你喝得太多了,能清醒听到我说话吗?”   “当然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别人我可不给这个权利。”洛小玉红着脸依靠在九华冥左肩附近,神情相当陶醉。   九华冥一动不动地让她靠着,问道:“真的吗?就算我让你向胥王请求停战,你也会答应吗?”   洛小玉一听立马醒了过来,离开九华冥身边,怔怔地抬头,失望地喃喃:“原来你不是来找我聊天的啊。”   “你说什么呢?”九华冥弹了下洛小玉的额头。   清亮的一声响,洛小玉跟个木头一样动也不动,仿佛没觉得多痛,九华冥愣了一下,以往他这样弹九华允额头时,她总会痛得瞪他,甚是可爱,洛小玉与九华允不同,她是后胥的战神,龙雀将军,哪里会怕这小小的疼痛。   她真是不可爱。   九华冥觉得有些遗憾。   “我总算是完全醒过来了。”洛小玉狠狠地拍了拍脸,看向九华冥,“你这家伙,怎么大半夜跑进别人帐篷,还口出狂言?”   九华冥一时哑然。   洛小玉说道:“停战是不可能的,那老头生性多疑,现在鸩国又在与北傲打仗,老头必然会趁此时机出手,怎么可能停战?”   九华冥打量着她,道:“没想到你居然称自己主子为老头,胥主知道你这样吗?”   洛小玉正色道:“别想扰乱我的心,我正在跟你谈正事呢!”   九华冥一噎,解释道:“就我所知,胥主是怕战争波及,才会提前出手以杜绝后患,若他能与鸩、东武、乃至青兽结为同盟,以四国之力对抗北傲,我想这世上没有能打倒我们的军队。”   洛小玉奇怪地看着他,“你想与后胥结盟?”   “不错,这也是我妹妹的想法。”   一提及九华允,洛小玉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鸾主会同意加入同盟?青兽不是叛出同盟了吗?怎么此一时彼一时的……局势变化得这么快,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   “青王还未同意结盟,但我想,应该不会太久了。”九华冥沉声道,“停战之事,且做试探,我希望你能将战事拖延,鸩军无意与后胥为敌,本皇所做一切皆为自保之法,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洛小玉直勾勾看着九华冥,说道:“先说好,我相信的是你妹妹,你还不够那个资格。”   “好。”九华冥微微颔首,喜怒不形于色。   “既已谈妥,鸩皇请回吧。”洛小玉大步往内走去,“大半夜来找一个姑娘家,总会让人想入非非的,我奉劝你下次不要这么乱来,未免太失礼了……”   九华冥望着洛小玉的身影,轻笑一声,说道:“有机会来中域吧,洛小玉。”   “……你说什么?”洛小玉回头的间隙,九华冥已经消失在原地。   那一瞬间,她模糊看见九华冥嘴角的笑意,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风神秀异的男子的笑容。   模糊不清的笑容,就这样存在了洛小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将那一幕深深刻在心头,于是心生出一种念想,一种渴望,一种执着,总有一日她要到这个人的身边,看见他露出更多的笑容。   ——若有那一天的话。   漠天关外,鸩军营地。   九华允一一取下九华冥背上的针,置于桌面,将侍女端来的汤药亲自喂给他喝,九华冥气色恢复了许多,虽然面色红润,却不难觉察他身上沾染的夜露。   “大半夜的,你去哪里了?”九华允蹙眉问道。   九华冥嗫嚅道:“嗯……外出办点事。有些事情半夜方便行动。”   九华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放下药碗,说道:“舅舅派来的人打算接我回去,可是我还不想回去,哥哥能帮我吗?”   “你留在这作甚?”九华冥道,“战场危险,远不如鸩宫安全,你留在这里……难不成想送穆衢?”   九华允一瞬不瞬地望着兄长。   “我知道你与穆衢关系匪浅,但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与他是不会有结果的,再说我也不可能同意。”九华冥动作利索地披上外衣,面无表情地道。   “哥,你在说什么啊?”九华允无辜地睁大眼睛,“我又不是要嫁给他,就当做是送送朋友罢了。”   九华冥脸色一沉,奇道:“只是朋友而已吗?那也值得你原谅他对你做的一切?”   九华允不屑道:“哥,你可别忘了,若非当年他救我一命,我早就和阿瑜死在一起了。”   气氛陷入沉默,过了半晌,九华冥说道:“你要留下便留下,不过二妹啊……你就没有其他想嫁的人吗?”   “什么意思……说的好像我想嫁穆衢一样。”九华允巧妙地偏了话题,“我完全没有那样想过,就算我曾经喜欢过他,那也是君臣之谊。”   这倒让九华冥更加头疼了,他抬手摸摸九华允的脑袋,说道:“你总要嫁人的,除非你做皇帝。”   九华允脱口而出:“那就做皇帝。”   她心里却郁闷地想:那家伙又不会娶我,还不如称孤道寡过一辈子呢。   “到底是还未有真正喜欢的人,还是有了喜欢的人却瞒着哥哥?”九华冥捏着她的脸道。   九华允口齿不清地说:“哥,负责传承的人可是你啊,是不是该给九华氏族留个种了?像你这么大的世家子都有两个孩子了……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成家这一步都没有办到,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啊!好痛!”   九华冥手上一使劲,九华允痛得皱眉,只见他脸色冷漠地道:“你嫁人了再来说我吧,竟敢说你大哥的闲话,我看你是恨不得嫁出去了。”   九华允哭笑不得:“咱不提终身大事了好吗?”   “哼。”九华冥这才缓缓地松开手,任由这丫头懊恼地揉着被捏红的脸,转身走向帐门。   “我是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哥哥你未必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啊。”九华允捧着红彤彤的双颊,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竟是发起痴来。   这么多日都没有那个人的消息,难道他一点儿也不想来见她么?    ☆、终局之二心安即归处      胥王调动主力日夜驻守漠天关,然而漠天关外的鸩军久久未见行动,两军对峙多日,关内关外各自喝酒寻欢,丝毫不见兴战的预兆。   后胥王宫内,大殿上争论不断,一方主张先发制人,一方主张继续观察,王座上胥王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龙雀,问道:“龙雀,你的意思呢?”   龙雀微怔,坦言道:“鸩皇是善谋之人,虽然我军有云火炮,但云火炮的各种限制实在对我军不利,所以龙雀的提议是暂时观察,再作打算。”   胥王闻言却是冷笑:“龙雀,你从何时开始变成这般畏手畏脚的人了,你身为南境战神,又有云火炮助阵,难道怕一个小小的鸩国不成?本王会看不出来,其实你在故意避战?哼,龙雀,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这死老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龙雀挠挠脑袋,露出十分困扰的表情,说道:“陛下的意思是即刻发动战争么?龙雀倒是无所谓,但不敢保证会打胜仗,陛下可要为此决定负责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胥王怒目圆睁,指着龙雀说道:“龙雀!如此敷衍的态度,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啊?”龙雀无辜地眨眨眼,“陛下,臣只是实话实说,并未有敷衍陛下的意思。”   “那你是战还是不战?”   “这嘛……”   龙雀还在犹豫,军师的声音响起:“陛下,再作观察也无妨,不如就由龙雀将军负责到前线侦察敌军的动向,若有什么情况,将军当可轻易应对。”   军师是什么个意思?把她丢去侦察,她可是个将领啊!龙雀神色不悦,却未表明,当下战事拖一时是一时,且等九华冥那边的动作。   众臣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但谁都看得出来胥王偏向军师,对军师提出的意见自然没有异议。   “名为侦察,实为袭击,军师的心思当真深沉得很。”   大殿上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龙雀回过头,看见一名衣着华贵,儒雅风流的年轻男子缓缓走来,他正是后胥的漠陵王,眉宇间一股英气,从沉稳的脚步可看出是一名武功高手。   干,这家伙怎么来了?   所谓同行相忌,强者相争,龙雀向来不喜这位漠陵王,漠陵王出身高贵,曾是后胥出色的将领,自从退隐王府之后,胥王才让龙雀顶替他的位置。在胥王心目中,龙雀自是比不上他这个孙子。   胥王神色柔和起来,说道:“易天,你怎么来了,也不早知会一声。”   漠陵王躬身行礼,道:“儿臣给皇爷爷请安。”又道:“听闻鸩国在漠天关外扎营已久,儿臣忧心战事,于是前来上朝,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好好好,你也终于肯收心了。”胥王笑得面上皱纹都挤了起来,“既然你已回来,可愿为漠天关战事挂帅?”   “这……”漠陵王犹豫地看了龙雀一眼,“眼下已有龙雀将军了不是么?儿臣相信龙雀将军必会护我后胥无虞,便可安心在这宫中为皇爷爷解忧。”   虽然有些遗憾,胥王还是很高兴,说道:“易天你也懂得兵法,倒是可以与龙雀探讨一下,顺便指点她的弱项。”   龙雀面无表情,心底十分嫌弃。   这时,军师将话题转回了正题,道:“漠陵王适才所言,是否可以做个解释?”   漠陵王奇道:“咦,本殿所言,难道不是军师的意思吗?既然鸩军赖在边境不走,又不见发动攻势,我们不如搞个袭击,既能减少伤亡又能震慑敌军,岂不一举两得?”   军师道:“此计固然可取,但实行起来相当麻烦,鸩皇料事如神,非是那么容易偷袭成功。”   “不是有龙雀将军吗?”漠陵王笑着看向龙雀,龙雀脊背一凉,就知道这家伙在挑事了。“龙雀将军可是与鸩皇打得难分难解的南境战神,有她在场,我想鸩皇也得束手束脚,畏惧三分。”   胥王下令道:“也好,龙雀,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龙雀面无表情地跪下受命,“龙雀领命。”   临去时,漠陵王凑到龙雀耳边说:“听闻鸩国圣公主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此去危险重重,不如你将她掳来做人质如何?”   “我看是漠陵王自己想要圣公主吧!”龙雀闻言恼意顿生,旋即怔住,才明白其中隐含的信息,心怀警戒猛然看向似笑非笑的漠陵王!漠陵王摇了摇扇子,眯起眼睛,转身离去。   “参见鸩皇、圣公主。”   主帐内,九华冥正在榻上打坐,正中央的方桌边九华允手捧宗卷看得入神,闻声招了招手,让站在帐门外的洛名进来。   “好久不见了,洛名。”   “圣公主殿下……”再见九华允,洛名感动得涕泗横流,“看到您平安无恙回到鸩皇身边,属下当真欢喜得很……”总算不用看到九华冥的死人脸了。洛名在心里暗暗的说。   九华允微微笑道:“真没想到洛大人这么挂念本宫呢。”   “那个,属下……”   “看到洛大人神采依旧,本宫心里也甚是欢喜。”九华允放下手中宗卷,轻轻一叹,“玄鹰的事本宫听说了,我很遗憾……”   洛名面色一僵,笑道:“师父已经入土为安了,身为前锋他早就有为鸩国而死的心理准备,只是苦了夭儿姑娘……夭儿姑娘在等圣公主回宫,还请圣公主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身体,大家都在盼您回国。”   九华允微微颔首:“本宫明白。”   榻上九华冥猛然睁眼,径直下地走向桌边,洛名潜意识地往后退,生怕沾染了主子的满身煞气。   九华冥莫名其妙地看了洛名一眼,未等他作出解释便问道:“青王现在在哪里?”   洛名道:“他们应已离城,后胥的人不知何故正在寻找青王的踪迹。”   “青王还未打算给本皇答复么?”   “那边还未有消息。”   九华冥眉头微蹙,面露急不可耐之色,九华允站起身说道:“让我去找他谈谈。”   九华冥面无表情看了九华允一眼。   漠天关外十里,此处是一片迷雾重重的黑土地,因空气长年潮湿,周遭罕有人迹,过路者容易在迷雾中迷失方向。   穆衢身边只带着神邈以及十几名玄衣人,拦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蒙面侍卫,双方对峙,陷入僵局,穆衢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为首的侍卫道:“鸾主,王爷请您到府内一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穆衢的伤势还未恢复,因雾气潮湿阴冷,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沉声道:“孤王与王爷的合作早已结束,你们王爷又何必苦苦纠缠?”   “哼,鸾主既下了这一步棋,又岂有回头的选择?鸾主已起退却之心,王爷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穆衢紫眸微眯,淡淡道:“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是王爷派来杀孤王的,不是么?”   “原本还以为有谈判的余地,没想到鸾主如此决绝……罢了罢了!那便如你所愿!”   “重伤生擒,或者就地格杀,上!”   在对方行动之前,神邈身形一动,挡在了穆衢身前!   双方剑拔弩张,转眼间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已经上演!   青兽不愧有刺客之国的美誉,漠陵王最怕的便是青兽的影刃与天水阁两大组织,纵然漠陵王派出的人数众多,却是与影刃的刺客打成了平手。   神邈护着穆衢且战且退,两人往北边撤离。   “神邈,你先走。”穆衢隐忍着内伤,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他们人太多了,带着我这个累赘对你来说只会碍手碍脚,你先行一步!”   神邈一怔:“那王呢?”   穆衢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分开走,迷惑敌人视线,到了原先定下的地方会合。”   “是。”神邈向东北掠去,转眼消失在视野中。   身后打杀声不断,穆衢紧握手中拘风剑,逃往西北方向。   与后胥的合作破裂,深入敌境的他早已料到会遇到此劫,漠陵王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只要穆衢还在境内,漠陵王必然会派出精兵全面追捕。   连日奔波,穆衢身上的伤只经过简单的处理,任凭武者的身躯再怎么强壮,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渐渐的,他眼前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额头不满密集的汗珠,凭着一股执着不停地往前奔去,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穆衢吃力地往前爬,胸前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侵蚀他的神智,朦朦胧胧中,他看见有人向这边跑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拘风剑,当看清那个人的时候,穆衢紧握拘风剑的手突然松开,忽然之间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心,仿佛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终于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终局之三坍塌      中北交界,两军对峙。   傲王亲征,傲军士气大振,大有吞并天下之势!而在分界河对面的鸩军当下由雅懿公九华寅带领,雅懿公带领的军队已驻守关内多时,连日的战争消耗了不少,在傲王眼里,鸩军不过一群顷刻间就会被消灭殆尽的残兵败将!傲王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可是他们凭什么竟敢出现在战场上?   “鸩国气数已尽,速速投降!否则北傲的铁骑将辗过你们的尸身!”   无人为敌军的喊话所动,鸩的军队中,将士们一个个神色疲惫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他们眼中虽然黯然,却没有丝毫恐惧。   正当傲军渡河指令发出时,对面鸩军突然起了骚动!   ——只见黑甲战骑自远方气势汹汹飞奔而来,黑压压的一片,以黑豹般迅捷的速度正在接近!   那正是玄改带领的玄兵!   黑云般逼压而来的战骑队前,一名身披黑色战甲,面戴阎罗面具的战神携剑开道,如黑色闪电一般御马冲进傲军的阵型,傲军顷刻间方寸大乱!   鸩军营地,主帐内,九华冥背着手,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   洛名踏入帐门,还未开口,九华冥便问:“人找到了没有?”   洛名连额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抹,喘着气说道:“圣公主殿下已经将青王带回来了,只是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眼下大夫在替青王诊治。”   比起穆衢,九华冥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妹妹,蹙眉道:“一声不哼地跑出来,结果回来了也不来见为兄,你说这丫头是不是急着要和我分家了?”   洛名一噎,半晌才道:“圣公主身边有鸩皇安排的暗卫,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一个人离开营地吧。既然人已经安全回来了,鸩皇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九华冥脸色一沉,“穆衢还未死么?”   感觉到主子周身气场骤变,洛名吓得面色发白,颤着声道:“没、没死,圣公主正在看着呢……”话一出口洛名真想甩自己两巴掌。   “必须让他尽早死了这条心。”九华冥有意无意地喃喃,风一般掠出帐门。   正当九华冥走出主帐时,暗处一双如狼蛰伏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刹那间九华冥觉察到危险的气息,连忙闪身一避,一道羽箭挨着他的肩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鸩皇!”洛名跟随九华冥的脚步,一出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箭上有毒!九华冥眸光一凛,迅速封住穴位,鹰眸一扫,埋伏在暗处的人迅速逃离!   “来人啊!抓刺客!”洛名放声大喊,信手拔出腰间佩剑,只见九华冥已先他一步施展轻功追击刺客而去!   鸩皇中了毒还这么拼命,真是个令人不省心的主子!洛名心急如焚,连忙跟了上去。   军队驻扎营地之处首选视野开阔的空地,是为以防敌人借地势袭击,鸩军便是驻扎在漠天关外广阔的草原上,刺客却能通过重重防守接近主帐进行袭击,那么通道只有一条,那便是在地下。   九华冥并未给刺客进入地道的机会,虽无刀剑在身,他扬手卸下发带,灌入内力使劲一震,发带竟是变得坚硬如铁!   “咻”一声,发带疾风般飞向仓皇逃亡的刺客,即将刺入其后背之际,忽来一柄红缨枪斜斜插入地面,将发带震开!   刺客成功隐入草丛中的地道,消失无踪。   九华冥抓住恢复原状的发带,猛然刹住身形!他长发披散,迎风飘扬,侧过头望向坐在一旁帐篷顶上的绯衣女子,目光微凝——   “是你!”   洛小玉像个大男孩一样将长发高高束起,右手臂搭在膝盖上,侧着头看底下的九华冥,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九华冥固然知道洛小玉是奉命来杀他,但她此时毫无波动的眼神仍是让他心脏微微一缩。   “人在那边,快去保护鸩皇!”   此时洛名已带着侍卫们赶来护驾,洛小玉见状头也不回地掠下帐篷,提起鸾凤鸣钻进地道,临走时留下一句——   “你中的毒恐有性命危险,圣公主或有办法可解。”   九华冥闻言一怔,旋即脸色阴沉,在洛名的惊呼声中飞快地掠向地道入口!   营地西北一隅,为祛除穆衢体内寒气,九华允正在为穆衢施针灸,一旁的老大夫不禁啧啧称赞,说道:“老夫从医多年,从未见过像圣公主这般年轻却有如此精妙的针法,当真后生可畏啊。”   侍女为九华允擦去面上细汗,针灸治疗过程中九华允十分专注,待到将银针一一拔下,九华允整个人像虚脱一样靠在侍女身上。   青王曾经掳走九华允作为人质,所有人都以为圣公主对青王定然毫无好感,却没想到今日却费神为他施针,经过此事之后,鸩宫人对穆衢的看法改变了不少。这也是九华允的目的。   “大夫,穆衢便交由你看顾了。”   “圣公主殿下辛苦了,您天生体弱,又为青王费神,请务必好好歇息。”   九华允适才走出帐篷,忽闻东南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蹙眉问道:“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一名侍女小声说道:“好像是有刺客袭击,不过有点奇怪,刺客怎么会选择白天来袭?”   九华允自然知道那是哥哥所在的主帐的方向,心里不禁隐隐担忧起来。   地道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九华冥追踪洛小玉的气息一路紧随,却不知在前头飞奔的人早已急得气恼。   ——这家伙怎么也下来了?这么明显的陷阱难道不知道吗!   洛小玉只想将身后紧追不舍的人甩开,好让他死心赶紧折回去,可是九华冥又岂是她轻易甩得掉的?   “洛小玉,给我站住!”   一声呼唤,惊得她五脏六腑一震,洛小玉心想:还真像阿允说的那样,他怎么这么凶啊……   洛小玉没头没脑地说:“别穷追不舍了,咱俩又没关系,再过来我不客气了!”洛小玉简直想咬自己的舌头,这个人是为追刺客而来,又不是为她,她在说什么废话呢!   与此同时,在地道上方,漠陵王已将□□的□□点着,□□的尽头伸延到地底,漠陵王算准了时机,洛小玉与九华冥深入地道的时候,□□便会爆炸,到时整个地道都会崩塌。   “龙雀,莫怪吾心狠,这是皇爷爷的意思,你若死,便为后胥而死吧。”漠陵王抖开折扇,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现场。   行至地道中段,洛小玉觉察到不对劲,前方气流不通,竟是发现前路被堵住,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糟了!”   九华冥微怔,只见洛小玉折身奔向这边,一面推着他一面来时的路走,说道:“这里危险,我们必须赶快离开!”   □□燃烧的声音微弱可闻,九华冥心头一凛,说道:“他们竟是想杀你!”   没有时间了……   陡然一声轰隆巨响,大地开始震动,洛小玉意识到他们两人已是难以脱身,千钧一发之际,九华冥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   ……   ……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双眼难以视物,崩塌趋势结束后地道终于恢复沉静,危难间九华冥凭着直觉将洛小玉带到一处狭窄的空间内,旁边一块巨石支撑着,才使得这个空间没有被埋没。   “九华冥……你没事吧?”洛小玉无法忘记九华冥替她挡住落石的那一刻,心里十分担忧他的伤势,九华冥靠在巨石边,一动不动,就像没有了生气。   洛小玉想起他身上还中了毒,快要哭了:“干嘛替我挡啊!明明是我害的你才会这样,为什么要管我死活?”   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在空气中,九华冥的声音虚弱无力:“没有为什么,只是习惯性的反应。”   洛小玉一怔。   九华冥解释道:“我总不能看着一个姑娘家丧身在我面前而无动于衷吧。”   “什么啊……”洛小玉有些羞恼,恼是因为九华冥没将她当做重要之人,不禁有几分失望;羞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九华冥一样,将她当做姑娘家来看待。   若是地道内有光,不难看出此时此刻洛小玉哭丧的脸,不过正因如此,洛小玉才敢在一个男人面前哭。   “我可是南境战神,龙雀将军!”洛小玉提高音调说道,“我又不是你妹妹,哪里需要别人保护?你可别把我当作弱女子了!”   “哈……”九华冥一声轻笑,“你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努力变得强大,不是么?”   仿佛被说中心事,洛小玉怔住,半晌才握住九华冥的手,将真气渡入他的体内,低声道:“你可别死在这里了,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死了就可惜了……”   九华冥无奈地说道:“你不希望我死,难道就仅仅是这个原因而已吗?”   “当然不是……”洛小玉吸吸鼻子,“九华冥,我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像……阿允那样的吗?”   洛小玉紧张又期待地问。   “我都快要支撑不住了,你怎么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你死之前先回答我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真是个无情的人……”九华冥叹道,“允是我尊敬的妹妹。我想,不管如何性情的女子,其实只要喜欢上,她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洛小玉颤着声问:“什么样子?”   九华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终局之四混战      “禀报圣公主、洛统领,地道崩塌,鸩皇很有可能被埋在其中!”   九华允闻言气血上涌,几近昏厥,强打着精神下令道:“立即派人去着手挖掘工作,务必找到鸩皇——无论死活!”   “是!”   一旁的洛名已是脸色惨白,面露愧疚之色,跪下说道:“圣公主,让鸩皇陷入危险是属下的罪责,属下必定会负责寻回鸩皇!”   洛名决然转身,赶往事发地点。   ……   一片疏林中,九华允望着深陷的地面,凹凸不平的碎石看似沉重无比,人一旦深陷其中,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挖掘队的工作在洛名的指示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待是漫长的,更是折磨人心的过程,九华允心脏不安地跳动,宛如捣鼓的声响仿佛要跳出胸膛,谁能想到九华冥竟会遭到敌人暗算,陷身于万斤泥石之下。   哥,这么久都撑下来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和我继续走下去……   “你不在的话,这条路我一个人怎么走?”九华允不自觉地低声喃喃。侍女发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于是轻握她的手,竟是冰冷无比!   侍女颤着声道:“郊外风大,圣公主与奴婢回吧,鸩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圣公主不用太过忧心!”   九华允渐觉通体发冷,靠在侍女身上,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她,侍女意识到圣公主病发了,连忙呼唤随行的侍卫将人带了回去。   “快让开,圣公主昏倒了!”   “准备热水!大夫呢?赶紧传大夫!”   营地内,管事看到圣公主竟是被侍卫抱回来的,吓得脸色发白:眼下鸩皇出事了,圣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啊?   九华允眼睛微睁着,看着眼前朦朦胧胧忙来忙去的人影,右手死死地捂着心口,仿佛极其害怕即将发生的一切。   最终她还是晕了过去,却也躲过一劫。   ……   再次醒来时,帐篷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大大小小的篝火分散在营地各处,主帐前一堆小山似的篝火犹如火焰山喷发,巨大的火舌在风中跳动,迷乱了士兵们的双眼。   一名披着青白披风的年轻男子缓缓经过篝火堆,来到主帐面前。   主帐前的守卫拦住穆衢,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此地不是你能闯的,赶紧回去!”   穆衢说道:“我是圣公主的朋友,听闻圣公主突然病倒,特来关心。还请阁下通融一下,让我见圣公主一面。”说着不动声色地展示袖中的令牌。   守卫见状一怔,便道:“既然是这样,还请公子莫弄出什么声响,以免打扰到圣公主休息。”   透过屏风朦胧可见榻上熟睡的人,穆衢缓缓走来,绕过屏风,看见九华允苍白如纸的脸色,并未比自己的气色好多少,穆衢的眉宇不由得染上的哀愁。   “我早该想到,你本就是这副模样。”穆衢轻轻叹息,缓步走近,替她掖好被角,一探九华允的额头,竟是十分冰凉。   温热的触觉自手掌传来,九华允觉得甚是舒适,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见眼前站着的男子,熟悉的面容,恍若梦中。   穆衢微怔,收回手,声音微哑:“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伤好了吗?”九华允瞬间清醒过来,脑袋却晕沉沉的,在穆衢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软垫上。   穆衢微微笑道:“还有心思关心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我这副身子是好不了了,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只因哥哥遇难,一时情绪激动险些引发了锥心咒……”她捂了捂胸口,“看来我躲过了一劫。”   “穆衢,哥哥的消息还没有吗?”   面对九华允急切的目光,穆衢不禁皱眉:“鸩皇的事我听说了,洛名带去的人还未回来,看来暂时不会有消息了。”   九华允抿着唇,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穆衢按住她的肩,说道:“你身子还未恢复,不用急着前去,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然而她只是摇头,抬眸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穆衢答道:“自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现在是酉时!   九华允跳下床榻,大声道:“来人!”   一声轻喝,帐门外的守卫连忙赶来,跪下听令:“圣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九华允眸光一凛,说道:“传令众将,务必加倍注意周遭情况!”   此时,鸩军营地外一里处,漠陵王带领的大军正在缓缓前行,准备趁夜向鸩军营地发动进攻!   漠陵王身披战甲,眼神睥睨,面露自信的笑容!   “九华冥不在,洛名不在,无人指挥的鸩军不堪一击,今日本殿就要将你们这些外境之人如数剿灭!”   就在九华允下达命令后半刻钟内,哨兵传来敌袭的情报,鸩军营地一片混乱,将士们纷纷归队,准备对抗即将到来的敌人!   “鸩军正是士气低下的时候,胥军选择这个时候进攻,实在出乎意料。”九华允因即将到来的战斗紧张得双颊泛红,体内的热血沸腾不已——既然九华冥不在,那么她就必须替他守住鸩军的营地,抵御敌人!   穆衢望着走来走去的九华允,眉头紧皱,问道:“需要我的帮忙么?”   九华允一怔,旋即摇了摇头,说道:“你伤势还未恢复,我不能让你出手,这场战交由我来便好。”   穆衢无奈道:“若让你上战场,还不如我替你。”   “谁说我要上战场了?”九华允挥挥手,说道:“传宗岭将军!”   “宗岭将军到!”   “末将参见圣公主!”一名高大威猛的男子跪在下面。   九华允示意他过来,沉声说道:“鸩皇不在,此战便由本宫指挥,若有不服者,以军法处置。”   宗岭将军一噎,踌躇道:“圣公主弱质之身,怕不能服众。营地里大多是苍神带领的苍军,恐怕只有鸩皇才能让他们听令……”   九华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从容不迫地说道:“他们不服,待到敌人打到门前来,不服也得服。按照本宫的作战方式进行,就说是鸩皇先前排布的计划,务必要让他们确信。”   宗岭将军跟在九华冥身边有数年之久,自是听闻过圣公主的才能,眼下正值危急之刻,九华允却有临危不乱指点山河之势,他不得不对这名弱女子刮目相看,心中更是深信不疑。   “末将领命,一切如圣公主所言进行!”   远处角落里,穆衢望着九华允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殷策命。   胥军趁夜来袭,苍神不知所向,漠陵王对此战信心十足——直到看到苍军在银甲战马的带领下凛然迎战!   银甲战马上,面戴银面的战神手携麒麟剑,正是万军敬仰的苍神!   苍神……怎么会在这里?!漠陵王瞳孔一缩,旋即情绪平复下来,内心暗笑:只要披上银甲人人都可以是苍神,那么便让本殿看看,这位“苍神”究竟有多大能耐!   漠陵王一声暴喝,战马嘶鸣,将脑袋低垂,像个疯子似的往前冲刺!   ——漠陵王的目标,正是冲在苍军最前方的苍神!   营地南边的哨塔上,九华允与宗岭眺望两军交战,惊心动魄的厮杀声回荡在耳边,遍地可见鲜红。   宗岭眉头紧锁,神色忧愁地道:“其实大多苍军都知道苍神的真实身份,玄络顶替苍神上阵,苍军虽心有不服,但因局势紧急才硬着头皮上阵,面对漠陵王如此高手,怕是只有真正的苍神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   战场上鸩军宛如一盘散沙,对方连云火炮都没有出动,渐渐被压得节节败退,战圈正在向营地进逼。一旦被敌军闯入营地,鸩军的物资将会被掠夺毁灭,即使保全而逃,也难以回到中域。   宗岭又道:“玄络公子擅长骑射,却非用剑好手,近身战斗对他极为不利,对上漠陵王只怕会吃亏。”   九华允淡淡地“嗯”了一声,全神贯注观察局势变化。   只见玄络在散乱的苍军中四处躲避,竟没有和漠陵王正面交锋,漠陵王一心揭开苍神真面目,紧追不舍!   越是拉开距离,对玄络的箭术施展越是有利,况且战势正处于混乱之中,玄络趁乱出击,一连几箭逼得漠陵王透不过气!只要稍微分神,漠陵王就会被碧银羽箭射中!   “任凭你怎么躲,区区一名弓箭手又如何能扭转局势?!”漠陵王不把玄络放在眼里,陡然扬起长兵,高声道:“全军一鼓作气!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战场上响起胥军此起彼伏的高喝声!   “糟了!圣公主,敌军士气大振,营地怕是守不住了!”宗岭神色紧张说道。   九华允望着远方,迷茫地眯起了眼睛。   她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接近。   一匹身披黑色战甲的战马风驰电掣般自东边闯入战场,马背上面戴阎罗面具的战将挥舞长剑,一起一落间无数敌军倒落地上,血花接续绽放,惊艳且骇人!   九华允缓缓睁大眼睛,那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滞!    ☆、终局之五思念      风起尘扬,战场上的厮杀仍在继续,因一人的到来彻底扭转了局势!   九华允痴痴望着那道策马而来的身影,自从他一出现,鸩军士气得到极大的鼓舞——谁也没有想到玄改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介入战局,将漠陵王打得个措手不及!胥军面临死神般降临的战将,顿时惶恐不安起来。   “圣公主,此地风大,还请回账。”   战局得到控制,宗岭将军面露喜色,却见圣公主经过长久撑持后气色终是变差了起来,于是提议护送她回营。   “那是……玄改吗?”九华允眯起眼睛,骤然发觉视野变得模糊不少。   宗岭有几分诧异,问道:“圣公主殿下,您看不清吗?”   “天色太暗了。”九华允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揉了揉眼,发现还是看不清,便道:“命人提灯吧。”   宗岭将军觉得奇怪,明明皓月当空,四下又有灯火照明,视野开阔明亮,又何须掌灯?   转身那一刻,九华允发现了问题所在。   她望着营地中央堆得高高的篝火,映入她眼底的光已变得黯淡无色,忍不住又揉了揉眼,抬头望空中的月轮,竟变得那般模糊不清……   仿佛感觉到宗岭关切的目光,九华允微微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你了,本宫乏了。”   宗岭颔首道:“恭送圣公主。”   “你们都退下,除非有鸩皇的消息,否则不要前来打扰。”   回到主帐内,九华允遣散侍女随从,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缓步行至榻边,坐下,看似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九华允揉着眼睛,越是揉越是看不清,自暴自弃地倒在榻上,无声流泪,心里默默地想:睡一觉就好了,如若是一场噩梦,醒来便好……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满天星斗下,战场上惊心动魄的厮杀声传入耳内,即便隔得很远,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当她当抬起眼的时候,好似什么也看不见了,周遭被黑暗笼罩,漫无边际的虚无一点点地在将她吞没。   睡梦中,九华允感觉到有人替她盖上衾被,原本冰冷的身躯渐渐暖和起来,不知不觉一颗心也得到了些许安慰,这份温暖让她忍不住鼻子一酸。   九华允确认自己是醒来了,可是睁开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还是发生了……   经历了太多磨难,对于失明这件事,九华允相当镇定。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适应这世间一切,才能坚强地活下去。   感觉到附近有他人的气息,九华允微微蹙眉道:“穆衢,你还在?”   穆衢正依靠在屏风侧,抱着双臂说道:“我一直都在,还以为你没发现呢。”略略一顿,又道:“见你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扰你。”   九华允的视线并没有和穆衢对上,穆衢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留意,说道:“观风已经来了……听说他在中北交界大败傲王之后赶来的,想必早已预料了战事。既然他来了,你也可以安心了,不是么?”   “我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什么时候回青兽?”九华允说道,“到时候,我会去送你。”   “你若能安心养好病,送不送也无所谓了。”穆衢无声地走过来,半跪在九华允面前,握住她柔若无骨,冰凉而苍白的手,神色顿时染上了仪式般的严肃,沉声道:“允,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否则内心始终得不到解脱。”   九华允感觉到穆衢认真的目光,颤着声道:“你说吧,我在听。”   穆衢低下头,紫眸里跳跃着微弱的光,说道:   “也许是身边缺少真正交心的朋友,从来我不轻易相信他人,如若是你的话,我想,我可以做到无条件的信任。”   九华允一怔,颤着声问:“穆衢……你可是真心愿意与鸩国结盟?”   “或者我至今无法完全信任九华冥,但我愿意相信你。”穆衢说道,“可我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年没有听你的解释,后悔做了一个难以挽回的决定……后悔杀你。”   九华允默默回握他的手,心中好像有什么开始释然,轻声说道:“穆衢,你仍旧是我的朋友。”   她声音嘶哑,“我曾……爱过你。”   九华允脸色苍白,苍白之中透着一丝红润,却非羞赧的红润,穆衢怔怔看着她无神的双目,心中有恍若隔世的迷茫,缓缓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至今仍爱着你。   他无法说出这句话,从那一年下令杀她开始,他们就已注定无缘。   她还他一命,他辜负了她的期待,她的信任。   倒也公平得很。   他脑海中久久回荡着九华允的这句话,想了很多,很多,既释然,亦难以释然,追悔与愧疚的情绪最终只能隐藏在心中,无法让眼前的人知道。   转眼间穆衢的双目恢复了澄澈,紫眸泛着动人的光泽,忽道:“你还记得我们和观风在祈愿树下所祈之愿吗?”   九华允微微颔首:“我当然记得。”   穆衢笑了起来,爱怜地轻轻抚摸九华允的侧脸,说道:“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切皆如我们所愿。”   “穆衢,我……”九华允不禁动容,经历了这么多,他们就像亲人一样,她好像回到了当年,穆衢还是那个穆衢,他回来了,而她还在。   忽地,两人似乎觉察了来人的气息,穆衢转头望去,看见站在屏风边一身黑色战衣的观风,怔住。   观风手里托着阎罗面具,长发如瀑披在肩上,深邃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人,目光停留在二人互握的手上。   穆衢下意识地松开手,站起身,笑道:“你是来找圣公主的吧,我先走了。”   穆衢语毕,径直转身离开了主帐。   “观风,你来了?”九华允紧张地抓着衣裙,睁大眼睛却看不到来人,既欣喜又无助,问道:“战况如何?胥军已经撤退了吗?”   观风觉察到九华允不太对劲,将面具置于旁边的物架上,大步向九华允走来,九华允听见他的脚步,跳下床榻,一时没站稳刚好落入了观风怀里。   观风抓着她的双肩,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蹙眉道:“你的眼睛……”   “其他人还没发现,先……替我瞒着。”九华允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双眼渐渐湿润,情绪异常激动,“你总算来了,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观风微怔,没想到九华允是如此依恋他,先前因穆衢而感到不悦的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揽过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低头轻吻她眼角的泪,说道:“你的眼睛我会负责治好的。”   九华允不说话,将观风抱得更紧了,抬起头迎着他的唇吻了上去,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渴望温暖,渴望与这个男人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观风并未抗拒九华允的吻,温柔地回应着,唇齿间灼热的气息交缠,甜蜜又美好,让他不禁想起在阴暗山洞内的时光。   经历了一场大战后,观风的心情有几分郁闷,九华允在这个时候投怀送抱,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极好的放松,但他意在浅尝辄止,却未想她思念入骨,难以放手……观风觉得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怀中紧贴的玉体,彼此传递的温暖,在一点一点地剥夺他的神智。   “……允……你的身子还未恢复。”观风下意识轻轻推开她,望着九华允泛着泪光的迷离双眼,她的双颊很红,格外惹人怜爱,他不得不微微移开视线,以免克制不住沦陷。   九华允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怎么恢复也是这个样子了,难不成你嫌弃我……”   观风沉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推开我,好吗?我很喜欢你,喜欢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我、我想要你……”她忍着泪,抓起观风的手覆上衣襟,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震,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你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又不是傻子……唔。”   九华允话声刚落,双唇又被对方堵上,这一次的吻更是深入,更是动情,观风的手滑入她的衣襟,触摸那襟中的温玉,九华允宛如触电般微微颤抖,紧接着被推倒在榻上,顿觉衣带一松,周身微凉,观风的吻渐渐往下移……   “观风……观风……”   她颤抖着唇,不停地呼唤,双眼紧闭,眼泪决堤。   与心爱之人枕席交欢,纵然能使肉体得到愉悦,九华允心底仍有几分难解的空虚。   她受了太多苦,以至于忘记了幸福的滋味,当她重获幸福的时候,竟是感到惶恐不安。   观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九华允,身下的人儿在无声流泪,不住地颤抖。   “……允?”   观风声音微哑,诧异不已。   九华允睁开眼睛,喃喃道:“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   观风眸光一凛,“为什么不可以?”   “哥哥还生死不明,我好怕……”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太多的负面情绪会将一个人压垮,原来她这些日子以来当真是太不安了,所以才会寂寞到向他寻求安慰,此时她那颗心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她将全部都托付给了他。   观风将九华允紧紧搂住,颤着唇安慰道:“没事的,你们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我在,就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终局之六停战      无数次呼唤,无数次期待,黑暗仿佛要将他们吞没,四周沉寂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洛小玉的手覆在九华冥心口,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声,她很怕胸膛中的鼓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消失,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嘴里不停地喃喃:“九华冥,你可千万不要睡着了,睡着了你就再也起不来了……你的亲人,你的下属,你的子民都在等着你回去……”   她想起记忆之初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她是被父母卖掉的孩子,老人天天打她骂她,逼她重活吃馊饭,待到她十岁的时候,老人看着她的眼光渐渐变了,当那只枯瘦的手伸向她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恐慌,那一天,她杀了老人,仓皇逃离了那间阴暗的草屋。   她在不知名的地方流离,行乞为生,当过小偷,被驱逐,被殴打,被唾弃,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一名江湖艺人救起伤痕累累的她,然后教她手艺、护身轻功,她的生活才变得好了些许,一直流浪到一个名为江夷的城。   这些年来起起落落,她遇过许多人,她的恩人,她的仇人,前尘往事如流水逝去,仇人的面目早已记不真切,曾经改变过她的人依旧存留在记忆里,一幕幕回放……   洛小玉感觉眼皮好沉,脑袋一碰石壁,猛然间醒了过来,心道:听说人在死前会看到生前经历的一切,难道是真的?   “九华冥!九华冥你还活着吗?”洛小玉抓着九华冥的双肩,使劲摇晃,九华冥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说道:“怎么了?”   “我就是看看你死没死。”洛小玉忍着泪,暗暗地松了口气。   九华冥的声音极其微弱:“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只要撑下去,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洛小玉一惊,连忙屏住呼吸聆听,面上的表情逐渐由迷惑转为欣喜,颤着声对九华冥道:“好像有人来了……”   当负责营救的侍卫发现鸩皇踪迹时,九华允在不远处已经等候了六个时辰,觉察到众人有了骚动,她连忙赶来察看,旋即听见底下的人大声说道——   “圣公主,鸩皇无事,鸩皇还活着!”   九华允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颤抖着朝下面喊道:“哥!你还好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哥——!!”   “我好像……听见允的声音了。”九华冥嘴角微翘,却没有力气挪动身体,他早已气若游丝,靠顽强的意志力苦撑着。   微弱的光从缝隙透入,   洛小玉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此时她并不关心上面的人是否会救她,更担心九华冥撑不撑得下去,不由得往上面大喊:“你们得快些!不然你们的鸩皇就要死了!”   洛名听见龙雀的声音,身子一震,微愠道:“怎么是你?你将鸩皇怎么样了?!”   洛小玉莫名其妙,心道:我都差点和他死一块儿了,还能怎么样?十分不满的想要反驳回去,这时上头又传来了九华允的声音——   “洛名,救人要紧!”   “是!”   观风来时看到一群人神色紧张地将伤者抬上担架,匆匆往营地方向赶去,他注意到九华允脸上满是泪痕,在侍女的搀扶下脚步不停追着那人而去。   即便深陷地下,九华冥仍是躲过了一劫,观风掐指一算,面上不禁微露喜色——九华冥亢龙有悔的命数,已到此为止。   “你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天了。”   九华允抚摸着榻上兄长苍白的面容,身后响起观风的声音,她并不意外,伸手一探九华冥的额头,忧心忡忡地说:“哥哥会好起来的吧?”   观风说道:“他受的多是外伤,既然撑了下来,想必不会有什么事。”   听到他这么说,九华允安心不少。   观风又道:“接下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看见她略带犹豫的神色,继续道:“如若他醒来时看到的是鸩宫,你不觉得会是一种安慰么?”   九华允仿佛被说服了,微微回头,重复了一遍:“哥哥会好起来的对吧?”   观风凝望她湿润的眸,微微颔首:“一定会的。”   营地一隅的帐篷内,守卫重重,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可见里面囚禁的人非一般之人。   “我要见你们圣公主!”漠陵王行至帐门附近,面对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守卫,既焦虑又恼怒。   “你聋了吗?竟敢如此对待本殿!真不怕皇爷爷调动云火炮来对付你们?!”   “我劝王爷消停一下吧。”   帐内,洛小玉跷翘起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啃着手里的苹果。   漠陵王面无表情地斜睨:“龙雀,你果然起了叛心,若非如此,在地道的时候你怎么不将九华冥杀了?”   洛小玉说道:“你都想杀我了,还想我替你杀人吗?可笑!”   漠陵王一窒,顿时无言以对,看了眼帐外,只可惜他现在内功被锁,连跨出帐门的能力都没有,唯有等待救援。   此时此刻,后胥王宫的大殿上多了两名外境之人。九华允和观风缴械进入正殿,面对胥王与后胥众臣,每个人看向他们的目光皆带着恨意敌意,胥王更巴不得将他们就地格杀,但没有人敢动手。   “既然敢闯后土殿,本王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胥王正在气头上,却被一旁的军师低声劝阻,暂时收敛了怒气。   九华允仰脸面向王座上的人,苍白美丽的面容显得十分冷静,淡淡道:“我想,胥王已知道眼下漠陵王正在我们手里,好好听我们说话应该能做得到吧?”   不久前胥王得到漠陵王被擒的消息,心中却是难以置信——区区一个玄改,怎么可能是易天的对手?!这不可能!   然,这场大战胥军一败涂地,大战结束后,一直没有漠陵王的消息。   而这个时候鸩国圣公主与玄改找上门来,并且带来漠陵王的确凿消息,胥王虽然没有料想到,心中早已确信,只因漠陵王在他们手上,他迟迟不敢动手。   军师附耳道:“陛下,不如先听听他们的要求,再作打算。”   胥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得压抑怒气,抬手道:“你们想说什么赶紧道来!若是漠陵王有个三长两短,莫怪本王不客气!”   “当然。九华允此番前来胥宫心底当真惶恐得很,早听闻后胥云火炮之威力,战场之上取百千人命,哪里敢轻易触犯胥王威严?”九华允态度诚恳,言辞谦逊,又是一位极其美丽动人的女子,胥王这才将她看进眼底,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   九华允说道:“允有一事须明言,鸩军此番前来南境,非是为了入侵,而是自保之计。”   军师面露不悦,沉声道:“恕本师从未听过如此说法,入他国之境兴兵举战,这是什么‘自保’之法?”   众臣议论纷纷,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九华允耐心解释道:“鸩皇入南境以来,鸩军驻扎漠天关外,可曾进军关内?几番兴战,皆是胥军出击,鸩军防御,鸩皇将漠天关作为界线,便是为了防止胥军他日入侵中域……”   对于后胥意图入侵中域此事,胥王当然不敢承认,当即说道:“胡言乱语!本王何时起了攻打鸩国的意愿?莫要以杜撰之事掩饰你们意图染指后胥的目的!”   “鸩忙于对北傲的战事,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起了对后胥的想法?”九华允从容不迫,“青王已经承认了,当初一封信刻意造成鸩即将入侵后胥的假象,胥王确实是被青王所蒙骗,此处有青王留下的信,请胥王观后再作决定罢。”   胥王脸色一沉,喝道:“呈上来!”   对于胥王兴战之事,后胥众臣早有疑惑,奈何胥王行事雷厉风行,根本无从劝阻,如今经九华允之口重新剖析,果真扑朔迷离,疑点重重。   胥王拿信的手不住地颤抖,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一个穆衢,居然敢利用本王!可恶至极!”   九华允缓缓道:“鸾主已被鸩皇说服重归同盟,误会既解,亦是鸩军回归中域之时,事后鸾主会向胥王送上补偿物资,此事……”   一旁的观风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九华允一怔,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她是有些着急了,此事本该由穆衢亲自来解释,他国之事还轮不到她来干预。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很顺利,胥王本就为自保而兴战,意识到中域没有染指后胥的打算,同时也为了漠陵王,当即与鸩停战,两域终得恢复和平。   晴空万里,海面风平浪静。   踏上回中域的大船,九华允百感交集,她听着身边的侍女们描述海上的气候、天色,心中自成一幅景象,纵然双目不能视,嘴角仍浮起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三国结盟,又与后胥冰释前嫌,她意识到,这将是盛世的开端。   “观风,我们的心愿,是不是快要达成了?”九华允甜甜地笑了起来。   九华允这才觉察到观风正在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股令人心生不祥预感的视线,让她心脏微微一缩。   ——他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太平世(上)      自鸩国中北交战大捷以来,局势趋向稳定,北傲在那一场战役中损失了三位皇子、两名将领,傲王亦重伤难治,北傲气数已尽,所有人都在等着盟国对北傲发动进攻的时机,将已是风中残烛的北傲一举拿下。   ——到了那个时候,将是五华大陆真正统一之日。   再回望都城内,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望都的人们脸上多了一种九华冥从未见过的神色,仿佛得到了真正的解脱,眼底眉梢忍不住溢出的喜色,令人不禁动容。   从未有如此轻松的时候,从未感到如此舒适。   他迷迷糊糊地透过马车帷幔,看见这一切,宛如身在梦中,不知年月,却也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哥哥睡着的时候,竟会露出这般安详的神色么?”   “我想,他定是梦见了美好的梦。”   后方紧随的一辆马车里,洛小玉掀开帷幔兴奋地往外眺望,自言自语着:“望都果然是个热闹繁盛之地,青兽和后胥都没有这么大的城,难怪历代诸王都想将此城占为己有!”   鸩宫宫门大开,守卫退至两旁,无数宫女俯身相迎——   “恭迎鸩皇,圣公主回宫!”   中域的人就是多啊……   后边马车内洛小玉的脑袋都快探出车窗,眼睛睁得奇大,显然对前来中域的决定相当满意。   回想起还在漠天关外的时候,九华允按照胥王要求,将漠陵王放回后胥,而洛小玉则被留在了军中。   “去中域,为什么?”洛小玉看着双眼无神的九华允,她好像在想事情想得出神,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忽如其来丢给她这样一句话。   九华允说道:“南境不留外境之人,我已向胥王讨保你,你且跟从军队去中域,若是不想留下,不会有人勉强你。”   “中域我还没去过哩。”洛小玉十分感兴趣,“我能去皇宫吗?那边的伙食怎么样?听说中域的山水不错,阿允你能带我去看吗?”   侍女微微蹙眉,不悦地看向洛小玉,九华允却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只要你想看,自会有人带你去看。”   洛小玉似想到了什么,神色竟显几分扭捏之态,问道:“那个……鸩皇怎么样了?”   九华允微微笑道:“哥哥会好起来的,你若是想见他,不会有人拦你。”   后来,洛小玉才明白过来,九华允以招揽龙雀为由,消除了众将士对龙雀的嫌隙,只要身处同一阵营,化敌为友非是难事。九华允虽然对外如此解释,但在洛小玉面前,却允诺了她足够的自由,而洛小玉自己又是怎么想呢?   就当做是为了阿允,留下来好了……洛小玉这般想着,脑海中却浮现起九华冥的面容,不由得使劲摇晃脑袋,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想到终于不用上战场、做胥王的傀儡,洛小玉满怀欣喜,仿佛崭新的生活正在眼前展开——   而远在北境傲楚,王宫内一片肃穆沉重的氛围。   寝殿内,八扇大开的屏风之后,傲王躺在榻上,已然一副苍白憔悴的模样,太医们个个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物为傲王减少痛苦。   时间在耗着北傲之主的生命。   “可恶……九华冥……给寡人等着……定要你……偿命……”   “整个五华……都是寡人的……”   傲王嘴里不停地喃喃,双眼无神,仿佛中了邪。宫里的人都说傲王疯了,谁也料不到一代霸主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场大战,北傲三位皇子尽葬于战场,傲楚后继无人,举国上下皆笼上了一层浓厚的阴霾。   忽地,一枚暗器自寝殿梁上袭来,不偏不倚刺中了傲王的喉部——这名曾经震慑四国的霸主,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了一生。   “有刺客!快、快来人啊!”   殿内一片混乱,却无人觉察到那道瘦弱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中域,鸩宫。   九华冥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麒麟宫。   女官罗弦、琴师秦蓁蓁一直守候在一旁,见到九华冥悠悠醒转,众人纷纷喜上眉梢,殿内乱作一团。   罗弦吩咐道:“快去禀告圣公主,鸩皇醒来了!”   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九华冥感觉骨头都要散了,禁不住起身活动筋骨,对上秦蓁蓁担忧的眼神,九华冥有些无奈地笑笑:“秦姐姐,扶我下去走动走动吧。”   “……好罢。”秦蓁蓁叹了口气,看到他一醒来就如此好动,若不是伤势已恢复,她断然不敢乱来。   九华冥在秦蓁蓁的搀扶下,往大门走去,远远望见明媚的天,天光仿佛照进了他的心底,将他的心照得一片明亮,从所未有的轻松,从所未有的喜悦,最庆幸的是,他和允还活着。   秦蓁蓁很是感慨:“许久没有见过鸩皇的笑容了……”   “他们都说我是个亡国之君,如今大局已定,我与玉邀打的赌也赢了,哈……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九华冥眼底微微跳动的光让秦蓁蓁感到些许耀眼,然而秦蓁蓁并未因此放下心,她十分珍惜这一刻,不想去破坏它。   “允呢?允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九华冥终究还是念着这个妹妹,他自是最重视亲人的人,秦蓁蓁默默关注他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想法。   她小心翼翼地说:“圣公主眼神不好,怕是不能亲眼看到你恢复的模样了。”   九华冥一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秦蓁蓁。   他已经不需搀扶也能自由活动,秦蓁蓁的手悬在半空中,只好默默地收回袖子里,尴尬地站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蓁蓁不忍见九华冥眼里的失望,低下头,细声说道:“鸩皇陷身地道的时候,圣公主大病了一场,才导致了失明,御医看了都说没有办法……”   九华冥蹙眉道:“你不是说她眼神不好,怎么又说是失明?到底怎么回事?”   “哥!你终于醒了!”   却见大门方向一个宫装的女子踏着白玉阶走来,苍白的小脸因兴奋紧张而微微泛红,不偏不倚地扑入了九华冥怀中!   即使看不见光明,九华允仍能顺着自己内心的感觉找到那个人,只因那人是自己的孪生兄长,双子同心,彼此感应!   九华冥捧着妹妹的脸,望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九华允颤抖着伸出手,拂去九华冥脸上的泪,轻声说:“别哭呀,就算我看不到你了,依旧能感觉得到你的存在,我现在十分幸福,哥哥也要一起幸福。”   秦蓁蓁看着这一幕,不禁动容,静悄悄地离开,留给兄妹二人独处的空间。   御花园内清池漾波,片片莲叶托着晶莹水珠,九华冥带着九华允来到桥上,眺望园内景致,细细地说与她听。   九华允很专心地听着,时不时微笑着点头,直到对方陷入沉默,九华允微微抬头,问道:“哥哥在想什么?”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的。”   “如若治不好呢?就像锥心咒一样。”   九华冥的眉宇染上了哀愁,幽幽地道:“治不好……为兄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受苦?”   “以后你看不见的景象,为兄都会说与你听,吾见即汝见。”   九华允笑了起来:“那哥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九华冥说道:“你需要更多的人陪着,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   九华允下意识地说:“哥,你又打算把我嫁出去了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爱你的人,能给你幸福、比我更爱你的人,那是为兄的愿望。”   九华允垂着脖子,眼神闪烁,绞着衣角低声说道:“如若没有那样的人呢?”   九华冥笑道:“我又不会抛弃你,有与没有,当然无所谓了。”   “嗯。”九华允看似有心事,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道:“哥哥刚刚醒来,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是允太缠着哥哥了,未免过意不去。”   九华冥抚摸妹妹的脑袋,目光微沉,有意无意地说道:“若非你失明,这鸩皇之位吾本打算由你继承,你治国才能不亚于我,若你登基,普天之下没人敢动你的念想。”   九华允怔住,猛然睁大眼睛。   “允,若无理想支撑,我想你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看到一个太平盛世……为兄明白,你爱这天下胜过自己的性命,正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才懂你。你的理想也就是我的理想,从小我们喜欢的一切就相似,我真高兴你能陪我走到现在……”   九华允仿佛能感觉到九华冥面上温柔的神色,那一瞬间,她脱口而出——   “我要做。”   “什么?”   “我要做皇帝。”她如此说道。   九华冥微怔,露出犹豫的神色:“可是你的眼睛……”   “不过是失明,我的记忆极好,我想应该不难。”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我天生是圣贤之命,因天赋异禀,故命途多舛。如今我所承受的一切皆是我应得,因为上天赐予我经世之才,九华允便不能辜负上天对我的期待。”   她嘴角微翘,露出自信十足的笑容——   “除非我死,否则我就得当鸩的帝王。” ☆、太平世(中)      “鸩皇又在走神了,莫不是堆积了太多奏折工作太过劳累的缘故,这几日老是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圣公主若见了也会心疼,奴婢想鸩皇是该好好歇息一阵了。”   罗弦一番劝说使九华冥回过神来,御书房中除了他与这名女官,两旁候着几名侍女,洛名也不知去了哪里,将罗弦安排来这里,显然不希望九华冥看了他心烦。   提及圣公主,九华冥有些恍惚,看向罗弦,问道:“罗弦,你说,圣公主的终身大事该如何安置?”   罗弦却未想到鸩皇烦恼的竟是此事,当即一怔,浅笑道:“缘分之事不可强求,圣公主若没有那个心思,鸩皇也急不来啊。”   九华冥若有所思道:“趁着杏花绽放的时节将临,要不办个杏花宴,召集望都的名门望族,届时必定有不少年轻公子前来参与……”   “鸩皇若有想法,还得经过圣公主这个主人同意才行呀。”罗弦笑吟吟道,“不过,我想圣公主这般的才女,应是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的。”   九华冥眸光一闪,“你是说,举办文会宴?”   罗弦双眼一亮,笑道:“鸩皇有此想法甚好,圣公主定然喜欢这等才艺比拼的聚会……”   这时,洛名一声不哼地来到九华冥面前,早在外面听到两人在谈论什么“缘分”之事,洛名觉得自己有必要发表一下看法了。   “那个,鸩皇……”   洛名一踏入御书房,整个气氛就变了,九华冥蹙眉看了他一眼,问:“你去哪了?来得正好,帮本皇办一件事——”   “我觉得这样不行。”   罗弦露出诧异的神色,看向洛名,洛名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打断了鸩皇的话,连忙转移话题:“不瞒鸩皇,实际上圣公主已经有心上人了,属下前来就是为告知鸩皇此事。”   适才被打断的不悦,在听到这句话后九华冥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喜色,奇道:“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本皇?”   洛名面色犹豫,说道:“属下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还未确认,所以不敢乱说,但是看迹象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   话声刚落,九华冥见洛名神色有难,于是遣退罗弦,洛名凑到九华冥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九华冥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猛然拍案站起!   “我竟是不知这厮居然敢招惹我妹妹,甚至一声不哼就接近她,简直不将本皇放在眼里!”   洛名吓得够呛,迅速离开九华冥十尺之遥,内心纳闷:他们不是挚友兄弟吗?何以鸩皇如此生气……我觉得圣公主和他一起挺配的啊!洛名暗暗地点了点头。   “洛名!”   “在!”洛名浑身一个激灵。   “他人在哪?!”   “这这……回中域后,就不见人影了,圣公主那边估计也不清楚……”   九华冥狠狠地抽了口气,大步流星走向御书房门口!   窗边藤蔓缠绕,阳光照进窗台,案前静坐的人感到身上一片温暖。   “唉……”   “圣公主已经叹了十二回气了,不知奴婢可以替殿下分忧么?”   九华允一怔,说道:“有这么多么?”旋即趴在桌面,百无聊赖地说:“环儿,你念书给我听吧,我总不能这样呆着。”   “是,殿下要听什么书?”   “最里边书架上的第三层从右往左数第七本。”   侍女环儿听得头晕,细细念了一遍,好半天才将书找来,而这个时候九华允已经没有了听书的心情。   目不能视物,果然还是诸多阻碍。九华允右手虚握,抵在上唇轻轻咳嗽,侍女生怕她着凉,披了条毯子在她身上。   “环儿……帝师还未回来么?”   “殿下怎会突然问起帝师?确实有一段时间不见了,也不知在忙什么。帝师本就是神出鬼没的人,鸩皇从不限制帝师的行动,所以很少人知道他的去向。”   九华允微微蹙眉,心想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他若不回来,那该有多遗憾啊。   “允。”   环儿回过头,登时浑身一震,没想到九华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连外头的侍卫也没惊动,连忙跪下行礼:“参见鸩皇!”   九华冥不耐烦地说道:“下去吧。”   “是!”   小侍女匆匆离去,九华允这才慢悠悠地将坐墩上的身子转过来,向九华冥伸出手,笑道:“哥哥怎么突然来了?”   九华冥握着她的手,神色凝重看着九华允苍白的脸,缓缓道:“你和观风是怎么回事?”   九华允早已觉察到哥哥心情不悦,却未料到竟是为此事而来,看来九华冥已听闻了一些消息,九华允面露不安之色,绞着衣角支支吾吾道:“就那么一回事……哥哥不该去问观风么?”   “观风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知道。”说到这里九华冥更气了,“这家伙是怎么一回事?掳走了我妹妹的芳心,然后搞人间蒸发吗?!”   九华允双颊微微泛红,怔了怔,说道:“哥哥也不知道观风去了哪里?”   九华冥眼神闪烁,过了片刻开始喃喃道:“也许知道的……他若是不想让人找到,必然是去了那个地方……”   天枢阁。   观星台上,星河夜幕,绚烂夺目,   在观星台一隅,有一道人为的屏障,有人用障眼术将其内隐藏的空间划开,使不明真相的人看上去就只是一面墙,九华冥来到这面墙面前,伸手一抓,便将墙纸抓了下来,信手扔在地上。   伪装被破后,墙上多了一个一人小大的洞,九华冥钻进洞内,进入隔壁。   “观风!给我出来!”   隔壁是一间简陋的居所,与观星台一样露天无遮盖,白幔飘扬,屏风林立,拼成一个迷宫。   九华冥一掌击出,屏风倒了一片,行至迷宫出口,面前出现一方蓝色池子,对面是一间茶室,檐下矮桌边坐着一人,正是观风。   面对突然闯进的九华冥,观风视若无睹,他一身白衣,长发披肩,专心品着茶。   池水无波,看似暗藏玄机,从迷宫出口这一边到茶室那一边并没有路,但池子很小,只有五六步的距离,九华冥却止步在这五六步开外,不敢轻举妄动。   观风看也没看九华冥一眼,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九华冥脸色一沉,问道:“你和允是怎么一回事?”   观风面无表情地说:“该做的都做了。”   九华冥闻言心中一窒,脑海有片刻的空白,怒道:“什么叫该做的都做了??!”   ——允这家伙!还未嫁人就跟男人一起厮混,这还了得?   作为兄长的九华冥感到了自己的失责,更气的是自己的兄弟竟瞒着他去搞他的妹妹!   “你不是不近女色吗?!”九华冥青筋暴跳,“好你个观风,竟敢骗我!咱们该好好算下这账!”   “亏我将允介绍给你做义妹,你竟存着这般心思,你办的还是人事吗?!”   观风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手中茶杯里的茶水,也不知道品出个什么味道,半晌才道:“你不是不想我和她好嘛……明着不行,那我只好偷偷地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她先喜欢我的。”   九华冥仰天无语。   九华冥觉得和这个人说不通,无法理解他的思维,于是提议道:“让玉邀和我讲话。”   观风略显为难,说道:“玉邀……已经不存在了。”   如今观风的捏骨功法已出神入化,也就不存在记忆缺失,既然玉邀有观风的记忆,观风也有玉邀的记忆,便不再分彼此。   “为什么躲在这里,你是想躲避谁吗?”九华冥看了看水面,目光一沉,“莫要以为躲在池子后面,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九华冥忽道:“你知道允失明了吗?”   观风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离开她?你知不知道她——”   “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人安慰的九华允了。”观风目光微凝,眼神里多了些许东西。“冥,你赢了,你和九华允都赢过了我。九华允是你选定的人,我也相信你的眼光,但天下共主非是那么好当。以后我会作为臣子辅佐她,却不能作为她喜欢的那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九华冥神情一滞,沉声道:“非要如此么?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让她有丝毫的遗憾……让她幸福,也是作为兄长的责任啊。”   “莫忘了,这是允自己的选择。”观风轻轻一叹,“人在得到什么的同时,总会失去什么,这世间从来没有白白得来的道理。我能做的,唯有守护鸩的国祚,守护她。”   他看向九华冥,眼底浮现微弱的笑意,“你不是不希望我接近她么,一切如你所愿。”   九华冥双手握拳,忍不住微微颤抖,沉声说道:“观风啊观风,想不到你竟如此混账——!!”   “……冥?!”   轰——!!!   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塌了。 ☆、太平世(下)      五王纪198年,亦是新帝登基的一年,鸩居于中域多年,终于凭靠先天地势、强大的人力、以及上位者正确的统御之术,迎来了一个崭新的皇朝——大隆皇朝。   四月二十二日,望都的热闹氛围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街上张灯结彩,四处蔓延着喜庆气息,人们欢声笑语,朝歌夜弦,歌颂贤皇功德,祈愿太平盛世、国祚绵长。   自新帝登基以来,来自四方的使节、王储断断续续聚集到望都,向新帝道贺,各国贺礼几乎塞满了麒麟宫,此番盛景正是四方归顺。   ……   望都城中央的一间客栈内,乔观倚窗独酌,正值午食时刻,客栈内飘着饭菜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这里是望都人流较多的地方,很容易打听到来自各方的情报。   “你知道傲王怎么死的吗?说来奇怪得很,那名刺客潜入北傲王宫,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了傲王,却没有人抓得到他!真真大快人心!”   语至激动处,食客酒樽重重一顿,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这喧闹的客栈中轻轻炸开。   “傲王被杀后,北傲由苍家掌控,不出一个月苍家就向鸩皇——也就是现今的亲王投降,天下大势就此定局,却没有想到……最后坐上这共主之位的竟是——”   ……   “新帝初登基,内外难以信服,但亲王坚决退位,将决策权交予新帝掌控,其次又有青王、胥王、东武王为新帝背书,新帝得到大部分势力的支持,朝中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新帝才得以顺利登基……”   乔观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故事却听在了心底,不由地看向窗外的繁华盛景,目光几分迷离恍惚。   ——就算北傲故土再也回不去,留在中域终老亦是不错的选择。   “因新帝身为弱女子,且双目失明,常遭大臣使节傲慢轻视,最有名的一次还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   “东武使臣莫某某是东武王的重臣,此番代东武道贺而来,莫某某恃才傲物,早闻新帝素有才名,在朝堂上与新帝辩难,看似缜密难解的难题,却被新帝一一瓦解,新帝知莫某某担任史官,当场背出编年史,无一遗漏,并指出其中缺憾,莫某某不得不拜服,听说当日他是跪着出了皇宫的。”   众人一阵哄笑,说书人偶尔会夸大其词,亦属常见之事,只是其中真假,唯有有心人才能判断。   乔观放下酒樽,想起那年惨死在中域的七公主,不禁为她感到遗憾。   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想到,当年在圣势宫与七殿下一较高下的那名女子,如今竟成为五华大陆上唯一的一位皇帝?   ——北傲没落,为那样一位当权者而死,九泉之下,你可会感到不甘?   “阿嚏!”   御书房内,九华允正伏案听奏折,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一旁念奏折的洛名神色紧张地说道:“陛下日夜操劳,只怕折煞了身子,要不今日就到这里?”   洛名生怕九华冥找他麻烦,九华允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条小命怕是不保。   九华允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说道:“洛大人若是乏了,便传洛将军过来,孤仍可继续。”   洛名面露难色:“这、这怎么行……”   九华允笑道:“孤又不是哥哥,你怕什么?让你退下便退下,赶紧传洛将军。”   “属下遵命……”洛名一边退下一边莫名其妙地想:洛将军是个武夫脑子,传她来做什么?   过了不久,洛小玉大步走进御书房,腰间还别着一把佩刀。像御书房、正殿这些帝王日常办事的重要之处,一般不会让除了侍卫之外的人佩武器,洛小玉虽是九华允钦点的将军,亦是侍卫统领之一,受重视程度并不亚于洛名。洛名纵有不甘,也不敢找这个曾经是南境战神的洛小玉麻烦,对她我行我素的行事方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允,你找我?”   在皇宫中,敢于直呼九华允名字的便只有洛小玉和九华冥了,宫女侍卫皆习以为常。   九华允让洛小玉坐在她身边,微微笑道:“今日事今日毕,接下来几日的时间我都空出来了,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叫上哥哥一起准备出行如何?”   洛小玉听了很高兴,挤眉弄眼地用手肘顶了下九华允的肩,轻声说道:“那你是不是也得叫上帝师啊?”   九华允闻言面色微沉,故作镇定地说:“帝师怕是没有空闲,我带上洛名一道吧。”   洛小玉不满地说道:“你们俩到底要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啊?都已经睡过一张床的人了,还用得着那么见外么?”   九华允惊得猛然站起,遣退瞠目结舌的侍女,颤着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洛小玉嘿嘿地笑:“当然是你哥说的啊。”   “我哥他……什么毛病啊?”九华允的脸色变了又变,“这种事也能随便与别人乱说的么?”旋即想到洛小玉与他关系匪浅,想来也不是九华冥认为的“别人”。   “当然是我无意中听到的……”洛小玉眼珠子一转,说道:“有次我去天枢阁不小心偷听到他们讲话,你哥和帝师好像差点打起来的样子。”   是了,兄长若知此事,必然是透过观风得知,九华允脸一阵红一阵白,实在很想知道观风对九华冥说了什么,可惜追问下去洛小玉只是摇头,表示只模模糊糊听到几句,不甚清楚。   洛小玉走后,九华允传来罗弦。   “陛下有何吩咐?”   九华允道:“替孤取来笔墨,孤要给青王回信。”   穆衢寄给她的信是用木制字一个个印下去的,信纸上凹凸不平,通过触摸便可读取其中信息,穆衢这般用心良苦,便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给她的信。   罗弦道:“陛下眼神不便,是否需奴婢代笔?”   九华允说道:“不必,你将一切准备好,离去便可。孤就算看不见,亦可凭着记忆辨位,这御书房的一切,不都是你按照孤的吩咐打点?”   “是、是,陛下要的笔墨纸砚已准备好,奴婢告退了。”   罗弦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后,九华允摸起毛笔,左手手指轻轻滑过案上的纸张,细细想了想,蘸墨,落笔。   青兽王宫内,穆衢躺在桃苑中央的藤椅上,轻轻摇晃的藤椅一头放着一盘琳琅果品,穆衢正在看自中域寄来的信,忍不住嘴角微翘。   “那位说了什么,竟让您这么高兴?”   藤椅千秋旁侧,危琪琪坐在地上的席子,面色阴郁地啃着手里的苹果。   穆衢将信放在一旁,闭上眼睛,“无非一些日常琐事,以及治国之道,你又不懂这些,莫问。”   危琪琪说道:“近来国事不见忙,王既然有此心思,不如到中域走一趟,好解相思之苦啊~”   穆衢面无表情道:“孤王与女皇陛下非是那种关系,别乱说。”   “哼。”危琪琪专心消灭果盘上的果品,不再理会他了。   天气晴好,天光透过桃树缝隙照在穆衢身上,穆衢忍不住眯起眼睛去看这片万里无云辽阔明亮的天空,微微扬起嘴角。   阳光照得他瑰丽的紫眸更为美丽。   原以为,失明会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却没想到她竟是凭着坚韧的意志力与出众的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帝王,这让他意外,让他惊喜,只是可惜,他不能永远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当一个人不再强求的时候,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如今你我已如愿,愿你一世安好。   他们寥寥几人,不带近侍,不带随从,从皇宫一路来到北傲,九华冥和洛小玉一直陪伴在九华允身边,将沿途的一切风景都说与她听。九华允握着他们的手,虽然看不见他们所说的风景,心中却自成了一幅画,因他们的欢喜而欢喜。   这一次远游,对她而言意义意义深重。   “北傲下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银装素裹,远望一片白茫茫之色,天上飘下鹅毛大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是时候我也不会带你来,北傲的冬天太冷。”   “哥哥也没见过北境的雪景吗?”   “没见过……却能想象得到,我又不似你这么好奇。”   九华冥将她拉至浮雕画下的长石凳坐下,说道:“不要乱跑,我去给你买北傲的吃食,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转身时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旋即大步走入街道上的人海中。   洛小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她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快乐,九华允有时候很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可是人活在世上,当真能无忧无虑吗?   百无聊赖之际,九华允抱着膝盖低低唱起家乡的歌谣,过了一会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认为是九华冥回来了,笑道:“哥,北傲王宫是什么样子?跟我们的皇宫有什么区别吗?”   来人细细地说着,将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极致,九华允的笑容却敛了起来。   “你……一直跟着?”   观风走过来,将她抱起,柔声道:“我自然不会离开你身边。以后若想看什么,我帮你看便是,允,我希望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笑容。”   九华允眼睛湿润,偎依在他怀里,仿佛能感觉到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