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蜜意经(上部) 作者:镜后 【文案】   江家四少夫人在夫君迎娶新人的当夜,服毒自尽。   与其同名的颜初静穿越至此。   离开江家的前夜,她戴上了四少夫人的遗物,一枚黑色戒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开始修炼蜜意经,踏上了一条采阳补阴的修真大道。   光阴似箭。   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兄长们的身边,颜初静锲而不舍地寻觅着时空的穿越之道。一路漂泊,爱恨情仇,她始终谨守本心,最后得到数位男子的情谊与帮助,集齐四大神器,开启了悯荫神境……   这年头,美色当前,男女平等。采阳补阴,算不算邪门歪道?其实她也是宁缺毋滥。 【正文】   走人了   江南,四月。   蒙蒙细雨软如绵,落地无声。   江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如云,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随着一对新人三拜礼成,颜初静这三个字终不再是京城女子最为羡慕嫉妒的名字,取代其地位的是曾得当今天子金口玉言,赞叹“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秦瑶月。   天色渐暗,隔着青灰色的帐子,隐约可见帐中的一抹纤影,丫鬟小桃端着碗汤药,轻声唤了两声“夫人”。   过了半晌,帐里那人道:“先搁着罢。”   这时,一阵袅袅笙箫之音随风飘进院子,又顺着帘子的缝隙钻入房来。小手微微一颤,小桃赶紧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四方小几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将几扇门窗紧紧合上。   躺在帐里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对外面的动静毫不知情。   油灯昏黄。   女子的脸色隐隐透着种病态的蜡黄。   颜初静,颜初静。   一声微不可闻的苦笑自唇间悄然逸出,女子缓缓睁开双眸。接受死者记忆的过程并不好受,尽管其中的感情思绪并未强加于她的灵魂。相同的姓名及年龄,这是目前她能够冷静接受自己竟然会借尸还魂的原因。   只是,那人未免死得太不值,而自己却又死得太无辜,尤其是那种溺死于江底的死法,尸体发涨,绝对丑得惨无人寰……   盯着帐顶,胡思乱想了一会,她便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头痛欲裂,仅是支起上身这一动作便似耗尽了力气,但觉四肢好象被巨石碾过一般,麻木的疼。   小桃喂她喝完重新熬煮过的汤药,细声细气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含点果子?”   颜初静瞥了眼小桃手上那描着粉色花瓣的小瓷盒,里面四格蜜饯青红橙紫,卖相诱人。这是以前那个颜初静爱吃之物,却非如今的颜初静所好。只是今非昔比,在当前新欢进门,旧爱失宠的景况下,小桃还能够弄到这么一盒子精致之物实属不易。不忍拂了她这份真金难买的忠诚细心,颜初静要了粒甜梅。   雨后,夕阳如醉,照入窗来,映得帐角上的银丝绣枝灼灼生金,格外灵动。颜初静看在眼里,便不愿再赖在床上。打发小桃去准备粥食之后,她忍着周身的麻痛,下了床,在墙角一个装满书册瓶罐的木箱里翻出一包粉末,和着杯茶水吞咽入喉。   为情自杀的女人最不值得可怜。   她眯了眯眼,自觉吞了解药过后的感觉真不错,虽然明明知道这具身体里的赤蝎恨毒早已莫名消失,否则她哪得还魂?想了想,又挑了瓶清络养气丹出来,服了两丸,待到药力散开后,便觉疼痛渐缓。   过了会,小桃端进来一碗肉粥和两碟小菜。   颜初静慢慢地吃了个八分饱,而后漱口洗脸,坐回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数日,小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小芝渐渐察觉出了自家夫人的异常。   之前紧锁在她眉间的那些悲伤怨恨压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淡。   偶尔也有笑容,却不是往日那种爽朗的笑。   不再爱吃蜜果子,却喜欢在临睡前喝点赤豆熬煮成的甜汤。   也不管府里的规矩,取了私己钱让她俩将院子里一间小耳房改成灶间,关于这一改动,小桃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天天到灶房去端饭都要碰上些势利眼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只不过夫人比以前更爱喝酒了,这点似乎不大好。   还有……   闲下来的时候,天性活泼的小芝很爱和小桃聊天,每次聊到自家夫人,总要先咬牙切齿地骂那秦瑶月几句狐狸精,而后皱着眉头数数夫人今天又有了什么新变化,最后和小桃一致认为夫人如今这样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个忠心的丫鬟怎也想不到她们的夫人早已换了魂。   日复一日,转眼半旬已过。   这天,由于颜初静的存在而成为江府上下唯避不及之所的简枝斋,来了稀客。   初为人妇的秦瑶月身着一袭梅红锦花裙,衬得肌肤如雪,莲步轻移间,香风隐约,宛若天人初落凡尘,步入厅来,微微一敛衽,风姿娴雅,无可挑剔。   颜初静坐在正方的黑漆背方椅上,一言不发,听着秦瑶月缓缓道出来意。   竟是请她搬回青岳院。   颜初静听她说得诚恳,略感意外,深入一想,只觉好笑。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有假装大方的男人。   从前的那个颜初静因爱成恨,在一个月前趁着秦瑶月出门到庙里进香,身边防卫不严之际,出手刺杀。其实她选的时机和地点都是极好的,可惜秦瑶月有一个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弟弟,每逢凶吉,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而且,当时她若能少说几句解恨的废话,秦瑶月怕是等不到援兵相救,她也不会落得个武功被废,险遭休弃,万念俱灰,服毒自尽,魂消无人知的悲凉下场。   当日,那人被秦家父子押回江府后,挨了一顿家法,便被下人抬进了这个府里最冷清偏僻的小院子,至今,除了两个贴身丫鬟,无人过问过其生死。   名为静养,实则囚禁。   这些,秦瑶月不会不知,眼下这番举动是何用意?莫非当了平妻还不满足,定要博个仁良贤惠之名才行?   颜初静端起茶杯,道:“我喜欢这里,够清净。小芝,送客。”   秦瑶月怔了怔,似是料想不到她回绝得这般直接无礼,随即微微一笑,柔声道:“说的也是,这简枝斋幽静得很,确是一处雅地。”   待到秦瑶月走远,丫鬟小芝转回厅来,十分解气地骂道:“狐狸精!花言巧语!不安好心!”   小桃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别又给夫人惹麻烦。”   颜初静笑了笑。   以德报怨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美德出现在一个处心积虑夺人丈夫的女子身上,若要人相信,当真如吞活鼠,教人宁可饿死也不愿恶心死。   是夜,忽起大风。   屋子里,小芝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问道:“小桃姐,你知道夫人要上哪去吗?”   小桃很干脆地回道:“反正不会再呆在京里就是了。”   这么笼统的答案,小芝很不满意,嘟起小嘴:“夫人现在没了武功,肯定当不了江湖女侠啦,不过留着这么多嫁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医馆,当女大夫也不错,咱俩就当小学徒帮衬着好了……”   小桃见她又开始信口开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也懒得叫她闭嘴。   颜初静在偏房里整理好那些装着各种灵丹毒药的瓶瓶罐罐,回到卧房,正好听到小芝所言,不禁暗自摇头。   悬壶济世?似乎她的爱心还没泛滥到那种地步。事实上,她对于毒死坏人,以救好人这种方式更感兴趣。有机会实践一下的话再好不过。   正胡乱想着,小桃将一个看起来黑沉沉的长方檀木盒摆到桌上。颜初静随意看了看,不知怎的,心里猛地一噔,好半晌才想起此物的来历——   圣医颜叠吉临终前交给独女初静的遗物。   依照着记忆中的法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盒里装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两本旧得有些发黄的羊皮册子,另有一个小荷包,上绣着片片浮云,针脚极为精致。她一时想不起内里放着什么,有些好奇,便解开了带结。   颜初静见过不少戒指,因为以前她有个被人戏称为“妹控”的二哥。二哥天生赚钱细胞异常发达,尤其喜欢开些酒吧赌场,每月结算分红之后就会买些礼物送她,平日里一高兴喝了几杯就爱把那些奇装异服珠宝首饰往她身上套,然后抱她上车,飙到酒吧里跳贴面舞,让一大帮子春心荡漾的男人看得到吃不到,成全他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霸王主义。   在那几百套价值不菲的珠宝里,戒指是唯一不缺的饰物,久而久之,差点就让她炼就一对金睛火眼。但眼前的这枚,她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这究竟是啥质地。非玉非石,不重不轻,不温不凉,套到尾指里,惊人的合适。   黑幽幽的颜色,戒面上不带一丝饰纹,简朴至极,最是符合她的审美观。   戴上了,就舍不得解下。   于是,颜初静毫不客气地将之占为己有。   四月下旬的清晨,天未露白,薄雾沁凉,江府后院的一个小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等在门外的是一辆简简单单,毫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旬日之后,江老爷的一个小孙子不小心碰碎他爹书房里的御赐如意,怕受罚,便偷偷跑到大人们曾经叮嘱过不准靠近的简枝斋里躲起来。   可怜江大少爷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素日虽对他严厉了些,那也不过是因着望子成龙之故,心里实在疼爱得紧,这下不见了踪影,顿急得心火如焚。下人们将府里各处寻了个遍,最后才想起了那个不是禁地的禁地。   结果,小少爷是找着了,可住在里头的四少夫人及其两个丫鬟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后来,据说得知发妻离家出走这一意外消息的江四少爷,一连沉默了好些天,害得太医署里不知内情的同僚们以为大名鼎鼎的江太医丞房.事失调,八卦之余,不忘悄悄塞过去几张偏方,气得他险些将良药配成毒药。   至此之后,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有关颜初静的一切成为了江家主子们避讳的话题,而简枝斋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待到江山易主,故人重逢之时,已无一人认出那个风华绝世的女子曾经是多年以前的江家四少夫人……   美和尚   南陵国位于昆华大陆的南边,山川秀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生活较之北方的燕丹国要殷实得多。   离开京城之前,颜初静曾经让小桃到各家书坊里打听是否有昆华地图出售,结果不出她所料,在这个冷兵器作战的年代,稍微精细点的地图都属于军事机密文件,别说国家地图,便是州府级别的也是严禁贩卖的,只有在那些描写各地名胜的纪景文册里才可以看到一些小村镇的零碎图样。   没有地图参考,最简捷的方法就是雇佣车夫。   杜易是平安车行的车夫,二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勤快憨厚,与小桃是旧识,所以这次颜初静便出了五两银子请他将她们送至瑞山。   车辕辘辘,行在官道上,没有太多的颠簸。风稍大时,尘土飞扬,如此,路边再好的风景也吸引不了颜初静。   有了杜易这样熟门熟路的内行人,一路行来,不曾错过宿头。到了七月上旬,几人交纳一笔税银后,平安无事地进入了白河州。   白河州内有六个县,其中,福业县最繁华,其因在于县里有瑞山,而瑞山有万缘寺。   万缘寺中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忘机大师。   与一般的得道高僧不同,忘机大师的性情极为乖僻,不大喜欢打坐念经,偏偏佛法精深至极,据传其天生三眼,能见幽冥之事,故专参轮回之学。   七月,正是莲花绽放的季节。   “释寒头,你还不滚上来?磨蹭什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响得跟打雷似的。   “哎——来啦——”   随着一声唱戏般的应腔,一个穿着灰色僧服的光头小和尚兴冲冲地从万缘寺的后门里跑出来,背着个大布包,呼哧呼哧地往山顶上爬。   爬到山顶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释寒头才有气无力地打开布包。   沉甸甸的布包里只有一块大石头和一袋白莲子。   “师父,刚才方丈说了,下次你要是再荼毒寺里的莲花,他就要清理门户了。”释寒头把白莲子扔到烧得正沸咕咕的锅里,回头幸灾乐祸。   躺在松树下的老和尚咂巴两下,回味完烤鸡腿的美妙滋味,顺手一丢,一根光秃秃的骨头在半空中划了道灰线,然后掉到山崖下,粉身碎骨了。   松树旁边搭着个小木屋,这时,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和尚站在门前,双手合什,正儿八经地念了声:“哦弥陀佛。”   释寒头哈哈一笑:“师兄,这鸡死得好惨啊,你可要为它超度一番?”   “师父说过,人因有灵而自生烦恼,所以红尘多苦,畜生无智,早死晚死如何死有何不同?”清秀小和尚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回应。   老和尚坐起来,点点头,“寒石说得好,畜不成妖,屠也无妨。只不过,寒石啊寒石,哪天你要真能像为师我这样酒肉穿肠过就可以下山了……”   释寒头撇撇嘴巴,“忘鸡啊忘鸡,师父啊师父,哪天你要真能忘鸡就可以得道升天了。”   机与鸡同音,寒头指桑骂槐,老和尚挑了挑左眉,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如画眉眼间仿佛荡漾出花落春泉的迷人幻象。   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他身上,远山长眉白如雪,第三眼在何处?   到万缘寺进香的人无不希望得到忘机大师指点迷津,可惜得偿所愿者寥寥无几,于是,接客僧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缘分。   金光灿烂的弥勒佛像袒胸露腹,无视冬夏,俯视着众生悲欢,总是笑眯眯。   小桃和小芝跪在蒲团上,诚心求佛。   颜初静相信缘分,故不强求,只是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发呆。   她从不信佛。   她也不晓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否算是轮回。   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告诉她回家的路。   她想念温和腹黑的大哥,想念大方霸道的二哥,想念文静贴心的好友阿娅,想念刚装上S3的笔记本,想念醇香的咖啡,想念可口的泡芙,想念醉人的鸡尾酒,想念凉爽的吊带裙,想念先进的飞机冰箱卫生巾马桶……   如果,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身边,那么这么多的想念,多年以后,会被时光淡化还是酝酿成无药可救的毒?   檀香漫漫,梵唱悠悠,女子静立殿中,哀意已满目,却在仰首之间一一倒退,只余下一丝不为人知的怅惘。   十二岁的释寒石呆站在殿门前,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看到她的背影就心生万相俱空之念。他是奉了师命下来的,此刻却都忘了。   “师叔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了?”殿里其中一个知客僧走出来,释寒石年纪比他小,但辈分比他高。   释寒石定了定神,清澈的嗓音里还带着点稚嫩:“方丈可在寺里?”   知客僧回道:“方丈在闭关。”   释寒石又问:“圆了师叔呢?”   “正在后殿。”   释寒石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你进去吧。”   知客僧行了个礼,便走回殿里。   前殿与后殿相隔甚远,释寒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正巧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出殿门。   暖暖夏风卷着几片落叶拂过她的衣袂,几缕青丝随之飘扬,黑似泼墨的长袍映得那张素颜宛若白莲一般洁白无瑕,浅淡的唇色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他再次定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渐行渐远。   生死间   上山易,下山难,颜初静一行三人从万缘寺出来,回到客栈时,天色早已暗沉。   颜初静还好,毕竟她这身体以前是练过武的,底子厚,走了大半天的路,也没腰酸腿软,只是觉得面上沾了许多尘灰,不大舒服而已,眼见小桃和小芝皆是一脸掩不住的疲意,便开口让她们自行去梳洗安歇。   她们下榻的客栈名叫知乐,建在福业县东大街的采薇巷里,规模不大,两层小楼只有二十多间客房,但胜在环境幽静,天井里种的几株茉莉开得正盛,簇簇粉白在习习晚风里微微轻曳,散着怡人清香。   沐浴过后,颜初静换上一袭干净的玄色宽袍,随意绾了一小束头发,让大半湿发披散在肩后,而后走下楼要了一壶青叶酒,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这时,大门已关,堂里除了一个值夜的伙计,便只有她一个客人。   青叶酒不烈,淡淡的甘,流连舌间,让人回味无穷。   一壶酒,喝到一半,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阵不快不慢的叩门声。   伙计上前开门,迎进了五男一女。   颜初静听得声响,抬头看了看,随即又低眸继续想着往后的打算。   最先走进来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袭镶银边湖蓝锦服彰显出其修长匀称的身段,配上那俊美绝伦的五官,若非腰间悬着长剑,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某个显赫世家的贵公子。   后面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也是腰悬长剑,容貌与这男子有几分相象。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四个男子则穿着清一色的墨绿紧身束袖长衫,袖口皆绣有一圈银色水纹,显然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要了四间上房和几样酒菜,这六人便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堂里坐下。   加了热水的茶壶渐渐漫出茶香,茶水入杯,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白烟。几杯热茶入喉之后,几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话题。   过了一会,酒菜陆续上桌,白衣少女吃了几口菜,忽然放下木箸,提起酒壶给那蓝衣男子面前的酒杯添满,道:“哥,反正瑞山离这很近,明天我们先去湘湖好不好?”   “白莲花开,佛香结果,可比那玉君竹要好看得多,若迟一步,被他人捷足先登,你我拿什么回去向爹交代?”蓝衣男子委婉地拒绝了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纤眉轻蹙,“急什么,佛香不是要到九月才结果吗?”   “巷口第一家钱庄门外有花明观弟子的联系记号。”开口的是其余四名男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   “花明观?!”白衣少女闻言一惊,“他们怎么会来这?”   蓝衣男子眼神微微一沉,仰首,杯见底。“听说这些年,忘机大师一直都在万缘寺里,他们即便得了佛香,也休想带出南陵……”   喝完一壶青叶,颜初静本已打算起身回房,却听见那桌新来的客人谈及忘机大师,想了想,便又要了壶酒,继续坐着,希望能从那几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伙计按她的要求,换了壶藤黄,温好上桌,问:“夫人可要来点下酒小菜?”这腾黄酒与那青叶酒不同,滋味虽醇,后劲也小,但带着种奇特的苦,并不适合清饮,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颜初静之前在书中见过有关藤黄酒的介绍,自然明白这伙计的好意,于是要了份酥糖炸豆和辣鱼细片。   尽管隔着五六张桌子,油灯散发的光线也有些暗淡,可是习武之人的眼力通常都比普通人要锐利得多,白衣少女坐着的位置又正好对着颜初静的正面,本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还以为她有什么伤心事,需要借酒消愁,所以才不以为然。这时偶然见她抬头说话,神情平静,哪里有半分愁苦?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不料竟发现她举杯的右手腕比左手腕要粗一点,这种细微的差别,如非细观,还当真察觉不出。   “哥,你看,这人武功怎样?”白衣少女轻轻扯了一下蓝衣男子的袖子,小巧的下巴往颜初静那边点了点,压低嗓音问道。   蓝衣男子侧首看了颜初静几眼,低声道:“不足为惧。”其实他本想说此人并无内力,但转念思及某些可能性,遂又改了口。   白衣少女闻言轻笑:“哥看不上眼?我倒觉得她长得比你那些红颜知己要顺眼得多了。”   身为美女,一般情况下,总会对比自己生得更美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颜初静的五官清秀有余,秀美不足,较之白衣少女,相差甚远,也难怪她会说看着顺眼了。   蓝衣男子抿了口酒,挑眉笑道:“牡丹藤萝,各有所好。”   白衣少女轻哼一声,正想开口驳他,忽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飘进大堂,犹如一阵森冷阴风擦过众人耳边——   “牡丹藤萝,呵呵呵,说得好,既然无剑公子已经吃了我家的牡丹娘子,那我韩太峰也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你这藤萝小妹了。”   话音落,众人但觉那股森冷仿佛变成了尖锐的冰锥,自耳刺入脑,直痛得脑骨欲裂,眼前景物也模糊扭曲起来。   “啊——”   朦胧之中,白衣少女的惊恐尖叫仿佛一声惊天响雷,倏然震醒了蓝衣男子的神志。   大堂中央,一个朱衣老者背光而立,面容枯瘦,眼神阴厉,骨节嶙峋的左手正掐着白衣少女的细颈。   蓝衣男子双目含怒,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已突,沉声道:“什么牡丹娘子,萧某从未听说过,前辈可否说个明白?!”   韩太峰冷笑一声,满吞吞地开口道:“一年前,东林镇,红蝶绣鞋,南珠琉璃簪。”   韩太峰每说一句,蓝衣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抱拳正色道:“萧某当日确实不知她的身份,况且失礼之过,也应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舍妹。”   “放屁!你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你的皮比她嫩?还是身子比她的销魂?哼哼,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了她一人顶数,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   这时,另外四名男子已经清醒过来,一听韩太峰这话,顿时赫然而怒,其中一人一边痛骂老淫贼一边拔剑刺去。   “住手!”蓝衣男子急声喝止。   可惜已迟,只见韩太峰右手随意一扬,那人随即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脚下如同踩着了沼泽一般,摇晃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另一人扑过去,扶起那人,连声呼喊,不见回应,伸指一探,发现其呼吸已顿,不禁悲恐交加,浑身轻颤。   白衣少女双眸圆睁,仿佛已被吓呆,泪水盈盈,欲滴未滴。   蓝衣男子见状,心知再无退路,顾不得悔恨,冷声喝道:“连安回来!诛魔归冥!”   夜风自敞开的侧门吹进大堂,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整个客栈安静得过分,所有的客人仿佛都已沉睡,听不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   剑出鞘,清越长鸣。   踏着飘忽如魅的脚步,四个身影越闪越快,渐渐变成一圈巨大的银色光环,将韩太峰与白衣少女围在了中央。   韩太峰面色一变,心知眼前这几个青洛宗的精英弟子欲要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敛起轻蔑之意,哈哈笑道:“好好好!萧潋之,算你有种!反正夜还长,你可别断气得太早,让我好好地体会一下诛魔归冥阵的妙处吧!”   说罢,他左手向上一挥,一道白影飞出了银色光环,跌落在角落里。   颜初静一直坐在原处。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她早就看出了韩太峰的杀意。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这六个人,他说了那么话,不过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快感而已。   虽然他始终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然而,她有预感,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出手。   她已经死过一次,暂时还不想再死一次。   “刀剑无眼,你还不快回房去!”   被扔出来的白衣少女正巧撞在颜初静的身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原本清如莺歌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暗哑,说话间,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圈银色光环。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间,实在不晓得该说她愚蠢无知还是天真善良才好。   “谢谢。”   半晌,颜初静轻声道,伸手在白衣少女的背上默默地写下几个字,重复了三遍。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谁侥幸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这一跌,她人距离那剑阵仅两步之远。   两指用力。   粘稠如浆的碧色液体从碎开的珠子里流淌出来,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与风融合,四下飘散……   月半弯,清辉如水。   铜台油灯里的光不知何时已灭,大堂里昏暗一片,只有靠近侧门的楼梯一角沾染着些许月色,露出模糊轮廓。   少女白衣胜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一朵凋零归尘的白芙蓉。   “小莜?小莜!”   “师妹……”   过了一会,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哥……唔!”   萧潋之见她醒来,眉间带着痛楚,知她伤在颈间,忙问:“伤得可重?”   “还好。”少女说着,轻轻咳了两下,然后抓住萧潋之的手臂,站起身来,借着刚刚重新点亮的灯光,看清眼前几人身上只有几处皮肉轻伤,这才放了心。“哥,你还不快杀了这老魔头!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咦,那个人呢?”   萧潋之和其他四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费解之意。   方才,萧潋之是最先清醒的。醒来时,脸上湿漉漉一片,好象被人泼了酒。犹记得昏迷前那股奇怪的香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最后死的却是韩太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韩太峰全身上下无一伤口,且面带微笑……想起那张枯瘦焦黄的面皮挂着的那一抹满足笑意,他便有种骨寒之觉……   “他已经死了。”萧潋之顿了顿,“可惜,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救了我等。”   少女四下张望,不见颜初静的身影,正纳闷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扑哧一笑:“哥哥刚才还说人家不足为惧,怎么现在又说她是高人了?”   萧潋之闻言一怔,诧道:“是她?!”   少女轻点螓首,将颜初静如何在她背后写字,如何给她迷药,她又如何靠近他们才捏碎药珠等一一道了出来。   几人听了皆暗道侥幸。   半晌,萧潋之抬眼望向那笼在清浅月光里的木制楼梯,瞳色幽沉,“救命之恩,来日定报。”说罢,他转身走到那个已死在韩太峰手下的同门跟前,跪下一拜,然后抱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往大门走去。   少女眼神一暗,咬了咬下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三人见状,也抬起了韩太峰的尸首。   夜已深,风甚凉,吹过洞开的客栈大门,不一会,又将内里的灯火熄灭,大堂里再次沉入寂静漆黑之中,只有几张歪斜断脚的桌椅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激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颜初静才下了床。漱洗过后,仍觉得精神有些不振。直至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豆浆,又吃了几个小汤包子下肚,方觉得舒坦了些。   江湖。   站在窗边,她一边透过竹片帘子望着天井里的茉莉,一边默默念着这个词。   以前,她在书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词。   那时,它代表着刀光剑影,英雄美人,侠士酒客,恩怨情仇,名与利,爱与恨,咫尺与天涯,沧海与桑田。   而昨夜,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生死不过一念间的江湖。   并且,她还杀了一个人。   滴血未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此简单。即使当时她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依然毫不迟疑地把毒药递过去,一点都不后悔。   当然,这不后悔是建立在她知道韩太峰背景的基础上。   在以前那个颜初静的记忆里,韩太峰是一个喜怒无常,独来独往的怪人。他成名甚早,一身武功深不可测,性情极其孤傲狂妄,心狠手辣,江湖中人多对他颇有微词。而他出身贫寒,家中双亲早故,无兄弟姐妹,唯一的妻子又是强娶得来,未生得一子半女。   这样的人,茫茫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其实她已经把他生还的机会交给了那个白衣少女……   当日,颜初静退了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福业县。   天气越来越炎热。   年纪最小的小芝在途中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颜初静因此在一个小村庄里逗留了旬日,直到小芝痊愈了才继续上路。   马车在官道上停停续续地行了将近三个多月之后,驶进了南陵国北边的一个边镇,离江镇。   时值十月,满镇桂花香。   花了数日工夫,颜初静在镇子西边,靠近离江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栋古朴清净的小宅院,打算长住。   于是,车夫杜易领了丰厚的雇佣金,功成身退,同时也十分好运地碰上了顺路的新客人,驾着马车,返回京城。   新宅的面积不大,三间正房,两旁有灶房、浴房和杂屋,刚好够颜初静主仆三人住。   青砖黑瓦,木雕门窗,挂上崭新的白底绣花纱帘,甚是雅致。   院中的西角种有一株梨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此时枝上稀稀疏疏悬着十几个梨子。   小芝淘气,刚搬进来时,曾经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尝鲜,颜初静吃了一块,觉得果肉太甜,遂不再吃,小桃倒是爱得很。   添够了日常用物,又整理好了院子内外,颜初静便开始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平日若出门,除了去书坊里淘书,也只到江边散步,别处,竟皆不去。   对外,她自称是新寡,故此,邻里只称她为颜夫人,将她的少言冷淡视作伤心过度所致,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有事,便先和她的两个丫鬟打声招呼。小桃和小芝也乐得为她分忧,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干得津津有味,毕竟家再小,好歹也是自己的,不像从前住在江府里,上面有婆子管家等等,处处受制。   不知不觉,寒冬至。   屋子里开始摆上火盆,木炭烧得通红,一个角落放一个,颜初静仍觉得冷。于是酒量大增,一天不喝,牵肠挂肚,如隔三秋。   这夜,屋外北风刮得呼呼响,屋里温暖安静。   她穿着掺夹了鹅绒的棉衣,懒洋洋地偎在软榻上,对着玲珑罩灯,研究圣医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一本行医心得。   有时候,她会想,她和那个颜初静真的缘分不浅。   因为她以前也是学医的。   四年的医科大学生涯,她被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灌输了无数比这个时代先进百倍,甚至千万倍的理论知识,只是实习时间不长,开膛破肚的经验太少。不过好在有二哥手下那一帮兄弟,时不时热血沸腾一下,弄个刀口骨折什么的,给她缝补接合。   想到二哥,心口便生出隐痛。   生,却如死别。   情何以堪。   温在暖炉上的酒,是如今唯一的安慰品。   只是已不求醉。   举起杯,一饮而尽。满口甘醇化成烈焰,刚烧及胃,还未蔓延四肢。门外,啪的一声,沉闷的重,不经意地,惊散了她眸中的哀伤。   一旁的小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房门,往外瞧。   “啊!”   不吉利   “啊!”小桃尖叫一声,紧接着砰地把门紧紧关上。   “怎么了?”   小桃转过身,背贴着门板,结结巴巴地颤道:“夫、夫人,外面好、好多人头……”   颜初静闻言一惊,“人头?”   小桃点点头,小脸吓得直泛青白。   颜初静眼神一沉,弯腰穿好绣鞋,下榻,开门。屋外乌云掩月,凛冽北风夹着几丝血腥味迎面扑来。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胃酸翻腾的感觉。   不是没有见过人头,只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和院子里那一大堆血肉模糊的人头相比,恐怖度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恶心过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麻烦了。当机立断,她回头说道:“小桃,闭上眼,走过来一点,喊救命,越大声越好。”   躲在她身后的小桃心惊肉颤地挪了挪。   “快点。”   小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对着门外,放声大喊:“救命啊——”   回雨巷的夜晚一向安然静谧,她这一喊,远远传开,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然而,未等热心的邻人赶来,半空中,几条暗影飞跃,眨眼之间,院里已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烛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给昏暗的院子带来几分光亮。   颜初静背着光,打量来者。   “是你?!”   开口之人玉冠锦衣,一身华贵,俊美无双。   这时,颜初静也认出了此人。五个月前,拜他所赐,她第一次杀了人。一思及此,她便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两次见他都没好事呢?   “少宗主,这里只有十五个人头。”其中一个灰衣大汉皱眉道。   萧潋之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铁风,铁明,你二人继续追,找到他后,一人原地监守,一人回来报信,不要打草惊蛇。铁月把人头送回去,铁清留下,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惊扰了主人家。”   四名大汉应诺,而后各执己任。   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刚被人打包拎走,大门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脚步声、询呼声、议论声络绎不绝。萧潋之使了个眼色,铁清会意,开门把那些人通通打发回家。   小桃躲在颜初静身后,怯生生地问:“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呀?”   风吹云散,夜空中不见星踪,残月半现清容。   站在门边的女子穿着玄底暗花丝棉长杉,青丝未绾,有一绺直直披垂襟前,不时随风飘扬,拂过她那小巧洁白的下巴。   粉唇如樱。   鼻挺似秀峰。   目光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幽眸,他暗叹一声,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青洛宗萧潋之,当日幸蒙夫人出手相救,再造之恩,铭感不忘。”   青洛宗由雪剑萧弘一手创立,原本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十几年前,在现任宗主萧定邦继位后,势力迅速扩张壮大,逐渐成为昆华大陆东南地带,郅高国境内,仅次于长天教的一大宗派。   萧定邦膝下有二子三女,长子萧潋之,江湖人称“无剑公子”。   从南到北,自京城至离江镇,将近七个月的路程,途中休息,茶亭饭馆酒楼客栈里最是不乏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或闲聊八卦。关于萧潋之其人,颜初静听到的最多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风流韵事。   当下,她不置可否,问:“那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曾听说过血渊童子?”见她摇头,萧潋之肃容道,“此人乃花明观观主之子,生性残猛,喜食人脑髓,一身魔功诡秘莫测。自入南陵,数月以来,已有百条人命丧于他手。我等奉命追擒,追到此地……”   待他说完,颜初静不言其他,只问:“他为什么把人头扔在这里?”   “应是随意之举。他身上有伤,一路逃来,内力所耗甚巨,身外之物自然是少带一些的好。”萧潋之苦笑,话虽如此,那魔头也只扔了一半而已。   颜初静暗翻白眼,哪里不好扔,偏偏要扔到她家里?天杀的!这不是纯粹害人做噩梦吗?诅咒他不得好死!   腹诽了一会,眼见院子里的血迹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她便赶人了:“夜深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话说得好听,实则一点都不客气。   萧潋之弯唇浅笑,桃花眸内似有水光潋滟,直勾得小桃魂不守舍。“深夜打搅,实是在下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颜初静懒得听他废话,点点头,侧过身,正欲关门,耳边却飘来他的一句改日再登门拜访。半晌,她抬手往后,一指头敲醒花痴中的小桃,然后淡淡说道:“萧公子,两次见你,我都遇上凶杀之事,太不吉利了,以后,最好永不再见。”   关合的房门挡去了屋里的烛光,小院子顿暗许多。铁清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萧大公子难得吃憋,无语了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横了手下一眼,而后纵身一跃,飞出院子,脚下不停,几息后,长长的巷道里已无其影。   他们走后不久,颜初静在院中各处洒了一些粉末,又给小桃吃了安神丸,方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把这飞来横祸仔细地想了一遍。   觉得暂时无险。   最后,发了一句地球果然很危险的无聊感慨。   次日,天色阴沉,似有大雨将至。颜初静早早起来,下米熬粥。小桃昨夜受惊,吃了药,睡得极沉,未有醒意。反倒是小芝,因白日贪玩,天一黑就犯困睡下,所以没机会碰见那个狰狞恶心的场面,这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已跑去大街口,排队买颜初静最爱吃的葱蛋酥卷了。   吃过早餐,颜初静一如既往,先看会书,接着给院子里的两个小花圃添一些水,然后再练一会毛笔字,之后便是午餐。   等到小桃醒来,把昨夜的事情与小芝一说,小芝立即跑到颜初静跟前,两眼汪汪地说道:“太可怕了!夫人,咱们要不要搬家呀?”   “干嘛搬家?”   “有死人,会闹鬼的。”小芝一脸怕怕,   颜初静淡淡一笑,“死人再可怕,也比不上活人可怕。除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小桃凑过来,弱弱地问:“活人怎么会比死人更可怕呢?”   “因为人心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东西。”颜初静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把手里的药册合上,她想了想,又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生与死。我们不可能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而一味躲藏。量力而行,勇敢面对,见招拆招,这样,人生有起伏,生活才会更有趣。”   “夫人不怕,小芝也不怕。”小芝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瓜子,小桃却是听懂了,压在心底里的惊慌一下子消了不少,眼神里也多了些坚定。   窗外,大雨滂沱着,剔透的水帘自檐而垂,时而被风吹断。   两日后,雨止风微,颜初静又到江边散步。   江水苍茫,空中时而有一群白头青尾的鸟儿啾鸣飞掠着远去。冬风虽微,但寒意甚浓,吹过人面,使肌僵冷。   岸边,蓝瓣黄蕊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极盛,一望竟似无边无际。是如此丰盛的生命,让人不忍踏足其上,践踏了美好。   远远地,一缕悠扬,几经跌宕,一如万里晴空中,恣意翱翔的鹰,随风飞来。   凝目远眺。   江上孤舟如叶,舟上有一人,玉立风中,手执长箫,蓝衣翩然。   真或假   若是精通书画之人,目睹此景,多半会有感而发,留下几句笔触洒脱的诗词或一卷意境浩淼的美画。   若是喜好音律之人,闻得此曲,定然会顿步而伫,细细体会其中绝妙。   而颜初静,二者皆非,又早已过了那怀春少女易花痴的年纪,只将此音此景当作散心的最佳背景,继续散步。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   “夫人步若闲云,雅意当真不浅。”   颜初静回首。   那人款款走来,目中含笑,指间长箫碧如翠玉。   “有事么?”她直接问道,脑海之中,高高挂着“阴魂不散”四个大字。萧潋之啊萧潋之,你这么神出鬼没,究竟有何企图?   萧潋之微微一笑,道:“世人皆道南陵女子柔婉若水,夫人却清直如斯,刚柔并济,实在令人称奇。在下日思夜想,终不能解。”   “什么意思?”   “二十六年前,令堂与家母指腹为婚。十九年前,令尊携你同往青霞山,你第一次见我时,说我长得比你师兄还要好看。每天都缠着要我陪你玩。我为了练剑,不使功课落下,就去锁龙潭抓了只紫晶兔给你玩,不想到了夜里,你却端了一碗兔汤来,说是加了很多药材,可通经活脉,让我赶紧趁热喝了。”说话间,他眸中漾着一丝淡淡的温柔,随后,唇线优美的嘴角却扬起了浅浅苦笑,“十年前,家母过世,临终前把信物塞到我手里,让我以后好好待你。两年后,我带着聘礼,准备到燕丹迎娶你过门。不料走到半路,遇上一位南陵故友,却从他口中得知你已在一年前,与你师兄江致远成了亲……”   他语调平淡,像是在述说他人故事,只是目光不转,一直看着她。   微风袭来,颜初静但觉遍体生寒。   青霞山,小剑童,紫晶兔。   为何,他说的这一切,她在记忆中寻不到只影片景?是他暗地调查了她的来历之后,再凭空捏造的?还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留给她的记忆,其实并不完整?   一时无头绪。   暮色渐沉,青鸟远飞,江雾隐约。   对上他的目光,她开始咬文嚼字,轻声细语:“萧公子龙章凤姿,倾城佳人尚不足以匹配,何况我等薄姿。天下有美万千,穷汝一生,怕也未必能品及过半,实不应于此费时。”   眸色微微一冷,萧潋之道:“少时情真,最是难忘。”   这时,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颜初静抬眼一看,只见小桃正提着一小篮刚摘下的白牙藻往这边走来。   当即,她微一裣衽,无声道别。   萧潋之亦不再言,只是定定地站在江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眸中笑意不明。   回家的路上,小桃问起萧潋之,颜初静只说无事。   这天的晚餐颇为丰富,有鱼有肉,还有鲜嫩无比的白牙藻汤,两个丫鬟吃得津津有味,颜初静却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半碗饭,便搁箸回房了。   萧潋之所言,到底是真或假?   她闭上眼,再三搜寻记忆,却始终不见半丝痕迹。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眸,望着屏上山水,轻轻一叹,不再徒劳。   半个月后的一天,萧潋之忽然登门求药,求的正是当日颜初静在生死关头,递给白衣少女的那种诡异毒珠。   毒药,既可致命,亦可救命,端看用于何途。   颜初静向来谨慎,不想与市井间或江湖上的纷争沾染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免得招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也不愿平白得罪权势过人之辈。所以听得萧潋之所求,她并未直接婉拒,而是沉思了会,才开口问道:“韩太峰死了么?”   萧潋之点点头。   她又问:“这件事,目前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我和五妹,三个师弟,便只有我爹一人。”萧潋之笑了笑,“颜伯父一生行医,活人无数,我先前只道他的医术天下无双,那日见了你后,才知他于毒之一道竟也已臻化境……”   颜初静听出他在称呼上的改变,却也懒得与他较真,“家父生前一直专研医术,我倒没见他炼过毒药之类的。”   萧潋之放下茶杯,“那毒珠杀人于无形,较之江湖第一奇毒,幽画宫的香魂飘飘并不逊色。既非伯父所炼,何以至今默默无闻?能够炼出此等奇毒的,天下又有几人?”   “那珠子叫‘美梦’,上次用掉一颗,现在只剩两颗,我可以给你一颗,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萧潋之原以为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她,不想她如此干脆,欢喜之余,也很好奇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往杯里续了茶水,她轻啜一口,才道:“第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美梦’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第二,我要见忘机大师。”   萧潋之怔了怔,神色凝重地想了一会,苦笑;“忘机大师可是贵国陛下也难得一见的人物,我宗与忘机大师素无交情,这个条件,即便我应下,恐也难成。”   “我知道,所以时间上可以宽限些。”   “宽限?”   “三年够么?”她问。   他修眉轻蹙,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又想了一会,方慎道:“五年。五年为限。届时,如果我还不能安排你与他相见,自当再应你两个条件,可好?”   颜初静自知单凭一己之力,定然难以见上忘机大师一面,原本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也是想碰碰运气,眼下见萧潋之说得坦诚,便道一言为定。   正午时分,灶房上空,炊烟袅袅,诱人的饭菜香味不断飘进厅堂。   没有留客用饭的打算的颜初静当即入房取出了一颗‘美梦’交给萧潋之。   萧潋之接过后,见她无意立据为证,以为她这是信他不会反悔,不由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了谢,便欣然离去。   离江镇的冬雨总是以磅礴气势开幕,最后才淅沥着收场。一连数日,将满镇房屋草木洗濯得焕然如新。   夜。   屋檐上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似无间断。   西厢里,小芝正往火盆里添些木炭,小桃在榻上已摆出棋盘与棋子,准备和她玩那既简单又解闷的五子棋。   正厅这边,木窗半支,颜初静坐在桃纹长案边,翘着二郎腿,调酒自饮。   萧潋之深夜来访,见到的,便是她这副自得其乐的逍遥模样。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登门。   待到小芝开门将他迎进厅来,颜初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此侍茶。   天真可爱的小芝早已被自家夫人调教得不再死死板板地循规蹈矩,当下十分听话地转回房去,继续玩五子棋。   桃纹长案之上,林林种种摆着十六个标有酒名的酒壶,五个白瓷方杯,以及几个奇形怪状的银质物器。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酒香正从她指间的杯子里弥散开来。   萧潋之也是爱酒之人,闻得此味,焉有不动心之理,不禁叹道:“好酒!”   颜初静也不吝啬,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递过去。   无意醉   南陵人喝酒大多喜用圆肚宽口的酒杯,而崇尚古风者便用樽,但像眼前这种四四方方,边角又异常圆润的酒杯,萧潋之还是第一次见。   瓷白如雪,映得杯中黑中透红的酒液多了分凝重高洁的华贵。   含一口。   先是绵柔细致,渐有淡淡甘洌,入了喉,醇厚留在舌间,而那暖暖的温热一直流淌至胃后,竟隐隐约约地如燃生出星火点点,又似琼浆四溢,迅速将腑脏四肢煨得暖烘烘的,令人仿若泡在温泉中一般舒坦酣然,飘飘欲仙。   一杯见底,他闭目回味,不醉,却已醉。   红泥小炉里的火苗不停地舔着一口带着细长柄的圆肚小锅。   锅里清水正沸。   黑米酒,凤台酿,朱梅酱,丁兰汁。   按着比例,她将这四种原料逐样加入沸水中。   那拈着银花长勺的纤纤秀指在烛光里流转着玉脂般的光泽,萧潋之看在眼里,心动莫名,一时间竟忘了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缓缓搅拌,直至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绝妙酒香再次弥漫满厅,她才放下长勺。   “如此煮酒,当真是人间乐事!可叹我竟从未听闻……”萧潋之感慨出声,望着圆肚小酒锅的眼神闪着几分渴望。   此话无疑是对这种美酒的肯定。颜初静本来对他戒心甚重,这时看在同嗜美酒的份上,也不想再吊人胃口,遂将锅里的酒分了杯给他。   “要凉一会才好喝的。”说着,她也给自己的酒杯添满。   “这酒可有名字?”他问。   “没有。”她顺口回道,然后见他眼神一亮,眉宇间,惊喜飞扬。许是那俊容太耀目,她下意识地垂眸,“怎么了?”   萧潋之笑着,举杯。“温酒之说,自古已有,惟独还缺了煮酒之道,小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欢喜……”   心口像被什么锤了一下,微颤着,很不舒服。她敛了所有笑意,道:“萧公子,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小静,我不喜欢。”   “好。那你喜欢小初,初静,静儿,还是初儿?”他也不恼,反而轻声问她。   压着把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她冷着声音:“得寸进尺可不是好习惯。”   “小静……”萧潋之笑得愈加灿烂,只是笑意不曾抵达眸底。“当年你非要我这么叫你,我记得清楚,难道你就忘得如此干净么?”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落地,如珠碎裂,晶莹四溅。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那天,你说家母与令堂指腹为婚,还提到了信物,是么?”   “是的。”   “那信物,你还留着么?”   萧潋之沉默了一下,道:“听到你和江致远成亲的消息,起初我不愿相信,所以让人留在原地看守聘礼,自己一个人来了南陵。我在延都住了四天,离开的那天,看到你抱着个孩子和他一起去上香还愿。出城后,我把信物扔进了护城河。”   如果信物还在,即使真有信物,她的怀疑也不会消退。可他却说,已经扔了,如此,她反倒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你还记得那信物是什么样子么?”颜初静继续问。   酒已凉。   他仰面,一饮而尽。   “一对白玉莲池鸳鸯佩,除了鸳鸯,池水,莲叶,我的那只雕着一个莲蓬,而你的那只,雕的应该是一朵莲花。”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他说的白玉莲池鸳鸯佩,在整理行装,离开江府前,她曾经见过。那玉佩装在一个旧荷包里,被压在衣箱底下,若非小桃细心,她是压根儿没想起那里头还藏着块玉佩的。   如果玉佩真的是信物,如果他所言不假,那么,为何她会对此毫无印象?那一段空白,究竟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故意抹掉或忘却的,还是另有内情?   然而,真真假假,人生本如戏,她即便辨得真假又如何?   于是有些释然。   不想在这样的雨夜里,继续与他斗些无谓的心机,颜初静直接问了句:“萧潋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潋之微笑依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或许,想见你的时候就来见你,想叫小静的时候就可以叫小静,觉得能够这样,真的很好。”   不晓得别的女人听到他这话会有什么感觉,反正颜初静只觉得自己又被他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给打败了……罢了,罢了,不过是个称呼,他叫了就叫了,她也不会少块肉,再这么较真下去,简直就是自虐,不划算,不干了。   她自我安慰完毕,又开始赶人:“人也见了,酒也喝了,没事的话你也该回去了。”   半晌。   萧潋之望着炉中渐微的火苗,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去不复返?”   “也许。”   既然如此,倒是值得再喝一杯,祝这怪男人一路走好,不要有事没事地就跑到她面前晃荡。这么一想,她心情大好,立即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些炭。   萧潋之见她这般神情,眼神暗了暗,默默地看着她煮酒,不知在想什么。   酒香满屋。   轻轻一碰杯,一句一路顺风。   萧潋之听了,浅浅一笑,仍是不语。   颜初静原本酒量极好,可惜这个身体不争气,千杯不醉成空话。只是又多喝了半杯,便醉意微生,红晕染颊。见他已经离桌,便也忍着些微晕眩,起身送他。   行至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忘机大师也是爱酒之人,如果你调出了比方才那杯更胜十倍的美酒,或许能够早日得偿所愿。”   “唔,谢了。”   她轻轻一笑,微微弯起的唇角,随着醉意,不经意地勾勒出妩媚惑人的线条。   接着,眼前一暗。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贴上唇,柔软湿润。   眨眨眼,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有高喊非礼的冲动,反倒是在闻到他那混着淡淡薄荷与酒香的气息后,心生了些许怀念……   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摇滚震耳,舞姿眩目的夜晚,各种酒器在自己双手之间飞腾跳跃,酒色变幻,吧台外的红男绿女醉生梦死,一杯又一杯。   在那些放纵的夜里,她不曾缺过床伴。   二哥总是说,有他在的一天,其他男人别想占他老妹的便宜。所以,心血来潮时,她就换上低胸裙装,去占别人便宜。   大哥也说过,男人喜欢逢场作戏,名利当前,爱情甚至可以作为道具。   她想,她是被他们保护得太好。因此在还未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之前,就已享受了肉.体之欢,蜕变成为自由至上的享乐主义者。   萧潋之接近她时,循序渐进,一步一句,伏笔潜藏。   被人利用,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血本无归。于是她步步为营,生怕自投罗网。   但,当美男计进行到这色.诱阶段时,她反而不再怕他。这个男人,要气质有气质,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别说亲吻,即便是把他吃干抹净,她也不亏。   只不过……   “萧潋之,你不是还有个‘花剑’的外号么?怎么技巧这么差……”对法式亲吻情有独钟的颜大小姐一时醉意上头,忘了有些实话不能实说。   萧潋之被她推开几许,当场黑了脸,眯起桃花眼,恨不得电她个表脆里嫩。   “原来小静不喜欢细水常流。”他抬起手,修长指尖轻轻挑起她小巧光滑的下巴,喃语暧昧,“那就试一试惊涛骇浪。”   说罢,便将她压在门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他的舌,肆无忌惮地深入她的口中,带着奇妙的节奏与强烈的霸道,仿佛誓要与她纠缠至天荒地老……   几近窒息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熟悉的空虚。   空虚得让人欲哭无泪。   心灵上,身体里,如何分得清?   终于,颜初静伸出双臂,缠住了他,任由他发烫的手指探入衣襟,握住那饱满的圆润。   “小静……小静……”刻意压低的嗓音,含着撩人的性感,一遍一遍,让人骨酥,让她明知做戏,却也不禁假戏真做。   衣带落地。   洁白光润的肌肤一片片□在空气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首在他颈间,一边咬他,一边嘟囔:“不要在这里,冷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铜台纱灯里的光忽地一暗。   窗外,雨竟已停,风又起。   春暖了   一夜云 雨。天蒙蒙亮时,一向习惯晨起练剑的萧大公子便醒了过来,却破天荒地沉醉在美人乡里,舍不得下床。在门外守卫的灰衣大汉只好再次点穴,让那两个丫鬟继续梦周公,免得扰了他的好事。   几缕北风自半开的窗户吹进厅堂,穿过绣幔,使得寒意漫入卧房。摆放在墙角的火盆已冷却多时,房里唯一暖和的地方就只有床帐中的被窝了。   颜初静在半睡半醒间被萧潋之又折腾了一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但觉腰酸得厉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使他当按摩工。   长年握剑的手指,修长有力。   均匀的柔劲加上略显生涩的指法,谈不上令人疲惫全消,但舒缓肌肉的效果还是有的。   她趴在褥上,舒服地眯着眼。“萧潋之,问你一个问题。”   “唔?”   “忘机大师除了喜欢喝酒,还有别的嗜好么?”   “有的。木雕。”萧潋之想了想,补充道,“只不过,除了二十几年前,南陵皇亲自到万缘寺求得了一座九天凰回塔,听说至今还未有人收藏到他的作品。”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那和尚干脆玩有价无市,哎,实在高招。颜初静感叹了一下,随即否决掉从木雕下手的可能性。   正想着该如何用酒吸引和尚上钩,忽然,耳上一痛。   “干嘛!?”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耳垂,发觉多了个小小硬物,石头?转过头去,只见萧潋之笑得如那偷了腥的猫似的。   “戴着,可别弄丢了,全天下也就这么一颗。”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袍。   “哦。”懒洋洋地敷衍了他一个字,颜初静心想,怀璧其罪的故事,谁人不晓?她才不要当虞公!等会就解下来,扔到箱底去。   整理好衣装,萧潋之从妆台上挑了条银丝细带,束起长发,然后走回床边,俯下身在她颊上印了一吻,柔声道:“忘机大师的事,我既然答应了你,自当尽力而为。铁清的身手还不错,我把他留下来,你出门的时候,有他护着,我也放心些。宗内事了之后,我再来……”   颜初静听了他这一番以护花使者自居的话,心中六分警惕三分防备外加一分感动,既不应承也不推辞,只是点点头,赖在被窝里,默送他离去。   过了一会,两个丫鬟醒来发现天已大白,都觉得自己昨夜睡得十分迷糊奇怪。还是小桃比较心细,立即跑去主房,小芝见状,顾不得洗漱,也跟了进去。   待见了颜初静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浅露在被外的颈间,红晕点点,又听到吩咐她烧水洗浴,小桃顿时花容失色,颤了嗓子:“夫人……小桃没用!害您……”   还没等颜初静反应过来,小芝的尖叫又起。   “闭嘴!”   两个丫鬟即刻止住了嗓音。   “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哭什么?快去烧水做饭……”颜初静头疼地摆摆手,懒得跟她们解释什么叫一 夜 情。   于是,小桃和小芝怀着满肚子的惊愤疑惑各自忙去了。至此,两人一致认为萧潋之就是那只引狼入室的狼,若再见之,必棍棒侍之。   可惜,冬去春来,一连数月,萧潋之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暖花开,天气日渐暖和,离江上的船只开始往来繁密,冷清了整整一冬的码头随之又热闹起来。   出入离江镇多次的各地客商大多晓得镇中有一家千里酒馆,馆里饭菜美味可口,且价格公道,最难得的是还出售一种自酿的迢迢酒。   迢迢酒最吸引人的不是它的味道,而是它给人的感觉。   未曾喝过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酒中之妙。   而喝过它的人,哪怕是身上携有其他久负盛名的美酒,也会在路过离江镇的时候,特意到千里酒馆里,叫上一壶,加几个小菜,慢慢喝完了才走。   苏今庭便是其一。   苏今庭作为楚水布庄的十二采办主管之一,每年三月都要坐船渡江,到南陵察视交流,以便掌握最新的流行趋势技术等。自从第一次经人介绍喝过迢迢酒之后,这七八年来,每经此镇,忙完正事后,他必定要去千里酒馆喝上几杯过过瘾。   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如愿。   远远地望见千里酒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张四方大麻纸。他走近一看,才知这家老板竟要转卖酒馆,顿觉有些失落,心想不知日后还能否喝到那迢迢酒。于是向旁边一家卖水果蜜饯的打听,正闲着无事的伙计见他衣着气度皆显不凡,便细说与他。   原来,那酒馆老板在半年前得了种怪病,全身浮肿,四肢无力,竟是连下床也难。开始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给了张药方,老板吃了几剂,便见好转。他家里人喜出望外,自然重重酬谢了那道士。道士拿了重金,逗留了几日,等到老板已能下床后,又说了一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便走了。谁料道士走后没几天,老板突然口吐黑血,倒地不起,至今仍昏迷不醒。   听说他儿子先前给他四处请大夫看病抓药就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那道士给的药方里又有一味百年人参的主药,他儿子便向亲戚邻里借了一大笔钱,这几个月下来,现在眼看老板是真的没救了,大家开始要求还钱,他儿子无法,只好准备将这酒馆转卖还债。   苏今庭听罢,不胜唏嘘,随手给了伙计几个赏钱,看了看酒馆上的匾,轻轻地摇摇头,转身往来路走去。   路边的丁兰,已然开了花。   风一吹,花瓣如雪纷落,落在他面上,扑鼻的香。   前方有影窈窕。   他伸手拈下眉上的花瓣,抬眸间,但见那人玉肌欺雪,幽眸若潭。   白尸草   自从得知忘机大师有嗜酒之好后,颜初静就萌生了开酒馆的念头。眼看着冬已去,天气日渐转暖,她便开始在镇里寻找合意的铺面。   这天,小桃买菜回来,说她打听到镇东有一家酒馆要转卖。   吃过午饭,颜初静便带着小桃来到千里酒馆。   千里酒馆已有十多天未开门做生意。   老板病危,如今当家做主的自然是他的儿子原维安。   原维安将她们从侧门迎进来。   后院不大,种着两株丁兰,一栋两层小楼,两边有浴房、灶房、柴房以及摆放酒缸的小屋。经过天井,隔着一扇菱花木门,前面便是酒馆。酒馆也分两层,一楼是大厅,二十几张楠木方桌,约莫能容下七八十位客人。二楼全是雅间,布置颇为精致。   颜初静边走边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得比先前看过的几间铺面都要好些,主要是底子齐整,重新装修一下,即可开张,省了她许多工夫。于是问价格。   原维安见她一身黑底素纹袍,又绾着榴花髻,心知她乃早寡之人,也未漫天叫价,只是开了个比实价略高的数。   一盏茶后,两人谈好价格。   这时,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又浓了几分。   颜初静折回后院,望着小楼,想了一会,忽然说道:“这药里还有人参,原老板吐血未清,怕是虚不受补。”   原维安一愣:“颜夫人也懂医术?”   颜初静也不答他所问,只道:“我想进去看一下原老板,不知是否方便?”   原维安当然不信区区一个妇人能有什么高明的医术,只是买卖在即,她这要求无关紧要,何必拒绝?便道:“没关系,这边请。”   这酒馆老板姓原名适林,五十出头的年纪,本生得高大健壮,无奈病来如山倒,短短半年,就被病魔折磨得浮肿苍白,不成人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好似一堆随时会腐烂掉的白肉。   小桃跟在颜初静后面,望了一眼,立即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颜初静却走到床前,将原适林的脸和手细细观察了几遍,才走回厅堂。   “原老板生病前,有没有上过山?”   颜初静问得认真,原维安见她如此,回想了一会,才道:“我爹每个月都要上山采些药材,那时候,他下山回来没多久就说头有点晕,很早就睡下了。难道说,这病是在山上惹的?”   “药材?除了药材,他采过跳子草么?”   原维安听她这么一问,顿时皱起眉头:“颜夫人,我只卖酒馆不卖酒方,你就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颜初静奇道:“怎么,跳子草也能酿酒?”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原维安性子酷似其父,心直口快,这时误以为颜初静也想骗得他家的祖传秘方,不禁有些生气。   “我也喝过你家的迢迢酒,只不过,还真尝不出里面有跳子草。”颜初静神色淡然,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语气,“跳子草和白尸草一样,都长在悬崖峭壁之间,原老板很有可能是中了白尸草的毒。”   “中毒?!大夫们都说我爹是邪风入体……”原维安瞪大眼睛,满脸惊疑,“颜夫人,你说中毒,那你有没有解毒的法子?!”   天井里,新绿点点,可惜丁兰花的清香早已被浓重的药味遮盖了去。   “原老板采跳子草的地方,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就在牛角山。”   颜初静边走边道:“那好,明天你带路,我要上山一趟。”   原维安连连点头,直至她走出了门口,还忐忑着跟出来问她是否真有解救之法。颜初静明白他的心情,坦言一切要等她找到解药让原老板服下,看看有何反应才能确定。小桃恼他方才对自家夫人不敬,临走前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次日,天晴,碧空无云。   颜初静依然带上小桃,坐着事先雇好的马车,与原维安一道来到牛角山。   坐落在镇郊十几里外的牛角山形如其名,高耸入云的山峰下圆上尖,微微弯斜,犹如牛角。时值初春,满山绿意连绵,三人走在蜿蜒山道上,不时碰见踏青的游人。   行至晌午,已近半山腰,入眼尽是参天古树。颜初静挑了一处干燥的草地,小桃从包里取了张薄麻毯子,铺在地上,又拿出水袋与干粮。原维安为了避嫌,只在离她们五六步远的地方坐下。   几人休息了一会,便起身继续往那垠崖而去。   穿过密林,沿着一条小溪左转右拐,渐见刀削般的峭壁。   少了枝叶遮荫,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原维安在前引路,手里握着把长刀,刃上还有一丝殷红未擦净,那是林中蝮蛇的血。   浮霞崖,又名胭脂崖,其势陡峭,壁如神刀削成,平整无突。   崖上草木成林,林中有一泉眼,是那条小溪的源头。泉水清澈,小桃用手捧起,连喝了几口,回头笑道:“夫人,这水好甜呢。”   粉白的脸颊上透着胭脂难描的淡淡红晕,晶莹的泉水宛若化成了桃花瓣上的露珠,十六岁的小桃正应了一句千金难买当年春。   原维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噔噔几步走到泉边,放下长刀,洗了把脸。   颜初静目睹此幕,微微一笑,接过小桃递来的刚装满甘泉的水袋,也喝了两口解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崖边。   朱红色的果实如豆大小,缀于圆盘般的翠叶间,一簇一簇,遍布崖际。别看这跳子草生得极茂盛,实际上倘若离了此地,移植别处,却是长不活的。   若非如此,原适林也犯不着每月上山采摘。   而在这片葱茏里,几根细如麻线的白草随风摇摆,毫不起眼,平凡之极。   这种白草,世间罕见,叶中汁液藏有剧毒,沾肤即渗体,中了此毒的人先是头晕目眩,数日后周身无力,旬日开始浮肿,皮泛死白,麻痒难当,一年或半载后,黑血自七孔出,方断气。而解其毒者,唯其根茎。   昔年,圣医颜叠吉游走天下,也只在两处绝壁间偶然见及此草,后经多次实验,方为其取了白尸之名,将其形态、生长环境、性味功能及主治用法等等一一录入药经。因此,昨日颜初静看到原适林的病状,结合书中所例,才提出上山采药。   “就是这种白草。”她指着其中一根白尸草,让原维安戴上手套再整根挖出,“小心点,千万别弄断,叶里有毒。”   原维安应了声,解下背后的竹篓,拿出一把小锄头。   哗——   一阵山风夹着初春的清凉拂过密密苍木,枝叶发出欢快的节奏,在风中摇曳新绿。莫名地,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种危机将至的直觉促使她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   一片白光自半空划下,耀如烈日,疾似电。   胭脂谷   一阵山风夹着初春的清凉拂过密密苍木,枝叶发出欢快的节奏,在风中摇曳新绿。莫名地,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种危机将至的直觉促使她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   一片白光自半空划下,耀如烈日,疾似电。   刹那之间,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般向右一闪,白光随即擦背而过,将她背部的外衫切去了一大片。她惊魂不定地稳住身形,但闻鏘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青光隐隐的长剑堪堪挡住了明刀之势。   握剑之人身着灰衣,体态壮硕,正是萧潋之特意留下护她的铁清。而那执刀者则是布衣打扮,肤色偏黑,长相十分平凡,看上去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甲乙丙丁无甚区别。颜初静想来想去,着实想不起自己何时招惹过这么个人。   眼看着两人刀来剑往,招式凌厉,一时分不出高下,又见小桃和原维安已躲到一边,四下并无他人,她才微松了口气,从内袖里取出一颗迷药,然后往小桃走去。   正当她举步欲行之际,一道黑影自林中飞射而出。   “夫人——”   顾不得危险,小桃惊叫着跑过去,只见颜初静右手紧紧抓着崖边一块突处,左肩下,一支黑箭穿透琵琶骨。   “笨蛋!还不快逃!”颜初静咬紧牙关,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立即出声呵斥。既然此地还藏有未知的敌人,那么,除非铁清先将那个使刀的解决掉,否则即使小桃将她拉上去,她们仍是在劫难逃。   小桃两手死死地抓住颜初静的右手腕,抿成一线的嘴角含着坚定的倔强,无声诉说着她决不放手的决心。   鲜血顺肩而下,在手臂上蜿蜒出一道殷红,一直流及掌心,而后一滴一滴地坠下万丈深崖。颜初静忍着剧痛,一边伸出右腿,试图在峭壁上寻找稳脚点,一边留意着铁清与那人的战况。   崖上,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疾,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到有人奔跑。   忽然,一滴温热溅上她的鼻子。   她抬起头,恰恰对上小桃惊恐迷惘的目光。很快地,那目光便黯淡下去,失去了生命独有的光彩。   露在小桃细颈外的箭头,黑幽幽的,如同一只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在颜初静眼前尽情展示出死亡的绝望无情。   一瞬间,冰凉透心,所有的力气皆似离体而去。   她听不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她也看不到悬崖四周急速变换的景物。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左手尾指上的那枚黑色戒指正发出一团灿如艳阳的金光,光团迎风渐扩,缓缓将她整个人笼于其内。   她只知道,小桃死了。   那个细心体贴,忠心耿耿,视她如主如亲的小桃死了。   而她,是杀害小桃的间接凶手。   她……   真的是死有余辜。   胭脂崖下胭脂谷,胭脂谷里葬胭脂。在牛角山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们都晓得胭脂谷其实是一个死亡之谷。   相传六百多年前,也就是胭脂崖还叫浮霞崖的时候,前朝有一位王爷篡位未成,被大军追擒,逃入牛角山,不料却在深谷内中毒而亡。数年后,有一名叫胭脂的江湖女子探到他的葬身所在,无奈总寻不着进谷之路,最后爬到浮霞崖上,纵身而下,葬情于谷。她死后不久,谷外的森林开始弥漫红雾,从此终年不散,进入林内的人再无生还。   因此,后人将此谷名为胭脂谷。   而这一天,胭脂谷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寂寞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人类。   睡懒觉的豹子,喂奶水的老虎,晒太阳的白熊,吃鲜笋的松鼠,练歌喉的紫莺,抓虱子的猴子,吐舌头的青蛇,刨萝卜的兔子……   山谷里数不清的动物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一团直径长达数十米的金色光球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夕阳西下,旭日东升,一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久,金色光球忽如波浪般颤动起来,然后渐渐化成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字符,围绕着当中的女子,不停变幻各自的位置,最后宛若汩汩流水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没入她的额心。   目睹奇景的动物们,纷纷聚集到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她,过了许久,许久,直至月上枝头,才慢慢散去。   一场梦。   是的,如同做了场漫长怪诞的梦。   颜初静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深远透蓝的夜空,感受着月华的清冷,微风的温柔,倾听着青草枝叶的摇曳声,飞禽走兽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闭上眼,梦里那些金色字符一个个,一段段,一篇篇,不断地出现在脑海中,是如此的灿烂深刻,令她无法自欺。   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将相平民百姓求过长生不死?又有多少男女求过青春不老?更不用说那些修道修佛修魔修妖的修真者,他们一旦拥有了漫长的生命,所求的,也无一不是飞升成仙。而她何德何能,竟然平白无故地得到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金字化经,经名蜜意。   眼下她虽只能看清总纲与炼气篇,但也隐隐明白经中所著与一般的修真之法不同。   经中有言,只有身具九阴玲珑体的女子的鲜血才能唤醒阴阳地环,从而得到经灵附体。修炼此经,着重于吸收至阳之气,融入己身的至阴之气,炼成阴阳真气。   简而化之,就是采阳补阴,但又不同于世人认为的那种害人性命的邪功,因为修炼蜜意经的女子,在与男子欢好时,除了吸收至阳之气,通常还可以将体内万分之一的阴阳真气反渡过去,滋养对方的身体,令其阴阳协调,精力百倍。   而最让人心动的是,体内一旦拥有了阴阳真气,即可青春永驻。并且,功法精进,阴阳真气越是深厚,其容貌体态亦会随之蜕变,渐成天人之姿。   经过经灵淬琢过的身体,不仅肩下的伤口好得极快,而且四肢感官较之从前要轻灵敏捷得多。所以,有着打猎经验却无内力相助的颜初静只好依靠着眼快手疾之便,在谷底一个水潭里抓些小鱼小虾填肚子。   说来也奇,那些动物,猛如老虎的,对她从无伤害之意;弱如白兔的,也总爱在她脚边跳来转去,一点都不怕她。今天猴子扔来一颗果子,明天豹子叼来一朵花,让她费解之余,直叹世界真奇妙,自己人品又太好。   每日里,如有阳光照及谷底,她便抓紧时间打坐,一点一点地吸收那微不可见的来自天地自然间的至阳之气。   暮色沉下后,就是她融合阴阳之气,炼就阴阳真气的时段。   遇上阴天或雨天,她就躲在一个小山洞里发呆,一遍又一遍地,想念着那些不能忘却的人,回忆着那些不该遗忘的事……时而幻想自己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科技先进的世界,回到大哥二哥的身边;时而想象自己修炼有成后,走出胭脂谷,查出真凶,为小桃报仇;时而反省悔恨自己当日的大意无能……   春去夏来,阳光渐渐褪去温和的性子,再次变得暴躁起来。谷底的花草沐浴在艳阳之中,兴奋怒放,一片繁盛之景。   一套衣衫洗了又穿,穿了又洗,数月之间,已呈褪色。   胭脂谷的传说,颜初静也曾听说过,考虑到倘若在冬天来临之前,她仍未能全然出谷,还得靠这套衣衫保暖,于是将内外衫及长裤洗净晾干,放在山洞里藏好。只留下内裤,另外用去皮浸软的藤丝编成一个山野自然版的Bra,遮住胸前春光。此举其实是聊胜于无,毕竟谷中只她一人,即使□也无他人得见。   到了七月,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得益于太阳的至阳之气,她的修炼速度猛然加快了许多。短短一个月,丹田里的阴阳真气就由原先的飘渺烟雾状凝化成点点微粒状。   于是,她尝试着将这阴阳真气当成内力,按照记忆中的轻功口诀,运气于足,往上一蹬,居然跃了十几米高,开心得她抓着树枝,一时间舍不得落地。   旁边的金斑尾猴却似见不得她这般得意,尾巴一卷,一连在几棵大树之间翻腾跳跃了好几圈,好不灵活,末了,还对她呲了呲牙。   颜初静也不生气,只是在将轻功练得来去自如后,把这猴子窝里的存粮一扫而空,送给了他的情敌——   一只金丝尾猴。   求轮回   除了轻功,颜初静还折了一段较为笔直的树枝,按照记忆中的招式开始练习剑法。   其实她并不喜欢用剑,无奈自身修为太浅,蜜意经里记载的法诀,她大多无力使出,而一些小法诀,例如甘露诀或御风诀等,根本不适用于攻击。比较实用的积火诀威力又太小,那么点点星火落在高手身上,只怕没两下就被扑灭了,当然,若用以偷袭倒也不错。   自从学会了积火诀,她终于又能吃上熟食了,谢天谢地,天天吃生鱼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本鬼子除外。   可惜没有油盐酱醋。   为了不再虐待自己的味蕾,她开始深谷探险,希望能找到盐岩之类的好东西,顺道探好路线,以便出谷。   熏熟的鱼干虾片、水分充足的鲜果、装满清水的木筒以及一套衣物统统装在一个藤条编就的小篓里。   颜初静背着藤篓,离开小山洞,绕过水潭,自东向西而行。   许是人迹罕及之故,山谷里,百年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并不少见,至于普通的草药,譬如千金藤、旱莲草、野兰、朱砂根、龙牙草等等更是处处可见。一路行来,她一边对应书中所记,一边小心采摘,不过数日,就装了小半篓。   这天,午时方过,便下起了毛毛细雨。   趁着雨势未盛,她连忙运起轻功,沿着藤苔遍生的崖壁寻去,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一条勉强可容两人并坐的山缝。   起先,颜初静只坐在离缝口一米远的地方避雨,然而随着雨势渐汹,不时有雨丝飘进,她只好起身往里走去。这一走,才发现山缝很深,走了约莫十来米还未见尽头。这时,外面的光线已不能照及,四面漆黑,隐隐约约地,仿佛有呜咽声从深处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她不敢再向里去,立即往回走。   走了两步,忽觉脑后一紧,似乎是被什么扯住了头发。   毛骨悚然之际,她右手掐诀,转身的同时,一团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自指尖射出。   “哎呀!”随着一声低呼,空气里漫起一丝刺鼻的焦味,紧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你这是什么法术?!”   颜初静定神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朦朦胧胧如同白雾一般的人影,心头不禁微微一震:“你是谁?”   那白影道:“我叫胭脂,你呢?奇怪,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死呢?”   胭脂?!   颜初静浑身一僵,暗道:该不会是六百多前的那个胭脂吧?那岂不是鬼?大白天见鬼……这也太倒霉了吧……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那白影慢吞吞地飘近她几许。   听那口气倒似无甚恶意,颜初静定了定神,道:“我从山上掉下来,命大,没死。”   那白影沉默了一会,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不好伤心:“我也是从山上跳下来的……呜呜呜……我不想死!不想死!呜呜呜……”   颜初静冷汗直冒,一边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外移步,一边挖掘历史真相:“你不想死?那你干嘛跳崖?”   那白影哭了会,弯下腰蹲在地上,“我是给仲郎送药来的,我真没用……”   这时,漆黑的山缝深处,悄无声息地又飘出一个白影。这白影身形高大,显然是个男子,只见他飘及胭脂身后,便顿住不前,向颜初静道:“请问姑娘是何方人士?”   “我住在离江镇。”   高大白影又问:“姑娘是否要出谷?”   “是的。”   那自称胭脂的白影插嘴道:“谷口布有大阵,你出不去的。”   颜初静一惊:“大阵?”   “姑娘若要出谷,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攀山的利器,自下往上,爬上崖顶再下山。”高大白影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是从谷口出去,必死无疑。”   颜初静思忖了一会,问:“这山谷里,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活人?”   “……”   “没有。”   豆大的雨点落在枝叶上、泥土里,嗒嗒直响。   山缝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颜初静涩声道:“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胭脂欲言又止。   高大白影飘前一步,行礼道:“在下李持正,乃是仲王亲卫。敢问姑娘,如今天下,何人当政?”   “你说的仲王,可是永昭国的三王爷?”   “正是。”   颜初静犹豫了一会,才轻声说道:“现在的皇帝姓杜。”   李持正与胭脂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荣华富贵,转眼成空。   山中匿葬,岁月悠悠,一朝得闻,改朝换代,家国不再。   当年恩怨,不过是镜中水月。   颜初静很想一走了之,只是一时间摸不清眼前这两个鬼有何能力,有何企图,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一声叹息,叹不尽百年沧桑。李持正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姑娘答应。”   “请说。”   “我等留连此处,并非贪恋世间繁华,只是当年身中奇毒,死后一时怨气不散,故成孤魂。如今想入轮回,却不得见勾魂使,所以想求一枚金蒂佛香,了结此愿。”   “金蒂佛香有何用处?”颜初静不动声色地反问。   李持正道:“红蒂佛香可起死回生,可惜我等骨已成灰,惟有寄望于能引孤魂入轮回的金蒂佛香。”   “如此圣物,何处有?何人能舍?”颜初静轻蹙眉头,“怕只怕寻得到,求不得,有负尔等所托。”   “佛香生于瑞山万缘寺。”李持正抬起双手,一阵白烟过后,掌中多出两件兵器,“在下只求姑娘心含慈悲,尽力而为。此二物皆非凡器,用以攀山,事半功倍,还请姑娘收下。”说着,他飘前几步,将两件兵器放在地上,随即又飘回原地。   颜初静想了想,问道:“如果求不到金蒂佛香,我请高僧来,给你们念轮回经,可以么?”   李持正惊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   胭脂跳起身来,怒气冲冲:“仲郎就是被那些臭和尚害死的!我才不要见他们!”   李持正接着厉声道:“不错!我等宁可在此孤守万世,也不愿受和尚之惠。”   不听和尚念经,可是吃了和尚种的佛香,不也一样是承了和尚的情吗?说谎也不打草稿!颜初静腹诽着,面色不变,捡起地上的兵器,放入藤篓,而后道:“既然如此,我不请和尚就是了。你们一直都在这里么?”   胭脂点点头。   “那好,如果我得到了佛香,就回来这里找你。”颜初静说着,轻轻行了个别礼,“后会有期。”   盛夏的雨,来去匆匆。   云散夕阳出,彩虹悬空,为花草枝叶上的水珠镀上七彩绚光,空气里的躁热早已一扫而空,整个山谷清凉怡然。   颜初静拨开藤枝翠叶,从山缝里跳出来,随即施展轻功,继续往西而去。   两刻钟后,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然后解下背后的藤篓,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刀与一把匕首。   脱鞘的利刃在夕照里流转着淡淡金光,却掩不住尘封多年的黯淡。   下山了   在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那条通往胭脂谷的羊肠小道早已消踪匿迹。颜初静在山谷里走了半个月,不时用刀清除荆棘灌丛,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出谷之处。虽然已经有了攀山的利器,但她还是想试一试能否从这里出去,毕竟悬崖陡峭,危险指度极高,不小心失足的话,天知道她还有没有上回那么好的运气……   立在谷口的小石碑蒙着层厚厚的沙尘,显得班驳不堪。   谷口外,茵茵草地上,布有几块嶙峋怪石,小溪汩汩,自南向北流去,清澈见底,不见鱼影。小溪对面,但见参天古木密密麻麻,仿无尽头。   过了溪,想起胭脂说的大阵,她取出一小块自制的清心膏,含在口里,然后手握短刀,小心翼翼地走入森林。   走了十几步,便觉光线渐暗,阳光皆被头顶上的繁枝密叶挡去。偶有风过,明明微似无力,却卷着淡淡寒意,令人如浸冰泉,十分怪异。   颜初静不敢大意,连忙从藤蒌里拿出长裤外衫穿上。   地上的落叶积得很厚,一层一层,隐隐散发着股腐败刺鼻的气味。她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浅沼之上,颇觉吃力。   越是往里,寒意越浓。   渐渐,如入深渊,四周景象昏暗,寂静无声。   她停下脚步。   因为,她突然发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这片森林太静,没有鸟雀的鸣唱,没有蛇虫的爬行,没有白熊老虎的吼叫,更没有风吹枝叶的摇曳声……   攻阵,御阵,困阵,死阵……   阵在何处?她忽有所悟,脚尖一动,整个人随即如疾风送轻烟般往来路飘飞而去。几十步的距离,几息已达。就在她落足于谷口之际,溪岸那边,一团红雾自林中汹涌而出,刹那之间已形成铺天盖地之势,雾中红影翻飞,扑哧之声响彻方圆。   血翅蝙蝠!   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   颜初静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转头跑回山谷,片刻亦不敢停。跑了一会,听那扑哧声已远,她才止步苦笑。   难怪几百年来无人能入胭脂谷,不用想,那些误入森林的倒霉蛋肯定都成了血翅蝙蝠的食物!好阴毒的阵法!她叹了一声,忽感不解,传说那红雾是胭脂跳崖之后才有的,那么,布下死阵的人用意何在?若只为了困住仲王或胭脂,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或许,是为了围困仲王部下大军?此念方生,她即摇头。当年如果真有大军被困死于谷中,如今即使衣物骸骨化灰,没道理连一件半片铠甲兵器都未留下,难不成都被埋在了地下?可她在谷里多日,也没发现坟堆石碑什么的。   莫非,此阵可困鬼?   颜初静咬着下唇,想了会儿,轻哼一声,脱下衣衫叠好,然后往崖底走去。   次日,颜初静编制好一条带石钩的长藤,利用短刀与匕首的锋利简便,加上轻功的巧妙运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日落前爬到了崖顶之上。   叶似碧盘,果如血珠,随风摇曳的跳子草在夕光中刺痛了她的眼。   当初,若不是为了采集白尸草炼药,她又怎会主动要求原维安带路至此?一念之差,却害小桃无辜丧命……   小桃,我必亲刃真凶,以祭你在天之灵。   颜初静跪在崖边,对着当日小桃断气之处,深深一拜。   及至山脚,夜色已浓。   借着月光清辉,她捡了些枯枝,生起火。随后在浅溪边洗净脸与手,就着木筒里新装的甘泉,吃了几块鱼干。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所以她也不急于赶路,打算等天亮后,再扮成山里的采药人入镇。   一夜打坐,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精神体力与阴阳真气皆已恢复到最佳状态。   眼看天未亮,她便寻了个隐秘之处,埋好两把利器,而后将易容药水涂满面颈手脚,穿着染改后的衣衫,背着装满草药的藤篓,走出牛角山,沿着官道,不快不慢地走向离江镇。   走到城门口,颜初静交上铜板,守门小兵检查篓里之物,见无不妥,遂放她进去。   镇中,大街上已有早点叫卖,包子、煎饺、油面、烧饼、水糕、鱼粥、豆汁的香味四处弥漫。她却毫无胃口,只是低头而过。   拐过几条小巷之后,她便顺着大致方向,转到镇子西边。   天际已露鱼肚白,巷子里静悄悄的,还未有人出入,偶尔有打水的声音从左邻右舍的天井中隐约传出。   远远地,望见枝头梨花如雪,开得不密不疏,朵朵素净,她不禁加快脚步。   大门上的清漆已有几处脱落,门前地板尘土不多,显然院里还有人住。站了一会,听见里面没有动静,颜初静轻轻一点足,跃墙而入。   院中景观乍看熟悉,又觉陌生,她无心细看,走近厢房,悄悄挑开门闩,直入内间。   隔着青色床帐,小芝熟睡的脸蛋如同晨雾中静静绽放的花瓣,让人望之生喜。颜初静定定地看了一会,只觉心头的抑郁淡了几分。   幸好……   幸好那些人没有赶尽杀绝。   半晌,她退出西厢,转回自己的卧房。   书册、笔墨、杯壶、桌椅、格柜一尘不染,而床榻上的被褥已换成夏日的凉席薄毯,可见小芝的用心。   将藤篓搁在墙角,她脱去草鞋,坐上软榻,偎着靠背。一时间,说不出的倦意涌上心头。闭上眼,什么也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你是什么人?!”   颜初静缓缓睁开双眸,只见小芝双手抓着一根木棍,一脸戒备地瞪着她,便轻声道:“小芝,别这么大声嚷嚷。”   小芝一听,眼睛瞪得更圆,显然认出了她的声音,“夫人?你是夫人!”   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哐啷。   木棍落地。   小芝哇地一声,哭着扑向她:“夫人!你去哪里了?小芝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呜呜呜呜呜呜……”   颜初静轻轻地搂着小芝,任她宣泄,待她哭声渐止,才将自己当日在山上遇伏以及小桃中箭身亡等事说与她知。   小芝听到小桃的死讯后,难以置信地呆了一会,接着又痛哭起来。颜初静晓得她与小桃情同姐妹,心中愧意不禁又深,不知如何安抚,只能默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久,许久。   小芝抬起头,沙哑着嗓子,问:“夫人,你能找到小桃姐么?”   “谷底和山顶,我都找过了。凶手为了清除罪证,很有可能把人埋在了某个地方。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不能轻举妄动,等将来抓到了凶手,我一定好好安葬小桃。”颜初静伸手抹去小芝脸颊上的泪水。   小芝哽咽着唔了一声。   颜初静为了分散小芝的悲伤,于是问她这数月以来可曾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小芝想了半天,突然道:“少爷给你来信了!”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芝没留意到自家夫人的异常,直接从桃木立柜里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笺上字体工整清瘦,颜初静眨眨眼,忽然醒悟小芝方才说的少爷竟是江家四少,这个身体原主的夫君……   江致远!   江宁钰   成亲九年,江致远与颜初静曾育有一子,取名宁钰。   江宁钰生得粉白可爱,可惜福薄,出生不到一年就染上奇疾。江家在朝中势大,花费重金请了不少御医及民间名医,却皆查不出他的病因,也无法延缓病情。彼时圣医颜叠吉已过世,颜初静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无计可施,伤心欲绝,恨不得代他身受。江致远更是痛恨自己医术浅薄,废寝忘食地翻查医书。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宁钰咽气时,颜初静心痛如绞,哭着晕厥过去,醒来后却听到了儿子已被国师冉长空抱走的消息。   昆华大陆的西南一带有不少灵气充沛的山脉,南陵国大部分的修士都集中在那边,一些势力强大的修真门派更是独占灵脉,太元宗便是其一。   冉长空身为太元宗的核心弟子,虽然修为只到结丹中期,但在世俗人眼里,已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因此,当他脚踏飞剑,飞入江府,抱走江宁钰时,江家上下乱成一团,无人能阻之。   江致远的父亲江应文官拜礼部尚书,闻及此事,立即上山前往神殿求见国师。冉长空仅遣了个徒弟给江应文带去一句话,江应文听后,不再言语,默然回府,而后只让江致远安抚好颜初静,勿要节外生枝。   颜初静从江致远口中得知宁钰留在国师身边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从此不能离开圣地,不禁悲喜交集。   日复一日,江宁钰这个名字渐渐被人们淡忘,唯有他的父母铭记于心。   然而,世事无常,多年以后,江致远另结新欢,停妻再娶,颜初静服毒自尽,被一个同名同姓同年纪,来自另一时空的女子借尸还魂……如今的颜初静,若非看到江致远的来信,压根儿就不会想起江宁钰这个人!   信中提及,失讯多年的宁钰终于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言其这些年在太元宗内休养,体已康复,目前正加紧修炼,希望早日通过师门的试炼,然后回京与家人团聚。   信不长,颜初静来回看了几遍,忽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小芝,这信是谁送来的?”   “是蔚药师送来的。”   “蔚药师?蔚良?”颜初静喃喃自语,送信一般是家仆的工作,江致远为什么交给他的心腹弟子?顺路?又或,这封信事关重大?   思及此,她看了看信上的日期,又问:“只有他一个人来么?何时送来的?”   小芝点了点头,双眸微微红肿着。“好象是四月吧,那时候幸好蔚药师来了,要不然……呜呜呜……”   颜初静忙问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小芝在家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她们回来,心急如焚,于是照着邻家大娘说的法子到衙门里报案,碰巧县令也接到了千里酒馆少东家原维安的失踪案。衙役们上牛角山查了好几次,也未寻及蛛丝马迹。过了大半月,衙门里突然来人将小芝抓去,说是有人告发她们主仆三人私藏贡品,罪大恶极,理应抄家问斩。幸得蔚良出面做证,将原告驳倒,这才免去了小芝的牢狱之灾。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颜初静忍不住蹙起眉头,试图将这千头万绪理个明白,但越是思量,越是烦躁,忽然觉得还不如呆在胭脂谷里过得更自在些。   这么一想,她当即有了主意,拉过小芝的手,说出自己的打算。小芝听罢,尽管心有不舍,却也乖顺应下。   沐浴更衣,穿上小芝刚买回来的兰纱衫裙,将一部分银票贴身放好,选出一些零碎的银两,整理好需要随身携带的丹药,藏妥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两本羊皮医经……   然后对镜梳妆。   黛笔轻描,薄粉微扑,胭脂勾点。   不多时,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清雅的女子。   小芝站在她身后,灵巧十指穿梭在她那柔滑如水的青丝间,最后用一支碧玉簪定住单兰髻。“夫人,你这样好好看呢。”   颜初静却笑不出。再好看也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这般装扮,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事罢了。   走到门口,她戴上纱帽,轻声道:“小芝,记住我刚才说的话,照顾好自己。”说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西。   时值八月,炽阳如火,蒸得离江岸线只降不升。风不凉,干热着,依稀成了烈阳的帮凶。枝上蝉声刺耳,吵得人欲睡不能睡,愈加恹恹。   以前,颜初静最讨厌这种闷死人的天气,可自从修炼蜜意经之后,她就天天盼着阳光灿烂,以便吸收多点至阳之气。   因着这个缘故,她下榻青云客栈的时候特意选了间朝阳的客房。   小二不明就里,以为碰上了冤大头,暗自偷笑。   夜里,依然闷热。   青云客栈对面的青云酒楼生意冷淡,宽敞的大厅里只稀稀疏疏地坐着三四桌客人。   二楼,楼梯旁的一间雅室里,李掌柜愁眉苦脸地看着盈利不断缩水的帐本,摆在桌边降温的那盆冰块似乎并不能减轻他的烦闷。   忽然,一个身穿白棉宽衫的少年敲门进来,一脸兴奋地说:“爹,我刚发现了一样好酒,你快下楼尝尝!”   李掌柜抬起头,不急不缓地道:“哦?比冰古酿更好?”   两个月前,镇东的千里酒馆重新开张,同时推出了六种新酒,其中五种皆是从郅高国引进的名酒,最后一种则是改进后的迢迢酒。而上个月底新出的冰古酿清爽沁香,滋味更是妙不可言,连他自己喝了都不禁赞绝。   如今的千里酒馆日日满座,几乎将青云酒楼的老顾客都抢走了!气得东家今个儿发下狠话,非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姓苏的家伙不可……   和气生财啊,李掌柜晓得东家的脾气,不敢多劝,只好催促酒坊里的师傅尽快研究出新品,自己则坐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想着吸引客人的新点子。   “总之不比冰古酿差。”少年一边说,一边拉起李掌柜,“而且是位姑娘调出来的,外头可没得卖!”   听他这么一说,李掌柜终于来了点兴趣,微笑道:“好吧,爹这就下去瞧瞧。”   五香浆   若非在胭脂崖上遇伏,按着计划,颜初静早就盘下千里酒馆了。无奈事过境迁,在未查出元凶之前,无论如何,她也不宜再抛头露面。   凶手未对小芝下手,一来可能是认为她坠下深崖,必定难逃一死,小芝只是个小丫鬟,无关紧要,自然不值得他们再动手清除;二来也可能是留着小芝作饵,引她自投罗网。只不过,既然先前她能从自家宅院里安然出来,说明这第二个猜测的可能性不大。   原本,她从江府带出来的银票是足够她和小桃小芝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的。可如今,不管是为了给小桃报仇,还是为了自保,她修炼了蜜意经,日后免不了要买灵器防身,还要准备一些培本固元、清心定神的丹药以助修炼。这些东西,她目前虽不知价位,更不知从何处购买,但也自知仅凭余下的身家怕是还不及其价的零头。   坐吃山空不可为,劫富济贫亦非长久之计。   这些天,她易妆改名,住在青云客栈里,听闻对面的青云酒楼生意渐淡,而那重新开张的千里酒馆却是日进斗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选择了青云酒楼作为自己积累财富的起点。   为此,她特意买了一套炼药的简易器具,又从几家药堂里分别买了许多药材,加上先前从胭脂谷里采集的几样新鲜草药,回到牛角山,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就地试炼五香浆。   这五香浆的方子是她根据颜叠吉遗留下的羊皮药经里的一个药方,结合自己过去的调酒知识,改编而成的。   失败了再试验,试验成功了再改良,如此反复多遍,六天之后,她才收起满意之作,回到离江镇,再次住进青云客栈。   这天傍晚,她早早沐浴更衣,化了个略显妩媚的淡妆,然后带上一小瓶提炼好的五香浆,来到青云酒楼。   酒菜上桌时,她取出小瓶,当着小二的面,打开壶盖,倒了几滴五香浆入壶。   浆融酒,生寒香。   澄黄色的酒液在几息间化成了清透冰澈的水绿色。   小二目瞪口呆。   颜初静要的便是这般效果,正欲开口求见掌柜,不想天也助她,一个白衫少年闻香而来,明朗眉目,丝毫不掩惊喜之色:“好清凉的酒味!小子李合洵,不知姑娘方才放了什么进酒里?竟有这等香味……”   听他自报姓名,颜初静心中一动,也不说话,直接倒了杯放到他面前。   李合洵连忙道谢,举杯一饮,但觉一口清醇化作万千冰丝,顺喉而下,流散至脏腑四肢,沁得一身凉畅,说不尽的痛快,当下大赞好酒,拱手向她一揖:“请姑娘稍等片刻。”接着,蹬蹬蹬地快步走上二楼。   不一会,只见他与一个五十出头,身着松灰宽袖长衫,浓眉短须的老人一同下楼。颜初静不曾见过李掌柜,只是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待他二人走近,便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李掌柜伸手虚扶,笑道,“小老方才听犬子说姑娘以南井冬调出新味,很是好奇,所以冒昧前来求一杯尝鲜,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颜初静道:“不敢当,请坐。”   “打扰了。”李掌柜说着,在她对面坐下。李合洵站在他身后,望着桌上的酒壶,眼神里流露出几丝意犹未尽的馋意。   小二忙上前提壶,为李掌柜斟上一杯。   一杯入肠,寒香盈盈,有若雪山上不染尘埃的冰泉,将身心涤濯一清。李掌柜面色大变,一脸的不可置信。半晌,他自斟一杯,细细品味之后,忽觉多日来缠绕心头的烦恼好似随着这酒中寒意一一化开,烟消云散。   “妙,妙啊!”他放下酒杯,压了压心里的激动,神情里多出几分凝重,“小老李德甫,是这家酒楼的掌柜。敢问姑娘芳名?”   所谓闻弦知意,颜初静晓得这种添加了五香浆的新南井冬已经打动了他,于是说出事前定好的假姓——宓。   李掌柜随后问她是如何调出清凉如斯的酒味。颜初静并不隐瞒五香浆的妙用,但也只字不提其成分制法。“……不仅是南井冬,其他的酒,譬如贵酒楼的丁兰雪、贤遇酿、水萝仙等等,都可以用它调出冰凉之味。”   千里酒馆的冰古酿为何在短短一个月内名声大盛,诱得大批顾客频频回头?   其因与雪中送炭异曲同工。   离江镇乃南陵东部边镇之一,镇中驻有重兵。夏日炎炎,将士们需要更爽快的酒,老百姓喜欢更凉快的酒。而以北丹茶果酿造而成的冰古酿,在冰镇之后,甘凉清洌,解暑消热,远非香绵幽润的南井冬又或清香淡爽的丁兰雪可比。   而她提炼的五香浆,内含薄荷、雪莲、红兰、萼藤等十几种味凉性寒的药材,混入酒后,较之冰古酿无疑更胜一筹。   李掌柜闻言大喜,立即问道:“不知宓姑娘可有制浆之法?”   颜初静点头。   “如此甚好,我愿出三百两买下此法,宓姑娘意下如何?”李掌柜想了想,开口试探,心里明白此女也是有意出售五香浆给青云酒楼,否则又怎会在这里示与人知。   颜初静浅浅一笑,经黛笔描画过的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宛若琉璃透水,媚而不娇,谧中含漠。站在李掌柜身后的李合洵看得心神一荡,顿觉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听到她缓缓说道:“……签下协议后,五香浆便属青云酒楼独有,区区一千五百两银子,想来贵楼东家还是出得起的。”   李掌柜眉头微皱,心中暗暗衡量了一番,回头低声吩咐儿子到帐房支取了一百两过来,然后对她说道:“如今东家不在,我也不便擅自做主。这样吧,您先留下这瓶五香浆,待东家回来,我也好让他试一试其味之妙,说不定东家一高兴,就应了您这数了。这里有一百两谢金,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他说得诚恳,可内中涵义却耐人寻味,若是寻常女子或许真会被他这番说辞蒙骗了去,然而,颜初静并非卤莽无知之辈,岂会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笑,倘若五香浆的秘方可以轻易被破解的话,她又怎会开出千两高价?   当下,她将装着五香浆的小瓷瓶放到桌上,而后收起那一百两。初步目的既已达成,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随即起身告辞。   李掌柜很是客气地陪送到门口,眼见门前停靠车轿的一侧空空如也,便道:“天色不早了,女儿家孤身一人,路上多有不便,洵儿,你送一送宓姑娘吧。”   李合洵欣喜应下。不料,颜初静回头淡笑:“多谢掌柜好意,我就住在对面客栈,安敢劳烦李公子相送。”   李家父子皆是一楞,随即又一道笑了起来。   未圆月   不出颜初静所料,李掌柜当夜用五香浆试了几种酒楼里的招牌酒,发现均可调出清凉之味后,欣喜若狂,立即分出少许,交给坊里的酒师研究。   青云酒楼与青云客栈皆属镇中富贾扬子适名下的产业。扬子适也是爱酒之辈,尝过用五香浆调和过的清酒后,便下贴请她到酒楼一叙,这才知道五香浆竟是出自她手,当即开口聘请她担任自家酒坊的酒师。   颜初静顺势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只签短期契约;二是研发新酒的费用皆由酒坊承担;三是每出一种新酒,酒坊必须支付一定的酬金才能买断酒方。   这三个条件,乍听之下,好象多利于她。然而,只要材料损耗控制得当,资金运转正常,一般情况下,酒坊是稳赚不赔的,而一旦研发出上等美酒,获益的却不仅仅是青云酒楼,还有他名下的客栈和赌坊。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少占一点便宜,就多一分安全。形势如此,颜初静不得不放弃其他更利于己的条件。   扬子适当场应允。   三日后,扬子适借古画《朝天子》之名,在青云酒楼中设宴广请各方宾朋。席间,匀和了五香浆的南井冬、水萝仙、贤遇酿、思桂秋、丁兰雪等清凉佳酿大放异彩,上至县丞,下至书院学子,人人赞不绝口。   正是一杯惊四座。   次日,许多老顾客闻讯而来,一饮之下无不叹为琼浆。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不过数日,青云酒楼再出新酒的消息已传遍了离江镇。   就在酒楼生意好转的同时,被扬子适派出去调查颜初静底细的家奴也回来了。   也不知是家奴无能还是颜初静隐藏得太好,扬子适最终只知半个月前,她独自一人忽然出现在小镇中,期间去过一趟牛角山,除此之外,一直住在青云客栈里,极少外出,更不见与他人有往来。最近几日,倒是时常去酒坊取酒,偶尔还到药堂买些药材……   最后,那家奴还八卦了一句,听坊里的王老酒师说,李掌柜家的小六这几天老往坊里跑,好象对她有点意思……   听完八卦之后,扬子适摸摸下巴,想起这个神秘女子的举止谈吐,又想想李合洵平日里的为人处事,直觉撮合此二人,利大于弊,于是唤来李掌柜,交代了几句。   当天傍晚,李掌柜回到家,吃过晚饭,便叫李合洵到他书房里来。   书房里布置简雅,壁上悬有名家的淡墨山水画,柜中摆着不少书册,多半有翻阅过的痕迹,可见主人并非买来当作摆设。   入了座,他先问了儿子的功课,然后提起陈家三姑娘:“……今日在楼里见着,白净安娴,模样的确不错,家底清白,难得还未许配人家。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请媒妁去给你提亲,这阵子,你就在家读书,少出去鬼混,知道吗?”   李合洵一听,便急了:“爹,我不要娶她!”   李掌柜顿时沉了脸:“怎么,你还嫌人家配不上你?”   “不是的,我,我……”李合洵见他生气,不禁有些心慌,结巴了一下,随即壮起胆子道,“我喜欢宓姑娘!”   “荒唐!”李掌柜冷声道,“此女来路不明,形容不庄,如何能当我李家媳妇?!”   南陵女子在未出闺阁前,除了喜庆节日外,一般不用胭脂描妆,只有嫁人生子后才会以胭脂匀面。颜初静为了掩人耳目,点了些许胭脂,将原本清秀的眉目勾描得妩媚动人。所以,谨严持重的李掌柜才会认为她不够端庄。   扬子适有意让李合洵多多亲近颜初静,以便探清她的来历,间接掌控她手中的秘方。   而李掌柜深谋远虑,心知万一儿子假戏真做,与她有了什么纠缠不清的关系,将来极有可能引起东家的疑忌,说不定还会影响他来年的科试。   防患未然,故而,李掌柜提出成亲一事试探他,没想到李合洵竟然真的对那女子动了情,还当面直言不娶他人……   这叫李掌柜如何能不动气?   “爹,宓姑娘孤清慧真,丽质天然,并无不庄。”最近几日,李合洵借口要作酒诗,呆在酒坊里,帮着颜初静舂药试酒,虽然碍于旁人,往往累了半天也未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也甘之如饴。这时听到父亲“诋毁”她,便忍不住为其辩白。   李掌柜素来宠爱这个小儿子,对他的期望甚高,眼下见他沉迷美色,糊涂至此,不禁气极,重重责斥了他一番。   李合洵被训得狗血淋头,出了书房后,也不回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   皎月未圆,高悬夜空,如水清辉洒遍人间。   不知不觉地,李合洵走到了青云客栈的大门前,碰巧有个伙计正帮客人将一个木箱搬上马车,见到他这般失落模样,便关切地问了声。   李合洵仿若未闻,抬头仰望门上大匾,不知在想什么。   那伙计有家人在酒坊里做事,所以也听说了一些有关于他与那位住在天字号上房的宓姑娘的八卦,于是又戏问他一句来找谁呀。   没想到还真把李合洵给问回神了:“宓姑娘在吗?”   “不在。”伙计呵呵乐笑,指了指离江的方向,“刚才拿了支鱼竿子往那边去了。”   夜风微凉,一望无垠的江面上闪着明灭不定的点点渔火,岸边停着许多艇子,其中一艘正拉锚欲行。   远远地,望见艇上那抹熟悉的窈窕身影,李合洵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跑过去。及至岸边时,那人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回过头来。月色清冷,斜照人面,但见远山眉黛隐入鬓,幽瞳深处映星辉……   一时间,在他眼中,天地不存,只她一人。   ……   仿佛已过三生三世,又或,不过一瞬间。终于,那人清婉淡然的声音穿越潮凉轻风,柔柔地抚上他耳际。   故人来   木桨划开光滑如镜的水面,留下一道道粼粼涟漪。   水声哗哗。   渐渐,小船远离了岸。   悬在杆顶的麻纱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水中灯影随之曳然,聚而熠烁,散而逶丽。颜初静坐在船尾,遥望着远方一色水天,神色淡漠。旁边的白衫少年嘴角含着恍惚笑意,似乎仍不敢相信她会答应让他上船。   过了一会,她出声让船娘停桨,然后侧首问他:“李公子,你钓鱼么?”   李合洵眨眨眼,心生惭意,低声道:“我不会。”   颜初静举起鱼杆子,把线钩往江面上一抛,江水青暗,不见水下游鱼,但能听到隐约的潺潺,与鱼尾拨波的旋律……   听力有进步了呢……   她轻轻一笑:“其实我也不会,不过还是想试一试,没有饵的钩能否钓得到鱼。”   “姑娘的意思是,愿者上钩?”李合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或许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早在出谷之前,她就隐隐有突破炼气初期,进入炼气中期的感觉,只是这段日子一直卡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瓶颈里,实在有些气闷,所以前两日都借着调酒来放松心情。   修炼时,心若不静,最易走火入魔。   想起书上所说,钓鱼可使人心平气静,她便有意一试。   这会儿,对着皎皎明月,习习凉风,茫茫江水,渺渺苍穹,顿觉通体清畅,果然比呆在房里打坐来得舒服。   不远处,一道白光从水面上一闪而过。   “月光鱼!?”   颜初静正待细看,李合洵已低呼出声,船娘闻声回头,问在哪儿。他伸手指向方才白光过处,船娘连忙走近几步,只见离船一丈外的水下隐隐有道三寸来长的白光正在来回游动。   哎呀一声,船娘立即抓起渔网,撒入水中。   那白光极是灵动,一下子就溜出了渔网范围外。   颜初静见状,料想这鱼定有不凡之处,掩在长袖里的手腕动了几下,那无饵之钩便钉住鱼鳃。随着扑哧两三声,一尾白光落在了船板之上。   “姑娘好生厉害!”船娘惊喜赞叹,弯下腰抓住那鱼,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瓦瓮里。   李合洵凑过去看,又伸手进去拨了拨,笑道:“果然是月光鱼。”   “给我瞧瞧。”   听到颜初静开口,李合洵忙将瓦瓮捧到她面前。   半瓮清水被一条不停游跃的月光鱼搅得如沸水般不得安宁。   颜初静仔细看了一下,只见这鱼浑身白鳞晶莹,双瞳透蓝,最奇特的是,经它吞吐过的清水竟成乳白。那一颗颗乳白色的小水泡,好似珍珠一般,沉浮几下后,再缓缓地碎开,与周围的清水重新融为一体。   “你喜欢这种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瓮,颜初静轻声问道。   李合洵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抬起头,腼腆一笑,眼瞳宛如黑色晶石,在月色下流转着淡淡光华,清澈得仿佛不染一丝尘烟。   “唔。以前家里经常养着,可惜这几年月光鱼越来越少了……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有没喝过月光水熬的鱼汤?”   她指了指瓦瓮,猜道:“月光水?你是说这里面的水?”   “没错,这种鱼虽然肉质粗糙,滋味不佳,但是用养过它的清水来熬汤,却是美味之极。”李合洵一边解释,一边将留有数个细孔的瓦盖盖上瓮口,“姑娘带回去养上两三天,就可以换水出来做汤了。”   鱼汤?   一想到自己在胭脂谷里吃了将近半年的鱼,颜初静就胃口全无。“我不想养,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李合洵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忙于研酒之事,无暇顾及。于是也不推辞,打算带回家替她养着。经此一番交谈,他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局促,当下就借着月光鱼这一话题,与她说了些关于离江的趣闻。   颜初静听他旁征博引,言之有物,便收起鱼杆,与他闲聊了几句。待到上岸时,见他不忘掏出几个铜板给船娘,买下瓦瓮,又觉其人性情直中有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夏末的树荫郁郁葱葱,皎洁月光被枝叶支离成点或片,印在青石道上,组成千姿百态的光影。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已关上了门,只有寥寥几家小酒肆与卖杂货的小店还掌灯营业。   颜初静顿步别过执意要送她回客栈的少年。   光影零碎,少年眼中的不舍与满足依稀可见,让人莫名心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也像他这样,固执地,将她送到家门口。那夜的风,也是如此,夹着路边花草的淡淡清香,在他们身边轻轻地缠绕不去。   她知道他的口袋里藏着两张电影票。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约辞。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骄傲矜持,明明知道他只是没有鼓足勇气,明明对他也有好感,却还是接受了另一人的主动。   一场电影,一次错失,如戏青春。   而如今,她早已把骄傲埋入骨里,将矜持视为道具,学会疼爱自己,兴之所至,不伪装,不压抑,不强求……   只是,再也无力重温当年那种青涩的酸甜……   几丈之外,青云客栈门前的风灯散发着晕黄色的光亮,映得灯罩上的白云青鹤分外清明,古雅出尘。   李合洵捧着瓦瓮,站在街口,直至看到她安然步入了客栈大门,才放心转身回家。   就在他走进另一条街巷的同时,四个短打装扮的轿夫分别抬着两顶碧竹凉轿,一前一后,快步经过青云客栈,拐向通往镇西方向的长信巷。   凉轿无帷,轿上之人皆着月白锦衣,只是在前那位还戴了顶松花白纱帽,仅露出青丝几缕,随风飞扬,较之后者多了几分神秘。   这时,刚刚关上房门的颜初静并未意识到,一个注定在将来与她纠缠半生的男子已然渐渐接近她……   镇西,回雨巷。   四名轿夫稳健有律的脚步声轻轻踩碎了巷子里的静谧。不多时,轿子停在一座小宅院门前。两个白衣男子下了轿,其中一人上前叩门。   未几,里面传出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谁呀?”   “小芝,是我,蔚良。”   大门吱呀一声,小芝探出头来,眸子里盈满惊喜:“蔚药师?!”   那自称蔚良的男子淡眉凤眼,长得温文秀气,站在门阶前,打量了她一下,便问:“小芝,师娘她回来了吗?”   小芝怔了怔,摇摇头。   失望担忧之色浮上眉眼,蔚良不语,默默侧过身。另一个头戴纱帽的白衣男子徐步越过他,走上门阶,抬袖一扬。小芝顿觉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拂过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地便斜斜倒退了好几步。   白衣男子踏入大门后,看也不看小芝一眼,径直走向正堂。   蔚良紧随其后。   被拂到一边的小芝背贴大门,呆呆地望着白衣男子那修长清逸的背影,忽而,一声“四少爷”破口而出。   菱门敞   正堂门上有锁。蔚良回头使了个手势。小芝连忙回房取钥匙开门,将他们迎进厅堂,然后点燃灯烛。   晕黄烛光顿时驱散了堂中昏暗。   白衣男子解下纱帽,环视堂内摆设。蔚良自他手里接过纱帽,搁到一旁的菊条勾架上,顺手支开窗户。   不一会,小芝低着头,托着个端盘进来。   薄胎描荷叶白瓷杯。   莲子茶。   坐在正位上的白衣男子举杯闻了闻茶香,开口道:“小芝,上回阿良离开之后,那内房里的东西,可还有人擅自动过?”   “没有。”她声细若蚊,全然不见素日的活泼。   “你主子下落不明,可你过得倒挺自在。”   平淡的语调,无奇的字眼,传到小芝耳里却如惊天响雷,她腿一软,咚地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了嗓子:“奴婢该死……”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起身步入颜初静的寝房。   小芝低头跪着,心里实在害怕得紧。   其实也难怪她会如此,毕竟身具凤京第一君之誉的江家四少,素来孤标傲世,谨行慎言。从前在江府里,除了自家少夫人,她还从未见着他对谁和颜悦色过。平日,下人犯了小过,开朗善良的少夫人总是从宽发落,可若被他碰见了,那必是严惩不怠,绝不姑息纵容的。   小芝跟着颜初静擅自离府,远走他乡,自立门户,本是犯忌,如果闹上公堂,她们不仅要挨板子,还要被流放千里。   颜初静若在,尚且可为小芝开脱,如今她不在,江致远要处置个小丫鬟,易如反掌。   所谓积威日深,故而,他那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已令小芝栗栗危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小芝跪得头昏腿麻之时,一片月白由远而近,一个清冷如雪山流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抬起头来。”   小芝仰了仰脖子,一个写着静儿亲启的素纹信封映入眼帘。   “这封信,你看过了吗?”   这不是他托蔚药师送来给夫人的信吗?她当然没看过!小芝下意识地摇摇头。   “封口腊漆已破,你既没看,那是谁拆了信?”江致远冷哼一声,“说吧,你主子究竟去了哪?”   小芝面色煞白,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奴婢不知。”   江致远见她嘴硬,却也不急,淡淡说道:“你们出来散心,在此住个一年半载,亦未可厚非。只是日子长了,难免会有是非上门,上次是无故失踪,下回会是什么?”   打蛇打七寸,他这话,一是表明他不会追究她们离家出走之过,二是提醒小芝,在外独居决非长久之计。   “阿良,你到门外守着。”   “是,师傅。”蔚良迟疑了一下,随即应声退出厅堂,并合上门。   轻凉夜风止于门外,厅堂里似乎一下子就闷热起来。   沁出额头的汗水顺着发际蜿蜒而下,小芝紧张地揪着袖子,一时在想他既然亲自来接夫人,可见心里还是着紧她的……一时又想,夫人现在虽然不像从前那么爱笑了,可日子却比在江府里过得舒心自在得多……忽而又想起夫人中箭落崖,小桃无辜送命……最后想到夫人临走前交代过,不管谁来问她下落,只一口咬定不知道就好……   汗水一滴滴落到地面,晕开一朵朵水痕。   说与不说,她举棋不定。   见她这般,江致远眯了眯眼,伸出手中竹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小芝甫一抬眼,瞳中便倒映出一张堪比神工鬼斧的倾城俊颜。   男子幽远深邃的眼眸犹如无尽星海,海中有焰,肆燃着烈烈暗红。刹那间,她只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被吸入了那团红焰之中……   数日后。   一场大雨濯尽镇中燥气。   大街小巷,顽童戏水,落花满地,处处可见悦目绿意。   盛夏的繁华正以另一种清新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企图证明它的美丽更胜于春。   将刚刚研究好的新酒秘方与李掌柜交易完后,颜初静打伞回到青云客栈。   路经后院,偶然见得南面的清字号独立小院那边有半枝白薇探出墙,她掂量了下手头的银两,便唤住一个小二问那院子可有人住。   小二答无。   当即,她转到掌柜那儿退了原先的上房,搬入那座小院里。   日央时分,雨势渐弱,画雪院中矮竹丛生,青石滴绿,白薇缀径,清谧之极。   菱门敞。   可听淅沥雨声,可闻淡雅花香,可见一帘幽色。   盘腿坐于凉榻上的女子忽然轻蹙黛眉,纤纤十指在空气中飞快地打出数个法诀,然后连点身上几处经脉……   直至三刻钟后,她才收势,缓缓睁开眸。   唯初子之气,至纯至阳,可融九阴玲珑气,凝就阴阳真丹气……   困惑已久的疑问终得答案。   她却哭笑不得。   现在,她随时可以突破炼气初期了,前提是她能找个处男来推倒,吸吸他的初子之气。   Oh,My God!这古代男人通常十三四岁就破处了,十五六岁未经人事的纯属凤毛麟角,十七八岁没试过女人滋味的八成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或者丑得惨无人伦的那种,至于十九二十岁的处男大概深山老林里会有……   这一时间叫她上哪找又帅又纯洁的小处男?   天杀的,这破心经怎么这么YD啊!   颜初静难得说三字经,不料左手尾指倏然一烫,唬得她哎呀一声,瞪着指上的阴阳地环,暗道莫非那经灵什么的还藏在这环里?   正想着,院门外响起咚咚几下叩门声。   开门一瞧,竟是阳光正太李合洵。   见他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只蓝花小瓷坛,颜初静便问:“里面装了什么?”   李合洵笑道:“月光水。”   她诧异侧首,不确定地问:“送我?”   他点点头。   默了半晌,她才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只说了不想养月光鱼,却未说过不想喝鱼汤……如此看来,他那时是特意带回去帮她养的了?   及至花厅,李合洵先将伞搁在门外,而后把蓝花小瓷坛放到桌上。“方才我听客栈里的董叔说灶房午时新进了几尾西珠鱼,还有三黄鱼,都是极新鲜的,你若喜欢,等会我让他们做去。”   颜初静斟了茶水:“不急,先放着。”   李合洵喝了口,道:“这是什么茶?似有兰草之香。”   “云泉茶,加了丁兰叶。”   他眼睛一亮,“云泉茶?莫不是东海岛上的云泉茶?可否让我看看?”   云泉茶是萧潋之在年初时送的,听说这茶在郅高国内名气极盛,便是一般的富有人家也难买到,每年的产量分额皆让贵族皇室占去了十之八九。萧潋之若非出身青洛宗,且身份尊贵,还真的难以弄来那么一小筒子。   颜初静明知此茶珍贵,却也不打算藏着,平时想起了就取点出来泡着喝。这时听李合洵“慕名求见”,她便从柜上拿了个小竹筒,递给他。   李合洵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指尖。   凉软滑腻的触觉,仿若羊脂玉膏。   霎时,他面泛薄红,缩回手,却止不住心跳噗通……   颜初静本无甚感觉,未料见他这般羞涩,心中不由一动,顺势打开筒塞,凑到他鼻下,轻声问道:“香么?”   压倒中   颜初静本无甚感觉,未料见他这般羞涩,心中不由一动,顺势打开筒塞,凑到他鼻下,轻声问道:“香么?”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似蕴了无限旖旎。   挨得近,除了淡淡茶香,隐隐地,他还闻及一丝幽幽暗香,似是自她袖中逸出的。   若是花间老手,得此良机,必然心领神会,赞其玉手生香,然后一亲芳泽。可惜李合洵面皮子太薄,倒退两步,红着脸,魂不守舍地点头道香,至于什么香,香什么,天才晓得。   颜初静是何许人?   尽管正儿八经的恋爱,她没谈过几回,但那颠龙倒凤的戏码却玩得多了,所以判断男人有无滚床经验的基本功还算过得去。   李合洵接近她,不论是受人指使还是真心爱慕,至少有一点她现在可以肯定,他没碰过女人。倘若她看走了眼,那就说明他演戏天分太高,她也正好吃一堑,长一智。   “其实若在丁兰雪里加入云泉茶,不仅酒香甘淡,而且清热凉血之效也会更显著些。李公子可有兴趣尝尝?”说话间,她将竹筒随手搁在架柜上,另行捧了只绘有仙鹤长寿图的陶泥褐釉小酒坛下来。   微风卷着雨水的清凉吹进花厅,令人神怡。   泥封一去,酒香四溢。   见她神色自若,似乎并未将自己方才的无心唐突放在心上,李合洵不禁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这几日,书院里的夫子布置了不少作业,他因此一直未再得闲去酒坊。   虽不见伊人,然每每思及那夜与她共泛离江一叶舟的情景,他心中的思慕便更深几分,甚至在课堂上走神了好几回,险些被夫子责罚。   他涉世不深,但并非愚钝之人,自知要娶一个背景不明且年纪大过自己的女子,家中父母断然不会同意……   可情窦初开的少年止不住相思意,哪怕是远远见上她一面亦觉心满意足。于是趁着今日书院休课,就寻了个借口出门,打着伞避过对面酒楼伙计的耳目,转到客栈里来看她。   然而,他真的满足于匆匆一见么?   眼前拈着酒杯的玉手纤莹无瑕,较之雨中白薇更动人,他不敢久视,又无法忘却那一瞬间的凉软柔滑,以至于两杯酒入了喉,他还浑然不知味。   “味道如何?”她问。   “呃,很好。”   他心不在焉,她看在眼里,浅浅一笑,道:“昨日我试着用莲子粉调南井甜酒,甚是甘美,只是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等下你帮我想想。”   说罢,颜初静起身转入内间。李合洵一楞,待见她端着只圆肚宽口瓮及一对碗勺出来,才明白过来,欣喜不已。   因为行有行规,酒师研试新酒期间,为保秘方不外泄,一般不会示与人知,除非那人是自己信得过的徒弟或东家。所以颜初静此举,让他觉得自己备受信任,别说帮忙试这莲子加甜酒的味儿,即便是黄连加苦酒,他也照喝不误……   南井甜酒乃取香州珍珠米为原料,以白河甜麦制曲,采用纯净甘冽的南井水加以酿造而成,酒色如乳,甘香馥郁,醇厚绵软。每逢严冬时节,镇里百姓最爱煮热此酒,加蛋而食,滋养补身。而至炎夏,也有不少富裕人家加冰饮之。   而颜初静在酒中加入味带甘涩的莲子粉,减其甜,增养心安神之效。   乳白色的酒液盛在青底粉荷瓷碗里,分不明是酒衬了碗之清丽,还是碗添了酒之可爱。细如绿豆的米粒浸润在酒液里,愈显晶莹,令人纵无饥意亦不禁食指大动。   李合洵不爱甜食,素来不好南井甜酒,这时吃了一勺,只觉米中甜味比印象中的淡些,而酒味倍浓,且多了一分微苦。更未料及其余香带爽,半碗下肚,竟无甜腻之感,实在难得。   “嗯,苦中含清意,这莲子用得妙,若酒味再淡些更好……”正说着,一股夹着丁兰香、茶香及米香的甘甜酒气好似汹涌浪涛般自胃里反涌上喉,带来阵阵晕眩,李合洵顿觉双眼仿佛被蒙上了几层轻纱,目及之处,朦胧不清……   半晌,他眼前一黑,伏首在桌,晕了过去。   “李公子?”颜初静伸手轻轻地推了他肩膀一下。   李合洵毫无反应,似已醉如泥。   见状,她笑了笑,轻啜一口云泉茶,然后起身将他扶至凉榻躺下。   窗外,雨声滴答,间或有鸟雀轻鸣,仿若在尽情享受着空气里的清新凉爽。   碧竹制成的凉榻上,少年的醉颊,粉里透红,宛如秋季初熟的冬桃,让人看着心喜,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而事实上,她已经尝了好几口。   方才,她也曾想过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诱他吃禁果。   只是,他毕竟不是她那世界里,看着爱情电视剧或涩情电影长大的男孩,更不是萧潋之那种身经百战的花花公子。   肌肤相亲,对于他与她而言,意义截然不同。   她不想招惹麻烦,情债最难还,倘若他是真心,她就难洗罪孽。因此,在酒里下药,悄悄将他吞解入腹,不遗痕迹,断绝后患,方为上策。   即使打定了主意,但解其衣扣时,她的动作依然带了几分犹豫。   一件,一件。   轻软布料带着体温,褪了一半,露出少年白皙瘦削的身体。   胸膛上虽无结实肌肉,却也未突现肋骨之形。   凉风拂过,那两点淡褐渐渐变成两只青涩的小小果实,被一葱白似的指尖轻点两下后,又隐隐鼓胀了些许。   与之呼应的,是他下身的稚嫩。   她的手指,划过他腹间小涡,继续慢条斯理地往下而去,最后,隔着一层白棉布料,轻轻揉弄男儿能柔能刚的那处。不多时,指间的柔软仿佛被什么注入了坚强的力量,胀直成朝天的刚硬,散发出烫人的灼热,好象一只饿了肚子又不懂猎食的小兽一般,无声叫嚣着急欲进食的渴望。   她却在此时松了手,取来一方干净的棉巾,倒上一种烈酒,然后解开他的裤带,将湿润的酒巾覆在那处,细细擦拭。   顺便看清那处色如粉琥,铃口紧闭,十分可爱,令她直觉自己正在饰演摧花折草变态大叔的角色,哦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么想着,手上动作立即快了许多。   三两下,擦干抹净,她便将棉巾扔到一边,接着坐到他大腿上。   他是兴奋了,可她还没呢。颜初静哀叹一声,闭上眼,专心回忆起那种水□融的快感,直至腿间深处泌出湿意,才慢慢挨近他的直灼,一点一点,将他缓缓含入体内。   “唔!”这时,他忽然蹙起了眉头,逸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神色既似痛楚又似满足。   她吓了一跳,止住动作,等了半晌,才确定他仍在醉梦中,自己不过是虚惊了一场,不由得伸手捏了捏他胸前的褐点解恨。   再动时,便觉自己干涩了几分,她咬咬牙,忍着轻微的辣痛,沉下身子。   全然充实的瞬间,最敏感的那点儿被他意外触及,一股熟悉的酥麻随即自深处如烟花般绽开,沿着尾椎而上,弥漫周身。她轻喘了口气,一手按着凉榻,一手贴着他的小腹,不紧不缓地动了起来……   雨,不知何时已停。   小径旁,一根根竹枝清翠欲滴,宛如水中碧玉。   墙边几株白薇吸足了水分,有十数朵花蕾迎风笑开,舒展出片片洁白花瓣,露出其中嫩黄色的蕊,犹带晶莹。   屋里,少年半裸着上身,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褪落在身旁的衣衫,双目紧闭,呼吸紊乱,似乎正沉溺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梦境之中。   坐在他身上的女子衣裙整齐,只是面上红晕胜霞,细密的汗水顺着她上下摆动的姿势,沿着纤纤皙颈流入襟内,渐渐,锁骨边的缎纱呈现透明之色,衬出内里肌肤莹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啊……”   终于,随着她这一声低回婉转的暗哑,在那不为人见的地方,两人紧密相合之处,溢出了几丝如水似蜜的乳白。   她颤抖着身子,将少年喷薄出的初阳之气尽数吸纳入体。   这股阳气不同于大自然里的至阳之气,它更纯净,更磅礴,蕴着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冲入她的经脉……   醋意生   倏然,丹田深处漫出一片冰凉,将这股横冲而来的初阳之气团团裹住,旋转着,形成草根似的一小段。霎时间,漂浮于丹田中的点点阴阳真气宛如蜜蜂嗅到了甜美花香一般,纷纷飘向那段根状气体,一一融入其中。   颜初静闭着眼,沉浸在一种美妙无比的感觉中。   天地无限,她仿佛化身成春雨过后,破土吐绿中的一员,忽然感受到许多无法形容的气味,同时也听到了周围无数以往难以察觉或从未闻及的声音,那么的细微清晰,譬如花瓣舒展声,叶落青石声,鸟雀喁喁声,雨珠滴泥声,微风转向声,衣料摩擦声,脚步杳然声……   脚步?   一丝警觉爬上她的心头。   青云客栈南院中,花木扶疏,回廊幽深,三座客院或缀假山藤萝,或凿井蓄微池,或植白薇翠竹,一致清雅格调。   行至画雪院,小二止步叩门,站到一侧道:“二位公子,宓姑娘就住在里边。”   隔着一层雪白帽纱,男子清俊绝伦的容颜犹如雾中谷兰,令人望不清真姿,但记清香幽然。他等了会,听得院里微有动静,又见久久无人来开门,不禁蹙了蹙眉头,足下轻点,白影一闪,眨眼间已跃过墙头。   “赏你的,可别乱说话。”另一白衣男子掏出一小锭银子,塞给那目瞪口呆的小二,随即也施展轻功,跃入墙内。   走了几步,男子忽然停下,将解下的松花白纱帽随手一递,“阿良,你先在这等着。”   蔚良接过纱帽:“师傅,师娘她……”   男子抬手止住他的话。   他要寻的人,已临近眼前,只隔一扇菱门。   推开轻掩的门,淡淡酒香扑鼻而来,江致远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幅伊人独醉图。   那人斜依在碧竹凉榻上,一头郁郁青丝披散满肩,面如润玉,透着淡淡嫣红,水光潋滟的双眸里仿佛蕴着无尽春意……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印象里或想象中的模样。因为他还记得那天她得知自己要娶瑶月过门时的茫然失措,记得她质问他为何不守承诺时的撕心裂肺,记得她抱着他哀求时的悲伤欲绝,记得她被秦可久废掉武功时的愤恨入骨,记得她被家法鞭惩时的不屈不挠,记得她躺在简枝斋里时的沉默憔悴……   所以,当初他才会放任她离府而去,希望她能够慢慢平静下来,打算等她可以接受瑶月的存在之后,再接她回府。   所以,接到宁钰的家信后,他立即修书一封,让蔚良亲自带去给她。   所以,当他听到她无故失踪的消息后,再也顾不得宫中老太妃的病情,毅然离京北上。   所以,他不惜耗费精血,行功诱使小芝道出她的行踪。   所以,此刻,望着如此妩媚安逸的她,他一时失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颜初静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拈着青花缠枝小酒杯,一边打量来人,一边慢悠悠地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有一点,萧潋之可能不大诚实。   去年她在江边散步的那次,他是怎么说来着?   好象是说他小时候第一次和那个颜初静见面的时候,那小丫头说他比江致远长得好看,是吧?可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子不论是身材还是五官,却皆不逊于他的。而气质,一个潇洒风流,一个清高孤傲,正所谓各有千秋,可不能相提并论。   “自然是来接你回家。”江致远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目光留连于她眉眼之间,伸手欲抚。   颜初静微一后仰,避开他的手,似笑非笑:“江公子,除了驯养有度的那些,你可曾见过飞上云天的鸟儿还会自动飞回囚笼?”   江致远面色一沉:“你叫我什么?!”   “江公子。”她语调平淡。   右手缓缓握紧,又缓缓松开,他挨着她坐下,温凉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肩。这般的近,不仅可以闻到她肌肤上的淡淡香气,幽凉的,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清甜……还可以清楚看到那白皙柔腻得如同无瑕瓷光般的肌色……   一年多未见,她怎变得如此动人了?   “小静还在生气么,可是今非昔比,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之前阿良回来说你在山上失了踪,我真担心你被,被畜生害了……随我回去吧……”   “你以为你能护得了我?”她转腕拂开他的贴近,他随即握住那纤纤玉手,连同指间的酒杯,紧紧地,不让她挣脱。   “当然。”他一脸自信。   “呵,你知道暗算我的人用什么武器么?”   他一怔:“暗算?是谁?!”   “一个挥刀劈斩,一个拉弓放箭,铁做的箭头,你说,他们会是什么人?”她笑得云淡风轻,所说的却如石破天惊。   虽然南陵朝廷控制兵器甚严,但民间依然有许多人私藏着各式各样的攻击性武器,而像一般护院、镖师、猎户等使用的刀剑或木弓骨箭,则不受府衙限制。   至于铁箭,那是军中独有之器,当然不排除有人假公济私,暗地买卖。只是一旦被查出,人赃并获,九族株连,可不是闹着玩的,故而鲜少有人敢冒此大险发大财。   江致远面色大变,手中力道不由更紧了几分:“有没伤着你?!”   “死里逃生,我命大。”她晃了晃被他死握着的手,“可你也别这么用力,我疼着呢。”   他闻言一缓,松了松手,思忖半晌,肃声道:“你知道那些人的来历?”   “原本,我是不知的。”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可看了你的信之后,我大概也能猜着个十之八九吧。”   “信?你猜着谁了?”江致远眼神微凝,顺着她的手,喝了杯里最后一小口,但觉酒味甘凉,甚合己意,于是起身走到桌边,准备再斟一杯。   梨木卷草纹方桌上,林林种种,摆着八九样饮器。   一只蓝花小瓷坛,一只松石绿莲蕊茶壶,两只松石绿莲叶茶杯,一只绘有仙鹤长寿图的陶泥褐釉小酒坛,一只青花缠枝小酒杯,一只圆肚宽口陶釉瓮以及一对青底粉荷瓷碗勺。   杯中有茶。   碗里亦还余数勺甜酒。   江致远先前只顾着看她,才未留意到这些,这时一看,立即觉察出不对劲,再联想到她那眉角含春的媚态,心头猛然一窒,转身冷声问道:“你方才与谁在此喝酒?”   只准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颜初静只觉好笑,暗生讽意,面上神色却是不变:“我与谁喝酒,与你何干?”   情敌见   江致远万料不及这等恬不知羞的话竟会出自她口,一时气极反笑:“这才多久,你就忘了自个身份了?”   他不提身份倒还罢了,这一说反而提醒了她。   “你等一会。”颜初静将那搁着笔墨纸砚的榻几移至身边,稍顷,研好些许墨汁,在一张两尺来长的白麻纸上挥毫落笔,写下数行字,不待墨干,便递与他。   江致远接过一看,刹时气得手都颤了,唰地一声,将纸揉作一团,狠狠掷于地,惊怒不定地瞪着她,沉声喝斥:“你闹够了没?!”   “这样不好么?俗语说,家和万事兴。你想想,你爹娶了那么多妻妾,府中何曾有过真正的安宁?且不提老夫人与几位姨娘的手段,就你兄弟几人便少不了争权夺利,更不用说他们各房里的争风吃醋,乌烟瘴气……”颜初静淡淡一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原以为你够聪明,没想到你却太聪明了,与那秦家之女堪称绝配……我没兴趣回去看你们恩爱,你也不必借别的事作由头来劝我,言至于此,你走吧。”   柔和的夕光洒入菱窗。   她背窗而坐,微仰下颌,望着他,眸光清幽,不带一丝怨恨,更无半分眷恋。   那么平静淡漠。   江致远忽然心生寒意,直觉此刻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陌路之人。而这般一针见血的她,他又何尝见过?相识二十年,他自问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非己莫属。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为何变得如此冷漠决绝,全然不似从前……   是他伤她太深了么?   心中的怒火仿佛被冰凌渐渐覆灭,“你素来不屑媚妍之争,瑶月又生性宽和,断不会如他房那般……何况宁钰已是修道之人,红尘富贵焉能入其目?”   说着,他眼神微微一柔,“他日我若再得娇儿,定然一视同仁,不会让你受着委屈。”   颜初静听得鸡皮疙瘩直冒,只觉此人已被这封建社会荼毒得无药可救,脑子里装的尽是左拥右抱的齐人之梦,压根儿就把她的拒绝当真!   “人生在世,固有所愿,可惜事过境迁,心意已全非,恩义既断,何必再续。”她弯唇而笑,嘲意隐约,不再拐弯抹角,“江公子,你有胆子违背誓言,难道就没勇气接受这一纸休离么?天下女子莫或不求一心一意的夫君。你做不到,就该洒然放手,这么死缠硬磨的,实在有辱君子之名,更非大丈夫所为。”   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很简单的意思——   你变了心,我就不要你了。   这些话,是她替以前的那个颜初静说的。   那个女子活得太天真,死得太凄凉。   同为女儿身,她怒其不争,却未哀其不幸。因为喜新厌旧乃人之天性,她早已认清事实,朝秦暮楚不是罪,天涯何处无芳草?   与其怨恨郎心变卦,空流泪水挽旧情,不如早日相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俊贵之主,及时行乐,方不负青春年华。终有一夕,或可悟己亦已恋新忘旧。前尘化烟,人生如梦,不论是铭心之爱,还是刻骨之恨,皆湮灭于亘古长流的岁月之河中。   啪啪啪。   清亮的拍掌声乍起,又忽止。   一抹修长英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花厅里。   江致远骇然转身,但见来人玉冠束发,流云袍,碧瑙带,剑眉若峰,一双桃花眸风流勾魂,笑意盈盈。   这男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看,笑出声来:“小静这一手小楷典雅不失灵动,小巧中且见大气,写得当真不错。唔,背信弃义?停妻再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哈哈哈,这休夫之书别出新裁,发前人未敢之言,小静啊小静,你真乃当世奇葩也!”   “萧潋之,你这是存心出来作乱么?”突破炼气初期后,颜初静的听觉愈加灵敏,早就晓得门外有人,只是不知来者是敌或友,故而一直不动声色。这时见他不请自入,笑得旁若无人似的,不禁略感不快。   萧潋之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落座于榻,握住她的柔荑,含情脉脉:“我这不是担心你被某人死缠硬磨,欺负了去么?”   圣医颜叠吉昔年名列江湖十大高手之一,江致远自小聪慧,筋骨清奇,得其衣钵真传,不仅医术精绝,且武艺过人,故而一向自负了得。方才乍见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自己竟未察觉,已是惊愕,待到颜初静唤出其名,他猛然想起此人来历之后,方熄的怒火禁不住再次熊熊燃起,一见其出手轻薄她,当即化掌为刃,狠狠劈去。   萧潋之侧身避过,同时挥出一记凌厉掌风,反击过去。   “住手!”颜初静冷了脸,毫不客气地甩开萧潋之的手,“要打架?出去再打!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萧潋之惟恐天下不乱,挨近她的身子,贴着那白皙小巧的耳朵,低声轻喃:“我若伤了他,你可不许生气。”   练武之人,听力本就胜于常人,他此举,明面上是压低声音,不欲让人知晓,实则是显出与她的亲密,示威于某人,撩拨其嫉火。   眼见萧潋之当着自己的面,三番两次地亲近她,而她却毫不避忌,安然受之。由此可想而知,他们二人早已私通旧情,勾搭多时!可笑自己被蒙于鼓里,稀里糊涂,以为有愧于她,还一心想劝她回家……   奸夫淫妇!   江致远本就被颜初静的冷言冷语弄得方寸已乱,再经萧潋之这一番□裸的挑衅,终于失了冷静,自腰间抽出软剑问雪。   问雪如名,清冷无尘,甫一离鞘,便流转出犹若千年雪峰上耀目欲盲的寒光。   一剑在手,他神色冷峻如山,与先前怒形于表之状,判若两人,然言语仍锋芒逼人:“久闻青洛剑法名冠郅高,萧潋之,你可有胆与我比试一番?”   萧潋之微敛笑意,凝望着他手中的问雪,半晌,道:“你若想胜我,最好换把剑来。”   江致远冷哼一声,不加理会。   颜初静虽不解萧潋之所言,但也未出声问他,只是推开他:“比不比?”   伸手搂住她的细腰,萧潋之再接再厉地狂吃豆腐,丝毫不将某人的冰箭牌目光当一回事,吊儿郎当地说道:“盛情难却啊,比就比吧。”   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   萧潋之也不介意,笑了笑,松手下榻。   脚尖刚沾地。   隔着一帘竹叶薄纱子,寝房那边隐约响起一声含糊不清的“哎哟”,好象醉酒之人醒来时忽觉头疼,忍不住呼痛一般……   谁无情   雨过天青色的纱帐上,绣薇如雪,极之清雅。李合洵盯着帐顶,楞了半晌,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榆木雕花鸟纹牙床上,四周摆设看着有几分眼熟,这才忽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不由一惊,连忙坐起身来。   这一动,他便觉脑瓜子沉沉的,隐隐涨疼,既象被锤子重重敲打过,又象被灌了十斤八斤酒水似的,实在难受得紧,禁不住呼痛一声,抬手抚住额头。   轻纱薄,帘动仿无声。   女子清婉的嗓音宛若风拂春柳,涧溪缓流:“李公子,可要喝些醒酒汤?”   李合洵抬起头,只见颜初静端着只青釉如意碗,莲步轻移,由远至近。在她身后,两个俊美绝俗的男子,一个手执长剑,站在屏风旁,冷冷地盯着他;一个依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同的眼神,相似的狠意,犹如深山野林中捕食的猛兽,令人望之生畏。   “不、不要了。”他结巴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后悔辜负了她的好意。   颜初静见状,便知他被那两个心怀不轨的家伙给吓着了,于是将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回头道:“你们不是要比试么,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方才与你喝酒的便是他?”江致远冷笑一声,“光天白日卧于床,你可知羞耻二字是如何写的么?!”   她神色自若:“别人白日卧床哪里碍着你了?再说了,这院子是我租下的,这床,我爱让谁卧就让谁卧,别人可管不着,尤其是你。”反正左右看他不顺眼,拿话刺刺他,效果显著,又不费神,何乐而不为?   江致远被她气得几欲吐血,上前几步,一手抓住她,厉声喝道:“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更不要说你的床!你若再这般仗宠放肆,休怪我不念旧情!”   仗宠?   仗谁的宠?   旧情?当初他但凡念了半分旧情,又怎会任由家人鞭罚他那身心惧伤的妻子?怎会任由妻子伤痕累累地躺在僻院里,从不探望慰问?怎会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进门?若非他绝情如斯,他的妻子又何至于万念俱灰,服毒自尽……   颜初静忽想大笑,笑他厚颜无耻,睁着眼睛说瞎话……笑他妻子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啪!   随着这一声清脆响亮,他清俊白皙的脸上多了五条红印。   她身影如魅,飘至丈远外,浅笑嫣然,一字一句,道尽无情:“江公子,恩断义绝这四个字,你不会不晓得如何写罢?从今往后,我是我,你是你,再无瓜葛。你若想享受齐人之福,大可另聘娇妾,就不必来缠我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面上火辣一片,心中却如被雪覆,一寸寸冰冷下去,   接着,颜初静自腰带内缝里取出两张薄薄的纸笺,搁在旁边的榆木长案上,对那一头雾水的李合洵说道:“李公子,先前我不知你酒量浅,还麻烦你帮忙试酒,对不住了。如今我要离开此地,请你回去转告杨东家,这两种酒方就当是我的赔礼,告辞了。”   李合洵一听说她要走,便慌了,跳下床问道:“你要上哪去?!”   “天苍地茫,四海为家。”   好在银票与重要的药物,她都随身带着,下午搬进这院子之后,尚未将收拾好的包袱重新打开整理,这下要离开,正好省事,只是可惜了那几两租金。   眼看着她提起长案上的包袱,便欲走人,江致远终于从那一掌震惊中清醒过来,暗哑了声音:“小静!”   她不回头,淡然留下最后一句——   “你应该好好想一想,那些铁箭从何而来。当然,我口说无凭,你也可以一笑置之……后会无期吧……”   就这一句,却如千斤冰锥,倏忽而至,将他重重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铺天盖地的失落将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李合洵呆呆地站着,半晌,撒腿跑出去。   然而,花厅里,院子中,游廊间,哪里还有那窈窕身影?   一路急奔。   混着泥土的雨水溅污了洁白衣袜。   客栈外,街道上,人来人往,只是无一人似她半分。   他颓然无力地跌坐在地,想起她说的天苍地茫,顿觉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有风呼啦啦地往里吹,吹得生疼,疼得揪心。   “宓姑娘……”   积在屋檐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犹如永不成串的帘珠,轻诉着不甘不愿,只是地上青石无情,焉知其意。   离江镇外的官道上,五匹骏马驮着六个灰衣人,风驰电掣地往南而去。   马蹄嗒嗒,溅起朵朵雨花,踏破一地泥泞。   扑面而来的夕风,带着潮湿的凉意,颜初静伸手紧了紧面上灰蓝色的纱巾,默默望着路边的葱茏草木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   天色渐渐暗下,风变冷了,便觉得背后的胸膛温暖宽厚。   绕山转道。   半个时辰后,远远可见点点灯火,三十几间土墙茅顶屋子组成的一个小小村庄。   听得马蹄已近村口,村里便有人走了出来。   灰衣人纷纷勒缰下马,其中一人上前与村民交谈,掏出一小锭银子租用两间屋子,并换取了不少喂马的草料。   不一会,屋子被腾空出来。   油灯昏黄。   四墙灰乎乎的,有些角落里甚至长些野草青苔什么的。   土垒成的灶台中劈啪着簇簇火星,厚厚的木锅盖子缝隙间,白烟袅袅,飘着丝丝微微刺鼻的姜汤味儿。   几个灰衣人,有的打开包着肉干的油纸,有的舀沸水烫碗,有的盛出浓浓姜汤,然后端了两碗送到隔壁,才回来喝汤吃肉。   另一间屋子却要干净似样些,起码有一张再简陋不过,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床,还有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及两张长凳。颜初静与萧潋之对面而坐,慢条斯理地啜着滚烫的姜汤。   “从这里到南海,要走多少天的路?”离开画雪院的时候,他跟上来,对她说忘机大师如今在南海云思岛。   既然江致远已寻上门来,为了安全起见,她惟有离开小镇。所以,不管萧潋之所言真或假,她也姑且听之,乔装随他而行。   萧潋之笑道:“快马加鞭,中途无事耽搁的话,三月内应可抵达。”   这么远?她默然。   “这是妙舌香草熏制的鹿脯,甘润酥嫩,你尝尝合不合口?”他拈起油纸包里一块暗红色的肉干,凑到她唇边。   残月夜   颜初静摇摇头,表示没胃口,垂下眸,默默喝汤,心中暗想自己刚刚突破炼气初期,正需要花些时日巩固修为,再好好研究一下中期的心法,这下子一赶路,可就没多少时间修炼了。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虚耗光阴岂不可惜,有何法子可以两者兼顾呢?   想了半天,也未理出个头绪,她搁下碗,一抬眼,只见萧潋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易容后的平凡五官掩不住那眸中光彩。   “看什么?”她可不认为目前易妆成顽疾缠身的少年的自己还有姿色可言。   “小静难道没有话要问我么?”   她想了想,道:“你有铁清的消息么?”   那日在胭脂崖上,若非铁清及时出手挡住其中一个杀手,或许她早已被刀砍死了。凶手不止一人,隐匿在暗处的还擅弓箭,定是要杀人灭口的。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他能否力敌,还是已遭毒手?   萧潋之不答反问:“未能护你周全,要他何用?”   颜初静惊疑片刻,道:“这么说,他还活着?你见过他了?”   “当然。”他莞尔浅笑。   她心中一喜:“他现在何处?”   “他有失职责,如今在宗里受罚。”萧潋之凝视着她,唇角微扬,“你想见他?”   她点点头。   萧潋之亦未追根究地,只是笑道:“这也不难,陪你见过忘机大师之后,我也要回青霞山了,届时你可随我一道回去见他。”   “唔,到时再说吧。”她暗忖半晌,终究没有直接问他。其实她要见铁清,无非是想知道小桃尸首的下落以及那些凶手的身手来历。   虽然她已隐隐猜出真凶的身份,但无凭无据,她也不愿错杀无辜。   没有实力,就难以自保,难以使真相水落石出,更无法在给小桃报仇后安然离开。因此,目前最重要的还是修炼,增强自身实力,至于见忘机大师一事反成其次。   只不过,机不可失,既然萧潋之守诺而返,说可安排她与忘机大师见面,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虽说八月炎,但雨后生凉,他们又是傍晚赶路,一路逆风而驰,难免沾上一袭潮寒。   他们几个行走江湖多时,倒无所谓,可颜初静毕竟是女子,又一身细皮嫩肉的娇柔之态,万一在这节骨眼染上风寒,那就麻烦了,所以萧潋之先前让人煮了些姜汤来。   这大半碗姜汤下肚,既解渴又驱寒,她便觉全身热呼呼的,沁出了一层薄汗,黏得难受,于是问附近可有水源。萧潋之听她说要洗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走出门去,不一会,回来对她说道,水已备好。   长宽不及一丈的小小土房里,靠门的墙角搭有个放衣物的木架,略显坑洼的地面上摆着两桶清水,一个木勺,一盒皂条子,边上还有个干木盆。   脱衣。   舀水淋湿全身。   黑灰灰的皂条子,形简色陋,洗起来也没她平日里常用的那种皂膏清滑,可余香朴素,纯净之气,令人欣然。   清水哗哗,沿肩而下,冲走污垢,留下清净。   她闭上双眸,享受这身心放松的片刻。   夜空湛蓝,点点星辉若隐若现,斜悬天边的一弯残月犹如笼于浮云之中,朦朦胧胧,不似往日那般皎皎无瑕,清冷如水。   浴房外,萧潋之抱胸而立,默默听着里面的动静,淡淡笑意一直留连在唇边。不经意地,想起里面那个女子说的“天下女子莫或不求一心一意的夫君。你做不到,就该洒然放手,这么死缠硬磨的,实在有辱君子之名,更非大丈夫所为。”   说得多么洒脱!   尝遍百花的萧潋之不是没有见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贞烈女子,然而,在颜初静身上,他不仅看到了果断决绝,还隐隐感受到一种游戏人间的冷漠不羁……是那么熟悉的感觉,仿佛揽镜自照,看见另一个绝然放纵的自己……   他曾经怀疑过这种直觉,所以有些期待得到证实,并生出一丝征服的欲望,尽管他早已得到过她的身子。   鱼水之欢固然令人销魂,可是,他想看到她的笑,真心真意的笑。   她欠他的,总有一日,他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沐浴后,身轻气爽,颜初静换上一袭白棉睡袍,回到屋里。   屋中无人,正合她意。   木床上的草席破破烂烂,看不出年份几何。她犹豫了一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又宽又长的粗麻薄毯,铺到草席上。   这毯子是她之前上牛角山炼制五香浆时,垫地过夜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她已踏上修炼之道,想着将来免不了会有风餐露宿的日子,便留下了那些野外生活必备品,眼下正好又派上用场。   把木枕放到一边,再将两件袍子叠成枕状,撒了些驱蚊药粉在木床四周,然后,她熄了油灯,施施然地躺上床。   被花叶薰过的衣枕散发着淡淡清香。   她合上眼,渐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面上微痒,似有蝴蝶扑翅于颊。她睡得并不沉,始终带着分警惕,经此一觉,随即转醒。   蒙蒙月色照入窗来,映得男子浓睫如蝶翼,微展着一片黯然销魂的阴影,其间幽幽深瞳,勾魂摄魄……   “扰人清梦,该当何罪?”她乍醒的嗓音里含着柔软的慵懒,诱人不自知。   萧潋之轻笑如酒,醇香暗溢,微一俯首,贴上她的唇,低声喃道:“我以身谢罪便是。”   闻弦知意,颜初静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想起下午吸收初阳之气时,那种魂飞九霄,飘飘欲仙的无以伦比的快感……   虽然只一瞬间,却是深刻入骨,如何也忘不了。   以前吸纳阳光中的至阳之气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舒坦,如冬日浸温泉。   两相对比,便是云泥之别。   蜜意经的修炼方式本是以男女欢合之径,吸收至阳之气为最佳。她明知如此,之前一直未行此道,不过是因为身边没有看得上眼的男子,若非突破境界之需,她也不会碰李合洵。眼下萧潋之自荐枕席,可说是解了她途中无暇修炼之愁。   思及至此,她微微一笑,随即被觉察出她不专一的萧潋之轻轻咬住舌尖。   与此同时,一阵难以自抑的酥麻在她□上绽开,绚烂流转,蔓延至小腹之下……   他的手指,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魔力,不断在她敏感之处创造奇迹,一次又一次地点燃了她的热情……   床塌了   盛夏的夜,喜怒无常,前一刻明明是云淡风轻,下一刻却已风起云涌。   大雨瓢泼而下。   豆大的雨点打在泥地里,噼里啪啦的响;不知从哪传来的蛙叫声,此起彼伏;草丛里的蛐蛐唧唧吱地叫得更加清脆欢快;几匹骏马在临时搭就的草棚里低声嘶嘶;屋顶漏水的人家一边咒骂这鬼天气,一边下床去提桶端盆……   这些声音,零碎,繁杂,无意识地组奏成一首野趣自在的乡村雨夜交响曲,让嗜睡的孩童愈加酣沉,令困倦的汉子睡得更香,也使得浅眠的老人无法入梦,而沉醉于鱼水之欢中的男女却借着窗外风雨声之隔,不再压抑彼此的喘息呻吟。   乌云掩月,屋子里昏暗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她能看见他。   看见那郁郁长发犹如玄色瀑布般倾泻而下,带着沐浴后的清凉湿润,流淌在她的颊边,枕侧,肩上,化作万千撩人心动的靡迤情丝。   还看见那水光潋滟的桃花眸,里面漾着深不见底的温柔,宛如香味芬芳甘甜的毒药,她细细品尝,寻不着瑕疵破绽,神思恍惚间被他一举填满了柔软深处……   不需要只字半语,仅凭着她每一细微反应,萧潋之便能恰如其分地乍缓乍急,或深或浅,一如纵横无敌的百胜将军,不论是欲擒故纵,还是冲锋陷阵,皆算无遗策,令她娇喘连连,蜜津涓然,潺潺若幽泉。   □如潮,一浪浪,汹涌连绵,她沉浸在潮水中,抱着他汗湿的背,享受没顶瞬间,窒息般的快感,圆润指甲无意识地掐进那结实肌理。   感受到背后尖锐的疼痛,他再次挺身直入,猛烈深沉,几欲抵破宫口。   “唔……”   听着她意乱情迷的动人低吟,知她已是欲罢不能,于是,他咬牙死守精关,忍住被她频频紧吮诱发出的倾泄之欲,伸舌□那敏感的玲珑玉耳,声音低哑暗沉:“小静,叫我,叫我潋之。”   颜初静身子一僵,仿佛忽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不知为何,她不愿这样唤他。   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在激情时分交流感情的习惯,又或许是因为只想做不想爱的原则,更甚者,她觉得他像是个不定时的无名炸弹,可以保护她,也可以伤害她。她看不透他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所以只能允许身体之间的结合,而无法接受心灵上的亲密。   他定在她身子里不动,等她回应。   她沉默着。   胸膛起伏着性感的线条,他紊乱的心跳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清晰,汗水一滴一滴落下,与她相贴的小腹火烧似的灼热。   半晌,她侧过螓首,吻上他的喉结,模糊了答案。   萧潋之仰了仰颈,喉结滚动着无言的涩,一时说不出话来,闭上眼,一手按住她的臀,骤然抽身而出,随即复入,疾撞急刺,力道凶猛。   晓得他生了气,但她并不退却,亦无顺从之意,只是将腿缠上他的腰。   经她这么一动,萧潋之的呼吸愈发粗重,不禁低下头,泄恨似地咬住她的唇。含着薄荷清香的温热气息尽数扑在她面上。她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一般。   雨水哗啦啦地落成帘,时而泼进窗来,染湿窗边的桌。半丈外,残旧的木床来回摇晃,随着他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不断地抖出叽嘎叽嘎支离声。   终于,在那最是销魂的前一刻。   嘎吱——   支撑板架的四根床脚接二连三地暴发出折裂声,整张木床轰然而塌。颜初静避之不及,被他猛地紧紧压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忍了好一会,终究忍俊不住,哈哈畅笑:“萧潋之,你也太猛了吧……”   还有什么比在□来临之际遭遇塌床兼笑场更令人无语?萧潋之哭笑不得,整个人散了功似地有气无力,就那么压着她,打算赖着不起了。颜初静笑完后,发现他已然半软,于是使了个巧劲,翻身反压上他,细细舔吻他的胸膛。   不一会,萧潋之情生意动,又再峭然,而后被她徐纳数回,便觉心痒难耐,不禁掌托那两瓣俏臀,借力予她。   “小静,快些,唔,再快些……”他凝望着她那媚色隐生的幽眸,暗哑了嗓子,无意掩饰身心的急切。   屋外雷声轰隆,电光如剑,划破漆黑夜幕,片刻雪亮掠过窗,映出一双饱含□的桃花眸,那微微后仰的颈项,修长优雅,一如堕落池中的天鹅。   及至颠峰的瞬间,仿佛听到莲开之音,杳渺于虚空中。   似真又幻。   颜初静顾不得深思,只缓缓伏于萧潋之身上,默默运功吸纳他喷涌出来的那股澎湃激荡的至阳之气。   至阳之气在经脉中流转一周后,无需炼化,便轻而易举地与她自身的至阴之气融合为一体,变成阴阳真气,一丝一丝飘入丹田,然后绕着那段漂浮在中央的草根似的气体转了三圈,最后纷纷钻入气体中。稍顷,那气体微不可见地长了一点儿。   经此一试,终于确定来自人体的至阳之气果然比自然界的至阳之气要易于吸收融合得多,她弯唇而笑,心中既喜又忧。   喜的是,与他欢好一回,等同于修炼数个时辰。   忧的是,如此便捷快速的修炼之径,实在令人难以弃而不用,但长久以往,若成惯性,岂非难离男子之身?若到了那般地步,是否会迷失心性,从而影响天人之道的感应?   她思忖着其中得失,唇边笑意渐渐淡去。   “小静,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唔?”   颜初静回过神来,一时不明他意,有些心虚地撑起身子,准备拾衣穿上。   萧潋之却伸手搂住那纤纤细腰,不让她离开。她一楞,这才留意到他眉眼含笑,氤氲着无尽满足。   “为何不唤我名?”他忽转话题,笑意不变,“不愿?还是不敢?”   她眨眨眼,反问:“这有意义么?”   他拉过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如何没有?难道你还不明我的心意?二十年了,你在这里面住了二十年……江致远负了你,而我永远不会。”   言未尽   他拉过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如何没有?难道你还不明我心意?二十年了,你在这里面住了二十年……江致远负了你,而我永远不会。”   掌心下的肌肤热得烫人,湿湿的,尽是汗水。她忽然有种错觉,他的心跳就像一把锤子,咚咚咚地敲打着自己。“沧海都能变桑田,世间哪有什么会永远不变。”   “千万年太长,我也只能许你五十年。”说这话时,萧潋之一脸痞痞邪笑,好没正经的样子,令人辨不清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颜初静笑了笑,压根儿不信这些甜言蜜语,逗他说:“再过几十年,你就变成糟老头子了,我可不要和糟老头子混在一起。”   其实她这一番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修真之人的寿命最短亦过百,譬如修金丹大道者,一旦结丹便可拥有五六百年的光阴,而入元婴境界的更可活数千年之久,至于那些几近破虚或未飞升的奇人,即使渡劫失败,兵解修散仙,只要能熬过九劫,也还能修成真仙。只要元神不灭,他们的生命几可与天地共存……   而她修炼的蜜意心经乃是真正的长生不老之道,按着目前的修炼速度,若无意外,十数年后,她便脱胎换骨,达到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辟谷阶段。届时如果能寻齐各种药材,炼出经中所载的灵丹,或许不用百年,她就可以借药力之助,进入大纲所言的凝髓期,从此凌云驾雾,遨游天下,何等自在。   习武之人,自是身强体健,比普通人要长寿一些。然而,即使萧潋之天纵奇才,将来能够从后天高手进阶为先天高手,顶多也不过活个一两百年,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的双修之侣。   萧潋之哪知这些,听她这么一说,楞了半晌,才又笑道:“你怕老?那敢情好办,我青洛宗有一心法,最是驻容延寿的。”   言下之意,表明他没那么容易变老,也看她有没兴趣学。   换作半年以前,颜初静这个美色主义者肯定会动心,可如今她已得蜜意经,哪里还看得上俗世间的内功心法?“红颜易老,谁不怕呢?不过我自有美颜之法,可驻青春。”   反正颜叠吉医术精绝,名闻四海,素有圣医之誉,说他遗留下一些美容驻颜的灵丹妙方,估计天底下没几个人会怀疑。如此,也算为日后的变与不变做个铺垫,免得几十年后,她还乌发玉肌如少女,被人当作妖怪。   萧潋之眸中笑意更浓,很是无赖地说道:“所以你与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五十年之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刚好。”   颜初静没好气地捏他胸肌:“你几岁了?没娶妻生子么?怎么还学人胡乱起誓?”   萧潋之礼尚往来,闲着的右手自她腰间一路摸上那圆润饱满处,轻轻揉弄:“在下二十有七,家中有妾无妻,膝下无儿,正等着娶你过门,好添几个胖小子。”   话音刚落,夜空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道亮晃晃的电光闪过。   风疾,雨水大片大片地泼进窗来。   满室潮凉。   颜初静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他:“你脑子坏掉了。”   此乃肯定句,非疑问句。   萧潋之敛了笑:“小静,脑子坏掉的不是我。”   见他说得极认真,不像是开玩笑,颜初静若有所思,浅笑着问:“什么意思?”   “去年在知乐客栈的那夜,你救了我。那时,或许你并未想起我是谁。”萧潋之牢牢捉住她的视线,嗓音渐沉,“但后来呢?离江岸边,我说的那些,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无?你若无其事的,究竟是想蒙骗于我还是想自欺欺人?”   颜初静暗自苦笑,心道,她又不是原先那个为情自杀的傻女人,哪里晓得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陈年旧情!   再者,即便他所言俱是实话,可就凭着小时侯那一段两小无猜的日子,难道他就会对那人心心念念了二十年?世上有那么痴情执着的男人么?远观近察,上瞧下瞄,她怎么也看不出他有这种用情专一的潜力呀……   只好继续敷衍:“我是真的想不起来。”   这句真话,端看各人理解。   萧潋之也没露出多少失望神色,一边用指轻轻描摹着她胸前的粉樱,一边吻她唇角:“为何想不起来?”   “……”   “我记得清楚,你却忘得一干二净,怎会如此,你不觉得奇怪么?”   不论是谁遗失记忆,还是他无中生有,其实与她并无多大关系,毕竟她不过是顶替了那个女子的身份,其他感情责任什么的,她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承担,所以沉默,不想多说,更提防着被他误导了去。   不曾想,萧潋之却未继续话题,只是加深了吻意。   窗外雨声哗然不止,持续了整整一夜。   次日晨起,几人吃过早点,便离开了小村庄。   晴空一碧如洗。   一路上只见草木青翠,无数野花迎风怒放,花瓣上的雨珠犹莹亮似晶,远处田野间已有人在农作,放牛的娃子不时停下脚步,摘些鲜红色的覆盆子解谗……   行出数里后,萧潋之在一个十字岔口前调转马头,往历溯镇方向驰去。   路渐宽,道上行人车马渐密。   到了正午时分,烈阳高照,晒得人面泛红。眼见前方树下有一草棚,棚边长杆高高挑着块茶字布幡,萧潋之便缓了速。身后四个灰衣男子见他下马,随即不约而同地勒了缰,极为默契。   占地两丈许的茶棚,里面摆着六七张四方木桌,几个行商正坐在长条凳上说笑,就着茶水吃菉豆糕。   茶棚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不仅卖茶水,还蒸有几笼馒头豆糕干饼,可供行人作干粮充饥。在旁帮忙洗碗擦凳的小女孩是他的孙女,面上长着粉斑,显得有些难看,但手脚灵活得很。   颜初静与萧潋之共坐一桌,其余四个灰衣男子另围一桌坐下。老板端上早已晾凉的茶汤,问他们可要来点吃的。   “不用了。”萧潋之摆摆手,随后取出一根两寸来长的细玉枝放入碗里试毒,直至确定茶中无问题,才放心啜饮。   颜初静喝了两口,轻声道:“你去历溯做什么?”   去南海,本应朝南而行,他却改道向西。   灰衣男子奉上三个油纸包,萧潋之打开其中一个,道:“求佛的人讲究诚心,所谓心诚则灵,多走一些路也是好的。”   他说得含糊不清,显然是顾忌旁人,颜初静便不再问,洗净手,拈起油纸包里的肉干,细嚼慢咽。   “有毒!”刚吃了两块,萧潋之神色忽变,诧声喝道,立即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两颗龙眼大小的白色药丸,分了一颗给她。   颜初静心头咯哒一下,接过药丸。   萧潋之吞下解毒丸,再一运功,仍觉内力不能随意运转,不禁沉了眸色。   这时,旁边那两桌行商默默起身,分别立于茶棚四角。装束不变,而气质已迥然,淡淡杀气如烟似雾般弥漫开来。   老板眼见势头不对劲,急忙拉住孙女的手躲到棚子后面。   茶棚里寂静一片。   茶棚外,宽敞的官道上,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空荡,前一刻还在道上来往的人影车踪皆已消失不见。   未几,不知打哪传来隐隐约约的嗒嗒马蹄声。   颜初静凝眸望向道路对面。   郁郁葱葱的树木犹如连天翠幔,半笼群山,麓间芳草萋萋,落英缤纷,一条浅窄小道蜿蜒如褐蛇,游至幔外。   渐渐,一匹白马踏出林子,马上之人白衣胜雪,松花帽上的白纱在艳阳下难以尽掩其容,隐隐透出清俊脱俗的形廓。   终别去   白衣人渐行渐近。   那四个灰衣男子拔剑立于萧潋之身边,尽管内力暂失,但皆不动声色。   萧潋之倏然挑眉而笑,一扫眉宇间的凝重:“兵贵神速,江太医果然好手段,区区一个太医丞之职实在是委屈了你。”   说着,他淡淡地瞥了颜初静一眼。   颜初静亦已认出来人,不禁有些诧异。   自昨至今,一路以来,他们易过两种装容,行程速度可用快马加鞭来形容,而且之前她也亲眼目睹有三男一女奉命乔装她与萧潋之几人,鱼目混珠,往东而去。原先她觉得萧潋之如此安排,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未料江致远不仅洞察秋毫,还能先声夺人,真令人刮目相看。只是这般大费周章,不知他借用了多少官府之力?   及至官道这边,缰一勒,马顿蹄,江致远轻身跃下,神姿飘洒若流云飞雪,转瞬间便到了她身边。   颜初静坐着不动。   江致远握住她的手,声音清冷:“萧潋之,今日我不杀你,但往后你若再纠缠她,就别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她一怔,一时不明他说的故人是谁。   萧潋之笑吟吟地说道:“小静不是写了休书给你了么,你还来纠缠什么?”   隔着一层白纱,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受到那冰冷如剑气的目光,颜初静暗自冷笑,这两个男人勾心斗角,相互倾轧,难道纯粹只是为了争个女人?笑话!   “我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过问。”江致远反唇相讥,手一用力,便要拉她走人。   颜初静运起真气,定住身子。   “江公子,你我已是恩断义绝,放手吧。”   他手一紧,仿佛要捏碎了她似的:“说得轻巧,可你别忘了,你不只是我的妻,还是宁钰的母亲!”   她似笑非笑:“那又如何?”   “你不想见宁钰?”他凤眸微眯,冷冷一笑,“还是说,你根本不介意让宁钰知道他有一个不守妇道的母亲?”   “当年宁钰被人抱走的时候,你何尝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若光阴逆流,我宁愿他从未来过这个世间。”   想用母子亲情要挟么,可惜胁错了人,在乎他父子二人的那个女子早已魂归冥府。   正午的大风,夹着烘炉般的热气,吹起滚滚沙尘。   满树枝叶簌簌,不时落下几片青黄。   绣着银丝简水纹的雪白衣袖在风中飘曳,江致远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微现,隐忍了半晌,竟弯腰将她整个抱起。   走了数步,身后忽然响起瓷片碎裂声,紧接着是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以及兵器相击声。他回过头,只见茶棚里已多了四名蓝衣男子。这四人剑势凌厉,招招夺命,直逼得那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节节后退,不一会就占尽了上风。   萧潋之经过在知乐客栈与韩太峰的那一生死之战后,便收敛了几分狂傲,默许宗里派出一小组银牌剑卫在暗中保护,明面上只带四名铜牌剑卫。   家丑不外扬,江致远只想带走颜初静,不愿节外生枝,所以才给他们下了暂封内力之药,遣来布局的几个汉子也皆是自家训养的高手,意在震慑,并无杀戮的打算,没想到萧潋之却留有如此厉害的后着……   难道非要他亲自动手么?   眼见形势已变,颜初静抬手撩起他面前的白纱,微笑道:“你还记得画眉香么?”   多年前的某一黄昏,那个女子研究新毒,无意中炼出一种可封人内力数日之久的药粉,拿到书房去献宝,他笑说此粉色如青黛,可描尔之眉。   夕阳醉。   他执笔轻描,她羞红娇颊。   画眉无香,两人衣罗半褪着,缠绵于桌,自散旖旎香。随之,她灵机一动,为这种黛色药粉取名为画眉香……   江致远显然是记得的,冷冽的眼神柔了一分,道:“我用的可不是画眉香。”   颜初静笑得更欢:“我换了配方,你感觉怎样?”   他微微一楞,随即觉察到自身的异样。   趁着他愣神的一刹那,颜初静跳下他的怀抱,退到茶棚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哼哼。   江致远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怔了片刻,唇角一勾,竟然绽出一抹荡人心魄的笑来:“我虽有负于你,但萧潋之也绝非良人,你又何苦一心随他而去?”   颜初静从未亲眼见过他的笑,这一望,只觉春花秋月之美尽聚一霎,心跳不禁停顿了半拍,而后暗叹,可惜了这么个绝色美男,碰不得。   “天下男子多薄情,我觉得一个人过活更自在。”她坐回长条凳上,看了看萧潋之,“我与他也不过是同行一程。”   江致远得了她这一句解释,扬声道:“住手吧。”那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听罢,身影一晃,毫不迟疑地退到了他身后。萧潋之见状也抬手一摆,示意银牌剑卫们停止攻势。   重云掩阳,风忽清凉。   “不论如何,你始终是我的人,他日如逢难处,记得回去寻我。”江致远转身上马,白衣翩跹,飘飘然,仿似天人别尘,再无眷恋,“铁箭一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公道。”   说罢,他策马扬鞭而去。   不多时,官道上,那望不及边际之处,仿佛有一阵阵步调一致的马蹄声如退潮般渐渐远去。   茶棚里。   颜初静望着那尘土纷落的方向,如释重负。   修剪圆整的指尖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萧潋之嘴角含笑:“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收回目光,无意回答他,便问:“你刚才吃的药有效么?”   他摇摇头,微露几分惭色。   她伸手过去,搭在他腕上,半晌,缩回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仔细地闻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小口,才轻声道:“我这碗没毒。”   萧潋之先前喝的那碗已经被他当作信号,摔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了。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让人从旁桌端来一碗。   颜初静又再辨认了一回,然后微微颌首:“不要紧,我可以解,只是缺了些药引……这里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多长的路?”   他看了看天色,轻蹙眉峰:“若是一直天晴,约莫后日天黑前可至。”   正说着,天上那掩日浮云又暗了几许。   午后的大风卷着山雨欲来前的凉意,哗啦啦地吹过山林,一片片洁白的花瓣纷扬飘落,如雪般铺了一地。   白薇树下,两个身着月白锦衣的男子盘膝对坐于一张麻毯上。   “师傅,你当真任凭师娘就此离去?”说话的男子肌肤白皙,眉目清秀,气质文雅,正是江致远的心腹弟子蔚良。   江致远垂眸盯着掌心上一个两寸来长的玉盒,沉默了许久,才缓声轻语:“她变了,变得冷静坚强,再不像以前那般天真疏脱。如此,我也该放心让她远走高飞了。”   蔚良面露不忍,低下头,慢慢拈起落在衣摆上的半朵白薇,呆了一会,喃道:“那个萧潋之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师娘怕是会吃亏的。”   江致远仰起头。   日光从繁枝密叶间洒下,浅浅淡淡地贴在他面上,仿佛遗失了盛夏的温度,只映出一片清冷,犹若深谷山涧中的千年孤兰。   一声叹息,逸出唇,渺渺散于风中:“江家虽然能护她,却也说不定会害了她……还是让她走吧……”   历溯镇   自古以来,冬季时,历溯镇都比周边几个州县更严寒数倍,而至夏日,却是温凉如春,皆因其依傍着一座有千年不化雪之称的溯凌山。   山下风景秀丽之处,大多被贵族富贾们占去盖了避暑别院,间或可见一些绿油油的田地,也只有镇郊的佃农在耕种。   镇中商业十分繁华,各种临街而建的酒楼茶馆客栈勾阑商铺,里外人潮不绝,颜初静等人一路行来,但见飞檐滴翠,彩幡斜矗,不时闻得丝竹隐隐,或吟诗作对声,或猜拳行令声,或说书拍掌声,或货郎叫卖声,或顽童嬉戏声……   挑了家店面看起来颇为整洁素雅的客栈下榻,萧潋之遣一名剑卫拿着她写的方子去药堂抓药,然后做主到客栈对面的畅意居用晚餐。   两层高的小酒楼,雕檐画栋,翠帘低卷,竹屏清新,疏疏几盆千日红开得极艳。   小二倒了清茶,飞快地记下他们点的酒菜。   最先上桌是三碟子凉菜,菉豆粉条,麻酱腰花与炝鲜虾子。   颜初静喜欢那脆脆的腰花,蘸上香喷喷的麻油酸酱,一连吃了好几口,方觉过瘾,总算将这几日,坐在马背上,颠簸得有些反胃的感觉,暂且抛到脑后。   见她胃口大开,萧潋之眉梢带笑,道:“去年我路经此地,尝过一种茯苓冰羹,滋味清爽,甚为解暑,等会你也尝尝,消消腻气。”   颜初静轻轻啜了口茶,抬眼看他:“你刚才没点。”   “这儿没,我已让铁治去买了。”他道。   两人正闲话着,小二引了两位客人在他们右边的空桌坐下,桌与桌之间有竹屏作隔,但其中一人嗓音洪亮,说话声挡也挡不住。   “邪门!太邪门了!没血没伤口的,好端端的一家子就那么活生生地给吓死了?!张老弟,你说,这像话嘛!鲁老爷子可是个大善人呐!修桥铺道、捐建学堂、搭亭施粥、周济孤寡……怎就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那人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震得桌上茶杯嘭嘭跳。   楼里客人纷纷望向他。   姓张的男子连忙按住那人,好声劝道:“小声点,你急也没用,方才你不是也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那宅子里阴森森的,哪里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成了冤魂野鬼出没之地。连赵捕头都染上了邪气,下不得床,可见其中厉害!你可别胡来,还是等云泉寺的法师来了再说。”   “朗朗乾坤,说什么冤鬼作祟!照我看,摆明了就是有人在那装神弄鬼,谋财害命!”那人闷哼一声,灌了杯茶水入喉,倒也听进劝言,没再大声嚷嚷。   过了会,几道热菜与酒一起上桌,色香俱全,诱人动箸。   颜初静边吃边听那两人说话。   “想去看看么?”萧潋之轻声笑问。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吃了块清蒸藕团,她又夹起一片青鱼,“我还没活够呢,好奇心害死猫呀……”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这句源于西方莎士比亚时代的谚语,她第一次听说时,正逢二哥半夜起床,准备亲自去审问几个为了数十万美金,背叛帮会,而后被人抓住的倒霉蛋。   拷问嘛,自然是残忍又血腥的。   她不信邪。   一个追求刺激,想见识一下黑社会内幕;一个心血来潮,有意锻炼自家小妹的胆识。   结果,被那些惨无人道的逼供手段,雷得心灵大伤的某人一到深夜时分,就赖在自家大哥的大床上,抱着某个据说很有安全感的男人梦周公。   如此持续了半个月,终于被那个霸道的控妹狂抓上飞机,扔到某个旅游胜地里,自生自灭了一个星期。   后来,抄水表的时候,发现那个月的水费比平时多了一倍,她在餐桌上提出疑问,却只得到大哥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莫名笑容,以及二哥黑成锅底的脸色。   从那时起,她就记住了这句谚语。世界那么大,生命太渺小,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其他有危险性标志的东西,少点接触,免得自讨苦吃。   昆华大陆上并无猫有九条命的说法,因此,萧潋之只听懂了她的前一句,笑了笑:“善恶到头总有报,未知来早与来迟。”   “你信佛?”   他摇摇头,眉宇间的笑意似乎多了一丝讥讽,“只是觉得那些和尚念的因果相报……念得太好……”   颜初静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随后想起一些疑问,依旧欲言又止。   吃完晚饭,天色尚早,步回客栈时,剑卫铁治已买好了药回来。颜初静检查完药材的成色,觉得可用,方加水熬煮。   看火候的事自然不用她亲身为之。   沐浴后,吃了碗茯苓冰羹,果然清凉爽口。   想起一事,她开门问剑卫,镇子里哪儿有骏马卖。与萧潋之共骑一匹,虽很省力,但马易疲,无形中耽搁了不少时间。   剑卫答不知。   这时,房门吱呀开来,萧潋之吃过解药,已然调息完毕,卸了易容之物,又换了一袭织香草暗纹的天青色湖丝长袍,宽带广袖,未束玉冠的青丝,仅系一缕素白,大半垂散肩背,较之往常少了几分飒爽,同时多了些出尘遗世的清逸之韵,令人眼前一新。   “明日我陪你去选匹好马。”走廊间一时无其他客人,萧潋之无视旁边的剑卫,轻轻地捏了捏她那软滑柔荑,低声道,“我出去办点事,晚些回来,你先歇息。”   颜初静从来不是乖宝宝,眼看着楼外灯火鼎盛,街道两旁的商铺还在营业,便想下去逛逛,看看有没有合口的零食,也好买来充当干粮。   说实话,她还真吃不惯萧潋之他们随身带的那些肉脯麦饼。   出了客栈。   两名剑卫阴魂不散地跟她在身后。   知道他们是奉了萧潋之的命令,可说是保护,或是监视,反正她也懒得管。一路徐步,观赏了一些地方小玩意,也买到了两三样合意的小吃。   散步到东雀大街,只见一小湾河水自北向南流去,河上有拱桥,桥下有少许船只往来。灯火映在水面,粼粼如碎金。   桥边摊贩云集,各自叫卖着胭脂水粉、宵食茶水、兽皮草药以及各种手工用具等等,还有卖字画的,摸骨算命的……   行人熙攘,讨价还价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富贵人家不会来此,即使有贪图新鲜的小公子来夜游,也是不识行情,若无家仆伴随,很可能会被人当作冤大头。   颜初静站在一个卖山野草药的摊子前,借着灯光,认真辨认着各种药材。   忽然。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她抬头望去,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晃动着双臂,从拱桥那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惊恐万状地不停嘶叫着:“鬼啊!鬼啊!鬼啊……”   龙降世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晃动着双臂,从拱桥那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惊恐万状地不停嘶叫着:“鬼啊!鬼啊!鬼啊……”   桥上行人纷纷退避,生怕被他撞上。   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之极的东西正在追赶,汉子拼命奔跑,横冲直撞。最靠近桥边的几个摊贩避之不及,摊子上的货物散落了不少。一时间,惊呼咒骂声纷起。   与此同时,镇子极东的上方,原本深沉宁谧的暗蓝夜空忽然泛出一团晶亮璀璨的紫银色光芒。紧接着,一朵朵浓白如乳的云团犹如海潮猛涨时的浪花,自四面八方,翻涌过去,而后绕着那团紫银色光芒旋转……   颜初静惊疑不定地仰望着。   很快,她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未看见远处那诡异天象,只一昧地关注那个被巡夜士兵抓住,仍狼号鬼叫的汉子。   禁不住好奇心,她迈开步子,走过桥去。   “唉,又是个被吓疯的,这鲁家到底作了什么孽啊!”   “没死就算是命大了。”   “听说府里那些丫头仆子都跑光了,卷了不少金银珠宝呐,都发财了!这人也真是贪得无厌,明知那里面有脏东西,还想回头捞一笔?!”   “富贵险中求嘛,金山银海在眼前,总有人要钱不要命的。”   “衙门不是封了那……”   “谁说不是……”   路上行人此起彼伏地议论着,颜初静愈听愈惊,询问其中一人,那人抬手一指,她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鲁府坐落的地方正是那团紫银色光芒的下方。   重云密布,已凝旋成千万丈厚,直直压向人间,云中那团紫银色光芒时暗时亮,隐隐传出龙吟凤鸣之音。   但指路人一如常态,仍然像是丝毫未察夜空中的骇世异变。   究竟怎么回事?!   颜初静缓下脚步,心想,难道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只是幻觉?又或者,只是她一人得见的幻象?   正想着,云中龙吟兀然清越高亢,响彻天地,随即,一条巨影破云而出!   长达百丈的身躯,覆满银鳞,燦燦焕扬,四爪如鹰,火球般的双目,头顶长一绛紫独角,其下长须银光闪闪,随着其摇首的动作飞扬飘曳,威武之极,令人心生敬畏,不由自主地产生跪地膜拜的冲动……   狂风呼啸,无数灵气穿透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银龙。银龙张口,霎时间,半空中的灵气竟皆涌聚成一团团七彩光晕,直入其口。不多时,它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吟,摇头摆尾,化作一道银影,冲下云端,倏忽之间,飞进一座宅院,眨眼隐没不见。   颜初静伸手按住路边一棵大树树干,默默抵御着这股从天而降,恢弘庞大的威压。   剑卫见她似有不适,便上前问了一句。   她想了想,低声道:“龙腾云海,你们刚才没看到么?”   两名剑卫对望一眼,摇摇头,面露不解。见状,她心中一沉,顿闷得发慌,莫名的恐惧如同千斤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几欲晕厥之际,一阵馥郁幽然的清香迎面扑来,宛若传说中伐毛洗髓的清根净水,将她整个人浸润其中,刹时,银龙降世的威压全然消匿。朦胧之间,她依稀听到几声婴儿涕泣,那断断续续的脆弱,令人闻之心碎。   然而,当她举目望去,只见夜空湛蓝,明月高悬,风轻云淡,哪里还有前一刻那飓风云海,龙影飞腾之迹?   街道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两旁草木扶疏,鳞次栉比的摊子上,风灯轻曳,货品琳琅,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热闹景象。   只有清香依然萦绕鼻间,异常充沛的天地灵气弥漫在身体四周,仿佛提醒着她,方才的所见所闻并非是场幻觉。   “你们先回客栈吧,别再跟着了。”   颜初静回头告诫了剑卫一句,而后咬咬牙,毅然朝那银龙消失之处奔去。   那两人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继续紧随其后。   过了东雀大街,再往东,就是镇中富贾巨豪们的住宅区域。   路上人影渐稀。   一座座墨门铜锁的宅第,檐悬华灯,阶前俱立石虎,青砖琉璃瓦,门楼不高,浮雕精细,尽彰江南雅致之风。   及至贵安巷尽头,只见一座占地甚广的府第矗立在夜幕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更无人走动言谈声,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站在正门前,但觉那股清香愈发浓郁,她仰起头,借着皎皎月光,看清蓝底门匾上的两个朱色大字——   鲁府。   明明晓得前方潜藏着未知的危险,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正在呼唤着她,是那么亲切柔弱,仿佛血肉相连,无法割舍……   所以,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宽敞的青石走道上,两边皆是门扇紧闭的厢房,正面,坐北朝南的厅堂,大门洞开,内里黑压压的,月光已洒及门前,却照不进去。   颜初静无暇思量其间的反常,只循着直觉,绕过此地,径直往北面走去。   所过之处,松柏森森,曲径幽幽,房舍层层分明,楼阁错落有致,湖石堆砌的假山,无鱼游弋的水池,轻纱微舞的亭台,遍地青草枯萎,满树榴花凋零……   偌大的庭院,毫无生气,犹如一座精美陵墓。   然而,越是接近后院,她就越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生机,另外隐隐还有一小股微弱而又活泼的生命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不由加快了步伐。   未料,走过一月洞门,入眼皆是苍茫白雾。一阵阴风袭来,像是裹满寒冰的巨掌一般,兜头盖脸地刮向她!   颜初静一惊,不知是有人在暗中偷袭,还是真的有鬼在作怪,立即运起阴阳真气,闪身避过,同时对着阴风来处,疾挥一掌。   那阴风甫一触及她的掌风,即似雪入沸水,消融得无影无踪。   “噫?”   茫茫深处,隐约响起一声微若毫羽的轻叹。   稍顷,白雾滚滚如退潮,无风自散,现出古雅竹舍三间,窗边一株白碧桃开得极艳,朵朵雪白莹莹生清辉,不似人间之物。   一旁莲池尚无花,疏疏几片圆盘般的莲叶浮在清透水面上,青翠喜人。   池畔摆着一竹制摇椅,椅上有青线绣枝粉缎软垫。   月明风轻,淡香幽幽。   这么个小院落,无一丝奢华,清简素雅,在颜初静看来,俨然是隐世独居的好地方。虽然明白这里透着古怪,但仍不禁暗自赞叹,心想日后安定下来后,也要居有碧竹,饮有清泉,闻有花香,坐有逍遥摇椅……   “你别站着,进来坐呀!”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自竹舍里传出,打断了她的思路。   颜初静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自己,于是提起十二分警惕,沿着脚下的卵石小道,慢慢走过去。   竹门轻掩。   她伸手推开,第一眼所见,竟是一幅水墨丹青。   画中山野空蒙,秋叶婆娑着落了一地,静寺无人,惟有一盏枯灯如豆,寂寂照残壁。寒云飘渺间,四行小楷细而不弱,端正中见灵动: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   不待她细看,那个清悦声音又再响起:“你手上的戒指从哪得来的?”   颜初静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盘膝坐在一张竹榻上,一头银发宛如瀑布,直直垂及腰际,散发着柔胜月色的光泽。双眸略显细长,微微斜挑的眼角勾勒出一丝妖媚之韵。眉心一点绛紫,更增神秘之美。   银发。绛紫。   颜初静何其敏锐,立刻联想到那条银龙,不禁心跳加速。   难道……   这人是银龙所变?!   “哎,你快说呀!”少年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也不恼,只是出声催促。   见他貌似很和气,颜初静看了看尾指上的阴阳地环,一边心想,莫非他认得此物?或是瞧出了其中不凡?一边缓声说道:“这是家传之物。”   少年眼睛一亮,弯唇浅笑:“过来给我瞧瞧。”   她犹豫不动。   “你放心,我看一下就好。”少年说罢,扬指一点,一道银芒在半空中转瞬即逝,颜初静随即身不由己地飘移到竹榻前。   拈起她的指尖,他定定地看着那阴阳地环,过了好一会,喃喃自语:“经灵已认主,九阴玲珑体,世间只一人,原来是你……”   初相见   拈起她的指尖,他定定地看着那阴阳地环,过了好一会,喃喃自语:“经灵已认主,九阴玲珑体,世间只一人,原来是你……”   这下子,听得清他的声音,却听不懂他的语言了,颜初静表面上微露诧色,实则郁闷个半死,已有些懊恼自己过于轻举妄动。   彼此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她左思右防,却抵不过他的一个小法术。   然后,她又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先前他说的那几句像是南陵官语,但又似乎带着萧潋之那样的口音……   哎,姑且不管他是人还是妖,反正眼下她算是落在他手里了,虽然他看起来无甚恶意,但还是先弄清楚他有何企图,再设法脱身吧。   理清了思路,她便道:“瞧好了没?”   少年低声嘟喃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抬眸看她,眼神极其专注,带着惊喜、审视与费解。又长又翘的睫毛,银光闪闪,衬得一双瞳仁宛如浸润在圣山雪池中的墨玉一般,莹然动人。“我叫连尊,你呢?”   颜初静被他看得心里正有些发慌,听见他忽然换了语调说话,不禁愣了一下,出于礼貌,说了姓名。   连尊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眨眨眸子:“颜?怎么会姓颜呢?”   她不解:“那你以为我姓什么?”   “当然是姓……”他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露出一个古怪又别扭的表情,“难道你不是随父姓?”   “我是随父姓的。”说着,她抽回被他捏着的手指。   虽然,她对爸爸妈妈都没啥印象,可是二哥曾经说过,她刚刚出世的时候,爸爸开心得都流泪了呢,一直抱着她,舍不得放下。   大哥也总说她是大家最心爱的宝贝。   自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她不是没有遗憾的。但她并不孤单,因为拥有两个全世界最美好、最疼爱她的哥哥。   长大之后,更能体会到感恩二字的意义,万分庆幸当年那场她没有印象的意外,没有夺走他们的生命。   所以,当初坠落江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心生无限悔恨。无法想象两个哥哥得知她的死讯后,会如何伤心。   不过是一时的任性好强,却要付出生离死别的代价。   来不及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她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自己的灵魂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并附于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同年纪的女子身上,只是隐隐感觉,或许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一切。只要活着,就还存在回家的希望。   经过胭脂崖顶被袭一事,为了自身的安全,她曾在记忆里苦苦寻找蛛丝马迹。只是,除了秦瑶月,那个天真爽朗的女子何曾与他人结过怨?若是追溯至上一辈的恩怨,颜叠吉去世多年,生前行善无数,为人正直宽宏,听说早年不知进退,确是得罪过一些人,后来声名鹊起,经人周旋,倒也将那些陈年宿怨慢慢化解了去。   这枚阴阳地环是颜叠吉留给独女的遗物,眼前这个少年似乎认得此物,又莫名其妙地质疑她的姓氏,如此看来,说不定与颜叠吉有些纠葛,只不知是敌或友?   正暗自思量着,忽闻几声咿咿呀呀的呜咽,她心头微微一震,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连尊的肩后冒出一个约莫有成年男子的拳头那般大的小脑袋。   圆溜溜的眼睛,仿佛盈着水汽,清亮无邪,一如澈透的黑水晶。   小小的鼻子,有着挺翘的轮廓。   红润润的小嘴巴,宛若两片刚刚绽放的娇嫩花瓣。   肌肤比那窗外的白碧桃花还要雪白,脸颊粉嘟嘟的,氲着两团淡淡的浅红,可爱之极。   “乖乖,又怎么了?”连尊侧首,轻轻地将爬到他肩膀上的小人儿抱到胸前。   小人儿仰着小脸蛋,发出模糊不清的单音节,胖呼呼的小手在半空中乱划,粉藕般的两条小腿蹬啊蹬,肉肉的小屁股后面,一条长满紫色细鳞,形状极像那云中银龙的小尾巴也跟着左摆右晃。   见过银龙降世的惊世场景,再看到这个半人半妖的小生物,颜初静倒也能勉强接受自己不是在做梦的事实了。   而且,不知为何,她不仅不惧怕,还感受到它身上散发着一种十分亲切的气息。   很显然,先前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进入鲁府的,便是它了。   对着连尊咿呀了一会,小人儿竟扭过身子,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臂,像是要颜初静抱它。   “乖乖很喜欢你呢!”见她神色柔和,毫无惧色,连尊笑了笑,眉宇间溢满温柔,“你抱一抱他吧。”   仿佛着了魔似的,她不加思索,便将它抱了过来。   一触及这柔软清香的小身体,那种只能隐隐意会而无法明言的骨肉相连的感觉便再次涌现,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它。   小人儿到了她怀里,愈加兴奋,一会儿抓着她的手指,用尚未长牙的小嘴巴含啊含;一会儿攀着她的肩,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津津有味地舔她下颌;一会儿晃荡着半丈来长的紫鳞尾,绕着她手臂打圈圈……   她忍着心底几乎如泉涌泻的莫名感动,轻声问道:“它是龙么?”   连尊点点头。   “你也是龙吧。”此刻,颜初静对这个神秘的银发少年已减了不少戒意,许是爱屋及乌,她甚至觉得他看起来也很亲切可亲,虽然明知他的本体乃是传说中的龙,那么强大威武,上可翻云,下可覆海……   他顿住逗弄小人儿的动作,面露诧异,略显细长的眸子刹时瞪圆:“你怎么知道?呀,你刚才看到了?!”   “唔,看到了。不过,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他皱皱眉头,似是迷惑不解,想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爹呢?你爹现在何处?!”   好跳跃的问句。   “早已过世。”颜初静轻抚着小人儿滑溜溜的尾巴,如实回答。   “又死了?不是吧!”   这句话,他说得古怪,她听着更觉奇怪。   不过,颜叠吉对她而言,实际上非亲非故,她可没兴趣探究一个已故之人,只要确定这个少年不会对她不利就好。   “我要去看看他,唔,你带我去。”仿佛好不容易下了个决定似的,他一拍膝盖,眸中流转出几分坚定不移的神采。   她问:“去祭拜么?”   “……”   连尊犹疑了一下,道,“算是吧。”   小人儿捏着她一绺青丝玩,玩腻了,又转移目标,抓住她那绣着湖绿色香草纹的衣襟,使劲地扯啊扯。   颜初静留意着连尊的神情,一时不防,忽觉锁骨下凉了一片,低头一看,正好看见那红嘟嘟的小嘴巴往自己胸前啄去。   小和尚   她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连尊已抢先一步将小人儿抱去,放在大腿上,啪啪两声,不轻不重地拍了那小屁股两下。   “调皮!”   小人儿扭着身子,忽然哇地哭起来,哭声全然不似寻常婴孩那般洪亮有力,断断续续的,令人闻之心疼不已。不一会,呼吸便变得轻而促。泪水凝成了珠,滑落脸蛋,留下几道晶莹的水痕。   丝毫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的某人,早已被它这脆弱的哭泣弄慌了神。整理好衣襟,站在一边,手脚无措,压低嗓音问:“它怎么了?”   一片白光闪过,连尊手中兀然多了一小串形似葡萄的乳白色水果,灵气氤氲,甘香扑鼻,实非凡品。   小人儿闻到香味,立即止了哭声,按住连尊的手腕,张口向那果子咬去。   粘稠的果汁溢出嘴角,散发出阵阵浓郁奶香。   “乖乖饿了呢。”连尊小心翼翼地喂着小人儿,语气里含着淡淡的无奈与焦急。   颜初静囧了一下,而后兴趣盎然地看着它吃果子,只觉它每一神情,每一动作皆是那么可爱逗人。   小人儿吃完一小串果子,舔了舔连尊那莹白修长的手指,美美地打个饱嗝,便心满意足地趴在他大腿上,不再哭闹了。   连尊轻轻地抹去残留在它嘴边的汁液,动作温柔之极。   这小人儿是他好不容易才孕育出来的心肝宝贝,出生之后,十分挑食,既不肯吃果,又不愿吃肉,更不喝那些仙人的乳汁,饿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直把他愁得心如火焚!后来,幸得一位前辈指点,找到这种名为念琅的仙果,才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据那前辈所言,念琅乃是三千万年前,一对殉情妖仙所化,天地之间,只此一株。   念琅千年开花,万年结果,整株不过结了六百三十九颗果实。   小人儿食量不小,一顿起码要吃十几颗,这六百多颗果实顶多只够它吃上半个月,若然要等念琅再次结果,恐怕它早已活活饿死!   情势如此,危在旦夕,万般无奈之下,他惟有采纳前辈的方法,凭借着自己强横无比的真身,悄悄施展逆天神通,破开空间澴流点,自仙界穿越至凡人界,寻觅一个故人,一个通晓如何养育具备神妖血脉之嗣的故人。   前辈曰,到了凡人界,他需凭直觉落点,方能遇见故人之后。   阴阳地环与九阴玲珑体,便是前辈给他的提示。   尽管眼前这个女子五官平凡,大出他想象之外,似乎未曾继承到她父母的优良基因,但,她言谈神色间带有一种介于多情与无情之间的淡漠,清冷不傲,极似他心中之人……   况且,她指上戴的确是阴阳地环。方才他以神识探之,受一苍茫力量所阻,无法入内,便明白前辈提过的经灵已经认她为主。   再分神辨她体内情形,至阴之气洋溢于经脉,间或有至阳之气流转,真气虽浅,却蕴阴阳,其威浩然,假以时日,必令人不可小觑。   据此种种,无庸置疑,她正是那位故人之后。   方才,她道那人已过世,他却是不信的。   皆因在千年前,那人已死过一回,结果闹得冥界腥风血雨,一刻不宁,十九位冥王乘兴而出,败兴而退,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无计可施。   到了最后,连冥帝也避其锋芒,使之逃出十九座狱殿,一路杀回凡人界。虽说其中有妖帝调解之功,但当初那人以死明志,引动堪舆,而后炼化狱底无数凶魂,最终修得惊天动地的大神通,又有神器相助,赫赫厉威,几可与冥帝并肩。冥界纵有如云高手,也经不住他无休无止的戮噬,故而冥帝才未出手强留。   所以,即使那人再死一回,恐怕冥界也不敢收留那么个杀神。如今他只担心那人早已破虚空,离开了凡人界,否则,身为那人的女儿,她的修为怎会如此浅薄?   思及至此,连尊抱起小人儿,飘然下榻。   “走吧。”   颜初静一头雾水,道:“去哪?”   “去看你爹呀。”说着,他径自走出了竹舍。   她眉峰一挑,也跟着走出去,语气轻淡:“你打算就这么到外面去?”   他回过头:“有何不妥?”   她指了指他的一头银发,其意彰然——   这颜色太惊世骇俗了。   “无妨。”他笑了笑,俊俏的脸庞在皎洁月色透着温润如玉的光泽,“除了你,别人看不到我的。”   她轻轻唔了声,心想:也是,先前弄出那么大阵仗,好象只有她见着了,大街上那么多人都没反应,真是奇哉怪也。   走了两三步,连尊轻挥宽袖,院中蓦然一暗,仿佛被笼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皎月清辉再亦照不进来。   出了月洞门,又见那条青石小径,枯草落花,森森松柏间,一座座亭台楼阁,漆黑无灯,寂静无人,如同布景道具,目光所至,皆是沉沉死气。   明明是一样的月色,为何门内一片生机盎然,门外却是这般光景?颜初静忍不住回首一望,却见一道灰墙高耸,连绵到黑暗深处,哪里有什么月洞门?!料想是他使了障眼法之类的法术,她压下疑问,默然而行。   步近大花园时,连尊忽噫一声,像是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颜初静被他扯住袖子,眼前一花,转瞬间,便到了另一处。定睛一看,却是她先前走过的那处前堂。   接待客人的厅堂,大门依然敞着,内里黑烟滚滚,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甚是吓人。   堂门阶前有一条直通前院大门的笔直宽敞的青石走道,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站在走道中央,凝望着前方那阴似鬼狱的厅堂,指转佛珠,缓缓说道:“施主何苦赶尽杀绝,既已报了生前之冤,还请随小僧而去,远离这是非之地吧。”   半晌,堂内响起一个声音,颇为清脆,宛如未及冠的少年。   “小师傅,您的好意,小的心领了。只不过,这里是我家公子的故居,我要帮他守着,以免再被恶人占去。”   “哦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神情沉静,“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   颜初静听小和尚缓缓念出四句诗,只觉有些耳熟,略微一想,猛然忆起竹舍里,悬于壁上的那幅秋山孤寺图。   画上所题的不正是这首禅诗么?!   站在她身旁的连尊更是蹙起了眉头,眼神里露出几分惊诧不解。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堂内那个声音兀然尖峭,显得十分激动,连尊称亦忘了。   小和尚肃声道:“此诗乃是小僧的祖师所作。”   “祖师?公子出家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声音带着万分诧异,连说三个不可能,语调渐降,似是半信半疑。   “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施主虽与祖师阴阳相隔,但祖师有言,我佛慈悲,只要施主能舍去屠念,便可再续前缘。”小和尚说罢,沉眉敛目,宝相庄严,隐隐透出一派高僧风范。   那声音愈发激动,似要仰天大笑,又似哽咽不能语,颤啊颤地:“你是说,公子还活着?他还在人间?!”   小和尚从容道:“正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过了半晌,弥漫在厅堂里的滚滚黑烟悄然散去,哈哈笑声响彻府第。   “一千年!一千年了!公子啊公子,没想到,没想到小玳还有机会再见到您!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呜……”   那充满喜悦的笑声持续不到半刻,便转成了号啕大哭,像是一个自小与亲人离散,突然得以重逢的孩子,喜极而泪。   颜初静在一旁听着,但觉赤子之心,真挚感人,不禁微微一笑。   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凝上了一层渺然薄雾,连尊定定地盯着那小和尚,喃喃自语:“陵斯大哥出家了?”   不是他   待到哭声止,一阵黑雾悠悠地飘出厅堂,在月光下缓缓聚成一个人影,隐约可见五官轮廓,竟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模样,观其修为,却是个修炼了六百年左右的鬼体。   激动过后,这自称小玳的鬼体再次开口求证:“小师傅,你可知我家公子的姓名?”   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方道:“小僧曾听师傅说过,祖师出家之前姓裴,至于名字与表字,却是无缘得知。”   小玳点点头,语气又客气了些:“请问公子现在何处?法号是?”   先前他在堂中炼器,正到紧要关头,不料有人偷偷摸进府来,被他手下一个小鬼吓跑。原以为可以消停一阵子,没想到招惹来了这么个厉害的小和尚。不仅具有一身辟阴除邪的法力,且那掌中佛珠隐隐透着净世琉璃火的气息,直吓得他手下那几个小鬼四散奔逃,狼狈不堪。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出面应付。   只是万万未料及,这个小和尚进来后,非但不抓鬼,还好言好语地劝他适可而止,又真能道出他家公子的姓氏,如此一来,他不得不信了六七分。   须知他虽然隶属琼藏鬼府,但地位低微,修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较小和尚,其实还逊一筹。若说小和尚劝他随行,乃是另有所图,一时半刻,他还真想不出其中之意。   然而,千载光阴,何其悠悠,当年公子不过是一凡人,即使皈依佛门,六根清净,修得无量功德,最多亦不过百年之寿,除非成就罗汉真身,否则如何能活至今时?   宿世轮回,倒是大有可能……   昔年的活命之恩,养育之情,他尚未回报公子,便已成孤魂野鬼,一直深以为憾。如今得知公子下落,不论小和尚所言是真或假,他也愿冒险,去见上一面。   小和尚肃容道:“祖师法号了云,如今在南海云思岛。”   了云?了云……   小玳默念数遍,又问:“还未请教小师傅法号?”   小和尚目光清和,拇指不紧不慢地转动着佛珠,淡然道:“小僧法号寒石。”   “好罢,我随你去。”小玳说完,转过身,伸手向厅堂一招。稍顷,两阵黑雾自门内涌出来,在他跟前现出两个漆黑模糊的人形。   “我有事要办,需离开此地一阵子,你们两个先留在这里,等其他几个回来了,一道回山去,别再惹事了。”   两个鬼体听完小玳的交代,颤颤栗栗地应了声,没精打采地躲回堂内。   小玳晓得他俩惧怕佛光,微微地摇了摇头,便依照寒石小和尚说的法子,附在一块墨色的灵玉上,以防被阳气所伤。   这一僧一鬼离开后,鲁府中的阴森鬼气淡了许多,四周景物一下子明亮了不少,仿佛皎月出乌云,终于洒下清辉。   眼见连尊弹出一道细微银光,射入寒石小和尚的体内,颜初静按耐不住好奇,轻声问他:“画上那首诗,当真是了云禅师作的?”   连尊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如果陵斯大哥真的是了云禅师……”   “陵斯是谁?”   “呃……”连尊支吾了半晌,四两拨千斤,“反正你不认识的。”   颜初静鄙视了他一下,亦未刨根问底。   出了鲁府。   连尊一手抱着小人儿,一手扯着颜初静的袖子,腾空而起。飞至半空,他放缓速度,笑嘻嘻地看着她,问她感觉如何。   颜初静虽无惧高之症,但冷不防被他扯到空中,仍免不了有些晕眩,只觉脚下踏着的这朵棉花似的白云,轻飘飘,毫无安全塌实之感。自己仿佛变成了一片浮萍,随波漂流,生死不由人。   见她面色苍白,怨气十足地瞪着自己,连尊便知玩笑开大了,忙赔笑道:“别怕别怕,有我在呢!你瞧,下面这万家灯火像不像你平时仰望的星光?”   知他本事大,她也不敢把他怎样,惟有瞪几眼,消消气,便见好就收,使劲地抓住他的手臂,低头往下望。   数不清的灯火,密密麻麻,分开来,微小似尘,联在一起,却壮丽如海。似乎比星光更繁盛,但又不及星光深邃灿烂。   仰首。   星辉稀远,明月无限近,仿若触手可及,但不可伸手,一伸手,梦就醒了,才知天地苍茫,无穷无尽,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觅得回家之路……   依偎在连尊怀里的小人儿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情,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见她看向自己,立即呜咽了两声,咿呀着,想摸她的脸。   连尊放出防护光罩,加快飞速,然后将小人儿放到云上,任它东爬西跳。   过了一会,颜初静盘腿坐下。   小人儿立即屁颠屁颠地爬到她大腿上,蹭来蹭去。   这时,心已谧然,她轻轻抚摩着它滑不溜手的皮肤,忽而想起与它之间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实在令人费解。想问连尊,又觉唐突,毕竟交浅不宜言深,弄不好他还以为她想巴结他呢!何况如今还不能确定他与颜叠吉究竟是友还是敌,唔,算了,以后有机会再问清楚罢。   连尊见它玩得起劲,也想跟着坐下来逗它,奈何在飞行当中,既要隐形,又要保持疾速,实在不能分神太过。   滑溜溜的嫩豆腐,她吃了又吃,终于想起一个问题:“它叫什么名字?”   连尊低头笑道:“还未取呢,要不你帮忙取一个。”   她望天无语,心想,开玩笑!取名字这种人生大事不是该由父母决定的么?哪里轮得着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来插嘴?   “它爹娘怎么不给它取?”小人儿这么人见人爱!   连尊轻轻咳了一声,回得很绝:“他爹不是让你帮忙取嘛。”   “你、你是它爹?!”颜初静眨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辨别能力有那么差劲,“可它长得不像你呀!”   明明一个是银鳞,一个是紫鳞。发丝也不一样,小人儿可是很正常的浅黑色。   连尊听她这么说,不怒反笑,还笑得很甜,好象得到天大的夸奖一般:“唔,乖乖长得比较像他娘啦!”   看见他这甜蜜蜜的笑容,颜初静忽然觉得他们两个的确很像,都好可爱啊!于是有点好奇小人儿的娘亲是何模样。   “那我可不敢帮你这忙,免得以后它的娘亲怨你偷懒。”   连尊顿时垮了笑,也仰头望天,不说话了。   感觉不到他是生气,又不知他突然发啥神经,颜初静只好继续低头吃豆腐。   按着她指的方向路线,一路飞行,约莫一个时辰后,连尊再次缓了速度,并慢慢降至离地面数丈的高度,问她此处离她爹的坟墓还有多远。   颜初静抱着小人儿站起来,朝下方望去,只见一座小庄园谧谧地卧在黑暗中,内里杂草丛生,门窗斑驳,苔痕处处,惟独不见人烟之迹,显然已荒废多年。   如此荒凉景象,与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略一想,倒也合情理,毕竟那个女子自从嫁到江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昔年留在庄里看守的那名孤寡老仆年岁又高,想来怕是早已过世。庄园无人打理,自然呈现颓败之象。   颜叠吉临死前留下遗言,要与妻子合葬一处。丧事是江致远办的,坟墓就在庄园后头的那座小山上。   出嫁前,那个女子经常到他们的坟前烧香敬酒,把自己最新领悟的毒经心得,悄悄地说与他们听;或者烧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奇奇怪怪的药方,要他们帮忙看看。   因此,那座坟的位置,在颜初静的记忆里显得十分清晰。   不假思索地,她伸手一指。   连尊驱云而去。   小山不高,不过三百来丈,郁郁葱葱的草木,一脉瘦水蜿蜒,夜风一吹,呜啦呜啦的,间或似有狼啸鸟泣,骇人胆寒。   山顶上有一处半亩大的平地,颜叠吉夫妇便葬在中间。   浅浅一个坟堆。   因无人描朱,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非眼力犀利者不能看清。   犹未及地,连尊的神识已然延伸至墓内棺木。   棺中,两具尸骨并肩躺着,一男一女,穿着同款同色的衣物,女尸的头颅只余白骨,男尸的面孔上倒还留有些皮肉。   未几,他蹙起眉头,看了颜初静一眼,道:“这里面埋的不是你爹。”   很纠结   听他说得这般肯定,她一怔,随即猜想到他或许是施展天眼通之类的法术:“不是?怎么可能……”   连尊想了想,问:“你敢不敢看尸体?”   她差点笑出来,学医的人哪有不敢看尸体的?呃,的确,想当年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她是真的怕得要命,恶心得死去活来!整整半年,吃素不吃荤。等到吐习惯之后,再看那些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就觉得自己脸皮变厚了,心脏变强壮了,神经变麻木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怎么看?”难道要挖坟?不好吧!虽然现在是夜黑风高。   “你先闭上眼。”   “……”   见她依言照做,连尊凝气于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一团萤火虫般大小的银光随之没入其中。   黑暗中,一道冰凉入眉心,随后化成一阵幽凉,漫过额头,随之带给她剐心切骨般的疼痛!霎那间,她依稀感觉到脑海里有个什么东西碎了开来,仿佛天崩地裂,又似夜凉花开……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这时,她已无暇去想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运转起丹田内的阴阳真气,企图抵御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忽然,眼前清明一片,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还闭着眼眸,她却望见了明月孤峰,苍松峋石,青草墓碑,木棺尸骨,烂肉白蛀……   “啊!”   她低呼出声,猛然睁开双眸,手捂着胸口,勉强压下干呕的恶心感。   “啊——啊——”小人儿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叫了两声,把胖胖的小掌心贴在她胸口上,清亮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流露出疑惑担忧的情绪。   连尊微微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她后背:“看清楚了吗?”   “唔。”颜初静点点头,安抚了一下小人儿,然后凝神再望,奇怪的是,片刻前看到的尸棺仿如幻象,再也不见。不禁在惋惜自己尚未能领悟这种隔物视物的窍门之余,暗暗苦笑,原以为习惯可成自然,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能力,看来当初坚决不当法医的决定非常正确。   懊恼过后,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当年下葬的情形,却也未察觉出有何蹊跷,便道:“会不会是后来有人开棺把尸体换走了?”   他垂眸细看了一会,眉头浅蹙:“坟土与棺盖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也许,他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口渴,奈何身边没带着水袋子,心想,先前他不是质疑过她的姓氏么,说不定他认错人了。   月渐偏西,山风猎猎,吹得周围的枝叶婆娑似魅。   连尊足点地面,挥散云朵,卸去隐形术与防护光罩。刹时,两人的衣袂随风飘起,曳曳然,清逸绝尘,仿若天人下凡。   “你爹从前是如何唤你的?”他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她愣了愣,默忆了一下,如实答他。   “小静……”   那清悦如涧水的嗓音里隐隐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埋在这里面的人绝对不是你的亲生爹娘。”   她微一眯眸,假装惊讶:“此话怎讲?”   虽然是或不是,对她而言,无关重要,但做戏要做全套,硬着头皮也要坚持一下。   他亦不多加解释,抱回小人儿,轻声道:“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穿过的衣衫,或者是用过的物品。”   “都留着呢,就在那里。”她朝山下的小庄园指了指。   荒废多年的庄园弥漫着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无人打扫的走道,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东一处青苔,西一处野草。   连尊带着她直接飞到颜叠吉昔年所住的的房舍前,长袖隔空一拂,门上的铜锁便哐啷一声掉落于地,两扇漆色斑驳的门扉无风自开。   颜初静跟在他背后走进去,不知他施了个什么法术,眼看着一小团白色光芒直直升至房梁,照得整个房子明亮如昼,不禁又羡慕起来,修炼成仙的渴望空前热切。   为免积尘飞扬,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件衣物递给他。   连尊接过,凝神闭目,半晌,失望而叹:“果然不是。”   他默了片刻,不死心,于是亲自动手,将相邻几间卧房、书房、花厅里面的物什,不论巨细,一一翻了个遍,可惜终究未能如愿……   呆呆地站在一地狼籍间,连尊咬着下唇,只觉心口闷得发慌。   原本,借着衣物用品遗留下的气息,施展觅魂诀的话,寻找物主并非难事,只是损耗一些元神之力罢了,休养半日即可补回。   这些物品上的气息,的确属于棺中那具男尸,然而,却不属于他要找寻的那个人。她又全然不知情。如此一来,线索便断了,要如何查起呢?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几欲成川,颜初静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找什么?”   他摇摇头,忽而,眼神一亮。   “小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都吃些什么吗?!”   她眨眨眼睛,尽管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但还是很努力地翻起那个女子留下的记忆:“很平常啊,羊肉、馍饼、酪子、油糕、豆皮、奶茶……”   数数指头,也有十来种。   颜叠吉年少时在郅高国生活,成家之后,回了故国燕丹。所以他的女儿从小便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吃的与那些寻常牧民无甚不同,只不过种类丰富些,时常有药膳可食。   连尊听得愁眉苦脸,问她是几岁才开始吃这些的。   她答,四五岁吧。   “四岁以前呢?”这才是重点!   “……”   回忆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只好低声道:“不记得了。”   连尊彻底失望,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来时飞了一个时辰,回去时却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可见他心情差极。   西沉的月,几近透明,遥遥凝望东方微白的天际,仿佛在等待即将东升的旭日。   颜初静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忍了又忍,终于在降落到鲁府后花园的时候,再次问他:“你究竟想找什么吖?”   连尊转过头,十分哀怨地看着她:“我想找你亲生的爹。”   于是,她觉得自己又有了望天无语的冲动,郁闷了一下,很没诚意地说道:“那你去找吧,找到了的话,记得知会我一声。”   “你都不好奇吗?”他瞪圆了眸子,语气里的怨气更浓了,这种表情,配着这张白皙光滑的脸蛋,将之前的神秘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可爱指数直逼小人儿。   “你说不是亲生就不是亲生了么,找到证据再说。”眉一挑,她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心里碎碎念着,可看不可捏啊。   累了一夜,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少年对她似乎真的毫无恶意,相反,还有些亲善。哪怕是在那小庄园里没找着想要的东西,无比失望之下,依然温和得很,未曾朝她喷过丁点儿火气。   “证据?你的身体就是证据!除了那个不要命的疯子,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人生得出你这九阴玲珑体!”   一时口快,他道出了本不愿说的话来。   颜初静闻言一惊,正疑惑他如何晓得她的体质,却见他抛来紫莹莹的一物,下意识地接住,还未来得及细看,耳边便传来他倏忽远去的声音——   “有人来寻你了,回头见。”   微动心   晨曦淡淡,露珠莹莹,鲁府中,一些枯萎多日的草木不约而同地吐出了点点新绿,仿如一夜转春,生机再现。   此刻的前堂,无夜色作掩,更无阴鬼作乱,已不复昨夜阴森森的光景。门扉依敞,人若入内,即可见一整套精雕着迎客松纹或仙鹤纹的红木家什摆放在各处,很是得宜,看起来与寻常大富之家无甚差别,只不过身在其中,感觉十分阴凉,不似夏日。   院里,树下,置有水白景玉石桌凳。   桌边坐着一人,身着织香草暗纹天青湖丝长袍,宽袖素带,青丝散肩,眉似苍峰,眸若桃花,显得俊逸非凡,只是面色隐隐含青,似是心情不佳,又像疲倦不耐。   此人身后站着两个灰衣汉子,身材壮实,目光炯然,显然是习武之人。   稍顷。   一个手执银穗长剑的蓝衣汉子迈出堂门,步及石桌前,对那青袍男子揖道:“禀少宗主,三昭已查遍此堂内外,发现地下有一通道,通往东院,却是条死道,其中并无颜夫人的踪迹。”   青袍男子微一蹙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有人正朝前院疾奔而来。未几,便见一个灰衣汉子面带喜色,向他报来了好消息。   “禀少宗主,五斐找着颜夫人了!”   “在哪?!”   灰衣汉子回道:“后花园。”   青袍男子松了松眉头,握剑起身,道:“带路吧。”   转过几曲回廊,穿过数道庭门,遥见碧池浮雾,雾中小桥横架,桥上人影纤纤,款款而行。青袍男子不由加快了脚步,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却缓下步伐,最终停于三丈外。   “小静……”眼见那人神色有些恍惚,青袍男子几步上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方沉声道,“怎么回事,脸色这般难看?”   说着,抬手摸了摸她那略显苍白的脸颊。   曦光渐亮,男子眸中的忧色清晰可见,带着一丝责备之意。   颜初静心头微动,浅浅一笑:“没事,只是觉得困了,你怎么来了?”   “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这府里刚刚出了人命不久,你明明晓得里头不干不净,还摸黑闯进来,要做什么?万一碰上了那些脏东西,如何是好!”他不答反问,语气越来越重,恨不得将她的脑袋瓜子掰开来,瞧瞧里面究竟装着啥。   俗话说得好,打是情,骂是爱。感觉萧潋之这训人的架势颇像二哥的风格,她鼻子一酸,一时心有所触,对他的好感不禁深了几分。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不是说有云泉寺的法师来做法事么,我可是真见着了,果真有两下子……”   两人边说边走。   出了鲁府,天色已大白。回到客栈后,颜初静只喝了些水,早点也不吃,略微洗漱,便倒到床上补眠。   这一睡,竟睡至申时才悠悠醒来,但觉饥肠辘辘。   梳洗完毕,换了一袭深柳色的夏衣。   开门。   “萧公子在么?”   站在隔壁门前的灰衣剑卫轻声回道:“少宗主未醒。”   她愣了愣,原道自己已是睡过了头,没想到萧潋之的睡功更胜一筹。于是微微一笑,转身下楼吃饭。   一楼大厅里冷冷清清的,除了掌柜与两名伙计,竟连半桌客人亦无。   门外日光如炽,晒得路人汗流浃背。   懒得出去,她随意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点了一汤一素,就着一碗白米饭,慢慢地吃了个七八分饱。   饭后,颜初静上楼回房,背对一窗艳阳,席地而坐,闭目凝神,吸取至阳之气。未料,过了整整一刻钟,仍静不下心来,只好起身作罢。   想起早上,连尊临别前抛来的那物,她打开贴身荷包,取出来看。   那是一块质地极好的圆形紫玉佩,一寸宽,半寸厚,正面镌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七瓣花,反面有两个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   左看右看,着实猜不出其意,更想不起这是何种文体。   最让人头疼的的是,连尊既没说送她,又未提及此物有何用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拿回去还他。算算时间,离起程还有六个半时辰,倒也不急。   打定好主意,她便收起玉佩,眼见日渐西斜,余晖转红,忍不住又坐回窗边,凝神吸气。   日薄西山,晚霞挥尽最后一丝绚烂,消散于天际,无声无息。   暮霭渐苍茫。   客栈门前的两盏大风灯已亮起橘红色的光芒,前来投宿或打尖的旅客愈来愈多,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几个伙计引客牵马,端茶上菜,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忽然,一个腰悬长剑的灰衣汉子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搀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坐堂大夫服的老人,从门外一阵风似地冲进客栈,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二楼楼梯口。大厅里,有那么两三个心明眼快的江湖老手,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嘀咕:好俊的轻功!   三楼。   天字号十六牌客房。   年逾知命的老大夫来到梨木架子床边,缓了几口气,开始望闻问切。   躺在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面色煞白且隐隐泛青,唇微干裂,色呈灰青,露在被外的手腕冰冷如石,竟似死物一般。   老大夫把完了脉,皱着眉头,摇首叹道:“贵公子脉象紊乱,手足厥逆,乃邪风入体之症。手背上的伤口,虽敷了上好的金创散,却未能尽除寒毒,以致毒气攻及心脉,危也,危也,药不至焉!请恕老夫学浅,实无回天之力。”   站在房中的两个灰衣汉子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沉声问道:“敢问大夫,我家公子身中何毒?”   老大夫沉吟片刻,道,“此毒阴寒至极,老夫以前也曾见过这种症状,那患者却是在荒坟野地中碰到了些污邪之物……想来贵公子昨夜受伤之时,也不幸沾染了……”   待灰衣剑卫五斐送走了老大夫,一直隐在暗处的蓝衣剑卫长三智现身出来,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倒了颗清香扑鼻的洗血归神丹,塞入萧潋之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顺喉而下。   这洗血归神丹乃是青洛宗的内宗四长老秘制的解毒圣药,以灵芝、茯苓、菖蒲等数十种百年灵药炼制而成,可祛百毒,清心聚神。近年来因难以配齐药材,故未能开炉再炼,如今仅存二十来颗。宗主萧定邦疼爱长子萧潋之,不仅给了他两颗防身,还将自己的那瓶分出一颗交给银牌剑卫长三智保管,以备不测。   三智道:“既然少宗主中的是阴鬼之毒,寻常的药物解不了,而佛光是世间污秽之物的克星,我等不如请法师来看看。”   “没错,哎,我怎没想到!”性情耿直的灰衣剑卫五辛一拍脑袋,懊恼了一句,立即转身出门去请人。走到门口,迎面撞见颜初静,不禁露出怼怒之色。   云泉寺   昨夜,颜初静无缘无故地闯进鲁府,灰衣剑卫五斐与五殊阻其不及,只好跟入府内,不料甫至前院门口竟撞见阵阵黑烟,一下子就跟丢了人。   五殊艺高胆大,吞了解毒丸,绕过门口的黑烟,跃墙而入。   五斐留守原地,等了许久,忽见黑烟散去,现出院中一片死寂景象。他踌躇多时,正要进去,却见五殊独自返回。   两人商量后,由五殊回客栈报信。   彼时已过丑时,萧潋之仍未归,直至寅时二刻,他才带着五辛与五霖回到客栈,而后自五殊口中得知颜初静在鲁府内失了踪迹,随即赶去贵安巷寻她。   因听五殊描述过前院里的古怪,萧潋之格外谨慎,除了在踏进堂门时,莫名其妙地被一片从梁上掉落下来的残铜砸伤了手背外,倒也没碰上什么棘手的人物,只是目及草木枯败之景,心知此地不祥,必有蹊跷。然而,他也无暇探究府内之奇,找到颜初静后,听她说只是好奇法师如何做法事,训了几句,便将此事搁置一边,打算歇息一日,就动身前往无涯县,再转走水路。   方才,颜初静在门外恰恰听到了老大夫的诊断,此刻见五辛怒目而视,心里明白他是怨她连累了萧潋之,不禁愧意更深,轻声道:“寒石法师昨夜收伏了鲁府里的阴魂,佛法不浅,你如果去云泉寺,不妨将他请来。”   云泉寺遐迩闻名,是一座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古刹,如今的主持方丈广止禅师德高望重,不仅佛法精深,且通医理。据说两年前,六王爷路经溯凌山时旧疾复发,幸得广止禅师出手救治,方不致一命归西。   五辛此番前去,若能请到广止禅师自是最好不过,若不能,请来寒石法师亦可。因为在颜初静看来,她虽未亲眼目睹那个小和尚施法,但也猜到他是有些真本事的,否则那个自称小玳的鬼体如何会对他那般客气,听了他几句话,就乖乖地随他而去……   五辛点点头,板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下楼去。   三智见她过来,忙避嫌让开。   颜初静在床沿边坐下,仔细端详了一下萧潋之的面色,然后动手解开他手背上的白色绷带,准备查看伤口。   五霖上前一步,想阻止她的动作,却被三智挡下。   这道被残铜划破的伤口并不深,表呈直线,约莫有半寸长,黑中透青,散发着类似陈年腐尸的气味,熏人欲呕。   见此情形,颜初静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道伤口,今个儿早上她也见过的,问起怎么伤着,萧潋之毫不在意地说道,只是不小心被砸了一下,无甚紧要。   当时她见伤口浅小,已用金创药止了血,且又不似眼下这般色乌味恶,所以也未放在心上,哪曾料及会恶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追根究底,惟有怪她太过大意,明明晓得那间厅堂是鬼体呆过的地方,阴气极重,损人于无形,却还忘了提醒他留意伤口感染……   正如三智所言,毒性既已蔓延至心脉,绝非寻常药物可解。而根据颜叠吉遗留下的羊皮册子记载,尸毒攻心,九死一残,除非服下大梵寺的红蒂佛香,或者用纯阳内力将流转在血液经脉中的毒素尽数逼出体外。   这两种方法,目前她只能寄望于后者,希望广止禅师大发慈悲,纡尊而来。   在此之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颜叠吉在临死前研炼成功的一种专门缓解尸毒发作的药丸取出来,给萧潋之服用。   这种药丸只炼得一颗,颜叠吉来不及记下药方就已撒手人间,因此,颜初静极为珍惜,一直藏在身边。   暮色已沉,走廊间的几盏灯笼散发着浅淡的橘黄,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回房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小药瓶。   几个剑卫听她说明药丸的功效后,皆不出声。   最后,三智接过瓶子,倒出里面一颗以蜡密封的朱红色的药丸,看了看,温声道:“颜圣医的药,千金难求,何等珍贵,在下代少宗主多谢颜夫人了。只不过,少宗主刚刚吃了洗血归神丹,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会。”   颜初静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坐于床边,定定地望着萧潋之。   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不可否认,他的确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情,尽管她一直觉得他对她是别有用心。   倘若,倘若他真的熬不过这一死关……   思及至此,如有巨石坠落心头,压得她窒息般的难受。说实话,她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想像现在这样被内疚与焦急折磨。   夜风入窗。   烛台上的火光忽地一暗,倏然又亮,晃得众人的心愈加不安。   三智走到桌边,默然坐下,倒了杯茶水润喉,然后抬眼向床上望去,心中暗忖:少宗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保护不力的剑卫恐怕都难逃一死。当然,如果能舍弃在青霞山生活的家人,隐姓埋名,独自逃命,天大地大,未必没有藏身之处,可谁又愿意背上个不忠不义不孝的罪名,苟且偷生……   目光对上那个女子柔和秀美的侧面,只见睫影微颤,欲泫未泫,其意甚哀。   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半分怨恨。   出神了半晌,他使劲地摇摇头,暗啐一句,红颜祸水!   溯凌山,云泉寺。   一间宽敞的禅房里,须眉如霜的广止禅师盘膝坐于木床上,右手拈着一块雕刻着山水图纹的碧玉,递还给站在他前面的一个腰悬长剑,相貌憨厚的灰衣汉子,蔼然道:“一别又十年,萧宗主当真应邀而来?”   五辛双手接过碧玉,恭恭敬敬地回道:“宗主有要事在身,无法亲自前来,故由少宗主代其赴约。听说历溯镇中鲁府一家素日行善,日前传出府内闹鬼,死了许多人,少宗主不忍,前去查探,不幸染及阴物,命垂一线!五辛恳请禅师下山……”   广止禅师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问清萧潋之的病情,沉吟道:“施主请在此稍候片刻。”   五辛合什一礼,不敢多问。   出了禅房,广止禅师脚步轻盈,疾穿殿院,来到后林一处僻地。   月色如水,照了一地清冷。   一间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小溪边。   烛灯如豆,窗纸上映着一个打坐的身影,木鱼敲打声不停地回荡在疏林间,反令人更觉四周寂静空渺。   广止禅师步及木屋门前,合什恭道:“广止有事求见师叔,望师叔莫怪。”   再相见   木鱼声止。   未几,屋中传出一声“进来吧”,接着,门扉无风自开。   屋内陈设极其简洁,只有一张矮矮的木几,几上搁着个葫芦,打扫得十分干净的地面上铺着两个清心草编织的蒲团。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盘坐在蒲团上,只见他生得淡眉秀目,挺鼻薄唇,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衣,不仅不显寒酸,反而衬得神气清恬沉静,正是昨夜在鲁府中劝服鬼体小玳随行的那位寒石小和尚。   寒石师承忘机大师,与广止禅师的师傅普真禅师乃是同辈,因此,他的年纪虽小,但广止禅师却要称呼他为师叔。   “坐。”   “多谢师叔。”广止禅师合什一礼,盘膝坐下,神情庄重,直言问道,“不知师叔可曾听说过素衣宫?”   寒石想了想,缓缓说道:“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溯凌山的护山神宫,七百年前昙花一现,而后消声匿迹,你说的可是这个?”   “正是。七百年前,太古恶妖重现人间,荼毒生灵,横行无忌。帝女嬗司联合修真界的三宗五门十二派,在摩盍山布下九神诛戒阵,击杀百尾鸀、双首血足逐穷、紫角七爪玄龙以及无目聂罗。后来,玄龙侥幸破阵,逃入溯凌山疗伤,却碰上了死而复生的魑离帝君。两者激斗之下,望天峰碎,流霞瀑水断,幸好素衣宫遣尽弟子守护八方灵脉,及时止住了山崩地裂之势。只可惜,玄龙最终竟自爆元神,致使素衣宫上下死伤殆尽。”   广止禅师语气平和,寥寥数句,道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寒石自幼跟随忘机大师修炼佛法,久居万缘寺,遍阅藏经阁内的经书秘卷,对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优劣及由来发展,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绝对比那些成名几十年的老江湖要博闻得多。然而,一旦触及修真界,他可就成了孤陋寡闻的山野稚童了。广止禅师的这一番话,无疑为他展开了一片全新天地。   他生性慈悲,动容道:“难道无一人存活?”   “只有一名在外办事的弟子逃过此劫。”广止禅师轻轻拨动左手佛珠,“据传帝女与素衣宫颇有渊源,那名弟子因祸得福,得到帝女亲授妙法,一甲子之间,竟由一个先天武者进阶成为金丹期高手。”   寒石未曾真正了解金丹期意味着什么,故而不感惊诧,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善有善报,如此说来,素衣宫重振有望?”   广止禅师道:“素衣宫历来隐世不出,自从帝女与帝君相继离开昆华大陆之后,那名弟子也渐渐淡出尘俗,为世人所忘。直至三十多年前,一个自称萧定邦的男子上山祭拜,我等才知当年的素衣宫宫主曾留下一脉血缘,并且传下了一套绝世剑法。”   “萧定邦?青洛宗宗主?!”寒石一脸意外。   也难怪他会有如此反应,毕竟,就连号称包罗万象,无所不记的大梵寺藏经阁,在记载萧家档案的秘卷里,亦从未曾提及过青洛剑法与素衣宫有关的消息。   广止禅师点点头,起身,郑重地向他深深一鞠,沉声道:“如今萧宗主之子身染阴邪之毒,毒攻心脉,危在旦夕。广止恳请师叔大发慈悲,赐下红香造化丹,挽其一命!”   边上烛油已薄,火光渐微。   寒石这才明白广止为何突然对他说起数百年前的秘事。   一年前,寒石初次来到云泉寺的时候,忘机大师就曾经对他说过,此寺因素衣宫而建,缘由在于当年祖师欠了素衣宫宫主一份活命之恩。   现在,素衣宫宫主的后代有难,于情于理,寒石都不能见死不救。但他身上的这颗红香造化丹非己之物,而是师傅闭关前让他带去给师弟寒头的。   寒头天资胜他许多,这次得到大梵寺方丈允许,进入千里荒漠中历练心性,按照规定,只能携带六种药物,每种不得过量。一颗解百毒、补内力、肉白骨、起死回生的红香造化丹即是寒头遇危保命的最终倚仗。因此,他不可能替寒头做决定,将这颗灵丹舍予他人。   寒石心直,将这话一说,广止禅师听了,也踌躇起来,思忖了一下,道:“不如师叔随我一道下山,去看一看萧施主。师叔佛力精深,或许不用红香造化丹,也可净化邪毒。”   原本,寒石打算渡化完小玳手下几个小鬼,就通过山中的传送阵回到南海云思岛,完成了云祖师交代下来的任务。如今多了萧潋之这一意外,他也只好放下手头上的事,关上木门,与广止禅师一起来到殿院中的禅房。   五辛在禅房里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一见广止禅师回来,忙上前行礼直问何时动身。他此举甚为失礼,只不过,广止与寒石知他一心为主,故觉忠诚可嘉,丝毫不怪。   三人下山。   途中,寒石悄悄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五辛急于赶路,未曾察觉。只有广止心中暗羡,猜忖这个师叔的修为究竟达到何种境界。   一刻钟后,他们抵达了萧潋之等人下榻的那间客栈。   这时,萧潋之的呼吸弱若游丝,全身皮肤皆已变成乌青之色,肌肉僵冷,犹如被霜雪冰冻过千百载的石头一般,令人触而生寒,寒透肌骨。   广止禅师虽已在五辛口中得知萧潋之中毒极深,但乍看之下,仍不禁面色大变。他搭指探脉,半晌,缩手合什,双目微阖,向寒石行了一礼:“广止无能,请师叔施法。”   三智与几个剑卫听他如此称呼寒石,皆是一愣,不由得对这个神气淡定的小和尚刮目相待。便是早知寒石来历不凡的颜初静亦颇感意外,料想不及他的身份超然至此,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俗语。   寒石上前两步,查看萧潋之手背上的伤口,然后轻轻拈开他紧闭着的眼皮,细看其瞳孔,只见瞳色一半绿如翡翠,一半红似殷血,诡异之极。   眸中闪过一丝悚疑,寒石转身问道:“萧施主的伤,是何物所致?”   三智回道:“是一残破铜片。”   “铜片现在何处?”   三智与三昭对视一眼,回道:“应在鲁府前堂之中。”   “鲁府?”寒石蹙眉轻喃。   “师叔可是要取那铜片一观?”见他点头,广止禅师对五辛道,“老衲要去鲁府一趟,烦请施主带路。”   一句不行冲口而出,五辛瞪大双目:“取铜片这等小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老禅师还是留在这里,帮少宗主解毒。”   三智暗暗颌首,五辛这人,言谈举止有时虽然卤莽粗野了些,但关乎事情的轻重急缓,他倒分得甚清。   夜风微,房内人多,渐显闷热。   一个清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鲁府阴气重,你一个人去,倘若冲撞了一些邪气的东西,又如何?”   此言不无道理,众人不约而同地看了颜初静一眼。   对上她那双宛若墨玉浸潭的幽眸,寒石眼皮微微一跳,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霎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光无音的天地,除了漆黑,还是漆黑。   一弹指,千万年,光阴失去了意义。   唯有轻风送来淡淡花香,证明生命的存在。   无休无止的回忆。   最终,凝聚成四个字——   他见过她!   左指一捏佛珠,刹时,万道金光迸放,黑暗消散,风忽远去,花香湮化。   上山了   眼见寒石定定地望着自己,指间佛珠隐隐透着一层淡淡金光,不知为何,颜初静觉得那一小团金光十分刺目,仿佛蕴含着一股庄严浩瀚的气息……   “师叔?!”   “速去速回。”虚象破,寒石回神,暗念一声佛号,侧身对广止禅师说道,然后合什肃言,“小僧要施法祛毒,请各位施主暂且回避。”   闻言,广止禅师率先退出房,与五辛一道下楼,前往鲁府取铜片。   三昭与五霖看了看三智,见他微微颌首,遂亦转身出门。   颜初静最后离房,轻轻合上房门。   走廊间,时而有宿客进进出出,还有忙着添茶提水的伙计上上下下。每每见到站在天字号十六牌客房门前的那几个腰悬长剑,沉眉敛目的汉子,这些人似乎都感应到一种凝重迫人的煞气,不是匆匆而过,便是远远避开。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竖直耳朵倾听房内动静的剑卫渐渐板不住脸,泄露出火燎般的焦急神情,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朝里窥望。   而颜初静则坐在自个房里,心想亡羊补牢总比坐以待毙要好,于是微阖双目,专心致志地回忆以前学过的医药知识。   一个时辰后,广止禅师与五辛汗流洽衣地回到客栈。   寒石开口让广止禅师入房。   不一会,广止禅师开门吩咐剑卫准备木担,以便抬人上云泉寺。   这时,躺在床上的萧潋之虽仍昏迷不醒,但□在衣衫外的肌肤已褪乌青之色,神色宁和,脉搏有力,呼吸亦不再似先前那般微弱如丝。   因此,颜初静与剑卫们一样,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见寒石盘坐一边,动也不动,面色晦暗,犹如大病一场,不禁轻声问道:“小师傅,你没事吧?”   寒石抬眸看了看她,单手竖掌,“无妨,多谢施主关心。”   月未圆,孤悬天际,浮云厚重,不时掩去月色光华。   夜风淅淅,枝头雀子低鸣。   坐落于溯凌山上,观空峰下的云泉寺,依山傍水,三座主殿各具特色,塔院禅堂法室等高低错落,与山花流泉交相映衬,四周古木参天,时值盛夏,处处可见葱茏,隐隐可闻佛唱,好一处清幽空灵之地。   广止禅师安排萧潋之等人住在西隐院,并让僧人去准备一些斋食。   剑卫们未吃晚饭,空腹多时,心里挂念着少宗主的病情,胃口不大好,看到满桌子的青菜豆腐野菇,二话不说,灌下一碗白粥入肚,压根儿尝不出有啥味道。   寺里有专门接待贵妇千金们上香或斋戒时用的客房,离西隐院不远,颜初静独自住了个小小的院落。因她身边没有丫鬟,为了避嫌与安全,广止禅师只好让两个身强体壮又机灵过人的小和尚去守院子。   两个光头小和尚,一个法号如善,一个法号如游,七八岁的年纪,五官长得有些相象,皆是浓眉大眼。   如善守门口。   如游换好房内的被褥茶水,接着又从香积厨中端来素菜白粥。   看着他忙里忙外,颜初静有心帮忙,可惜无从下手,嚼了几朵新鲜草菇,咽下大半碗粥后,便自个动手收拾碗箸。   饭后不久,如游担了两大桶泉水到偏房。   她连声谢过,洗了个清凉澡,并涤净发上尘埃。   沐毕,换了件干净的布裙,步及院中,但觉清风拂衣,肌生幽凉,身心舒怡。   待到发丝稍干,颜初静便绾了个略松的简髻,打算去西隐院看看萧潋之现况如何。如游知她不熟寺中径道,于是在前带路。   渐近院门时,远远听见萧潋之的声音,沙哑低沉。颜初静心中一喜,不禁加快了脚步,随即又缓下,三智略带不满的言语一字不落地飘入她耳……   “此去南海,路远迢迢,带着她,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漫不经心的语气,气死人不偿命,当属萧潋之。   “……”   许是闻及院外的脚步声,三智未再出声。   西隐院中,一棵古松停翠盖,如水月色自细细密密的松针间洒落,仿佛冲淡了漫漫檀香,令空气中的松香又浓几分。   见是她来,三智与五霖很识趣地自动消失。   萧潋之半倚在床上,已换了一袭湖蓝薄丝宽衫,眼神清和,气色明朗,鬓边犹湿,显然刚刚盥沐过。   他拍拍床沿,示意她坐过去。   颜初静徐步走到他近前,缓缓坐下:“感觉如何?”   拉过她的手,捏着那葱白似的指尖,萧潋之嬉笑道:“走到奈何桥,鬼差大哥才说接错了魂,没办法,我只好回来了。”   “不如说寒石法师神通广大。”她弯起唇角,这人还有精神开玩笑,看来脑子未被毒坏掉。   “对不起。”无论如何,这句道歉是省不得的。若非她的莽撞,他亦不会冒险入鲁府,遇此无枉之灾。   萧潋之摇摇头:“是我大意罢了。”   她起身倒了杯茶水,轻啜一口,而后转了话题:“你认识寒石法师么?”   “听说过,未曾见过。”他自失一笑,叹道,“没想到还未见着忘机大师,就已欠下这么一份人情……”   “此话怎讲?”   “寒石法师是忘机大师的入室弟子。”   颜初静微微一愣,想起昨夜在鲁府,寒石回答那个鬼的问题时,也曾提及过南海云思岛。如此看来,萧潋之说要带她去见忘机大师,倒也不像是空口白话……   两人聊了一会,叩门声响,她开门一看,只见五殊捧着个红漆托盘,盘上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约莫晾了一刻钟,汤药已不甚烫口,萧潋之仰起头,咕噜几声,把药灌入喉,然后一边以茶漱口,一边大皱眉头,直道:“怎比黄连还苦!?”   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颜初静抿唇而笑,幽眸里流漾出一丝淡淡温柔,问他要不要吃糖。萧潋之眉峰一轩,勾起一抹邪邪笑意,搂过她的腰,挨近那散发着沐后清香的皙颈,低声细语:“不说不觉得,唔,你身上有股甜味呢……”   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间敏感处,麻痒顿生,撩得她身子一酥,忙伸手推开他。   “别闹了。”   “留下来陪我不好么?”手臂一用力,搂得更紧,萧潋之得寸进尺地吻上她小巧有肉的耳垂,肆无忌惮的低沉笑声荡漾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   她忍住诱惑,一口拒绝:“佛门净地,男女不宜同室而宿。”   如果不是地点时间皆不对,她也想留下来借其阳气修炼,可惜他这刚刚被阴魂之毒侵害过的身体实在需要好好休养一番。   好在萧潋之也不勉强,一连亲了几下,便松手让她回去歇息:“山上夜凉,你那儿备了毯子没?”   颜初静点点头。   云思岛   坐落于云泉寺最北面的藏经楼共分三层,一楼为讲经堂;二楼收藏着儒释道等各类经书及文史精典,供僧人阅览研究;而作为藏经室的三楼,素日唯方丈与长老有资格进入。   是夜,三楼灯火通明。   宽敞的藏经室,内里布置不似一二楼那般庄严肃谨,只在西面靠墙处置了一排书柜,北面散落着几个蒲团,而东面也只有一张乌木所制的长形书案。   案上摆放着两本色已泛黄的册子,一块闪着暗金色佛印的布帕,帕中有一小片缺了角,布满凸纹的残旧赤铜。   寒石站在案前,来回对比赤铜与册中所绘之图,叹道:“果真一模一样。”   “两者色虽不同,但纹案一致。”一旁的广止抚须沉吟,“师叔,此物若真是九幽鼎的碎片,那萧施主的伤……”   “大悲咒可破诸般阴邪,再辅以还元散,服用数日,应能尽除他体内的秽毒。”说罢,寒石合上册页。   待寒石收起铜片后,广止熄去壁上的灯火,手执烛台,与他一起下楼。   两人步及一楼,有僧人上前回禀,说萧潋之已醒。   广止舒眉而笑:“阿弥陀佛!”   寒石素来沉静如水,这时听到好消息,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你且去看看,如若无事,我今夜便回南海。”   广止迟疑片刻,应声而去。   寒石独自回到寺后的林间木屋,关上门,然后将暂附于灵玉中的鬼体小玳唤出来,问:“请问施主可曾见过此物?”   小玳似乎有些忌惮他手中的佛帕,只看了铜片一眼,立即飘到一丈外:“没见过。”   寒石沉思片刻,又缓缓问道:“施主在鲁府逗留了不少时日,不知可曾发觉那府内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若道不同寻常,还真有一处。”小玳沉默半晌,飘渺似雾的身影忽而微微一抖,“上个月中旬,鬼门开时,那鲁氏族长带了只异兽进山,吞噬我等魂灵。起初我见他虽然资质平平,但却能在花甲之龄,入了先天之境,着实难得,故不愿伤其性命,想着杀了那只异兽,给他个教训便罢了。没想到鲁氏一家为了讨好一个什么血渊童子,竟暗中抓了几十名童男童女当祭品!可惜我去迟一步,让那吞血吸髓的恶人逃走了。后来我盘问鲁氏,从他口里得到了个秘密……”   言及关键时,小玳停了下来。   “是何秘密?”   昨夜,寒石之所以去鲁府,并非是因为听说了市井中有关鲁家闹鬼的传言,而是奉了祖师之命,准备接小玳至云思岛。因此,对于鲁氏助纣为虐之事,他原只知其一,不明其二,这时听小玳将前因后果道来,不禁再次动容。   小玳却道:“此秘密与我家公子有关,恕我暂不能言。”   事关祖师,寒石自然不便多问,于是让小玳附回灵玉内,只待夜深之后,再动身。   夜渐深。   浮云已散去,月色又清。   晏寝的钟声在山水林木间悠悠回荡,提醒做完晚课的僧人熄灯入睡。   吱呀一声,门扉开。   寒石闻钟而出,手拈佛珠,腰悬葫芦,脚步轻盈如蜓,沿着木屋前的粼粼小溪,往观空峰峰顶飞奔而去。   峰顶高耸入云,人在其上,渺渺云雾似乎触手可及。   形态各异的嶙峋山石遍布于野草荆棘丛中,不要说凡人肉眼,即便是那些已辟五谷,御剑飞天的修真者,未有金丹后期的道行,亦难以察觉这片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幻阵。而阵中有阵,竟是当今修真界失传已久的传送阵。   不过,这只是个微型传送阵,每次最多可供两个人同时使用。观其外观,朴实无华,若无表面那些繁杂的符纹,看起来就如同一块大磨盘。   寒石来到阵前,从藏在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四块晶莹剔透,大小如指甲的灵石,分别镶入四边阵角,然后步入阵石中央,手捏法诀,启动传送阵。   就在四块灵石爆发出夺目璨芒的同时,传送阵表面的符纹也一一亮起,霎那间,一束耀如烈日的白光冲天而起!   这时,幻阵无声转动,虚空中浮现出一层巨如天球的淡淡青光,堪堪将这束白光全然笼罩在幻阵之中。   白光持续闪烁了一刻钟,才渐渐黯淡下去,而寒石的身影早已消失此间。   昆华大陆有三片海域,其中面积最广阔的当属南海。   据史书记载,在两千六百年前,大陆上的居民因无适合远航的船只,而一直止步于近海百里之内。直至旦禧王朝建立后,帝女嬉司授与工部宝船之术,人们才得以完成跨越亿万里的壮举,在大海尽头,亲眼见证了另一片大陆的昌盛繁荣。   从那时起,人们渐渐知晓大海中不仅蕴藏有丰富多彩的天材地宝,更孕育着无以计数的凶猛水族,再加上恶劣无常的气象变化,人行其上,稍有不慎,就会迷失于茫茫大海之中。运气好的,花费数载光阴,甚至十几年的功夫,兴许还能找着回家的航线,至于经验浅而运气又差的,长期得不到食用水与蔬果补充,被活活困死在海上,也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那些撞及暗礁,翻了船的倒霉蛋,又或遭遇各类水族袭击,落得尸骨无存的薄命鬼……   然而,在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风平浪静的南海就像一块无垠的玄蓝色水晶,散发着浩瀚深邃的气息,极易令不熟海性的人忘却其潜在的危险,只有长年生活在岛屿上的人们才深刻体会到大海的美丽与凶险并存。   自从七百年前,太古恶妖破开封印,肆虐人间之后,大陆上的灵气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稀薄。   各大门派的修士追根查源,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原本的洞天福地,陆续将各自的门派基地迁移到西南一带。   与此同时,也开始有许多散修将目光转向南海。   毕竟,西南山脉虽然灵气充沛,但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实力单薄的小门小派都难以占到一处合意之所,更何况是孤身寡人的散修。而南海之上,岛屿星罗棋布,其中不乏奇花异草,矿产灵物,只要能避开那些生性好战的海妖,寻一处小宝地来修炼,亦非难事,总好过去西南,仰息他人度日。   如此一来,南海上,许多渺无人烟的荒岛渐有新生命进驻,凭添了不少纷争,也使得各岛生机蓬勃发展。   所谓散修,有的是因为自身资质低下,而无法拜入门派,只好独自修炼;有的天生喜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受门派束缚;有的则是身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仇恨,或前人遗留下来的修炼法门法器等……   经过数百年的修炼,当年在南海上成功立足的散修们,大都突破了自己原有的境界。   如今,在南海修士间,有六个岛屿最为出名。   其中,龙象岛、清波岛、以及妙兰岛的实力最强。其余二岛,归雁岛人数寥寥,但岛主念阳真人一身修为已达出窍期,乃是海外屈指可数的高手。而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则是有“海中净土”之称的云思岛。   临近南极的云思岛,地理偏僻,四面环海,在清澄的月光下,宛如一颗被波浪簇拥着,永浮不沉的白珍珠。   表面望去,岛上各处皆被霜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与附近其他岛屿无甚差别。   然而,这只是护岛大阵第一层所起的作用,目的是为掩人耳目。   若有幸进入岛中央,便可见方圆千亩之内,灵气如烟缭绕,群山秀丽,古松苍劲,飞瀑雄奇,流泉清泠,药田飘香,散落于各处的房舍无一华丽,皆是草顶木墙,朴素格调。   时值夜半,位于山腰的一间竹舍忽然发出淡淡青光,不多时,从里走出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   此处竹舍共有七间,彼此相距不远,大都门窗紧闭,台阶覆尘,落叶满地,显然久无人住。   小和尚沿着羊肠山道往上,徐步走向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竹舍。   那竹舍门前有一小水池。池水很清,隐隐夹杂着丝丝乳白。水中有鱼,不过尾指长,鳞片翠如碧玉,长相十分可爱。   池边,青草萋萋,盘坐着一个白衣人。   当年事   小和尚远远望见白衣人的背影,愣了愣,行近时,就地跪下,合什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寒石拜见师祖。”   白衣人飘然而起,转过身:“他来了么?”   此人话音方落,藏在寒石腰间的储物袋忽然抖动起来。   感应到小玳的急切,寒石连忙松开袋口。顿时,一股黑雾涌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漆黑模糊的人影。   一千年的光阴,不足以令沧海变桑田。   而人呢?   面前的男子,眉目如画,更胜往昔,却已是凡笔不能描,无色可增韵,惟那一袭宽松的素白僧衣,无声道尽其清虚灵质。   “你……你真的是公子?!”   小玳激动得身影直颤,定定望着他,略带迟疑地吐出一句。   “约玢师傅当年教你识字辨曲,我也曾指点过你琴棋之术……”白衣人浅浅一笑,笑声如山林间的清风,沁人心神,飘渺不可寻。   小玳一听,心中的疑虑顿消了大半,尘封多年的记忆一幕幕浮现。   他记得,在自己六岁之前,家中有薄田,不愁温饱。   可恨一场大水灾,毁去了他的家园,令他一家人离乡背井,随之而来的瘟疫更是无情地夺走了爹娘与妹妹的性命。   那时,他身无分文,跪在路边,只求有人将他买去,好让他能够安葬家人。   只是人们一听说他爹娘是染瘟疫而死,便都掉头就走。他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却连他们的回头一眼都换不回。   后来,有个好心人给了他一贯钱。   他就靠着那一贯钱,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买到了一些麻席香烛纸钱,将爹娘与妹妹一起葬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小山坡上。   再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遇见了那个好心人。那人名叫约玢,是一间名为“蒲轩”的小倌馆里的调教师傅。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小倌馆不是什么好去处,然而,为了养活自己,为了报答那一贯之恩,他还是卖身入了蒲轩。   从那以后,他就在约玢师傅的院子里干一些不轻不重的杂活。   九岁那年,约玢师傅房里的一个贴身小厮因病死去。不久,他就被约玢师傅指名顶替了那个空位。   端茶递水,铺褥叠被,捏肩捶腿,这些并不比他原先的活儿轻松,但他非常庆幸,因为约玢师傅在闲暇时,偶尔会教他断文识字。因着这个缘故,蒲轩里不知有多少仆人羡慕他。他也知自己招人眼红,于是做事愈加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是好景不长,某日,有人诬陷他盗窃菲琏相公的一只双蛟戏珠镯,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全,要么送官,要么剁下五指。   彼时,连约玢师傅都拿菲琏相公他们没办法。   他被人压在地上,满腔愤恨,不住地喊冤,不停地挣扎,眼看着头顶上的刀光就要落下,心底有说不出的绝望与不甘。   没想到,便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缓温恬的声音止住了这一切。   如果说约玢师傅对小玳有雪中送炭之恩,那么,轩主云川即是他的再生父母。   云川先以其威信暂缓了小玳的截指之刑,而后又巧设妙局,还他一个清白公道,并且安排他到后院干活。   若非如此,小玳早已成为当红相公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在小玳的心目中,云川不仅仅是一个稳重慈良,处事刚柔合度的好东家,还是一个博涉经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丝毫不逊那些远近闻名的风流文士的不世之才。他若出身名门,何愁不得公卿之位?只可惜籍属乐户,身份卑微,无缘科考,加上命运坎坷,以致于满腹才华付流水,令人不得扼腕而叹苍天不公……   “此地远离尘嚣,灵气充盈,在此参悟天地之道,事半功倍,你可愿随我修行?”   沉浸在回忆中的小玳依稀听到这么一句,猛地回过神来,对上白衣人清澈真诚的目光,不禁既欢喜又不舍,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丝哽咽:“公子,人鬼殊途,像我这样的鬼体,只有阴气浓重的地方才适合我修炼。”   修仙者离不开天地灵气,妖修亦是,而鬼修却不同,他们喜阴惧阳,最喜欢呆在至阴之处,吸取玄阴魂气,来提高自身的修为。   “小玳,当年我累你入狱,无辜送命,你可还怨我?”   小玳闻言一怔,道:“冤有头,债有主,害我性命的是鲁牢头,小的岂会怪公子?况且,小的已经报了仇了。”   “无论如何,我总归是欠了你一命。”白衣人侧过身,指了指旁边的小水池,“这里有一株琼山母子参,百日之后,即满千年,可助你重塑肉身,免去轮回之苦。”   小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清澈的水面上,浮着一朵巴掌大的洁白花朵,其下根茎浸润在水中,形状与普通的百年人参并无二样,只是通体晶莹,色呈鲜红,如血一般。   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琼山母子参之名,但亦深知云川的为人,断然不会无中生有,拿些虚话欺他……   通常而言,鬼体想要修炼成实体,除非有万年魂珠或太阴灵髓之类的绝世宝物相助,否则至少也需具备万年修为方能重塑。因此,思及三个月后,就有机会重新获得肉身,不必再受鬼府的制约,小玳喜出望外,不禁飘前一步拜谢。   “多谢公子成全!”   白衣人微一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即时止住小玳下拜之势,缓声道:“今非往昔,你我主仆之缘已尽,还应平辈相称才是。我起初修天人之道,后来虽入了佛宗之门,但也不过是为了求个无尘之地,故而只能算是半个佛宗子弟。我法号了云,但在这南海之上,只有陵云真人之名,往后你唤我陵云即可。”   “这如何使得?公子的再造之恩,小的无以为报,只愿能够继续侍奉公子左右!”说话间,小玳那如黑雾般的身影时浓时淡,显然是心神激荡之故。   白衣人轻叹一声,再次抬手,掌心上忽然多出一颗黑幽幽的珠子。   感受到那珠子散发出来的无比幽暗的阴寒气息,小玳失声惊道:“魂珠?!”   “没错,不过这只是颗百年魂珠,你且用它静修一段时日,待到百日期满,再出来。”说罢,白衣人将魂珠往上一抛。   呼——   小玳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烟,倏忽之间,已钻入魂珠里。魂珠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色泽变得愈发浓重,而后缓缓落回白衣人的手中。   山风微寒,不时吹落数片粉嫩未萎的花瓣。   淡紫色花瓣随风飘曳,犹如身披香衣的精灵,始终不曾沾染那一池清水,只零落于草地间,默默展现最后的美丽芬芳。   “前两年,山下左林西边新开辟了几亩药田,你师父闭关日久,无暇打理,你既回来了,便先替他看着吧。”   “是。”寒石应道。   白衣人沉吟片刻,又道:“独心草,槐笼盘子,还有铁卷白刺果,这三种药材,你需格外留神些,别错过采撷的时辰,误了药效。”   “是,师祖请放心,弟子一定按时采撷。”   “如此最好。”白衣人想了想,取出一块玉简,递予寒石,“这里面记载着大梵净世经,你且拿去参悟。”   寒石双手接过,清秀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欣喜:“多谢师祖。”   “夜了,你下去歇息吧。”   “弟子告退。”   月照山林,枝影如魅,风过叶婆娑。待到寒石清瘦的背影在羊肠山道间渐行渐远后,白衣人沉眉敛目,缓缓拨动指间佛珠。   “施主隐身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此言问出,回应白衣人的却只是一阵蔌蔌花落。   过了盏茶时间,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白衣少年,一头银色长发如银河倾泻,在月光下闪耀着无瑕的清冷。   “陵斯大哥……”   十一月   昆华历七三零三年,十一月,下旬。当北方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的时候,南陵国临海的复州一带依然艳阳当空,凉似深秋。   复州境内多山,适合耕种的良田极少,百姓大部分以打猎为生,故民风甚悍。而生活在海边的则大多为渔民,男的出海捕鱼,女的掘螺晒虾,老人织网,孩童拾贝,倚仗着丰富的海产,倒也不愁温饱。   其中又有几个小村小镇靠着贩卖海上灵岛的特产碎晶而致富。   鲤佑村即是其一。   这天,风和日丽,村民们吃过午饭,照常呆在屋里歇息。   忽然,一阵由远至近的马蹄声踏碎了村子的宁静。   有好奇心重的村民探头出门观望,只见七匹骏马一一停在村长家的院子门前。最先下马的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中年和尚,其后五男一女,不仅相貌英挺俊俏,衣着鲜丽,还悬有长剑,显然皆非泛泛之辈。   村长姓李,名维,今秋刚过了花甲之年,是鲤佑村里唯一一个识字能算的读书人。听到门外的声响,他慢慢踱出来,一眼望见那和尚,面上立即露出惊喜,急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原来是悟泊法师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和尚合什还礼,寒暄了数句,随后在李维的恭迎下,与身后几人一起步入院门,只留下两个身材高大健硕,不怒自威的汉子站在门外,唬得连村里头最顽皮的孩子也不敢靠近半步。   乡野人家自然没有暖笼之类的奢侈物什,茶壶一般都搁在灶上保着热气。   客人各自落座。   李维在小厅门口接过老伴提来的茶壶,亲自斟茶。   和尚喝完一盏,道:“这位萧施主乃是鄙寺的贵客,此次前往云思岛,由贫僧引路……不知如今掌船的是哪一位?”   李维看了看坐在和尚对面的锦衣男子,但觉其俊美如画中仙人,耀眼之极,便是多看一眼,亦恐折寿,于是连忙移开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他旁边那个女子,竟再也挪不开眼。   他岁数大了,眼睛不比从前好使,方才在门外,日头正猛,除了见过数面的悟泊法师,其余几人站得远,所以他也看得不大清楚。未料眼下这么一瞧,才发现一个俊得令人不敢直视,一个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明明只能算是清秀的五官,但配上白瓷般光滑无瑕的肌肤,以及那谧谧幽然的眼神,便组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美丽。   那种美,仿如海中孤月,清冷无言。使人不甘远远望之,又怕一旦触及,就会碎成一片粼粼,只余下荡漾,终究不过是一轮虚空……   李维看得入迷,浑然未察自己已触动了某人的杀机,直至一声惊雷般的佛号在耳边炸开,才猛然清醒过来,惭煞老脸。   和尚不忍见他如此难堪,遂将先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哦,今个儿由李茂掌船,只不过,他媳妇昨天头胎刚生了个男娃儿,一家子正欢着呢!”李维到底是一村之长,脸皮子也不薄,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敢问法师打算几时上船?也好让小老儿提前两天准备好吃食酒水。”   远航之前,需要准备许多琐碎的东西,其中米面、肉干、蔬果与饮用的淡水是必不可少的,还有渔猎用具,修理船只的工具备物,一些常用的草药,足够防寒防潮的被褥衣物等等……   李维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悟泊法师等人若无急事,大可过两天再起程,也好让甫为人父的李茂多陪陪他媳妇和儿子。   和尚道:“萧施主意下如何?”   锦衣男子微微颌首,想了想,开口道:“这村里可有空屋?”   李维一怔,忙回道:“有是有,但破旧得很,顶子漏水,不宜住人了。小老儿这院子里有两间客房,虽简陋了些,但还算干净,公子如不嫌弃,我这就叫老婆子去打扫打扫?”   不料锦衣男子一口拒绝,毫不领情:“怎好意思再打扰老人家,那屋子既然漏水,补上一层顶子便是了。五辛,你出去瞧瞧,趁早弄好屋子先。”   站在锦衣男子身后的其中一个灰衣汉子即刻应是,然后抱拳朝李维说道:“还请老人家指个方向。”   “不敢,不敢。”李维起身离座,“三位稍坐片刻,小老儿去去就来。”   眼看着李维和那个名叫五辛的汉子一起走出了院子,悟泊法师低头喝了口温茶,笑道:“李施主方才一时唐突,只是无心之过,还请两位莫要怪罪他。”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地斜睨了那女子一眼,眉峰微挑,桃花眸中流转着六分怨气,三分挑逗,一分浅笑:“如此看来,小静还是戴着面纱的好。”   “掩耳盗铃,偶尔为之尚可……潋之,这一路上招花惹草的事情可从没少过你的份……”说这话的除了颜初静,还会有谁?   自从三个月前,萧潋之为了寻她而误中邪毒,险些丧命一事发生过后,两人的感情在云泉寺养伤期间可说大有进展。   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她终于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   其次便是在他痊愈之时,她曾经亲手下厨,做了一桌色香俱全的美味大餐,大大满足了他的胃口,并且松口解禁,让他一连试了好几种高难度的姿势,可谓酣畅淋漓,前所未有。   而最让他又爱又恨的就是她的不吃醋。   是的,不吃醋。   离开历溯镇,一路过来,他们未再易装改容。这两个多月,萧潋之每到一处,无不惹人注目,途中不知接了多少对媚眼,被扔了多少条丝帕,遗落了多少只香囊。有情窦初开的闺秀黯然神伤,更不乏胆大直率的江湖侠女当面表白。对于女子引他关注的伎俩,萧潋之看得多了,早已腻歪,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颜初静的反应。   只可惜,一次,两次,三四次,颜初静始终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冷眼旁观,有时候甚至还看得津津有味,气得他牙痒痒,只好将怨气发泄在夜里的激烈运动中。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多了。起先是他身边的剑卫,而后是茶铺客栈酒楼里各种各样的男人。那些惊艳或迷恋或贪婪的目光,虽然激不起她一丝半毫的回应,但萧潋之依然很不爽。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没了以前那种独占美人的满足感。   她的美丽,无疑是受到他滋润才缓缓绽放开来的,可他一直看不透她的心,因为她与他以往接触过的女子有着太多不同之处。   于是,他时感挫败,时觉振奋。   唯一不变的是那份不爽,尤其是刚才那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时,他突然有种挖人眼珠子的冲动。   这种冲动于人毫无益处,明慧如他,自然心生警惕,只是在听到颜初静这句似是非是的抱怨之后,大感解气,索性暂且放下心底的纠结,舒眉而笑:“此事你可冤不得我,悟泊法师做证,我何曾招惹过花花草草?”   “阿弥陀佛……”悟泊法师苦笑一声,既然阻不了他俩打情骂俏,干脆自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来个眼不看为净。   有情妖   萧潋之手下的四名铜牌剑卫,论轻功,五辛为最,其次是五斐,两者皆是直率爽朗之辈;五霖虽然天生一身蛮力,但平日行事并不卤莽,反而心细如发;五殊性情沉稳,精明练达,剑法精纯,故而颇得萧潋之赏识,一般不会离其左右。   因此,修整空屋一事就落在了其他三人身上。   习武之人手脚麻利,不用两个时辰,就将村子西边的一座荒废多年的小院落收拾得一干二净。漏水的屋顶用切得齐整的树干片、枝叶及石块,密密麻麻地铺了个严实。每扇窗棂也都换上了崭新的粗白麻纸。   灶子里生了火。   烧水的锅瓢是从村长家借来的。   院子里的木桶还勉强能使,就盛了满满两大桶沸水以便备用。   待到村长李维陪同悟泊法师等人看完宝船回来,夕阳的橘红光芒已撒满一望无际的海面,粼粼无尽头。   在浅海附近捕鱼的渔船陆续归来,简陋的小码头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桶桶活蹦乱跳的鲜鱼被渔民们搬运到岸上,空气里的腥味更加浓重,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鲤佑村。   这种夹杂着海风、鱼腥、汗水的气味,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习以为常,当然不会觉得难闻,但对于颜初静这种以前在内陆都市长大,穿越后又有过被困于胭脂谷底半年,餐餐吃鱼吃到反胃的经历的女子而言,实在是难以忍受。   所以,她早早就躲到那座小院落里,关紧连接正房的一间耳房的门窗,洗了个热水澡。   行李放在堂屋右边的暗间。她走进去,从包袱内选了种驱除异味效果最强的薰香,倒入随身携带的小香炉里。   不一会儿,花香四溢,清雅怡人。   床上已铺好洁净的被褥。   躺上去,隐隐闻到阳光的气息,干爽温暖,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海腥味。   她皱皱眉头,坐起来,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水,这才缓过气来。   这时,天色已黑。   五霖敲门叫她出去吃晚饭。   晚饭摆在堂屋。   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四个腿脚的表面都有着虫蛀的痕迹,桌面上铺了一块秋香色的素纹布,是以看不出底下的斑驳。   李维原本想在自个家里设宴招待他们,结果被萧潋之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掉了。   几个剑卫都晓得他和颜初静的口味,所以特意跑到村子外的一个林子里打了些野味,加上村民们送的鲜鱼菜干等,就弄了两荤两素一汤。   虽说此地的冬天不如其他地区那般寒冷侵骨,但饭菜出锅后,还是冷得比较快,而且这边的人也不兴烧火盆取暖,因此,萧潋之与悟泊法师都没有边吃边聊的兴致,就更不用说素来懒得多话的颜初静了。   饭毕,五霖端来一坛酒,据说是本地的特色酒,用火木叶与海胆两种原料,加上三四种鲜果泡制而成,本地人都喜欢饭后饮用。   一听到酒字,悟泊法师就闭目养神去了。   萧潋之喝了两口,觉得这酒味里既含有水果的甘,又带着海胆的苦,清清淡淡的,很是消腻,还算不错。   颜初静也是爱酒之人,仔细地品尝了酒中妙处后,才问他:“这村子看起来平常得很,怎会有那么一艘大船?”   想起下午看到的那艘名叫“宝船”的海船,长有二十来丈,底尖上阔,首昂艉高,两层船舱,光是一层就有七间房,船壁上还加装着一层乌漆麻黑的铁板,倘若再装载上火炮什么的,活脱脱就象她以前在电视里看过的那种明朝舰船了。   “寻常的乌蓬、帆船只能在浅海航行。云思岛远在深海万里之外,宝船体大平稳,做工精良,航速也快,最适合远航,最重要的是……”回答她的却是悟泊法师,“鲤佑村从前叫李家村,传说在一百多年前,南海中有一条鲤鱼精化成人形,嫁给了村里的一个教书先生,还生了个儿子。后来,海啸来时,那鲤鱼精拼尽毕生修为,保住了全村人的性命,自己却肉身成末,只余下一缕残魂附于那艘宝船之上。自那以后,宝船出海,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多猛的的海兽,皆能平安而返。并且十年如一日,船体崭新如初。”   颜初静眨眨眼,轻啜了口酒,道:“真有那么神?怀璧有罪,奇怪了,怎么没人来抢呢?”   问得太直白。   可是萧潋之喜欢呀,当即含情脉脉地睨过去。   颜初静不理他,只看着和尚。   悟泊法师呵呵一笑:“怎么没有?当时有官员听说了此宝船的神奇之处,就想着进贡给皇帝。那鲤鱼精的相公与儿子自然不肯,结果被官府安了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关入县牢。不曾想,宝船刚刚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遇上大批海兽,而且船身上的木板帆锚等等也迅速腐朽,吓得船上的官兵水手纷纷逃命。更奇的是,当天夜晚,宝船竟然自行返回原岸,渐渐又恢复如新。后来有个大海商不信邪,买通官府,花了几千两黄金,硬将宝船买了去,结果还是一样。最后大家都明白了,宝船有灵啊,它只愿意呆在李家村,于是再没人打它主意了。”   “原来如此……”   颜初静弯起唇角,说了句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的话来,“那鲤鱼精的灵智或许不比人类发达,但爱屋及乌,长情至此,倒也可爱……”   夜里就寝时,萧潋之从背后抱着她问:“小静,你会游水不?”   颜初静很干脆地回答,不会。   默了半晌,他又抱紧了些,温热的唇落在她白皙的颈间,声音低沉,有些断续:“那,如果,如果我掉进了海里,你会不会跳下去救我?”   她转过头,看白痴一样地看他:“你又不是不会游水。”   萧潋之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相信那个宝船的传说吗?”萧潋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她亵衣里,轻抚着那细细的腰,享受那柔嫩细滑的触感。   腰部不是她的敏感点,她想了想,道:“眼见为实,过几天出了海,看看情况再说。”   萧潋之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挑开她的衣襟,含住左边一点粉嫩:“妖若有情,你会不会也报以真情?”   “你是指像那条鲤鱼精那么笨的妖么?……那还是算了。”颜初静被他吻得身子有些发软,脸颊透出淡淡的绯色,如水般地躺在他身下,散发着清甜诱人的香气。   起航了   萧潋之抬起头,幽邃眸底闪过一丝异采:“笨?何以见得?”   “房子塌了可以重新盖,银子没了也可以重新赚,只要人还活着……其实它只要把那些村民转移到安全之地就好了,何必为了些死物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颜初静一点都不赞同鲤鱼精舍己为人的做法。   萧潋之笑了笑,既不应同也不反驳,只是低头吻住那花瓣般柔软的唇,专心致志地诱出她的热情。   最近几天,他们一路行来,入目尽是连绵不绝的蛮山荒林,夜里只能在湿冷的草地上搭个临时帐篷凑合着睡一觉。她怕冷,整夜抱着他当暖炉,却坚决不让他碰,说是天气太冷,又没热水,亲热完了不便清洗,还是乖乖睡觉比较好。其实他也晓得,她是有洁癖的,而且很讨厌让别人听到一些和尚不宜的声音……   床第之间,他一直奉行你情我愿的原则,从未勉强过女人,自制力也不差,所以这身体上的需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眼下天和地利人和,无需再顾忌什么,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索求补偿。   一个吻,一个印子,缓缓地散落在那纤皙的颈项中,玲珑的锁骨上,饱满的丰润间,平坦的小腹上……   淡淡的红,说不出的靡丽,可以预见天亮之后的青紫,以及她无言的抱怨。   那种似怨非怨,冷中蕴媚的眼神……光是想想,□之处就开始涨得发疼……不打算忍耐,两三下脱去彼此的亵衣。   然后,伸手到她双腿之间,微微一探,染及满指湿润腻滑。   不知从何时起,海上刮起了大风。   波涛拍岸,在月光下碎似纷纷雪末,沙滩留不住惊浪,任由它们自由来去。   不远处的小渔村沉浸在夜色中,只有一两家的鱼油灯还亮着。海风呼啸而去,吹得枝叶婆娑不止,窗纸抖簌簌。   虽然年代久远的门窗已有些破败,海风不时从缝隙间钻入屋内,但躺在被窝里的颜初静丝毫不觉寒冷。   方才从萧潋之身上吸收过来的一股至阳之气已经转化成阴阳真气。   此刻,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倦意尽消,身体里仿佛充满了力量,灵台一片清明。   丹田中央的气根又长了些许。   经过几个月的修炼,这段气根的颜色由最初形成时的灰白色渐渐变成了如今的褐绿色。对照蜜意经中所言,她明白自己即将突破炼气中期,现在只差了个机遇。只要再吸取一次至纯至阳的初子之气,即可进入炼气后期。   思及至此,颜初静不免苦笑,抬眼看了看萧潋之,见他肩膀裸在被外,于是不假思索地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替他盖好,以免受寒。   感觉到她的动作,萧潋之睁开着眼,侧身亲了亲她额头,温热的手掌贴上她的腰,低语:“睡吧。”   黑暗中,依稀有水光潋滟,温柔浅浅。   是他的眸。   有那么一瞬,她心生了一丝遗憾。   她与他,注定是有缘无份的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彼此达到了各自的目的,就各奔东西,天涯海角再不见……   流光易逝,纵有再会时,是否只能望见苍苍白发,迟暮眉眼?还是余下枯骨一堆,只她一人还记当年?   闭上眼,叹息无声。   三天后,旭日东升,宝船起锚,破开白浪,驶入大海。   上船的时候,颜初静并没有看见那些在暗中保护萧潋之的蓝衣剑卫的身影,心想他们可能早已潜伏在船内。   因为之前有过几次坐船的经验,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晕船。   海上风光虽然辽阔沧茫,令人心旷神怡,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无趣。她站在船头,吹了一会儿海风,就下了甲板。   他们的舱房安排在第二层,每间都有床有柜,桌椅皆钉牢在板上,任船再如何摇晃也不会移动半步。而掌船的李茂和其他十几个负责划船的渔民则住在第一层。   每层船舱各设有一间更衣房与一间洗浴房。另外,食物清水等都存放在底层。冬天的水果种类较少,故此,前两天,五霖和几个渔民到附近的镇上买了许多蜜饯干果,还有大量的腊肉熏肠,估计能吃上半年。   回到舱房,颜初静卷起窗上厚实的挡风布帘,然后拿出本医书,倚坐在窗边看。   渐渐地,洒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不再淡薄。   即使隔着两层衣料,她也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浩然正气,一点一点地渗透到自己的血肉里,随后在经脉间缓缓流转……   手里拿着书,眼睛却闭了起来。   洁白无瑕的脸庞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两弯疏淡秀气的眉毛被染成了浅金色,两颊亦隐隐透出红晕,好似抹了层品质绝佳的粉胭脂,又如刚刚成熟,犹挂枝头的冬桃,饱含着新鲜的水分,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满嘴清甜。   可惜,这一刻,颜初静对自己的美丽却一无所知,只是默默地吸收着大自然无私赐予的至阳之气……   直至正午,船上飘起饭菜的香气,她才徐徐纳气收功,开门让五斐将食盘端进房来。   三碟子小菜,荤的有酒焖嫩鸭和烤海螺,素的是炒冬笋。   另有一碗香葱豆丝汤。   最下饭的当然是酒焖嫩鸭,她先尝了一块,只觉酒香浓郁,皮不够肥,肉质倒还算酥软。吃到烤海螺的时候,因壳很烫手,故稍费了些工夫。奶白色的螺肉躺在壳子里,原汁原味,蘸一点辣酱,格外鲜甜。   她一连吃了几只。   盈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有些记忆,永远也不会淡去。   她记得,自己死的那天,正是大哥结婚的大喜之日。   她在教堂前接到一束花。   大哥包下了凤华大酒店的二楼摆酒席。席间,她和二哥替大哥敬酒,一杯又一杯,面不改色。酒席散后,二哥一边大发牢骚说,不自由,毋宁死,特么的,打死他也不要结婚,一边拿着个钢叉子撬开烤得酥黄酥黄的螺壳,将里面肥嫩鲜美的螺肉递到她嘴边。   那时候真是酒来伸手,肉来张口啊。   一不小心咬到二哥的手指。   二哥脸红了。   她哈哈大笑,然后在他暴走前,一溜烟地闪了。   离开酒店之后,赶上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游轮驶至江心,大家围坐在甲板上,吹蜡烛,切蛋糕,开香槟,喝得兴高采烈,喝得一塌糊涂。   那晚,她是真的醉了。   被人推下水的时候,一点反抗自救的力气也无,任由江水漫过头顶。   水很冷。   危机近   剑在手。   剑光如水,碧幽幽。   男子步法迷离,随着声声清越剑鸣,在月光下舞出漫天剑雨。   剑雨时而细细绵绵,蒙蒙如丝,仿佛润物无声,时而点点滴滴,让人看得清明,却猜不出下一刻纷然……   通常,除了自己最亲近信任的师长前辈或同门之外,习武之人在练功时非常忌讳有人旁观。   江湖规矩,偷窥他人练功者,一旦被发现,必遭追捕。除非侥幸得逃,不然,轻则赔礼道歉,重则武功被废,亦不得有怨言。   因此,每当萧潋之练习剑法时,甲板四周必然空无一人。即便是在暗中保护他的银牌剑卫也很自觉地目不斜视,只默默聆听船内外的声响,时刻保持警惕。   时值冬日,又是夜晚,海风凛冽似寒刃,吹得船帆猎猎,无内力护身者若少穿一件棉衣,定觉冷入骨髓,哆嗦得不行。   练完一套青洛剑法,萧潋之插剑入鞘。   忽闻一丝酒香,他转身一看,只见颜初静手里提着个酒壶正朝自己走来。   “怎还不睡?”正觉口干的萧潋之上前数步,接过烫得热乎乎的银制酒壶,一仰首,咕噜咕噜地便灌了好几口。   酒入喉肠,化作一股股热流,蔓延四肢,暖满身心。   呼一口气,酒香洋溢。   “睡不着。”   背对他,颜初静踱到护栏边,眺望茫茫海色。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其实是很枯燥的。除了用餐与歇息,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自己的舱房里修炼。   从起航至今,已有一个半月了。   途中,为了补充水果清水等,宝船曾经靠过两次岸。海上岛屿繁多,但并非每个岛都适合人烟踏足。据李茂所说,许多岛屿暗藏杀机,不仅有凶猛野兽,还有毒瘴迷雾,不知情的人走进去,十有八九,一去不回。   虽然萧潋之晓得颜初静不爱吃鱼,事先已命五霖准备了许多肉食,还特地花重金从小镇上一家饭馆里请了个厨子上船负责烧菜,但可惜易于储存又能保持鲜味的肉食种类很少,加上准备做菜用的香料配料不多,所以没过多久,她的胃口就日渐变差,腰间曲线直朝蜜蜂发展。害得萧潋之夜里抱她时,既喜又忧,最后只好每到用餐时分就亲自监督,哄孩子似地哄她吃这吃那。   旁人看来,这两人的感情无疑浓如蜜浆。而熟知萧潋之戏游花丛的本性的剑卫更是暗暗称奇,不由得对颜初静多了一分好奇与慎敬。   到了初次停岸上岛的那天,不用萧潋之开口吩咐,几个剑卫就自动自觉地打野味去了。颜初静四下闲走,竟在小岛东边的一处偏林里遇见一种名为“潮乌籽”的极其罕见的药材,当下欣喜不已,小心翼翼地挖了三株,连根带叶,用木盒保存起来。   突破炼气后期,需要服下凝元丹,而潮乌籽正是炼制凝元丹的其中一味药材。另外还有六种药材,不但在颜叠吉遗留下的医册中毫无记载,而且她翻遍离江镇上书坊里有售的药书,也寻不着只字片句。   一路过来,每入镇县府城,她都抽空到当地的药堂询问,偶尔碰上走方郎中也上前请教,无奈药师郎中们闻名摇首,听形锁眉,皆道从未见过。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有时候,她想,蜜意经里提到的这些药材是否并不存在于南陵国,甚至这个世界?又或者,只生长在那些终年无人涉及的深山密林中?   如此想想,实在令人倍觉沮丧。   万幸的是,潮乌籽的出现终于给颜初静带来了希望。   为了寻觅其他六种药材,她在那个小岛上逗留了两天,看遍了每一寸土,直至每种花草木果皆未漏眼,方上船离开。   期间,萧潋之不曾出言催促,反而时常陪她同觅,并让她说出所寻药材的形态色味,然后命手下分头去找。   经此一事,尽管颜初静最终没找着其他药材的踪影,但人非草木,萧潋之的言行,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底自然有所触动……   月色清冷,宝船缓缓前行,海浪与船舷相撞,不断地碎成朵朵晶莹浪花,发出低沉的叹息。   一袭藕荷色夹绒锦裙被海风吹得紧贴肌肤,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与圆润的臀线,就连修长的双腿也无所遁形。   萧潋之眯了眯眼,轻咳一声。   隐在暗处的几个剑卫心头微凛,随即悄悄地将目光从女子诱人的身形上移开。   萧潋之走过去,环臂抱住她:“冷不?”   仿佛是贪恋他的温暖,颜初静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道:“不冷了。”   抱了一会,萧潋之抓起她的右手,轻轻摩挲。   她低眸。   他摩挲的地方是虎口。   那里原本有一层厚厚的茧,是原来那个颜初静长年练剑留下的。   可她不喜使剑,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未碰过剑,又不时抹些润手的细膏,因此,虎口上的茧已薄了许多。   “你的剑呢?”萧潋之低声问。   “不用了。”   关于她被秦家父子废掉武功一事,萧潋之原先也略有耳闻,后来,偶然发现她步法轻盈,轻功甚佳,才晓得她内力尚在。只是不知为何,举手投足间慵雅徐然,毫无习武之人的飒爽利落,更不见一丁半点的侠气野性,着实令他费解不已。   这时问起,便干脆一问到底:“为何不用?”   “不喜欢用就不用了呗。”颜初静靠在他怀里,懒洋洋地回道。   眸色微微一沉,萧潋之低头一口咬住她的耳珠,牙齿用力磨了她几下,才闷声道:“不喜欢?那你小时侯还老缠着我教你舞剑?!”   她翻翻白眼,懒得去辨他话中真假:“女大十八变。”   萧潋之低哼一声,表示不满。   “……”   感受他的不爽,她暗自好笑,侧过身,微微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喉结,压抑着笑意的嗓音显得有些软绵绵:“生气啦?”   萧潋之不答,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按上她后脑,低下头狠狠吻住她的唇,又吮又咬,几下子就将她那唇瓣弄得饱满艳红,犹如盛至极时的红梅。   唇舌厮磨间,暗香如缕,仿佛自她肌理中透出,悄然萦绕上他。   不知不觉,惩罚变成了纠缠。   男子动了情的身体做出最直接的反应。   “小静……”   就在这时,一种莫名惊悸从心头一闪而过,颜初静倏然睁大眼睛,心跳如鼓。萧潋之随即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温柔轻抚,凝眸注视她的神色:“怎么了?”   颜初静神思恍惚着。   半晌,她转身望向深蓝得几近如墨的海面,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象,只见数十丈外,隐隐约约,有鱼鳞闪烁之光,密密麻麻,竟似一眼望不到边。   空气中依稀有无数水蓝色的灵气在飘舞。   光点似疾又缓。   未等她开口警示,一声声细碎如鼠噬铁木的怪音由远至近,眨眼间,已涌到舷下,簌簌散开,将宝船团团包围起来……   残魂消   未等她开口警示,一声声细碎如鼠噬铁木的怪音由远至近,眨眼间,已涌到舷下,簌簌散开,将宝船团团包围起来……   “不好!是沙鱼!”   “天啊!真的是沙鱼潮……”   “快!倒酸油!倒酸油!还愣着做啥子?快倒啊!”   “沙鱼来啦!起来!都快起来啊!”   值夜的渔民们很快就发现了船外的异常,顿时慌张起来,有的跑去叫醒已入睡的同伴,有的从底层的储物舱里搬出一个个油桶,打开桶盖,将里面盛得满满的酸油使劲泼到船外。   黑褐色的酸油遇水即沸,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顺着海水蔓延开去。几百条正围着宝船,噬咬舷上铁皮的沙鱼闻气惊退,不一会就翻了白肚皮。后面的沙鱼趁着酸油味被风吹淡的瞬间,一涌而上,开始另一轮噬咬,直至酸油再次泼来……   沙鱼如潮,以生命作为代价,周而复始地侵噬宝船,仿佛誓要舷碎船沉方罢休!   鱼牙与铁皮磨擦的声音,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颜初静手扶护栏,凝神眺望着沙鱼潮涌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十几名剑卫在剑卫长三智的指挥下,分成四组,负责将酸油及时均匀地泼向船外八方,阻止沙鱼侵近。   渔民们腾出手来,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地划桨,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海域,摆脱这群牙齿锋利如金刚钻,吃人不吐骨头,有海中魔鬼鱼之称的煞星。   悟泊法师站在甲板上,望着船外方圆数里,千万条随船游动,紧追不舍的沙鱼,眉头紧锁,沉声道:“沙鱼入冬,向来少食不聚,怎会如此大举出动,胡乱攻击?莫非,附近的海域出了什么变故?”   “酸油有限,沙鱼无边。法师,依你看来,此船能否抵御得了?”萧潋之问侧首问道。虽传宝船有灵,可保人船平安,但他终究未曾亲身经历过,是以半信半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局,实在无法忽略心头的不安。   悟泊法师沉吟片刻,道:“如若来犯的只有这些普通沙鱼,贫僧倒也能应付。”   听出他言外之意,萧潋之更加肯定自己的不安决非空穴来风,正要再问,不料颜初静已抢先开口:“法师,沙鱼也能修炼成精么?”   悟泊法师略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当然。”   萧潋之眉头一跳:“沙鱼精?”   话音甫落,一阵咸腥无比的气味如同滔天海浪一般,从远处扑来,熏人欲呕。与此同时,正在噬咬船舷的沙鱼倏然纷纷退去。   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夜空中的明月仿佛一下子黯淡下来。   海浪翻腾,宝船摇晃。   正在划桨的渔民吓得手脚发软,直到被掌船的李茂一连大喝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心惊肉跳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颜初静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巨响源头。   远处,海水漆黑似墨,汹涌不止,一个浑身闪着粼粼光点的巨大黑影缓缓地破开海面,渐渐露出巍峨如山的身形,随之而现的森然气息刹时弥漫天地。   借着月光,众人看清了黑影的面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不是山。   那是一条比普通沙鱼大上千倍,光是尾巴就有百来丈长的巨形沙鱼!   圆头,尖尾,细鳍。   不同于普通沙鱼,它的两只眼瞳色呈幽绿,在半空中闪烁不定,如鬼火一般,令人望之生寒,毛骨悚然。   若未成精,如何能有这等气势?!   悟泊法师面色如常,只是捻着佛珠的左手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心底的惧。   萧潋之抿着唇,右手紧握剑柄。   五个月前,颜初静曾经在历溯镇上亲眼目睹银龙降世的浩荡场面,尽管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万分肯定那夜的所见所闻是绝对真实的,但那种恢弘至极,震撼身心的威压其实一直铭刻在她心底。   故而,此刻看见沙鱼精的真容,她惊其之势,却并未胆战,直至感受到它的阴冷杀意,才煞白了脸色。   略一思忖,她果断地解下外面的夹绒锦裙。里面一层是略为紧身的深藕色棉衣,虽未多露半寸肌肤,但她此举在此间世人眼中着实失礼。因此,萧潋之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只有最先猜到她用意的悟泊法师暗暗颌首……   说时迟,那时快,沙鱼精张开血盆巨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锋利巨齿,顿时,一股推山倒海般的灰色气浪从它口中喷射而出,直直击向宝船。   攻势还未至,宝船周围的海面已如地震般剧烈波动起来。   众人骇然。   内力深厚者均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脚底如生根,稳稳扎在船板上。而身具蛮力的渔民们则紧紧抓住身旁的重物,定住身形。   就在气浪即将冲及宝船之际,船中央的一张主帆上突然迸发出一团灿然金光,转瞬间,将宝船整个罩住。   气浪撞在金色光罩上,轰然消散,点点绿光如雨落下。   光罩里的宝船纹丝不动。   眼见宝船安然,众人心知是鲤鱼精的残魂庇佑,皆松了口气。   只是,气势汹汹的沙鱼精又岂会就此罢手?但见它双瞳一瞪,一股比方才更为强势的气浪再次冲向宝船。   船外的金色光罩荡起阵阵波纹,挡下沙鱼精又的攻击。   轰!   沙鱼精仰头怒吼,一声咆哮震起百丈海浪,海面上顿时多了不少惨白肚皮。附近的鱼类早已惊避远游,只有它周围那些不成气候的同类遭受池鱼之殃。   一次,两次,三次……   由鲤鱼精残魂所化的金色光罩不复灿然,摇摇欲坠。   颜初静看得明白,沙鱼精是铁了心要毁掉此船,而鲤鱼精残魂已不足保护他们度过此劫。此时方圆数里,布满沙鱼,一旦人落海中,必遭万鱼围攻,稍有不慎,尸骨无存。逃生的机率,可说是微不可见。   然而,即使明知生机渺茫,她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冷静决然的目光从紧紧相握的双手移到男子俊美无双的面容上,颜初静从萧潋之的眼中看到彼此的不甘与不屈。   是的,他们要尽力一搏!   ……   “大家把酸油倒在衣裳上,可以挡一挡沙鱼!”   “等会船一沉,大家绑紧浮木,一起跳,集中向南游,别分散了!”   “五霖在前,五辛在后,五斐在左,五殊在右!其余人等共组洛水飞蝎阵,三智,你为阵眼,要多加小心。小静,你不习水性,记得别松手,只要跟着我就好。”   “船沉之时,我将截下此帆……”   这一刻,素来谈笑风流,洒脱随意的萧潋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审慎严峻,不怒自威的将军,大敌当前,临危不乱,运筹帷幄,令人心定之余,不禁甘心追随其后。   更难得的是,死亡的气息已近,船上却始终无一人开口向那灵智已开的沙鱼精求饶,哪怕是面带惧色的渔民,也咬紧了牙关……   当沙鱼精运足真元,喷薄出第四股气浪,呼啸而去的攻击终于冲破了阻碍!光罩无声裂开,碎成无数金色光点,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半空中,隐约掠过一声轻叹。   乌云尽掩月。   宝船在黑暗中四分五裂,沉入大海。   众人早已在自己身上绑好了碧绿色的浮木,一入水,即刻奋力朝同一方向游去。   潜伏于四周的沙鱼仿佛接到了命令,哄然而上,咧嘴呲牙,紧接着被人们衣裳上的酸油味刺激得连连倒退。   众人趁机突围。   缘灭间   冰冷的海水浸透了衣衫,一种仿佛钻到骨髓里肆虐的寒意冻得人手脚发麻,身子沉重得好象背负了几百斤的重物。   尽管如此,十几个身强体壮的渔民还是跟在萧潋之等人后面,四肢用力,拼命向前游。   夜空中的云层仿似被风冻住了一般,灰蒙蒙的一片,赫然是暴雨欲来之兆。   狂风飕飕,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颜初静轻伏在萧潋之的背上。夹绒衣裳虽然保暖,但一碰水就会如海绵一般吸水,重量大增,所以她事先就解去外衣。眼下身上只穿了套薄棉衣裳,很是轻便,无形中减轻了彼此的负担。再运转起体内的阴阳真气,化掉侵入肌理的寒冷,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   只是,海浪滚滚,众人衣裳上的酸油味越来越淡,前方的沙鱼不避反迎,而身后,那些先前躲得远远的沙鱼也渐渐追了上来。   一场血战再所难免。   不知是谁最先举起手中的武器。   匕光如电,撕裂黑暗。   八名水性娴熟的银牌剑卫早已组成洛水飞蝎阵,在水中攻御自如,一条条沙鱼被他们手中的匕首穿肠破肚,鲜红的血花在片刻闪亮中诠释生与死。   青霞山背临东海,青洛宗内几乎无人不识水性,他们在水中比试之时,通常不用长剑,而是用一种宽有两寸,长达十二寸的直刃匕首。   银牌剑卫们此刻所执的匕首乃以东海深处的百年寒铁制成,断金穿石,锋利无比,惟宗内的直系弟子方有资格拥有。   而洛水飞蝎阵可攻可守,专用于水中作战,三智等人以前常在东海里操练,因此,面对如此困境仍能镇定自若。   然而,手执寸铁,挥动起来却乱无章法的渔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   沙鱼的鳞并不坚硬,但它们天生有堪比利刃的牙齿,并且数量庞大。不过盏茶时间,后面已经有两三个渔民被它们团团包围,不断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沙鱼分食血肉的声音淹没于汹涌澎湃的海浪中,只有人类的惨叫声穿破风墙,在海面上此起彼伏。   颜初静回过头去,隔着剑卫与十几个渔民,依稀望见两副白森森的骸骨在他们身后的数丈以外随浪漂浮,另外还有一人,正在垂死挣扎,下半身被沙鱼啃咬得露出了两条死白死白的大腿骨,上半身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样,惨不忍睹。   恐惧爬上心头,她无意识地抓紧了萧潋之的肩膀。   这不是虚幻的电影,更不是夸张的动漫。   这是真实的……   最最真实的弱肉强食!   没有人发现高耸于海面上的沙鱼精咧开了大嘴,幽绿色的瞳孔里隐隐闪过一丝嘲意。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咸腥无比的气浪从众人的脑袋上空险险擦过,狠狠地拍打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水面上。   千层巨浪激起。   刹时,阵型溃散,人欲厥。   紧接着,无数沙鱼一哄而上,在他们之间横冲直撞,张牙噬咬。   萧潋之回过神来,手起匕落,顷刻间,数十条沙鱼血染白浪。几轮匕光来回,衣上溅满血迹,身边半丈以内,已无活鱼。   “小静!”萧潋之提气大喊。方才,巨浪将他与颜初静冲散,几息之间,他们竟已被阴魂不散的沙鱼群远远隔开。   相隔十数丈外。   密密麻麻的沙鱼如同一个巨大的黑环,正将颜初静圈困其中。   一块浮木在她腰后闪着粼粼翠色。那是萧潋之为了以防万一,亲手给她系上的,未曾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巨浪的冲击,非人力可挡。   颜初静避之不及,被灌下几口腥咸带血的海水,直呛得满面通红,反胃不已。   同时,手背上一痛,一小块皮肉已被沙鱼咬去,鲜血直涌,一缕带着淡淡甘甜的暗香随之融入水中。   霎那间,周遭的沙鱼仿佛闻到了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纷纷疯涌而至,就连远处原本围攻萧潋之他们的沙鱼也掉头游去,疾如飞箭一般,速度不知比先前快了多少,好似惟恐落后一步,就分不到一口半羹……   风愈狂。   冬月悄悄地从灰蒙蒙的云层间探出半张脸。   剑卫们眼看着沙鱼大群大群地退去,不禁喜出望外,纷纷游回到萧潋之的身旁。却见他四下张望,并无趁机离去的意思。   三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海水,道:“少宗主?快走吧!”   萧潋之仿若未闻,忽然面色大变,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双腿往后一蹬,健臂划开两道水浪,整个人竟朝沙鱼退去的方向游去。   “少宗主?!”   剑卫们面面相觑,只好跟上他。   游了十来丈,眼力特佳的几名剑卫已看清远处那一抹即将被沙鱼潮覆没的纤影,这才明白自家的少宗主居然想去救人!   可是,如何救得了?!他们都自身难保!   这一去,不是摆明了送死吗?!   ……   腰身猛地被两股力道牢牢锁住,前进不得,萧潋之惊怒交加,回头厉喝:“你做什么?!放手!”   三智道:“不过是个女人,少宗主何苦以身犯险?!”   “放肆!”萧潋之运足内力,扳开三智的手,眼神若狂,杀气冲天,“她若出事,我要你陪葬!”   “属下就算是死,也要护你平安回到宗门再死!”三智游转到萧潋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湿透的衣衫勾勒出胸膛刚硬壮硕的线条,神色坚决,毫不退让。   “你……”   萧潋之气结,怒哼一声,左手挥出一掌。   三智虽置身水中,但动作依然十分敏捷,身形一晃,便避开了他的掌风。   这时,海面上骤然响起一声尖锐得几欲刺破人耳的厉啸,与此同时,万鱼齐嘶,直震得众人气血翻涌,胸口闷得发慌。   乌云四散。   寒月再次将冷冷的光辉洒向人间。   半空中,女子青丝如魅,随风飘扬,窈窕纤细的身子宛如断翅之蝶,直落而下。   “不——”   无法思考她怎会出现在空中,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身影直直坠入沙鱼精张开的血盆巨口中,萧潋之惊得肝心欲裂,悲鸣出声,却已是嘶哑不成调。   握匕的右手,指节发白,青筋尽突,颤抖得仿佛随时抓不住匕柄。   心口里碎了什么?   喉间又多了什么?   他不知道。   “小静……”   终是,匕沉大海,血染衣襟。   那一丝丝溢出唇角的殷红,是否已化成祭文之墨……   双生子   南海之上,分布着无数大小不一,风物各异的岛屿,其中灵气浓郁者,大部分早已被修士们瓜分了去,在岛上开辟洞府。还有一小部分隐匿在茫茫大海中,就连那些修炼至几近破虚境界的老怪物也不敢轻易靠近,因为那些地方不是被某些神通广大的上古妖兽占据着,就是残留着许多上古仙人布下的随时令人灰飞烟灭的禁制。   时值暮冬。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间或夹杂着粗盐似的冰渣子,这在南方疆域是极其少见的。   暴雨过后,不见日光,天空中依然阴云朵朵,聚而不散。   海天一色蒙蒙。   有句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少准备出门办事或寻友的修士因此取消了行程。他们灵识敏锐,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有着近乎本性的直觉。   前文有道,归雁岛乃是南海六大岛屿之一,与妙兰岛之间相隔不过千里。二岛主人交情不浅,故其门下弟子素日常有往来,私下交易些法器灵丹,亦极少发生头破血流之类的争执。   两岛之间还有几个小岛屿,其中有个小岛终年弥漫着白茫茫的浓雾,不管是人或妖,只要一靠近小岛十里之内的水域,就会法力尽失,晕头转向。逃得快的尚能拣回条小命,而不信邪,继续往前的人通常游不到半里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连影都不见半个。   久而久之,再也无人愿意接近那个小岛,即便是路过,也远远绕开,生怕一不小心碰着禁制什么的。   于是,小岛附近显得格外清净,生活在这片海域里的水族年复一年地无所事事,一条条,一只只养得肥肥白白。   偶尔有开了些许灵智的小鱼小虾小螃蟹等等,懂得自动吸收水中灵气与月中菁华,通过与前辈的交流,渐渐晓得岛中有一棵万年凤栖双生树,已然成精,能吞吐烈火,法力无穷,只差最后一步即可化形为人,实是岛上最强大的存在。   这日,天色阴沉沉。   小岛西边的沙滩忽然热闹起来。   鱼儿虾子探头出水,乌龟螃蟹钻出泥洞,还有红尾兔、独角鹿、金嘴鸽、蓝冠鹤等等都跑来凑热闹。   大伙儿瞪着好奇的目光,围着一个人,转来转去。   那人大半身子伏卧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只有膝下部位还浸在清澈的海水里,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海风拂过,一缕淡淡暗香飘远。   未几。   “是人!真的是人嘛?!”随着一个活泼清朗的声音穿过林子,惊得枝上鸟雀扑哧扑哧,一抹火红飘渺的身影倏忽已至岸边。   那种热情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颜色,直令天地为之一亮。   浓黑的眉,明亮的眼,直挺的鼻,红润的唇。   是如此深刻俊朗的轮廓。   少年面上洋溢着欢快单纯的笑意,只是肌色薄透如冰,仿似轻轻一碰,就会碎开,予人几分虚渺之觉。   小动物们纷纷让道,仰着小脑袋,唧唧喳喳地,似乎向他报告什么。   他一边听,一边伸手擢了那人几下。   “是活的耶!”   正说着,身后响起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懒洋洋的声音:“小火,悠着点。”   少年回头笑说:“哥,你看,居然有人漂到这来呐!”   明明穿着同样的火红长袍,五官更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然而,这个徐徐行来的男子却有着与少年截然相反的气质。   漫不经心地瞥了地上那人一眼,瞳孔中倒映出一点莹紫,男子眉梢一挑,眯了眯眼,弯下腰去扳过那人身子。   青丝如黛,闪着水光,一缕缕,凌乱地贴在一张苍白清秀的脸蛋上。   那是个年约双十的女子。   有着白皙无瑕的肌肤,与纤细玲珑的身段。   但吸引男子目光的并非这些,而是斜坠于女子锁骨下的一枚紫玉佩。那玉佩样式古雅,质地细密,莹润如脂,刻有“连尊”二字,字体飘逸,隐透破玉飞天之灵。转过正面,一朵薰紫色的七瓣花栩栩如生。   “娘娘……”   男子轻声低喃,眸色迷离。   “哥?”少年瞪大眼睛,不解。   半晌,男子忽而浅浅一笑,双手抱起晕厥未醒的女子,对少年说道:“走吧,哥教你化形成人。”   “咿?!”   树林彼端,连绵着重重山岭。   高山之间环有一湖,湖面上白烟袅袅,隐约可见碧波。不时有青鸟以翅戏水,荡出层层涟漪,漾得落花随舞。   湖畔草木苍郁,奇花异草绚丽多姿,其间更有白鹤梳羽,金猿跃枝,黄羊嚼食,虹鹿飞奔等,生气勃然,宛如春天。   及至湖边,男子轻轻放下女子,一一卸下她身上的衣裳。少年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表情甚是认真,好象一个好奇又好学的孩子。   衣裳尽褪。   女子玲珑柔美的身子散发着白玉般温润细腻的光泽。   少年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片草地格外青翠动人。   手指从那小巧的下巴一直轻抚至莹白粉嫩的腿间,男子缓缓弯起唇角,低下头去,贴着女子的小腹。   暗香淡然,萦绕鼻间。   男子嗅了一会,而后伸出舌尖,由下至上,一路舔去,最后停在她的唇边。她的唇,软软的,色泽很淡,犹如初夏刚刚结苞的菡萏,蕴着青涩的红。让他看着心喜,不禁留连再三,细细品味个中滋味……   “什么香呀?”少年小声嘟囔着,吸了吸鼻子。   斜睨了少年一眼,男子含笑不语,身子微微一抖,一片红光闪过,长袍消匿,露出修长英挺的形体。全身肌理薄透如冰雪,只是颜色看上去比少年要浓厚些,更真实些。   “小火,看好了……”   男子托高女子的玉腿,将自己的下身一寸寸埋入她的身体里。然后,感觉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围住,说不出的兴奋,好象全身气血尽皆往那处涌去。他蹙了蹙眉头,不知这种现象是好是坏,于是按兵不动。   少年看得入神,也是一动不动。没过一会,便见哥哥呼吸急促起来,随后身体一起一伏,动得甚是猛烈。渐渐,似有火光窜出体外一般,滋滋作响。   慢慢地,他看到一丝丝半透明的露水从哥哥不停侵占的那道细涧中流淌出来,顺着那浑圆的曲线滑落到草地上。   这种露水是否如自己清晨吸吮的那种一样甘甜呢?少年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哥哥发出一声高昂裂云的吟吼,顿时吓得整个跳起。   “哥?!”   恰见男子眉心射出一道火红的焰。   刹时,腾腾烈火爆起,闪耀出赤红如血的光芒。   男子置身于火中,带着满足的笑容,如同一个在沙漠中长年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绿洲的旅人。   更奇特的是,躺在他身下的女子不仅丝毫不染火光,而且整个人竟隐隐有灵光流转,暗香由淡至浓,散发着清甜如蜜莲一般的气息……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不过瞬间,火焰尽数缩回男子体内。他俯身亲了亲女子,然后抬头道:“小火,过来。”   少年像是被惊醒了似的,猛地扑到男子身上,激动得语无伦次:“热的?真的有温度!啊!哥!哥!”   男子嘴角噙笑,任由少年在他身上又捏又拍又拉又扯了一会,才按住他:“好了,到你了,刚才都看明白了吗?晓得如何做没?”   “呃?唔……”   少年点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脚丫子正压着女子光洁凉滑的小腿,脸上不禁一热。   快活事   午后,阳光渐渐自云层间透出,将灿烂的光芒挥洒向大地,天空亦随之褪去阴暗的面色,露出晴朗的蔚蓝。   湖面上浓郁如雾的灵气依然袅袅曳曳,湖水清清,不时折闪出粼粼金辉,耀得这片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如神仙宝地一般。   而湖边,也正有人在做着本应快活似神仙的事儿。   伏在女子柔软娇躯上的少年紧蹙着眉头,好象初次饮酒,半醉半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只能按照男子的指引,来回频动,时疾时缓,渐渐从女体中诱导出一丝蕴含着无尽生命气息的至阴之气,通过阳源,吸为己有。   阴阳交泰。   水火相融。   少年薄透如冰的肌肤下,隐有一玄一白,如两极旋流,周而复始。   天地灵气纷至。   五色灵光没入少年体内。   “啊——”   少年仰首吟吼,直震得湖水翻腾,飞禽直坠,走兽伏地,枝叶抖落似雨。一道烈烈赤焰自他眉心射出,瞬间爆涨成丈高,其势汹汹,却掩不住其间五光闪烁。   五行齐,脏腑生,而后骨肉血皮一一化实,经脉如江,丹田充盈,紫府浩邈,灵台空明,天人合一。   少年凌空飞起,曲指随意往上一弹,赤焰直冲云霄。   不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可怜他脚下的动物慑于其威,仍趴在原地,抖嗦着不敢散去躲雨。   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蕴藏在身体里,运转自如,再无一丝一毫的涩滞,少年不禁眉开眼笑,一连施放了好几个法术,直烧得火云遍天,才意犹未尽地飞回到男子的身旁,继续兴致勃勃地研究自身的变化。   “哈哈哈……哥,我们真的变成人了吗?!”   “当然。”   “那我是不是可以出岛玩了?”少年满脸期冀地看着男子。   男子一边轻轻抹去女子脸上的雨水,一边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不行?!”少年嘟起嘴巴,不满地瞪着他,“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化形为人就能离开此岛了吗?!”   “等她醒了再说。”男子道。   “等她?”少年转移目标,瞪那女子,只是没瞪几眼就自败下阵,凑过去,学着男子的动作,揉捏她胸前的浑圆。   好软啊……   为什么她这里鼓起来,自己的却是扁扁平平?   少年提问。   男子笑答:此乃男女之别。   雨渐微,天色复晴。   “你我原不过是一凡木,若非先有凤凰来栖,留下神火,后得娘娘传授修炼法门,如何能有今日?此女身怀汨萝香,漂入凤栖岛,且是天生至阴之体,可助我俩化形为人,无一不应娘娘当年所言……”   男子目光幽深似海,缓缓说道:“既然她是命定之人,从今往后,你便与我一道伴其左右,终有得窥天机之日,也不枉我俩在此守侯了万载岁月。”   少年听罢,眉宇间浮现出罕有的肃然神色,点头道:“那好吧,以后她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   男子笑了笑,低下头,恰恰掩去眸中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张口含住女子绽放于他掌握之中的一点樱红。少年见他状似陶醉,不免心生好奇,也趴到女子身上,伸出舌尖舔了舔。一时间,只觉并无想象中的美味,但又很香,很嫩,不由得多舔了几下,没想到它竟自个微微凸起了点儿,红滟滟的,实在好看得紧。   就在少年舔上瘾儿时,男子却又换了地盘。   这次是腹间的小涡儿。   那么小小的一处肉涡儿,如泉眼般镶嵌在平坦腻滑的小腹上,不深不浅,几滴晶莹雨水蓄于其中,犹如宝石,闪闪发亮,还隐隐透着点淡淡粉红。   男子一口吮下那几滴雨水,犹觉未足,于是探舌入涡细吻。   少年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心里有点痒痒的。他也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可涡儿只有一个,总不能和哥抢吧?再说他也抢不过呀!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目光忽然定在女子双腿之间,想起方才置身其中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滋味,少年只犹豫了一下下,便耐不住心底的悸动,悄悄地将食指伸到那里面去。   这么细细窄窄的缝儿竟然容得下他和哥哥……   如此想着,少年不禁心跳加快了几许,轻轻推开女子的玉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隐秘之处,缓缓加进中指深入探索其间奥妙。   风习习,吹落雨花点点。   阳光普照,青翠的草地上好似点缀了无数水钻,绚丽之极。   “唔……”   一声低回婉转的吟哦自女子娇嫩的唇瓣间逸出,传入男子与少年的耳中,宛如天籁仙音,动人心弦。   两人同时抬头,却见她双眸犹闭,眉儿轻锁,仿佛满怀心事不得结。等了好一会儿,仍是毫无转醒的迹象。   望着那梨花带雨般的素颜,男子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晓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将她整个儿抱住,占有她的柔致,索取她的阴凉。   在这一刻,他的身体诚实地反映出他的渴望。   他的动作比少年更直接。   ……   或许是因为拥有了真真实实的人体,所以在她柔软紧致的身体里,与她的每一点接触都带来不同的感受。   原来快乐可以如此强烈,如同海浪汹涌来去,令人沉溺,但愿不止。   他放任自己纵横。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扎根在大地上的树,而是比清风更自由,比金龙更狂猛,比凤凰更炽热的一种存在。   天地之间,任他翱翔,何等畅快!   汗水一滴滴从男子英挺结实的身躯上滑落,亮得仿佛能烫伤人似的。犹未苏醒的女子下意识地颤动着身子,逼得他亢奋到极致,每一次冲锋都深深抵近那座生命宫殿之门,只差半步,即可破门而入……   “哥……我也要……”   正追寻着绝顶至乐的男子艰难无比地分神看了少年一眼,只见那双明亮无邪的眼睛里闪动着焦急与哀求。   他咬咬牙,一开口,声音竟已低哑如沉沙:“好,一起来。”   说着,他抱着女子翻了个身,让她侧贴着自己,随即抬起她一条玉腿搭上自己的腰,然后抽身而出,使女子的隐秘之处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少年面前。   圆润的雪白之间,一道细细粉粉的密涧盈溢水光,微微张合,无声的诱惑。   刹那间,少年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好象有什么涌了上来,却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压到女子背后,按着她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急急冲入涧中,随即感觉女子一颤,一紧,裹得他隐隐生疼,顿时禁不住呻吟出声。   男子在另一侧听得火起,伸手过去摸了摸两人密合之处,而后捻揉起涧上的敏感珠儿,对少年道:“五回一轮,快!”   “嗯!”   少年应声而动,立即体会到与先前那次截然不同的愉悦,不禁咬住下唇,用力来回。   一回,两回,三回……   下身还是有点疼,可那点儿隐晦不清的疼,似乎疼得很过瘾……   好奇怪啊……   转眼五回已过,少年依依不舍地退出来,男子随后尽情深入,力道凶猛更甚之前,直撞得女子胸前两团雪白粉腻的饱满跳动如兔,迷人之极。   少年看得着迷,伸手握住一边,浑然未觉女子长长的秀睫颤啊颤地,仿似破茧之蝶,随时会张开她的双翼。   紫花海   花海,无际无垠。   深深浅浅的紫缀满了大地。   天空无云,青蒙蒙的一片,不见日出夕落,更无明月圆缺。   没有风。   没有声音。   在这片天地中,光阴仿佛已失去了意义。   ……   颜初静沿着一条窄浅的黄泥小道,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漫无目的,又似锲而不舍。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记不清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所过之处,放眼望去,别说人,即便是动物,也未曾见着半只。而饥渴困倦之类的感觉一直没有出现过。她不想停下,于是只能向前,向前……   有时,走得厌极,她就朝路边一躺。   坚韧的茎叶,柔软的花瓣,层层叠叠,压下去,不逊绒棉被褥。   浓郁得几乎能浸透骨髓的花香,怎也闻不腻。   每一朵花皆长有七片花瓣,她虽说不出花名,却认得这此花形态与自己贴身戴着的紫玉佩上刻的花纹极为相似。   离开历溯镇之前,她曾经悄悄去了鲁府一趟,准备把紫玉佩还给连尊。可惜在后院转了数圈,都寻不着那竹舍,唤了好几声,也没人应,惟有作罢。用一根白色丝线编织成的细带子串了玉佩,戴在颈上,以免遗失。   只是如今颈上空空如也,紫玉佩早已不翼而飞……每思至此,她总会想起那夜被沙鱼围击的情形,忍不住毛骨悚然。若不是自捏大腿,有着实实在在的痛觉,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死里逃生!回想多遍,却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样从沙鱼群中逃出来,又是如何来到这片花海……   思量着紫玉佩与这个美丽又诡异的地方定然有所关联,她便打算顺着脚下这唯一一条小道走下去,看看尽头是何处。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幸好,她沉得住气,且耐得住寂寞。这般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终于遥遥望见天边隐隐有水光蔚然。   待到走近时才发现尽头那端竟是茫茫沧海,隔着一层蒙蒙青壁,海水近不了她的身,而她也无法触及海水。   莫非这片花海独立成界?   此念一生,颜初静顿时怔住,联想到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一些玄幻小说,不免心乱如麻。她原也猜想过自己或许身处幻境,只要神智保持清明,总能走出这片天地。然就眼前所见,却非她先前想象的那般。青色光壁接天连地,朦朦胧胧的,明明无实体,但又蕴含着无形的力量,任她运足真气,拍打推踢,最多也只荡起丝微涟漪,至于破绽,那真是没影的事。   折腾了半天,正当她郁闷得几乎要吐血的时候,青壁的另一端现出了一片洁白沙滩,远处林荫如幔,更远处,青山连绵,群峰叠嶂。她看得一愣,无措之间,忽觉自己浑身一轻,失重似地飘然而起,紧接着便看见另一个自己跌出了青壁,倒在沙滩上,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小动物的围观,红衣少年的出现,神秘男子的低喃……   她一一看在眼底。   对此二人冰肌仙质的惊艳尚未淡去,竟见自己罗裳尽褪,身子被人轮番占享。   她本该自觉受辱,愤然反抗才是。却不知为何,冷眼旁观着,心如清溪潺潺,始终激不起汹涌涛浪。   也许是魂体分离的缘故吧……   她这么想着,忽觉那具被自己借以还魂,占据了将近两年的肉身无比陌生,那么疏淡的眉眼,哪及得上她原身的妩媚精致?   忆起前尘,又自黯然。直至一股浩乎无际的至阳之气冲撼灵魂,颜初静才赫然惊觉自己已魂体合一。内视之下,丹田中央的气根已非笔直,而有了浅浅的弯弧,袅袅如素女,且色翠似碧,正是凝气中期的象征!   原以为要花上数年时间方能晋升至此阶,没想到方才被这两个不知是妖还是精的家伙占去便宜的同时,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突破了境界,真可谓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呃……   不亏,真的不亏……   惊喜过后,颜初静突然发现体内的奇经八脉上隐隐多出十几条比青丝还细的脉络。   因记得蜜意经中并未提过会出现这种变化,所以她也未敢用阴阳真气加以试探,只是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字符排列成篇,漂浮在脑海中。   与以往不同的是,在凝气篇中记载凝元丹配方的下方,多出了数行金字,细述炼制此丹之法。   她用心记下,然后将这些金字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结果还是没有找着关于多出那十几条脉络的信息。   想了想,她便决定按兵不动,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理清头绪后,某女终于有闲情体会身为三明治中间那片蛋黄的滋味。   两个字。   刺激。   虽说还是有些介意这两人不问自取,趁虚而入,但看在他们贡献了至纯至阳的初子之气,令她提前晋阶的份上,颜初静也只能自我安慰说:三人行,必有吾师。   至于何者为师,哼哼。   于是,满脑子邪恶念头的颜初静假装未醒,不时暗暗使坏,弄得那两兄弟欲罢不能,几度尽献精华。最后,总算她还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悠悠地睁开双眸,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从而避免阳衰而亡之类的悲剧发生。   湿透的衣裳沾满了草屑泥尘,如何能穿?她伸手拈起,看了看一脸单纯的少年,轻声道:“帮我弄干净它,好么?”   少年唔了一声,笑着接过,侧头问男子:“哥,我用清尘术好不好?”   男子微微点头。   颜初静素有洁癖,受不了一身黏腻,眼看不远处湖光粼粼,白雾袅袅,为了安全起见,便转头问道:“我到那湖里洗浴,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它们不会伤你。”男子浅笑,丝丝长发凌乱地散在身上,闪着暗红色的光泽,竟有说不出的性感妖娆。   妖精!   她腹诽了一下,起身欲行。只是腿软得很,没站稳,身子一晃,接着便倒在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里。   男子含笑不语,拦腰抱起她,缓缓走向烟湖。   林深处   近了湖,寒气扑面,沁人心脾,颜初静这才发现漂浮在湖面上的白雾竟是灵气所凝,不禁暗暗称奇。   由男子抱着入了水。   怎料湖水冰冷,冻彻肌骨,刚漫过膝盖,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行,这水太冷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运起体内的阴阳真气抵御水寒,“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水源?”   “还有一处。”男子沉吟片刻,翩然而起,几息间已飞上一座秀美清幽的山峰。山间有飞瀑流泉,参天古木葱茏连荫。颜初静偎在他怀里,青山绿水从眼底掠过,如诗如画,却来不及细看,就已及地。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里。她定睛一看,只见花木丛中,一溜藏蓝色石头围成个两丈多宽的小水池,池中白气浮蒸如烟。   温泉?!   泡温泉向来是颜初静最爱的旅游项目,当下跳离男子的怀抱,俯身试水温,微烫,恰好。   入池。   泉水漫过腰线。   在浅水处寻着一块平坦的石块坐下,她双手掬水净脸。水中的硫磺味并不刺鼻,久违的气息带给人莫名的心安。   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方才在半空中飞行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与连尊。如此看来,不论是人或妖,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后,飞天遁地非虚言……   有此笃定,她只觉心里塌实了许多。   忽然,身后水声哗啦。   她回头瞄去。   隔着朦胧水汽,少年双眼如云中星辰,皮肤比那刚蒸出笼的豆腐还要水嫩,看着就让人想咬上几口。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扬手将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肩后,声音清脆得好似山中透澈见底的流溪:“我叫小火,我哥叫大火,你呢?”   她想了想,道:“你可以叫我初静。”   说话间,男子也步入了温泉,缓缓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而后问道:“如何写?”   “初末的初,安静的静。”   “初静……”男子又念了一遍,伸手捧起她散于水中的青丝,“人如其名。”   脸上微微一热,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脸红了?不可能……只是,不可否认,她喜欢他这说法。   一旁的少年眨眨眼,似懂非懂。   洗净发上的尘土之后,颜初静坐回平石上,背靠着池壁,锁骨以下尽浸水中,正是温泉水滑洗凝脂。   大火挨着她,一手搁在池沿边的石头上,一手握着她的左腕。   任他拇指轻轻摩挲,她忍着微痒,陆续问了些话,得知漂到海滩上的只有她一人,岛上除他们三人以外,再无人烟。   知他神通了得,且似乎无欺瞒她的道理,因此,颜初静也暂信了他的说辞。如今,萧敛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她如何能安然?只是她素来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心中焦急,面上却淡淡的,不会露出一丝半分,想得更多的也是今后的打算。   在温泉里泡了约莫一刻钟,她起身出池,穿上衣裳,然后随着他们俩沿池边一条卵石小道往林荫浓密处走去。   据大火方才所言,此地曾有人住过。   其实她也看得出,那些砌在温泉边的藏蓝色石头,甚为齐整,虽野趣未失,但终究是少了些天然韵味。   进了林子,顿感分外阴凉。犹滴雨珠的枝叶遮天蔽日,只漏下稀疏光线,隐隐映得点点晶莹。地面上积着层厚厚的落叶,几乎将小道尽掩了去。大火长袖一挥,落叶纷纷扬扬,飘散开去,现出一颗颗排列成道的青白色卵石。   这段路不长,走了数十丈,古木渐疏,花草渐密,间或有灵芝人参之类点缀其中,观其形色,少说也有数百年之龄。   颜初静自学医以来,对于药材就有一种不喻自明的喜爱,眼下看到如此珍品难免心动,若非时机不当,早已动手摘取,走出林子时,犹自暗叹可惜。   林外山石嶙峋,中间白石成阶,抬眼望去,不过一百多层。   眼见他俩身怀飞天之术,却不使,而是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颜初静也压下了施展轻功速行的念头。   不知为何,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期盼。   无法言喻的期盼。   她凝眉思忖,不禁加快脚步。   石阶尽头,又是一片不知名的苍天古树,密密麻麻,如同青色城墙。   走在最前的大火止了步,缄默半晌,才缓缓抬起双手,曲指掐诀,一连打出七道红光。红光无声没入古林。几息过后,簇簇声起,但见三人面前的古树一株株自行移开,一阵浓郁如雾的灵气随之漫出,令人身心飘然,宛若置身仙境。   大火神色幽邃,默默拉过颜初静的手,往里行去。小火见状,也伸手勾住她柔荑,眼眸里多了一丝肃穆。   走了十来步,一栋竹楼映入他们眸中。   楼分七层,一楼以紫竹为墙,其余六层均为墨竹所造,惟独顶阁十二角连翘一色雪白,拢于灵雾中似真又幻。   一朵花匾悬于半空,紫底白字,上书“薄妆小苑”。   颜初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为竹楼之美,而是灵魂深处传出的颤动,令她莫名心酸。   仿佛……   仿佛那楼中封印着她的前生后世,她不敢上前,生怕望穿彼岸,天上人间,繁华如梦,故人远去,爱恨湮灭,誓言如烟散……   女子幽眸如渊,沉凝着令人心碎的泪光。   “初静?”   “初静!”   “……”   是谁的呼唤,那么远,又这么近,咫尺天涯,想来也不过如此……雾色苍茫依然,她独自徘徊于虚渺间,生有何盼?死有何惧?无酒自醉,但愿不醒。   初静……初静……   只是,那声声呼唤怎不断,蓦然回首,天地倏然已变,白雾何在,眼前案椅分明,盆中花叶正艳……   “初静,你怎么了?”   对上小火忧色重重的眼神,她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眉宇间犹凝大梦初醒的困惑。沉默良久,良久,方道:“这是什么地方?”   莹白如玉的素竹一段段,一片片,巧夺天工地组合成一件件古色古香的家具。   茶案、杯壶、花盆、书架、长椅、织垫……搭配着一色紫竹墙,简洁中隐透华丽的风格,与她喜欢的,何其相似?!   牵着她一道坐下,大火一身红衣耀得竹椅如染朝霞,平添流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从他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些端倪。   “娘娘曾在此地隐居百年。”他的唇,不厚不薄,弧度精致无瑕,色泽饱满。说话时,皓齿隐现,动人至极,“此楼是她离去时留下给有缘人的。”   颜初静眉角微微一跳:“哪位娘娘?”   “嬗司娘娘。”   三千年   话说当初颜初静刚在离江镇落居的那段日子,曾经去书坊买了些书,其中有诗集游记,还有记载历朝正史的《千禧记》、简列历代帝王诸侯生平史事的《千秋传》、描述各朝名人的《众生序》、赞美神灵的《恒藏》等等。   闲着无事,她常常倚在榻上看书,如此不仅为了解闷,更重要的是可以全面了解这个世界。   阅览完那些书后,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所有的文献资料里只着重记载旦禧皇朝与太黎皇朝。然而,在昆华大陆七千三百零四年的历史里,曾经出现过七大皇朝。为何书中对其他五大皇朝的描述皆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这个疑问,后来她从萧潋之口中得到了答案。   原来,三千年多前,世间尚无纸,人们大多以木制片,刻写成书。   不知是何缘故,某年夏末,天降大雪,冰封千万里,一夜之间,整个西晏皇朝的简书都化成了粉末,举国上下惶恐无措。   此后数年,各地接连出现水灾,淹没农田房舍无数。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得不到赈粮救济,每到一处,如蝗虫过境,最后连草根也吃不上,开始了惨无人伦的易子而食。   不久之后,帝崩,政局动荡不安,而新皇年幼,无力挽狂澜。各郡割据政权,混战不休。八年后,葛琊族攻破京都,火烧皇宫,西晏皇朝灭。   与此同时,一些珍藏在藏经殿内的记载着过去四千多年历史文明的石书、骨书、皮书及壳书等毁于一旦。   在那个国土分裂,烽火连年,英雄辈出的时代,许多读书人弃笔从戎,驰马执戈,于刀枪鲜血中,或报家仇国恨,或争富贵荣华。   直至昆华历四六八七年,坦裟国帝主荥颉得神女嬉司相助,而后历经三十八年的奋战整顿,终于一统天下,将国号正式改为旦禧,才结束了长达四百年的混乱局势。   嬉司入主东宫,深受荥颉宠爱,被其尊为“帝女”。   相传帝女银发紫衣,倾世艳姿数十年如一日,擅断阴阳,可逆乾坤。旦禧元年,荥颉有意为她修建神殿,却被她以百姓安居乐业为首要之事这一理由而断然拒绝。此事传开,全国百姓皆感其恩,联名上书要求以旦禧立国之日定为嬉元节,由地方官员层层上递。荥颉见书,大喜,即时下旨定节。又巧,嬉元节定在新年的第一天,于是每逢此日皇朝内部与民间过节的气氛都格外隆重热闹,而老百姓们也渐渐习惯称其为嬉司娘娘。   同年,嬉司授予礼部制纸之法与印刷之术。   纸书阅读舒畅,携带轻便,价格适中,甫一现世,即受天下人赞不绝口。   当时有一位文才精绝的史官柳因舟上折奏请重编史记,帝允之。无奈的是,在编撰史书时,柳因舟与同事、文友、下属等遍查典籍,终究只寻得一些残缺破旧的孤本,其中又有很多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考据。   四百年的乱战,武盛文衰,就连西晏皇朝的文明都几乎被世人遗弃于战火烟尘中,更何况是之前那四大皇朝?故此,柳因舟等人惟有竭尽全力整理修撰现有的资料,将无法无据可考的史事人物皆以轻描淡写的方式略过,留待后人补遗。   荥颉在位十二年,一直勤于政事,不仅坚持轻徭役薄赋税、大力发展生产的政策,且极重人才培育,每年都从国库中拨款,在各州县增建学堂,援助一些家境贫困的好学子弟。重设的科考制度严格清明,不少被后人称道的名臣名将便是在此期间纷纷初露锋芒。   荥颉驾崩时,享年七十,谥号开元圣帝,举国同哀。   此后,帝女芳踪绝。   旦禧皇朝在经历了一千年的安定繁华之后,最终难逃皇权分裂的命运而被改朝换代。   天下再起纷争,百年后终成三国之势,分为骄阳、逦星及裁月。   此三国因国土各俱优劣,国力不分仲伯,遂互定和平盟约,倒也相安无事地共享了几代平和稳定的日子。   然而,据《千禧记》所载,昆华历六二九二年,逦星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先是宫中爆出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丑闻,令朝廷上下人心浮动。而后,杜州、儋州、腾州、晁州及青州等五大州府同时出现大片瘟疫,几日之内,数百万人及上千万的牲畜先后不治而亡,举世为之震惊!不久,又有腾嘉王起兵造反,逼进宫城。眼看宫闼欲染血,幸而,天现万丈霞光,嬉司之女嬗司降临人间,与帝同行……   同年七月,骄阳国的镇南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逦星国那几成死城的五大州府。   东乐平原上,两军对阵,逦星国的堇羲帝亲自率兵迎敌。   此役中,乾弓开,坤箭穿心,媐婣结散,前尘重现。魑离刀主以命誓情,魂归幽冥,嬗司悔之不及,堇羲帝心灰意冷,下旨回朝。   十年后,裁月国举行月庆天礼,嬗司登上女帝之位,改国号为太黎。次年,左相祁夜枵被册封为空冥帝君,与她平起平坐。   ……   昆华历六 四零九年,骄阳国与逦星国一同并入太黎疆域,至此,四方复合。   在女帝统治下的太黎皇朝,年年风调雨顺,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繁荣至极,呈现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   只可惜,当女帝退位,与四位帝君一同远赴海外后,新帝仅执政十四年,就将皇位主动禅让予他人。百年之后,皇族内乱,皇朝政权四分五裂,群雄并起,战火再燃,由此缓缓揭开了燕丹、郅高以及南陵三国鼎立的序幕。   所以,颜初静对于嬗司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她不仅是太黎皇朝的开国之帝,还是神女嬉司的后裔,拥有呼风唤雨、移山平海、逆转乾坤的无上法力……   过去每每在书中看到她的事迹,颜初静总忍不住浮想联翩,神游万里。   说实话,颜初静之所以修炼蜜意经,后来又对连尊的出现半信半疑,多少还是因为受了那一本本正史的影响,否则一个在科技时代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无神论者,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这些神话一般的存在?   “为何引我来这?”听到此楼曾是嬗司隐居之所,颜初静心中既惊又喜,不禁再次打量四下,更觉处处透着不凡。   大火不假思索地道:“你是唯一能入此地的人。”   她一怔。   “此岛与世隔绝,千万年来,只有神昙一脉可破天禁而入。”不待她发问,他已缓声道来,语气低沉,隐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神昙一脉?”颜初静愈发不解,沉吟道,“可我只是个凡人……”   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笑意:“娘娘的预言是不会有错的。”   颜初静微阖幽眸,轻轻抚摩长椅扶手,白皙的手指微微流转着莹莹玉脂一般的光泽:“什么预言?”   “以后,你自会明白。”   暮色将临之际,小火摘了一篮子果子回来。青的、粉的、红的,一个个汁水清甜,果肉或脆或软,吃到嘴里,既解渴又能充饥。   颜初静食至半饱,便住了手,问大火能否上楼瞧瞧。   大火点头。   二楼是寝室。   素竹床上,冰蚕丝帐轻渺如雾,一尘未染。   左边有一妆台,台上摆着一把翠色通透的玉梳子与一面白水晶镜子。那镜子,一眼望去,似蒙着白烟,朦朦胧胧,但待人一走近,却照得个纤毫毕现,甚为奇异。   右边临窗处的几案上搁着一块紫色的花型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张素白纸笺,笺上写有一行飘逸欲飞的字——   若能打开四楼之门,汝即可离岛而去。   颜初静定定地望着那行字,心中如有惊涛拍浪,无声汹涌着。   此世间文字与她原本那个时空的繁体字极为相似,她曾经猜想过,当年发明这种文字的那个人或许也是穿越者。只是三千年前的简书之灾致使之前大部分的历史文化失去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单凭时下的史书,她根本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直至此刻。   在这个神秘美丽的竹楼里,在这张洁白光滑的纸笺上,她看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文字,久违了的简体字!   昔时人   “谁写的?”   她暗自平复激荡心情,缓声问道,尽管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大火不答反问:“你看得懂?”   迟疑片刻,颜初静点点头,侧目看他,见得那双幽深瞳孔里微漾着浅浅喜悦,以及一丝晦暗不清的坚决。   “这是娘娘的亲笔。”大火顿了顿,牵起她的柔荑,走到楼梯口,然后松开手,轻声道,“你上去吧。”   “你们不上去么?”   大火摇摇头,眉宇间的遗憾一闪而过。跟在他身后的小火明明一脸好奇,却一声也不吭,分外安静。   颜初静看在眼底,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心里又添了几分警惕。   从二楼至三楼,十九阶的距离。   踏上三楼的那一瞬间,颜初静清楚感受到一层犹如水墙一般柔韧湿润的阻力。她下意识地运起真气抵御,只是未料双足及地时,那层阻力已然消失,待到定神四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竹墙摆满了高及顶梁的多格木柜,柜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块块玉片,白青粉橙红紫等等,玉色缤纷,皆闪着莹莹温润光芒,如梦似幻,令人为之目眩。   然而,最让她心动的是那些刻写在每格上方,类似于标签的白色简体字。   天文地理、经史古学、兵法谋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武道心法、医术药典、风俗民情、农桑牧业、各色工艺、各行商事……   用包罗万物来形容格柜上的标字内容,可谓恰如其分。   颜初静想了想,走到南墙的第二个格柜前,从注有医药字眼的格子里,拿出一片薄薄的青白玉端详。   她记得玄幻小说里有玉简一说,所以猜想这些玉片也许就是记录知识的载体。但小说归小说,谁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可不敢按着小说里的法子,用那什么精神念力去试验,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弄坏了玉片又或伤了自己。   思量半晌,颜初静将玉片放回原处,然后四下打量,盼着能找着一纸片字。可惜事与愿违,楼阁里除了格柜和玉片,就只有地板中央的两只青翠蒲团。   寻找无果,颜初静郁闷无比,叹了口气,往蒲团上一坐。   这也难怪她,宝山在眼前,偏偏无径可入,叫人如何甘心?其实,她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什么医术药典,而是嬗司其人。   一个会写简体字的神裔……   是巧合?   还是,真的与她一样,来自同一时空?   窗外,暮色渐浓。   下楼的时候,她再次感受到那层柔韧湿润的阻力。   “初静……”   小火坐在二楼楼梯口,一见她身影,便一跃而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关切,那么真诚,掺不进一丝半毫的虚假。   颜初静环视一周,不见大火踪影,侧首问道:“你知道嬗司娘娘现在何处么?”   “娘娘不在了。”小火道。   不在了?   她心头一跳,不禁蹙眉:“什么意思?”   “哥说的,娘娘不在人界了。”   颜初静怔了一下,忽觉口里苦得发涩,眸中神采一点点黯淡了去,却不愿被人看见,于是转身踱至窗边。楼外灵雾渺渺,正应了她此刻的心情,茫茫然。   小火跟过去,拉住她的袖子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敷衍了声。   未几,背后一阵温热,男子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别难过。”   颜初静惘然低喃:“她去哪了?”   大火抱紧她,仿佛要以自己的体温化解她的冰凉:“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你要见她,必先破虚……”   不待她开口,他已转过话题:“你方才上了几楼?”   “三楼。”   她本想上四楼继续寻找线索,只是不出所料,在踏上四楼时,遇到了一层比三楼梯口坚韧百倍的无形阻力。她无力穿过,惟有退回三楼。   大火闻言轻叹:“等你到了七楼,自会参透界道,我只望届时你能带我们一起离开此界。”   “她去了神界,是么?”想起《恒藏》里记载的六界,想起大火先前提及的神昙一脉,颜初静苦笑道。   “或许吧……”   颜初静转头瞥了他一眼:“当初,你们为何不随她离开?”   大火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他才闷声说道:“我等非帝君,自然不可与之同行。”   颜初静听得结舌,心想,这算什么理由呀?可看他神色又不像是开玩笑,而且好象比她还要郁闷,不由失笑:“你本事也不小,怎不弄个帝君来当当?”   “莫要胡说!”   大火面色微变,仿佛被她的话吓着了似的,倏然闪后几步,随手抓住小火,两人身上一阵红光闪烁,眨眼间就从她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初静挑了挑眉,很是无语,半晌,喃喃自语:“怕什么?”   夜里,躺在素竹床上,她做了个梦。梦中的紫色花海依然无际无垠,但天空多了一轮明月,皎皎清辉洒满大地。她在花海中飘荡,如同孤魂。不知过了多久,流水潺潺之声远远传来,隐隐约约,撩人心弦。   于是,她循声而去。   那是一条丈许宽的小溪,水色清澈见底,可惜无鱼无草,少了些生气。   她跳入水中,溅起水花朵朵。   不知为何,一块沉在水底的圆盘似的大青石忽然裂开,碎成几大瓣,露出一片雪白之物。与此同时,她看见自己随风翩飞,离地越来越远……   醒来时,天未亮。   对镜梳妆。   镜中女子青丝如流墨,肌肤洁白细腻,宛若晨曦间的梨花,娇嫩芬芳。一对细眉不描已黛,郁郁长睫勾勒出媚色天生的眸线,幽幽双瞳,顾盼生姿。   纤纤玉指轻抚眼角,颜初静心神恍惚,第一次对这张脸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她知道,这眉眼,与两年前,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然有异。如今轮廓变化虽微,但总不似原先那般疏淡秀气,而是多了几分细致柔媚。   没有人甘愿顶着他人的皮肉过活。   想当初,离开江府,一路之上,她将自己易容成另一副模样,说是为了避人耳目,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她不愿意接受那么一张陌生脸皮。平日有丫鬟伺候梳头,她更懒得照镜。后来在青云客栈里独住,每日轻描胭脂,也未尝不是存着自欺欺人的心态。   能够自欺也是好的。她只怕,只怕有朝一日,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寂凉,那种天苍地茫,岁月无尽,独她一人于尘世中跋涉的空洞……   若非身坠胭脂谷,意外得到长生不老,终成仙体的修炼之法;若非亲眼目睹银龙降世之威、沙鱼精长啸震海、大火与小火吞吐烈焰,火烧云天;若非看见那一纸熟悉文字……她亦不会一次次坚定了回家之念……   归途杳渺。   她需要一个坚定信念,支撑自己的义无返顾。   晨风卷着淡淡草木清香吹入楼阁。   颜初静放下玉梳,走到几案前,拈起那张素白纸笺。   《恒藏》有载,宇分六界,人冥佛妖仙神。   嬗司,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是否掌握着时空穿越之法?既是神之后裔,立于众生之上,必明天地奥妙。   只是,要与之相见,谈何容易,难于登天!然而,那人在三楼留下那么多玉简,说不定,其中便有她想要的答案……   思及至此,莫名地,昨夜梦中,青色大圆石裂开的那一幕,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依稀抓住了些什么,颜初静蓦然舒眉而笑。   帕中意   果然,如她所料,搁在三楼地板上的蒲团暗藏玄机。   抽去数层青翠草丝后,一角雪白便露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摊开一瞧,竟是一方素色手帕,触感比上等丝绸还要柔软光滑,也不知是何物织就。   帕上有字,字为简体,清散逸然。短短数百字,颜初静看完后,将二楼那张素白纸笺拿来仔细对比了一番,确定这些字迹同出一人之笔。   除了说明吸收玉中知识的方法外,帕上还简述了这个小岛的特殊之处,以及大小火的由来。颜初静反复揣摩句中涵义,暗叹天地造化之妙。   原来,此岛形成距今已有千万载,内蕴灵脉,故而孕育出诸多仙草妖兽。百万年前,神女之祖嫄司曾布下天禁,使小岛与世隔绝,外人不得入,而岛中妖兽亦不得出。直至十万年前,神女娆司偶得天机,才略修禁规,让岛内妖灵每百年可自由出入一回。彼时,娆司的神宠七尾金凤凰栖息在一棵双根赤桑树上,临走时遗下了一朵神火。   后来,嬉司见那双根赤桑树二魂共体,且能自行吸收日月菁华,遂传了他们一套修炼心法,锻造元神,以期化形。   待到一千多年后,嬗司来此隐居,才将小岛名为凤栖,又给赤桑树妖两兄弟取了名字,传授了一些威力无穷的火系法术。   末尾,嬗司道,此二妖本性纯良,望后人善待之。   纯良么?   颜初静回想了一下昨日的情景,立即把那个纯字砍掉一半。   虽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化形成人,但趁虚而入的事实终究变不了,不过看在自个也没吃亏的份上……   唔,不与他们一般计较。   弄明白来龙去脉,颜初静心里安定了许多,只是还有些疑惑……   若如帕上所言,岛上有诸多妖灵,那么,为何嬗司独独提及大火和小火?这其中是否别有内情呢?又或者说,她想暗示什么?   再三思量,无甚头绪,颜初静便将这疑问暂抛脑后,从格柜上挑了块淡青色玉简,然后盘坐于地,按照帕上记录的方法,专心致志地吸收起玉简里蕴藏的知识。   随着阴阳真气的输入,玉简表面的莹莹青光越来越浓,渐渐涨成拳头大的一团。颜初静心念一转,那团青光随即浮出玉简,无声没入她的眉心。   霎时,颜初静只觉一股清凉直透头骨,而后如水一般漫延开去。几息之间,她的脑海中仿佛多出了无数文字符号。   这些文字符号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一行行……   一篇篇……   根本无需刻意去阅览或背诵,文中内容就已如扎了根在脑里似的,成为她的私有物,任她随意支配。   在此之前,颜初静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一块薄薄的玉简竟然蕴涵着如此丰富的内容!从药材的辨别、采集、种植、保存,一直到制药的器具选择、药方运用、炼制心得,以及用药之术等等,无所不有。倘若以正常途径来学习,光是记下这成千上万种药材,恐怕就得花上三五年的工夫。再参透各类药方之妙,以便对症下药,不费十几二十年的苦功,休想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   读大学时,颜初静选择的是临床医学专业,其中,妇产科学与中医学的考试成绩一直领先其他科目。所以得到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两本羊皮医册后,她如获珍宝,十分用心地去研究。只是她的中医学底子太浅,即使结合了此身原主的记忆,依然常常遇到难解之处。   彼时,她没有可以请教的老师,也不能贸然去药堂询问那些药师什么,惟有将疑问一一记下,留待他日,机会来时再求解答。   只是万未料及,往日里费解的难题,如今几乎全在这玉简里得到了答案。   沉醉在药学知识中,惊喜不已的颜初静丝毫未察自己的脸色已趋苍白,直至一阵晕眩上头,体内真气隐有透支之兆,才猛然醒悟过来。   不敢大意,颜初静连忙放下玉简,双手结印。   不多时,浓郁如雾的灵气纷纷自窗而入,汇聚到她身边,一点一点渗入她的肌理血肉,而后顺着一条条经脉缓缓流转……   一刻钟,一时辰,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旭光穿透灵雾,在竹楼四方洒下片片明亮。   薄妆小苑外。   林荫下。   晨风过处,红衣曳,如焰舞。   背倚古木的男子目光幽邃,一如苍茫深远的海,与枕在他大腿上呼呼大睡的天真少年形成一幅矛盾而又融洽的奇异画卷。   妖与人,有何区别?大火还记得,多年以前,他曾经在这棵树下,懵懵懂懂地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娘娘应曰,人比妖复杂。   后来,帝君说,当你学会怀旧,你就会比人更像人。   那时候,他根本不晓得什么是怀旧。直到娘娘与帝君离去多年,他百般无聊之下,跑去中土看热闹,才渐有所悟。   其实他觉得做人并不比做妖好多少。   人心是天底下最难懂的东西。   他曾在尘世间游荡了百年光阴,经历繁华荒凉,感受人情冷暖,看尽悲欢离合。终于明白,当年,坐在山颠,独对清风白云,自斟自饮的帝君,品尝着的便是一种名叫怀旧的苦酒。   那双单凤眸里的萧索,他一直记得,也一直无法明了,那个已经得到娘娘真心的男子为何日复一日地借酒消愁……   女子落步如叶,微不可闻。   他抬眼望去,只见颜初静已换了一袭素衣,青丝松绾,眸色幽谧,与昨日相比,少了几分冷淡疏离。   他眼一亮。   未曾想,娘娘的衣裳,她竟穿得如此合身……   感应到她的接近,前一刻还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火,这一刻已然睁大眼睛,扑过去。颜初静心情正好,所以任他抱着自己,见他一脸粉嫩嫩,便抬手捏了捏,果然滑如豆腐。   看着小火一点被人调戏的自觉也无,大火笑了笑,起身,徐徐走近颜初静:“饿了不?想吃什么?”   不知怎地,颜初静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想了想,才恍然过来——他这句话的格调怎么听起来现代感十足呢?   难道说……是受了嬗司的影响?   想到这,她又郁闷了。   那方素帕上压根儿没有关于嬗司来历的字眼。   而吸收玉简里的知识需要耗费大量的真气与精神力,先前,她初次尝试,一时不慎,险些虚脱晕厥了去。幸好此地灵气浓郁异常,她方能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恢复了大半精力,但暂时也无力再吸收其他玉简了。   想要确定嬗司是否与她来自同一时空,两个法子,要么从玉简里慢慢寻找答案,要么直接问大火。颜初静不是没有想过选择后者,可她向来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又岂会在没有彻底弄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掏出自己的心里话?   小火献宝似地说了几种果名,颜初静为了印证脑里的新知识,便随他们一起采摘。   在她的请求下,大火与小火脚踏实地翻山越岭,皆未使出飞天之术。三人花费了半个时辰,从两座山头上分别摘了数十颗饱含灵气的果实。   本来,颜初静想着摘几颗充饥即可,大火却说山中灵兽多,成熟的灵果在枝头上是留不住的,小苑里有寒玉盘,可以保持果实新鲜。小火更干脆,二话不说,手一扬,灵果就一颗接一颗地往他怀里掉,看得她一阵无语。   一路观察,她渐渐发现山林中不乏寿鹿灵狐,也有彩豹玄虎,其中有不少已具灵智,只是像大火小火这般通神会术的却无半只。   三人吃过灵果,身心舒爽,行至山腰,忽闻一声凄切嘶叫从麓下远远传来,直震得山石晃,走禽奔。   我也是   因有过在胭脂谷生活数月的经历,所以颜初静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动物遭到袭击后的惨叫声。瞥了眼身边的人,大火一脸平静,小火两眼亮晶晶,反正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她道:“我们下去瞧瞧?”   “好。”   大火也不废话,伸手揽住她的腰,翩然飞下山去。小火兜着一袖子的灵果,跟在后头。其实,小岛上的一草一木,一兽一禽,他们哪有不晓之理?物竞天择,生灵之间的厮杀搏斗,自古至今从未能免。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若非颜初静开口,才懒得管那闲事。   山下多灌木,褐绿色的枝条长满尖刺,巴掌大的叶子簇拥着一串串红玛瑙似的小果粒,果香微带甜腻。   这种看似美味的果实名叫倒地灯笼,不仅含有剧毒,而且其香带迷幻之效,经常被猎户剁碎混在肉块里,当做诱饵,把山猪野狍子等引出来,捕捉宰杀后,再用其叶煮沸的热水浸泡皮肉骨头等,即可祛除果毒。   灌木丛中,一只白毛短尾猴蜷卧于地,腹间有一道约莫两寸长的伤口,鲜血直涌,染得草地殷红一片。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猴子缓缓睁开眼睛,金黄色的瞳孔,眼神已混沌,依稀沉淀着不甘与愤恨。   不期然地,颜初静想起了胭脂谷里那只调皮且通人性的金斑尾猴。   它也有着一对如同金子一般璀璨明亮的瞳仁。   她练习轻功时,它常常在旁蹦来跳去,做出各种轻灵无比的动作。起初她以为它有意攀比,后来渐渐发现它似乎有教导的意向,可惜它不会说话,即使有时她有心请教。最好玩的是,吃了几回她烤的鱼虾,它就很大方地把自己酿的果酒分出一半给她,不过她没收下,因为那酒太酸了,虽然闻起来很香……   也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想复习一下手术功课,颜初静在附近挑了一条坚韧性极强的树枝磨尖作针,然后将小火帮忙采来的山林中常见的石棉草抽丝,穿过枝孔,小心翼翼地给这只奄奄一息的白毛短尾猴缝好伤口,敷上止血消炎的药草。   回到薄妆小苑后没多久,小火就按着她说的样子,烧好了几只石罐石碗石勺。石头里原有的土黄色杂质被剔除得一干二净,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白得通透,煞是好看,只是形状差强人意。可在颜初静看来,却别有一番古朴自然之韵,不禁赞了他两句。   得到赞美的小火很是开心,笑眯眯地拉着大火一起鼓捣她洗好的药草。   葫芦甘珠、黄胆参、白头地丁、朱砂板、野根苍英香、莓儿藤、红花苏、血芝母菇、四爪银、苦米蛇舌草……   各种陌生又熟悉的药草在她脑海中组合成一个个内外兼治的药方。有些药理,在以前学习过的中医学里是有迹可寻的,而有些却是前所未见,理论之奇,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午时,风习习,阳光从枝叶间漏下,予人淡淡暖意。   白毛短尾猴静静地卧在草堆里。不远处,橘红色的火苗无声地舔着石罐底。渐渐,一股淡淡药香从罐盖上的小孔里钻出来,随风飘散。   颜初静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树干,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默默整理分析早上从玉简里吸收过来的大量的药学信息。   “初静,你是药师么?”大火问。   她闻声回神:“不是,只学了些皮毛而已。”   大火指了指正烧得咕咕响的石罐:“这里面的药,岛外可没有。”   “你出过岛?”   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颜初静沉吟半晌,侧首望向小苑,只见古木参天,如幕似墙,仿佛掩住无际迷雾,于是轻声问:“你知道三楼有什么吗?”   大火唔了声。   “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我能够上去,为什么你们会陪着我……”她语调淡然,如一湖秋水,水面平静,水下涟漪隐隐,“你能给我答案么?”   并不是心血来潮的问。   也许是借题试探。   小火微微皱着眉头,一头雾水的样子,可爱依然。   大火幽眸微沉,好象被她的话问住了似的,缄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世间万物,但凡修炼至化神之境,若要再进一步,必先化形成人,方能感应天劫。五行之中,木生火,木火之体独缺阴。我曾问过娘娘,何以为人。娘娘说,有朝一日,汨萝香现,有女伴水来,尔等可行阴阳合一之术,取其至阴之气,散虚形,生真身……”   “昨日之前,我已在此等候千年,终于等到了你……”说着,他抬起左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贴着她的脸颊,“薄妆小苑是娘娘留予你的,我也是。”   一时间还未消化完他的话,颜初静正无语着,没想到小火不满哥哥没提到自己,赶紧凑过来,挨着她,嗯嗯两声,强调道——   “我也是你的哦!”   什么叫我是你的?   开玩笑!   颜初静顿时被雷住,僵了好一会儿,眨眨眼,左看小火,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状,右看大火一脸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反驳辩解的意思,这才意识到他们刚刚说的,好象,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天掉馅饼了……   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咽了下口水,貌似镇定,避重就轻地问道:“汨萝香是什么?”   大火伸出中指,点了点她颈下的紫玉佩。   细碎阳光下,莹莹紫玉衬得女子衣襟间的一小片肌肤皎若初冬之雪。   “这个是汨萝香?”颜初静大感意外,低头,拈起紫玉佩,盯着正面那朵薰紫色的七瓣花,心中暗道:那片紫色花海果然与这玉佩有所关联,或许,正如他所说的,她会漂流到这个岛上,并非偶然。   倘若他所言无假,倘若一切正应预言,那么,是否说明她的灵魂穿越到这个时空,亦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小苑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们到底有何用意?   她该如何解开这一个又一个谜团呢……   想起紫玉佩的主人,颜初静越发觉得那个银发少年神秘莫测,说不定与这凤栖岛有些关系,于是道:“你认识连尊么?”   大火目含了然。   “听说过,他是娘娘的神宠。”   小火呢   想起紫玉佩的主人,颜初静越发觉得那个银发少年神秘莫测,说不定与这凤栖岛有些关系,于是问道:“你认识连尊么?”   大火目含了然:“听说过,他是娘娘的神宠。”   “哪位娘娘的?”   “嬗司。”   颜初静闻言扼腕,心想,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远,当初直接向连尊请教时空穿越的奥秘便好了。转念又想,既然连尊还在此界,说不定嬗司也在……当下打定主意,出岛后,先打听萧潋之的下落,然后回历溯镇去看看连尊是否还在鲁府。   到了此时,她已淡了去云思岛的念头。毕竟,忘机大师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凡人,而嬗司才是真正能解其惑之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汤药在慢火细煎下渐变粘稠,散发出浓郁的甘苦气味。颜初静随后泼水熄火,倒出一碗乌中带红的药汁,晾了会,亲自喂那猴子喝下。   猴子颇具灵性,吃完药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金黄色的瞳子已恢复些许神采,眼神里透着一丝温顺。   小火说,这类猴子的腹部皆长着一撮芳香无比的软毛,皮下生有一颗肉瘤似的香珠。山中的乌耳貂与金钱鹰最喜欢吃那香珠,常常趁它们落单之际偷袭,连皮带肉剐去。失去香珠的猴子通常是活不久的,她救了也是白救。   颜初静却不管这些,只道尽力而为。   午后阳光灿烂,放眼望去,山青水绿,花繁叶茂,不见冬日萧条景象。   也许是天禁的缘故,使得小岛上的气温不同于别处,仍温暖如夏初。她如是想,寻了个无树木遮挡之处,跌坐于地,两手贴膝,掌心朝上,微阖双眸,调息定神。   半刻钟后。   肉眼看不见的白光,一缕缕,没入她的身体。   经脉仿佛被注入了温热的泉水,享受滋润的同时,缓缓拓张,带来一阵又一阵酸麻如针刺的痛楚。   随着至阳之气源源不断地在经脉中流转,丹田深处的至阴之气亦不甘示弱,纷纷如云流散,与之纠缠,融合,直至合二为一,凝练成阴阳真气。   丹田中央的气根吸纳了这些阴阳真气后,一点一点地增长。长势虽微,却远比她之前修炼时快得多,几乎可说是事半功倍。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惊不喜,一心一意地导引着阴阳二气。待到日落西山,才捏指收功,缓缓睁开双眸,露出浅浅笑意。   这是她晋升至凝气中期后的首次修炼,第一次体会到经脉拓张的痛楚与舒畅,感觉真气的流转比凝气初期更圆润畅顺。   此岛灵气浓郁,远胜外界,而且孕育着无数珍稀药材,若能炼制成丹,辅助修炼,或许,不用十年,她就可以突破凝气中期,达辟谷之阶。   晨间,为了吸收玉简里的知识,一身真气险些透支,而柜上标有医药字样的格子里还有十来块玉简,由此足以预见想要从中摄取自己寻求的信息,所需耗费的真气,堪称海量。一时间,她已无力为续,修炼了这一下午,也只恢复了一小部分真气而已。   十年……   若非心系着萧敛之的生死,她也不介意呆在这里修炼个十年八年,因为这等神仙灵地,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她终究无法若无其事地安心长居,唯今之计也只有尽快提高自己的修为。   晚霞如锦,在天边铺就一片无垠绚丽。   轻风还卷着夕阳的余温,拂过人面,柔和暖煦。   颜初静看了看四周,不见大小火,只有那只伤重的猴子依然卧在草堆上,昏睡着。心想着天黑了不安全,于是,她抱起猴子,徐步走回薄妆小苑,把它轻轻放在竹楼边的一个避风角落里。   一杯清水入喉,三颗半拳头大的细核灵果下肚后,颜初静又顺手倒了碗水,拿了两颗灵果,一起搁在角落里,以便猴子吃喝。   再出小苑时,暮色已降,她施展轻功,快步走下百层石阶,穿过小树林,沿着卵石小道行至那一池温泉。   解衣,入水。   微烫的温度刺激得人全身毛孔张开,身心一松,灵气氤氲的水汽浮荡着花木清香,更令人闻之欲醺。   闭上眼,什么也不想。   耳边,鸟儿清脆的鸣唱声时远时近。   渐渐,月上枝头,清辉淡淡。   浸润在温泉里的女子,幽眸微阖,睫似带露蝶翼,粉颊透红,如染霞光,隔着袅袅水雾,远远望去,美若水中花妖。   风声过,一抹红影落池,溅起无数水珠。   颜初静睁开眸子,只见一袭湿透了的大红长袍紧紧地贴着小火的身体,勾勒出修长挺秀的完美线条。面对这个天真如孩童一般的树妖,或许是无需设防的。至少,在这一刻,她懒得去研究他为何接近自己。   “你哥呢?”一树双根,应是形影不离的。   小火上前两步:“哥在修炼呢。”   “你呢?不用修炼么?”   “我不喜欢。”说着,小火一屁股坐到她身边,一歪身子,竟把脑袋瓜子整个浸到水里,枕在她的大腿上,然后才四肢朝天,一脸陶醉地泡起温泉来。看他那娴熟无比的动作,可见以前没少做这事。   颜初静愣了一下,弯起唇角,轻声道:“泡温泉,不解衣裳,怎会舒服……”   小火听罢,哦了一声,身子不动,身上的红袍却灼灼生光,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颜初静看得真切,红袍似是隐入其体,不禁暗暗称奇。   过了一会,眼见小火安安静静地泡在水中,仿佛睡着了似的,颜初静笑了笑,也闭上双目,稍作假寐。   晚风微凉,吹不寒人面。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她觉得双腿之间好似钻进了一条水蛇,扭来扭去,弄得人酥痒难当。   “唔……”   依稀听见呻吟,婉转暧昧。半晌,回过神来,她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背脊一阵酥软,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从小腹深处涌出来,而后被两片薄薄的柔软之物吮吸了去。   她低头瞥去。   水雾袅袅,犹如一层随风飘曳的白色轻纱,罩住了温泉里的秘密。   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身子越发敏感。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此时此刻,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按在她臀上的手掌,□她双腿间的舌头……   真的是小火么……   疑问随着少年探出水面,得到解答。颜初静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那红润的唇堵住,惟有一声细碎的吟哦伴随着双腿间突如其来的火热充实,一起沉沦。   细雪夜   大寒之夜,冷月当空,凤京城内万家灯火明。   江府,青岳院。   一身月白锦袍的江致远坐在厅堂里,一壶热茶,啜了半个时辰。   女子呼痛的尖叫声不时从内寝间传出,加上婆子丫鬟们纷杂有序的脚步声,整个院子的气氛紧绷绷如拉满的弓,只待箭出。   晃晃灯光透过浅秋香色的松纹纱罩,映得江致远面如暖玉,隐隐生光,毫无瑕疵的俊雅。在旁伺候的小厮察言观色,见他神色淡淡,无半分焦急或不耐,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家少爷的镇定,同时也有些纳闷:难道少爷当真一点都不着急?如若少夫人这胎生下个小少爷,那少爷可真是后继有人,双喜临门了……   正想着,厚实的门帘被人拨开,一阵裹着刺骨寒意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散厅堂里的干暖,角落边的火盆随之一闪一暗。   随风入堂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七尺,浅麦肤色,剑眉星目,上身着鸭绿灰锦袄,下身是同色麒麟纹锦裤,足蹬鹿皮厚底长靴,一把朱鞘长刀悬在镶白玉玄丝腰带上,外罩狐裘,显得十分健壮,英气勃然。   “姐夫!姐姐没事吧?”少年一边皱着眉头问江致远,一边抬手解开扣带。   小厮见是少夫人的胞弟秦瑶琨到来,连忙迎上去,接住他解下的狐皮大裘,挂到墙角的鹤枝衣架上,然后温杯递茶。   江致远道:“女子临盆皆是如此。”   “难道没有药可以止痛么?”秦瑶琨坐下,举杯仰首,咕噜一声,灌下了杯热茶,搓搓心口。他与秦瑶月是双胞胎,自幼心灵相通,一般情况下,通常能感应到彼此的喜怒哀乐。方才在醉仙楼吃酒,隐隐感应到姐姐的不安与痛苦,便立即向朋友告罪离席。来到江府,才晓得她正处分娩当中,大老远就听见那一声声嘶哑尖叫,他只觉冷汗直冒,恨不能为她分担那份痛楚。   江致远淡淡一笑:“是药三分毒,瑶月的身子养得极好,还不至用药,放心吧。”   秦瑶琨自然是信他的,但仍很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这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姐姐就不会那么痛了!   其实,秦瑶琨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江致远,总觉得这人太孤傲,冷冰冰的,缺乏人味,偏偏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勾得京城里的女人,不论老少,只要是见过其真容的,无不为之神魂颠倒,其中包括了他暗恋的女子,真是可恶之极!尤其是,当他发现自个美丽温柔的姐姐也迷上了这个有妇之夫,并且发誓非君不嫁,至死不渝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拔刀朝这人脸上划上几道!   厌恶一个人,有时很莫名,甚至无需理由。   明明江致远从未主动招惹过秦瑶琨,但秦瑶琨就是看他不顺眼,哪怕是江秦两家结了亲,秦瑶月如愿成为他的平妻……   两人沉默着,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听到隔壁的叫声渐渐低哑,显然已是气力不足。这下子,秦瑶琨按奈不住了,呼地站起身来,冲出门外,隔着左边正房虚掩的门,大声喊道:“姐!坚持住啊!”   话音甫落,便有婆子探头出来让他少安毋躁。秦瑶琨拉长脖子往门缝里瞧,还未瞧出些什么,就吃了个闭门羹。   屋外天寒地冻,秦瑶琨在正房门前站着,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听不出什么道道,于是狠狠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脸皮,走回厅堂。   “你倒坐得安稳!”看不惯江致远镇定自若的模样,秦瑶琨的语气里带着嘲讽,而后转头对那小厮道,“拿酒来。”   小厮应声而去。   只是酒还未温来,哇哇哇,几声稚嫩的哭叫犹如久旱大地上的春雷,遥遥传来,惊得秦瑶琨欣喜若狂,立马又冲了出去。那股惊喜劲头,倘若被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孩子的爹呢!而真正的爹,正不急不缓地往外走去。   帘开帘合。   一阵寒风吹来,抄手走廊间的竹骨纱灯轻轻摇曳,数点冰凉沾面,江致远顿住脚步,怔怔地望着院中纷纷扬扬,飘落如絮的白点。   下雪了。   ……   凤京作为南陵国的京都,地处西南,冬季气候湿冷,雨多,少有霜雪。下雪一事,对于凤京人而言是极其少见的,可谓百年不遇。   只是,曾几何时,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夜,细雪纷飞,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那时,他的心中却无半分迷茫,充满了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不顾父兄等人的劝说,执意留在小静的身边,陪着她一起努力。一天一夜的等待,所有的焦急不安,皆在小宁钰那一声天籁般的初啼中,烟消云散。那个脆弱柔嫩的小生命,带给了他无尽的欢喜与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从接生婆子手中接过小宁钰,那刚净过温水的小小身子,粉嫩红润,散发着一种令人为之心软的香气。   彼时,小静躺在床上,气力透支,面容憔悴。然而,在他眼中,她是最美丽的。那双蕴满温柔母爱的眸子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他的人生。   她说:“眼睛像你,真好看。”   ……   命运,是否在开玩笑?   九年前的雪夜,喜悦与满足,历历在目。   九年后的今夜,当第二个与他骨肉相连的小生命降临人世,这漫天细雪乱拂衣,他的心,却遗落了一角。   空洞的,无法填满。   屋子里,几个精炭小火盆烧得正旺,烘得人暖呼呼的,丝毫不觉冷。秦瑶琨压根儿不存有避嫌之类的念头,凑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盆里的小肉团。   刚刚出世的婴儿紧闭着小眼,肤色嫩红,只是有些皱巴巴的感觉,看不出五官美丑,下身平,是个女婴。接生婆子用襁褓包好之后,抱到床边。秦瑶月筋疲力尽,强忍着倦意,睁着红肿的眼,贪婪地看着女儿。   秦瑶琨拉过一张矮凳,坐在床头边上,手指轻轻摩挲女婴肉嘟嘟的小脸蛋。他指上有茧,几下子就在那小脸蛋上弄出了一小片浅浅伤红,看得秦瑶月心疼不已,忙叫他住手。   “你姐夫呢?”   秦瑶琨依依不舍地缩回手,也觉奇怪:“呃?他不在么?”   正说着,挂在内寝间门上的珠纱帘轻响叮咚,江致远走进来,旁边的婆子与丫鬟随即齐声向他道贺。   江致远摆了摆手,让她们先出去自行领赏。   秦瑶琨很不满这人姗姗来迟,道:“姐夫去哪了?”   江致远不理他的质问,看了一下女儿,便对秦瑶月说道:“厨房里炖了参鸡汤,你先睡会,养好了神,再起来喝。”   秦瑶月温温顺顺地唔了声。   秦瑶琨在一旁听着,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心里正纠结得很。   江致远见状,笑了笑,轻轻抱起开始咿咿呀呀的女儿,放到他手里,让他帮忙先抱出去给奶妈喂奶。   秦瑶琨虽然看江致远不爽,但对这个软绵绵的小可爱却是含在嘴里也怕化掉地疼爱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继续呆在这里当他们夫妇二人的大灯笼,于是接过小女婴,笑道:“姐,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嗯,你快些回家吧,替我与爹说一声。”秦瑶月轻声道。   秦瑶琨点点头。   出了房门,雪花随风扑面,秦瑶琨冷不防打了个颤,随即与所有见着了雪的凤京人一样,瞪大眼睛,惊叹——   天啊,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一朵朵飘舞而下,落地无声,悄然之间,渐渐为房屋、树木、花草等披上一袭清冷净雅的素衣。   他快行数步,走入漫天细雪中,默默体会书上所言的纷纷雪积身的奇妙感受。   及至院门,忽见一个穿着青布仆服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秦瑶琨一眼认出那是平日在大厅里负责接待来客,端茶递信的小厮之一,便扬眉轻喝:“慌什么?!”   那小厮冲着秦瑶琨躬身行了礼,也不回话,撒腿就直接往院子里跑去。   秦瑶琨暗道怪哉,江家历来制条谨严,下人一向循规蹈矩,这般失礼,实在是少见,也不知出了啥事……   想了想,他转身往回走。他人高腿长,又是习武之人,几步就跟上了那小厮。到了房门口,他也不进去,想着若无大事,再走人亦不迟。只是未料,那小厮开口第一句便将他震得心乱如麻,仿佛置身泥沼之中,进退不得。   一帘之隔,小厮惊喜不定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   “四少爷,小少爷……钰小少爷回来啦!”   父子见   江府前堂,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墨画高悬于正墙之上,其下摆有香案,两侧雁翅排列的桃木几椅俱是清漆浅涂,纹理宛然。数盏灵鹤铜灯默衔闪灼芝光,插在琼窖青瓷瓶中的疏枝红梅,艳不夺目犹自开,暗香缕缕潜怡人。   一位峨冠博带,手执拂尘,气质祥和飘逸的中年道士端坐正位,其身后稽首站立着一个肌肤莹白粉嫩,眉目精致如画的小道士。   如此冬夜,这一老一少仅着一袭薄薄道衣,神色自若,不为寒意所扰。   身为江氏家主,当朝礼部尚书的江应文及其长子江致曙陪坐于下首。其余几个侍茶的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只是眼神不时偷偷飘向那小道士。   啜过热茶,中年道士忽而长叹一声:“天降异雪啊……”   此刻堂内门窗虚掩,江氏父子不知门外光景,以为他说的是当年江宁钰出生时的那一场雪,目光不禁再次落到那个小道士身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应和不上。   江应文年过花甲,膝下有四子六女。   如今,长子江致曙育有一子五女;二子江致齐生有三个女儿,无子;三子江致颐曾育得两子,无奈皆在幼时夭折,至今仅余一女;而四子江致远,本有一子,却在未满周岁时染上不治之症,被国师冉长空抱走后,再无消息。   历来,一个家族的兴盛往往离不开子孙后代的开枝散叶。   江家世代书香,家学渊源,祖上曾出过三位状元,七位探花,数十位举人秀才。这济济人才不仅成就了江家的赫赫声名,也奠定了江氏一族在天下文人心目中的超凡地位。   到了江应文这一代,更因嫡系里有数位子弟在朝中身居要职,势力雄厚,声望鼎盛,深受帝王宠信,故而得以将本家族学扩建成书院,邀聘各方学士名宿,广招贫民学子,授以经算文兵等学,终全先祖遗志。   人生至此,江应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只有子孙未满堂了。眼看着几个儿子逐一步入中年,府里头,孙女养了一大堆,可孙子就那么两个,其中一个还一去不回,生死不知。剩下的这个嫡长孙又顽皮好动,不喜念书,整日想着舞刀弄枪,直把他愁得须发皆白,惟恐自个这一支后继无人。   直至去年,一封鹤书从天降……   江应文方自江致远口中得知,原来小宁钰不但未死,且已身入道门,拜在修仙门派太元宗的门下,成为国师的同门师侄。   这一消息令江应文既喜又忧。   喜的是,家中有此一人存在,至少可保本族百年不衰。修仙者倘若入世,混得再不济,也永远是高人一等。至于法力强大如国师这一类的人物,更是与帝王平起平坐,不参政事,却又权利通天,说一不二。   据传修仙门派择人甚严,资质平凡者,家世再强盛亦无用,除非族内有先辈在门派中,愿意提携一二,否则的话,非具天生灵根者不得入门。然世人皆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天生灵根者,万里挑一,实属罕见。   江应文心里明白,如若国师当年所言非虚,那么,宁钰的存在,危及皇权,应是必死无疑。他能够死里逃生,拜入太元宗,十有八九是因灵根天生,资质清奇之故,令国师生了爱才之心。由此可想而知,此子实非池中之物,他日成就不可估量。   忧的是,颜初静早已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而宁钰在这封家书里提到,一旦筑基成功,他便会回家与爹娘一聚。届时,倘若宁钰知晓真相,从而对本家心存不满,又或是怀恨在心,那又该如何是好……   当时,江应文曾悄悄遣人四处打探颜初静的下落,打算接她回府,好生安抚。后来,江致远因何离京北上,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天意难测,为保江家的百年基业,最终,江应文不得不与儿子达成一致意见,不再强求颜初静回府。   在江宁钰回家之前,江应文早就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也严令家人与下人往后一律不可再提及颜初静失踪一事。   只是,当气质出尘如仙童下凡一般的江宁钰与国师冉长空一起出现在江应文的眼前时,这个素来精明稳重的老人却激动得老泪盈眶,只顾着把这分离多年的孙子从头到脚看个不停,那些想好的借口措辞,似乎已抛到脑后。就连让小厮去青岳院通报也是闻讯而来的江致曙吩咐的。   江宁钰从小入道,修心炼性,所修法门源自天地,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本来,以他这九岁稚龄想要进阶筑基期绝对是难于登天之事。只不过,他天性至纯,悟性高,又一心向道,勤于修炼,少有杂念,故而进步极快,加上有个爱徒如命的师傅常常把固本培元之类的灵丹当糖豆子一样地喂他……   结果,他就顶着个天才的光环,成为了太元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筑基期弟子。   正因为江宁钰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炼,于是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性,一说起话来,便是直来直去,不加修饰,也不掺虚假。而山中生活无忧无争,所以,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他几如一张白纸,无尘无垢。   这时,他感受到众人目光皆聚于己身,其中一位老人的眼神最为热烈,好似炽炽火光,照得他心神摇曳,不由得微微涨红了脸。   他知道,这位老人就是自己的爷爷。   当国师言及异雪之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个轻如落叶,一个重如坠石。   未几。   有人推门而入。   江宁钰转眸望去,恰与来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皆显苍白无力的眼眸,有山泉的清泠,有海水的浩淼,有霜雪的冰冷,甚至还有丹火的隐晦焰心……   明明是陌生的,却为何又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钰儿?钰儿……”颤不成调的声音,如碎石落幽潭,惊起泪花般的水珠。几步之隔,咫尺天涯,这一刻,江致远的眼中,只有宁钰一人。   他的儿子……   眉毛不浓不淡,像他;眼神清澈纯真,像她;鼻子玲珑俏挺,也像她;嘴唇,有着他淡薄的弧度,与她的红润;下巴的中间有一条浅浅淡淡的美人凹,这算是隔代遗传了……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儿子长大后的模样,在梦中也依稀见过几回,只是再如何幻想,也及不上眼前的万分之一。   是如此的生动鲜华,令他几欲泪下。   “爹?”   随着江宁钰的一声轻语,瞬息之间,江致远所有的自制皆被全然瓦解。   他大步迈前,蹲下身,一把抱住宁钰,紧紧地,仿佛恨不得将其揉入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再不分离!   他的身体,还带着冬夜的寒,细雪的冷。   可他的心,火热如夏日正午的艳阳,砰然难抑。   隔着彼此的衣袍,宁钰感受到一种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心头的颤栗,一点都不冷,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根本不及思考,小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背。动作领先思维,宁钰后知后觉地弯起唇角,眉眼间洋溢出满满的满足。   这父子俩抱得亲热,那做爷爷的在旁也看着眼热,不禁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抢先抱个过瘾呢?!   待到情绪稍缓,江致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双手轻轻地抚摸宁钰白皙粉嫩的小脸蛋,贪婪地看着他:“钰儿……”   “爹。”宁钰低声应他,清脆嗓音里流转着稚嫩的喜悦。   江应文看了看一脸浅笑的国师,又看看可爱可亲的小孙子,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不自觉地用上最慈祥的声音:“钰儿,来,爷爷抱抱。”   江致远不情不愿地放开儿子。宁钰乖乖地给爷爷抱了一会,忽问:“爷爷,我娘呢?怎么不见她来?”   江应文闻言微僵,顿了顿,道:“你娘出外游历了,不在家。”   “那爹呢?”宁钰眨眨眼,转头望江致远,翘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灵动之极,“爹为何不与娘一起游历?”   对上宁钰清透纯净的眼神,江致远心头一窒,过了半晌,才涩声说道:“爹有职务在身,不能远行。”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失望了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他声音不大,然落于江致远的耳中却如平地响雷。   江应文亦面色微变。   这时,一直笑看这父子重逢,默不出声的国师目光一沉。   自从北方天雾山脉传出神器月流镜重现人间的消息后,这几年,国师与其几位同门前往探察,直至前阵子,镜光之源忽然彻底消失,最后寻觅无果,才败兴回宗。碰巧宁钰成功进阶筑基,就顺路带他回京与家人一聚。他们今夜甫至凤京,随即便来了江府,故而对于两年前,江致远迎娶定国侯秦经淳的孙女为平妻的这件事,毫不知情。   宁钰这种堪比天赋的敏锐直觉,国师是亲身领教过的,当下只扫了江致远两眼,便直接质问江应文。   江应文闻声凛然,冷汗直冒,哪敢隐瞒,遂把江秦两家结亲之事一一道来,只是将颜氏失踪说成了是她负气离家……   江致远这才晓得这个中年道士尊贵无比的身份,思及自己方才忘情失礼,再看看眉头越皱越紧的小宁钰,一时间,心中如同被灌入了百味酒,苦涩与甘甜混杂在一起,辨不出究竟是何滋味。   “区区一名女子,汝等尚留不住,还谈何齐家治国?”国师听罢江应文所述,不冷不热地反问了一句。他神色淡然,声音缓和,然而除了宁钰,其余几人分明感到堂内温度骤降,好似炭盆尽熄,寒意钻骨,直将心脏冻成僵石。   半晌,江应文诚惶诚恐地回道:“国师明察,颜氏性情刚烈,微臣惟恐强留,只会适得其反,令家中失和,故让之远行。山水怡情,风土养趣,微臣只望他日,颜氏放下执念,与秦氏和睦相处,便已足矣。”   江应文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显其仁厚之心。   国师不为所动。   “爹,你为何再娶?”倒是宁钰面露不解之色,转头问江致远。太元宗内不乏双修之侣,但皆是一夫一妻,不似俗世中,男人可妻妾成群。宁钰自小专心修道,不知世情,此番又是初次入世,故而方有此问。   江致远望着儿子清澈纯真的眼神,欲言又止。宁钰等不到回答,也不明白父亲为何显得如此为难,于是又问:“娘何时才回来?”   此问更是无解。   如巨石哽于心头,江致远苦笑,眸色黯淡:“你娘亲游历天下,行踪不定,为父也不知她何日方归。”   “我要去找娘。”宁钰眨了眨眼,看向国师,“师叔可有妙法?”   国师沉吟片刻:“若得她青丝一缕,亦能焚香示向。”   不待宁钰开口,江致远便自请回房取发。   半盏茶时间亦未及,只见江致远手里攥着个红线鸳鸯香囊,返回前堂,发上、肩上,散着点点晶莹雪花,显然方才来回匆忙,未曾打伞。   宁钰接过香囊,打开来看,内里果然装着一小束乌黑发丝,于是递予国师。国师收下,放入袖中,然后起身,温声唤了宁钰的道号:“水鉴,天色已晚,随我回殿吧。”   宁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江致远长袖一挥,躬身作礼:“家父年事已高,犬子难得归家,微臣恳请国师开恩,宽允些许时日,让犬子住在府内,一则可享人伦之乐,二则可略尽孝道。”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宁钰虽已身入道门,但江致远以孝为由,挽其留家小住数日,按理,国师不能不允。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即使他法力再高,地位至尊,也难堵天下人的微词。因此国师手抚长髯,道:“水鉴,汝意如何?”   宁钰想了想,抬头问道:“爹可愿与我一道去寻娘亲?”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目光纷纷聚向江致远。堂内一时静极,只有炭盆里的火花偶尔劈啪之声。   长袖下,指握成拳,江致远神色凝重,沉声道:“为父说过,医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钰儿你年纪尚幼,实不宜远途跋涉,寻亲一事,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闻及江致远这番劝说,江应文眉头稍舒,仿佛暗暗松了口气。而江致曙则定定望着江致远,若有所思。   窗外,雪势渐大,风声簇簇,不知吹折多少细枝。   一抹身影隐在昏暗的树荫下,任由雪花覆身,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斑驳雕像。   “你……真让人失望……”语气里带着淡淡决然,宁钰说罢,退后两步,抿了抿薄唇,毅然转身离堂。   门扉开合间,冬风夹着雪花袭入堂内,吹散半室暖和。   望着那略显清瘦的小小背影,一步一步,渐渐消失于细雪纷扬的夜色里,江致远浑然未觉自己指甲破肉,鲜血滴地。   也许,从他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   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有得亦必有失。   福倚祸伏,安能两全?   呼——   一盏铜灯被风吹灭,堂内忽暗几许。   江致远身影忽动,转瞬之间已飘出前堂,一直追至大门外,却只见得苍茫夜色,哪里还有宁钰之影?   霎时,半身冰凉,仿佛有什么捅入了心口,沉重的钝痛,心血被绞得翻涌不止,一点都不热,冷冷的。他无力抵抗,任由疼痛蔓延五脏六腑。   冷月悄悄地藏于乌云后,不愿俯视天下众生的悲苦。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江致远仿若未闻,直至来人开口。   “姐姐还在等你。”   “……”   过了一会,秦瑶琨又道:“姐夫正值壮年,何愁无子?又何苦做此妇人之态?颜氏失德,姐夫倘若实言相告……”   “住口。”江致远突然打断他的话,缓缓转回身,目光森然如剑,“内子之德,还轮不到你妄言。”   秦瑶琨冷哼一声:“内子?我姐姐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何资格与我姐姐相提并论?莫非,你还真想接她回来不成?!”   “论及心肠狠毒,背后伤人,她又如何能及阁下?”江致远冷道。   秦瑶琨面色骤变,像是个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强自镇定,却不知那闪避不定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   “姐夫何出此言?”无凭无据,能奈他何?   “远儿!”   目及从大门内,打着伞,徐步而出的江应文,江致远忽然话锋一转:“别忘了,秦将军还等着你回家报喜。”   秦瑶琨顿时语塞,咬牙切齿地瞪了江致远一眼,而后转身给江应文行礼,命值夜的门房去将他的宝贝战马牵出来。   待到马蹄踏雪,人影远去后,江应文伸手拍拍江致远的肩膀,道:“还不回去涂点药,可别废了这只手。”   “钰儿还会回来么?”江致远低声轻喃,“他是怪我对小静弃而不顾吧?”   江应文厉声低喝:“远儿!”   “怎么?难道我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得了么?”江致远泄恨似地一掌拍在身旁的大树上,刹时,雪花伴着枯叶簇簇落下,打得绸伞一阵儿颤。   江应文谨慎地望了望四周,见确无人,才压低嗓音道:“钰儿还小,心性纯直,不过是一时未能体会你的苦心。他日长大成人,明了内中曲折,必不会再怨你。”   顿了顿,他又续道:“江家世代书香,钰儿有幸拜入仙门,乃是祖上积德,求之不得的天大福分!你我切莫让这俗世纷扰乱其心、毁其志。”   江致远心中痛极,如冰火怒焚,血肉淋漓,脸上却已恢复平日沉静无波的清冷孤态,淡道:“爹说的是。”   说着,他一抹树干,将那深入寸许的五指掌印悄然平去。   又一年   晨风卷着细雪的清冷,缓缓拂窗而入,素竹床上的冰蚕丝帐漾起一阵微漪。颜初静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朦胧中,感到大腿麻麻的,沉沉的,好象被什么压住了似的。直至醒来才发现小火正趴在她大腿上,睡得又香又甜,只差还未口水三千尺。   她无语了一下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可惜这个万年树妖虽已化成人形,却不单单倚赖鼻子呼吸,完全忽视了她这小小报复。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一副美梦连连的模样。   过了会,颜初静只好哭笑不得地把自个的腿解救出来。   下床。   走到一楼。   用新学会的甘露术蓄了盆清水,洗脸漱口。   一连数日的风雪并未给小岛带来寒冷彻骨的冬意,许多动物依然活跃于山川林野间,捕食汲水嬉戏。   雪花消融很快,早上扫的过膝高的雪堆,到了午时,往往便矮了大半。   草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越发松软丰沃,有一些生命力顽强好胜的野草甚至顶雪吐芽,露出鲜嫩的翠色。   颜初静虽有心尽快提高自身修为,但遇及下雪天,空气里的至阳之气比晴日时要稀薄得多,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亦无可奈何。好在最近几夜,小火常常跳上床缠她做热身运动,不知不觉中,贡献出磅礴海量的至阳之气,每每令她真气大增,欲罢不能。   而很多时候,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那种事后餍足的表情,与把她亲手烤的狸肉,吃到满嘴流油还意犹未尽的神态,真的没啥分别。   他似乎很喜欢睡觉,并且对枕头的要求极为挑剔,硬一点不行,软一点不要。被他一枕上瘾,颜初静也只能默哀自个大腿的不幸。   反观大火,就全然不似小火这般黏人,有时甚至整天也见不着他人影。偶尔问起小火,小火仍是那句:哥在修炼。这让她暗叹人不可貌相,若照气质而言,慵然邪魅的大火分明更像是贪睡不起的那个……   山中药草质佳,年份足,几剂汤药下肚,白毛短尾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已然可以上蹦下跳。   这日午后,当颜初静在苑外的大树下,架起松枝堆,烤得几串兔肉滋滋滴油,香飘四野之时,那只小猴子捧着一节墨绿带斑的大竹筒,献宝似地凑到了她的面前。   颜初静定睛一看,只见竹筒里盛着九分满的晶黄液体,果香扑鼻,夹杂着淡淡酒味。   猴儿酒?   她接过竹筒,浅尝一口,但觉柔绵甘爽,带有微酸,酒精含量很低,约莫只有十三四度左右,拿来当开胃酒,再合适不过。   比起胭脂谷里的那只金斑尾猴酿的果酒,此酒味道何止更胜百倍?!   她笑了笑,摸摸猴子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谢。   小猴子喜得抓耳挠腮,蹦蹦跳跳地跑下石阶,蹿入林去。不一会,又捧了节更大的竹筒回来。如此来回几趟,草地上便多了十数斤果酒。颜初静晓得猴子酿酒不易,便叫住它,直道够了。猴子唧唧嚷着,两手不停比划。小火见她听不懂猴子话,于是自动充当起翻译。颜初静这才明白,这只小猴子居然是岛上香猴一族的小王子。它伤愈归群,猴王听说它是被住在神林中的人所救,忙领着手下,把山洞里最好的一种千年美酒全部装到了竹筒里,翻山越岭,送来给她,寥表感激之情。   正说着,神出鬼没的大火忽然出现在颜初静的背后,伸手拿起其中一节竹筒,咕噜咕噜几声,喝得甚是畅快。   没两下子,一筒见底,大火伸出舌尖,悠哉悠哉地舔净唇上残余的酒液,方道:“唔,还是太淡了。”   小猴子一听,两手抱着脑袋,耸拉着脖子,状似沮丧。   大火看也不看它那可怜样,只对颜初静说道:“这酒里含着不少灵气,有伐毛洗髓,增进元气之效,你若喜欢这味道,就多喝一些。”   颜初静方才只觉这果酒酸甜合宜,格外爽口,倒未察觉出里面还含有灵气,听大火这么一说,才晓得其中珍贵之处,想到自己救这猴子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它们却将全族珍藏的灵酒都捧来赠予自己……   受之有愧啊……   于是,她收下三筒,叫小猴子将其余的搬回去。只是小猴子哪里肯,脑袋瓜子连摇了几下,便溜走了。   之后,大火说了句让她极度无语的话——送出去的酒,就如泼出去的水,那帮倔猴子死也不会要的。   冬去春来,夏日短,秋夜长,转眼又一年。   在这一年里,颜初静吸收了十六块玉简的知识,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用丹阵炼药。只是她修为尚浅,每次启阵炼药都要依靠大火或小火在一旁提供丹火,调持火温。   经过无数次的尝试、练习与失败,她终于能够成功炼制出四种适合自己服用的基础丹药。其中有增强身体潜质的补天丹、帮助调息入定的清心丹、治疗内伤的回元丹,以及能解百毒的雪薇丹。另外还有两种治疗皮外伤与筋骨伤的药膏。   为了炼药,她穿山涉水,几乎踏遍了小岛上的每一角落,从而采集到大量的珍贵药材。   但凡宝物所在,通常会有猛兽在旁守护。那些脾气温顺,且开了灵智的灵兽,见她不贪心,只取一小部分,大多不会与她计较。如若运气不佳,遇到暴躁凶狠的,不能巧取时,也惟有动武,权当练习法术了。也幸亏有小火这个黏人的家伙,总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帮她化除危机,否则,她这身细皮嫩肉,说不定就得多出几条狰狞可怕的疤痕了。   在这期间,她曾回到自己当初漂流至此的那片海滩。   这时,尽管她依然不熟水性,但倚仗着体内比一年前浑厚十倍的真气,以及疾风术的运用,也勉强能维持一刻钟左右的“水上飘”。   因此,她伐竹做排,备好酒水与灵果,借好风势,驶离小岛,朝北而去。   在海面上漂了大半天,果不期然,在离岛将近十里的地方,她遇上了一股无形无际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接天连地,柔中带刚,不论她用何方法也无法穿透。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只是非要亲身尝试过才能死心。   返回小岛后,她再次取出嬗司留下的那方素帕,看了一遍,心中暗叹天禁之威,实非人力可抗,至少,以她目前的能力是休想撼动半分的。想要离开这片海域,唯一的办法,或许只有勤奋修炼,尽快提高修为,步上苑中四楼,才有希望……   当山中枫林红如火烧云的时候,颜初静将一把磨利的小石刀递给小火,让他帮忙把她那长及臀下,已成累赘的青丝截去大段。   青丝如雨,纷然而落,随风飘散,与深红的枫叶纠缠。   凌空忽现的大火一扬手,散落四方的青丝,一缕一缕,飘至他手中,合成一束。他缓缓曲指,将这束幽亮的柔软紧紧握住。   ……   那天夜里,在她就寝前,大火悄然而至,拿起了妆台上的玉梳。   碧绿的玉牙在那如墨的幽滑中穿行。   他的动作,出奇的温柔。   颜初静没有开口问他为何忽然有此雅兴,因为,隔了将近一年,这个神秘妖娆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再次吻了她。   仙质现   那个吻,淡淡的,宛如无脂牛奶拌成的雪糕,未曾加糖,让人尝到最纯粹的香味。   颜初静蓦然有悟,自懂情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吻过她。   虔诚的。   干干净净的渴望。   十指交缠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而后是衣带散落声。   夜风微凉。   他的唇,在她纤巧白腻的锁骨上留下灼热的印记。莫名地,她的心微微轻颤,只觉得那分灼热仿佛穿透了肌肤血肉,直入骨髓。   她忘了拒绝他的占有。   那真是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夜。   她第一次在欢潮中失去所有的自主,只能攀附着他,任由他带领自己,几度穿越那如烟花怒放般的极乐殿堂,让灵魂于九天云外悠悠飘曳,逍遥似仙。   彼此灵魂的交缠,犹如水乳,不分你我。   她甚至有种错觉……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当整个世界都暗下,惟他体温依在,连汗水的味道也仿佛是甜的。彼此的青丝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她已力竭,懒得动弹,不知不觉地在他怀抱中沉入梦乡。   梦里,风轻云淡,紫花遍野。   隐隐约约,远方有人吟唱无名曲,缠绵悱恻,如杜鹃泣血,伴着长河流水,潺潺无尽头,心碎奈何桥。   恍惚间,景象已变。她看见自己一身深红嫁衣,缓行于天索之上,步步生莲,泪如雨下。目及之处,火光冲天,梵音缭绕,随着万丈金塔法象的破灭,当中一抹修长红影如烟消散。她听见自己无声的哭喊,心如刀剐。   天空,红似血染,日月失色。   吟声再起。   ……   次日醒来,枕畔已空,她唇角浅弯,心底的失落一闪而过。而梦中的悲喜,一如隔世,遥不可及,记不清。   全然冷静下来后,颜初静有些懊恼自己昨晚怎么糊里糊涂地就与大火缠到一块去了,但转念一想,一时又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   相处日久,他虽不像小火那般与她亲密无间,却也是有求必应,无微不至。然而,除了大哥与二哥这两位至亲,他人的关爱,岂会无原由?更不可能不求回报。她不知道大火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亦明白一个道理,绝对力量之下,任何心机谋略皆属枉然。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多存个心眼,不失警觉罢了。   再者,她心里也有点好奇,这大半年以来,大火为何规规矩矩地,碰都没碰她一下?话说当初可是他带头占她便宜,才把小火教成个小色妖……   思及至此,颜初静突然想起昨夜,小火一直没有出现过。之前,他可是每晚都要抱着她大腿睡觉的……   窗前纱帘半卷,晨光斜照竹案,案上茶梅舒枝展叶,迎风初绽的花骨朵格外羞涩娇艳,宛若偷抹胭脂的少女。   颜初静蜷在暖暖的被子里,懒洋洋地想着心事。   忽而,数声清越鹤鸣遥遥传来。   她微微一愣。   平日里,除了那只小香猴,岛上其他动物都不会接近这片幽林。因此,呆在小苑中,除非是虎熊之类的猛兽吼叫,否则,她一般听不到那些飞禽走兽的声音。这会儿,那鹤声如此清晰,莫非是飞到了林外?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床着衣。不料这一动,顿觉有异,不仅全身肌肤变得犹如初生婴儿一般白嫩光滑,而且举手投足轻盈无比,说不出的怪异!   好象……   好象脱胎换骨……   此念一生,她也顾不上整理衣妆,立即趺坐于床,闭目定神。稍顷,真气运行之下,她喜出望外地发现丹田中的气根竟已长出一条莹白色的细枝,枝上有一片指甲大的小圆叶,叶儿柔柔的嫩绿仿佛流转着无尽的生命力。   蜜意经内有言,凝气后期,分枝开叶,脱尘气,辟五谷,仙质初现,身轻如羽,目及百丈,力逾千斤,魅心所向,可动凡魄。   ……   良久,良久。   惊喜心情缓然平复下来,颜初静轻叹一声,与突破凝气初期时一样,这次进阶到凝气后期,仍非她一人之功。   而大火在其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不言而喻。   她只是想不明白,他已非初子,怎还能再次助她进阶?难道说,妖不似人,本无初子之分?若然如此,她倒甘愿从今往后与他一道修行,也省得下次突破境界时,又要去祸害个纯洁少男。   这天,她终于如愿步上四楼。   竹制的书柜,矮脚的长案,柔软的竹垫,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封未具名的素笺与一个式纹古朴的四方小玉盒静静地躺在竹案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依然纤尘不染。   她轻轻地打开笺封。   墨香扑鼻。   孩子,你能来此,心中定然藏着许多疑问,却不能说与人知。   一如此刻的我,心有万言,但未能尽诉。   世间万事有因果。   既已来到这片天地,何不欣然享受生命之乐?如有所困,亦当无畏,坚守本心,顶天立地,无愧于自我。   盒中之物,乃取龙筋炼就,名为镇魂绫,绫内封印着玄龙残魂。今赠予你,望以滴血认主之法祭炼,收为己用。镇魂绫可攻可守,攻则锁敌魂,拘敌魄,守则滴水不漏,且令己之元神不受敌扰。其效取决于你的修为深浅,内中之妙,一言难尽,望慎用之。   此岛得天独厚,有天禁所护,实乃修行圣地。你若留下,静心修炼,百年之后,仙体大成,天下任你遨游。然,若急于离岛而去,他日心存隐世之念,亦可归来。   另,赤桑二子性洁心诚,可信之。   目光定在信的末尾。   嬗司。   是那么清冷飘逸的字迹。   颜初静抿着唇,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知怎的,心头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似,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下,响起小火略带焦急的呼叫声。   她回过神,放下素笺,打开玉盒。   盒开之际,泄出缕缕耀眼霞光,她定睛望去,只见袅袅灵气之中,一条寸许宽,长未及半丈的绫带薄如蝉翼,晶莹似雪,隐隐透着一股苍莽气息。   迟疑片刻,她以右手为刃,指甲用力,在左手尾指上划了道小口。暗香隐含的鲜血随即滴落于莹光流动的镇魂绫上,瞬息之间便没入绫中,无影无踪。   未几,盒中霞光消散,镇魂绫尽敛光芒,化成一条素白无华的绫带,看起来就像女儿家常用来束发的丝带。与此同时,颜初静忽然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清楚感应到镇魂绫多了一种无比亲切的气息,好象与自己血肉相连,密不可分。   莲足莹莹,如雪花一般悄然绽放于楼梯之间。   小火甫一见她身影,便猛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小静你去哪了?干嘛不应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我到四楼去了。”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紧张关切,颜初静心中一暖。   “四楼?你上得了四楼啦?!”小火闻言诧道,突然,那双犹带汪汪水汽的眼眸瞪得溜圆,两手抚上她的脸,不可思议地惊嚷,“小静你怎么变样了呀?!”   颜初静顿时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蛋,心道,难道变丑了不成?!   动心么   颜初静顿时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蛋,心道,难道变丑了不成?!当下二话不说,直接冲到妆台前。   一照镜,只见双眸明显大了些许,瞳色幽黑如墨,已非原来的黑中带褐。笔挺的鼻梁也似乎变得更加纤巧精致,玲珑动人。而变化最大的便是嘴唇,不仅比原先的丰润,而且色泽粉嫩柔和,浑然天成,宛如春雨过后,泉畔初绽的粉色桃花……   她定定地望着水晶镜里的清艳容颜,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前生的自己,一时间,心潮汹涌,几欲泪下。   终于,泪水模糊了视线。   无声无息,镜中多了一人,手执碧玉梳,缓缓为她绾起一头如瀑青丝。   她的心,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莫名的雀跃。   ……   “如此,好多了。”略显低沉的声线,配上慵懒的语调,流转出性感惑人的嗓音。柔软无华的镇魂绫在大火修长的手指间穿来缠去,最终在她乌亮的发髻上化成了一朵洁白繁花,垂下两缕长及腰际的花丝。   “谢谢。”颜初静说着,只觉脸上微微发烫。   那止也止不住的红晕,犹如世间最娇艳的胭脂化成了水,流入人心。大火低下头,轻轻地吻上那片泪痕未干的红晕。   颜初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耳边,彼此的心跳声,分明是诱人沉沦爱海的魔咒。她想破除这个魔咒,却懊恼地发觉自己力不从心……   “嗯,真的好看多了!”小火挨近她,清朗的声音如同醒钟一般,敲散了她与大火之间的暧昧情潮。   大火似笑非笑地睨了小火一眼。   而小火只顾着看她,丝毫未留意到哥哥不同寻常的眼神。   颜初静定了定神,轻声说起离岛一事。   小火早就想出岛去玩了,只是哥哥一直未允。这下子听到颜初静主动提出,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然后转过头去,眼巴巴地望着大火,生怕他嘴里又吐出反对的话来。幸好,大火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午后,前来送灵果的小香猴听说颜初静即将离开小岛,非常不舍,唧唧直叫,两只毛茸茸的小手揪着她的裙摆不放,弄得她头疼不已。结果,还是大火开口,轻声一哼,才把小香猴吓得脚不沾地地溜远了。   到了夕阳落山,晚霞如锦的时分,小香猴又跑来小苑,直拉着颜初静的裙摆往外走。颜初静随它出去一瞧,但见香气扑鼻的灵果、五颜六色的花草、闪闪发光的石头,以及装满果酒的竹筒,一一摆在林外的一片空草地上,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宝山。   她目瞪口呆,哭笑不得,问它是不是把族里的宝库都搬空了。   小香猴手舞足蹈,兴奋地比划着。   小火蹲在那堆小宝山前,一边东翻西看,一边翻译说,这些都是小香猴的老爹,香猴族的猴王送的。   真豪爽……   颜初静抱起小香猴,挠它小颈窝,力道不轻不重,颇有几分温柔。   小香猴舒服地眯起两眼,向前一趴。眼看那雪白的小毛手就要顺势按在她丰盈饱满的胸前,未料,颈后一紧,随即被人捏着脖子,扔到了一边。它气呼呼地抬起小脑袋,一看是大火,立即很没骨气地跳到小宝山后面躲起来。   见它识相,大火也懒得浪费眼神杀它,递给颜初静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如意荷包,道:“看上什么,用这装吧。”   颜初静接过荷包。   触手微凉,光滑柔软的纯白料子,像是冰丝织就。口上的系带缠着淡淡银丝,清雅不失贵气。正面绣有碧水红莲,绣工极为细致,逼真如生。而反面只有几行用银丝细绣的古体字,她看不懂,只是觉得这字体与紫玉佩上的那两个字有些相似。   这么小的一个荷包,能装得下什么?   大火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又道:“此物内有乾坤,除却活物,余者皆可存。”   经他这么一说,颜初静忽而想起玄幻小说里的储物袋,于是试着拿起一些灵果宝石放入荷包,果然装得下,而且内里空间甚是宽广,装下这座小宝山,绰绰有余。取出物什也容易,只要消耗一丁点儿真气即可。   挑挑拣拣,她从中选了些合口的灵果,可作炼药或酿酒之用的药材,几十块饱含灵气的玉石,还有一些奇香宜人的花草,打算用来熏衣……   最后,大火见她已然挑好,便一声令下,小香猴不敢不从,只好唤来伙伴,一脸委屈地搬走小宝山。   这夜,月满如盘,分外皎洁。   一缕低沉幽婉的箫音悠悠拂向湖面,穿过红枫林,飞上青山,没入深谷。   不多时,一只身长三丈,全身毛发雪白无纹的金瞳巨虎缓缓踏出山谷。随之而现的是一股浑雄磅礴的冲天气势。刹时,山中群兽俱默,伏首于地。   箫音渐微,如逝烟水里。   坐在湖畔的大火放下碧玉箫,望着乘风而来,悠哉悠哉的白虎,含笑道:“藏山,明日我与小火一道出去,这里就拜托你和小龟妹妹了。”   他话音甫落,一个柔柔嫩嫩,有如稚童学话的声音即从湖里冒了出来:“不准这样叫我!我有名字!我比你大!”   小火插嘴:“可你长不大,这么可爱,不叫妹妹叫啥呀?”   哗啦——   随着一道水箭激射向小火,灵气氤氲的湖面上浮起了一只四尺来长的玄龟,黑黝黝的龟壳在月色下隐隐透着腾蛇之影,四条短短胖胖的小腿上水光缭绕。   小火迅速闪到大火身后。   大火手指微动,弹出一片红光挡住水箭的攻势。   白虎走到湖边的大树下,摇头摆尾,口吐人言,声如成年男子般低沉:“水火不容……还是娘娘说得好……”   那玄龟哼哼两声,不说话,也不知是在抗议还是同意这说法。   “湖底,如何?”大火正色问道。   玄龟没精打采地回道:“还是老样子啦。”   “我和哥走了,你可别又睡死了哦。”小火探头出来唠叨,“多出来走动走动,别老闷在水里憋傻了。”   玄龟怒了,伸长脖子,瞪他:“要你管!你才别又睡死了!被人卖了都不晓得!”   小火笑嘻嘻地说道:“谁敢买我?我烧死他!”   大火:“……”   白虎:“……”   次日,碧空无云,秋风送爽,颜初静与大小火一同来到海边。海上风平浪静,大火扬手抛出一艘巴掌大的桃木舫。桃木舫迎风猛涨,化成一人多高,长达四丈的画舫,稳稳停在海面上。   上船之后,大火在船的四角放下几块莹光闪闪的灵石,然后打了道法诀启阵。桃木舫随即破浪而去。   颜初静早已从小火口里得知这桃木舫乃是一个飞行法宝,速度快,且刻有防御大阵,不仅可以隔离大自然的恶劣气象,还能抵御修真渡劫期高手的攻击,实用之极。昔年,嬗司娘娘就曾与帝君乘其漂流出海,逍遥了一段时日。   不一会,已接近天禁交接之处。   按着大火昨夜教的法子,颜初静运起阴阳真气,默念口诀。   穿过天禁的霎那,三团强弱不一的紫光分别出现在他们的掌心上,如夜空中盛绽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颜初静回过头。   凤栖岛已遥不可见。   这一刻,她的心里,默默地念着一个名字。   他在哪   离开天禁之后,海上风浪渐大,不时可见体积庞大的鱼类在粼粼水面上翻跃追逐,激起一阵阵白晃晃的水花。好在桃木舫并非普通船只,任那浪潮汹涌,依然平稳前行。   四丈长的船身,以镂空木墙加绫纱隔成一间观赏风景的花厅与两间用作休息的主客寝室。时值正午,秋老虎余威犹在,颜初静坐在花厅里的小软榻上,透过已卷起了大半的素纱帘子,眺望窗外茫茫海色。   她已想好,首先打听萧潋之等人的下落,然后去历溯镇找连尊。倘若寻不着,就先回离江镇,把小芝安顿好,而后寻一处清净之地,好好修炼。待日后有所突破,达到蜜意经中提及的日行千里的境界,再做打算。   时隔将近一年,她无法确定当初宝船沉在何处,只能指个大致的方向。明知萧潋之生还的可能性极微,但她仍抱有希望,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幸运,能够死里逃生。   日出,夕落,转眼两天已过。   兜兜转转,途经不少岛屿,在大小火的帮忙下,颜初静从海底精怪的口里意外打听到那条沙鱼精无缘无故销声匿迹的消息,并且获知事发时那片海域的所在。   之后,大火更换灵石,加快船速。花了半个时辰,他们赶到目的地,一番寻查之下,也只是在海底找着了一些残断的甲板铁皮以及几根零碎的人类骸骨,未能从中辨别出萧潋之究竟是生或死。于是三人商议,决定到附近的岛屿再打听一下。   此片海域,气候相对暖和,属于热带深海,分布着许多珊瑚碓与珊瑚岛,风光绮丽迷人。可惜颜初静无心欣赏。   这些岛屿绝大部分荒无人烟,丛林密布,隐藏着无数飞禽走兽。而有人居住的岛屿通常是那些海外修士的修炼宝地。   随着暮色渐渐暗沉,天边那一轮徐徐上升的圆月也愈显皎白。远远望见群岛之中有两个小岛闪着点点光亮,大火便调好船向,朝最近的那个驶去。   临近岸时,颜初静隐隐听到岛上有金石相击的声音。   未几,登了岸,越过大片石滩,那声音愈发清晰,锵鈜激烈,夹杂着怒喝之声,显然是有人正在打斗。   颜初静素来不是好奇心重之人,也轻易不愿招惹麻烦,只是先前听大火说,这个小岛上住着一些散修,或许能够给她提供点有用的信息,这才随他一起上了岸。   小火拉着颜初静的手,面上带着些许兴奋之色,几百年没出来玩了,一听到有人打架就难免激动一下。走在前头的大火则依然是一副视若未闻,雷打不动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去看一看热闹的兴趣。   激斗声源自小岛西面。大火反向而行,东面是一座林木葱郁的高山,那点点光亮正是从坐落在悬崖峭壁间的木房石屋里泄露出来的。   他们一路行去,看似悠悠,实则快极,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至山麓。   飞上山腰后,大火密音传讯。   没多久,爬满山壁的青黄藤蔓一阵簇簇,一个白发童颜的老道从山洞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大火行了个礼。   大火寒暄两句,随即提起大半年前,沙鱼精在附近海域残害海上过客的这件事,问老道是否晓得当时有无人逃脱劫难。   老道回说他已闭关十数载,并未留意外界之事。随后又请大火稍等一会,待他前去询问邻近的道友。   颜初静急于获知萧潋之的下落,于是握住大火的手,跟着老道,飞上对面的峰顶,来到一座木头搭建的简朴小院落。   院内灯火通明,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破坏了山间特有的清新气息。   院子的主人是位长相秀丽,身材窈窕的中年道姑,道号了虚,此前正为一名年轻女修士清洗伤口,故而将他们迎进门后便告了罪,先行回房,继续为那女修士上药包扎。   那女修士伤势极重,不仅左臂与前胸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且体内经脉多处断裂,真气溃散,无法自行疗伤。了虚道姑忍痛割爱,取出一粒极为珍贵的还元造化丹给她服下,暂且保住了她的性命,然后才出来倒茶招呼客人。   谈话间,老道闻及还元造化丹,面生诧色,问了虚道姑怎舍得用此等玄阶上品的丹药。   丹药的好坏,以天地玄黄四阶区分,每阶又分上中下三品。   其中,天阶上品的灵丹几成传说,而天阶中下品的丹药据说也只有太元宗的藏宝阁还余数粒。其他几大门派藏有不少地阶灵丹,加上培养丹师,种植灵药,就更不缺玄黄两阶的灵丹。一些小门小派也能自炼一些黄阶灵药。至于像了虚道姑这类非丹派的散修,想要得到灵丹,只能用灵石或药材去妙兰岛的易宝坊购买。   老道记得,这粒玄阶上品的还元造化丹是她在三十年前,花费了大半积蓄才买到的,目的是为进阶金丹期,以备不时之需。   了虚道姑轻叹一声,坦言伤者乃是醉枫岛岛主的大弟子刑甘芷,自己从前曾受过醉枫岛岛主的大恩,岂能见死不救?   刑甘芷此番为挚友寻药,在岛上采到一株罕见的千年兰钱胆,无奈被金鼎岛的两名内门弟子撞见。对方修为略高于她,见她孤身一人,且姿色过人,便起了财色双收的歹意。   目前,金鼎岛在南海一带的地位仅次于清波岛。了虚道姑散修出身,力单势薄,不愿得罪那些势力庞大的门派,因此略施巧计,声东击西,悄悄把刑甘芷救了回来……   颜初静听罢,暗自唏嘘,心道,谁言修仙者清净无欲?   人之所在,必有争斗,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尤其是女子,实力不足的话,不但难以自保,还会遭人□,生不如死。   这两天在海上航行,所经之处,顺风顺水。目及的精怪中不乏残暴凶狠之辈,却对他们敬若上宾,礼遇有加。归根到底,只因大小火实力强大,深不可测。而她,不过是沾光罢了。可想而知,若无他俩相助,她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打探一个人的消息,那真是危机四伏,步步艰难,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此一想,她越发坚定了信念。   靠人终不如靠己,自身的实力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当她问起沙鱼精一事的时候,了虚道姑还未开口,隔着一帘麻纱,躺在房内的刑甘芷突然呼吸加促,激动莫名。   颜初静心觉有异,追问之下,方知那夜,沙鱼精无故消失后,沙鱼潮亦随即一哄而散,萧潋之与悟泊法师等人靠着浮木,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力竭,晕厥在醉枫岛的浅水岸边。   一年前,金鼎岛大举进攻,醉枫岛惨遭灭门之灾,全岛一百四十多人战亡,惟刑甘芷一人侥幸得活。   那沙鱼精名叫耶胜,乃是金鼎岛的四大统将之一,与醉枫岛岛主的干妹妹鲤鱼精李慕云结有夙仇。醉枫岛一灭,耶胜便再无顾忌,公然袭击宝船,将李慕云的残魂彻底销毁。   萧潋之等人受此无妄之灾,大难不死,恰巧被刑甘芷救起,休养了两个月,才乘船离开,继续前往云思岛。   刑甘芷还道:“萧公子一直不愿相信姑娘香魂已杳,临行前还留下剑卫三昭,让他呆在附近留意你的消息。”   颜初静缓缓浅笑。   多月以来,悬于心头的沉重终于放下。   她自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玉色莹莹的小瓶子与一个两寸见方的青玉盒,放到木枕边,对刑甘芷道:“多谢刑姑娘出手相救,初静无以为报,这里有三粒回元丹,可治内伤,续经补神。还有一盒生机膏,专治外伤,活血生肌,不留创痕,每次抹上少许即可见效。”   了虚道姑站在一旁,见这两样玉器隐蕴灵气,皆非凡品,已是心喜。打开一看,只见朱红色的丹体饱满如珠,隐有淡淡丹纹,莹光流动,观其品貌,竟与易宝坊内的镇店之宝,地阶中品的化云丹有几分相似……   再看盒中药膏,色碧无瑕,仅闻其香,已然令人心神清灵,想来至少也是玄阶以上之品。   “此礼甚厚,了虚在此代甘芷谢过颜姑娘。”了虚道姑稽首说道。   颜初静微一还礼:“道长言重了。”   明月当空,夜风寒凉。老道盛情相邀大火移驾其舍,大火婉拒,与颜初静携手下山。老道亲自送至岸边,待船远去,才转身回山。   了虚道姑站在山洞前的松树下,等他归来,问道:“那位颜姑娘是哪一派的弟子?”   “莫问,莫问。”老道摇了摇头。   了虚道姑秀眉一挑,轻哼道:“清凡子,你又卖何关子?”   老道长叹:“你我此等修为,高攀不起……”   桃花谷   云思岛,桃花谷,午风簇簇,落花随流水,娇红缀绿,美若流动的暮春画卷。而画中有人,青丝如墨,僧袍素白,清逸胜仙,正是岛主陵云。   陵云倚坐桃树,怀中抱着个粉嫩嫩的小婴孩。   “咿咿呀呀……”   婴孩小手紧握,发出似泣非泣的声音,小屁股后面的紫鳞龙尾微微摇晃,在阳光下折闪着瑰丽眩目的色泽。   “湛儿……别急……”他轻声哄着婴孩,动作优雅从容。   过了会,一个银发少年如风一般飘然而来,把手里一颗形如莲子,却有拳头般大小的金色果实递给婴孩。   婴孩两手抱住奇香扑鼻的金果,张口就咬,迫不及待地吸吮果中浓如流金的汁液。   银发少年满眼怜爱,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孩,半晌,皱眉道:“陵斯大哥,这金蒂佛香长得太慢了,即便是有霞晶石辅长,恐怕也不够湛儿吃的。”   一年前,连尊带着小龙人来云思岛向陵云打探某人的消息,无意间发现小龙人竟然肯吃岛内种植的一种珍稀灵果金蒂佛香,不禁喜出望外。   陵云本是昔日太黎女帝嬗司的帝君,而连尊身为嬗司的神宠,性情温顺可爱,与他交情不浅。陵云得知连尊私生龙子,心中虽有芥蒂,但亦爱屋及乌,将嬗司留予自己修炼之用的霞晶石悉数取出来,用于催育金蒂佛香。只是金蒂佛香十年开花,百年结果,每朵只结九颗果实,而每株最多也不过开出十数朵。   光阴荏苒,人间千载倏忽过。陵云在岛中隐居多年,只培植得六株金蒂佛香,即使加上历年累积珍存下来的果实,按着小龙人连湛近日大增的食量,确实不够他吃上百年。   倘若连湛只是寻常龙族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身具嬗司的血脉……   神昙一脉素来有别于其他神裔,需集五行元精与神族精髓方可成孕,缺一不可。而且生女不生儿,每位昙女成年之前,需经千年修身才能神通圆满。   连尊逆天生子,养育之法,无例可参详,幸有前辈指点,这才私下凡界,寻找一位通晓养育神妖血脉之嗣的故人。无奈陵云亦不知晓那位故人的下落,因此,连尊惟有将希望暂且寄托于金蒂佛香……   “霞晶石之上,还有金虹石,我这余有数十块。若然不足,也可用木元灵液,总不会让湛儿饿着便是了。”陵云浅笑道。   连尊闻言大喜,恨不得抱住他亲几下以表谢意:“陵斯大哥连木元灵液也有?!”   陵云微微颌首,不期然地想起嬗司将木元灵液交给自己时的叮嘱。那已是七百年前的旧事了,然而在他心中,犹新如昨日发生一般。   往事幕幕,数不清有多少早已湮灭于无情岁月里。   惟独……   与她相伴的日子,他一直珍藏心底。   那些清冷幽谧的眼神,那些甜美如酒的声音,那些乍听淡薄实则情意深厚的话语,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心醉的缠绵,那些……   他记得,都记得,舍不得遗忘半分……   落花无声,染香半肩青丝。   如雪僧袍随风泛微漪。   陵云抬眸远眺,桃花灼灼如昔年,只是,伊人何在?   连尊轻轻地从陵云怀中抱过正津津有味地舔着自个手指的小连湛,缄默不语。   陵云此刻的眼神,蕴含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其实,他有些害怕。   他拥有了小连湛,拥有了陵云梦寐以求而终究未得的幸福。   他明白,这个幸福,是自己侥幸偷来的。他害怕失去这个幸福,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将永远不可能再次拥有。   “咿呀,咿呀……”小连湛舔完手指上的果汁,意犹未尽,抬起藕节似的嘟嘟小手臂,一把抓住连尊垂落襟前的银发,用力地扯啊扯,像是在说他还要吃!   连尊被这个贪吃的小家伙扯得头皮生疼,哭笑不得,正要伸手抢救头发,却忽然感应到一缕熟悉的气息进入了岛中,不禁凝神望去。   那清澈的目光在霎那间变得深邃无穷,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直抵天尽头。   “陵斯大哥,她来了。”   陵云微微一怔,亦随之凝神远望。   半晌,他翩然起身。   与此同时,半山腰上,竹舍里,一个正在打坐冥想的白眉老和尚缓缓睁开了双眼,合什低首,对着桃花谷的方向,深深一拜——   “弟子忘机谨遵师祖意旨。”   说罢,他推门而出,踏过满院落叶,飘然下山。   穿过白雪覆枝的寂林,走过冰霜掩桥的小河,颜初静与大小火一起来到了云思岛上的内岛。接待访客的白衣小童将他们引至一处苍松青翠,轻风和煦的院落,奉上清香怡神的热茶。   “听说萧公子与悟泊师兄他们住在一块,三位请稍等,待我前去通报一声。”白衣小童声音清脆,笑容可亲。   颜初静淡笑道:“有劳了。”   听着脚步远去,小火道:“这地方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颜初静问。她见惯了凤栖岛四季如春的气候,又曾从玉简中学得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因所学甚浅,故而只知这云思岛内设有大阵,才令外岛严寒如冬,内岛鸟语花香,却未察觉出其中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小火盯着门外的松树,说道:“我好象来过这里……”   颜初静看向大火,大火却沉吟不语。   茶续两盏后,白衣小童回来说,萧潋之已被师叔们请去论经,恐怕一时半刻无暇来此。颜初静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不知小师傅可否带路,我想到他下榻之所等候。”   白衣童子点点头,应得甚是爽快。   她转眸。   大火若有所思,对上她那幽淡目光,不冷不热地道:“故人重聚,你一人去罢,我与小火在此等你。”   “唔。”她轻应一声,起身随白衣童子而去。   出了松院,转过蜿蜒麓道,渐闻飞瀑落潭轰隆声,阵阵药香随风飘荡,浓郁扑鼻,仿佛近在眼前。   仅闻其香,颜初静便知其中不乏百年灵芝之类的珍贵药材,只是她早前在凤栖岛上已然司空见惯,怀中的如意荷包里更是装着许多天材地宝,又如何会对这药香动容?   反倒是白衣小童见她这般气定神闲,不由得暗自纳闷她先前报来的散修身份究竟是真或假,忽又想起师兄交代过要好好招待他们的话来……   绕过泠泠流泉,已然可见远处分布零散的木舍。   丈许长的草,色呈青灰,铺作房顶,衬得纹理天然的木墙更显古朴淡雅。门前,篱笆做围,或种茶花数株,或植绿柳白杨,或蓄水半池任鱼游,无一不是生机盎然,令人不得不赞一声,好一处世外桃源!   行至萧潋之下榻的那一间,她忽而止了步。   孤灯夜   碧草萋萋,鸟雀调嗽,满地落花红数片,林扉吱呀恰开来。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着淡灰僧衣的小和尚迈出门槛,煦煦日光自细枝密叶间漏下,映亮了他那清秀眉目。   “寒石法师?”   小和尚望见颜初静,亦是一愣,好半晌才从她的气息里隐约辨出来者是何人,心中不禁万分诧异,实在不敢相信,一年未见,记忆里那个皎白如莲的女子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灵气隐氲,艳色天然,令人望而神摇意夺!   好在寒石自幼习佛,定力过人,稍一恍惚便即敛心神,合什,清声宣佛号。   两人不过是一面之缘,颜初静眼见寒石匆匆离去,也不以为然,只道他或许是有急事在身,压根儿未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魅姿倾城……   入了门,只见屋内置有床柜桌案及四张木椅,十分简朴,空空无人,她微觉纳闷,于是问引路的白衣小童,陪同萧潋之来岛的剑卫怎皆不见人影?   白衣小童解释说那些剑卫住在外岛。颜初静若有所悟,不再细问,待他离开,便步及方桌旁徐然坐下。   桌上搁有竹制的茶壶茶杯。   壶身上浅刻着山水图纹,刀工虽粗浅,却大有意趣。   壶中茶水犹带微温,她自斟一杯,不饮,只任那淡淡茶香弥漫于室。   斜照入窗的日光落于书柜一角,柜上书册新旧不一,叠列有序,大多是佛门经书,还有一小部分手抄经文。   颜初静起身略翻一二,发现经文里的字,笔画苍劲崭清,墨香浓郁,显然是最近几日才写的。白衣小童先前提过萧潋之是前日方至岛中,而这间素舍又只他一人独住,由此可想而知,这些手抄经文出自何人之手。   只是,他万里迢迢来此,难道只为抄些经文,论些佛经?   这未免有点荒缪……   沉吟半晌,她轻叹一声,把手里的经文放回柜中,仔细叠好。   其实早在出海之前,她就猜到萧潋之此行绝非仅仅是为了履行诺言而陪她去云思岛求见忘机大师那么简单,但不该过问的,她向来不会多口。况且,事至如今,她想看到的,也只是他的平安康健罢了……   书柜上的光影渐斜渐淡,不知不觉,夕阳如醉,沉甸甸的红,倾霞如水,流淌了半边天。   她独坐已久,茶水凉透,无奈人未归。   推开虚掩的门扉。   原来,淡淡月轮已上枝头。   她极目迥望,但见四野寂静,麓径通幽处,朴舍花木深,偶有僧影过,隐隐绰绰,如雀掠林,眨眼即逝。   拂衣的风多了几分暮寒,她犹若未觉,直至霞光散尽,方转身回屋,点亮烛台。   夜读佛经,别有意味。   读至卷末,她对其中一段感触尤深——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   今日的我不是昨日的我,我是我又非我。大千万象,有何不变?她还记得,大学的最后一年,她逃学,去了长白山。后来,大哥在深山里找到她,为她念了一首诗。   石门长老身如梦,旃檀成林手所种。   坐来念念非昔人,万遍莲花为谁用?   如今七十自忘机,贪爱都忘筋力微。   莫向东轩春野望,花开日出雉皆飞。   那时,大哥是希望她顿悟吧,不为物喜,不为形拘。可惜她做不到,只能把心思藏得更深,藏到任何人都看不穿的地方……   一山之隔,长松吟风晚雨细,孤亭倚崖,檐下竹灯曳。   佛珠润,一颗一颗,在忘机大师的指间轮回。淅淅风雨声中,他淳厚的声音犹如天外佛唱般祥和,却又蕴含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惑力:“两盒之中,红蒂佛香可增百年内力,助你早日突破先天之境;金蒂佛香,伐毛洗髓,脱胎换骨,直入筑基期的融合之境。两者任你择其一。只不过,你若选择后者,必得先应老衲一个条件。”   亭中的矮石桌上,两个宽十寸、巴掌厚的木盒,一黑一白,在蒙蒙灯光下流转着玉脂般的莹润光泽。   桌前有蒲团,萧潋之单膝跪于其上,暗抑心中惊喜,朗声道:“请大师明言。”   忘机大师却问:“你可知何谓道中心魔?”   萧潋之微微一怔,道:“晚辈只知天道之下,九大重劫,十世孽障,心魔炼性,旦有半步差池,神形俱灭。”   “正是如此。”忘机大师左手轻轻拨动佛珠,沉声道,“不论是修佛还是修道,终其一生,皆是参悟天地,圆满自我。誓言一出,心魔立生,毁诺不遵者,必遭天魔困神,往后修为寸步难进,更甚者,孽障难消,魂飞魄散。”   “晚辈愚钝,不知大师所提条件是何?”萧潋之心中凛然,沉默片刻,毅然问道。   崖上夜风忽急,吹得竹灯时明时暗。   眸底的悲悯之色一闪而过,忘机大师缓缓开口:“汝必以心魔起誓,有生之年,与颜氏初静,永不相见。”   萧潋之闻言大震,猛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忘机大师,却只见得他面上一派宁和神色,不禁失声涩道:“大师何出此言?!”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你无须再问。”   “如此说来,她……”压抑的声线微颤着,那双勾魂桃花眸泛起了希冀之色,“她还活着?还活着是么?!”   忘机大师点头。   霎那间,喜悦如同缺堤奔涌的潮水,直直冲上萧潋之的心头!在这一刻,他的眸光,亮如深海中的灯塔,闪动着无以伦比的风华……   然而,苦涩随之而来,满腔热血如坠冰川,化成了僵硬的石锥,刺得他心口疼痛难当。   目光掠过矮石桌上的黑白二盒。   十指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泛白的指节被长袖无声尽掩。   萧潋之想起一事。   有位修仙前辈曾经对他说过,修道之初,最难的不是突破先天,引气入体,而是从炼气期至辟谷期这一阶段。   炼气期,需要以打坐的方式吸收天地灵气,来锻炼己体。进阶辟谷期后,身体则可自主吸收天地灵气,时刻受其温养,修炼速度亦会大幅提高。由此可见,两者间的意义,有如云泥。时至如今,昆华大陆上,仍有不少修士认为,只有进入辟谷期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入了修真大道的门槛。   而过了辟谷期后,便是融合期,能以天地灵气改造自身,强化肉体,以便为之后的结丹做好充分准备。   再者……   修仙者必须身具灵根,他本无灵根,只是幸得神剑垂青,父亲方将先祖遗留下的《九泉心经》取出给他,用以交换红蒂佛香,祈望他尽快成为先天高手,继承宗主之位。至于金蒂佛香这种逆天的仙品,父亲与他原皆不敢妄想的。   而眼下,如此良机,天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一边得道成仙,一边是儿女私情,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佳人难得,而长生不老、举霞飞升更难求。或许,他的确有选择的余地。只是此等天赐良机,一旦错过,只恐日后悔恨当初,抱憾终生。   “萧施主……”   平缓祥和的声音在萧潋之耳边响起,他心头骤然一窒,已然明白,自己该做出决定了。   他抬眼再次看向桌上的莹润木盒。   而后,低下头,狠狠地合上双目,与此同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双谧然动人的幽眸,他默默地念着那人的名字。   小静,小静……   若能将那宛若梨花一般素净清婉的容颜深深地刻画于心底,是否可以……   “大师可否告知晚辈,颜初静如今身在何处?”   伤旧情   凉夜将尽,麓林间弥漫了淡淡的白色晨雾,各种羽色斑斓的鸟儿已飞出巢去寻找食物,一路唧唧喳喳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天明而欢庆。   一觉甫醒时,颜初静有些迷糊,只记得昨夜一直在灯下阅览佛经,至于何时上床歇息竟无半分印象。再看看身上衣物齐整,盖有薄薄的麻丝被子,她心中一动,不禁扬声:“潋之?”   半晌。   屋内不见人影,而屋外方圆百丈内也只有雀鸣兔蹿声,显然他并不在附近。   想了想,她着鞋下床,从如意荷包里取出镜栉,梳理好长发,就着昨日的冷茶漱了口,又借用墙角的木盆施展甘露术,蓄水净面,而后才神清气爽地推开门扉。   带着晨间露水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清新怡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沿着门前的卵石小道往流泉方向行去。   沿途路过几间木舍,但闻屋中宁寂,未有人息。   潺潺水声渐近。   远远地,她望见一个略显清瘦的背影,光头,灰衣。走近一看,原来是寒石。   寒石正在汲水,听到轻如落叶般的脚步声,回头瞧去,只见一人款款行来,笼于柔和晨曦中的容颜清艳照人。   “寒石法师。”隔着几步之距,颜初静微一裣衽,轻声问道,“请问昨夜至今晨,你可曾见过萧公子?”   寒石面露诧色,道:“约莫两刻钟前见过,萧施主已离岛上舟,施主不知么?”   颜初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先前在哪儿见过他?”   寒石抬手指向她方才走过的林间卵石小道。   颜初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抿唇缄默,稍顷,道:“可否劳烦寒石法师带路,我想去送一送他。”   “可萧施主此刻应已离岸……”   对上她那坚定中隐带一丝伤意的眼神,寒石心头微颤,默默咽下未语之言,将两个汲满泉水的木桶放到草地上,转身单手竖掌,“施主请随小僧来。”   寒石的轻功不错,颜初静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又经昨日走过的山道,再闻飞瀑轰隆声。这时,她已看出寒石的修为大概与自己凝气初期时相仿,行得虽快,但时间一长就难免会出现真气难续的情况。   她咬了咬唇,突然急前两步,握住寒石的手。   那柔荑软滑冰凉。   寒石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要缩回手,却随即感受到一股淳厚绵长的真气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至自己的经脉里。立即,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但他自幼生活于佛门中,从未与异性有过肢体接触,故而明知她别无他意,仍忍不住两颊微烫,红晕氲面。   他不敢回头看她,惟有借着她传来的真气,加快脚步。   簌簌风声自耳际擦过,怎吹不散颊红?   ……   出了暖和如春的内岛,穿过寒冷萧瑟的外岛,来到白雪茫茫的岸边,冰冷刺骨的海风夹着淡淡的咸腥味兜头兜面地向他们猛扑过来。   她松开手。   寒石退后数步,双手合什,低首默念金刚经。   一望无垠的海面漂浮着大片大片的冰块,蓝得深邃,白得苍茫,颜初静极目远眺,隐见淼淼茫茫的远方,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为何?   萧潋之,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迢迢千里的相伴,海浪汹涌中的生死与共,难道对你而言,皆已成过眼云烟?连彼此相见一面亦是多余?   一个个问句,缠绕于心,抑郁难平。眼见孤舟影单,渐渐变成天边的一点玄青,她终究禁不住心底的纠然,于是跃上一块半浸在海水里的巨石,唤出一声:   “潋之——”   肉眼不可见的真气裹着这声呼唤,穿透海风的重重阻隔,朝远方飘去。   衣袂猎猎。   她忽然觉得很冷。   离江镇,细雨之夜的品酒,她的微醉,他的第一个吻,轻柔的,激烈的,与他怀抱的温度一般炽热……   他展开纸团,笑道:“……唔,背信弃义?停妻再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哈哈哈,这休夫之书别出新裁,发前人未敢之言,小静啊小静,你真乃当世奇葩也!”   风急雨狂,夜色暧昧,他的声音低哑暗沉,他说,小静,叫我,叫我潋之。   她不愿开口。   而他的占有更胜窗外的狂风骤雨,一回又一回,直至床塌。   后来,她骑在他身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共抵极乐之境的一霎那,那双桃花眸,占尽了世间风华……   他说,江致远负了你,而我永远不会。   他说,千万年太长,我也只能许你五十年。   他说,在下二十有七,家中有妾无妻,膝下无儿,正等着娶你过门,好添几个胖小子。   旅途困倦,在畅意居用餐,他体贴入微——“去年我路经此地,尝过一种茯苓冰羹,滋味清爽,甚为解暑,等会你也尝尝,消消腻气。”   鲁府闹鬼,他不惧阴事,亲自入堂寻她。哪怕是身染阴邪之毒,曾命在旦夕,醒后依然不曾怪责过她半句,只道自己大意罢了。   海上航行,她胃口欠佳,每每用餐,他总费尽唇舌,将三分滋味形容成九分美味,中间不时穿插些江湖趣事,耐心诱哄,只为令她多吃几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时,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在他的怀抱里入睡,喜欢他那时而风趣时而甜蜜的私语,甚至已然有些依恋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她一度以为自己也许会爱上他。就在鲤鱼精残魂所化的金色光罩碎裂的前一刻,她与他十指交缠,决意尽力一搏之时。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冷静,毫无怯意,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深沉,令人钦服。   而她一直无法忘怀他的不离不弃。   是的,不离不弃。   从手背被沙鱼咬去一小块皮肉,到不由自主地飘浮至半空,她望见,他放弃了逃生的机会,不顾一切地朝她游来!   坠落黑暗中的那一瞬间,他唇角的一缕殷红,如同绞丝一般缚紧了她的心。   沧海茫茫,她一直祈望,希望他能逃出生天。   离开凤栖岛之前,她就已经下了决心。她想,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否则,哪怕是追至天涯海角,她也要亲手割下那条沙鱼精的脑袋,以祭他在天之灵!   后来,闻及他得救的消息,她如释重负。   其中亦有失落。   因为她知道,重逢过后便是分离。   大火与小火的存在,已隔绝了她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她不愿让他知道她身体的背叛,最好的结局,或许是两两相忘……   万里迢迢何其远,她只求见他一面,见他风采如昔,就已心足。   只是,为何他竟过门不入,一语未留,悄然离去?   这教她……   情何以堪?   皓齿咬唇,苍白中见红,颜初静缓缓闭上双眸,淡淡泪意,倒流入心。   身后。   一个清悦如山涧流水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小静,别难过了……”   重逢时   颜初静闻言一惊,不知何人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背后,回头一看,一声惊讶脱口而出:“连尊?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住在这呀。”连尊站在岸边,笑眯眯地说道。接着,身影微微一晃,便飘上了巨石,一头如瀑银发飘扬于寒风中,不见凌乱,径自流转着皎柔胜月的光泽。   他毫无避忌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唔,这样好看多了。”   “……”   颜初静被他这一亲热举动吓住,一时无语,又见他肌肤莹莹犹若雪玉,眉心处的一点神秘绛紫隐隐生光,衬得那双眼角微挑的细凤眸,格外妖媚动人……不禁心想,若只观此貌,实在难以想象他那威武雄奇,腾云驾雾的真龙之身……   “多谢你的紫玉,救了我一命。”她压下心头汹涌的哀凉,敛去眉宇间的伤意,从衣襟内取下紫玉佩,浅笑着递给连尊,“喏,还你。”   连尊眨眨眼,不解道:“送你的,干嘛要还我呀?”   她一愣:“无功不受禄罢。”   “胡说,你受得起的!来,戴上戴上。”连尊一听,立即瞪圆了双眸,不由分说地将紫玉佩挂回她的颈上。   见他如此,颜初静未再推辞,想了想,问道:“连尊,听说你是嬗司的神宠,是真的么?”   连尊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哎,你听谁说的?”   颜初静一直留意着他的言谈举止,总觉得他言语风格直白,语调里似乎带着一种她所熟悉的现代感,因此,心底的希望愈加强烈,同时不再咬文嚼字,用上了自己从前说话的习惯。   “他叫大火,你认识么?”   “认得,昨晚我和他一起喝酒呢!”连尊笑容灿烂,说完后,眯起双眼,面带陶醉,仿佛在回味那无穷酒香。   颜初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嬗司也在岛上么?”   此言一出,那双细凤眸里的光采霎时黯淡,连声音亦尽失方才喜悦笑意,令人轻易听出其中郁郁之气:“不在啦……”   见她一脸失望,连尊问:“怎么了?”   “有些事,我想当面向她请教。”   连尊怔了怔,忽而叹气:“连我都见不着她,就更不用说你了……”   颜初静黛眉轻蹙,沉吟半晌,低首自如意荷包里拈出一方素帕,摊于掌心上,轻声问他:“你瞧,这是不是她的笔迹?”   连尊看了看,点头称是。   唇角弯起一丝淡笑,她语带怅惘,缓缓道出一直藏于心底的话语:“这上面的字体,和我家乡用的简体字一模一样。我想,也许她去过那个世界……”   “地球?!”连尊眼睛一亮。   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她喜出望外,嗓音轻颤:“你也去过?!”   一阵海风呼啸而来,吹得浪潮击石,岸上雪末翻飞。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发不乱,衣未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默默地为他们隔去这漫天风雪。   “其实……”   连尊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眸底流露出深深的怀念:“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司司也是……你是不是想回去?”   有那么一刹,颜初静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想说话的时候才发现似乎有些什么哽住了喉咙,并且直垂到心窝里,又酸又沉……   莫名地,对他所言,她竟动不了半分疑心。   她几欲泪下,几下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平稳地送出唇外:“想,做梦都想,你有办法么?”   连尊看着她,眼眸里含着未加掩饰的怜悯。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缠着司司一起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文明古老的世界,后来不也是想家想到吃啥都没味么,幸好那时司司拥有着穿越六界的沉蒂骨玉,而现在……   “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你的修为太低了,除非仙体大成,否则承受不住时空洪流中的压力。”   “仙体?成仙么?”   连尊欲言又止,终究未将她本是神妖之体的事实道出,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听司司说过,凤栖岛里有一座星际传送阵,可以回到地球,但是已经被封印了,具体怎样,我也不晓得。也许,问一问大火会清楚点。”   闻及归家有望,颜初静难抑心中惊喜,立即道:“好,我现在就去问他。”   连尊握紧她的手:“跟我来。”   话音甫落,一片焕目银光闪过,仿佛只过弹指,眼前景象已变。   朵朵桃花如云似霞铺满天。   微风含香。   一条小溪蜿蜒潺潺,清澈的溪水倒映着青天白云,娇粉密翠,偶现叠叠雁影,若水墨轻描,写意淡然。   有人临溪对弈。   一个红衣似火,五官俊朗,气质邪魅慵然。   一个白衣如雪,眉目清雅,一举一动,从容飘逸,犹若行云流水,不染尘烟。   而距离此二人不远之处,还有一大一小趴在草地上,手指间卷着些碧光荧荧的藤条,不知在弄什么。   目光被连湛那小小身影全然吸引,颜初静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咿呀咿呀……”大老远的,感应到了她的接近,连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甩掉手里几根细藤条,然后一晃一晃地朝她走来。那沾着草屑泥巴的小脸蛋洋溢了灿烂纯粹的快乐,让人心软如水,恨不得将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都放到他面前。   她蹲下身,伸手接住他,柔了声音:“乖乖……”   连湛一下子扑入她的怀里,两只粉嘟嘟的小手一把抓住她胸前的衣襟,眨动着圆溜溜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明白明明是相同的气息,为什么样子却不同了呢?   “乖乖还不会说话么?”搂着这柔软可爱的小身子,颜初静觉得心缺之处,仿佛得以弥补,不再疼痛。   连尊郁闷道:“除了咿呀还是咿呀,吃那么多,连声爹都不会叫!”   颜初静扑哧一笑。   连湛扭过头去抗议,小手握成小拳头,捶啊捶。可惜被捶的某银龙不但不痛苦,而且一脸的享受,最后还很欠扁地火上加油,叫他用力点。这下子,连湛不干了,呼地缩回小手,状似赌气地把脸蛋埋入颜初静胸前的丰软之地,一声不吭,连屁股后面的那条紫鳞龙尾也恹恹地卷上她的腰,不再摇来晃去了……   这时,小火也扔掉藤条不玩了,凑过来,见她与连湛这般亲热,不禁有些吃味,于是捏住那小龙尾,轻轻地扯了几下。   没想到连湛和他爹一个德性,都是一疼就飙泪的角色,当下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颜初静连声轻哄,并且抽空说了小火一句。   小火见她责怪自己顽皮,更是不爽,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与这个爱哭鬼玩了!   连尊站在一旁,看着连湛在她的安抚下,由号啕大哭转成委屈抽泣,心里暗暗庆幸总算多了个人制得住这小子。   远处,陵云缓缓下了最后一子。   “棋差半着,全盘皆输……”大火不以己败为耻,坦然笑道,“帝君果然好棋艺。”   “承让。”   陵云浅笑,眸光流转,望着女子那窈窕背影微微出神。   半年后   云思岛虽位于南海至寒之处,但因布有护岛大阵,故而不仅防御固若金汤,且内岛自成天地,柳残菡绽,菊香梅红,令人感受到如同烟雨江南般的四时更嬗之美。   自从与连尊重逢后,颜初静便和他们一起深居山中。她已能辟谷,素日里只打些纯净甘甜的泉水解渴,无需进食米肉。平时除了修炼,就常到山下的新药田里帮忙,给各种草药浇水施肥,除草灭虫。时日一久,自然与负责新药田的释寒石熟稔起来。可惜释寒石生性有点木纳,而她又非长舌多话之人,以致于相处了半年,两人仍然交谈不深,所言话题通常只在药材范围内。   这天,卯时末刻,经过一夜修炼,颜初静悠悠地睁开双眸,目光清幽,神采奕奕。   窗外雨声淅沥。   小火抱着厚软的羊绒芯被子,趴在床上,睡得正香。   她轻轻地推开门扉,运起真气,足不沾地般,穿过漫天雨帘,径直下山。一盏茶时间,便至药田畔。   晚睡早起的释寒石已头戴笠帽,身披蓑衣,赤足蹲在药田间,耐心等待着身前两株枝叶青黑带细刺,苞蕾颜色绚丽的灵草开花。   这种灵草名为孔雀婆婆青,根茎含有剧毒,能克蛇毒,而其花入药,又是炼制化瘴丹的其中一味主药,但必须在花开后的十弹指之内采下,以温玉保存,否则药效尽失。   昨日黄昏,颜初静已与他约定好今晨过来帮忙,撷采此花。这时细雨不断,田内积水,她不愿浪费真气,于是从旁边的木舍里取了把桐油伞,才解下布鞋,步入药田。   莹莹莲足,映入释寒石的眸中,好在他之前已见过数回,倒也不再似初次那般,弄得个面红耳赤,只是念了句佛,明知她的修为强于自己,依然忍不住关切道:“田间湿冷,施主怎不着双油布袜子来?”   “你上回不是说土载四行么,无妨的。”   她本是极爱干净的人,从前嫌脏,哪肯轻易碰触泥土,直至修炼蜜意经,对于天地之妙,有了些微感知后,才有所改变。   自己全心全意地去亲近自然,感受自然,天地即会无私接纳包容。花草亦如是,只要你真心照顾,它们就会开出花朵果实来回报你的付出。   而作为一名医者,倘若熟悉每一种药材的生长习性,那么在对症下药时,无疑能更准确地运用各类药材的搭配,把握住每一种药的分量,尽可能做到毫厘不差。   在他们异于常人的耳目下,花开有声,一片片瑰丽华贵如孔雀展屏的花瓣在淅淅风雨中缓缓绽放。   两株孔雀婆婆青,共十一朵花,渐次开来。   颜初静与释寒石合作多时,已有默契,各自负责一株,眼明手快地将花朵一一摘下,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温玉盒里。   “这五条可以剪了。”释寒石把寒玉盒放到药篓里,然后拿出两把小玉剪,递了把给她,又分别指了指那些色已乌黑,可舂碎入药的细枝。   “唔。”   通过在薄妆小苑里,吸收玉简知识的一年,颜初静早已对此世间的药材药理药物等等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但她一直认为书面知识必须通过亲身实践才能巩固,理解得更透彻,故而平日与释寒石交谈,从不自以为是,仅持平和上进之心,一边交流一边学习。   也正是她这种谦虚诚恳的态度打动了释寒石,令他渐渐放下戒心,不再介怀于之前两次相逢,识海中产生的异常幻象。   处理好孔雀婆婆青,眼见雨势越下越大,田沟里的雨水排流较为缓慢,颜初静就打算与释寒石一样,换上笠帽蓑衣,以便用铁铲再疏通一下田外的排水沟。   未料,她刚披上蓑衣,还没来得及系带,耳边却响起了连尊的传音——   “小静,大火回来了,你快来我这呀!”   她心中一喜,忙又脱下蓑衣,与释寒石道了声抱歉,随即如雨中飞燕一般,迅掠入山。   连尊居于主峰的山腰深处。   一路上,崖峭潭深,林密石嶙,皆缓不住她的步速。   当远远望及苍翠之中的一角隐隐灿红时,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半年前的那日,大火站在夭夭桃花下说过的话……   “惟有聚齐魑离刀、空冥剑、月流镜以及乾弓坤箭这四大神器,才能打开悯荫神境,启动那座星际传动阵。只是,自嬗司娘娘离开人界之后,神器也随之销声匿迹……这数百年来,我一直隐于凤栖岛,如今要查其下落,少不得入世一番……”   那日午后,他便离开了云思岛,隐身飞去内陆。   临行前,他牵着她的手,飞登峰顶,面朝茫茫云雾,只留下一句“万境万机俱寝息,一知一见尽消融”。   彼时她未解其意,着实郁闷得很,恼他不将话说明白。后来,她独自一人,登上峰顶,临风入定,方渐明了他意。修炼之时,最忌心神不定。或许,他担心她杂念太多,却又不便直言,故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提点她罢……   半年光阴,早已淡化了心中的一些伤痕,冷静下来后,对于萧潋之的不辞而别,她仍存了几分疑虑,只是先前的执念已不复灼然。加上期间有幸与岛上的僧侣道人们一起听过一回陵云的传道,但觉天道奥妙无穷,因此更下定决心摒弃男女之情,专心致志地修炼,几度达到了大火所言的一知一见尽消融之境。   龙族好宝。   从前,颜初静曾在小说里见人写过此事。   当时她还以为是那些网络写手编撰的,直至亲眼目睹了连尊的住处后,她才彻底相信了这一说法。   羊脂白玉铺就的地板,金灿灿的纯金墙壁,屋顶盖的是鲜红璀璨的瓦片状血髓钻,檐角悬吊青水晶凤影灯,门窗流翠,据说是以仙界一种名叫芝柠的珍稀奇木打造的……至于屋内的家具就更夸张了,所用原料不是千年长一寸的金刚木,就是万年清香不淡不散的兰斓木,形态图纹无不华丽,镶嵌着无数七彩缤纷的宝石……   看得颜初静眼花缭乱,差点儿怀疑自己走进了龙宫,也不知他究竟打哪弄来那么多奇珍异宝,于是笑他是不是打劫了什么仙殿神宫,没想到连尊这家伙竟然点头笑赞她眼光好准,直把她震得当场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问他为何如此喜欢金玉宝石?   彼时,连尊左手一只金钻瓜,右手一颗蓝茵豆,抛来扔去,直言道,因为他一看见闪闪发光的东西堆满在自己的家里,就会觉得世界很美好!   这会儿,连尊坐在自个家门前的花园里。园子上空隐隐闪着一层银色光罩,使得整座龙府滴雨未沾。白玉矮桌上摆满各种奇香扑鼻,灵气氤氲的水果。在座的除了大火,小火,还有一身素白僧袍,清逸出尘的陵云。   颜初静甫入花园,正在花草丛中玩耍的小连湛就呼哧呼哧地爬过来,抓住那天青色裤脚,沿着那曲线纤润的腿,亲热地往上蹭。   她不禁弯唇而笑,也不顾这小家伙一身草泥,直接弯腰抱起了他。   连尊拍拍身旁的空席,示意她坐过去。   落座后,不待她问,大火便缓缓说道:“四大神器的去向,我皆已查明。月流镜隐匿在北方燕丹国境内的天雾山脉中;乾弓坤箭被南陵皇室视为国宝,供奉于深宫之内;魑离刀,落在南陵国定国大将军秦可久的手里;而空冥剑……”   言及至此,他顿了顿,凝视着颜初静的双眸,语调不变:“如今为郅高国青洛宗的萧潋之贴身携带,寸步不离。”   颜初静眸光微闪,流露出三分诧异一分惊喜,沉吟片刻,道:“如你上回所言,神器已通灵,不可强夺,只能智取。而眼下它们流落四方,要聚集一起,更非易事。依你之见,从何入手,最为妥当?”   大火不语,目光转向陵云。   陵云凝眸沉思,半晌,清雅无瑕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丝轻浅笑意。   在此之前,颜初静只见过陵云两面,其中一次是他传道之时,还隔了不知多远,只记得其姿渺逸,未曾细看他五官如何。此刻,见得他这淡淡笑容,其韵之美,如湖中醉月,似雨后清霞,实在是千言难描,凡笔难画,心里不由得叹息莫名:此人昔日贵为帝君,却入佛门修行,想来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伤心往事……   再续欢   “神器分散于三国之中,所持者无一是泛泛之辈,将之聚齐,颜姑娘若无日飞千里,逆转乾坤之能,不仅行动不便,而且一旦遇及某些以纯阴灵体作炉鼎来炼功的邪修,难免会节外生枝,更无须妄令他人心甘情愿地奉上神器。”   陵云这一番话虽不中听,却也一语中的,实是忠言。   颜初静心想,以她目前的道行自然无法做到飞天遁地,利用一些灵符或法器倒有可能实现,只是借用外力,终非长久之计,最好还是加紧修炼,尽快进阶凝髓期。届时有嬗司留下的镇魂绫相助,即使困难重重,她也有信心达成心愿。   连尊大方得很,一下子从储物手镯里掏出数十种灵气氤氲的奇花异果,说要送予她进补。   坐在颜初静怀里的小连湛像是闻到了美味,立即直起小身子,伸出粉白小手,笑眯眯地往那堆花果抓去。   眼见小连湛抓住那里面唯一一颗金蒂佛香,张口就想咬,连尊连忙止住他:“不许吃,这是给你姐姐吃的。”   小连湛一听,两眼汪汪。   早在半年前,连尊见小连湛对颜初静极为亲热,又那么黏她,便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开口叫她把小连湛当作弟弟看待。颜初静原本就觉得自己与小连湛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自然是不加推辞,欣然应下。   她也晓得小连湛挑食无比,除了念琅仙果之外,就只吃这种凡间仙品金蒂佛香,于是对连尊笑道:“让他吃吧,反正这些也够了。”   没想到小连湛听她这么一说,圆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泪水一收,不委屈了,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稚嫩声音,同时把金蒂佛香递到她的唇边。   坐在她身旁的小火见状,毫不客气,当下将桌上那些人间难见的灵花仙果,连同金蒂佛香,一起装入了她的如意荷包里。   当天傍晚,暮色沉如墨汁,满山清凉,雨水顺着枝叶,滴答滴答地落入泥土,再度滋润了无数昆虫草木。   颜初静忙完药田里的杂务后,回到深山里的木舍。   等待她的是一桌丰盛酒菜。   大火已在座上。   小火兴高采烈地飞过来,拉着她的手入座。   她看了看菜色,双点双汤六素八荤,热气腾腾,色香俱全,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到哪去,但观其式样,不像是出自山下那些僧侣道人之手。   “哪来的酒菜?”她问,并不认为他俩会洗手做羹汤。   大火手拈白玉酒壶,为她斟满一盏色如琥珀的琼液,道:“南陵之北,玄传城的斯乐阁,传承千年的十八香,不可不尝。”   颜初静微微一愣,随即释然,他既身怀储物法宝,自然能够将这些酒菜保持新鲜,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小火起箸,一连嚼了几只金黄喷香的酥虾,才腾出空儿赞道:“好味!好味!”   几百年前他曾经与大火去过内陆,只是那时他们皆是虚幻之身,根本无法品尝出凡人烹调酿制的佳肴美酒的味道。直至遇上颜初静,得以阴阳交融,化形成人,才体会到了拥有真正肉身的诸多好处。因此,在他单纯乐观的认知里,她就像他们的亲人一般,是一个可以无须设防,信任依赖的存在……   离开内陆一年多,颜初静很久未曾畅品美食,见小火吃得香,也不禁胃口大开,举盏轻啜,拈箸逐一品尝。   夜渐深,壶未空,不知酒过几巡。嗜酒的大火千杯不醉,只间或夹点菜。小火爱吃肉,早已将那京葱扒鸭、三色酱翅、蜜汁软排等扫个精光。   窗外无月。   两盏鱼油灯照得一室蒙蒙明黄。   女子薄醉的脸颊如染胭脂,艳色未浓,却已足以令人神魂摇荡。   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更明确的目标,少了几分茫然,所以颜初静纵容自己醉意浮心,任由大火从轻搂转为深吻。   不是记忆中的轻淡,温柔。是那般的激烈,蕴着一种无声无息的汹涌,一种恢弘窒息的力量。而她没有退却,坐在他的大腿上,幽眸半阖,随心回应,无拘无束,于是换得他的喜悦,与愈加澎湃的热情……   两人肆意纠缠。   衣裳仅褪至一半,而他的侵占已得到了她的包容。   坚炽与柔润的结合。   天涯与咫尺的轮回。   空虚与满足的交错。   他与她,仿佛变成了彼此的半圆,要紧紧相连,方能圆满。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多了一个他。   与大火此刻的猛烈不同,小火只是细细地吻着她的后颈,一手轻抚香肩,一手绕到她胸前,紧托那正颤动不止的丰盈。   他与她共眠多夜,亲热过许多回,清楚知晓自己吻于何处,抚于何地,力道或轻或重,才是她喜欢的,渴望的。   而她最敏感的地方,除了哥哥占有的那儿,便是耳。   他想听……   听她动情的声音,分外柔软,含着一点儿沙哑,像纤纤细羽儿一般,总会撩得他心里头麻痒麻痒,最后酥入骨髓里……   于是,小火伸出了粉红的舌尖,缓缓探入她耳中,轻舔着,一下一下,直至如愿听到她颤栗的吟哦。   几同一瞬,一股幽幽馥香自颜初静的身体深处缺堤而出,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大火的臂膀,抑不住欢潮如蜜,倾然涌向他……   大火目光深邃蕴烗,一如夜空下的万丈深海,隐藏着几欲爆发的火山。   攻势骤止。   他离椅,将她抱上软榻,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腿间的含苞半绽。那微微的红肿,正是他刚刚肆爱过的痕迹。目光一暗,他俯首轻吻,怜惜中带着挑逗,缓缓将她溢出来的甜蜜尽数吮入口中。   “唔……”   他已在她身上酝酿了太多的欢愉,如同滔滔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置身其中,感觉最后一丝清明欲断未断,终将会被他冲散。   终于,大火抬起头,结束了温柔的折磨,压住她柔若无骨的身子,以体为器,奏起一曲恒古不变的疯狂旋律。   细密的汗水在蒙蒙灯光下闪动着诱人沉沦的光泽。   衣裳终褪尽。   颜初静全身肌肤粉红发烫,宛如被温泉浸透了的丝绸,光滑无瑕,媚色妖娆,散发着一种独特无比的暗香。   小火观战多时,身心早已燥热难耐,只是难得见哥哥如此激烈尽情,就想着先让他一回。   好不容易熬到哥哥喘息变重,大起大落,终于奉出了至阳菁华,小火眼一亮,这才精神抖擞地飞上软榻,蜻蜓点水般,亲昵地碰了碰她的娇唇。   双生子,心灵相通,无需言语,大火已明白小火的意图。但这一次,他却未全然让位,只是侧卧一旁,握着她汗湿滑腻的柔荑,不放手。   颜初静双眸紧闭,正默默地引导着体内的阴阳二气,感受到小火的亲近后,轻声微嗔:“不要了。”   小火一边轻咬那饱满之颠的嫣红,一边嘟囔:“可我想要……”   火问爱[VIP]   昆华历七三零六年,亦即是颜初静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年,南陵国境内风调雨顺,谷物丰收,百姓受益,朝廷税收亦有增长,皇帝龙心大悦,正欲自国库拨款兴修水利,不料边境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位于西北荒域的蒙硫山竟被人发现地底百丈之下蕴藏着一条超大型的铜铁矿脉!   铜可铸币,货物通流之根本,国不可缺。而铁,锻造兵器的原料,更是各国军队及多方势力求之若渴的资源。   荒域地如其名,长年干旱,黄沙漫野,荒芜贫瘠,人烟稀少,历来未曾受过各国统治管辖,是一个真正的三不管区域。   因此,这条矿脉可说是能者占之,端看谁家本事大。   为了占据这条影响国力强弱的矿脉,南陵帝当机立断,下旨传令镇守越州的定国大将军秦可久即时率领十万大军,赶赴蒙硫山,务必要在燕丹国与西北各部落做出反应之前,将此山牢牢掌控,不容有失。   只可惜,当南陵军赶至荒域时,蒙硫山已被燕丹大军捷足先登。秦可久身负皇命,自然不会不战而退,于是就地扎营,伺机夺山。   十万大军出战在外,每日所耗钱粮甚巨,秦可久惜时如金,一边派遣官吏与燕丹大将虞丘望达谈判,一边暗地里安排探子带领经验丰富的矿工,调查矿脉的分布情形。   对此矿脉感兴趣的当然不止二国,远在大陆东部的郅高国亦派出了大量影士,悄然潜入荒域,暗中窥觊,欲行渔翁得利之事。   一时间,蒙硫山一带,人影四伏,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眼看着血战难免,一触即发。   俗世纷纷扰扰,而万里之外,南海极处,云思岛上依然是一片清净宁和。   经过两年的准备,颜初静终于集齐凝元丹的两味主药与十四味副药,之后借用了岛内道人的一间炼丹房,费时两月,几经失败,方成功炼制出三颗凝元丹。   此后,她就将心力全然投入到了修炼当中,每天必在日出前登上峰顶,打坐冥想,以便吸收晨间那一缕最精纯的至阳之气。   从日出至日落,她的修炼从未停歇。   只有阴天和下雨天的时候,她才会放松一下,或是到药田帮忙,或是去藏经楼里看书,有时也会陪小连湛玩一阵子。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半月后。   旭自东升,温暖灿烂的阳光驱尽了暗沉夜色,颜初静沐浴其中,忽感丹田发涨,内视之下,竟见丹田中央,那条由阴阳真气凝成的莹白细枝颤曳不止,枝上的三片小圆叶颜色大变,正从嫩绿逐渐转化成深绿……   这分明是即将突破凝气期,进阶凝髓期的征兆!   她原本以为要达此境界,至少也要花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万未料及这一天会提前至此,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她之所以估算错误,主要还是因为从修炼之始,她就是独自一人摸索,未有良师教导。后来虽然在薄妆小苑里吸收了一些基础知识,但终归未曾按序学习,故而无法估量大火与小火身具何等威能,在缠绵中付予她的至阳之气又是何等宏渊纯粹,更低估了连尊赠送的那些仙果的奇效。   不论如何,机不可失,她当即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雪白浑圆,灵气氤氲的凝元丹,含入口中。   丹药入肚,稍顷,一股温热自她小腹深处缓缓漫开,顺着经脉流向身体各处。   霎那间,她的灵觉仿佛比以往敏锐了上百倍,能够清楚听见血脉中的潺潺之声,如水流淌,不急不缓,畅通无阻,一直流入心脏,又复出。   此时,丹田内的三片小圆叶已彻底变成深绿色。如按蜜意经所言,接下来应是舒枝展叶,结出血莲心。只是不知为何,小圆叶的变化仍未停止,颜色不断地加深,加深,直至化成幽深如渊的玄黑色……   颜初静闭目内视,面对丹田内的异状,心生一丝惶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与此同时,无数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飞来,疯狂地涌向她。   天空,乌云翻滚。   徐徐上升的旭日仿佛被什么镇住了似的,竟比平日落山末刻还黯淡几分。   灵气越聚越多,围绕她,飞旋着,周而复始。   渐渐地,她的身影彻底被这些浓郁得几成实状的灵气包围了起来,远远望去,竟像是个巨大的蚕茧!   天地灵气的反常早已引起了岛山众人的注意,许多未闭关的修士纷纷离舍观望,一些年纪较长或道行较深的修士皆认出此天象异变乃是天劫将临之兆,不禁暗忖,何人在渡劫?!   山峰之颠。   四道人影齐聚一处。   连尊瞬移而至,自是最先抵达。而后是大火与小火。陵云来时,神色凝重,心中对颜初静突破境界竟会引动天象巨变,颇感意外。   这四人俱是此世间数一数二的顶阶高手,尤其是连尊,真龙之躯,天下无敌,一身修为即便是在仙界,亦胜大罗金仙几分。其神念之强大,实非他人可比。因此,他十分清楚处于灵气茧中的颜初静正经历着些什么。   漆黑如墨的乌云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威逼,越压越低,几乎压到了人的头顶。   天地之间,除了猎猎风声,再无他音。   四人沉默不语,就连素来开朗乐天的小火也咬住下唇,蹙紧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灵气茧中的窈窕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轰隆隆——   终于,一阵震彻天地的雷声伴随着数道闪电,一起撕毁了这令人不安的沉寂。   在这雷电声中,女子的一声闷哼显得那么微小若无。然而,一直在旁静观其变的四人却皆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地惊呼:“小静?!”   透过那层厚达数丈的灵气,大火目睹颜初静七窍流血,血中有黑红二色交错,诡异万分。随即见她浑身颤抖,其痛苦之状犹如被万蛇同噬一般,不由得心如刀割。与他心灵相通的小火情不自禁地飞身上前,却被连尊挡下。   连尊看也不看小火那喷火般的愤怒眼神,径自道:“她还没有生命危险。”   “怎会如此?!”大火沉声问。   连尊道:“我也不知,可能,可能和她的体质有关……”   六界之中,神妖之体寥寥无几,而像她这种未经母体孕育,以逆天之法,自生自长的生命更是独一无二。   颜初静以神妖之体修炼仙界的至圣心法蜜意经,可谓是天地间的首例,只是她本人并不知晓罢了。而连尊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妄言,唯一能确定的是,眼前的她看似走火入魔,难以渡过此番天劫,实则应是解封蜕变之故……   一刻钟,一时辰,几人皆感时间过得分外漫长。   待到雷声歇止,乌云散尽,包围着颜初静的灵气茧早已从最初的雪白变成了五彩。   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了五行,金木水火土。这五色灵气茧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奇香隐隐,宛如一颗世间罕见,毫无瑕疵的五彩宝石。而趺坐其中的女子双眸微阖,额生莲影,宝相清宁,令人望而生敬。   大火见之,如释重负,抬手轻按心口,沉吟良久,问出一句:“帝君,她痛,我恨不能代受,这是爱么?”   陵云微微一怔,思忖片刻,浅笑:“你若愿代她而死,无怨无悔……” 大婚时   青霞山,郅高国的五大名岳之一,座落于腾州宁凉县境内,东临大海,西接洛江,南依夏岭,北望奉黎。其山势奇特,既有高耸入云的望天峰,亦有陡峭似刃的断刀峰、玲珑秀美的仙子谷、壁立千仞的绝情崖、巍峨雄险的敬虎峰等等。一众峰峦叠嶂,连绵不绝,蔚然深秀,飞瀑碧潭流泉清溪点缀其中,形成多处风格各异的景致,让人见之难忘。   而名震江湖,地位仅次于长天教的青洛宗便是在此开山立宗。   十几年间,青洛宗由一个只有数百人的三流小帮派逐渐发展成门下弟子多达六万有余,实力雄厚无比的一大宗派。   水涨船高,就连山下原有的一个小村庄,安莞村,如今已变成了安莞镇,其繁华之象与州内的大都城相比,竟亦不逊色。   这天,秋风初起,安莞镇里的桂树仿佛得到仙人指点一般,一夜开花,花飘满镇,甘气馨人,为青洛宗即将举行的一桩大喜事又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时值正午,从镇门通往青洛宗山门的青石大道上,早已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花瓣也未曾遗下。   大道两旁,每隔两丈,皆站着一名身着水青色劲装,腰束大红喜带,手执玄鞘红穗长剑的精壮汉子。   这些都是青洛宗的外宗弟子,平日驻扎在洛江一带,身手不凡,可算是各地分堂的精英,今日却被调来站岗,由此可见这场喜事的隆重。   不仅如此,镇中的大小商铺,酒楼客栈,甚至有些民居的门前都挂上了庆祝喜事的彩带。往来络绎的大多是江湖中人,也有一部分人作富商打扮。他们衣饰崭新,手提金红礼盒,显然是准备上山参加这一盛大喜事。   随着吉时临近,许多爱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挤到了街上去,从外地赶来贺喜的人也都饮完午茶,动身上山。但面临大道的酒楼茶馆里依然坐着不少客人,其中除了自矜身份的书生,便是些不甘寂寞的乡绅子弟。   至于那些地理偏僻的铺子,则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平心茶楼便是其一。   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余下一桌客人。   这桌客人是刚刚才落座的。   掌柜眼精,一看即知这三男一女非本地人,只是单凭衣着,一时间又难以猜出他们究竟是江湖中的还是官家贵族。   光头的少年,手拈佛珠,一身灰色僧衣,自然是佛门弟子;另外一大一小,容貌俊朗相仿,气质迥然,所着衣袍料子精细,式样古朴,难辨出处;而那位白裳少女就更不好说了,乍看之下,不过是清秀之姿,然而多看几眼后又觉其态曼妙,美不可言,再闻其声,竟有如饮百年甘酿,绵甜清淳,余香无穷之感……   “请问,镇里有何喜事,这般热闹?”白裳少女问。   伙计端着温好的花茶上桌,闻及她言,愣了愣,诧道:“姑娘不知道?今日可是萧少宗主的大喜日子啊!”   白裳少女面露怔色,显然十分意外,喃喃自语:“大喜日子?”   “没错!吉时快到了,你没见大伙们都上山贺喜去了嘛!”说起此事,这伙计就来劲了,“等会儿,花轿过了双喜桥,萧少宗主下来接新娘的时候,听说备了万贯喜钱等着撒呢,那可就更热闹了!”   “萧少宗主……”白裳少女语含迟疑,“你说的是萧宗主的长子,萧潋之?”   伙计应得飞快:“正是。”   白裳少女暗咬牙关,忽而轻笑:“他要娶哪家闺女?”   “当然是长天教的小圣女!小圣女美如天仙,萧少宗主英俊风流,两人正是天造地设,再登对不过了……”   伙计的赞美滔滔不绝,旁边那位年纪较长的俊朗男子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看着白裳少女说道:“小静,你今天要见他么?”   白裳少女,正是为神器空冥剑而来的颜初静。   半月前,她历经血融分化之痛,一身阴阳真气尽数转化成阴阳真元,终于在丹田中结出了血莲心,进阶至凝髓期。随后不仅寿元陡增千载,可御剑飞行,一息千里,并且还将镇魂绫祭炼入体,成为了自己如臂使指的法宝。而最让她惊喜若狂的是,她五官大变,变得与前生的容貌如同一模子印出,就连声音亦如是。   至此,她心结大消,更期盼着早日归家。   她花费了旬日时间稳固境界,然后与连尊辞别,而大火与小火只有一句话:她去哪,他们就跟到哪。   临行前,陵云传授了一套改变容貌身材,隐匿法力气息的敛神诀给她,叮嘱她千万不可在人前展露真容,否则定会招来诸多麻烦。   颜初静自知己相妩媚,又兼仙质始成,一身冰肌玉骨,确实极易招人窥觊。有此易容妙术,当可省心不少,惟对陵云这番好意,深感无以为报,微觉不安。故此,当陵云命释寒石随她同行,她虽不明其意,但亦欣然应下。   四大神器,她先谋空冥剑,无非是见一见萧潋之。当日,萧潋之不辞而别一事,始终是她心中一个难解之迷。不除此惑,对她的修行有害无益,青洛宗一行,在所难免。   回到内陆后,他们一路未歇,直接飞往郅高。   接近青霞山时,颜初静忽而情怯,于是隐身降落于山下小镇里,随意挑了间茶楼歇脚,其他三人亦无异议。   尽管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得知萧潋之即将成亲,她的心,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一处,究竟是何滋味,难分难辨。如此方顿悟,原来,两年时光,冲淡的只是她对他的怨,而深埋心底的甜美回忆却未腐烂,依然蕴含着伤人无形的毒性。   上大火深邃如海的目光,颜初静唇角微动:“见。”   大火道:“等我片刻。”   说罢,他起身走出茶楼,缓行数步后,僻静小道中渐失其影。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他手里拈着两张洒金箔大红喜贴,徐步返回,递给她,慢条斯理地道:“娘子,为夫已经备好了贺礼,可以上山了。”   颜初静眉角微挑,接过喜贴,打开一看,见帖上写着戈邙关永乐堡,墨浩,墨连真娥等字样,随即明白他的用意,只不知他用了何法将这两份喜贴从那墨家夫妇手中取来,但因心情低落,也懒得多问。   “小火,寒石,你俩先在镇里逛逛,我和大火去去就回。”   寒石点头。   小火难得出来玩,明亮双眸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正巴不得大火没空管他呢,自然应好。颜初静不放心,只好暗自传音与性情较为稳重的寒石,拜托他看着小火。   青霞山,望天峰,山势峻奇,仿如一把出鞘的上古苍剑,直直插入云端。自十五年前被青洛宗占据后,就成为了宗内的绝密禁地,除了宗主与几位长老外,其余人等皆不得近,违者必处以绞首之刑。   正午,艳阳高照。   望天峰上却有袅袅云烟缭绕。   萧潋之独倚松下,定定望着掌心上的一块白玉莲池鸳鸯佩。   玉佩质地纯净温润,雕工细腻精致,轻波涟漪连绵,莲叶片片圆满,莲蓬内含莲子,鸳鸯交颈恩爱,喻意昭然,正是他与颜初静指腹为婚的信物。   他曾将此玉佩愤然掷入南陵京都的护城河中。最后,信物失而复得,而那个原本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却与他永隔天涯……   弃半生所爱,得长生问仙,世事两难全,他并不后悔,只是遗憾难消,自此对男女欢爱之事兴趣缺缺。   今日的婚事,非他所求,非他所望,只为了结父亲的心愿,为本宗发展而与长天教联姻,此亦是他身为萧家长子应尽之责。   他意已决,此事一了,即入灵虚洞闭关,参悟天道,直至剑道大成。   送亲的队伍连绵数里,锣鼓震天,热烈至极,八抬花轿渐近山门。   萧潋之将白玉莲池鸳鸯佩用一方丝帕细细包好,放入怀中,贴身藏妥,而后如凌空之雁,飞跃而下。   院子里,一大帮人突然发现不见了新郎的踪影,正心急如焚着,一见萧潋之出现,即刻一涌而上,把喜服喜冠喜带等直往他身上套去。   换好衣饰后,萧潋之便被一众负责迎亲的内宗弟子簇拥着,下山接新娘。   花轿过了双喜桥,即由八位内宗弟子接过抬轿的担子,随萧潋之穿旋花门,从一条笔直平坦的山道,一路直上青洛宗。   江湖人成亲没有豪富贵族那么多的繁缛礼节,花轿在大门前停下,新娘出轿,接过系着喜球的  大红绸带,在陪嫁丫鬟的搀扶下,就跟随着新郎步入喜堂。   此刻,正院里坐满了前来观礼的贵客。   这些人,有的是响震一方的侠客,有的是一帮之主或帮中长老,有的是富甲州城的商贾,有的是退隐多年的风流文士……他们的相貌装扮各异,显然来自天南地北,却未见有仆仆风尘,个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   青洛宗的强盛,由此可见一斑。   喜堂中,宗主萧定邦满面带笑,端坐正位,其余族亲长老们则站于两旁。拜堂的前一刻,萧潋之除下腰间长剑,双手递与父亲,请他暂代保管。   而后,傧相高声唱礼。   一对新人在满院欢呼声中,朝天而拜。   接着是夫妻对拜。   颜初静混在宾客席间,眼睁睁地望着昔日对自己承诺五十年不变的男子与别人同牵连心结,同拜天与地,心中寂寂如漠,不见风沙。   她觉得,如此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终于可以……   心死。 爱与恨   一直以来,她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对待男女情爱,只贪一夜欢情,不求厮守一生。直至与萧潋之相遇相识。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轻信他人,要杜渐防微,可惜千算万算,依然错算。感情不是秤砣,可以为求平衡,随意加减。与他一路同行不过半载,她却已中了他的毒,一种裹着体贴关怀与生死不离的甜美剧毒……   中毒易,解毒难,哪怕是心死如烬,伤疤亦依在。   她与萧潋之不曾山盟海誓,尚且如此……   亦是至此,颜初静才真正明白,当日那个被人掌碎经脉,废去武功,承受家法鞭惩的女子,躺于冷院孤室中,奄奄一息,默听窗外,夫君迎娶新妇的锣鼓乐声,奏过一遍又一遍,心中定然已是万念俱灰。   曾经,她看轻了那个女子,认为自杀只是逃避现实的愚昧之举。   到如今,蓦然了悟那个女子之所以选择服毒自尽,并非懦弱,无关怨恨,只因对人世再无留恋罢了。   那个女子与江致远青梅竹马,成亲生子,相亲相爱二十年,用情之深,日月可鉴。何曾料及,君心一朝变,誓约如烟散,情何以堪?不堪,不堪!想不明,猜不透,由爱生恨,撕心裂肺般的痛,恨不得与情敌同归于尽。最终,心灰意冷,自绝生机,魂归天地,不恋人间虚情假意。   爱之一字,如此伤人伤己!   她幸,幸自己还可悬崖勒马,不做为情执迷不悔的傻瓜。   山风卷着桂花的馨香,吹入喜堂,拂得新娘的绣金丝红头帕飘曳若舞。   帕下珠帘莹莹,尽掩传说中的天仙美貌。   新娘双手轻拈连心结,缓缓曲膝,欲行夫妻对拜之礼。新郎沉眉敛目,面上无悲无喜,跪得爽快,却如例行公事一般。   两人互拜。   傧相欢声唱礼:“起——”   话音落,变故突生,新娘抢先跃起,一掌挥出,掌风凛凛,竟直击萧潋之的天灵盖。她动作疾如闪电,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其掌已击中目标。   萧潋之身形一晃,往后倒去。   “哈哈哈……”   下一刻。   笑声兀止,未见想象中的鲜血四溅,新娘不可置信地瞪着毫发未伤的萧潋之,尖声厉喊:“不可能!”   萧定邦扬手一抛,一柄玄鞘长剑正正落在萧潋之手中。   “你不是小圣女。”萧潋之临风而立,手握空冥剑,一双勾魂桃花眸微闪冽光,口吐冷语,“你既然使出了消魂莫忧掌,这张人皮,不戴也罢。”   新娘呵呵冷笑,抬手往脸上一抹,一张薄如蝉翼的膜状物随即脱落,露出另一副娇俏花容,虽然远不如先前的清丽脱俗,但细鼻樱唇,肌肤苍白,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情。   萧潋之脸色一变,脱口诧道:“琬珍?!”   这时,喜堂外,几百位观礼的贵宾,其中有些人已隐约认出了这个假新娘正是幽画宫现任宫主的六弟子黎琬珍。   幽画宫历来只收女弟子,以玉笔为器,闻名天下。与人动武,身法优美飘逸,犹如仙舞,下手却决绝无情。故而,此宫弟子大多有玉面罗刹之类的外号。   十年前,黎琬珍违背宫规,与萧潋之私下偷情,险些被逐出师门。当时,此事被某些有心人大肆传扬,闹得江湖沸腾,人人津津乐道,八卦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停。萧潋之的“花剑”之名便是由此而生。   今日,黎琬珍假扮新娘,伺机击杀萧潋之,莫非是旧情难忘,要手刃负情郎解恨?   众贵宾自矜身份,大多缄默着作壁上观,只有一小部分人低声议论。   几个陪嫁丫鬟颤颤栗栗地缩到一边。   两位负责送嫁的长天教奉主万未料及小圣女竟然会被人偷龙转凤,事关本教的颜面威信,不管找不找得回小圣女,他们二人这次至少得掉几层皮肉,因此气急败坏:“何方妖女!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黎琬珍扯下凤冠,青丝如水倾泻,举手投足柔婉迷人,只对萧潋之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我道你早忘得干净了。”   萧潋之面色稍霁,道:“你师傅肯允你出宫了么?”   “不,我已不是幽画宫的弟子了。”黎琬珍纤眉微微一蹙,斩钉截铁道。   萧潋之怔了怔,沉了声音:“这是为何?”   “因为你!你杀了大师姐……师傅终究还是知道了……”黎琬珍冷冷一笑,语带恨意,“师傅却以为是我勾结你谋害大师姐!她要废我四肢,祭大师姐在天之灵,我只好逃出来,刚好听说你要成亲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就十年了。你,已经突破先天了吧?”   此言一出,堂内堂外,一片哗然。   江湖上,实力排名首位的赫连邾是先天二阶。整个郅高国,先天高手,一个巴掌已可数完。而那些后天颠峰高手哪个没有一甲子岁数?萧潋之甫过三十,原先在江湖龙虎榜上也不过是据于虎榜第二,怎么可能成为先天高手!?   一时间,竟无人关注萧潋之杀人一事是真或假。就连那两位长天教奉主也忘记了追问小圣女的下落,紧盯着萧潋之,来回打量,心中惊疑不定。   萧潋之不答反问:“小圣女如今在哪?”   一丝凄然浮上黎琬珍的眉眼,她一手仍紧紧攥着连心结:“在一处安全之地。我想,她是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不会。”   黎琬珍盯着萧潋之,见他既无失望亦无惊讶,心中一动,道:“你不爱她。”   萧潋之忽而微笑:“琬珍,你来这,只为取我性命么?”   “是的,我要杀你,为大师姐报仇。”   “黎锦梦秘练魔功,杀害无辜,其罪当诛。你若真要报仇,十年前,为何不动手?”萧潋之淡然道。   “当年我舍不得你,下不了手。可如今不同了,你不爱小圣女,可你也不爱我。这十年来,你有过多少女人,怕是连你自己都记不清了罢?”黎琬珍哈哈一笑,笑意苦涩,“我与君相知,十年如一日,枕前发尽千般愿,但求长命无绝衰。奈何山有陵,江水未竭,君心却已不复当年月下。我惟,惟与君绝!”   说罢,她反手一掌,狠狠拍向自己心口。   萧潋之大惊,却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她口角溢血,软软倒下。   离黎琬珍最近的是萧潋之的同胞妹妹萧潋莜。萧潋莜性子柔善,听了黎琬珍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中伤感,仿佛身同其受,已然原谅了她方才偷袭哥哥的行为。见她自伤己身,不禁上前扶住她,口里轻声安慰道:“黎姑娘何苦如此?哥哥多年来未言婚事,也许心中也是有你的。”   黎琬珍眸光忽亮,一手抓住萧潋莜的手臂:“此话当真?”   萧潋莜被她抓得有些疼,也不在意,抬眼看向萧潋之,悄悄以眼神暗示他说句好话。萧潋之却皱着眉头,瞪了萧潋莜一眼,然后伸手搭上黎琬珍的腕。   他自服下金蒂佛香后,体质大变,一身修为从后天中阶直接晋升至筑基期的融合境。当今江湖中的那些先天高手,若与他较量,怕是半招亦难抗住。黎琬珍的伤势,在他神念视察下,一目了然,半分也作假不得。   确实是,心脉已断,回天乏力。   他深深叹息:“琬珍,你有何未了心愿?”   黎琬珍咳出一口殷红鲜血,声弱如丝:“我,我只想知道,你心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潋之微一失神,看着黎琬珍神采渐黯的眼眸,心下一软,缓缓说道:“她的长相不如你,武功也不及你……她的心,比你冷……比你更懂得保护自己,爱惜自己……”   黎琬珍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从中看见温柔,思念,愧疚,还有遗憾。   她笑。   “可你却不能与她共结连理……”   萧潋之默然。   “哈哈哈哈哈……”黎琬珍忽而仰头狂笑,泪如雨下,面上绽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许是回光返照:“萧潋之啊萧潋之,报应啊!你不会幸福的,永远不会!你知道么,长姐如母,大师姐待我恩同再造,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爱上你!我好恨自己未能为她报仇!出宫以后,我就发誓,如我不能杀你,也要毁掉你最心爱的人,让你尝一尝痛失最爱的滋味!可惜,可惜我要死了,再也无法抹杀你心里面的那个人……”   她猛地推开萧潋莜的搀扶,眉宇间凝尽歇斯底里的怨恨,令人望而胆寒。   喜堂内,园子中,无人吭声,气氛沉重死寂。   而她的下一句却如石破天惊——   “不过还好,黄泉路上,有你妹妹相伴,我也不用孤身上路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家众人闻言大惊。   一直默不出声的萧定邦怒眉厉喝:“你对莜儿做了什么?!”   萧潋之身形一闪,堪堪接住萧潋莜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把脉,脉象骤急骤缓,纷乱不定,凶险至极。   黎琬珍灯枯油尽,跌落于地,血浸衣襟,面白如纸,痴痴地望着萧潋之修长英挺的背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中了千山巫头,半个时辰后,全身溃烂而死,神仙也难救……萧潋之,我说过的,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临死前   青霞山下,安莞镇。   开业已近九个年头的温家酒楼突然轰动了。   因为酒楼里来了两位客人,他们要了间隔厢,一口气点了六十八道菜,无一重复,每道菜皆以肉为主。而其中一位客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光头小和尚,那眉清目秀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酒肉和尚。   一盘盘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肴,流水线似地逐一上桌。   小火眉开眼笑。   哥哥不在,没人逼他用筷子,真好。   左手一个腊香鸭腿,右手一块酥皮鸡翅,再来一壶清淡绵甜的水酒,唔,完美了。   释寒石坐在一旁,低着眉,双眼微阖,指转佛珠,一本正经地默念着经文,丝毫不为眼前的美酒佳肴所动。   一刻钟后。   小火吃得正起兴,听见楼下街道有两队人马呼啦啦地经过,凶神恶煞地抓了些人,弄得那些人鬼哭狼嚎的,就顺口嘟囔了句:“吵死了!”   释寒石心下奇怪,出去一打听,才晓得似乎是那桩大喜事出了岔子。   他心想,该不会是他们在山上闹出了什么事吧?   却未料及,当他返回隔厢时,颜初静与大火已然在座,于是松了口气,问道:“颜施主取得神器了么?”   颜初静淡淡一笑:“只来得及看了场闹剧。”   大火一边将筷子塞到小火油光闪闪的手里,一边慢悠悠说道:“这是个机会,你炼的雪薇丹,一颗足以换他妹妹一命。”   “可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千山巫头,这毒真的这么厉害?”颜初静道。她自问对此世间的良药毒方,不说了如指掌,但至少称得上是十知八九。先前乍闻此毒,竟毫无头绪,眼看着一场喜事变成丧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索然,这才拉着大火悄然下山。   “千山巫头?”释寒石眉头一皱,诧道,“这是北疆花明观新出的烈毒。据传在天雾山脉的千座山头里,潜伏着一些上古巫师,炼制此毒的原料便是从他们的遗墓里带出来的,中毒者全身皮肉溃烂,五脏六腑腐败成脓浆,死状惨烈之极,无药可解。”   颜初静听着略感恶心,正欲开口,小火已然抢先抗议:“臭死了!臭死了!说啥烂肉啊!没看见我在吃肉啊?!”   眼见小火夹着块红烧肉,一脸纠结,颜初静不禁扑哧一笑。   她这一笑,小火就更郁闷了,当下扔掉筷子,扑到她身上,一口咬住她最为敏感,圆润可爱的耳垂,牙齿轻轻用力地磨啊磨。   释寒石脸色猛地一僵,捏紧佛珠,默默念,色即是空。   颜初静耳根发热,只觉小火呼吸烫人,烫得她心都要酥了起来,于是伸手推开他。大火目光深沉,望着她那红晕氲颊的诱人媚色,好半晌,才开口止住小火的纠缠,对她道:“你可想明白了,半个时辰,机不可失。”   “他曾经说过,剑在人在。空冥剑,也许我借用几日倒还可以。”颜初静道,她也没打算一借不还,毕竟神器有灵,自行择主,不是她能染指的。   大火想了想,颌首:“既然如此,你可先与他定约……”   青洛宗内不乏医术高明之辈,也不缺号称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然而,诊了脉,吃了药,萧潋莜的身体仍然迅速衰败下去。面容,颈部,双手,旁人目所能及的,衣裳外的肌肤皆已出现点点狰狞红斑。   婚礼变卦,小圣女失踪的消息,萧定邦即使有心封锁,最多也只能拖个一天半日,惟有下令,命各堂弟子大肆搜寻,以期尽快找回小圣女,免得与长天教结下无谓之怨。   黎琬珍已气绝身亡,尸首暂且被安放于后山。   掌管外宗的几名执事安排一众观礼贵宾到客院中歇息,吩咐杂役弟子们准备茶饭酒菜,万不可怠慢客人。   与萧定邦交情甚厚的数位侠士皆不避嫌,纷纷掏出自个贴身携带的解毒药丸。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用来保命备用的药自然是再珍贵不过的,虽解不了千山巫头,但亦能稍缓毒性发作。   光阴似箭。   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暂,短暂到令人心生绝望。   萧潋之趺坐榻上,双掌抵着萧潋莜的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千山巫头的毒性猛烈无比,甫一入体,即时蔓延周身。他原想将毒逼出,无奈剧毒已渗入血肉经脉之中,此消彼长,无补于事。他的真气只能压制着毒性不再扩散加深,而无法根除。如此一来,当他真气枯竭,无以为续,便是萧潋莜毒发身亡之时。   想起娘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妹妹的遗言,萧潋之懊悔不已,痛恨自己一时大意,被黎琬珍自断心脉一举所惑,从而让她有机可趁,对莜儿施加毒手。   他与莜儿血脉相连,感情素来亲厚。黎琬珍以伤她性命来达到报复他的目的,其心之恶,更甚于毒!   “哥,这毒当真是无药可解么?”萧潋莜浑身软绵,无力动弹,强忍着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一般的痛痒,泣声问道。   萧潋之满目阴霾:“哥不会让你死的。”   萧潋莜看着自己手上密密麻麻的红肿斑点,眼神萎靡慌乱:“我怕,她说会溃烂的,我不要死得那么难看,哥,要不,你趁早杀了我吧,我不要溃烂而死……”   “住口!”萧潋之心头一震,沉声喝止她,“萧氏子孙岂能如此懦弱?!爹已飞鹰传书去北疆求药……”   萧潋莜咬着下唇,泪水如断线珍珠一般滑落脸颊。   她泣不成调。   “透支内力,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丹田虚废。哥,你不可如此,不可以!你要继承爹的,一宗之主,非你莫属。莜儿宁可不要性命,也不愿你变成废人啊 !”   萧潋之前往云思岛换取灵丹,最后服下仙果金蒂佛香,突破先天,直接进阶筑基期,这件事只有萧定邦与几位内宗长老知晓。萧潋莜对此一无所知。因此,感受到他传来的内力精纯浑厚异常,便以为他施展内宗禁法,透支内力来为自己压制毒性发作,不禁大恸,萌生绝意。   萧潋之脸色煞白,却扯出一抹微笑,努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柔和些:“莜儿别担心,哥自有分寸。”   推门而入的萧定邦闻言一惊,正欲开口询问,不料,萧潋莜突然浑身大颤,向前一倾,哗地吐出一大口乌血!   血带腥臭,熏人欲呕。   毒气已攻心。   萧潋之扶住萧潋莜软如无骨的身子,只见她面上的红斑渐渐鼓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裂开,流出里面黄黑色的脓浆。   她素来爱惜自己的容颜,如何能忍受这般狰狞恶心的丑陋?   如此死去,怕是魂入地府亦不得安宁……   而他,却是罪魁祸首!   萧潋之双目含泪,喉咙干枯,字字沙哑:“哥哥定当血洗幽画宫,踏平花明观,长咏往生咒,祈求冥王早日引你入轮回,来世一生无忧,快乐安康,长命百岁……”   “哥……帮,帮我……死……”萧潋莜痛得面目扭曲,哀求他,只求他给个痛快,让她一了百了。   萧潋之伸出轻颤不已的手,轻轻按上她的心口。只要他掌心一发力,她即可得到解脱。   “莜儿……”   “阿弥陀佛——”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佛号响彻青霞山。   萧潋之如遭雷击,手上动作一顿,惊喜若狂地望向门外。   午后日光正烈,光头小和尚单手竖掌,站在院子里,一袭宽松的灰色僧衣在风中轻轻飘曳,清秀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超脱尘外的庄严。   身形一闪,萧潋之已飘至小和尚面前,左膝一曲,竟跪地下拜:“家妹身中千山巫头之毒,危在旦夕,请寒石法师大发慈悲,救她一命!”   萧定邦早前听萧潋之提过释寒石曾在历溯镇救过他的性命,故而,见他年纪尚小,也未存轻视之心,连忙上前拱手躬礼,称颂他慈悲心怀,妙手回春,同时恳求他出手相救,直道青洛宗必铭记他的大恩等等。   释寒石微一侧身,指着他身后的一个白裳少女,对萧潋之说道:“这位女施主有灵丹一颗,可解千山巫头。只是,她有一请求,希望萧施主能够答允。”   萧潋之一怔,望向他身后之人,但见那少女肤白如玉,五官清丽,一身淡雅。莫名地,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她,可观其相貌,分明是陌生。无暇细思,他拱手道:“姑娘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在下力所能及,必不推搪。”   白裳少女轻声道:“我想借你的空冥剑一用,旬日即还。”   “只要灵丹有效,能救家妹性命。”萧潋之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   白裳少女微微一愣,像是未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思及兄妹情深,随即柔了眼神,仿佛回想起了一些美好往事……   “灵丹?!”萧潋之心中焦急如焚,不禁催促。   白裳少女回过神,低头从腰间的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白玉小瓶,递给他。   一阵秋风簌簌,吹落桂花数瓣,拂起青丝一片,少女颈皙如雪,其上耳垂圆润玲珑,当中一枚耳钉形如相思豆,在灼灼日光下,闪耀出点点鲜红如血的璀璨。   萧潋之一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也不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耳钉,忽觉一阵晕眩。 血色吻   “此丹直接服用即可。”白裳少女嗓音柔软,宛如珍藏百年的极品桂花酿,绵甜清淳,不含一丝杂质。   萧潋之闻及她言,如梦初醒,接过白玉小瓶,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闪回偏堂,倒出瓶中的灵丹,让萧潋莜吞下。   灵丹入喉,随即化作一缕缕清凉融入萧潋莜的血液、经脉、皮肉,甚至骨骼中。不多时,皮肤上那些由点点红斑恶化成乌黄肿块,已经开始溃烂的毒瘤竟似泄了气的球囊一般,迅速干瘪下去。而后,毒气一一浮出皮表,形成一层乌黑带红的污垢,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待到毒素尽数排出体外后,萧潋莜难忍脏臭,不顾身体虚弱,坚持要即时洗浴。萧潋之拗不过她,只好让两名丫鬟侍侯她沐浴更衣。   婚礼夭折,又出了人命,喜堂沾了晦气,所有喜庆陈设皆被撤下,换上了整套崭新的案椅屏风香炉花瓶等等。   丫鬟遵照宗主萧定邦的吩咐,奉上最名贵的香茗。   茶香清雅,水色透亮,浅浅青碧,宛如暮春烟雨中的湖光山色,不浓艳,不黯淡,恰到好处的清新写意。   颜初静晓得,这是云泉茶,两年前萧潋之曾经赠过她一筒。   她端起白瓷兰叶托茶盏,轻啜一口,物是人非,再也寻不回当初的感觉。   方才一面,她见萧潋之虽然神色憔悴,但身上分明有灵气波动,只是收敛得若有若无。若非她如今的修为高他一阶,说不定还真被他蒙了过去。   正想着,门外脚步渐近。   玉冠洛纹袍,萧潋之已换下一身大红喜服,装容清爽,显然是漱洗过了。他步入堂来,先向释寒石与颜初静二人道谢,言明千山巫头已除,然后若无其事地询问她芳名,借剑何用。   颜初静随意编了个姓氏与借口,提出三年之期,期满当日,再来借取空冥剑。萧潋之听罢,一口应下,面色无异。   释寒石得到颜初静神念传音,于是起身道别。   萧定邦盛情邀请二人留下用膳,多住一些时日,也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释寒石婉言相拒,与颜初静飘然下山。   萧潋之亲自送他们下山,临近山门时,忽然开口:“姑娘请留步……在下有话,欲与姑娘单独相谈,不知寒石法师可否行个方便?”   释寒石微怔,看了看颜初静,见她微微点头,遂先行一步,径自出了山门。萧潋之随后抬手一指,指向右边一片苍郁树林。   “那儿有一凉亭,甚是幽宁,姑娘请。”   林间有溪,水声潺潺,清泠悦耳,配上枝头雀鸣,恰好掩饰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不过两步。   那凉亭以原木搭就,圆柱栏杆等皆未刻意雕饰花纹,朴素天然,与林中风景浑然一体,野趣横生。   亭中有一桌四椅,桌椅表面俱露树干纹理,十分干净。只是,萧潋之无意落座,转身一把抱住颜初静,唇边溢出温柔的低唤——   “小静……”   他闭上眼,埋首于她发间,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幽香,记忆中的那一丝幽幽淡淡的甜似乎愈加浓郁了,是如此甘美,若千年淳醴,可遇不可求,教他如何放手!?   那夜,孤亭雨凉。   当着忘机大师的面,他以心魔起誓,发誓有生之年,永不与颜氏初静相见。   换来仙果一颗,金蒂佛香。   他揣着金蒂佛香,站在木舍外,隔着窗,听她熟睡的呼吸声,深深浅浅,连绵无止。闭上眼,她的睡颜模糊又清晰。她的柔软,她的甜美,她清冷淡然的笑,一一深刻在他心中。今朝一别,来世可否再聚?天地不语,无人给他答案。他不后悔,不能后悔,无法后悔,惟有步入蒙蒙晨雾,在她醒来前悄然离去。   温柔乡,英雄冢。   在一个又一个思念成灾,难以入眠的夜里,他如此警戒自己,痛饮消愁酒,挥剑斩情丝。   然而,如何能预料,她竟会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陌生的容颜,熟悉的定情物。他措手不及,心乱如麻,认或不认,进退两难,直至最后一刻,挽留之语突破心之禁锢……   颜初静依偎在萧潋之怀里,缄默不语。几度想问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然而话到嘴边又缓缓咽了回去。   问了又如何?徒增烦恼罢了。   不如就此好聚好散。   “你怎么认出来的?”她只奇怪,自己明明已经易容成另一副全然陌生的相貌,而且嗓音与身形也截然不同,他是如何看破伪装的呢?   萧潋之拂起她耳边柔滑如缎的青丝,轻抚她耳垂上那枚鲜红如相思豆的耳钉,柔声道:“每一位萧氏嫡系子孙自懂事起都会选择一块温玉,加以雕琢,然后用自己的心头菁血温养,日后赠予心爱之人,即使相隔遥遥天涯,也能感应到对方的生死安危。”   颜初静恍然了悟。   离江镇,雨夜,她煮酒自乐,他前来道别。酒能醉人,她放纵自己,在他身下绽放,得到极乐满足。   次日清晨,临别前,他亲自将一枚耳钉给她戴上,说天下只有这一颗。   她原打算摘下的,却在照镜时发现耳钉款式简单平常得很,不过是颜色好看些罢了。那红,映得肌肤雪白,正合她意。于是一直戴着。   时间长了,习以为常,竟未意识到这个破绽。   难怪那个姓刑的女修士说他不愿相信她已葬身沙鱼精之腹,原来是这枚耳钉,让他感应到她的存在……   她咬唇苦笑,推开他的怀抱,抬手欲将耳钉取下。   萧潋之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你要成亲了,这东西,我不该戴的,应该留给你的新娘。”颜初静不冷不热地说道,使劲甩开他的手。   萧潋之死死缠住她那纤细滑腻的手指,斩钉截铁:“小静,戴着它!它是属于你的。除了你,世间再无女子可得我心。”   颜初静不为所动,望着他的眼神寂寂如枯井,自嘲道:“萧少宗主的真心,天下有多少女子欲求不得,我又何德何能独占君心?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萧潋之心中一颤,仿佛被人塞进一大块黄连,苦涩由心口一直蔓延至唇舌,苦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是他让她失望了。他未忘,那个相伴五十年的承诺。但这场夭折的婚礼已经成为了铁证,证明他的诺言作废。   他一手探入怀中,掏出那方包着白玉莲池鸳鸯佩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道:“这是我们定亲的信物,你上回问过的,我找回来了。”   颜初静低眸,目光落在玉佩上。   她还记得,那夜他说他已将这块玉佩扔到护城河里了。但,找回来又有何用?由始至终,她都不是那个与他有过婚约的女子。   他的真心,给了谁?   她不知道。   或许,她原就不该与他一起。   动了情,伤了心,明知无缘相伴厮守,何必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往事已矣,勿须再追。你会有你的新娘,我也会有我的夫君,就此别过罢。他日再见,道一声别来无恙就好。”   颜初静一字一句,说得极缓,语气决然。说完后,转身即走,毫不留恋。只走了两步,就被萧潋之拽住手腕,从背后紧紧抱住。   “好狠的心……”萧潋之俯首,狠狠地吻上她的颈,牙齿厮磨着,带着仿佛要吸干她的冷血的怨气,誓要在那片白皙柔腻上烙下自己的印记,永不磨灭的印记。   吻痕如蕾,血色愈深,就会绽放得更鲜艳。   她可以避开的。   却不动。   默许了他的深吻,只为留下纪念,最后一次。   初秋的夕风,卷着干燥的凉意,吹落枯叶片片。枝叶婆娑,舞乱了草地上的光影,与溪水流动声合奏一曲伤调。   他的指腹,带着薄薄的茧,轻轻地划过她柔软如花的唇。   “小静,我们成亲吧,今天就成亲!不,现在就成亲,好不好?”既然心魔之誓已破,就将错就错罢,他就不信自己敌不过那虚幻渺然的天魔!   感受到他指间的一丝颤抖,颜初静唇瓣微翕,最终,咽下叹息。   暗哑低沉的嗓音里含着一种几近哀求的意味,一颗心,隐隐作疼,萧潋之边吻边道:“你本该是我的妻……”   话音未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你错了,她已经是我的娘子了。” 暂离别   霎时,萧潋之浑身泛起一种如芒刺背的寒意。他骇然转身,只见亭外的白杉树下,一个红衣男子背靠树干,目光深邃如无垠深海,长发无束,风吹不乱。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却散发着一股惊天动地,震慑人心的威压……   这种慑人无形的感觉,他曾在那位修仙前辈的面前领教过。   然而,对比之下,两者的强弱,竟有云泥之别,这才是他为之震撼的原因。一时间,着实想不明白如此厉害的人物怎会出现在青霞山?!   颜初静也是一愣。   红影一闪,大火瞬移至她身前,手指微动,那枚耳钉兀然径自飞离了她的耳垂,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鲜红光影,而后落入他指间。   “心魔之誓,天地共证,你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夫君。”大火缓缓说道。   这句话,对于萧潋之而言,无疑犹如晴天霹雳!他又惊又怒,瞥了眼大火手里拈着的耳钉,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大火却只看着颜初静,语调依然;“小静是我的娘子,不是么?”   “别开玩笑了。”颜初静无语了一下,摸不准他是否存心要气萧潋之,只好四两拨千斤,暗自腹诽他干嘛出来搅局。   大火勾起唇角,笑意妖娆,似乎毫不介意她的否认,随后抬起手,轻轻地捻着那枚耳钉,转眸望向萧潋之:“这东西,是否一生只能赠予一人?”   萧潋之面色铁青:“正是。”   “小静……”大火又问,问她,“你当真要还给他?”   颜初静唔了一声,别过眼,试图忽视那双桃花眸里的失望与痛楚。   而在下一片刻,耳钉碎成了血色粉末,顺着大火弹指的动作,散落风中,无声无息。他握住颜初静的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再度瞬移,原地消失。   萧潋之面色大变,如同被人剐去了大块血肉,不复完整,痛彻心肺,身形晃了晃,几欲倒下。   他猛地一手按住桌面。   这时,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再度飘过他的耳边——“天魔将临,苦海无边,破而后立,或可有一线生机。”   萧潋之眼前一黑,心血翻腾,汹涌上喉,禁不住喷薄而出。   血,染红一地。   瞬间回到温家酒楼,颜初静望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大火,哭笑不得。   小火酒足肉饱,趴在桌边,昏昏欲睡,见她回来便挨过去,枕着她大腿,两眼一合,直接梦周公去了。   按照陵云为他们定下的计划,先借空冥剑,然后兵分三路。   大火与小火前往天雾山脉,设法引出月流镜。   释寒石则去西山大梵寺借阅地秘之卷,查找千年前,魑离刀主,亦即是魑离帝君秘密培养势力的所在——飘零宫。   而颜初静就易妆成一名女药师,到西北荒域协助秦可久夺取蒙硫山的铜铁矿脉,获得他的信任与感激,以便借用魑离刀。至于那被供奉于皇宫深处的乾弓坤箭,陵云并未多言,只对她说,见机行事,尽量避免与守护皇城的神殿发生冲突。   如今既然已经和萧潋之约定好三年后来借剑,那么,接下来他们也该分头行事了。   只是,她尚有一事未了。   当初在胭脂崖边遇袭,丫鬟小桃为了救她,被人一箭穿喉。后来,事隔半年,她爬回崖顶,哪里还能找得着小桃的尸首。知情的人,除了隐于暗处的凶手,就只有萧潋之的剑卫铁清。这次来青洛宗,正好向铁清打听一下。但青霞山上下,剑卫众多,少说也有上万。从中寻一人,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怎么了?”   见她凝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大火问。   颜初静将事情一说,大火便道这有何难,随即让她放松意识,回想铁清的模样。因之前两人曾有过灵魂交融片刻的经历,故而,连通彼此神念,共享一瞬影象并不困难。   得到关于铁清的影象后,大火闭上双目,神念覆盖下,整座青霞山,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尽在他掌握之中。   很快,他的万缕神念之一就从半山腰的关卡后方找到了铁清。   他真元浑厚,神念强大,运起搜魂术,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过盏茶时间,便从铁清的记忆里搜出了颜初静落崖当日的情形。   “葬在牛角山西边的榴子林里,他刻了块墓碑。”大火撤回神念,缓缓张开眸。   颜初静黯了眼神,明知道小桃受了那等致命之伤,不可能还活着,但此时真正听到她的死讯,仍不免失望伤感。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法术?”颜初静问。   大火道:“你想学?”   她点点头,一直晓得他神通广大,高深莫测,有心学他两招,却又自知修为尚浅,强学不来。然而眼下即将暂别,心里着实好奇他是如何不动声息就获知了小桃的葬身之地,于是开口询问。   大火沉吟片刻,手腕一转,掌中凭空多了一块玄色玉简,真元运转之下,分出一丝神念将整套搜魂术刻印入玉简中,然后递给她。   “以你日前的修为,此法用于凡人之身,一般不会伤及魂魄神智。内中详情,我都刻在这里面了,你拿去参悟吧。”   颜初静接过玉简:“谢谢。”   “连尊送你的紫玉汨萝香,你要贴身戴好,别让他人瞧见。”大火说着,眸光微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拈出一片指甲大的火红色桑叶,印入她左耳垂,“这是我的本命心叶,路上有话,可用神念与它对言,我能听到的。”   颜初静摸摸耳垂,只觉其上一片光滑,哪有什么心叶?不死心,再用力揉揉,耳垂微微发烫,随后隐隐感应到耳垂里似乎多出了一股深沉隐晦的力量。   大火拉下她的手:“别弄了,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自小描刺的。”   夕阳西下,晚霞缠绵,映得青洛山群峰绚红酡醉。颜初静四人出了温家酒楼,转过偏僻小巷,而后隐身飞离安莞镇。   大火以白云为坐驾,将她与释寒石一直送到郅高与北燕交界处,才拉着依依不舍的小火,转向往北飞去。   释寒石修的是佛宗密法,道行尚浅,无法飞行。   好在离岛之前,陵云送了颜初静一柄长仅三寸的极品飞剑,剑内布有重重法阵,攻防兼备,速度极快,一旦祭出,只要真元充沛,日飞万里,不在话下。   因此,两人共乘一剑,不过半日便稳稳当当地飞到了离江上空。   离江起源于西北梵天高原的阿母赣琊山,流经南陵国的西凤州、白河州、连州,以及郅高国的漳、岱二州,最后由岱州的兆吉县流入南海。全长四千多丈,是昆华大陆上的第二长河,许多南陵人称之为阿母江。其在离江镇一带的河道较为宽广,水流顺畅,不似中上游的几处地段那般曲折,流速缓慢,泥沙淤积,容易形成水灾。故而,三年前颜初静远离江家后,才会带着小桃和小芝来到离江镇定居。   然而,隔着百丈高空,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回忆里的风平浪静,而是前所未见的滔滔巨浪,汹涌澎湃!江水不再清澈,浑浊腥臭,如同一条受伤的巨龙,张牙舞爪,咆哮不断,奔腾不止,卷起千重浪,一泻千里,摧枯拉朽……   沿岸一带的屋舍农田皆已被淹没。   除了地势极高的几个地方,整个离江镇几乎都沉浸在水里。   无数人影在水浪中尽力挣扎,凄厉嘶喊,纵然不肯认命,但每一刻都有人沉下水底,或浮尸水面。   在无情的天灾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脆弱渺小。   颜初静曾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自觉心性已定,不会轻易被外人外事所影响。但是,当她居高临下,看到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幕——   一位老人孱弱,不愿拖累子女,自沉江底;一个汉子拼死举高桌子,托着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落水;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子被人抢去赖以求生的木板;一个女童背着弟弟,死死抱住树干,任那怒浪冲冲,至死不放手;一个襁褓婴儿躺在木盆里,随波飘荡,号啕大哭,仿佛已经意识到双亲罹难溺亡……   怎能无动于衷?怎能!   颜初静浑身微微一震,一种莫名的颤抖从灵魂深处蔓延而出。她与释寒石对望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的决心。   救!   颜初静双指一捏法诀,一条白影随即自她头顶飞出,迎风猛涨,瞬息间,化成了一条鳞须晶莹似雪的百丈白龙。   镇魂绫出,一声高亢裂云的龙吟响彻天地。   霎时,风云变色。   与此同时,真元法力犹如缺堤洪水一般,从她丹田深处迸涌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镇魂绫。这并不是她首次动用镇魂绫,却是第一次倾尽全力祭出,只这一瞬,竟耗费了她体内十之一二的阴阳真元。   白龙带着一股铺天盖地的霸气,一阵无穷无尽的生机,冲下云端。   这一刻,在滔滔江浪中拼命逃生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挣扎,目瞪口呆,仰望着那条雪白的庞然龙影席卷着蒙蒙云雾,从天而降! 深谷里   龙,身披鳞甲,头有须角,五爪为尊。传说能隐能显,春风时登天,秋风时潜渊,又能翻江倒海,呼风吐雾,兴云布雨,乃百兽之首。在昆华史上一直是祥瑞的象征,与白虎、朱雀、玄武一起并称为四大神兽。   神龙高高在上,岂是凡人轻易得见?但因诸多上古神话在民间流传广泛,加上离江镇内有一座龙王庙,庙里供奉的是以千斤青玉精雕而成的龙王像,故而神龙威武雄奇的形象早已深刻在老百姓的心目中。   镇魂绫乃以龙筋炼制,内里封印着一缕玄龙残魂,被嬗司搁在薄妆小苑里,借天地灵气及癸水玉精盒日夜净化玄龙死后遗下的暴戾怨气,至今已有七百年。后来,颜初静依照嬗司所言,滴血将其炼化,不时耗费阴阳真气温养,晋升到凝髓期后又将其祭炼入体,用阴阳真元不断温养。所以,虽然炼化时日尚短,但目前她已经能够发挥此宝三四成的威力。   镇魂绫化龙入江,长达数十丈的龙尾朝江面一横,顿时挡住了一方奔涌浪势。同时,龙首一咬一甩,便将一个刚刚沉下水面的稚龄男童平平稳稳地扔到了龙背上。   “大家上来!都上来!”   释寒石聚气丹田,施展佛宗狮子吼,声音传遍方圆百里,震醒了所有被白龙凛凛威势所慑的百姓。   眼看着释寒石自白龙背上一跃而下,足点江面,不浮不沉,如履平地,弯腰托起溺水中人,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龙背,人们顿时醒悟过来,一边哭号着神龙显灵,呼喊着佛祖慈悲,一边争先恐后地游向白龙……   颜初静隐于半空中,控制白龙游向,待到龙背载满人,即时掐动法诀,令白龙腾空,飞向镇郊的牛角山,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放下众人,然后飞回镇中继续救人。   离江缺堤,洪水泛滥,淹没的不止离江镇,还有周边下游的村庄镇县,受灾人数至少有二三十万。水灾自凌晨突发至今已持续将近两个时辰,淹死无数庄稼牲畜,溺死的人口少说也有六七万。若非百姓长居江岸,多半识水性,恐怕死的人会更多。   白龙体长背宽,一来一去,每回可载数千人。   释寒石跟随白龙,跳上跃下,抢救无力自救的老人幼童,片刻不停歇,忙得浑身汗水淋漓,内力如流水般消逝。   得救的人大多精疲力尽,或瘫坐于地,茫然失措,或四下寻找亲者,或痛哭哀号家破人亡,或跪地拜天,祈求神龙与神僧将自己的亲人救上山来……   有一部分人吃水过多,已陷入昏迷,奄奄一息。幸好人群中有药师大夫及时施救,并组织起一些幸存的学徒,在山上采集草药,就地钻木取火,熬煮药汤给人们驱寒暖胃。   山腰上人头济济,三教九流,渐渐泾渭分明,各据一方。   镇长年岁已高,经此一番折腾,仍强打起精神,安排归队的衙役分散各方,维护秩序,以防有人趁乱闹事。   月往西移,天际隐隐露出鱼肚白。   天斧峡。   两个身着道袍的修士将最后三批泥土石块从储物袋中倒出,填实了宽达两里的堤坝缺口,江水泛滥之势终得暂缓。   “可惜我们来迟了,这场大水不知得淹死多少生灵……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无辜百姓,有违天和,虞丘望达死不足惜……”说话的道士足踏一把流光溢彩的星纹飞剑,身形高大,五官英俊得几近妖异,却流露着一丝悲天悯人的神色。   站在他身边的小道士肌肤粉白,眉目精致,气质脱俗,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清脆嗓音里犹带着悦耳的稚气:“大师兄,我们先去救人吧。”   那英俊道士点点头,心神一动,足下飞剑疾如闪电,带着他与小道士飞向下游。   天斧峡与离江镇相隔约莫两百里。   飞了半刻钟,远远地,英俊道士最先感应到一阵阵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似乎有人在前方施展法术,于是加快速度。   临近望去,两人皆是一震,只见一条雪白龙影背着密密麻麻的人正飞离水面,朝镇外而去。此时,千里江域已无活人,漂浮的俱是尸体、草木及家什死物等等。而那条白龙的身影越飞越淡,待到最后一人落地后,竟如晨雾一般,在旭日升起的那一瞬间,无声消散。被它救起的十几万人,齐聚在牛角山上,同声惊呼,以为神龙归天,一个个都情不自禁地跪地叩首,感谢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响遍百里。   英俊道士看得真切,那白龙消逝后便在半空中化成了一条素净无华的白绫,徐徐飘落崖谷。他心中好奇,暗忖,不知是哪位同道在这里行善,如此天大恩德,却不欲与人知?   于是驱使飞剑跟过去。   崖下深谷丛林密布,其间有一水色清澈的碧潭,潭边芳草萋萋软如毯,野花朵朵,娇小艳丽,秋风拂过,不时有数片半青半黄的枯叶随之舞落。   树下,一个白衣少女趺坐于地,双眸紧闭,手背点膝,掌心朝天,十指弯如莲。尽管脸色苍白如冬末残雪,却丝毫未损其清艳之姿,反而在暖暖晨光中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更奇特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山里面的各种飞禽走兽不断地聚集过来,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竟似含着一丝孺慕之情。   两位道士不由自主地凝住了呼吸,收敛气息,悄然着地,生怕惊醒了她,惊散了这幅千年难见的美景。   白绫轻渺如烟,甫落玉手便没入她体内。   天地灵气随后纷然而至。   不多时,白衣少女四周灵气氤氲,两位道士目睹此景,面色俱变,吃惊不已。   自从七百年前,   帝女嬗司联合修真界的各大门派一同击杀太古恶妖之后,不知为何,中土灵气日渐稀薄。修士们因此修炼进度大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门派基地迁徙到西南一带,或远赴南海开辟新洞府。   这英俊道士奉师命带小师弟入世历练,一路行来,经过昔年那些隐藏着无数洞天福地的名川大山,但见处处灵气淡薄,无一例外,有些地方甚至已呈现枯竭之象。   牛角山,他们之前也曾来过,未发现有异常。何以今日,在此深谷之下会突然出现如此浓郁的灵气?!   英俊道士细观四方,未见有布阵之迹,心想应与聚灵阵无关。他有心开口询问,可见少女面色苍白,显然是因为先前化绫为龙,抢救落水的百姓,耗费真元过度之故,又不忍出声打扰。想了想,神念传音给小师弟,然后一起走近少女几步,席地而坐,默等。   修真者,与天争命,与人斗命,绝不会轻易相信他人。这两位道士之所以放心接近白衣少女,全因亲眼目睹她的善举,故而相信这样一位愿意耗费自身的宝贵真元,搭救万千凡人,且默默不留名的女子不会是阴险狡诈之辈。   这一等,便是四个时辰。   午后秋阳分外毒辣,只是谷底幽深,依然是温凉一片。颜初静缓缓睁开双眸,悠悠问道:“两位有事么?”   英俊道士对上她那谧谧幽然的目光,心神微微一颤,稽首道:“贫道怀禹,太元宗弟子,这位是我的小师弟水鉴。我二人游历至此,得见姑娘拯救苍生不留名,实感钦佩。”   他见颜初静的修为与自己相仿,便以同辈相称。   之前打坐恢复真元,颜初静其实事先已布下禁阵防御,而且分出了一缕神念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见他们似乎并无恶意,这才未加理会。此刻听到他自报道号宗派,微觉耳熟,仔细一想,那个停妻再娶的江致远不是在信中提过他的儿子江宁钰拜入了太元宗么……不过,与她无关,于是淡然回应:“言重了。”   “贫道有一事不明,中土灵气稀薄,此处何以如此浓郁?莫不是姑娘精通阵法,方引来四方灵气?”   颜初静怔了怔。   他们如今所在之地,正是她当初遇袭落崖,大难不死,触发阴阳地环,从而得到经灵附体,无师自通,开始修炼蜜意经的福地——   胭脂谷。   她微微摇首,实话实说:“此地一向如此,非我之功。”   怀禹闻言大喜,立即打算四下侦察一番,确认之后,再将这消息传给师父。   小道士水鉴也很开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颜初静,只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便是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厌……   “你叫什么名字?哪一派的?”   怀禹冷汗,小师弟啥都好,就是说话的语气与方式太直了,容易得罪人啊……   好在颜初静本就不喜咬文嚼字,酸酸溜溜,平日里也是看人说话。听小道士问得直接,她亦回得坦率,当下就将自己从前用过的一个画名挪来充当道号:“我叫媊杳,南海散修。”   水鉴念了一遍她的道号,又问:“如何写?”   他目光清澈,神态真挚,配上粉白精致的脸蛋,看着就像个小仙童似的,颜初静这个美型主义者自然而然就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随手捡起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下媊杳二字。   “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怀禹有心研究谷底灵气之迷,见她要离开,既欢喜无人打扰,又有点儿不舍,忙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刻印着青山长剑的白玉牌:“此乃我宗传讯之物,媊杳道友请收下。”   水鉴有样学样,也递了一块过来。   颜初静明白对方此举代表有意结交,彼此若有难处,可传讯请求帮助什么的。于是也掏出两颗传讯用的千霞珠,心里暗暗感激陵云,若非他想得周到,给她预备了好些必用品,她这修真菜鸟今个儿怕是要被人看扁了。 了前缘   三人交换传讯物后,分道扬镳。   身后,一大群野生动物步步紧随,大多是颜初静以前见过的,有好些甚至是日夜相对,一直相安无事,友好得很的。   她笑着与它们打了招呼,叫它们各自散去。   循着记忆里的方向,颜初静来到昔日撞见鬼魂胭脂的那片藤苔遍生的崖壁。所谓艺高人胆大,她如今道行不浅,又在南海里见过不少修炼了成千上万年的精怪,对于区区一个六百年的鬼魂实在生不出多少惧意,只是不减警惕之心罢了。   她暗暗运转阴阳真元,在体表外覆上一层无形御罩,然后走入那条又窄又深的山缝。   山缝内部依然是阴森森的,一眼望不穿尽头。颜初静扩展神识,神念所见,山壁潮湿,长满青苔,道窄且曲,无爬虫蛇蚁,越往里,阴气越浓重,令人不禁心生毛骨悚然之觉。当机立断,她止住了神念,不再往前,扬声——   “胭脂,你还在么?”   等了半晌,山缝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她思忖片刻,取出一颗早已准备好的金蒂佛香,裹上一层淡淡灵气,防止奇香外泄,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后搁在地上,缓声说道:“胭脂姑娘,李侍卫,你们要的东西,我已放在这儿。三个月后,灵气自散。”   当日她能够爬回崖顶,李持正相赠的两把利器确实功不可没。   既然她有诺在先,那么,连尊送的这颗金蒂佛香,正好用来借花献佛。   这层灵气只能保住金蒂佛香三个月,倘若届时他们还未来取,那也只能说是无缘,不能怪她不守承诺。   出了山缝,见那一大群动物或蹲或趴,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等她,颜初静既感动又头疼。   忽然,其中一只金斑尾猴从远处蹦过来,抱住她的小腿,很是兴奋的样子。她蹲□,摸摸它的小脑袋,不由得想起这猴子酿的酒,那么香,却酸得让人喝不下。   动物之中,有三只的眼神格外灵动,而且动作神态也有几分人性化,看得出,它们本具灵根,在谷里吸收灵气多年,已经产生了些许灵智。   颜初静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将自己从玉简中得到的几篇妖修功法传给它们。   脾气温顺的青鹿。   爱晒太阳的白熊。   健壮绚美的金钱豹。   按着它们各不相同的五行属性,她以醍醐灌顶之法,分别将三种功法完完整整地烙入它们的脑海中,方便它们日后自行修炼。   金纹豹、白熊与青鹿皆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十分激动,拜倒在地。   颜初静扶起它们,不管它们能否听懂,径自叮咛:“我有事在身,这一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看你们。以后如果有人来到谷里,你们还是藏起来吧,不要主动伤人,但也不要被人欺负了还不敢反抗,尤其是你,小鹿。豹子岁数最大,也够机灵,保护大家的责任就由你来担当了。懒熊,修炼懒不得……”   洪水退去,遗下遍地狼籍,人们纷纷下山回镇,重整家园。   许多穷苦人家的草棚屋散了架,惟有重新搭建。而最让人痛哭流涕的是,农田里的庄稼将近成熟,本以为是个大丰年,谁料想大水突如其来,淹死无数谷物,连带着已经收割好的,藏在仓房里的粮食也被冲散了。   颜初静变回未修炼蜜意经之前的模样,回到自己原来住过的那间宅子。   宅内无人。   丫鬟小芝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她展开神识,分散神念,细细查找,始终寻不见小芝的踪影。询问左邻右舍,街坊里的人也道不见。   郊外的一座荒坡,尸体堆积如山,颜初静赶在焚化前,一一查看,幸好,小芝不在其中。她心里稍安,飞到下游,沿岸寻找,及至暮色降下,依然一无所获。   既无头绪,她只好返回离江镇与释寒石会合。释寒石一直在帮一些年老体弱的灾民们搭建草棚子,见到她,打了声招呼,又忙去了。她有心帮忙,但却干不惯粗活,看见许多痛失双亲,无家可归的孩子正挨着饿,在田地里刨些残根烂叶来充饥,实在心有不忍。之后了解到镇内粮仓储量不足,于是飞去附近未受水灾影响的县城,典当了几块小香猴送的宝石,买回大批粮食,重金租用马车,雇人连夜运往离江镇。   次日一大早,粮车抵达。   颜初静与释寒石在贫民区搭起了粥棚,大锅熬粥。   那些穷苦人家听说有免费粥水分发,纷涌而至,在棚前排起了长龙。   到后来,两人忙得不可开交。有不少孩子自告奋勇,跑到郊外去拾干枝,帮忙洗米,添柴,舀粥。   如此忙了数日,灾情总算得到缓解,至少无人饿死。百姓们听说镇长已上报灾情,请求朝廷发放赈粮,减免赋税,心中大定,觉得日子还有盼头,因此更少了些趁乱闹事的是非。   到了第五天,正当颜初静准备动身前往荒域的时候,小芝却出现了。   原来,当年颜初静离开离江镇之前,曾经将小芝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倘若遇上良人,便自行婚嫁,房内的首饰任她择选当嫁妆。   大半年前,小芝嫁给邻镇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宋姓商人当续弦妻。那商人在离江镇开了家分店,小芝与婆婆合不来,于是自请回离江镇看守分店。那商人倒也是真心疼爱她的,竟允了她,还有意将总店迁移过来。   前些日子,婆婆染疾,小芝回去侍奉榻前,悉心照料,婆媳两人关系略有好转。没想到洪水泛滥,祸及两岸,好在总店损失不大,小芝便赶回来看看分店。   也是事有凑巧,否则,她们这一错过,不知何年才能重聚了。   颜初静得知小芝如今夫妻和美,衣食无忧,又见她面色丰润,身无暗疾,也为之高兴,浅笑着叫她别忘了未雨绸缪。   小芝点头受教,问起别后景况。   颜初静只说自己这次回来是为了带小桃的尸骨回乡安葬。   当天午时,她取出宅子的屋契,转到小芝名下,并让小芝不要多言,留着当份保障。最后又送了瓶保命的丹药。   小芝含泪接过,目送她坐上马车,耳闻车辕辘辘之声渐远,禁不住潸然泪下。   西北,荒域。   目所能及,黄沙漫漫。   一阵阵干涩燥热的秋风呼啸苍穹,沙坡如流,随时变幻着轮廓,不同的弧度,相同的单调。夕阳西下时,沙海流金,望似壮丽无垠,然而,千里何萧条,草木自悲凉。   蒙硫山下,战鼓之声密集暴烈,犹如滚滚惊雷,震彻天地。   南陵军与燕丹军交战多时,前者占上风,步步进攻,一连斩杀了敌军三名中将,士气高涨,势不可挡。   鲜血飞溅,人头落地,沙地上处处是断肢残体。   血腥的味道,在胜利面前,如同烈酒,催化了男人最根本的血性,暴虐的快感,如此痛快,两万将士挥舞兵器,杀杀杀!   刀光枪影,所过之处,必定留下敌人的哀号与绝望。   正是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   战场后方,六万大军压阵,阵中央的将台上,一面天蓝色的巨旗迎风猎猎,一只白额金睛虎跃然于旗正面,虎头上顶着一个巨大的“秦”字。   旗下。   群将云集,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高大威武的男子。   此人身披银灰铠甲,腰间悬着一柄殷朱色鲨皮鞘长刀。五官硬朗,犹如剑削刀刻一般,纯粹的岩钢质地,无半分柔软。那锐利的目光,刚毅的神态,气度沉凝稳重,令人一眼望去,拜服之心由然而生。   他不是旁人,正是南陵国的定国大将军,这十万大军的统帅,秦可久!   秦可久出身侯门将族,自小以英武果敢著称,十六岁从军,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晋关校尉做起,凭着一身真本事,一刀一枪地打拼,历经生死,立下赫赫军功,一步一步升迁,威名远播,又重义公正,治军严明,故深受军中将士钦服爱戴。   这次出征争夺蒙硫山下的铜铁矿脉,他并无十成把握,却势在必得。燕丹军虽然抢先占据了蒙硫山,己军暂失地利,但也占有兵器精良的优势,且军中士卒大半是老兵,体质强,作战经验丰富,勇猛无畏,并不逊色于那些北方彪汉。   今日一战,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他的目标是矿脉的走向范围。只是,燕丹军溃败得有些快,出乎他意料之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可久瞥了眼即将暗沉的天色,下令鸣金收兵。   沙漠中的夜风,一扫白天的干热,同时带来刺骨的寒冷。营地里,一堆堆篝火尽情地驱除黑暗与寒冽,为士兵们提供温暖光明。   秦可久在将帐中吃过晚饭,然后亲自审问一个被俘的敌将。   敌将假意投诚,松绑后,借机奋起一击。秦可久武艺超群,反应敏锐过人,即时反手一刀,断其臂膀。   敌将也够狠,眼看一击未成,当即咬毒自尽。   为此,秦可久责罚了手下一名副将。   因为军规严令,将级以上的俘虏一律要清身,从衣物到牙齿,都必须搜个干净彻底,防止俘虏有机可趁。   副将领罚,屁股上挨十五下板子,郁闷得要死,心想,明明已经清理过那家伙的牙了,怎么还藏着毒?真邪门!   秦可久也未料及,这么一个小插曲,险些就害得他全军覆没。 秦可久   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   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   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   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   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   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   ……   兀然,秦可久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阵急促喘息,但觉浑身发烫,额角突突生疼,看看案几上的辰钟,丑时末刻。帐外北风呼啸,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井然有序,盔甲兵器的摩擦声尖锐冷冽。一切都是这般的熟悉。   他掀开厚厚的羊皮毛衾,坐起来喝水。温热清淡的茶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舒缓了心底隐隐的浮躁。   噩梦中的情形烙印在脑海里,分外清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有何惧?可悲的是被奸人诬陷为叛国罪臣,一生戎马为国,最后只落得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   一声轻叹,剑眉锁。   秦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先帝与他祖父定国公秦经淳君臣相宜,那时秦家已经掌握了南陵四分之一的兵权。八年前,先帝驾崩,遗诏传位于六皇子。新君登位,秦家有辅助之功,按理应得新帝宠信才是,只是这些年新帝似乎一直对他颇为忌惮,未予重用。四年前,秦江两家结亲后,皇帝甚至有意收回他掌中帅印。   他何尝不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皇帝勤政,一心想独揽大权,排除异己,稳固皇位。   他秦可久却非任人拿捏的角色。他忠的是明君,求的是国泰民安,名利可弃,富贵可舍,保得一家老小安和,足矣……   甩甩头,压下杂念,自嘲大敌当前,如何竟被个噩梦扰乱心神,当真可笑。秦可久搁下茶盏,正欲躺下,隐隐闻及远处有喧闹之声,间或夹着刀枪铿锵声,便扬声问帐门外的守卫如何回事。守卫遣人过去查看,稍后回报说有新兵惊梦暴动。   大多数新兵初次上沙场,看见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难免会手颤脚软。一番血战下来,死里逃生,有些呕吐抽搐完之后就没事了,胆子小的也许会出现痴呆,神智不清的状况,还有一部分被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精神亢奋,难以入眠。这些都是常有的事,自会有老兵将去安抚处理,因此,秦可久也没过多在意。   次日,旭日东升,沙漠里又是一片火辣辣的炎热。   早餐是干菜肉末汤与烙麦大饼。   秦可久身为统帅,吃的也不过是比普通士兵多两块肉脯。不知为何,嘴里嚼着早已吃习惯了的麦饼,心里面没来由地一阵烦闷,突然觉得肉太咸,饼又过于粗糙,有一种扔下地去,再踩上几脚的冲动……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对劲!   即便是身处绝境,生嚼蛇鼠,他也未曾有过如此暴躁的情绪。正百思不解,帐帘起,一名士兵匆匆走进来,神色慌张,跪地一拜——   “禀报将军,西营暴乱,李副将被人杀死了!”   秦可久猛地站起身,沉声喝道:“死了?何人所为?因何起乱?!”   “西营三千新兵互斗,李副将带人镇压,可是,可是却被那些新兵和他的亲兵一起混战,错,错杀……”   “荒唐!”   秦可久面色一沉,冷若寒铁,一手抓起那把从不离身的殷朱色鲨皮鞘长刀,大步迈出将帐:“志浩,你带上一千虎卫,随本将去西营!”   然而,人还未到西营,南营那边竟然也传来了士兵暴乱的消息。   紧接着,如同瘟疫散播一般,东营与北营也相继有大批新兵开始互相残杀。   没过多久,许多老兵也加入其中,将寒光闪闪的刀刃挥向自己的同胞,嘶吼着,刀起刀落,血雾迸溅,惨叫四起。   目及处,十万大军,将近有一半士兵陷入了混战之中。   震怒之下,秦可久越发冷静。   这次出征,他只带了一万秦家军,数目不多,但个个皆是军中的精锐,眼前的混乱局面,也只有这些铁血将士亲自出手镇压,方能平息。   令箭出,中营众将领命,各自率队奔往四营。   随后,医官被唤入中营,秦可久问:“士卒暴动,是否与饮食有关?”   两位医官对看一眼。左边一位姓周,主治外伤。而站在右边,姓王的这位则精于内伤,故而先道:“下官方才与周医师询问过伤卒,他们情绪激动,双瞳发红,皆说脑热血烫,混混噩噩,直欲发泄,难以自制。据此症状观来,颇像是中了血火蝎之毒。”   血火蝎能够喷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雾。这种毒雾一旦被人吸入体内,就会使人频生噩梦,心情烦闷,不但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而且渐生诸般幻觉,失去理性,甚至忘却前尘,灭绝人性,最后变成与未开灵智的禽兽一般。   “此地有血火蝎?!”   王医师道:“医典中有记载,血火蝎以绛晶为食,只生长在西山绛沙岭,荒域不产绛晶,两地又相隔千里……”   言下之意,也许是有人投毒。   秦可久冷哼一声,面色严峻:“王医师可有解法?”   “冰菊草能克血火蝎。”王医师紧皱着眉头,忧心重重,“此草喜寒,惟极寒之地方有,十分罕见。据下官所知,太医院内也不过备着十数株,即使派人快马加鞭回京去取,这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三个月,而此毒蔓延极快,远水难救近火啊!”   秦可久沉吟片刻,道:“虎卫畜养飞鹰,取冰菊草一事,可让它们代劳。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这时,周医师清了清嗓门,挺直腰杆,大声说道:“将军,荒域之北有一个名叫如来圃的小绿洲,下官曾听闻神农氏恒仙子隐居于如来圃,若能请她出山,何愁蝎毒不得解!”   “此话当真?”秦可久精神一震,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喜。   周医师道:“神农氏的医术冠绝天下,恒仙子淡泊明志,心慈乐善,只要将军赤诚相待,想必恒仙子不会见死不救。当然,下官只是偶闻其居,未有真凭实据……”   “行。”秦可久简短有力地吐出一个字。   蒙硫山。   光秃秃的山峰,怪石嶙峋,地面上尽是赤豆子大的沙砾,只有疏疏寥寥的几簇刺掌透露出一丁点儿绿意。   燕丹大将虞丘望达站在山腰上,俯眺远处,炯炯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快意,大笑:“杀!杀得好!哈哈哈哈哈!花明观,你的毒药很好用啊!”   身侧一人,绿衣翩翩,勾勒着修长身形,苍白细腻的肌肤衬得那精致的五官分外秀气,眸波流转间,媚态天然……   花明观,天生就是一个超级自恋,绝对自负的男子。他自恋到将自己的名字直接冠用为门派之名。江湖中人提起花明观三个字,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然后才是他一手创建的万毒之派。   “那是当然,费了我两百只宝贝蝎子,还毒不死他们?哼……”花明观一脸得意,毫不掩饰的自满,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觉得他像是个爱弄恶作剧的顽童。   当然,这只是错觉罢了。   虞丘望达心里明白,花明观此人比血火蝎更毒,毒甚百倍。倘若得罪了他,那还是趁早给自个一刀来得痛快,免得落到他手里,生不如死。   “十万人,哈哈哈,少说也得杀个三天两夜。”虞丘望达抚着肩前的纯金大贺辫扣,心中着实痛快,笑道,“等他们杀完了,我们也有得忙了。花明观,你想就地解决这些尸首?还是让我派人送到你那去?”   花明观想了想,细声细气地说道:“先让宝贝们饱餐一顿,吃完最好,吃不完的话,再麻烦你也不迟。”   虞丘望达呵呵直笑:“不麻烦,举手之劳。”   两人谈笑间,赫然将南陵的十万大军视为死物,只等收获战利品。   他们皆未发觉,这番谈话已落入旁人之耳。   这个人,便是一直隐身,等待机会接近秦可久的颜初静。   旬日之后。   南陵大军仍然未如虞丘望达事先预料的那般全军覆没。   四营动荡之初,秦可久即已果断下令,命镇守中营秦家军以铁血手段镇压了所有参与暴乱的士卒。   两位主医官也集合军中医士一起研究如何缓解血火蝎毒性,及时熬煮大量宁神降血的药汤,让全军将士服下。   而最幸运的是,秦可久派出的一小队亲兵,携带着他的亲笔信,顺利抵达如来圃,寻及一直隐世不出的神农氏恒仙子,并且将她请到了军营中。   恒仙子冰肌玉骨,清虚澹泊,宛若天人。她不仅带来百株冰菊草,清除了全军将士们体内的血火蝎之毒,同时相赠神农氏秘传的回元药方,以及药方所需的药草,帮助他们迅速恢复元气,一夜之间,体力精神皆达颠峰状态。   此后,秦可久将计就计,全军假死,诱敌深入。   虞丘望达中计,燕丹军被杀得措手不及。   此役中,血浸黄沙,伏尸百里,南陵军大获全胜,占领蒙硫山。虞丘望达身受重伤,花明观出手相救,助其逃出荒域。   交战之时,秦可久被花明观所伤,毒气攻心。恒仙子不避男女之嫌,亲自为他疗伤。两人日夜相对,情愫暗生。   光阴如梭,转眼又半年。   当南陵军彻底掌控蒙硫山,一批批矿工相继到达,开采矿脉之后,一道圣旨传来,命秦可久护送神农氏恒仙子入京。   此时,秦可久对恒仙子早已情根深种,于是向她求亲。   恒仙子心有顾虑,只答应与他同返凤京。   秦可久亦知此事不宜过急,途中特意与她保持距离,以示清白,为免坏其名声。   一路顺行。   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九月夏雨蒙蒙,如丝似雾。秦可久带领着一千秦家军与三千虎卫,终于抵达凤京城外。   队伍中,车窗帘起,前方那巍峨壮观的城楼默默地映入了一双清冷谧然的幽眸之中。 入凤京   四千兵马在城外扎营,听候圣旨行事。秦可久策马在前,率先带领一百名亲兵,护送神农氏恒仙子入城。   铅云低垂,暮色黯沉,风雨微凉,街道上行人寥寥,比素日冷清了些。   凤京,又名延都,作为南陵国的都城,它与历朝京都的布局大体一致,皆是分为外郭城、宫城、皇城三大部分。   秦家的府邸座落在外郭城东南面的仁义坊,青砖砌成的围墙,门楼高峻古朴。正门大檐下挂着一块玄底描金的横匾,匾面上精镌“定国公府”四个镏金大字,笔势矫若惊龙,风骨丰丽,乃是出自先帝御笔。门前的两排守卫顶盔披甲,执戈立戟,身形沉稳,眉宇间皆凝着一股子迫人的冷厉,加上边头两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石虎,更显得煞气十足。   及至府门,秦可久翻身下马。   一位两鬓发白,体格高大结实的老人立即三步并两步,迎上前去,将手里的油纸竹骨伞撑到他头上,“将军回来了。”   秦可久点点头:“雨下着,立叔怎么亲自出来了?”   秦立,定国公府的老管家,昨日接到驿站传来的消息,估摸着他们黄昏时分也该到了,于是早早就在角门候着。   “恒仙子何等尊贵,这帮小子毛手毛脚的,我可不放心。”秦立呵呵笑道。   随秦立出来的几个身着羽林军服的汉子翻翻白眼,也不反驳,一边笑哈哈地上前与秦可久打招呼,一边盯着他身后的那辆马车,似乎想看穿坐在里面的人。他们几个都是和秦可久混过同一军营的将领,交情极好,听说他回来,就结伴而至,为的就是抢先一饱眼福,看看传说中的神农氏究竟是何模样。   这时,车门前的青布帘子被一只纤纤柔荑缓缓拨开。   众人瞪大眼睛,只见车内走出一人,白纱掩面,仅露出远山黛眉,幽幽凤眸,一头如瀑青丝以一支白玉簪轻绾单梅髻,道不尽的幽眇清雅。   果真不负仙子之名……   秦立暗赞,咳了一声,暗示旁边那几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色坯子好歹收敛些。   马夫放下车墩子,两名婢女连忙上前搀扶。   秦可久转身道:“仙子请。”   青几居,临水而建,两层楼阁掩于花草林木间,构局典雅。楼内的摆设是一色梨木清漆,格调淡婉,不见丝毫奢侈华丽之风。   对于秦立为恒仙子安排的住所,秦可久甚为满意,亲自带路。   在一楼的花厅里喝过茶水,他遣开两名婢女,然后轻轻握住恒仙子的手,语气温和:“杳儿,累不?”   恒仙子道:“还好。”   “眼下宫门已闭,皇上应不会传诏我等,你安心歇息便是。”留意到她眉眼之间,倦意淡淡,秦可久便不再多言,吩咐婢女准备浴汤,而后即出了青几居。   当夜,府内大摆酒宴,为秦可久接风洗尘。一帮将领未见恒仙子出席,大失所望之余,传杯递盏,大侃蒙硫山一战,痛骂燕丹军狡诈阴险。秦可久忆起彼时险境,亦不免有些后怕,一颗心不知不觉地又飞去了那个清丽出尘的人儿身上。   二更时分,夜色深浓,细雨方止,万籁俱静。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凤京上空,飞落到城外数百里远的一个小村庄。   小村庄傍着山脚,约莫有二三十户人口,房子全是茅草覆顶,黄泥抹墙,简陋得很,连一间像样点的砖瓦屋子亦无,由此可见村民们的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那人只在村子里停留了片刻,随即没入山林。   无月的夜,山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人身影飘忽,一路无阻,视黑暗如光明,最后止步于一个坟堆密集的小山坡上。   那人抬起手。   一团红光自那纤纤玉指间浮出,在半空中飘舞了几下便坠落到一片灌木丛生的空地里。轰!地面骤然响起一声沉闷,眨眼间裂开了一个大洞。   随即,一个白瓷骨灰坛凭空出现在那人手中。   骨灰坛表面金线隐隐,纵横交错,附有佛家往生咒。   与骨灰坛同时下葬的还有一株看似毫不起眼,实则万金难求的养魂木。   一抹黄土掩香魂。   坟前,青石碑上刻的是,祝氏小桃之墓。   “小桃,落叶归根,六道轮回,安心去吧……”颜初静双掌合什,幽眸低阖,满怀虔诚地咏诵了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这发音晦涩的往生咒是她请教释寒石的,有超度亡魂,指引冥道之效。   诵完经,她深深一拜,而后回到山下的小村庄。这里是小桃出生的地方。她不知道哪一户是小桃的家,于是分别在每家门前放下三锭银子及一枚小金桃。   她能够为小桃做的,除了送其骨灰回乡安葬,愿其早入轮回,为其家人改善生活而略尽微薄之力,还有一事,报仇。   她想,当初在胭脂崖上伏击她们的人,极有可能秦家派去的。   在荒域之北的如来圃,她布下幻阵,假扮神农氏恒仙子,接近秦可久,为的不仅是魑离刀,还要查明幕后真凶。   小桃是因她而死的。   若非如此,她已入仙道,根本就懒得与他们计较那些陈年旧怨。毕竟,当初那个女子是因为要杀秦瑶月,才会被秦可久废掉武功。于情于理,秦可久此举并不过分。至于家法鞭惩,那是江家家主江应文主张的,秦可久并未参与其中。   八个月的朝夕相处,秦可久为人如何,她默默看在眼里,记于心上。   说实话,她不相信他会是幕后主使之人。   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性情刚直不阿,手段果断铁血,行事光明磊落。   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这个答案,或许,迟早会在凤京这一滩浑水之中浮出水面。   清晨,破晓之光洒遍大地,残留在屋檐上的雨水越滴越微,满树晶莹雨露,轻风吹拂,点点清凉落地。   临窗而望,可见楼下碧泉汩汩。   鸟雀欢鸣声仿佛近在耳旁,说不出的动听。   两名婢女端上温水、棉巾、青盐软膏以及柳刷,伺候恒仙子漱洗。不久,老管家秦立亲自来到青几居,说是奉将军之命,请恒仙子移驾去正霁园用早膳。   颜初静自无推搪。   出了青几居,他们穿过嫣红姹紫的花园,绕过一个长宽将近百丈的练武场,远远听见金铁交鸣声,刀枪劈刺的破风之声,那一阵阵整齐划一的吆喝声,少说也有上百人,让人仅是耳闻已不禁热血沸腾。   “秦将军今日不下场么?”   女子语调极淡,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一下。秦立却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回道:“将军卯时初刻便起身练枪,早练完了。”   秦可久自幼习武,刀法最精,其次是枪。   他在沙场上杀敌时,通常只用一把玄钢浩气枪。   颜初静曾见过他的枪法,可谓是疾如闪电,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令人防不胜防。她对枪法毫无研究,但观其与人对战,亦觉其内力浑厚,枪法精绝,只不知刀法又是如何的精彩。   正霁园,是府中招待贵宾的地方,门窗宽大沉厚,园中无花,一株迎客松枝干盘旋虬曲,占了大片面积,松针无数,集如苍云,清香宜人。   厅堂宽敞,陈设简朴大气。   目及端坐在饭桌首位的是一个气度威严的白发老人,颜初静微微一愣,随即猜到了他的身份,秦可久的祖父,定国公。   陪坐下首除了秦可久之外,还有两个笑容和蔼的中年人。至于坐在末位的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看向她的眼神充满好奇与欣赏。   颜初静眸色微沉。   她记得这个人,他是秦瑶月的双胞弟弟,秦瑶琨。 定国公 想起穿透小桃颈项的那支黑箭,颜初静心头微微一紧,秦瑶琨也是军中之人,他与秦瑶月心灵相通,感情深厚,若说他为斩草除根而私下派人袭杀她,亦不出奇……   转念之际,她已款款步入堂中,向着在座诸位微一裣衽。   众人纷纷回礼。   首座的白发老人开口,中气十足的嗓门,带着那种武将特有的豪迈语调:“仙子不必客气,请坐!老立,上菜。”   秦立应,为她稍移饭椅,然后吩咐小厮将早点端上来。   颜初静落座,恰与秦可久相邻。一旁侍侯的婢女斟上清茶。她轻啜一口,道:“阁下想必是平壑陇,定秦关,威慑双疆的秦大元帅。”   “好久没听人如此称呼老夫了,今日得闻仙子一语,痛快!哈哈哈……”白发老人捋须而笑。没错,他正是定国公,昔日的秦大元帅秦经淳。   定国公笑罢,为她介绍旁边两位中年人:“这是老夫的三子秦恩策,小久的爹;这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林盛,小久的干爹。”   秦瑶琨不待祖父示意,已识趣地站起来,拱手道:“小子秦瑶琨,见过恒仙子。”   颜初静见状,觉得有点儿奇怪,侧头看了看秦可久。   秦可久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解释说:“他是我的小儿,脾性直,现于羽林右卫里就职,平日不常在家。”   这下子,颜初静明白了,秦可久定然是将他们的事上报家长了,否则定国公何必这么隆重地将家人介绍给她认识……   这男人也太心急了吧?!   她暗自苦笑。   当初察觉到秦可久对她心生爱慕,为了计划万无一失,她才顺水推舟,假意倾心。事实上,她对秦可久只有欣赏,并无男女之情。   早点上桌,有萝卜煎糕、五香百叶酥、金丝藕花,卷筒豆皮、珍珠乳片等各色点心,虽皆不过是些家常式样,但手工精细,色香俱全,看得出厨子是费了番心思的。另外还有熬得香稠的白米粥,以及最开胃的香菜根丝。   此时无外人,秦可久也不再避忌,亲手夹了朵金丝藕花到她碗里,眉眼含笑:“此乃凤京名点,别处做不出这味道,你尝尝。”   且不说颜初静如何尴尬,那秦瑶琨却已是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瞪着秦可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他的威武老爹么?   假的吧!   可怜秦瑶琨摊上秦可久这个严父,从小就没得到过老爹的温柔对待,也没见过老爹对谁这般体贴过,还以为是自个眼花了呢……   秦恩策与林盛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暗道,看来小久这次是真动了心了!   定国公更是老怀大慰,眉开眼笑,心想,小久啥都好,就是太冷情了。以前只顾着沙场杀敌,镇守边关,几年也不回家一趟,弄得孙媳妇常年独守空闺,最后还难产而亡。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自然想多几个曾孙子继候香火。但每每提起续弦一事,小久都是那副兴致缺缺的德性,连个借口也懒得说。害他老想起以前忘机大师说的,什么此子与佛有缘……啊呸!他秦经淳的孙子怎么可能是条和尚命!?   这回老天开眼了,终于让小久看上了个美人,这美人竟然还是出身神农氏,一出手,不仅救了他南陵十万大军,也挽救了小久的性命与前途!   神农氏起源于太黎皇朝,其祖是嬗司娘娘御笔亲封的圣医。其族人无不通医术,各有精专,各极其妙。   史书记载,太黎皇朝崩析后,神农氏退隐,不再过问世事。各国皇室虽有心收拢,但一直未能查到他们隐居之处。直至百年前,神农氏才有寥寥数位后人入世悬壶。他们隐姓埋名,不逐名利,只求医道,乐善好施,活人无数,在民间享誉极广。   而恒仙子,成名十载,最初是出自东北一带的百姓之口,据传其人貌若天仙,性情孤僻,擅于针灸之术,喜欢培植各种珍稀药草,且行踪诡秘,非大缘者不得见。说起来,小久能得其青睐,福气着实不薄啊……   定国公一边转着心思,一边留意着颜初静的举止神态,见她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天然,矜持而不拘谨,不禁愈加满意,当即决定帮孙子一把,尽早将这准孙媳妇娶回家来。   用完早膳,定国公漱了口茶水,道:“我有话要与仙子独谈,你们各忙各的去吧。”   秦瑶琨一头雾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郁闷着退了出去。秦恩策与林盛似乎都晓得定国公想说什么,心领神会地走出了园子。剩下秦可久这个当局者,皱皱眉头,迟疑着不挪脚。   定国公年过七旬,心性阔朗,有些像常人说的返老还童的兴头,喜欢捉弄孙子,逗逗乐:“小久你站着做甚?出去出去,莫不是怕我这把老骨头吓着了你的心肝宝贝啊?”   秦可久大窘,清咳一声,眉头却舒了些,转首对颜初静道:“我在园外等你。”   颜初静点点头,也摸不准定国公的意思。   待到秦可久也退了出去,老管家秦立便虚掩堂门,将下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则与秦可久一起在园门外“站岗”。   “老夫托大,敢问仙子家中可还有人?”定国公此问,问的其实是神农氏一族。神农氏隐世数百年,传承如何,是盛是衰,莫说民间,便是各国朝廷亦无人清楚明了。   颜初静闻言,沉默良久。   她想起了荒域北面的那一小片绿洲。   如来圃确实是存在的,但已荒废多时,人烟绝迹,里面那几亩药草若非还有少许淡淡灵气维持着,只怕早就枯萎了。   那里的地底原本有一条小灵脉,可惜已近枯竭。   当时,她在药田边的一间木舍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躺于榻上,僵而不腐,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药香。她辨出那种药香正是出自养魂木,凤栖岛上有好几株,她临走前还特意截了一小段下来备用。   榻上遗有一封羊皮笺,从中确认女尸是恒仙子之后,她劈木造棺,将尸体安葬在灵脉之中。她如此做,一是略尽同道之谊,二是因为神农氏信奉嬗司娘娘。虽然她从未见过嬗司,然而在内心深处早已视其为师。因此,对身为神农氏后人的恒仙子有了那么一丝亲切好感,自然不会任其曝尸在外。   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定国公问出了这一句,他的用意,她也能猜到几分。   颜初静拈起松花纹白瓷茶壶,自斟一盏。   水汽袅袅如烟。   她声音清淡,语气悠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秦公昔日征战多年,如今隐患虽除,然体内生机已尽,不出半月,必赴黄泉路。” 秦瑶月   这番话倘若出自旁人之口,定国公多半会认为是危言耸听,但她不是旁人,她是出身于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农氏一族,断然不会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人生自古谁无死?而大千世界,芸芸终生,真正堪破生死,从容走过黄泉彼岸的能有几人?定国公自认未达心如止水的境界,但他毕竟与常人不同,半生戎马,度过多少年风风雨雨,历经多少回九死一生,纵有惶恐徘徊时,他亦从未退却……   “多谢仙子实言相告。”震惊之后,他坦然而笑,“老夫今已古稀。俗语说的好,人生七十古来稀。眼下国泰民安,老夫别无所求,惟余一愿未了,便是你与小久的婚事。”   颜初静暗叹,原想着引开定国公的注意力,怎料他竟如此阔达,洞彻生死,一心想撮合她与秦可久。   “小女子不才,只能以金针渡气之法为您延寿,但我有一兄长精研阴阳恒久之术,或可借天地之力令您重焕生机。”   定国公眼神一亮,多了分期待:“不知令兄现在何处?”   “家兄素来行踪不定,只是年前曾与我约定三年后的中秋在琼山一聚。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长兄如父,成亲之日焉能缺其位?还望秦公见谅。”颜初静缓声说道,心想,三年时间转眼即逝,如何借取魑离刀与乾弓坤箭,实在是刻不容缓,她虽不愿多说谎言,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   “原来如此!”定国公呵呵朗笑,“好,那这三年可就得劳烦仙子了。”   颜初静松了口气,浅笑道:“秦公言重了,还请秦公斋戒一日,施针前后不可饮酒,忌大悲大喜……”   这天恰逢是百官休朝之日,辰时三刻,仁义坊中往来马车稀疏,不似平日拥挤。   定国公府正门前,一辆素帷马车徐徐停下。   秦瑶月在贴身丫鬟翠棠的搀扶下,踏梯及地,淡藕色月华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舞动,折闪出雅致光晕,十分动人。   接着,奶娘抱着个粉嫩可爱的三岁女童也下了马车。   一行人进了大门后径直往正堂走去。   正在换衣饰,准备出门的秦瑶琨闻讯大喜,跑到正堂,先将外甥女抱过来,又捏又亲地过了把瘾。   秦瑶月笑他:“你成亲也有两年了,怎还不生个来玩玩?”   秦瑶琨嘿嘿两声:“我就喜欢姐姐生的。”   “又胡说!”秦瑶月拿他没辙,喝了口茶水,便问,“爹这回出征可曾受伤?”   “好象没有。有恒仙子在,怕甚?!”秦瑶琨笑道。   秦瑶月眸色微沉:“听说那位恒仙子是神农氏一族的人,真的么?”   “当然。”秦瑶琨不假思索地应道,然后感应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不禁奇怪,“姐,你怎么了?”   秦瑶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描得精致无比  的柳叶眉似蹙非蹙,流转着一种我见尤怜的美态。然后从他怀里抱过孩子:“我带菱儿先去给太爷爷请安,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秦瑶琨见她欲言又止,满腹心事,出门的心思顿时淡了,想着这里人多嘴杂,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陪着她出了正堂。   定国公住的逐天园位于府内的南北面,从正堂走过去,中间必须经过一个大花园。此时,阳光煦和,照得花园里的菊花分外灿烂绚丽,花香弥漫,引蝶招蜂。小孩子最喜欢那色彩斑斓,翩翩飞舞的蝴蝶,不时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抓,可惜每次都扑空。   行至流水木桥前,秦瑶月忽然止了步,面上的笑容同时微微僵住。   秦瑶琨则再次目瞪口呆。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的爹,向来冷酷轩昂的秦大将军,竟然拿着一朵含苞欲绽的芍药,小心翼翼地插到女子乌黑柔亮的发髻上……   念桥边江药,年年知为谁生?   古人有云,牡丹第一,为花王;芍药第二,乃花相。   秦可久一身铁骨,平生只知舞刀弄枪,读兵书,念战词,饮烈酒,交豪友,哪里晓得这些风花雪月?不过是偶见此花开得素雅,一时心血来潮,才将心里的爱慕之情寄于花中,想着为心上人更添一分美丽。   他身材健硕,颜初静站在他身边,眉眼与他胸膛平线,只需微微一低头,便可半掩神色,掩去眸底的古井不波。   面对这份注定辜负的情意,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做到适可而止。   发乎情,止乎礼。   肌肤不相亲,肢体不纠缠,不铭心不刻骨,再好不过。   只是,她这一低头,却被秦可久当成了羞涩。他情不自禁地压低嗓音,如同调了重音的胡弦,浑厚低沉又不失圆润:“爷爷方才与你说了些什么?”   颜初静不答,抬起头,转眸,目光穿过繁花重重,望向小木桥对面的人影,轻声道:“有人看着呢。”   秦可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自己的一对儿女正呆呆地看着这边。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种被人洞破心思的尴尬,很是别扭……   他皱了皱眉头,随即平复情绪:“杳儿,我们过去。”   颜初静轻唔一声,与他并肩步出花丛。   微风习习送疏爽,流水潺潺萦几曲,金鱼曳尾见碧石,风光如此正好,谁又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秦瑶月依礼而揖,恭恭敬敬地给秦可久请安。   “气色不错,江家小子没怠慢你吧?”秦可久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然后看看秦瑶琨怀里的外孙女,唇红齿白,双眼黑白分明,灵动可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算算日子,打从她出嫁之后,他们父女仅见过四五面,一眨眼,她的孩子都这般大了,真是光阴如箭……   “多谢爹爹关心,他对月儿很好。菱儿,来,叫外公。”秦瑶月一边说,一边轻轻用力把秦瑶琨推前两步。   “外公!”小女童坐在秦瑶琨的大手上,仰着小脑袋,朝秦可久稚声嫩气地叫了一声,非常乖巧。   秦可久顺势伸手抱过她。   颜初静站在一边,默然旁观。   她岂会忘记,眼前这个温婉守礼,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大家闺秀正是江致远的平妻,也是导致一个女子服毒自尽的罪魁祸首。   她不是那场情变悲剧的主角。对于秦瑶月,她没有恨,更无报复的兴趣。她只想弄明白,四年前的袭杀,小桃的死,此女是否参与其中。   若然是,那就血债血偿,因果相报,无人能免。   这时,秦瑶月忽觉一丝寒意钻心,透骨的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结果引来秦可久的关切与斥责。   “昨晚下雨,今日尤寒,你也不知加厚衣裳?!”   秦瑶月一见他板起脸,那不怒自威的样子,就不禁胆怯,低了头,也不敢回他的话。秦瑶琨也是个怕爹的主,同样不敢吭声,只暗自着急,姐姐是不是着凉了?   “这位是神农氏恒仙子。”秦可久对她说罢,回过头问颜初静,“杳儿,你看,月儿她身子骨如何?”   秦瑶月与秦瑶琨听见他语气温和,称呼又是这般的亲密,皆不禁心头一突,而后对视一眼,暗自猜度爹与这恒仙子究竟是何关系。   颜初静不动声色,故意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既然天凉,不如寻间房子坐下,我再给她把一把脉。”   秦可久微微颌首:“就去月华舍吧。” 入宫去   月华舍是秦瑶月出嫁前的住处。院内有一片碎银石铺就的平地,每至月夜,碎银石莹莹生光,与月色交相辉映,人若起舞,其景如梦似幻,美妙之极。而有阳光洒照时,平地更是熠熠烁烁,衬得周围的花木愈加鲜活。   秦瑶月虽然是庶出,但因秦可久的元配难产而亡,并无所出,所以她与秦瑶琨在府中的地位并亚于嫡出。再加上定国公的宠爱,即使她已出嫁,一年里能回来住的日子并不多,可这月华舍依然天天有人打扫,保持干净清爽。   花厅里,一张雕花萄角梨木桌,数张同款宽椅,纤尘不染。窗几上悬垂着淡藕色绣花纱帘,窗边的立地青瓷花瓶光鲜依旧,只是少了鲜花点缀。   一行人依次落座。   未几,丫鬟们奉上温热的茶水。秦瑶月饮了半盏,便将右手伸到颜初静的面前,柔声道:“有劳仙子了。”   颜初静不语,搭指探脉。   神念如丝,顺着经脉潜行,缓缓侵入秦瑶月的脑海中。这是她第一次对人施展搜魂术,不敢有半分大意,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神念的走向与速度。   原来,记忆只有黑白,一片又一片无声影象,或断续,或连续,深浅不一。   渐渐地,她“看”到了许多画面。   秦瑶月的童年,锦衣玉食的生活,时间大半耗在琴棋书画的学习中,又或是女红之类,千篇一律,琐碎无味。   直至情窦初开……   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山半崦?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桃花店。她偶遇了大名鼎鼎的凤京第一君江致远,从此茶饭不思。   相思使人瘦,叹千遍,奈何君生吾未生!   这一场欲求不得,痛苦不堪的暗恋,引来了弟弟的劝解,娘亲的安慰,爹爹的反对,爷爷的警戒,以及太爷爷的责备。   她是定国公的曾孙女,秦大将军的长女,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下嫁江致远为妾。秦家丢不起这个脸。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无法死心,于是鼓足勇气,盛装出席宫中举办的千梅宴,寻了个机会,私下向他表白了爱慕之情。   那夜,她泪流如泉,心伤欲绝,原以为此生无望,怎料天降良机,一壶美酒,一衾血迹,成全了她。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她终于如愿以偿,与他共结连理,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极尽温柔,只为换他垂怜。   她一直记得书中有名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他的原配已经不在了。她发誓,他心里空出的地方,终有一日,会被她完完全全地占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相信。   然后,有一天,她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足以令她付出的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流水的消息——原来,他的嫡子并未夭折,而是拜入了仙门……   他要将他的原配夫人接回家!   她彷徨无助,惟有与自己最亲近的弟弟倾诉。半年之后,弟弟突然对她说,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地位,没有人能够夺去她的幸福。她追问弟弟此话何解,弟弟笑而不答。她隐隐猜到话里隐藏的意思,于是沉默。   难题得到解决,但亦同时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异变的毒瘤,她无法想象夫君知晓真相后的反应……   颜初静缓缓缩回手指,暗叹一声,果真如此……   一直留意着她们的秦瑶琨迫不及待地问道:“敢问仙子,家姐无恙吧?”   眸光流转,道不尽的幽冷清漠,颜初静语气淡淡:“忧伤肺,思伤脾,江夫人食欲不振,心悸失眠,看来已非一朝半日。”   秦可久眉角轻挑,眼神兀然锐利似剑,声音里包含着的怒意冽冽刺人:“月儿,你不是说江家小子对你很好么?吃不饱,睡不足,这也叫好?!”   秦瑶月被他这么一瞪,霎时头皮发麻,怯怯回道:“许是近来天气乍凉,胃口减了些……”   “杳儿,可须开药?”秦可久也不管她解释,直接问颜初静。   颜初静淡笑:“无须吃药,只要宽怀,心平气和,膳食调养即可。”   秦瑶琨听说连药方也不用开,想来是不打紧的,便松了口气。   秦瑶月低着眸,暗自心惊,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裳,□,披头散发地公诸于众,实在是……   这时,有小厮进来禀报说宫中来人,已在正堂等候。   秦可久沉声嘱咐:“琨儿,你姐难得回家一趟,你留下多陪陪她,中午让厨房多准备几道开胃小菜。”   秦瑶琨一口应下。   秦瑶月随即起身相送。   没多久,颜初静与秦可久一起来到正堂。一个面白无须,举止斯文的中年太监笑吟吟地宣了皇帝口谕,要恒仙子即时进宫见驾。   秦可久早有准备,利索地换上朝服,陪她入宫。   马车不经闹市,从仁义坊出来后绕道皇城,驶进南阳门。   朱纱帘垂,将车内外的风景隔绝开来。   颜初静曾听陵云提过,南陵皇宫内有修真者坐镇,修为最差的也不低于金丹初期。而她修炼的功法比较特殊,目前达到的凝髓初期相当于他们的金丹中期。因此,她不仅没有放开神识去察看周围的环境,还全力运转敛神诀,将自己的法力气息掩盖得天衣无缝,一丝不漏。   天下道修共分九大境界,后天、先天、辟谷、融合、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飞升。   据说如今中土之中修为最高的六个人皆已突破分神期,南海之中也有四五个修炼到了出窍后期颠峰。   渡劫一关,九死一生,能过者寥寥无几。她也猜不出陵云到了何种境界,问连尊,连尊很干脆地应她,反正还去不了仙界。至于大火和小火,估计只要再过三重天劫就可以飞升妖界了,但看他们俩的表情,似乎对那妖界都没啥兴趣……   隅中阳光灿烂暖和。马车停,换乘宫纱轿。皇宫近在眼前,朱墙碧瓦,廊腰缦回,木疏花繁,斗拱交错,檐甍重重,殿宇辉煌,楼台锦绣,延绵不绝。每隔百丈皆有一队禁军巡守,橐橐靴声回响于宫墙间,显得格外沉肃。   记忆中,那个女子曾来过皇宫一回,至于为何而来,颜初静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轿子在一座偏殿门前停下。中年太监笑道:“皇上只宣召了恒仙子,将军请在此殿稍歇。”   秦可久自无异议。   而后,中年太监将她引至勤政殿。   这是一座宏伟庄严的鎏金宝顶大殿,殿内金柱盘龙,帷幔流珠,玉鼎焚香,香气不浓不淡,闻之神怡。蟠龙御案后坐着一人,头戴绛玉冠,身穿玄龙袍,天庭饱满,浓眉入鬓,狭长双目炯炯有神,鼻梁英挺如峰,略显丰厚的嘴唇微抿着,透出一股慑人的霸气,正是当今天子杜晏昶。   颜初静亦未抬眼正视他,只是徐徐行近,止于案前三丈外,依礼曲膝道:“民女神农杳见过皇上。”   杜晏昶道:“免礼,赐座。”   小太监端来锦椅。   颜初静清声谢过皇恩,缓然坐下。   “久闻恒仙子隐居大漠,荒域一战,我南陵大军得以重振旗鼓,反败为胜,全赖恒仙子慈悲为怀,出手相救,朕实是感激不尽。”   杜晏昶一边说着,一边离座,朝她走去。颜初静微微一愣,站起身,未曾想杜晏昶到了她面前竟然躬身浅拜——   “朕在此为那十万将士,及其家眷,拜谢恒仙子救命之恩。”   “皇上爱民如子,乃苍生之幸,社稷之福。”颜初静侧过身,未受其全礼,然后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禁怔住。   这男人,有点眼熟啊,似乎在哪见过……   “愿承恒仙子贵言!”杜晏昶朗朗一笑,而后正色道,“朕有一皇弟自幼体弱,行动不便,众位太医皆查不出个究竟,故此,朕想请恒仙子诊断一二,妙手回春。”   颜初静毫不意外:“民女自当尽力而为。”   回京之前,秦可久已经与她说过,皇帝召她入京,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医治幸王的顽疾。幸王与皇帝同出一母,两人感情甚好。她若能治愈幸王,皇帝必会大开内府之门,各种珍药稀草孤本绝方,任她挑选。   幸王因身体之故而未在外建府,被皇帝留于宫中,一直呆在佑安殿静养。   佑安殿位于宫北,环境十分幽静,淡竹拂窗,清泉汩汩,若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当真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独啸的意境。   宫轿代步,依然是那位中年太监在前带路,他到了佑安殿,也未高声传报,引着颜初静径直走进院里。   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秀气的宫女迎上来给他行礼。   “幸王殿下可是在午歇?”中年太监问。   宫女眼里蕴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喜悦,摇头回道:“江太医正在为殿下念词呢。”   颜初静凝神倾听。   簌簌竹风中,有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自正殿旁的东暖阁里悠然飘出,如山顶雪,涧中泉,天然自在——   “柴门鸡犬山前往。笑语听佝背园父。辘轳边抱瓮浇畦,点点阳春膏雨。菜花间蝶也飞来,又趁暖风双去。杏梢红、韭嫩泉香,是老瓦盆边饮水。”   稍顷,有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加入,低缓的语调泄露了中气不足的体质。   中年太监让宫女进去传话。   不一会儿,宫女出来对颜初静揖礼道:“殿下有请。”   进了东暖阁,一阵热气夹着淡淡紫檀木香,扑面而来。   不过是初秋时分,殿内已生两个火盆,将空气烘得暖呼呼的,仅留了半页窗开着透风。   颜初静跟随着宫女,缓步转过一座紫檀木雕花水竹六联屏风,一眼望及在那朱木嵌玉百寿字软榻上,倚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说他是少年,只因他胸前平坦无凸,喉间隐隐有结,否则,仅凭他那柔婉细致的五官轮廓,绝对是贵妃级的绝色。   少年榻前站着一人,眉目清俊得宛如雪山孤兰,一袭素白严谨的太医服穿在他身上竟多了几分出尘的傲然。   江致远……   颜初静压下蹙眉的冲动,垂眸而行,脚步愈加缓慢。 刺他哦   皇帝生母容倩乃是先帝的淑妃,天生丽质,艳冠六宫,才德兼备,深受帝宠。若非家世微寒,正宫之位非她莫属。   据传她怀着幸王的时候,曾经夜梦双龙逐凤,因而受惊早产。   幸王出生之后,不哭不闹,成长缓慢,到了五六岁才学会说话与行走,七岁时染上无名重疾,半身瘫痪,直至今日仍然无法下榻。   淑妃薄命,在儿子登基前就已薨落。皇帝未能尽孝,怀念之余,对长相酷似生母的同胞皇弟杜晏琅恩宠备至,一直广颁皇榜寻医,期望皇弟康复,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未入佑安殿之前,颜初静自信凭着自己从玉简内获得的医学知识以及从前接受过的先进理论教学,治好幸王的把握还是蛮大的。然而,当她步及幸王的面前,却忽然发现事情并非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殿下,民女诊脉之时不宜有人旁观。”   幸王怔了怔,显然未料及她开口第一句竟是这般要求,随即微微一笑,对江致远与宫女太监们说道:“你们先出去罢。”   对于神农氏,江致远慕名已久,早前得知恒仙子随军入京的消息,便打定主意要寻个机会向她请教一些疑难杂症。方才闻及她来,还暗庆机缘来也,哪里想到她会如此,揖礼告退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以为她与太医院里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家伙一样,心存门户之见。   零碎的脚步声一一远去后,东暖阁内分外安静。幸王抬手,指了指榻前的一张朱木浮雕藤心背椅:“坐罢。”   颜初静身形不动,轻叹一句:“幸王殿下还活着么?”   幸王眼神微变,定定地注视着她,面上笑意渐浓,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神农氏……”   他向后微微一仰,满头青丝倾泻于竹丝福枕上,柔和婉丽的眉目之间透出几分不羁的神采:“果然名不虚传。然,本王不明,恒仙子何以如此断定?”   颜初静凝视着他的眉心,那里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凡人肉眼看不见,而她却能感受到其中的森森阴寒,于是避重就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殿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幸王问道:“如何能使阴阳平衡?”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而后分阴阳。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颜初静斟酌着字眼,“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所谓法时养生,殿下长居暖室,不如到院中赏景,此时艳阳高照,正合阳气入体,百会穴满,再以参茶调理……”   这么简单的疗法,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他的。其实她的心里也藏着疑问,一个面氲沉沉死气,理应魂归冥府的人,怎会滞留于阳间,不受勾魂使所拘?   幸王沉思半晌,露出一丝抑郁之色:“本王何尝想困于暖阁之中,只恨自己走动不得,事事皆要倚仗他人,实在扫兴,外间风光再好,也入不了本王的眼。世人皆道恒仙子医术精湛,通尽天下药理。”   言至此,他加重语气:“本王但求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   颜初静听罢,思忖片刻,上前几步,直接掀开他身上的绢丝薄衾,捋起他的裤角。   一截苍白细瘦的小腿随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寸寸显露。也许是时常按摩的缘故,小腿肌肉虽然萎缩,但还不至瘦成皮包骨的样子。而缺乏血色的皮肤略显干涩,毛孔细得几乎看不出,腿毛稀少,且颜色极淡,柔软得好象初生婴儿的绒毛一般。这不得不让她暗自赞叹这男生女相的幸王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   幸王盯着她那纤纤玉手,欲言又止,脸颊上泛起了两片若有若无的红晕,不知是被气出来的还是羞……   “经脉闭塞,血气不通。”颜初静说着,自内袖中拿出一个小布包。   包里装着密密麻麻三十根针灸专用的金针。   金针事前已消过毒了。   玉手起落,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九根金针已扎入解溪、上巨虚、下巨虚、足三里等穴位。幸王见她手法巧妙,不禁多了分信心。   颜初静以飞针法,疾搓针柄,刺激他小腿上的穴位,之后见他神情不变,毫无感觉,便将一丝阴阳真元通过金针输入穴道中,缓缓疏导那些堵塞多年的经脉。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幸王突然浑身一颤,“啊”地一声,瞪着小腿,双眸里的惊喜几乎如涌泉般溢出:“疼,疼了……”   颜初静继续搓动针柄,问他:“还有别的感觉么?”   “麻……唔,酸,啊!痒!”微微沙哑的嗓音带着欣喜若狂的语调,非常诚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   半刻钟后,颜初静收针。她固然可以一次性治好他的腿,但是为了原定计划,惟有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   幸王不疑有他,看向她的眼神已多了几分信任与感激:“本王的腿何时能痊愈?!”   颜初静沉吟道:“少则旬日,多则一个月。”   这个时限已然超乎了幸王的想象,他点点头,水汪汪的杏眼笑起来宛若一弯弦月,弧度温柔可爱:“仙子明日来么?”   “每日一针,效果好些。”她的语气依然淡淡的,“殿下心情好了,也该出去欣赏一会儿秋光美色。”   幸王欢快地唔了声,伸手拉了拉朱木嵌玉百寿字软榻边上的雕花竹节铃。   宫殿外立即响起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宫女们闻音而入,听到幸王说要到院子里观赏风景,皆感意外。随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到一张紫檀木梅竹纹扶手椅上,由两名太监合力抬出殿外。   清澈的泉水绕过假山,汇成九丈宽的水池。斑斓绚丽的金鱼在池中悠哉悠哉地舞曳着尾巴,不时吐出晶莹透明的水泡。数杆淡竹倒映入水,被午后凉风吹皱了清影。   江致远默立水畔,待到幸王他们出来,才徐步上前,贺道:“恭喜殿下。”   幸王道:“此亦多得你时常为本王案杌。”   “殿下过奖了。”江致远轻叹道,抬眼望向站在幸王身边的那个白裳女子,“只可惜,微臣未能亲眼目睹恒仙子的精妙医术。”   颜初静将目光从远处的几株木槿转移到他身上,无言以对。   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他与秦瑶月两情相悦,才会不顾原配的苦苦哀求,坚决停妻再娶,是一个贪新忘旧的负心人。然而,从秦瑶月的记忆里,她却发现他分明拒绝了秦瑶月的求爱。那个晚上,他的心情似乎是低落烦躁的,否则不会大意地灌下了那杯酒。一朝酒醒,木已成舟,皇帝指婚,圣旨不可抗……   可她不明白,既然是无心之过,为何他始终不与妻子坦白?不求原谅?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她觉得,倘若当初他坦诚相告,他的妻子未必不会原谅他。   背叛是一种伤害,隐瞒又何尝不是?   他不说,或许是因为他在心底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吧?毕竟,秦瑶月已经是他的人了。又或者他原本就已厌旧,所以将错就错?   ……   心思百转不得解,颜初静低眸裣衽,向幸王告退。   江致远见她如此漠视自己,不禁微抿薄唇,暗忖自己是否得罪过她。   他自小容貌过人,不论行至何处皆倍受关注。他不屑被女子爱慕吹捧,亦不会矫情自得,嘲讽他人。嫉妒他的男子绝对不比倾慕他的女子少,他早已习以为常。但如她这般丝毫不为所动的女子,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见……   正当江致远不明就里,心生一丝莫名挫败感的时候,守在院子正门口的太监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人心啊 ...   九月六,祭龙神节。   这个节日在民间已流传了两百多年。   相传,某年大旱,凤京一带接连数月未曾降雨,河道干涸,庄稼枯萎,百姓惶惶终日。神殿里的祭司登坛祈雨,结果青龙升天,风起云涌,大雨滂沱而下,即时消除了旱情。人们喜获丰收,为了感谢青龙,希望青龙在天,能够保佑他们风调雨顺,于是将此时节定为祭龙神节。   一大早起床,看见丫鬟在窗棂上贴箔金宝石形剪纸,颜初静不禁莞尔而笑,想起连尊那座闪闪发光,收藏着无数天材地宝的龙府,再想到小连湛把钻石当跳珠玩,那天真不知愁的样子,心情霎时大好。   漱洗后,下楼。   丫鬟将早点摆在花厅,一碗熬得稀烂的白米粥,一小碟香菜根丝。如此简单,并非是秦家有意怠慢她,而是颜初静自可辟谷后,口味有所改变,偏爱清淡之食。   用过早膳,颜初静看看辰钟,心想也是时候为定国公施针了。于是步出青几居,往定国公住的逐天园行去。   途经花园,遇见一个美貌丫鬟在采花。丫鬟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让路,她原也未在意的,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丫鬟眼底的嫉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分出一缕神念,留意了一会儿,这才晓得那丫鬟名叫香彤,是秦可久的妾室阮姨娘房里的人。   也是事有凑巧,她这一好奇,一留心,竟发现了隐藏在自己周围的波谲云诡,险恶人心。   香彤捧着一大束犹带晨露的晚香玉走进曼怀院,大老远瞄见阮姨娘与少爷小姐坐在花厅里,桌上的早点还冒着袅袅热气。   阮姨娘是个爱花的人,但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闻到花香。香彤想了想,便转到东厢里,寻了个琼窖朱花瓶,将晚香玉插上。翠绿细长的花茎,洁白柔嫩的花瓣,与瓶身鲜明的朱红色相得益彰,既突出了花的清雅,也不失节日喜庆之气。   摆弄好花束后,香彤到院子通风处站了一会儿,待身上花香吹淡了,才去小偏厅煮茶。不料端茶出来时,却见小姐的贴身丫鬟翠棠站在花厅门外,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进去。   门扉虚掩,一帘帷薄作隔,内里人声隐约,听不真切。   秦瑶月手拈绣花丝帕,轻轻地拭去阮姨娘眼角的泪珠:“阮家世代为官,可说到底,却是不如神农氏的。”   今日,已经是秦可久回京后的第五天。这五天里,秦可久只来过曼怀院一次,前后呆了未及半刻钟就离开了。阮姨娘心里委屈,在儿女面前却强颜欢笑,直至方才听到下人回禀说定国公准备为将军与恒仙子办订亲宴,才情不自禁地啜泣落泪。   “我,我好歹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清静自守……”阮姨娘哽咽着,保养得白皙丰润的脸蛋完全不像是个三十五岁的妇女,倒像是秦瑶月的姐姐,透着那么几分梨花带雨的韵味。   秦瑶琨曲指扣敲桌面:“爹要娶恒仙子,必以正室之位待她。如此一来,不费吹灰之力,赢得十万大军的忠心,妙!”   秦瑶月柳眉紧蹙,嗔道:“你真糊涂!且不说娘一直操持家事,这般辛苦为的是什么。只说嫡庶之别,你我再清楚不过,恒仙子若真成了将军夫人,将来生得一子半女,继承了爵位,到那时,这府里还会有你立足之地么?!”   “这……”秦瑶琨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也皱起了眉头,开始担心自己的地位。   阮姨娘点头应和女儿的说法:“正是这理。为娘委屈些算不得什么,可那恒仙子看起来冷冰冰的,也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现在还没过门,你爹就已对她言听计从,你太爷爷更是事事顺她,只差没把她供奉起来了!如此下去,怎生了得……”   “这桩亲事既然是太爷爷亲自定下的,我们即便是不甘不愿,又能如何?”秦瑶琨叹道。   秦瑶月低头沉思半晌,忽道:“有件事儿,我也是去年才听人说的,不知是真是假。颜氏,你姐夫的原配,听说她的亲娘正是出身于神农氏一族。”   秦瑶琨面色顿变:“姐姐从何听来?”   秦瑶月低声道:“江家。”   阮姨娘显然也是第一回听说此事,不由得慌了神,猜度着:“这么说来,恒仙子和颜氏是一家人?那她会不会是来寻你麻烦的?还是……”   秦瑶月轻轻地拍了拍娘亲的手背,安抚道:“娘先别急,她们究竟是不是同族,月儿还未能肯定呢。”   秦瑶琨微微眯起眼,目光里似乎多了些什么,隐晦暗沉,令原本英气俊朗的面容显得有些阴霾森寒。阮姨娘没注意到他神情的转变,径自问秦瑶月在江家还听说了些什么。秦瑶月摇摇头,眉宇间的愁色只浓不减,不愿多说。   半晌,秦瑶琨默默地做了个决定,站起身,扯出个笑容:“娘,姐,你们别担心,这桩亲事成不了的。”   阮姨娘抬头不解:“为何?”   秦瑶月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忐忑道:“你别又干傻事,这回……”   “姐请放心,我自有分寸。”秦瑶琨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向娘亲行了告退礼,然后一手撩起暗花帷薄,跨出门槛,大步离去。   上午给定国公施针续元,下午则为幸王疏通经脉,颜初静排好时间,想好台词,不着痕迹地从他们话语中打探着自己需要的讯息。   幸王眼见自己康复有望,心情日渐开朗,每日针灸之后,总拉着颜初静,要她陪自己在殿外晒太阳,赏风景。   祭龙神节是民间的节日,宫中并不参与。幸王却心血来潮,让御膳房准备象征风调雨顺的枫彩雨丝面,又命太监出宫去买龙灯。 因为龙以五爪为尊,代表天子,故而老百姓做的龙灯皆是四爪,以翠绿的芄子叶榨取青色汁液,涂抹在特制的薄篾纸上。当龙灯飞上漆黑夜空,就会发出莹莹青光,既神圣又可亲。   当天,盛情难却,颜初静留在了佑安殿,陪幸王一起吃枫彩雨丝面。   夜里星光点点缀满天,不见月色,恰是放龙灯的良辰。皇帝听闻皇弟有此雅兴,龙心大悦,遣宫人在望山台上摆宴,好让他们玩得更尽兴。   望山台,素来是皇帝与妃嫔们观星赏月之处。   两张玉梨象纹翘首案,时令蔬果,各式点心,各味小吃,清淡酒水,应有尽有,皆是御膳房按着幸王与恒仙子的喜好精心搭配的。   毕竟已入秋,夜风虽不狂,但寒意沁人。   两人浅啜美酒,微暖身心。   太监机灵,买了九十九盏龙灯,款款形态不一。幸王最先挑了盏龙目弯弯似笑的龙灯,接着亲自点火,顺风放飞。   颜初静看着他笑意盈盈的侧面,只觉如此方不负青春。   也许,他的愿望很简单,要的只是健康。   能够让一个无害的少年重拾笑容,何乐而不为?但愿自己之前的猜测只是猜测罢。颜初静一边心想,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火褶子。   幸王仰望着那盏越飞越高,渐渐化成一点蒙蒙青光的龙灯,忽然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孤形只影,好没趣啊……唔,本王决定了,就由仙子你来当本王的王妃吧。往后,岁岁年年,有你陪着本王放龙灯……”   他的声音,飘荡在夜风里,轻轻的,仿佛流沙滑过水,若有若无。但落在旁人耳里,无疑是震天惊雷。   颜初静手一抖,火褶子点偏,倒霉的龙灯立即被烧焦了一只爪。 天命测 ...   次日,幸王估摸着下早朝的时辰,让宫人们抬他去御书房。以往他行动不便,常年呆在佑安殿里,基本不出门,这御书房还是头一回来。   雪白的龙诞香躺在七宝紫玉鼎中,散发着一种不浓不淡的奇香。皇帝晓得幸王不大习惯这股香味,见他进来,便命人将玉鼎暂且撤去,待他喝过暖茶,才道:“皇弟今日气色不错,昨夜放龙灯可曾尽兴?”   “甚好,多谢皇兄。”幸王笑答,一双盈亮柔媚的杏眸转来转去,满脸好奇,将御书房里的陈设打量了个遍,然后开门见山。   “皇兄,臣弟要娶要神农杳为妃。”   皇帝浓眉微挑,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拿起御案上的一份折子:“这倒巧了,适才定国公也为其孙请旨赐婚。”   幸王眨眨眼:“他孙子?秦将军么?他想娶哪家闺秀?”   皇帝也很干脆:“神农杳。”   “他敢?!不行!”幸王立刻瞪起眼抗议,心道,想跟他抢王妃?没门!   皇帝将那折子递与他,语气颇为郑重:“这上面写着秦可久与神农杳两情相悦,不知皇弟与她如何?”   幸王皱着两道秀气的纤眉,想了半晌,居然憋出一句:“臣弟之身被她瞧去了……”   皇帝闻言一愣,随即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皇兄!”幸王咬牙切齿,“总而言之,臣弟的王妃,非她不可!”   皇帝唇角堆笑:“若她不肯嫁你?”   “……”   “好罢,一切有待天命殿测,倘若她的命格与皇弟相合,皇兄自会为你做主。”眼看幸王急得眼眸微红,皇帝只好收了笑,不再逗他。   午后时分,颜初静照常进宫给幸王施针,发现他老盯着自己,神色闷闷的,像个与人赌气的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见他未再说起王妃之类的怪话,心想那也许只是他的一时戏言,不当真就好。   这回,幸王没像前几日那般硬拉着她一起晒太阳。   出宫前,有一太监奉皇帝谕旨请她去天命殿。关于天命殿,颜初静只晓得那里掌管着皇室子弟与朝臣及其家属的生辰死忌、命格运数等资料。上至皇帝,下至六品官员,但凡举办红白之事,事前必须通过天命殿的测定,确认合宜,方可行。而六品以下的官员则可免去此关,说白了,其实是官职低微,不够资格参与天命之测。   秦可久官至二品,他的正室便是二品诰命夫人。   颜初静到了天命殿之后,依序写下生辰八字,让一位白发童颜的老祭司观面相。这位祭司年纪虽大,但目光毫不浑浊,湛然至极,仔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似笑非笑地叫她在玉轴锦卷上按下鲜朱色指印。   在天命殿内,颜初静隐隐感受到一股强大而隐晦的气息,不免担心被人看破自己的底细。好在那股气息一直未曾有过波动。离开皇宫后,她终于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若非有敛神诀,方才说不定就得露出破绽了。   马车停于宫门外。   秦可久不放心她的安危,派了四名身手绝顶的家将随身保护。   颜初静刚上了马车,迎面有个身着亲兵服的年轻男子快步奔来,两名家将迅速挡住其势,那男子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封虎纹边角帖:“请恒仙子过目。”   家将一眼认出那是自家将军专用之帖,便接过来,检查了一下,确定未有不妥才转交到颜初静的手里。   颜初静打开一看,竟是秦可久邀她去观澜别院赏画。   说起来,秦可久与她也有共同爱好,皆喜山水墨画,尤其是意境浩瀚的佳作。只是,这帖里的字迹看似出自秦可久之手,实际上还是缺了几分他独有的苍劲风骨。当然,若非她眼力过人,换作是旁人,倒真有可能被蒙过去了。   陷阱……   谁设的陷阱?她笑了笑,想起昨日秦家姐弟在曼怀院里的对话。   几年前,她手无寸铁之力,惟有东躲西避,有宅不能归,事事谨慎,时时警惕。可如今,今非昔比,她又岂会将他们这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也罢,反正左右无事,去看看他们玩何把戏,正好可以连小桃的仇一起解决掉。   思及至此,隔着窗帘子,她开口让那名送帖的男子带路。   观澜别院坐落于京郊二十里外的鋈特儿群山之下,背倚皑峰,依山而建,占地甚广。别院中的亭台轩榭,小桥流水,草木花石,相互掩映,既有清净别致之景,亦有古朴轩阔之处,更有华丽舒适之所。   定国公府的私家别院,守卫算不上森严,但也绝非似寻常人家的别墅那般松懈,东南西北四角皆潜伏着不少家将。   一路行去,曲径通幽。   那男子将颜初静引至中园,紧随其后的四名家将看见秦瑶琨一身便服走出来,连忙行礼。秦瑶琨摆手让他们退出去。家将们眼见颜初静并无异议,再联想到她与将军订亲一事,当下皆以为将军父子与她有事相商,便退到了园门外守着。   “仙子请。”秦瑶琨彬彬有礼,请她入堂就座。   颜初静款款步过门槛,在右首上座坐下,问:“秦将军人呢?”   一名青衣小厮端上温热的桂花香茶,随即退出厅堂。秦瑶琨坐在左首下座,啜了口香茶,朗声说道:“爹爹方才有事出去,一会便回来。”   颜初静点头不语,举杯欲饮,却察觉到茶水里含有迷魂情药,刹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禁怒火暗生,同时定下一计。   其实她一早便晓得秦可久今日去了城外的帐营。因此,她默默地啜着茶,不动声色地分出一缕神念,飘向远在十里外的秦可久。   秦瑶琨看着那杯茶尽入她口,看着她的脸颊渐渐泛红,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慌乱,想到这么一个清丽脱俗如天仙一般的女子即将承欢在自己身下,不由得浑身火热起来。他得意地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抱起她。   温香入怀,秦瑶琨闻着她清雅迷人的体香,便有几分陶醉,见她不反抗,更添了几分诧异:“仙子不问为何么?”   他原想这迷药虽是宫中秘药,但以恒仙子的医术,未必不识,也未必不能破解,所以他事先安排了一个江湖高手在暗处,准备随时点住她的穴道,好让她反抗不得。   颜初静一边假装出中了迷魂情药的反应,一边保持着冰山美人的风格。秦瑶琨不是不奇怪她怎如此合作,只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不过是将计就计,于是直接将她抱入房中,放到一张梨木雕灵芝纹美人榻上,猴急地欺身压向她…… 谁最狠 ...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初秋的凉风一阵一阵吹散夏末残留的暑气,这样天气最适合练兵演武。秦可久一身戎装,站在一个地势颇高的山坡上,身后二十人皆是跟随他多年,与他出生入死的心腹亲兵。   此时离他回京已过去了六天。   四千将士,家在附近的都利用这段空闲时间,请假回家与亲人团聚。其余的人则揣着饷银分批入京,下馆子,上青楼,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再回到临时营地时,有些精神劲头差了些,有些却在发泄过后,得到平静,看起来反而更爽气,此刻正在统领副将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列队操演着。   秦可久在早朝时接到圣旨。蒙硫山一战的胜利,不仅为他与军中的将领士兵们带来丰厚奖赏,皇帝更是额外开恩,允他在京多留旬月,待中秋过后再返秦关。   恒仙子为定国公施针续命一事,府中上下皆知。而最近几日慕名前来求医的人,多得几乎踏破了门槛,来的皆是京中有头有面的人物。富人命贵,哪个高官贵族不想长命百岁,神农氏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又有谁人不晓?只是恒仙子不求名利,尤喜清净,定下每日只看三个病人的规矩,除了病危者之外,其余人等,不论身份高低,一律按拜帖时间先后应诊。此举虽令某些权豪势要心有不悦,但亦不敢妄加评斥。   思及祖父近日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秦可久眼中便有了笑意,可随后想到一个月后将要与恒仙子分开,嘴角微微上弯的弧度又抿平了。   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大补,如今只望她在旁慢慢调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安享过百。他作为晚辈,岂能为儿女私情而枉顾祖父?只是分离苦,京城与秦关相隔千里,相见何其难!秦可久这般想着,一声叹息几乎溢出唇去。   正在这时,他的脑海之中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愤怒凄厉的女子声音。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断断续续地呼喊着救命,叱呵着畜生等字眼……   他凛然一惊,扫视四方,一目了然,只见小山坡上下除了青黄相间的杂草灌木以及一些小碎石外,连树也不多半株,哪里有什么女人?!再看看身后的亲兵,眼神不变,神色无异,似乎皆未听到那声音。   难道是幻觉?秦可久正纳闷着,不料那声音再次响起,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泣音。突然,他浑身一震,面色巨变。   因为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是谁。   因为他相信心灵感应。   他知道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可以在危难时,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他听说过情人之间相爱至深时,偶尔亦会出现心灵相通的状态。而他,对于潜在的危机更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譬如六年前的淮竺之战,明明遥隔数百里,他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了千军万马奔腾声,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下令全军戒备,结果杀得敌人溃不成军。   “随我来!”秦可久沉声厉喝。   亲兵们但觉眼前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只见将军疾步如飞地下了山坡,翻身跃上马背,两腿一夹马肚。骏马嘶鸣,撒腿驰往驿道方向,眨眼已至百丈外。亲兵们不明他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遵命,齐跑下山,跳上马,追过去。   京城之中禁快马,然而秦可久心急如焚,思及恒仙子可能遇难,哪里还管得那么多规条!他骑术精绝,加上骑的是与他共同作战多年的汉血宝马,一路疾驰,虽惊扰了沿途的百姓,但却未伤及一人。   二十一匹马,马鬃飞扬,蹄声咚咚如雷,过了城门后,兵分两路,仍不减速。所过之处,路人眼见马上之人铠甲鲜亮,佩刀凛凛,气势迫人,也不知那是哪方神圣,竟敢在城里驾马奔驰,不满之余,连忙退避到道路两旁,议论纷纷。   及至宫门前,秦可久猛勒缰绳,询问守卫恒仙子是否还在宫中。   守卫答,恒仙子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出宫了。   秦可久目光如炬,看出守卫并未撒谎,于是掉转马首。   这时,驻立在宫门左边的一名守卫开口道出他之前看见曾经有人给恒仙子送了张请贴,当时他还隐隐听到恒仙子吩咐马夫去观澜别院。   秦可久打量了这名守卫几眼,猛然想起此人的身份,知道是个可信之人,便道了声谢,带着十名亲兵,再出城门,直奔京郊的鋈特儿群山。   到了观澜别院,秦可久唤来管事,喝问恒仙子在哪。管事见将军面色极差,急忙回说在中院,也不敢多口一句。   亲兵们紧跟着秦可久绕廊过径。   中院门口站着个青衣小厮,一见他们走过来,刹时吓得脸色发白。   秦可久见此情形,便知不对劲,她一定是出事了!   她为何会来这里?这里是他秦家的别院,谁会在这里对她下手?!一想到那凄厉的呼救声,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他的心就像被人用力狠狠地捏住,难以呼吸。但,他到底是领兵多年,很快就冷静下来,放轻了脚步声,并示意亲兵们提防戒备。   他们进院门,入厅堂。   堂中无人。   秦可久扫过桌上的茶杯,未加细想,便听到偏阁那边传来笑声。他走近一听,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如今已成了我的人,难道还想当将军夫人么?”   “……”   “其实呐,只要你在我太爷爷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娘坐正,我也可以娶你为正室。秦家只有我这根独苗,定国侯之位,终归是我的。想来,定国侯夫人这个名分也不算委屈你了吧?”   “……”   “仙子莫非以为默言就可了事?唉,险些忘了,这药性长着呢,强忍伤身,何苦来着?不如我们再……”   砰!   厚实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无数木屑碎片四溅开去。   秦瑶琨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对上秦可久悲愤欲裂的双目,不禁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爹……”   梨木雕灵芝纹美人榻上,一衾薄掩,掩不住女子身上的淤痕。肩上,手臂上,乌青的指印处处可见,触目惊心。凌乱的青丝犹如一张黑网,泪水如胶,将黑网粘在她脸上。那曾经清丽如出水芙蓉的容颜,如今只余下苍白的死寂。   她躺在那里,秦可久却觉得那似乎只是个躯壳罢了,她的灵魂已不在……他全身冰凉,不愿相信那就是他的杳儿……   迟了……   一切都迟了……   他缓缓移开目光,一字一句,语气森寒得如同自九幽之底浮出:“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魑离刀。刃色至玄,闪着幽幽乌光,仿似一弯千年阴灵,随时要吞噬生人的精血。   四鬼哭号,魑离无界。   这八个字已经在昆华大陆流传了一千四百多年。   魑离刀的上任主人是太黎女帝嬗司的帝君,魑离帝君。自从七百年前,魑离帝君销声匿迹后,魑离刀亦随之消失。直至三十年前,才重现人间,成为了秦可久的武器。   魑离刀,又名鬼刀,一旦出鞘,不饮血不罢休。被魑离刀伤过的人,会留下永恒的烙印,即使伤愈,即使远隔天涯,只要此刀出鞘,那个人的身体必将遭受到同样的创伤,一如历史重演。因此,能够在魑离刀下生还的人,寥寥无几。   秦瑶琨深知此刀厉害之处,更明白自己的武功远远不及父亲,要想从他手下逃走,简直比登天还难!顿时骇得面无血色,不由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声求饶狡辩:“爹先别动怒,琨儿此行也是迫不得已啊!”   秦可久气极反笑,笑声苍凉悲痛:“迫不得已?”   “有人给仙子下毒,琨儿解不了,万般无奈,才会出此下策,保住她的性命!”秦瑶琨急中生智,颠倒黑白。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他欲图不轨之前,颜初静就已通过神念,模拟出呼救与痛斥的声音,传给秦可久。然后布下幻阵,让他在其中自导自演一番,自以为奸计得逞。再算准秦可久到来的时刻,将自己伪装成惨遭凌 辱的模样,最后撤去幻阵,由着秦瑶琨自说自话。   因此,秦可久只会相信他自己亲身感应到的,亲耳听到的,以及亲眼看到的一切。他绝不会轻易相信这些狡辩之词。即使他相信,她也会颠覆他的相信。   “何人下毒?在何处下毒?”   秦瑶琨低着头:“琨儿不知,琨儿当时也中了毒……”   秦可久沉默半晌,反刀回鞘,走到榻前,抱起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心中恸极:“杳儿,你说句话。”   “……”   “杳儿,我是可久,你听到么?”他低声哀求,生怕她如此沉寂下去会自绝生机。   女子嗓音沙哑,再无昔日的清泠,带着万念俱灰的死寂沉调:“下药,喝茶,他点穴道,我动不了,畜生,他是畜生,畜生……”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秦可久听懂了,当下泪涌出眶,划破一直强撑的冷静。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毅然拔刀转身。   乌光闪,疾如电。   “啊——”秦瑶琨避之不及,随着这声骇然,整条右臂被一刀砍断,鲜红的血液如同喷泉一般迸射,血腥的味道霎时弥漫于阁。   亲兵们站在门口,早已目瞪口呆。 真无耻 ...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   帘缦起,丫鬟翠棠端着一碟粉桂脂与一碗北杏雪耳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秦瑶月斜倚在梨木花鸟纹围子罗汉榻上,手里拿着本诗集,目光定于字里行间,貌似专心,其实压根儿没看进去。   自从昨日秦瑶琨搁下那句“这桩亲事成不了”之后,她这心里头就像压着块石头似的,堵得有些发慌。   她不晓得弟弟当初用了什么手段使得颜氏一直未再出现过。   但她知道,恒仙子与颜氏不同。   颜氏虽然有一位号称圣医的父亲,可毕竟不是出身于医学世家,而且她父亲早已过世。所谓人走茶凉,加上皇帝赐婚,江秦两家的结亲,闹得满京纷议,却自始至终无人出面反对。哪怕是后来颜氏悄然失踪,江家也只以休养为由,便堵住了悠悠众口。   而恒仙子却有着神秘莫测的背景,神农氏隐世数百年,传承至今,底蕴如何,无人能估量。上至皇帝,下至朝臣,谁不是以礼相待?弟弟倘若正面得罪了她,弄不好,连秦家也会被牵连进去,届时麻烦可大了……   秦瑶月心事重重,对着素日最喜欢的点心粉桂脂,竟是胃口全无。翠棠善解人意,说起小小姐的一些趣事儿,逗她开心。   稍后,北杏雪耳蜜不再烫舌,秦瑶月吃了几口,正要搁下碗,忽觉右臂胳膊间一阵剧痛,痛彻心扉,不禁惊叫出声。   碧水青花瓷碗翻落到榻沿边上,粘稠的甜汁顺着沿边缓缓流淌,滴下地面。翠棠急忙拿过干净的巾帕擦拭,问少夫人哪儿不舒服。   秦瑶月猛地抓住翠棠的手:“快!你快去看看琨弟他在哪?是不是受伤了!”   翠棠被她抓得生疼,连连点头,随即碎步跑出去。   胳膊处的疼痛隐隐持续,惊恐绝望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阴魂不散。秦瑶月再也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步,双掌合什,暗暗祈求弟弟平安无事。   过了一会儿,翠棠回来禀告:“琨少爷一大早出门,还未回府。婢子问他院里的人,据说是去英氏酒家。婢子方才已经让人出去找了。”   秦瑶月听罢,愈发焦急难安,坐立不定着,随后又将月华舍里的几名下人都遣出去打听秦瑶琨的消息。   等待之时,一刻钟亦漫长如一日。   渐渐,夕阳染红窗台,却再也无力烘暖秋风。风萧瑟,拂过人面,秦瑶月但觉脸上发烫,微微晕眩。   她顺势坐下,不经意间瞥见案几上油光凝冻发白的四道小菜,更觉烦闷不已。刚想叫人进来将饭菜撤走,不料丫鬟夏露带回了一个消息——   将军大人刚刚抱着个人回府,直接去了青几居。   秦瑶月面色忽白忽青,闭了闭眼,忍着头晕,披上一件月华白底胭榴花绣外帛,让夏露跟着,走去青几居。   远远望见青几居的门口多了几名军兵,走近一瞧,竟然俱是父亲的心腹亲兵。她抿了抿唇,强自镇定,款步上前。   其中两名亲兵立时拦住她,说是奉了将军之命,任何人也不得入内。   秦瑶月望着旁边一名年纪较大的亲兵,低声问道:“洪叔叔,月儿右臂无伤而痛,琨弟是不是受伤了?”   那姓洪的亲兵追随秦可久多年,与秦瑶月也有几分叔侄情分,听到她这么问,也不意外,纵然心里万分鄙视秦瑶琨的所作所为,但对她还是和颜悦色的,只是将军有令在先,故而他也不敢向她透露只字半句,惟有摇头道不知。   秦瑶月不信,又问:“那爹爹方才带回的人是?”   “将军严令,我等不得向外泄露半句,否则军规处置。”洪姓亲兵苦笑。   秦瑶月急得双眸凝泪,一狠心,竟朝他跪下。洪姓亲兵大惊,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托住她身形:“小姐万万不可如此!”   “月儿只求洪叔叔坦言相告。”秦瑶月语气里含着泣音,泪水如珠,凝于眼角,欲滴未滴,楚楚可怜。   洪姓亲兵叹了口气,实在受不住她苦苦哀求,最后只憋出了四个字,观澜别院。然后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心想,琨少爷到底是将军的独子,如今受了教训,再关上一阵子,也差不多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将军纵然心里恨透琨少爷,总不会真的要了他的性命吧?只是苦了恒仙子,那么善良美丽的一个女子竟被折磨成那般模样……   将军一向对男女情爱之事极为淡漠,这回好不容易动了真情,眼看着订亲在即,没想到却出了这档事!真是作孽啊!也不知究竟如何收场才好啊……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秦瑶月出了京城,直奔京郊的观澜别院。   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心乱如麻。   她想,爹爹抱回去的那个人莫非是恒仙子?听洪叔叔的口气,难道弟弟真的已经下手了么?否则怎么会……   夜色浓如墨汁,染得郊外景象深一片浅一片。风刮过车板时总留下闷雷一般的声音。高耸入云的山峰矗立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小姐,到了。”   秦瑶月由夏露搀扶着,下了车。山风阴凉,穿枝过叶,簌簌飕飕,好似野鬼夜泣。好在别院大门前风灯高挂,照出一片晕黄色的光明,令人不致于迷眼。她碎步急行,尽管披着貂皮大氅,身上仍是热一阵冷一阵,后脑更是如被钝物所击,暗暗生疼。   此乃风寒入体的症状。她却无暇细想这些,只强忍着不适。   直至看见昏迷在床的秦瑶琨,看见他空荡荡的右胳膊,看见那不知包了多少层还隐隐见血的白布……   终于,天旋地转,沉坠无底深渊。   待到秦瑶月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夏露服侍她吃过肉糜粥,喝过汤药,然后扶着她走到隔壁。   秦瑶琨依然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目在听到她声音之后,才慢慢睁开。   “谁伤的?”秦瑶月哽咽着问。   “爹。”   秦瑶月闻言又是一阵晕眩,夏露站在她背后,及时扶住她。好半晌,她才找回了声音:“怎会是爹?爹不会这么狠心的……”   秦瑶琨冷笑,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浮出一种说不出的狰狞:“怎么不会?呵呵,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的爹早就被那个贱 人勾走魂了,区区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   秦瑶月咬住下唇,不可置信地摇头,泪水又涌了眼眶:“你,你当真对她……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总之她是嫁不成了。”秦瑶琨咬牙切齿,“就算要嫁,也只能嫁给我!” 变态花 ...   秦瑶月听出他话中之意,心里发寒,转头吩咐夏露去厨房准备补血的炖品,又将另外两个丫鬟打发出去,然后才压低嗓音:“一箭双雕固然是好,可你将自个赔进去……往后……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   其实按秦瑶月原本的打算,只是想给恒仙子弄点麻烦误会什么的,使她嫁不了爹爹,或者设法将她嫁到别家去。但,秦瑶琨之前野心勃勃,认为恒仙子再出尘脱俗也不过是一个弱质女子,而未出嫁的女子最重视的不外乎是贞洁。倘若,她失身于他,必不敢宣扬出去,只会忍气吞声。到时候只要自己好声好气地甜言蜜语一番,她即便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最后还是会乖乖地嫁入秦家,嫁给他这个未来的定国侯!   如此一来,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秦瑶琨有持无恐,甚至做好了被秦可久动用家法,狠揍一顿的准备。他想的是,受点皮肉苦,换个美娇娘,值得。反正爹爹也不会为了个女人,不要他这根独苗儿。   他算计得倒也不错,可惜低估了恒仙子在秦可久心中的地位。   心爱的女子被自己的儿子恶意玷污……亲耳闻,亲目睹,秦可久经受的刺激、愤怒、失望、悲痛……   秦瑶琨岂能想象得出?!   换作是他人,秦可久那一刀,砍的不会是臂膀,而是颈项!可笑的是秦瑶琨执迷不悟,只将断臂的痛苦化成了满腔怨恨,恨恒仙子迷惑他爹,恨爹色迷心窍,不顾父子情分……   姐弟连心,秦瑶月看着弟弟阴霾的眼神,焉能不知他在想什么,思量一会儿,惟有劝慰:“事已至此,你回去向爹认个错,就说你对恒仙子一见钟情,一时昏头才会犯糊涂。如今,既然你与她木已成舟,趁那请贴还未发出去,只要太爷爷同意将上面的名字换成你的,想来爹也不会反对。”   秦瑶琨听她言之有理,唔了一声,绷得死紧的面色总算缓了下来。   这时,暮色已沉,秦瑶月起身点亮灯烛。   “姐,我要喝水。”   茶壶搁在暖笼里保温,茶水不冷不烫。秦瑶月倒了一杯,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秦瑶琨就着她的手,咕噜几下喝完,而后顺势挨着她。   小时候但凡有不开心的事,他总会赖到她怀里倾诉发泄。这种习惯直至她出嫁之后,才渐渐淡化。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各有各的快乐苦恼。亲密无间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惆怅与迷惘之间俳徊,无能为力。   然而,此刻的依偎却让他感受到久违了的亲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甚至觉得伤口的疼痛减轻了好几分。   秦瑶琨慢慢合上眼,不想离开她温暖柔软的怀抱。   晚风透过窗缝边吹进屋来,摆放在窗台边高脚窄案上的青铜长角犀牛灯台微微一暗,随即,火苗窜高半寸,照得屋里格外亮堂。   “呵呵呵……”   笑声隐隐,如阴风一般掠过耳边,秦瑶琨蓦然一惊,猛地睁大眼,只见床前两步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个白净秀气的绿衣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一条青头黑尾,七分像蛇,三分像虫,形态狰狞可怖的怪物,盘旋着男子苍白光滑的手背上,黄豆大的金色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说不出的奇异恶心。   秦瑶琨张口欲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且周身动弹不得。   绿衣男子欣赏了一下秦瑶琨惊恐的神态,便将目光转移到秦瑶月的脸上,喃喃自语:“南陵第一美人?哼,我最讨厌比我美的人了……”   “小宝也好久没吃美人脸了。”绿衣男子抬起手,用一种宠溺的语气问那怪物,“小宝,想不想吃她呀?”   怪物伸出细细长长的红信,嘶嘶作声。   “喜欢?呵呵,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贪吃,不过呢,你吃一半就好了,留着半边完好的给她,让她往后天天顶着一张半人半鬼的脸,哎呀呀,想想就兴奋,呵呵呵呵呵……”   绿衣男子嗓音柔和,吐字清晰,听得同样动弹不得,惊恐失色的秦瑶月几欲昏厥,眼看着那怪物扭动着长满死白肉瘤的身子,朝自己游过来,她禁不住浑身发软,一颗心仿似跳上了喉咙,随时会蹦出口去!   怪物小宝动作虽慢,但绿衣男子就站在秦瑶月面前,距离这般近,几下子,它那流淌着幽幽乌液的红信已经舔上了那张糅合着艳丽与清纯,堪称倾城倾国的脸蛋上。   腥臭扑面,秦瑶月两眼一翻,生生被吓晕过去!   “胆子这么小,真没用。”绿衣男子见状,撇了撇色泽粉红的嘴唇,非常不满地哼了声,扭过头去对秦瑶琨说道,“等会你可不许晕。”   两排细碎的小尖齿,一对乌黑发红的大尖牙,嗤嗤嗤,怪物小宝的天生武器在秦瑶月的右边脸颊上欢快地舞动着,弄得皮翻肉绽,一片狼籍。每每有鲜血流出,遍布细刺的长长红信一伸一舔,干干净净。   躺在秦瑶月怀里的秦瑶琨惊怒交集,一时间实在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么个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观澜别院,此人轻功绝非等闲。再者,屋里有灯光,按理外面的人应该看得到窗棂上的映影,发现里面有异况。可这么久了都无人来过问,这就说明了此人极有可能早已制住院子内外所有的守卫丫鬟小厮。   正当秦瑶琨越想越心惊,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脱险的时候,怪物小宝慢吞吞地爬回绿衣男子的手背上,眯起一对黄豆眼,一副吃饱了撑着的模样。绿衣男子笑着曲起左手食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它的小脑袋,然后非常干脆地一掌拍晕秦瑶琨。   若然可以选择,秦瑶琨说不定会选择就此一晕不醒。因为当他醒来时,身边的景象已变了样。布满青苔的石壁,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如手腕的青黑色藤蔓,密密麻麻的蜈蚣蜘蛛蝎子花蛇,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虫豸,一只只,一条条,色彩斑斓,体型硕大,一看就知是剧毒无比之物。   “花明观!”   许是灵光闪过,秦瑶琨脑子一震,脱口而出。这一刻,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哑穴已解,满脑子全是前几天从酒楼里听来的八卦新闻。   江湖传言,万毒之主花明观素来喜着绿衣,最得意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之类,而是万毒之首的金瞳蛟。据说他的那条金瞳蛟尚未进化成功,仍然保持着蛇身虫首,时而喜吃肉,时而喜吃素,脾气不定,古怪之极。   “呵呵,猜对了,奖你什么好呀?”花明观一手插着腰,一手翘起兰花指,“女人最宝贝的是脸,男人最宝贝的是什么?”   花明观很认真地想了想,扬手轻弹。   带断裤落,顿时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山洞内无风,秦瑶琨却猛打寒颤,色厉内荏:“你想做什么?!”   花明观盯着秦瑶琨光溜溜的□,研究半晌,皱起远山秀眉,嫌弃道:“丑死了!纵欲的男人没个好东西……”   “哈哈哈,还是我的最好看!”花明观自我陶醉了一会儿,走到石壁边,蹲□在一个牛皮包袱里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一把白鞘匕首,又悠哉悠哉走回来,“本来呢,看在你比我丑的份上,打算给你一刀痛快的。只不过,你这家伙丑得太过分了,简直是污了我的眼!哼!”   一想到这家伙的爹害得自己的计划全盘落空,还要在沙漠中千里逃亡,花明观就浑身不爽。他这回偷偷潜入凤京,目的就是为了找秦可久与恒仙子的麻烦,只是秦可久身边防卫森严,他不想打草惊蛇,才忍着没出手。恰好今天看了场好戏,觉得虐一下他这对子女也不错,反正都不是好人,何必手软?   匕首出鞘,寒光闪闪,照得秦瑶琨眼睛一阵刺痛。至此危时,他再也顾不得身份面子什么的,大声求饶:“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无怨无仇,花观主手下留情啊!”   “吵死了。”花明观甩过去一只红毛大蜘蛛。   蜘蛛整个趴在秦瑶琨的腿根之间,十几条细爪爬啊爬,弄得他腿根之间那条被花明观认为过分丑陋的东西更加软小,但没过多久却突然肿起来,红里透丝丝黑纹,十分恐怖。   秦瑶琨吓得面如土色:“饶命啊!花观主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美人名利,我都可以为你效劳,只要你放过……”   “呐,你可别晕啊,我这花式凌迟法新奇得很,可不是寻常人能享受到的……”可惜花明观压根儿不听他废话,手执刀柄,对准他□的肉首就是一刀。   “啊——”   刹时,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响彻山林,震碎了寂寂夜色,接着又一声,声声不绝,直吓得山里的小动物鸡飞狗跳。   “七、八、九、十、十一……”   花明观轻轻数着,手起手落,又快又准,每次切下小一片,片片厚薄均匀。单论这切菜似的刀法,恐怕某些大厨子还比不上他。   秦瑶琨的惨叫由高亢渐渐变成嘶哑,最后了无声息。 深情时 ...   定国公年轻时最喜欢舞刀弄枪,如今上了岁数,体力精气不比从前,虽然还拿得动上百斤的虎刀,但还是偏好打拳下棋。最近听了恒仙子的建议,棋也不下了,精神好的时候就练练书法,既不多费心神又可怡情养性。   夜色已深,逐天园里古柏屹立,傲骨藏风,苍翠弥天,点点星辉漏不下,惟有抄手走廊里的几盏薄绫风灯静静地散发着光亮。   秦可久行至书房门前,犹豫片刻,扣门而入。   定国公正坐在厚重朴实的紫檀木雕山体纹书案后写字,一笔一划皆如铁画银钩,豪迈之气仿似透纸而出。写完最后一划,他搁下笔,叹道:“轻重自若,谈何容易?!”   “爷爷唤孙儿来,不知有何吩咐?”秦可久站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问道。   下午,砍掉秦瑶琨右臂之后,他便用一袭净衾将伤痕累累的杳儿抱到马车里,赶回了府中。他一直抱着她,说了许多话。而她一直缄默,直至丫鬟们准备好浴汤,才开口让他出去。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心如刀割。   他痛恨自己未能护她周全。   面对她所受的伤害,他无地自容,因为他始终下不了狠手。儿子断臂难续,而她失去的也不止是贞洁。   她本该得到世上最美好的幸福……   “恒仙子出城至今未回,可有消息?”定国公开口不问秦可久带回的人是谁,想他既然让心腹亲兵守在青几居门外,那人的身份定然是不便泄露。   秦可久却另有打算。杳儿遭此噩难,短期之内恐怕不会再为爷爷施针了。最重要的是,尽管他已严令手下封锁有关此事的一切,但京中关注恒仙子的人非富则贵,若有人有心彻查,难保不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惟今之计,只有尽快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旦回到秦关,回到那个秦家军镇守的地方,他相信,任何人也无法再伤害到她。   因此,他缓缓跪下:“孙儿今日一时情迷,强要了杳儿的身子,请爷爷恕罪。”   “什么?!”定国公闻言一震,拍案而起,随即想到孙子素日为人,便摇头不信他言,“不,你不会。”   秦可久沉着声音,语气坚定:“孙儿自知大错,甘愿领罚。”   定国公缓缓坐回椅,沉吟半晌:“她如今在青几居?”   “是。”   “两情相悦时,情难自制的事儿在所难免,可你已非黄毛小子,怎还如此急躁?”定国公板着脸教训秦可久,末了,话头忽地一转,“她可恼你了?”   秦可久双膝跪地,低着头:“自然是恼了。然孙儿想带她回秦关,还望爷爷不嫌千里迢遥,一道同行。”   定国公捋须道:“你与她的亲事须经皇上恩许方可。再者,便是爷爷愿随你去,只怕皇上也不会放心让我这把老骨头离开京城。”   “爷爷……”   “不必说了,明日早朝过后,我再进宫面见皇上。只要她肯原谅你,下月初的黄道吉时,便是你二人的大喜之日。”定国公截住他的话,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舍与怅惘:“时候不早了,你也别去她那儿了,往后日子长着呢。”   秦可久明白爷爷言下之意,说的是人言可畏。他有苦说不出,只好应声告退。   当天夜里,秦可久放心不下,待夜深人静时,再悄悄潜入青几居,坐在床边,默默望着恒仙子沉睡中的苍白容颜。   颜初静被他盯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借着翻身的动作醒过来。   “你去休息罢。”   秦可久见她肯与自己说话,心里一阵酸一阵喜,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我不累,你睡,可要喝点茶?”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颜初静抿了抿唇,想缩回手。   秦可久意识到她的退缩,心中又是一痛,慢慢地加重了手指力道:“我和爷爷说了,我们已有肌肤之亲,爷爷答应让我们尽早成亲。”   颜初静眨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愧疚与感动交织一起,最后却只能化成淡淡一句:“我不想成亲。”   “杳儿,我的命,我的下半辈子,都是你的。”这句话,早在蒙硫山上养伤时,秦可久便已藏在了心底,直至此刻,才说出口。他痴痴地望着她,眸子里的深情坚决犹如夜空里的星光,不张扬,而恒古长在。   颜初静别过眼眸,感觉自己承受不住他这份情意,开始有些怀疑当初接受他爱慕之情的决定是否大错特错,于是蹙起眉头将他赶出房去。   夜深露寒,秦可久披上亲兵送来的玄貂大氅,加了个锦垫,坐在房门前。   这一坐便是整整一夜。   此夜无心入眠的人不止秦可久,还有当今天子杜晏昶。   御书房。   一卷已经撰写好的黄绫圣旨摆在蟠龙御案上,只差还未盖上玉玺朱印。这是一道册封贵妃的圣旨。贵妃之名,神农杳。   距离御案几丈外跪着一个年约双十,相貌娇俏的宫裳女子。倘若颜初静在此,定然会吃惊,因为这个女子与丫鬟小芝长得一模一样。   终于,玉玺按下,朱印成。   皇帝瞥了女子一眼:“此事暂了,你想回西庭还是留在内宫?”   女子回道:“请皇上恩许庄芝继续侍奉贵妃娘娘。”   “为何?”   “娘娘待庄芝深仁厚泽。”   皇帝思忖片刻,道:“既如此,你便去瑞灵宫候驾罢。”   女子磕头谢恩。   御前太监收起圣旨,准备服侍皇帝就寝。皇帝临时起意,摆驾佑安殿。幸王睡意朦胧,听到有些人走进来,脚步很重,便没好气地嘟囔:“拖出去斩了!别吵本王……”   跟在皇帝身后的太监宫女吓得冷汗直冒,皇帝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然后踱至紫檀木延寿门螭纹床前。   寝宫四角,四个朱铜瑞兽暖炉缓缓喷吐着无烟热气。幸王窝在暖呼呼的锦被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分外娇媚粉嫩,让人恨不得亲上几口。皇帝坐在床沿边,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推醒他。幸王睁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皇兄?”   “琅儿最想要什么?”   “唔?”幸王半睡半醒着,“想要走路。”   皇帝微微一笑,又轻声问道:“那琅儿最喜欢什么?”   “……”   幸王纠结着没吭声,皇帝等了半天,叹道:“天命殿测出神农杳身具天凰命格,朕已决意明日册封她为贵妃。你的王妃,皇兄会……”   他话还未说完,幸王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似的,眼圈都红了:“不要!臣弟只要她!”   皇帝大感头疼:“后宫佳丽三千,除却已有妃名的,皇兄任你挑选如何?”   幸王气得贝齿咬唇,一把抓过枕头就往皇帝身上打招呼。绒芯枕头是软的,打在人身上不痛不痒,可敢这么对皇帝,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他容貌酷似生母,又天生体弱。皇帝至孝,对于这个血缘最亲,又无威胁的弟弟,自然宠爱有加,以往几乎事事都顺着他意,这才造成了幸王胆大娇纵的性格。故而,眼下被他这般无礼地打闹着,皇帝也不生气。   “什么天凰命格!骗人!骗人!”   一向霸气十足,说一不二的皇帝由着幸王发完脾气,才哭笑不得地哄他:“此话出自天命神官之口,非朕妄言。”   幸王闻及天命神官这四个字,立即顿住了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衣飘逸,青丝及地,面上始终带着一丝恬淡笑容的男子。 报应啊 ...   次日早朝,御前司礼大太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高声宣读了那道册封神农杳为贵妃的圣旨。百官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持赞成的态度,少数人保持中立,当然也不乏几个为了一己之私而出言反对的臣子。然而,当皇帝将天命神官的“天凰命格”之说提出来的时候,百官即时异口同声地高呼“恭喜皇上”。   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命礼部以八抬云凤舆将神农杳接入后宫。   退朝后,且不说礼部官员如何拟定礼仪程序规范,如何布置典礼仪仗。不到一刻钟工夫,秦家派系的几位武将便已结伴来到定国公府,准备向恒仙子道喜。   一来,他们几个早年征战时不多不少都留下了一些难以根除的明疾或隐患,前几天多得她妙手回春,方使纠缠多年的病痛一朝尽消,对她实在是感激万分,钦佩不已。二来,大家都认为恒仙子与秦大将军交情甚好,本身又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皆无瓜葛,如今即将成为凰贵妃,将来若是能在皇上面前为他们善言几句,亦好过他人百句。   这几人兴高采烈地来贺喜,未曾料及,休假在家的秦可久一听到这消息,顿时怒发冲冠,大发雷霆。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天下之大缪!”两道浓黑剑眉激斜欲刺,秦可久气得几欲呕血,一掌拍碎正堂里的朱木鹤纹案。   秦可久之前担心有损恒仙子的名节,在外人面前,对她从未逾礼半分。晓得他们私下有情的人就只有秦家几位长辈,以及府里一些心眼精细的仆人。定国公上回在御书房见驾,请求皇帝赐婚,也无外人在场。以致于这几位在兵部就任要职,与秦家关系颇为密切的武将当下一头雾水,不明白秦可久为何如此动怒。   他们纷纷劝问,秦可久亦不再隐瞒,遂将他与恒仙子私下已有婚约及定国公日前已上书请皇上赐婚等事如实道出。众人听罢,对皇帝此举也甚感愤慨,只是慑于天命神官之威,不敢对那天凰命格之说妄加评论。   “圣旨已下,皇上岂会收回成命?望大将军以大局为重。”   “皇上本对大将军心怀忌惮,若知大将军与仙子有私情,说不定会以此为由,为难大将军。大将军万万不可冲动啊!”   “天命之言不可不信,仙子命格如此,也只能怪天意弄人!”   “大将军……”   几位武将你一句我一句,劝慰着秦可久。   秦可久原非卤莽冲动之人,只是对恒仙子用情至深,才会怒形于色。加上昨日刚刚出了那桩家门不幸的丑事,他守着她,生怕她心结难解,做出傻事。一夜未眠,眼下正心力交悴,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竟会横刀夺爱!叫他如何冷静?如何忍让?如何能将她拱手送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自古以来,哀叹一入深宫终生误的女子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如今已非完璧之身……   天子之怒,无人能阻!   届时,即使皇帝为了维护皇家尊严脸面而压下此事,也不会再对她假以辞色。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深宫,断送一生幸福!   秦可久决意抗旨,只是具体该怎么做,一时间还未有头绪。   正当秦可久苦苦思索对策时,一名亲兵匆匆走进正堂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秦可久面色顿变,大步迈出门去。武将们对视一眼,随即跟了出去。   观澜别院的总管秦荣跪在堂外,一见秦可久出来,便砰砰砰地直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   秦荣磕得极用力,才几下子,额头已呈一片乌青,渗出鲜红的血丝。武将们莫名其妙。秦可久拱手向他们说道:“实在抱歉,可久要先处理些家事,改日再相请各位了。”   众人闻弦知意,一起告辞。   已近巳时二刻,天色阴沉,乌云笼日,一副风雨欲来之象。亲兵将周围的丫鬟小厮都清出前堂院外。秦荣跟着秦可久入了堂,听见他沉声喝问,急忙回道:“老奴已经把别院里的守卫都散出去找少爷了!只是小姐她,她……”   秦瑶月昨夜出城去观澜别院看秦瑶琨,守着青几居大门的那名洪姓亲兵早已将这件事禀报给自家将军。所以秦可久压着满腔火气:“人在何时失踪,你们百来个大活人都不晓得?!”   与秦荣回来报信的亲兵满脸羞惭,低头回道:“禀将军,我等从昨晚一直昏睡到今早,极有可能是中了蒙汗药之类的迷毒。小姐情绪激乱,只说少爷被妖怪抓走了。”   “妖怪?”秦可久眉头猛皱,命秦荣暂且出去,然后才低声问亲兵,“那个小厮,你们可曾盘问出什么?”   “有,那人说,那杯茶,确实是少爷亲手下的药。”   秦可久难掩失望之色。   昨日出事之前,他一直以为儿子是一个积极进取,光明磊落的好男儿。他长年镇守边关,无暇照顾儿女,想着家里面有爹和爷爷在,也不怕这姐弟俩无人管教。   事实上,秦瑶琨不嫖不赌,平日里也只是好那杯中之物,喜欢和朋友上酒楼侃大山。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喝酒算啥事?因此长辈们也不反对,只警戒他要谨慎择友。孰不知秦瑶琨与京城里那些高官子弟混得久了,也变得有些心狠手辣,有时行事,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秦可久多希望事实真相就如秦瑶琨辩解的那般,可惜事与愿违。但,那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再怎么可恶,他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执此令回营,调出八百精兵,务必尽快找到琨儿。”秦可久自怀里取出一块朱字银质虎纹令牌递给亲兵。   观澜别院。   秦瑶月窝在酸枝木雕花架子床上,整床松纹丝罗帐盖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儿。   自从醒来,发现自己半张脸血肉模糊,伤口狰狞无比,即使愈合,也会留下丑陋不堪,无法磨灭的疤痕,她整个人都快疯掉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摔掉屋中所有能摔的物什之后,她躲到床帐里,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下人们胆战心惊,哭得闻讯赶来的秦可久心如刀绞。   “月儿?”秦可久伸手掀开帐子,想看看她的伤口。   秦瑶月像只癞皮乌龟似的,缩在秋香花锦衾里,死活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丑态。   秦可久向来是个勇于面对现实的人,看不下她这自暴自弃的姿态,于是用力扯开锦衾,扯开她的脆弱。尽管他见多了血腥场面,但当看清她脸上缺肉少皮,诸多坑坑洼洼的伤口时,仍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晓得这女儿素来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现受了如此重伤,这张脸,算是毁了!   “爹!女儿不要活了!呜呜呜呜呜……”   秦瑶月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   秦可久气得面色铁青:“告诉爹,是谁下的手?!”   秦瑶月泪流满面,两眼又红又肿,好似一对冻坏了的末桃,面上一半白皙细滑一半皮翻肉绽,哪里还有昔日南陵第一美人的风姿?!   “妖怪!是妖怪!”   “朗朗乾坤,哪来的妖怪?!”   “是真的!妖怪穿着人皮,还拿着一条蛇,不!是一条虫,好可怕!”秦瑶月越说越激动,眼神里透出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修得平整的胭红碎花指甲深深地掐入秦可久胳膊上的肌肉里。   秦可久仿佛不觉疼痛,继续问道:“那人长相如何?做何打扮?”   不料,秦瑶月突然浑身打颤,两眼发直,再次昏厥过去。 忘情渊 ...   燕丹国之北,接近渡海的地方,连绵着一座座白雪皑皑,冰封千里的雄奇山峰。人们称之为天雾山脉。传说太黎女帝的神宫便是隐于山脉深处。尽管太黎皇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六百年来,信奉嬗司娘娘的人却只增无减。   三十年,十二月,九天星,神宫现,四方动,英杰聚,尽本领,千人入,半仙出,惊天下,为谁歌……   这段三字民谣在昆华大陆上流传极广,其意是,每隔三十年,最后一个月,当天空中出现九大星图的时候,太黎神宫就会从天雾山脉的最深处冉冉浮升。每当此时,天下群英汇聚,明争暗斗,机关算尽,只为夺得神宫中各种世所罕见的宝物。入神宫不难,但想安然出神宫却非易事。千人当中或许会有一个得到神的眷顾,待到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往往已成为长生不死的强者。这些人借天地之力,御空飞行,一掌可碎山,一脚能断河,却如流星闪过,很快便从凡人眼界中销声匿迹,据说他们最后都去了西南仙山……   不悔峰,高达万丈,直插云端,是天雾山脉中最峻奇也最荒凉的一座山峰,其中有一处必死之地,名忘情渊。   此渊夹于两块十人高的巨石之间,水色乌黑,不沾冰雪,如同一只无眼白的巨形玄瞳,连接着鬼府冥地,幽森无比,令人望而胆寒。当地人根本不敢靠近这片区域,从前有些登高探险之辈,艺高胆大,死活不信邪,碰巧遇上了总忍不住走近巨石,想一睹究竟,结果俱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再无人敢踏足至此,忘情渊也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地。   然而,这一天,忘情渊边,恒久不变的黑白景象中竟多了两道火红色的人影。   “咦?好深的怨气啊!”小火虚浮于半空中,俯视忘情渊。   大火道:“这下面封印着一个巫师王,听说本事不小,可惜是非不分,执念过深,才被娘娘以净心台镇压在此。如今看来,要她回归正道,少说也得再压个万年才行。”   话说当日,大火与小火离开颜初静之后,便直接飞至天雾山脉寻觅四大神器之一的月流镜。神器有灵,一旦有心藏匿踪迹,即便是他们这种修炼了将近二十万年,实力恐怖的妖修,短期间也是难以察觉得出。   一路寻来,他们偶尔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每当深入探寻,线索总断于关键处。   此日经过不悔峰,大火想起嬗司以前提过的忘情渊,便顺道过来瞧瞧,没想到千年已过,渊底之人的怨气竟浓郁得几乎可以凝结成实体。可想而知,若无净心台的镇压,此人说不定真有机会进化成上古传说中的阴巫大帝。   “巫师王?哪一族的?”小火与大火原本是双根共体,得到嬉司娘娘传授修炼心法后,才渐渐分体。当年, 嬗司在凤栖岛隐居时,小火恰巧闭关破境,故而对某些被大火认为无关重要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   “袱嗣族。”大火想了想,又加了句,“这人名字很怪。”   小火眼神一动,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只是还没开口问,忘情渊底竟然隐隐飘出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   “物是人非,奴家的姓名,奴家都不记得了……”   这下子,小火更好奇了,紧紧盯着忘情渊,恨不得一眼望到底。只可惜,仅仅是深渊表面第三层封印光罩就已挡住了他的神念。   “既然忘了,那就永远都不要想起。”大火似笑非笑,缓缓说道。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疯狂地吼叫起来:“本王叫鼙罘丌巽!本王死也不会不记得!焱攸!你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夙汐芫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敢抢本王的男人!本王要把你的灵魂抽出来日夜燎烧!把你的肉身扔到阴狱洞里给万鬼奸侮千万遍!哈哈哈哈哈……”   大火沉下眸色,冷哼一声,转身飞走,懒得理那忘情渊底的疯女人。小火跟在他后面,嘴巴里碎碎念着,最毒妇人心啊最毒妇人心。   飞了一阵子,大火忽然停下,手捂胸口,唇角弯起一弧妖娆。   小火探头过来:“哥?”   大火笑意愈浓,满头乌红长发飘散在半空中,无风自扬:“初静想我了。”   定国公府,青几居。   呼——   颜初静吹熄灯台上的火光,寝间霎时暗下。清淡月光洒在窗棂上,映得半室微亮。她半倚半坐在床头,心里有些举棋不定。   皇帝册封神农杳为贵妃的那道圣旨虽然要待明日才正式传至她手中,但消息已传遍了京城。自午时开始,送礼上门道贺的人就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直至戌时末刻方止。好在不用她开口,老管家秦立早已吩咐得力手下替她挡下了诸多烦人的应酬。   秦可久一直未出现。   她隐约猜到他在忙什么,因为上午巳时,他与别院总管、亲兵的对话,她皆听在耳里。   对于秦瑶月容貌被毁一事,她只觉得有几分解气,并未过分开怀。事实上也无甚可喜,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即使得到报应,复仇的人其实也挽回不了什么,但凭信念支撑着,只求恶有恶报,略慰己心罢了。   至于秦瑶琨被谁掳走,有何下场,她如今也无心情去猜度。是否要接下圣旨,以贵妃的身份进入深宫查寻乾弓坤箭的具体消息,才是她目前最关注的事。   半日思量,颜初静始终下不了决心,只因陵云曾经对她说过,南陵皇宫中,高手云集,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那么,此番进宫,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羊入虎口?需知有时,一步行错,全盘皆输! 最后,她想到了大火。   自从上回分别之后,到如今,通过那片本命心叶,她只与他说过几次话。非她薄情,而是不想过分依赖他人。   相处日久,大火对她的好,她慢慢也能体会出其中的无私。   他与小火不同。   小火天性开朗热情,他不仅对她好,对其他生灵也很好。应该说,凡是美好的事物,他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欣赏,喜欢,占有,帮助……   而大火的喜爱,是那般含蓄,犹如深巷里最醇美的酒香,你不仔细去体会,无耐心去寻找,或许就会错过。   这样的男子,不管他是人还是妖,都值得真心相待。可她退却了。或许是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或许是害怕一种以爱为名的枷锁;又或许是萧潋之的背誓弃诺,令她对爱情这两个字望而生怯…… 帅死了 ...   古木清香伴随着温暖熟悉的气息一起扑来,小火俊朗鲜明的笑容忽然近在眼前,颜初静分外诧异,没想到他们会亲自过来,不禁浅笑:“你们找到月流镜了?”   “没呢。”小火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惭愧,然后盯着她的脸,“这样子没原先好看,我要看原先的。”   站在床边的大火随手抛出几块灵石,在寝间里布下一个最简单的四象阵,杜绝房里的动静传出去。   颜初静见状,便默运敛神诀。清丽之相瞬间褪去。妩媚浮现,不浓不淡,与那幽谧澹然的眼神形成一种独特迷人的韵色。   小火亲了亲她脸颊,心满意足,把头枕到她大腿上。   大火飘上床,趺足而坐,问起她近况。颜初静遂将入凤京后发生过的事情略述一遍,最后如实说出自己的疑虑。他听罢,敛目沉吟,过了半晌,竟道:“皇宫所在乃是紫运龙脉盘踞之地。皇帝身在其中,旦坐龙头,夕卧龙腰,多少沾染了点龙气。与之阴阳交合,对你修炼有益无害。”   “……”   颜初静面色不变,长袖下的纤纤五指却缓缓地攥住了被褥,心里难受得很,分不清是屈辱还是失望。   自从修炼蜜意经之后,除了第一次,需要处子的至纯至阳之气来突破境界的时候,她无法可想之下,才碰了那个对她心存倾慕的阳光少年李合洵。   而与萧潋之缠绵,她是自愿的。她喜欢他健美强壮的身体,喜欢他花样百出的技巧,喜欢他温柔体贴的方式。她视他为枕席情人,时而悄悄反渡一缕阴阳真气给他,并未觉得借他的至阳之气来修炼有何不妥。   有时候,她想,倘若没有那场海难,没有遇上大火与小火,没有连尊的慷慨相赠,没有陵云的无私指点,那么,她的修炼之路定然是漫长的,绝非像如今这般,在数年之间,境界接连晋升,几乎省下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光阴!   对于男女欢爱之事,或许她比这世间的女子都要看得通透。她不在乎所谓的贞洁,她也不会随意与男人调情放荡,除非是天时地利人合。当初,在凤栖岛上,她未拒绝大火与小火的亲近,一开始是因为心知彼此实力相差太远,觉得抗议无用。后来却是被小火的开朗纯朴感动,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那份无邪的热情。而面对大火,这个神秘强大的树妖,始终如隔云纱,她看不穿,猜不透,心动莫名……   于是,即使她非常欣赏秦可久的正直阳刚,但彼此相处将近大半年,她与他依然未曾有过十分亲密的身体接触,最多也只是握一下手罢了。   潜意识里,大火与小火的身影总是不经意地闪过。   有他们,足矣。   君不负她,她也不会做出有伤君心的事。   只是,如何能预料,他竟亲口说出让她与别人阴阳交合的话来?!多可笑,她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否则不会那么……   颜初静暗自苦笑,感觉似乎有些什么被人活生生地剥了去,不是很疼,却禁不住心颤。是那么难堪,无能为力。   小火枕着她大腿,原想好好地睡一会儿,这时感受到她心情的变化,便睁开眼瞄了瞄哥哥,不明白他为何要那么说。   初静是他们的,他讨厌她与别人亲热!   “你生气了么?”大火不管弟弟埋怨的眼神,径自问她。   “没……”   颜初静刚说出一个字,余下的违心之语皆被大火的唇堵住。他抱住她,不顾她的反抗,深深地吻了一盏茶工夫,才吐出一声低沉轻叹:“你生气了。很好,我就不生气了。”   无暇细忖他这话究竟是何意思,颜初静气得想咬破他的嘴,只恼自己斗他不过。   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眸子深处微微荡漾着,好似有把火,明明要烈烈升腾,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控制着,压抑着。   “你可以进宫,别让那个皇帝碰你,不然我就把他的脑袋踢下去喂狗。”他的语气舒缓如常,好象在说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颜初静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刚刚提到的阴阳交合根本只是阐述事实,实际上已准备警戒她不要贪心。她哭笑不得,自己之前误会他的意思了。不过,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警告,就不怕她反感?   真的反感么?   可心里面怎会有那么一点儿甜呢?   该死!   喜欢与讨厌,有时不过是一线之隔。   颜初静咬了咬下唇,暂且放弃内心的挣扎,不再于男女私情上多做纠缠,而将话题重新引向正事。   大火听她问起天命神官,想了想,道:“此人应该不会再插手这些事。天凰命格,千载难逢,历史上确实出现过。想当年,嬗司娘娘的寄体也曾被此人断定是天凰命格,后来惹恼了魑离帝君,一刀砍掉他右臂,才使他消停了一阵子。一千年,也足够此人修炼到元婴中期了。放心罢,除非有人谋杀皇帝,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更不会管封妃册后之类的事了。”   “这么说,皇帝只是找借口?”她若有所思。   “神农氏在民间一直享誉极高,皇帝封妃,多半是为民心。”大火再次叮咛,“后宫里的争斗无甚可说。你将皇帝迷昏头之后,他自会心甘情愿地交出乾弓坤箭。只需提防皇宫底下的修士,别让他们察觉出你的真容与修为。”   颜初静轻轻地唔了声,想起秦可久昨日拔出那把乌光幽幽的魑离刀,至今仍觉森寒莫名,不由问道:“魑离帝君的成名武器怎会流落到他人手中呢?”   大火微微一怔。   听得差点睡着了的小火突然竖起耳朵,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同扇子似地扑闪几下:“哥,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不可能。”大火一口否决。   颜初静难得好奇:“你们在说魑离帝君?”   “当然啦。”小火不假思索地应她,眼神里充满崇拜,只差没冒出红扑扑的星星,“魑离帝君帅死了!”   大火睨了小火一眼:“男人要那么帅干嘛,招蜂引蝶,没个安生。”   “怎么个帅法?”颜初静伸手摸摸小火滑溜如豆腐的脸蛋。   崇拜变成憧憬,小火这时一点也没有同性相斥的自觉:“唔……天底下所有的美人加起来,所有的强者合一起,也比不上他一半。”   好夸张的形容,无法想象,颜初静狐疑道:“那还算是人么?”   “他本就不是人。”   大火叹息,手指在她眉眼间轻轻地描画着,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惆怅,“他是嬗司娘娘一生一世的劫数。” 情字伤 ...   一生一世的劫数……   她的思绪随着他的话漂浮,恍惚间,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漾出不知名的旋律,忧伤浅浅,怅惘隐隐。   这夜,颜初静依偎在大火的怀里,听他说起一些尘封已久,不为世人所知的千年旧事。不知不觉地沉入了谧谧梦乡。心神宛如浸润在温暖的海水中,得到彻底的放松。   小火枕着她的腿,嘴角微翘,似乎美梦连连。   三个人的体温纠缠无间。   直至晨霭渐淡。   天色仍未透进绣白薇银边丝罗帐,她在半明半暗中承接细碎轻吻,手指缓缓抚过大火棱角分明的下颌,修长的颈项,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不敢奢望永恒,惟记此刻。记得他此刻的专注,眸中只她一人,让她的心,在变幻莫测的世事里,还保留住一份单纯美好的期待……   渐渐,寝间外陆续传出丫鬟们穿衣叠被梳洗的声音。   秋日已探出一弯金红轮廓。大火撤去四象阵,与小火悄然离开。他们还要回天雾山脉继续寻找月流镜的下落。   颜初静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考虑大火昨夜提过的一个建议。他说,太黎神宫会在两年后再度现世,希望她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参与神宫考验。倘若能够得到神宫第九层的九晶仙甲,那么她在星际传送阵运转期间,哪怕不幸出了意外,至少也能保证身体不会被时空洪流粉碎。   事实上,连尊也曾言及,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星球名为昆仑星,与地球同属银河星系,相距不算太远,只是中间隔着一大片危险的流煌焰域,无法直达,需要两次中转。传送期间发生意外的几率可说是万中或许有一,运气差的人遇到时空飓风,碰上流煌焰,通常会落得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因此,地球上的修士在星际漫游历练时,一般不会选择来昆仑星。除非是境界已达大乘期,有望飞升仙界或其余三界,自持实力过强的修士才会不惧流煌焰。而以她目前的修为,只能借助仙级防御法宝方能勉强抵抗,并且还必须是在真元充沛的前提下。   真元可以通过服用丹药补充。   颜初静打定主意,魑离刀与乾弓坤箭一到手,就寻个清净偏僻之地,练习炼丹术,多准备一些地、玄两阶的丹药,然后去见识一下太黎神宫。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轻叹一声,掀衾下床。   未几,两名丫鬟端了温水等物进来,侍侯她更衣梳头,漱口净脸。   早点刚上桌,院门外响起几声中气十足的“将军”,颜初静放下白瓷粉菡纹茶盏,抬眼但见秦可久大步走进来,面容衣饰上皆沾着层薄尘,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便直接到她这儿来了。她也不多问,只让丫鬟添上一碗白粥与两碟香菜蛋卷。   见她精神尚好,秦可久缓了口气,就着丫鬟捧来的小水盆,净了手,拭干。而后端起碗,咕噜几下,一碗稀粥便已见底。   女儿毁容,神智不清;儿子失踪,音讯无全。秦可久一边忙于安抚女儿,给她找大夫,一边分析凶手的来历目的,指挥手下精兵四处查寻儿子,何来胃口用膳?自昨日至今,总共也就草草吃过两顿,应付了事。   册封贵妃的圣旨会在今日正午吉时正式传予神农杳。秦可久昨夜反复思量,心中已有了定夺,于是赶在城门开启时,先行回府,打算与她说明一切。   他遣退丫鬟,对颜初静说道:“杳儿,等会进宫,我会向皇上禀明你我之前已有夫妻之实,求他收回圣命。皇上若问起,你只须咬定此事在入京之前发生。余下之事,由我一力承担。”   颜初静压着心底的愧疚,轻声道:“将军肩负一府兴衰,秦关十万将士的前程更是与你息息相关。为了杳儿一人,得罪皇上,陷秦家于危境之中,这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罪名,即使将军背得起,杳儿也受不起。”   秦可久大为震动。   事到如今,她还处处为他着想,试问,他又如何能够弃她不顾?!   “贪生怕死非君子,忘恩负义枉为人。杳儿,秦家欠你太多,可久身为人臣,不能公然抗旨,唯有此法方能免你入宫受罪。皇上如今还有用我之地,顶多不过是降职杖责,不会伤我性命,更不会在此时对秦家下手,你放心罢。”   颜初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眼底的羞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服他。   她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谎,但不能泯灭自己的良知。   秦瑶琨固然是禽兽一只,秦瑶月亦是自私自利,心性不纯的女子,但秦可久却是个顶天立地的正直男儿!   他对她的爱,不掺功利,不畏皇权,确是真心真意。正因为他的这份情意太深厚,太贵重,才令她愧不敢当,心生退意。入宫为妃,一举两得,既可以迷惑皇帝又能尽早截断他的情丝,已是事在必行。   正当颜初静苦思劝言时,定国公的到来无疑解决了这一困局。   原本,经过她前几日的金针续元,定国公的精神气色已经大有好转,然而,自昨日接到皇帝封妃的消息之后,他的心境就再亦无法平静如水。   他年岁已高,朝中大小事,早就不插手了。府里头的事有儿子恩策掌管,他也放心得很,唯一挂心的就只有宝贝孙子可久与曾孙瑶琨。秦可久少年成名,稳重果敢,智勇双全,深得他心,是最有可能继承他爵位的人选。至于秦瑶琨,武功学得不错,可惜心性与其娘亲一个样儿,浮躁了些,又刚腹自用,实在难担大任。因此,定国公一直想为秦可久续弦。神农杳的出现,可说是寄托着他此生最后的期望。   无奈天意难测,封妃圣旨一下,秦可久与神农杳的亲事顿成泡影。定国公久经风浪,震惊失望之余,一直静观其变。秦瑶琨和秦瑶月两人同时在观澜别院出事,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但他最担心的却是秦可久。   因为定国公太了解秦可久的性情。神农杳既已成为他的人,哪怕是皇命难违,刀架于颈,他也不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   “拥有天凰命格的女子,注定会诞下天龙转世的皇子,这就意味着天龙不死,江山永在!”定国公目光犀利如剑,直指秦可久,“贞洁算得了什么?说句不恭敬的话,即使恒仙子体胖如猪,貌比无盐,皇上也会迎她入宫,只待天龙太子一出世,还会让她执掌凤印,坐镇正宫。”   秦可久站在一旁,一张脸绷得如钢板似的。   这些事,他怎会不知!?   但要他眼睁睁地看杳儿变成皇上的枕边人,从此之后,一个孤锁深宫,一个独守边关……只是想想,已然痛彻心腑……   “爷爷!”秦可久双膝跪地,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哀求。   定国公闭了闭眼,同时硬起心肠,缓缓起身离座,拱手弯腰,竟朝颜初静深深一拜揖:“老夫愧对仙子,死不足惜,只望仙子舍儿女私情,以大局为重,辅助吾皇,母仪天下,令江山太平,使黎民安乐。”   颜初静坐着不动,承他此拜。   秋日旭辉洋洋洒洒,照入花厅,将菱窗上的花纹清晰地映在地面。秦可久侧光而跪,只觉透心的凉,骨僵成石,万念俱灰。 喜欢你 ...   昆华历七三零七年,九月九日。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凤京城内秋意未浓,大街小巷两旁,草木葱茏,不见枯黄败落之象。秋风卷走夏末的闷热,不时送来阵阵清凉,令人大感爽快,喜道天公作美。   六十六名身着华美银铠,腰悬朱鞘威武大刀的羽林军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在前开道。其后是三十名高举龙凤旌旗与三重金黄华盖的盛装宫婢。二十二对肌肤粉白,相貌可爱的金童玉女跟在后面,一手提彩绢绣篮,一手抛撒时令鲜花,留下满地绚丽芬芳。   迎接神农杳入宫为妃的队伍从皇宫的朱雀门出发,经过宽达数十丈、全以白琼沙玉石铺就的御街,直往定国公府所在的仁义坊,然后原路返回。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早早就挤在了御道边,只为一睹贵妃尊颜。   八抬云凤舆乃以桃红色为底,精绣流云百蝠的皇室专用绸缎作帷,舆顶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纯金打造、宝石镶嵌的七彩凤凰,其形栩栩如生,经秋日一照,霎时流光溢彩,夺目眩神。   颜初静独坐在舆里,双眸半敛。   任外面万人欢呼,震耳欲聋,她始终是无喜无忧。   偶尔,有那么一双充满不甘与绝望的眼睛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总让她为之微微心悸。   颜初静默默地对自己说,她真的无意伤他。只是,辜负了的情意,何以为偿?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举行册封大典的黄道吉日定在下月。因此,临近皇帝就寝的正阳殿的瑞灵宫便成了颜初静的暂居之所。   下舆后,两名身材娇小的美貌宫女一左一右地虚扶着她进殿。   瑞灵宫是由一座坐北朝南的前殿与东西配殿组合而成的独立宫院。前殿外种有数株紫薇,枝繁 叶茂,长势极好,点点黄蕊衬着紫红色的花瓣,开得如火如荼,正是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周围朱廊曲折,悬吊于檐的银薇玉铃随风摇曳,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十分清脆悦耳。   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形制堂皇,装饰精致。颜初静一眼瞄去,顿觉此处比皇帝的勤政殿少了几分庄严,又比幸王的佑安殿多了几分繁复,总体而言,华美中不失典雅。   踏过殿堂时,地面上的乌金砖光滑可鉴,几乎将她们裙裳上的花纹都清晰倒映了出来。   颜初静甫一落座,宫女随即奉上热茶,她端起青花宫窖茶盏,就着茶盖子轻轻地拨了拨毫无茶末漂浮的水面,开口问:“你们,谁是管事的?”   皇帝未曾大婚,皇后之位一直空悬着,太后又早薨,听说目前后宫诸事多半由贤妃与淑妃共同掌管着。颜初静对这宫里面的规矩不甚了解,心想贵妃等级高于贤良淑德四妃,皇帝多半会亲自派人来教导指点一番。   一名头绾茶茉髻,身穿宝蓝宫裳,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等的宫女站出来,深深一曲膝,回道:“婢芝拜见娘娘。”   宫中奴婢除了宫女就是太监,自称的时候通常会在婢字之后加上自己姓名的最后一个字,用以表明名字。   颜初静听这声音有些耳熟,略感诧异,便叫这宫女抬起头来,待一看清其貌,不禁大吃一惊,差点儿脱口而出——   小芝?!   宫女芝低眉顺眼,似乎压根儿没察觉到颜初静的惊讶。   颜初静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定了定神,语气不变:“你素日负责些什么?”   “婢芝奉命侍侯娘娘起居饮食。”宫女芝徐徐回道,未多言一词,亦不少语一字,显得极是安分守礼。   虽然神情动作不像,然而,即使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也不多,更何况声音与身形竟皆相同!若道不是同一个人可能么?   记忆中,小芝是孤身卖入江府,家中并无姐妹。那么,眼前这个端庄稳重的女子与那个天真活泼的小芝真的毫无关系?颜初静这么想着,心底隐隐浮起一丝寒意。   这时,一阵齐齐整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太监高亢中带着点尖锐的嗓音从宫院门口传进来。颜初静微微一愣,起身。还未步及殿门,幸王那张柔婉秀美的绝色脸蛋已映入她眸中,后面还有个清俊绝伦的……   幸王进得殿来,先声夺人:“本王昨日等了你一天,你怎不来?!”   颜初静干脆得很:“不想来。”   幸王气结,抬起一根白嫩光滑的手指直直指着她。   随他而来的江致远转眸间瞥见宫女芝,亦为之一惊。颜初静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愈发郁闷。幸王不管这些,坐上软榻后就喝退所有宫婢,要颜初静给他施针。   颜初静没心情逗他,当下取针出来。   “等等。”幸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过去对江致远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别让人进来。”   江致远先前为幸王案杌,听他说要来瑞灵宫看神农杳,甚想亲眼见识神农氏的传奇针术,于是开口请求幸王允与同行。却未料及,事到关头,幸王竟要自己出去帮他守门,顿时气得无话可说,缄默着退出殿外。   初秋之时,气候仅是微微转凉,殿堂宽敞,又未放置火盆之类的取暖物什。颜初静担心幸王的身体受不住,便收起金针,先将他抱入暖阁里躺好,然后找出两只瑞兽型的青铜暖炉,烧开了香炭,等暖气蔓延开来,才卷起他的绸裤,准备施针。   幸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动作,在金针未落之前,幽声道:“本王向皇兄请旨娶你当王妃,可你为何偏偏是天凰命格呢……”   颜初静抬眼看他,眸子里含着浅浅笑意:“殿下因何而娶?”   “本王喜欢你。”   幸王答得无半点犹疑,见她依然是一脸清平宁和,无惊无喜,不由得蹙起了秀眉:“虽说圣旨不可抗,但你终非南陵人,倘若不愿入宫,皇兄在明面上也不会为难你。可你来了,难道你喜欢皇兄么?”   他问得坦白,颜初静答得也很坦诚,全然不怕隔墙有耳:“我与皇上不过只见了两面,谈不上喜欢与否。”   幸王听罢,血色淡薄的唇角扬起一道可爱动人的弧线,随即又垂下。水汪汪的杏眸有气无力地瞪着她,眼神着实哀怨得很:“不喜欢人,那你喜欢什么?贵妃之位?还是皇后的宝座?”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能公诸于口,她轻轻叹息,五指飞速起落,十三根细如毛发的金针逐一插入他腿上的穴道。   幸王盯着她那露在袖口外的小半截纤润手腕,只觉冰肌玉骨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最贴切不过,再闻着她袖子里逸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更感舒怡非常,连带着她的声音亦悦如天籁。   “定国公有句话说得好,江山太平,黎民安乐。我不信天凰命格,却也想看一看什么是太平盛世……” 鬓如霜 ...   车辕辘辘,碾过蒙蒙尘埃,驶向晴朗明媚的秋光里。   京郊的驿道宽广平坦,只是一旦转入鋈特儿群山麓下的黄泥沙路,人坐马车里,颠簸之感顿时大增。   江致远阖着眸,似无所觉。   后宫严禁男子出入,唯太医身份特殊,通常情况下,经妃嫔传召,方可进出。江致远身为圣医颜叠吉的亲传弟子,论医术,其精妙之处丝毫不逊太医院内的几位老太医。无奈长相太好,性子又孤傲了些,没少惹人嫉妒。因此,历年来,为了避嫌,他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极少会去后宫应诊,昨日得进瑞灵宫,不过是沾了幸王的光。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对于那名酷似小芝的宫女,江致远的诧异与怀疑并不比颜初静少,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同样选择了不动声色,直至回到太医院,才悄悄吩咐心腹弟子蔚良去打探宫女芝的来历。   蔚良外表温和,看似斯文无害的书生模样,然处事圆滑,手段高明,人脉极广,要打听一个宫女的出身背景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只花了些银两,当天下午,宫里头便有人通过医童偷偷递了讯条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宫女芝的身份非常神秘,就连内虞司掌管人事调度的吕女尚使也不晓详情,只知此人是由内禁司直接调去瑞灵宫的。   内禁司掌后宫纠察,本该由皇后亲自管理,如今正宫位缺,此权责便落于太妃之手。   江致远得到消息后之,让蔚良向内禁司着手,务必查出宫女芝的真正来历。   他一夜辗转难眠,冥思苦想,终未得解。   天色始白时,晨雾犹未散,他用过早膳,便到定国公府拜访秦可久。老管家秦立却道将军不在府中。于是,他先去太医院请了事假,然后坐上马车,赶往观澜别院。   江秦两家结亲至今已有五年,这观澜别院,江致远也只在两年前的暮春时节来过一回。此时秋风乍瑟,别院外枫红似火,片片盛燃,映着高亭秀阁,粉墙黛瓦,美如艳墨泼描于雪白丝锦上,浓淡恰好,绚华与清雅并重。   可惜江致远心事重重,无心观赏美景,行至堂前,只发现别院里的气氛格外凝重,守卫也比印象中的森严数倍。   别院总管秦荣额系一条三指并宽的镶玉锦带,掩盖了日前磕头时碰伤的皮肤,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倦意,以及日夜难安的焦虑。   “姑爷稍等,老奴这就去请将军。”   江致远微感奇怪,想不出别院里发生何事,会让秦荣变成这般模样。   一盏温茶入喉。   闻及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江致远随即起身。   他与秦可久相差不过五岁,原是同辈的,只是娶了秦瑶月,这辈分自然就降低了一阶。两家结亲之前,两人并无往来。之后,秦可久仍旧长年镇守在边关,鲜少归家,江致远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记得此人威武轩昂,言谈举止间皆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令人望而生敬。   事实上,江致远对秦可久也颇为敬重。与辈分无关,纯粹是出于对他们这种以生命热血捍卫家国的将士的一种无言感激。   正因如此,当秦可久高大健硕的身形准备迈过堂前门槛的时候,旭日明亮而不灿眼的光芒洒在他轮廓刚毅的面容上,那两鬓沧桑一如冬至下的茫茫霜雪,无声无息,刺伤人目……江致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发早生,气息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堂堂秦大将军!   “将军……”   对上秦可久那双血丝满布,仍不失凌厉的双眼,江致远隐隐闻到了一丝酒味,突然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借酒消愁?   究竟是秦家出了事,还是他……   秦可久双眉微微蹙成浅川,以为江致远收到了些风声才赶过来,于是沉声道:“月儿如今情绪未稳,你去看她,好好安抚一下。”   “月儿?”江致远愣了愣,语气困惑。   见他面露意外之色,秦可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不是为月儿而来么?那为何事?”   江致远不答,反问:“月儿怎么了?”   “前两日有刺客夜闯别院,月儿面上受伤。”秦可久顿了顿,续道,“伤口极深,即使愈合也难消创痕。”   江致远不惊不怒:“将军抓着刺客了么?”   秦可久摇摇头。   秦瑶月醒着的时候,语无伦次,只会胡乱嚷嚷妖怪蛇虫什么的,根本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秦可久只能根据她的只字片语,推测刺客多半是江湖高手。   “致远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你说。”   “将军如何肯定当日送药拯救大军的女子便是神农氏?”江致远想知道,如今住在瑞灵宫,即将成为贵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迫切查探宫女芝的身份,目的亦仅在于此。   秦可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系月儿的伤势,方有此一问,便道:“恒仙子隐居荒域如来圃一事,周医师也是从太医院院使那儿听说的。当日我遣亲兵前去,虽未亲眼得见药圃奇景,但试问除了恒仙子,荒域之中还会有谁培植得出百株冰菊草?又有谁会无偿相赠价值百万的回元药汤,尽解我军困局?”   说着说着,秦可久再度回想起初见那人之时……   漫漫黄沙中,她一身素白如雪,不嫌脏,不畏旱,亲自给濒临癫亡的将士一一施针,从日升一直忙至日落,未曾停歇。   心慈乐善,周医师的形容何其贴切。   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医术,但若无一颗至纯至善的医者之心,神农氏之名又何以能够流传千年,至今仍被世人称颂?   故此,秦可久坚信,从未怀疑。   江致远不死心,旁敲侧击,想从秦可久的话语里得到更多线索:“将军可曾见过她身上有足以证明神农氏身份的物什?此女若当真无欲无求,为何会随将军来凤京?如今她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只为名利倒也罢了,万一她意图对皇上不利,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秦可久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万分刺耳,尤其是“贵妃”两个字,更如尖利冰锥一般,戳得他心口鲜血淋漓,疼痛难当,几欲呕血!   “够了!无凭无据,你若再侮蔑她,休怪本将军不念亲谊,参你一本!”秦可久沉下脸,目光冽冽如玄霜之锋。   “致远妄言了,将军请息怒,勿要伤身。”江致远若有所思,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月儿,刺客之事,有劳将军费神。”   秦可久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眸底一片意淡寂冷。   小厮带路,转过几道朱栏游廊,几道通幽曲径,来到一处置有青石流泉,枝影扶疏,雅致宁香的院落。   门前有两名家将守卫着,江致远刚踏入门便听到屋子里传出瓷器碎地之声,接着是秦瑶月歇斯底里的尖喝声——   “出去!出去!”   丫鬟夏露一身药汤湿淋淋,狼狈不堪地退到门外,见到江致远,又惊又喜,忙躬身道:“四少爷,少夫人她……她……”   江致远眉角微微一挑,轻轻推开门,掀起隔影珠帘,只见寝间里满地狼籍,洒落的汤药散发着甘苦交杂的味道,其中有宁神补气的药材,也有为中和苦涩之味而添加的冰糖。榻几四脚朝天。白玉花鸟屏座斜歪在墙角一边,磕碎了一角。   “啊——”   秦瑶月捂着脸,缩到床角,抓起被子就往自个脑袋上蒙,蒙得紧紧地:“不要看我!出去出去!” 因与果 ...   江致远止步床前。   绢边布帘垂窗,日光透不入,寝间内格外昏暗。   “你不吃药,身子如何能好?”江致远看着缩于床角边上的人形衾堆,眼神平静,声音清泠如常。   秦瑶月躲在秋香花锦衾里,不吭声。   江致远等了半晌,又道:“菱儿见不着你,哭得厉害。你躲着不见人,是打算任由她把嗓子哭哑么?”   “不是!我不是!”秦瑶月听他提起女儿,忍不住使劲地晃了晃头,泪水再度涌出眼眶。其实她现在已然比前两日清醒多了。只是,越清醒就越茫然,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顶着这半边残破不堪的脸,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   天晓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失去自小引以为傲的美貌啊!   江致远微扬音量,吩咐门外的夏露去准备汤药。   夏露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从厨房重新端了碗药回来,却只见得少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而四少爷已不知去向。她不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敢作声,摆正榻几,将药碗搁在上面,就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圣医之徒卓立杏林,其容清俊无双,其性孤傲如鹤,寒冰钓雪,青山眠月,置身繁华一身素,是为凤京第一君……   江致远的清冷,仿佛是与生具来的。   成亲之前,秦瑶月曾经疯狂地迷恋着他这种高洁清傲的气质。   然而,数年相处下来,他的清冷,在她的眼中,早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冷淡。相敬如宾这四字便是她与他之间的真实写照。从江府下人们的口中,她得知从前他对颜氏并非如此。故而,她的爱慕不变,幽怨却日增,   他对颜氏有过温柔的笑容,也有过体贴的关怀,却一直啬于她。她渐渐感觉自己的努力犹如杯水车薪,幸福明明如此近,伸出手,往往只触及冰冷的虚空。但她始终不敢挑明这一切。她想,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总有一日,他会被她的真情打动。他是她的夫君,只有她能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为颜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面目全非,从云端跌落泥泞里。余生那么漫长,她却已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得到幸福的资格。   面对她的痛苦悲伤,他一如往昔,询问过后只有淡淡的劝慰。   原来,她奢望的拥抱怜吻终究不过是奢望。   听着他的脚步声声渐远,秦瑶月泪如雨下,忽觉,这一生,似乎已结束。   当天傍晚,秦可久派出的精兵终于在距离别院十几里外的一处偏僻山坳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秦瑶琨。   秦瑶琨□被废,等同阉人,生不如死。秦可久问出凶手的相貌特征,猜着是何人所为,震怒不已,上书请旨全城搜捕,誓要抓拿花明观归案。皇帝允。   尽管秦可久竭力欲瞒秦瑶琨的伤势,但这一消息仍然传进了定国公的耳中。定国公当场勃然大怒,气极攻心,一病不起。   颜初静身在深宫,不敢动用法力,因此对宫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直至五日之后,接到皇帝的口谕,她才晓得定国公病入膏肓,太医们束手无策。   怀恩殿靠近垂拱殿,远离后宫,格局严谨,是朝廷大臣等候皇帝传召时的休憩之处。   虽然封妃大典还未正式举行,但颜初静身份已变,自然不能再随意出宫。皇帝安排定国公在怀恩殿候诊也不为过。   时值隅中,阳光正暖,颜初静乘舆而来。   秦可久与父亲秦恩策一起守在定国公的榻前,听到殿外声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颜初静步入暖阁,一眼望见秦可久,两鬓华发早生,眉宇憔悴,竟似苍老了十岁,不禁为之一惊。   秦恩策心知儿子对她情深,生怕被旁边的宫女太监看出端倪,招来皇帝猜疑,于是立即上前行礼,隔断他们二人的对望。   定国公躺在梨木六足开光榻上,身上盖着一张黄栌百寿衾,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灰白的面色尽透风烛残年之象。   颜初静探指把脉,半晌之后,收回手,默然不语。   “敢问仙子,家父可还有救?”秦恩策见她如此反应,心里的希望已灭了一半,但仍祈求她再次妙手回春。   秦可久站在一边,默默地将颜初静的一举一动都刻画在心底,同时也期待着她能够施针开药,延续爷爷的性命。   俗语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所谓的六道轮回,亦即是顺应天地循环。   古来多少帝王将相拜神仙,求长生,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堆。   为何?为何!   只因人类的身体潜能是有限的,当生机断而再续,透支的可就不仅仅是当事人的生命了。   谁为谁续命,谁种下的因,谁就要承担这个果。   修仙之人感悟天道,讲究因果,区区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他们不是舍不得灵丹妙药,而是不想轻易沾染世俗之事,更不愿得罪冥界。改写生死薄,那是冥王的专权。除非对方是自己感情深厚的亲朋挚友又或是身具灵根、前途无量的子孙后代,否则,他们绝不会出手干扰轮回之道。   颜初静虽然修炼日短,但也明白其中道理。之前为定国公施针续元,不过是想以最温和的方式来激发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分潜能。然而如今情况有变,定国公油尽灯枯,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他一脚已踏进了阴间!   救,或不救?   对上秦可久深情隐藏,充满期盼的目光,颜初静暗叹一声,犹疑如烟散。   就当是还他这份情吧……   她如此想着,自腰间的紫薇香囊里取出一个拇指宽的白玉小瓶,递给秦可久:“内里有丹,温水服用,有起死回生之效。”   秦可久闻言大喜,伸手接过,指尖微微触及她。   秦恩策假装看不见,只盯着那白玉小瓶。   颜初静低着眸,抿了抿唇,起身离座,让宫女准备笔墨,然后行至明间外写下一张调理机能,强身补气的药方。   几位仰慕神农氏的老太医眼见机会难得,纷纷上前请教。论行医经验,颜初静当然比不上这些老太医,但她在玉简中得到的医药知识却远胜他人百倍,一番研讨下来,彼此皆得益非浅。   定国公服下丹药,没多久便悠悠转醒,听说是神农杳赠的药,长叹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见一见她。   秦可久劝不住,只好顺了他意。   颜初静回到暖阁,先给定国公又把了一回脉,才轻声道:“秦公若是放宽心怀,也不至于引阴入体,魂临冥门了。”   定国公听她竟能道出自己在昏迷中,隐隐感觉到的景况,不由得凝目直叹:“仙子大智!只可惜……”   他言而未尽,右手颤巍巍地从锦衾里伸出来,蓦然用力握住颜初静的手,老泪盈眶:“只可惜老夫时日无多,仙子的大恩大德,也只有等到来世再报答了。”   定国公突然如此逾矩,站在不远处的几位宫女太监,有的目不斜视,有的眉头微蹙,缄默着,都以为他可能只是一时激动。   “不过是举手之劳,秦公勿须放于心上。”察觉到掌中有物,颜初静借着宽长锦袖的遮掩,悄然接过。   怀恩殿内人多眼利,颜初静不敢轻举妄动。回到瑞灵宫,借更衣之名,她寻了个独处的空儿,取出那物。   薄笺卷如指节长的细筒。   展开来。   笺上只有一行字。   皇上,花明观,小久有难,救。 窥真相 ...   粗矿的字体,余力不足的笔画。   所谓字如其人,颜初静虽然对书法之道不甚精通,却也能从中猜测出定国公落笔时的情况,想必是在病重当中,强撑着一口气,留下这几个字。   定国公明明知道她在宫中势单力薄,还央求她救秦可久,多半是指望她的医术,而非在政事上影响皇帝。至于花明观,在她看来,并不难对付,只是不知他与皇帝有无关系。   颜初静思忖着,两指发力,纸碎成末,不遗一丝痕迹。   午膳时,皇帝又过来蹭饭。   这已是第三回了。   颜初静自从可以辟谷,口味就变得较为清淡,皇帝若不来,她通常只要求两三道小菜,加碗清汤即可。   二十六道佳肴摆放在朱玉镶紫檀木长案上,山珍海味,色香诱人。   司膳宫女先试食。   宫女芝在旁斟上甘甜开胃的果酒,皇帝轻啜一口,问道:“朕听闻杳儿今日给定国公服用的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还有余否?”   颜初静早猜着他会有此一问,便道:“余有两丸。”   “如此妙药应当多备些。”皇帝扬眉而笑,“杳儿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唤人去取,太医院里没有的,也可来朕的内府,任由你挑。”   颜初静浅笑:“多谢皇上。只是此丹炼制费时甚久,非一时半刻可成。”   “无妨,你得闲再弄便是。”皇帝呵呵笑着,状似漫不经心。   换作是别个,自然不会以为皇帝真不着紧,即便真不着紧,也会加紧时间炼制出来,好讨皇帝欢心。可是,颜初静又没打算在这宫里与皇帝混一辈子,此时应下了,也不过是存着到他内府里去淘淘宝的心思。   用完膳后,皇帝回御书房批奏折子。颜初静则让一名小太监拿着她写好的药材单子去太医院,她也不担心药方外泄,毕竟用量火候什么的都在她脑子里,别人想偷也偷不着。   傍晚,一场大雨伴随着沉沉暮色,滂沱而下。   殿门开合之间,漏入瑟瑟秋风几阵,吹皱纱缦如涟。宫女芝一边吩咐小宫女准备往暖炉里添加香炭,一边用丝绢捂住微微发红的鼻子。   颜初静眼见宫女芝双手捧着个温茶的暖笼走进来,想了想,将手里一本从太医院里借来的孤本搁到榻几上,神色淡淡的:“过来让我瞧瞧。”   宫女芝微微一愣,走近她:“娘娘有何吩咐?”   颜初静指了指软榻边的藤芯矮脚凳,示意她坐下,然后让她伸出手腕:“冷暖交集时,最易招引风寒,你却……”   说话间,颜初静的手指已搭上了宫女芝的右腕。   宫女芝受宠若惊,待颜初静把完脉,连忙起身曲膝谢恩。   “幸无大碍,你先去煎碗生姜葱白汤,喝完之后便去歇息吧。”颜初静倚回靠枕,纤纤皙指轻轻地按在眉骨上,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冷不热。   宫女芝道:“这如何使得?婢芝侍奉娘娘,哪有先行就寝的道理。”   颜初静缓缓勾起唇角:“区区风寒,我倒不怕,只是外头那些小丫头万一染上了,赶明儿你可有得忙了。”   话里之意无需挑明,宫女芝已明白过来:“谢谢娘娘体恤。”   宫女芝退出前殿之后,自有宫女暂替其位,在旁侍侯。颜初静喝过半盏暖茶,拿起孤本,却无心再看。   入宫这么些天,她默默地观察着宫女芝,日渐确定周围没有修真高手监视自己,忍耐至今,才再度施展搜魂术。   其实,她真的很失望。   在颜初静的记忆里,小芝一直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丫鬟。即使去年,在离江镇重逢,小芝已为人妇,但言谈举止间仍然流露着纯真如昔的气息,所以,她才会把宅子的屋契转至其名下,并送了一瓶保命灵丹。这些对于她而言,已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但终究是她的一番心意。   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小芝竟会是皇帝安插在江家的一枚暗棋?!   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意图,由始至终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到如今,颜初静却不得不相信,皇帝之所以要册封她为贵妃,并非因为她出身神农氏,而是因为他早已洞晓了她原来的身份。他处心积虑,想要的竟然就是江致远的原配——   拥有天凰命格的颜氏!   可怜颜氏对此一无所知,死得不明不白。   而她,不过是莫名其妙地占了颜氏的身体,难道这该死的天凰命格还延续下来了么?要不然,当日她随手写的生辰八字,天命殿的老祭司怎么就没吭声呢?   窗外,雨声哗然不止。   夜渐深。   颜初静躺在华美温暖的锦云金凤床上,思绪万千。   皇帝的城府深沉,小芝的通风报信,国师的焚香尘鸾,天命神官的默许……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让她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知为何,皇帝并不晓得她已是修仙之人。   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九月下旬,当紫薇凋谢,淡竹褪青,菊花绽彩,秋色日渐鲜浓时,瘫痪多年的幸王终于可以如同常人一般,下床行走。   “走,陪本王出宫玩去!”兴奋过头的幸王抓着颜初静的手,也不知是真忘了男女之别,还是假忘……   颜初静兴趣不大,毫无诚意:“皇上同意么?”   幸王仰起雪白小巧的下巴,一副他敢不同意的得意样子,转身跳上锦舆,直接去御书房问皇帝拿出宫谕旨。   皇帝见他终于康复,龙颜大悦,一时兴起,非常爽快地下了旨意,三人同行。   幸王眨眨眼,无异议。   皇帝出宫游玩,非同小可,大小诸事准备下来就花了四日工夫,累坏了一大帮被幸王整天耳提面命的宫人。   地点选在落雁山。   落雁山位于鋈特儿群山之中,山峰峻美,风景秀丽,素来是凤京人喜游之地。皇家的仙乡别苑亦建于此山内。   御驾的队伍自清晨起,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城,将近午时才抵达落雁山山脚。幸王坐腻了龙舆,队伍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御前太监阻之不及,吓得冷汗直流,生怕他一不小心摔着磕着贵体。   颜初静乘坐的凤舆跟随在龙舆之后。此次出游,皇帝只带了幸王与她出来,惹得后宫众妃心生不满,私下议论纷纷,敢怒不敢言。颜初静在瑞灵宫也略有耳闻,只是她所求与旁人不同,故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山麓下有一小湖,湖边酒楼茶馆林立,早经羽林军清场,是以皇帝等人行来,未见游人影踪,只望得青山碧水,孤舟临岸,偶见几株枫红如火,分外鲜华。 别苑里 ...   正午时分,艳阳在天,虽有秋风送爽,但空气里仍带有几分酷烈。   陶然居临湖而建,形如画舫,三层楼高,粉瓦竹栏,布局明敞,陈设古朴雅致,案几帘牌盆景等物崭然如新,皆与秋意相符。   顶层两面木墙镂花悬纱,两面素竹联作围栏,人坐栏边,近俯碧水游鱼,远眺飞鸢翩然,湖光山色,一览无遗。   凤京人素来喜饮花茶,皇帝也不例外。   一壶甘兰,清甜绵柔,佐以吉祥八宝、合意桃杏酥、五香芋茸饼及四色蜜饯,香甜可口,别有风味。   待到前菜上桌,但见红菱映翠,雪菇点水,玉珠桂李,萝葡引蝶,藕连福豌,乃集众家精华,款款俱是镇店之品。幸王居宫不出,早已吃腻了御膳房的精点,此时乍尝这民间美食,顿感新鲜,胃口大开。   正菜十八式,鲜美异常,皇帝浅尝即止,颜初静亦是。幸王却吃得小肚子微微鼓圆,足足休息了两刻钟才肯移步下楼,登山游景。   落雁山之美,美在叠嶂山峦中,深幽涧谷里。   山道崎岖,峰回路转,云断桥连。   幸王走了一段路便嚷腿疼,皇帝顺他意思,坐上无帷凉轿,由太监们抬着继续上山,游览各处佳景。   沿途古木参天,花草铺径,鸟雀欢鸣,时而可见白猴跃林,时而可闻流泉叮咚,时而穿烟过雾探灵岩,时而乘舟划碧惊孤鹜……   颜初静自从离开云思岛,为集神器,这一年多来,鲜有开怀时。她本性淡薄,自知不擅谋略,惟有谨言慎行,却未察觉自己事事小心之余,反失几分洒脱。长此以往,也许会埋没真性情,对修炼一道更是有害无益。   幸而,偷得浮生半日闲,面临苍山幽水,渺云崖刻,凡尘洗尽时,她倏然了悟自身得失,莞尔一笑,如获新生。   御驾在夕阳西沉时抵达仙乡别苑。   颜初静推却晚宴,遣退宫女,独自一人浸温泉。别苑里的温泉引自山中,水质十分滑腻,虽然不如凤栖岛上的温泉那般灵气充沛,令人洗后百病尽除,但也有白肌祛痛消乏之效。泡至浑身舒坦之际,她拈起酒壶,自斟自饮。梨花酿,清冽的香,半温入喉,一盏一盏,不深不浅的醺然,快活似神仙。   暖烟袅袅,一道红光焕然而过,大火半身浸水,不请自来。   颜初静微感意外,莫名地,心情畅悦,抬手将酒盏递至他唇边。柔荑上水光隐隐,宛若透着红润的细腻无瑕的粉玉,动人心弦。大火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然后倾身轻吻她。   敛神诀止,原相现。   他吻如落花,片片有意,拂过她清香柔软的红唇,浅蕴美人痕的下巴,玲珑纤润的锁骨,最后在她胸前的圆润饱满间流连往返。   他的发,乌中隐红,仿如黑暗里的热血,藏着惊人的温 度,偏偏温柔地,从未灼伤她。颜初静一手缓缓探入其中,轻轻撩起耳际一片,低下头,以舌尖描画他优美略长的耳廓。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挑逗他的情思。   一股前所未有的酥麻热流如烟火般盛放,沿耳而下,依稀烫入心尖。大火僵直了腰,体温瞬间升腾。这全新的感受带来的不止是愉悦,还有难以克制的激荡情潮。他想,或许这就是嬗司娘娘说过的,情至浓时,化作甘美之毒,惟爱是解药……   他觉得,自己想要她的解药了。   她一定要给他!   一定……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掩映于葱茏山林间的仙乡别苑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丝竹之声靡靡不绝。   烟波台上,舞姬裙袖飘飘,钗闪环动,曼妙如蝶。   幸王坐在荷香亭里,酒过三巡,醉意正上头,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似乎连皇帝何时离座也不晓得。   皇帝穿过金莲门,映日殿,书斋,照房,渐近后妃起居的颐和堂。   颐和堂。   温泉里的两道人影缠绵甫止,喘息渐歇。   “焚香尘鸾是什么?”颜初静趴在大火身上,喂他梨花酿。   大火搂着她的腰,咽下一口酒,满足道:“唔,一种四级灵兽,体微如尘,用作追踪觅迹。怎么想起这个?”   颜初静将小芝的事略述一遍,而后蹙眉轻叹:“我从离江镇飞去荒域,再到凤京,一直都没发现这东西。皇帝知道我原本的身份,要从他手里借出乾弓坤箭,很难啊……”   “要不干脆杀了他,神器失主,拿过来也容易些。”大火听她提起皇帝,觉得有点不爽,想也不想,就出了个主意。   可惜颜初静修炼时日实在太短,大部分价值观念还停留在凡人阶段,尤其是受自小经历的教育的影响,潜意识里认为杀人就是犯罪,就得坐牢偿命。因此捏了捏他胸前坚韧结实的肌肉:“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大火笑了笑:“对待敌人,何需心软?”   颜初静微微一愣。   皇帝算得上是她的敌人么?   他设局拆散江致远与颜氏。颜氏的死,无疑是他间接造成的。   可是,她需要杀他为颜氏报仇么?   当初她只继承了颜氏的记忆,对于颜氏的爱恨全然未有感应。在萧潋之成亲之前,她一直觉得颜氏懦弱,不敢面对现实,以死逃避,根本不值得可怜同情。后来理解了颜氏的想法,她还是无法赞同这种一了百了的做法。   颜氏一身医术不在江致远之下,其若非自暴自弃,完全可以离开江家,自立门户。凭着过人的医术以及对毒药的巧妙运用,也不用愁养不活自己。没有夫家,虽然生活上会有许多不便,但活着才有希望啊!男人算什么?连倚靠都当不成,不如一脚踹开,趁着年轻,另觅个中看又中用的便是了。再怎么着,也不该作践自己的生命!   倘若皇帝该杀,那么江致远岂不是更该死?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有多少情非得已,都改变不了停妻再娶的事实。   颜初静如此想着,不由得自嘲一笑。这些事情与她有何关系?这些男人于她而言,皆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何必为了他们弄脏自己的手……   这夜,皇帝进了颐和堂,眼见颜初静浴后清媚迷人,便动了一亲芳泽之念。不料手指还未碰着她就被人一巴掌拍晕,趴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昏了一整晚。   大火抱着颜初静,躺在暖洋洋的月洞床里,睡至天际露白方起身离开。   皇帝醒来,头疼欲裂,愣是想不起自己昨晚干了些什么。颜初静懒得把脉,看了他几眼,一本正经地诊断——   皇上,您感染风寒了。   幸王得了消息,过来宁晖园探病,一脸哀怨:“皇兄昨日还说教臣弟打猎!”   皇帝刚喝完汤药,郁闷得不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幸王自个玩去,别来烦他。幸王陪他坐了一会儿,呆不住了,便跑去颐和堂,要颜初静陪他去打猎。   颜初静瞄了瞄幸王纤细的胳膊,很直接地打击他:“你拉得开弓么?”   幸王瞪起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好似一只想咬人的小白鹿:“你敢小瞧本王?!本王力逾百斤,射不动老虎,射只狐狸白貂总是成的!”   可惜颜初静是个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只陪他在深山里兜了个把时辰,就找借口,自行游览风光去了。   傍晚,幸王满载而归。   只不过到手的猎物俱是侍卫们想方设法偷偷弄死的。   此夜明月高悬,皎洁依然。幸王在朱枫台设宴烤野味。皇帝卧病在榻,无口福。颜初静亦推辞不去。   幸王怏怏不乐,与侍卫们玩不到一处,没多久,便回轩浸浴歇息。   到了下半夜,乌云掩月,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雨落无声,万籁尤静。   幸王睡得不沉,忽而惊醒,下床打开窗户,仔细一听,阵阵金铁相击声,急速激烈,隐隐从颐和堂方向传来。 死不了 ...   阴凉的雨丝随风斜洒大地,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片蒙蒙晶莹,细碎而又连绵。值夜的太监宫女手提四宝槿花灯,簇拥着幸王转过曲折游廊,穿过数道高门,来到颐和堂。这时,打斗声已远去。幸王没赶上热闹,很是懊恼,瞄了一圈,不见颜初静在,于是步上阶台。   贴身太监乐安打着绸伞,步步紧随,生怕幸王被雨淋着。幸王走到皇帝身边,踮高脚丫子,眺望远在烟湖岸边的刀光剑影。   一队队羽林军陆续赶去,将远离颐和堂数百丈外的烟波台围得水泄不通。   月隐乌云后。   地面上的火把亮如斗星。   刺客只有一人,着夜行装,飞跃于楼阁亭榭之间,身法飘忽,挥舞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独战十数名禁军高手,剑气如虹,所过之处,血溅长空,势不可挡。   皇帝面沉如水,脸颊上隐隐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矩二,给朕拿下此人。”   咚。   一声铿锵不知从何处响起。   随即,一道人影自黑暗中闪出,无声无息,疾似玄电,未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消失在林木宫墙间。   默立于皇帝身后的御前总管太监喜理面色微变,料想不到刺客这般厉害,竟能惊动西庭第二高手亲自出马。   幸王看了一会儿追赶激斗,估计是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兴致也就淡了,打个哈欠,眼神开始迷糊起来。皇帝转身瞥见他这副似乎站着也能睡着的模样,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吩咐太监扶他回轩休息。   两日后,皇帝摆驾回宫,颜初静随行。   幸王未玩尽兴,留在仙乡别苑,整天带着一大帮侍卫上山下湖,不知祸害了多少野生动物。正是山高皇帝远,任他折腾无人管。   光阴似箭,眨眼旬日过去。幸王一时腻了打猎,正愁着没新玩意,下山采购的太监却带回了一个惊人消息——   那夜的刺客竟然是江太医,江致远。现已被关入刑部大牢,由沈侍郎督审。   幸王惊讶不已,想起江致远素日的好处,没心思玩,于是匆匆下山。回到宫里,他一边叫人去刑部打探案情进展,一边直接行去御书房。   按理,幸王还无参政之权,过问刑部主审案情乃为逾矩,但江致远是他的主诊太医,他关心此事也属人之常情,故而皇帝并未怪罪于他,只推说刑部正在判审此人。幸王未得答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先到刑部大牢里看看江致远再说。   刑部设在皇城的西正街,方圆一里,青岩巨石砌就的高墙足达三丈,内建十四座地牢,戒备森严。   幸王乘坐四爪金龙舆出了宫城,一路过来,姿态高调。刑部尚书陆少伯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下属大小官员出门迎驾。   “本王要见江太医,沈侍郎何在?”幸王下舆。略带沙哑的嗓音,语调平缓,隐隐带着一丝端凝威严。   一个四十出头,身高七尺,方脸利目的中年男子出列道:“微臣在。”   “带路。”   地牢大门包着铁叶,铜钉密布,看起来非常厚重。衙卫打开大门,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幸王皱了皱秀鼻,走进去,只见墙面尽覆铁板,临着走道的一面全是胳膊粗的乌铁条,中间仅隔拳头宽的空隙。   各座地牢虽以罪名等级区分开来,陈设布置有所不同,但终年不见日光,处处难免阴暗潮湿,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般的嘶叫,着实阴森可怕。   越往里走,幸王的眉头就蹙得越紧。   关押江致远的地方是活字牢,乙,二十二。狱卒开门,铜锁铁链发出哐啷哐啷声,回荡于又长又窄的走道里,说不出的刺耳。   宽长不过三丈的牢间,除了地面一层麻草,其余物什皆无。   靠近墙角处,蜷着一人。   那人披头散发,背对着牢门,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血迹斑斑,破烂不堪,已看不出原本的质地色泽。   幸王以袖掩鼻,忍着熏人欲呕的腥臭气味,走近那人。   “江太医?”   他唤了几声,那人动也不动,毫无反应,形同冷尸。他急了,蹲□,伸手扳过那人。刹时,一道道血脓模糊的伤口映入他的眸子里。他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抖着手指,掀开那件难以蔽体的单衣,只见无数道伤口赫然从江致远的锁骨处划至腹下,深可见骨,怵目惊心,不禁怒喝出声:“你们竟敢动用此等酷刑?!”   幸王昔日足不出宫,唯一的嗜好便是看书。他博览经史,对刑罚之事也略知一二,晓得里面有种残酷的刑罚名为梳洗。施展此刑时,先将罪犯赤体锁在铁架上,以滚烫的黑盐水淋浇其身数遍,而后用铁刷将其身体上的皮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许多体质稍弱的罪犯通常等不到肉尽骨露时,就已痛极咽气。   罪名未定,官员在审查期间,不宜对犯人动用重刑,以免有屈打成招之嫌。这是常理,也是历朝延续下来的律规。   沈侍郎站在牢门边,拱手躬身,面无惶恐之色:“回禀殿下,此刑共有十四洗,微臣只对此犯行过三洗,未曾逾越律限。”   幸王哪管这些门门道道,当即冷了脸,毫不客气地斥道:“江太医官居五品,岂能与一般嫌犯相提并论!”   “古律有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侍郎双目炯炯,据理力争,“微臣奉旨行审,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请殿下见谅。”   幸王性子娇纵,与皇帝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刻被沈侍郎不冷不热地顶撞了两下子,顿时肝火上蹿,冷笑道:“奉旨行审?哼!皇兄可有亲口叫你行梳洗之刑?”   沈侍郎一时语塞,低着头,憋出两个字:“不曾。”   幸王这才舒坦了点,得理不饶人:“那还不赶紧给本王把人抬出去?换间干净能住人的,至少也得有床有衾。乐安,你去找林御医来,就说江太医被梳洗,快断气了,叫他多带点补血活气的药,还有……”   贴身太监乐安最清楚幸王的脾性,心里明白,得罪谁也别得罪这个小祖宗呀!当下看也不看沈侍郎,领了旨,调头就走。   这时,沈侍郎脸色黑如锅底,正要开口阻止幸王的胡作非为,却冷不防被他一句话镇住,纠结了半天。   幸王说:“别以为本王不晓得你家里那几个姬妾长得像谁。”   是夜。   星光黯淡,月色冷。   御前总管太监喜理执皇帝手谕探狱,随同的还有江致远之父,礼部尚书江应文。   及至牢房,喜理遣退狱卒,不让旁人靠近此间。江应文则把一个红漆食盒搁在墙角边的四方木桌上,从盒里端出几碟小菜与一盅药粥。   “皇上宽宏,只要你将这几个人供出来,夜闯别苑之罪,从轻发落。”喜理说着,自袖内取出一张纸条,递至江致远面前,好让他看清楚。   江致远躺在一张简陋的拼木床上,面色苍白如雪。   托幸王的福,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清理,敷了极品御膏,也吃了些祛淤活血,养身益气的药丸,一时半刻,死不了。   “画供有何难,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见一个人。”江致远目光清冷依旧,无怒无哀,犹如两潭深幽暮雪。   喜理问:“谁?”   “神农杳。”   喜理眉峰微跳,白净无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皇上之前有令不许任何人探狱,幸王殿下今个儿仗着御赐龙佩,见了你,已被皇上斥责。更何况神农氏即将为妃,皇上如何会让她来此见你?”   江致远凝目直视喜理,一直波澜不起的声调里终于泛起了浅浅涟漪:“理公公,当年你说拙荆天凰命格……” 不杀他 ...   十月二日,秋高气爽,宜嫁娶、求嗣、祈福。封妃大典如期举行,宫城之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欢声雷动,蔚为壮观。颜初静接下金册印玺,随帝祭天,受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拜贺后,入住宁华宫。   在这举朝欢庆之时,凤京府尹奉圣命暂停宵禁三日,另有礼部负责广施喜饼,户部减免半月赋税等等,百姓同喜。   此夜,明月将圆,皎皎清辉满人间。有人对月当歌颂升平,也有人举杯消愁愁更愁,更有人孤卧陋床难成眠。   宫中的喜宴一直持续到戌时末刻。   百官酒足兴尽方散席。   而皇帝中途离座,在众人都以为他欲与贵妃共赴巫山,享云雨之乐的时候,悄然出宫。   刑部地牢,活字牢。   值夜的狱班头也沾了这桩皇家喜事的光,与几个心腹狱卒呆在班房里,啜一口水酒,吃两块酱肉,侃几句八卦,正舒服着呢,突然接到上头的密令,只好立即抹掉嘴巴上的油光,抓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环出门,将乙二房的疑犯带到审监堂。   审监堂的作用顾名思义,除了审问犯人外,施刑亦在此。   正如喜理公公所言,皇帝岂肯让神农杳探狱?江致远因此迟迟未画供。沈侍郎揣摩圣意,私底下终究还是收了礼部尚书江应文的好处,又被幸王连番警告,倒也没再对江致远动刑,只是另行收集其罪证。   冰冷的铁制镣铐禁锢着手足,江致远内力被封,每行一步,肌肉牵扯还未痊愈的伤口,剧痛不止,冷汗湿额。   悬挂在石壁上的四角油灯蒙着一层厚厚的腻灰,昏黄的灯光照得审监堂内半明半暗。摆放在墙壁两面的各种刑具,表面冲刷得很干净,但经年累积下来的血腥味已是附骨之疽,难以消除。狱班头把人亲自领至此,随即默默退出去,合上铁叶门。   两个身披玄羽大氅的男子站在堂中央,彼此背对着。其中一人面白无须,慈眉善目,正是御前总管太监喜理。   江致远低眉敛目,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关心。   过了半晌,另外一人缓缓转过身来,英挺端正的五官轮廓显露在灯光下,嗓音浑厚:“抬起头来。”   江致远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眉头忽蹙。   那人道:“你想起来了么?”   “你是……”   久远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印象中的沉默少年与眼前这个气质威严的男子渐渐重合在一起。   江致远目光微闪,多了几分惊讶疑惑:“大黑?”   那人哈哈大笑,扯去颈下系结,将玄羽大氅随手抛给喜理,露出里面的玄色长袍。袍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天下分三国,够资格穿这五爪金龙袍的只有三个人,南陵帝杜晏昶便是其一。   江致远面色大变。   皇帝止笑,入鬓浓眉微微一扬:“看来你伤得不轻啊,见了朕,连君臣之礼都忘了。”   江致远抿着苍白薄唇,曲膝下跪,铁制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摆晃,一阵哐啷,分外刺耳:“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致远身为太医,官居五品,无须上早朝,且素来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因此一直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当今天子的龙颜。   皇帝俯视脚下之人,狭长的眸子蕴着一丝阴霾寒光,杀戾隐隐:“当年你抢了朕的意中人,如今朕要你妻离子散,也不为过罢?朕说过,小静迟早是朕的!”   江致远浑身一颤,蓦地抬头,无法置信:“你真的是大黑?!”   “放肆!”   皇帝眯了眯眼,狠狠一脚踹去。   江致远避无可避,撞上墙壁,肩下伤口迸裂,单薄的牢衣刹时鲜红一片。他恍若未觉,只手撑着墙面,慢慢地站起身,一双清冷得总似含着泠泠雪水般的俊眸毫不避忌地盯着皇帝:“庄芝是皇上的棋子,江秦两家结亲也是皇上布的局。皇上如此大费周章,不仅是要独揽兵权吧?莫非还想诛我江氏九族?”   “朕不会动江氏根本,也不会杀你。”皇帝冷笑连连,眉宇间流露出得意之色,“不出两年,朕的天凰贵妃就会诞下天龙太子,朕的江山将永世长存。而你,最终一无所有。”   这一刻,血已浸透了衣,伤口的疼痛变成了压抑悲愤的工具。   江致远只有淡淡一句:“小静爱的是我。”   即便是披头散发,褴衣褛裤,伤痕累累,满身腥臭,亦依然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傲气。那清俊无瑕的容颜犹如坠落于乌沼中的雪莲,纵染尘垢,仍是孤冷高洁。   这样的人,一旦彻底失去骄傲,跌到尘埃里,再也爬不起来,将会是何等模样?   杀他,易如反掌。   只有碾碎他的希望,摧毁他的意志……   皇帝忍着肆虐的念头,暗道:不急,不急,朕有的是时间。   “自你入狱以来,她若无其事,不闻不问。”他道的是事实,说得无比痛快,“如今,她正在宫里,等着朕的临幸。”   “今夜过后,她的身子,她的心,都是属于朕的!哈哈哈哈哈……”皇帝沉声说完,仰首大笑而去。   一直默不吭声的喜理连忙快行几步,为皇帝打开铁叶门。   那志得意满的笑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走道里,久久不散,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将江致远的心凌迟成万千碎片。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潮水般汹涌,痛得他几乎窒息。   闭上眼。   温热的湿意蔓延出眼角。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泄露半声脆弱。   世事如棋,一步错,全盘皆输。   那夜,江致远潜入仙乡别苑,目的只想从宫女芝的口中确认神农杳是否真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宫中戒备森严,他始终寻不到适当的机会接近宫女芝。直至听闻她们伴驾出宫,他深思熟虑后,事前探过别苑路线,待到夜黑无月,侍卫身心倦沉的时段才行动。   然而,从禁军高手出现的那一瞬间,江致远就已明白,这只是一个圈套,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圈套。   行刺的罪名,其实在他被押入地牢的同时,皇帝已然金口御定。否则哪怕沈侍郎是主审官也不敢下此狠手,对他动用重刑。   江致远对此洞若观火,却也无可奈何。事实上,皇帝的确不会杀他。因为江宁钰的存在,国师的庇护,就是他,以及江家的最大保障。尽管宁钰不归家,不插手俗世之事,但血浓于水,父亲若有生命之危,做儿子的又岂会袖手旁观?   圣医颜叠吉曾经救过喜理公公的性命。当年,江致远酒后失德,皇帝指婚,下旨命令他娶秦瑶月为平妻。那时候,他欲抗旨,是喜理阻止了他,悄悄道出颜氏身具天凰命格一事。他才知晓宁钰并非是国师所说的地煞命格,而是千载难见的天龙命格。   之后,他将计就计,瞒天过海,只想为将来一家团聚做好万全之备……   只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二十年前,颜叠吉在雪山中偶然救下的一个失忆少年竟会成为如今的南陵帝!   江致远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帝对他的嫉恨。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无计可挽。想起这些天来,她视他如陌路,江致远心如刀剐,忽然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任由身体顺着冰冷僵硬的墙壁滑落倒地。鲜血的味道带着铁锈般的浑浊钝重,仿似浸透了水的厚巾,封闭了他的感官,令意识渐渐沉坠到黑暗中。   他想亲口问她,问她为何要入宫,问她为何…… 旧人泣 ...   大红金丝绸编成并蒂花,悬缀在宁华宫的各扇门窗上,张扬着洋洋喜气。臂儿粗的大红百子烛伫立于十二莲花金托里,火光熠然。一帘珍珠雾纱作隔,光华流转,映得寝殿如梦似幻。   皇帝昂首阔步。   帘动珍珠摇,曳影莹莹,皎皎胜月。   颜初静闻声下了七尾金凤锦云床,依照宫规行礼。   皇帝快行两步,轻轻托住她的手,顺势握住,但觉掌中柔荑细腻温凉,软若无骨。再借着帘外的烛光,仔细一瞧,见她素容未妆,依然是冰肌玉骨,清丽脱俗,不禁喜上心头,思忖片刻,温声问道:“爱妃可想与朕共饮一杯?”   颜初静被他这声爱妃雷得头皮发麻,按捺着剁掉他这只咸猪手的冲动,点点头。   稍顷,两名宫女端上温热好的百合酒。   三杯入喉,红晕如霞,染上美人颊。皇帝越看越喜,心里暗道,国师果真是神机妙算,料定小静数年之内必将去而复返……呵呵,江致远啊江致远,你枉作聪明,以为送她远走高飞就可以……到头来,她还不是回到了朕的身边?!   春宵苦短。   皇帝拉着美人手,一起坐上锦云床。宫女们放下层层龙凤喜幔,熄去宫灯,只余下一对大红百子烛,然后退出寝殿。   “爱妃……”他语调暧昧。   混着酒味与龙诞香的气息迎面扑来,一直低首敛目的颜初静忽然抬眸浅笑。此笑如昙花夜放,霎那芳华迷人眼。皇帝惊艳欲绝,之后眼神迷离,动也不动,神色痴狂,仿佛沉浸在极乐世界里,不能自拔。   晋升至蜜意经的第二重境界后,颜初静得以学习凝髓篇里的初期法术,其中有一个很实用的小法术,名为迷魂。与大火的搜魂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辅以幻阵,效果更好。但此刻身处后宫,她不敢使用灵石布阵,免得一不小心引起潜伏在皇宫地底深处,吸取龙脉灵气的强大修士的注意,坏了大事。   将皇帝的神智顺利地引入幻境之中,颜初静松了口气,正要扶他躺到床上,不料身旁倏然闪出一道红影——   神出鬼没的大火一脚把这碍眼的家伙踹下床去。   倒霉的皇帝又睡地板了。   颜初静顿感解气,心情一爽,便扯过大火的衣襟,难得热情地奉上一个法式热吻。大火暗喜之余,不停地加深吻意,随后压住她柔软幽香的身子,倒凤颠鸾。   此后一连数日,皇帝夜宿宁华宫,清晨醒来时,总觉得腰酸背疼,精神有些恍惚。他也有意克制情 欲,然而,每每思及夜间那些前所未有的缠绵销魂,极乐欲仙,便情难自禁,只觉得自己以前碰过的女子皆是庸脂俗粉,单调无趣,不堪入目,哪里及得上她的万分之一……   一时间,皇帝将后宫三千粉黛尽抛于脑后,专宠贵妃一人。   半月光阴,转眼即逝。   皇帝一如既往,夜夜驾临宁华宫。   贵妃独占圣眷,与从前一般,拒见各宫妃嫔,对她们的拜见邀请一概不加理会。   众妃自危,恨得咬牙切齿。其中最为不忿的无疑是贤良淑德四妃,她们出身名门望族,身后牵扯着各方势力,原本是最有可能入主正宫的人选。因此,没多久,朝中渐起纷议,有臣子上疏谏劝皇帝雨露均布。   皇帝不悦,直言:“此乃朕之家事,干卿何事?”   众臣默。   四妃之中,论美貌,以良妃为最。册封贵妃之前,皇帝时常点良妃玉牌,但凡有赏花鉴月,饮酒作乐之事,也常唤她做伴。   良妃人如其名,性情温柔善良,与皇帝相识于宫外,心底早生爱慕。入宫半年以来,一心一意侍奉皇帝,亦倍受恩宠,哪里预料得到自己这么快竟已失宠?!   她日盼夜盼,等到的始终是失望与泪水。鸳鸯丝枕依然在,而人影已孤只。正是从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人性本善,而嫉妒是扭曲人心的妖魔。加上淑妃与德妃有意无意的挑拨,良妃一时蒙了心,想出一条毒计。   幸王虽然已能行走自如,但长年卧榻,又有暗疾缠身,体质羸弱,想要全然康复亦非易事,还需调理一段时日。饮食方面,也仍以药膳为主。良妃算准时机,派人偷偷在药膳里加了笺卷,好让皇帝当场发现贵妃与幸王私下有染。只是万未料及皇帝看了笺上那首相思意绵绵的情诗后,哈哈大笑,直道荒唐。   根本无须贵妃开口辩解,皇帝一声令下,彻查何人诬陷贵妃。   三日后,水落石出。   良妃被锁入冷宫,痛泣之声响彻宫闱——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这个结果狠狠震慑了其余众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此之后,宁华宫前的是是非非,几近销声匿迹。   而颜初静自始至终,沉默不言。   自古男儿多薄幸,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汝将一生幸福寄托他人,忘却珍重自己,执迷不悔,可悲可叹,但何人应怜?   十月下旬,中秋佳节将近,凤京城内许多商家纷纷推出款式新巧,美味可口的月饼。幸王被颜初静用金针扎了数日,配合着喝完几盅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终于感觉浑身有力,精神抖擞,于是再次出宫。他逛完古董坊,尝腻新款月饼,眼见万里晴空,青鸟翩翩,不由得又起了祸害野生动物的兴致。   京郊打猎的好去处,非鋈特儿群山莫属。   幸王刚刚在宫城里的御马里学会骑马。皇帝赠予他一匹血统高贵的雪原马。此马全身毛发洁白如雪,四蹄呈浅褐色,间或有红色环纹,十分美丽。日行千里,神骏异常。他欢喜不已,为其取名,曰飞霜。   策马江湖载酒行,或许是大多数热血男儿的一个梦想。   幸王手执缰绳,迎风驰马,长发飞扬,意气风发,欢畅无比的笑声飘荡在瑟瑟秋风里,仿佛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   紧随其后的一干侍卫也似乎感染到了他的快乐,畅意满怀。   及至山麓,烈烈枫红映入眼帘,远远有歌声传来,豪迈的曲调,朴实的歌词,浑厚的唱腔,唱的是边疆将士的生活。   幸王勒马倾听,忽而想起一句年代古老的战诗,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曾几何时,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些破碎得已经拼凑不齐的梦,久远的,一如前生未了的恩怨,延绵至今。   下了马,幸王穿过那片枫林,目光越过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落在潺潺流溪边,望见独钓之人玄眉如剑,挺鼻若峰,鬓发染霜寒……   他眼睛一亮,加快步伐,笑道:“秦将军雅兴不浅呀!” 赌局开 ...   心上人进宫为妃,儿子惨遭阉割,女儿被毁容,女婿获罪入狱,皇帝借机削减秦家兵权……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秦可久已是意冷心灰,何来垂钓的雅兴?不过是拿根杆子做做样子,凝神苦思对策罢了。   “不知幸王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秦可久起身行礼。   幸王伸手虚扶:“秦将军不必多礼。”   “谢殿下。”   “钓鱼太闷了,将军不如陪本王打猎去。”幸王扫了眼草地,竹片篓里有水无鱼,“本王今日想打几只白貂。久闻将军箭术高明,百发百中,可得教本王几招啊!”   秦可久心中一动,点头道好。   时值丰收季节,山里百花凋零,满地枯黄落叶,累累果实挂枝头。秋风阵阵,带着萧瑟的气息拂过枝叶。时而有熟透的果子脱蒂落地,裂开瓣儿,溅出新鲜香甜的汁液。顽猴野兔麋鹿等等穿梭于山林间,无忧无虑,有些瞪着清亮天真的眼睛,甚至不晓得要避开生人,直到长箭破风,呼啸而来,才撒腿奔逃。   箭要射得好,身体的力量、灵敏度、协调性、平衡感,缺一不可。幸王年少,力气倒不小,勉强能拉得开一石弓。可惜准头太差,射树干之类的死物或许能中,活物就甭想了。   拉弓射箭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才能熟练运用,绝非一蹴而就。秦可久也没打算把幸王教成神箭手,只将最基本的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放松,这一整套动作的技巧,亲自示范给他看。   幸王聪敏,当即一一记下,用心练习。   边走边练习,半个时辰下来,他感觉自个的动作纯熟了不少,便提议往深山里去。因为大山外围通常只有些寻常的野物出没,像白貂这种较为珍贵的品种也只有深入山中方可得见。   他们两队人马加起来也有近百人,秦可久自然不会让幸王亲身涉险,仔细考虑过后,才指了个素无庞然猛兽巢穴的方向。   愈是深入,林子愈茂密,只能徒步而行。秦可久让自己的一小队亲兵候在密林外,看守马匹,然后与幸王继续前进。   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背,顺利猎捕了三只白貂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对既狡猾又凶猛的花王豹。   西南地域多虎少豹。对于南陵人而言,豹子绝对称得上是极品珍稀动物。   事实上,花王豹鲜少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善于爬树,又会游泳,日常食物以野猪、麋鹿、猿猴等为主。只要人类不侵犯它们,它们伏在树上睡懒觉,也懒得理睬。   幸王的随身侍卫不知底里,邀功心切,抢先射伤雌豹,惹得雄豹凶性大发,纵身扑咬,几下工夫就有十数人受了轻伤。秦可久临危不惧,一边指挥亲兵围猎,活捉这对雌雄豹,一边保护幸王远离险境。   退至安全之地时,幸王忽而仰首笑问:“将军可敢与本王赌一场?”   深山风寒,枝叶婆娑,阳光细碎无声,洒在幸王柔婉精致的眉宇间,分明照出一对聪慧睿达,自信不疑的眼眸。   秦可久沉吟片刻:“殿下想赌什么?”   幸王勾起唇角,浅笑倾人城,身边一干侍卫亲兵心跳加促。与此同时,秦可久的耳边响起了他那如流沙滑水般的嗓音——   “赌你秦氏一族的百世荣华。”   日薄西山,当秋阳散尽最后一丝绚丽之际,幸王施施然地回到宫城,身后多了两个四四方方的大铁笼,其中一对花王豹在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全身毛皮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所过之处,人们目不转睛,赞叹不绝。   皇帝闻讯大喜,重赏了所有参与猎捕花王豹的皇家侍卫及秦氏亲兵,然后与贵妃一同前往御兽场观赏。   花王豹被囚禁在铁笼里,无视御兽师的安抚,凶性不减,四目杀气凛凛,吓得兽医不敢靠近为它们身上的伤口敷药包扎。   颜初静远远望见,心有不忍,走近铁笼后,伸手入内。   皇帝骇然而喝:“爱妃不可!”   其余人等大惊失色,胆小者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目睹贵妃被咬掉手掌的血腥场面。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人目瞪口呆。   这两只一直凶巴巴的花王豹竟然争相恐后地舔着贵妃之手,满身戾气不知飞去了哪儿,那动作神态,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透着一股讨好巴结的意味儿。   颜初静被它们舔得手心发痒,弯唇而笑,侧首道:“皇上,此二豹识人性,关在囚笼里实在委屈了它们,不如放归山林罢。”   皇帝眼见花王豹体态强健,毛色华丽,兼晓人性,十分喜爱。御兽场原也养有一只豹子,可惜数年前已老死,御兽师们一直未能猎及新豹。想不到幸王福源深厚,此番竟弄回了一对极品花王豹,还是雌雄的。御兽师即便不能驯服它们,待它们产下幼崽,也能自小培育。因此,皇帝对她的请求犹疑不决。   若是他人之求,皇帝早就一口拒绝了,可开口的却是他宠爱至极的贵妃,思及她自入宫以来,从未问他要过什么赏赐,若是为了两只豹子惹她不高兴……   皇帝左右为难。   幸王背着手,挨近颜初静,好奇地盯着花王豹与她之间的互动:“原来豹子也晓得讨美人欢心呀……”   花王豹瞥都不瞥他一眼。   “本王喜欢小豹子。”幸王说着,步及皇帝身边,扯了扯他袖子撒娇,“皇兄,等小豹子出世了再送它们回山。”   此话正中下怀,皇帝看向颜初静:“爱妃意下如何?”   颜初静微微颌首。   两日后,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各司部筹备中秋晚宴多时,一切按序就班,只等着夜色降临,明月升天,庆贺佳节。   亦不知这一天幸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使得皇帝下旨释放江致远。   江致远被罢免太医之职,出狱后,不回江府,径直坐上马车,离开京城,住到京郊十里外的一处僻静宅院。   当夜,秦可久提酒上门,与江致远痛饮至夜半。   桌上的菜肴冷却多时。   红陶小炉里,炭火未熄,大肚壶子温在其上,酒香缓缓弥散,溢满室。   “那人靠得住?”   “生死之交,可信。”   “你师父留下的那样东西还在么?”   “在的。”   “我明日起程,京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东西,等若护身符。你藏好,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打开。”   “珍重。”   油灯黄,一行行字出现在桌面上,而后随着酒气蒸发而消失,无声无息。   窗外,月满如轮。 谁的喜 ...   秋去冬来,相对北方的寒冷干燥,南陵的气候显得温暖湿润得多。位于南陵北部的离江镇经过一年多的整顿,生机渐复,展现出从前几分繁华气象。离江岸边,在龙王庙的原址上,老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心协力地加建了一座白龙寺,以此纪念感激白龙与神僧的救命之恩。   这天,江宁钰奉师伯冉长空之命,将一尊巴掌大的白玉雕像悄悄放入白龙寺内,然后飞去胭脂谷与师兄冉怀禹会合。   去年夏末,他们师兄弟二人在胭脂谷结识颜初静,意外发现此地灵气异常浓郁,除了上空,唯一通往山外的一处出口还布有无名大阵。   冉怀禹孤身探阵,结果被困于阵中,无法脱身。幸好江宁钰机灵,守在大阵外,及时向师伯求救。冉长空身为南陵国师,坐镇神殿,轻易不远行,当时接到师侄的求救讯音,即刻带着手下两名神侍飞至胭脂谷。   谷口大阵凶险无比,不仅包含着阴阳两仪,四象五行,还隐藏了变化莫测的九宫八卦。冉长空自爆两件上品法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出冉怀禹。他惊魂不定,猜不出这无名大阵究竟是用来守护天材地宝还是镇压凶妖恶魔,最后将此事如实回禀师门。   太元宗宗主颇为重视他们的发现,派出一名元婴初期的长老以及三名金丹期的精英弟子下山调查胭脂谷的异象。   十二月天,冬梅初红,弥漫数里,幽香盈谷。距离谷口大阵几里外的一个极之隐蔽的山洞里,金钱豹、青鹿与白熊聚在一起,用兽语交流。   “这些人类太过分了,连我洗澡的地方都不放过!”最先开口抱怨的竟然是性情最稳重的金钱豹。   不过这也难怪它。   太元宗的修士自从去年来到胭脂谷,发掘出一条埋藏在地底百丈深处的灵石矿脉之后就调集了大批低阶弟子驻扎在此开采挖掘。这些人的修为大多只有炼气初期,仍未能离开柴米油盐醋,因此不仅把谷里的野生药材水果等搜刮个精光,还时常猎捕飞禽走兽,加餐开荤,弄得谷里乌烟瘴气。动物们皆成了惊弓之鸟,东躲西藏,除了必要的捕食外,再也不敢出来玩耍。   金钱豹谨记颜初静的叮咛,与青鹿白熊隐藏在山洞里修炼,不和人类发生冲突。胭脂谷原是与世隔绝的一处桃源,金钱豹幼年时吃过一株灵果,寿命大增,又日日在灵气充沛的水潭里泡澡,懵懵懂懂地度过几百年光阴,终于开启了些许灵智,得到颜初静以醍醐灌顶之法传授修炼功法,可谓福寿无量。   青鹿慢悠悠地嚼着根猴儿芝:“不如我们搬家?”   “哪啊?”白熊四肢朝天地躺在草堆里,昏昏欲睡,口齿不清。   金钱豹翻翻眼皮:“溯凌山吧,狐壁上不是提过那里有仙家洞府嘛。   只不过我们走了,主人回来万一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颜初静之所以传授它们修炼功法,只是觉得万物有灵,能有机会感悟天道实属不易。加上当初她受伤坠落谷底,与它们和和气气地相处了大半年,多少也有些感情,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压根儿不晓得金钱豹竟会知恩图报,径自认她做主人。   “你力气大。”青鹿伸出前右蹄戳戳白熊,“去刻刻,就说我们搬去溯凌山了。”   白熊打个哈欠:“几时搬啊?”   青鹿转头看看金钱豹,要它拿主意。   金钱豹侧着脑袋想了想,下决定:“今晚吧。”   此时此刻,它们全然不知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多么的英明。   当晚,夜深人静时,这三只表面看起来与普通同类无甚区别,实则灵智已开,踏入修炼之门的妖修带着收藏多年的各种宝贝,通过一条连太元宗长老也未发现的隐秘山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胭脂谷。   昆华历七三零七年的最后一天,是南陵帝杜晏昶三十六岁的生辰。   各地官员设置香案,面向凤京,祝延圣寿万安。凤京城内外彩坊接连,锦绮交织,灯烛辉煌,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皇帝在乾阳殿举行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上表朝贺。   是夜,皇帝宴百官于千秋楼下,大陈乐舞,倾城纵观。庆宴中,颜初静盛装出席,艳冠群芳,众臣惊为天人。   燕丹与郅高两国使节献上贺礼,其中有长春玉柏、定海金鹤、浮珊水月香、千珠鼎等世所罕见的珍宝。   浮珊水月香乃是郅高名匠以东海百年龙刺珊瑚结合御级水月花精制而成的香品。置于屋内,常闻此香,可起宁神延寿之效,极之名贵。   不料,颜初静闻香欲呕。   皇帝见她不适,当即怒目横眉,呵斥使节居心叵测。   “恭喜陛下!”郅高使节面露诧色,眼底杀机一闪而过,随后笑呵呵地大声贺道。   在座的王公贵臣皆大惑不解,何喜之有?不待皇帝开口,郅高使节接着道:“贵妃娘娘身怀龙裔,方会对浮珊水月香有此抵触,只须用紫槿花末撒于此香之表便可消去异觉,若辅以伽南玉合,置于通风之处,更能养心安胎。”   皇帝喜出望外,紧紧握住颜初静的雪白柔荑:“爱妃有喜,怎不与朕说?!”   “臣妾不知。”   颜初静螓首低垂,心中惊疑不定,恨不得一脚踹飞皇帝,再一把抓过大火,问他为啥会留下种子在她身体里!明明每次亲热过后,她都运功过滤了……   皇帝哪知她内心所想,只道她是当局者迷,还未察觉自己有孕,一时羞惭罢了。当场命太医院院使为她把脉。   神农氏医术精绝,按理不应对自身的细微变化无所感知,除非是孕期太短,兆象未现……太医院院使  这般想着,不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上前。结果如他所料,贵妃娘娘的孕期甫满三旬,早着呢。若非有浮珊水月香的提示,恐怕还得过个一两旬方能觉察出变化来。   听着太医院院使亲口确认确是喜脉无疑,皇帝哈哈大笑,欣喜若狂。众臣笑容满面,起身一齐跪贺:“恭喜皇上……”   道贺声响彻宫楼,这一天大喜讯如同长了翅膀似的,没多久就传遍了宫城。   颜初静心乱如麻,微微蹙眉,以身体略有不适为由,提出离座之请。这时,庆宴开席不久,贺寿节目甚至还未开始,皇帝有心陪她回宁华宫,无奈□不得,又担心她的身子,只好让宫人们小心护送她先行回去。   精巧奢华的各式宫灯宛如一只只晶莹透亮的精灵,栖息在飞檐游廊间,与雕梁璃瓦相辉映,焬耀出一片片焕目金碧,为宫宇增添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庄重华贵的六抬凤舆缓缓穿行在宽敞明亮的宫道上,厚实的金绣锦帘将冬夜的凛凛寒风彻底隔绝于门窗外。   石榴红喜鹊绕梅纹手炉捂得双手温热润红,颜初静端坐舆中,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无法想象一个新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着。   身处深宫,她不敢打坐修炼,只有在与大火缠绵时才吸收至阳之气。   大火纯阳之体,真元浑厚似海,每一回的情动释放,不仅使得她攀至极乐之颠,同时,她所得之益也强胜自己打坐数日。   入宫至今,三个月里,她与大火几乎夜夜春宵,间或有小火加入。结果真元日渐充盈,内视之下,丹田中央,一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色花蕾隐隐见长。彼时,她只留意到自己的修为有所增进,却忽略了身体深处的一个细微变化。   孩子……   颜初静唇角微弯,勾起的一抹浅浅弧度分明叫作苦笑。 难舍的 ...   天雾山脉。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连绵千里的雪山此起彼伏,峥嵘轩峻,犹如一条沉睡不醒的远古冰龙,默默地散发着沧桑浩莽的气息。   而在群山深处有那么一片峡谷,风吹不进,雪飘不入,草木不生,只有无数飞禽走兽的石像定定地伫立在平地或半空之间。石像一色皎白,形态动作栩栩如生,逼真至极。此夜月色清冷,映得石像莹莹生光,诡异的美丽。   “此处定然有过一场大战。”大火指着一头前肢定在半空中,做欲扑状的独角犀牛,“瞧,它腹涨如鼓,临死前至少吃下了两三个人。”   小火不解:“为什么没有人类的尸体呢?”   大火悠悠飘行,随口解释:“想必是被同伴收走了。月流镜不会赶尽杀绝,那些人类也算是走运了。”   “这面镜子太狡猾啦!”一想到自己和哥哥在这片山脉里找了一年多,还没找着月流镜,小火就有些牙痒痒。   六翼蝙蝠、身高八尺的猫丑、猿首蛇尾的伏马、鳞甲锐利的三瞳狼、背生双翅的剑虎、狮身象头的戈奴……数不清的上古妖兽如同被神灵施展了定身术一般,那活灵活现的神态,充满傲扬冲天的斗志,毫无恐惧,仿佛完全不知死亡的来临。   月流镜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大火与小火在峡谷里细细寻找月流镜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惜仍旧一无所获。待到他们离谷时,月偏西,雪势微,已是二更天。   夜深沉,宁华宫的寝殿温暖如春。   蓦然,两道火红色的人影悄然无声地从虚空中浮现出来。   大火抛出数块灵石,在殿中布下小阴阳阵。小火飞入七尾金凤锦云床,嘴唇轻轻地碰了碰颜初静的左颊。   纤睫微颤,未几,颜初静缓缓睁开眸。悬挂在珍珠雾纱外的两盏晚香宫灯长明不熄,柔和的灯光叠着珍珠的莹亮透过瑰红金线鸳鸯丝帐,映得她肌如暖玉,青丝流彩。   她坐起身问大火:“你会看病么?”   “不会。”大火飘上床。   她似嗔非嗔地看着他:“我可能有孕了。”   小火眨眨眼,似乎一下子还未听明白她的意思。   大火目光一闪,慵懒之态瞬息尽消,神色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半晌,他抬起手,十指交错。鲜红色的火焰刹时绕指升腾,渐渐在他双手上空形成一个类似于阴阳鱼图的纹案,火光一深一浅,如流水般旋转。   这时,颜初静忽觉腹中有一点赤豆大的东西微微发烫,一涨一缩,迎合呼吸的频率,宛如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右手捂住小腹,聚精会神地感受里面的生命波动。   双色火案持续了一盏茶工夫,化回火焰状,没入大火的十指。他与小火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充满惊喜与忧虑。   他们不约而同地抱住她。   颜初静微微一怔,纠结不已:“真的是孩子么?”   十月怀胎,抚养成人,培育成材,所要付出的心血精力无以计数。孩子无疑是母亲一生一世的牵绊。她不愿背负如此重担,故而从未想过要生孩子。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迷途过客……   大火唔了声,亲亲她的唇,动作格外温柔:“是真的。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你切莫妄动真元与人动武,以免伤及身子。”   “我……我不想要……”犹豫不决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彷徨。   大火动作一僵,凝视她的眸,深邃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你不想要孩子?”   “唔。”   “为什么?!”小火蹙眉惊问。   “……”   颜初静欲言又止,终究无法对他们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惟有苦笑:“我还没做好准备。孩子应该是爱情的结晶,可是我们,我们……”   虽说他们是双生子,但三人共欢,结果她连腹中胎儿究竟是谁的都不能确定,想来总觉得有些荒唐。   闭上眼,往日幕幕在历。   从最初的无力以抗,到如今的纠缠难分,一切似乎皆是顺理成章,无所谓对错。她在生存与梦想之间挣扎,接受他们的亲近,借助他们的力量,却又不敢全然相信他们。多少次缠绵,不忘提醒自己欢乐有时限……   九阴玲珑体,阴阳地环,蜜意经,这一切原本都不是属于她的。苍天在上,她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神灵在操纵着自己的命运,她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哥哥的身边。也许,只有大哥和二哥不会在乎她的身体属于谁,只要她的灵魂还在,她就是他们的妹妹,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而腹中这个幼小的新生命,来得实在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欲舍难舍。   “初静,我一直学着爱你。”   平缓的语调,坚定的语气,连着大火温暖清新的气息一起扑入她耳,震得她心头大颤,呼吸顿乱。   柔软温润的唇,轻轻地印在她的眼角边,是小火的吻,是那么直指人心的表白:“我和哥哥都爱你的,难道你不爱我们么?”   “我不知道……”颜初静依偎着他们的怀抱,喃喃自语,半开半阖的幽眸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几分感动与脆弱。   大火轻抚她的青丝:“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一定会疼爱他的。”   小火加重语气:“我们一起疼爱他。”   “好么?”   如何能说不好?眸子里泪意隐隐,她哽咽着点头。   “初静,要不我们先回南海吧,你在这里,我好担心!”小火一边说着,一边撩起颜初静的衣摆,将脸颊贴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想要倾听孩子的动静。   她轻声问:“担心什么?”   “担心……”   “你留下陪初静。”大火倏然截断小火的话头,然后一手深入她柔滑如水的青丝里,托住她的后脑勺。   热吻落下,掠夺幽香甜润,难得霸道的力度。   颜初静攥着大火的衣襟,心跳砰然,无力拒绝他的热情,只好咽下叹息,喘息间闻到的尽是赤桑树特有的暖暖清香。   小火倾身轻轻压住她的腿,灵巧舌尖带着灼热的温度,一次次探索她腹间的小涡儿。思及这里面正孕育着彼此血脉结合而成的新生命,他的心湖荡漾不止,满足的滋味如此美妙,不可言喻。情难自禁时,真挚誓语断断续续地逸出他的唇。   “我会保护你的……初静……永远……”   天凰贵妃有喜,意味着天龙太子或天凤太女即将出世。消息传出后,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帝从西庭调集了大量的皇家密卫镇守宁华宫,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并让自己的奶娘念辛夫人亲自照顾贵妃的日常起居。凡是贵妃所用之物,大至宫殿的墙木,小至衣裳的丝扣,每日都必须经过重重检验,确定毫无异常方可。   以如此隆重严谨的阵仗保护一名妃子,在南陵史上,可谓空前绝后。更难得是,满朝文武异口赞同。   幸王趁着皇帝喜上眉梢,无心管教他的时候,频频出宫花天酒地。   某日,他在京城里最著名的天香酒楼吃酒听曲,偶见一个姿质清丽,闺名惜玉的卖唱女子,倾心之余,竟又起了纳妃的念头。   回宫之后,幸王兴冲冲地来到御书房。   皇帝听说他要纳个民间歌女为妃,当场沉了脸色。   幸王口水多过茶,直把惜玉赞得天花乱坠,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臣弟非要她不可!   皇帝被幸王烦得头疼,念及自己之前还欠了他一个“王妃”,最后只好让步,暂允了个侧妃的名分给惜玉。   幸王随后拿着惜玉的生辰八字,亲自去天命殿检测命格。不料老祭司一口咬定此女命格与幸王相克,别说纳妃,即便是收她为婢也不行。幸王好不容易才让皇帝答应,哪里甘心就此放弃,眼珠子转了转,异想天开,居然要见天命神官,求其改命。老祭司连道胡闹,自然不肯答应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民间歌女而惊动天命神官。   幸王气得鼻子发红,抓起长案上的玉管羊毫笔,刷刷几下,在碎金纸上写下一句话,然后揉纸成团,死活着要老祭司帮忙转递到天命神官的手里。   对着幸王,老祭司是骂不得打不得,不胜其烦,只好愁眉叹道:“罢,罢了,老夫就当日行一善。至于神官大人会不会看殿下之辞,应殿下之求,就非老夫能力所在了啊。”   幸王即刻笑眯眯地谢过老祭司,好象一点儿都不担心天命神官会有什么反应。   过了约莫两刻钟,老祭司不急不缓地走回来,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幸王:“神官大人要见殿下,请。”   幸王顺着老祭司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殿北面的墙壁上,悬挂天地八卦图之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一条仅容一人行过的白光走道。   及至光道前,隐隐闻到缕缕奇花异草之香,幸王犹疑片刻,毅然踏入其中。 见神器 ...   光道尽头,一片白梅林香意正浓,林中有一座纯木搭就的古朴小屋。幸王不慌不忙地走到屋门前,揖礼道:“小王拜见神官大人。”   虚掩的门扉无风自开,屋内飘出一个悠远淡然的声音:“你为何写这两句诗?”   幸王闻及此音,舒眉而笑,流露几分不羁神采:“当年神官大人临墓而叹,其情其景,长琼至今犹记在心。”   屋中之人沉默半晌,缓缓睁开双目,骤然射出两道亮如闪电的光芒。刹那间,一股磅礴悠邈的气息弥漫了整片白梅林。   幸王浑身一震,面色青白,冷汗涔涔,感觉自己仿佛连肉带骨都被人一一透视。他强自挺直腰杆,坚定冷静的目光与精致柔婉的面容在无形中凝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突然,一块龙形黄玉佩自幸王身上破襟而出,直飞入屋。   屋里只有一榻一几一蒲团。   一个容貌年轻如弱冠的白衣男子趺坐于蒲团上。一头长长青丝,如水流淌满榻,是那种流转不出任何光泽的最纯粹的黑。而肌肤则是几近透明的霜白。这两种最极端的颜色集合在他身上,却是无比的融洽。   未曾亲眼见过天命神官的凡人绝对无法想象,自旦禧皇朝就已闻名天下的堇衡真人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美男子。   “既已破茧,何苦再回来?”天命神官把玩着手中玉佩,收敛气息,轻叹道。   幸王如释重负,仰天长笑,而后肃容,一字一句:“江山如画,苍天不公,长琼遗愿未了,此番卷土重来,志在必得!”   天命神官淡淡问道:“朝廷之争,你有几分把握?”   “七分。”幸王沉着回道,“杜晏昶是冉仙师选定的人。祭天之日,只要神官大人出面助我一臂之力,大局可定。”   冬风寒,拂落片片白梅。   梅香染额发,幸王临风而立,一动不动。   良久。   白色光道凭空再现,将幸王清瘦的身形笼罩在内,一句“昔日我欠你一个人情,明朝还你一片江山,公道自在……”远远飘来,轻轻地回荡于光道之中。幸王拱手拜谢天命神官,转身之际,悲喜刻骨只一瞬,沧桑百年了无痕。   二月初,细雨润如酥,一夜之间,满城绿意新,杏花在枝,粉薄红轻掩敛羞。   每年祭天皆定于立春之日。   南陵帝杜晏昶提前斋戒三日,亲自书写祝文。皇室与朝廷六部各司其职,制作祭品,整理神库祭器,修整御驾所经的街道,安排保驾队伍以及乐队陈设等等。   后宫之中,除了徐太妃,就只有天凰贵妃够资格陪同皇帝前往神殿祭天。立春当日,天际还未露白,颜初静就在宫女们的侍侯下,起床净面漱口,略吃了些早点,然后梳妆,换上玉色中单,外着织金云凤文天青翟衣,腰间系上同纹玉革带,  分饰玉珩,以玉珠相贯的瑀、琚、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双足则穿青袜与三珠描金云凤青舄。最后戴上百粒桃红宝石与千颗粉珍珠点嵌而成的七尾金凤冠,但觉一身累赘,如同人形珠宝展示模具一般,很不自在,只是转念思及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神器乾弓坤箭,便无心再理会这些琐碎。   旭日将升的前三刻,吉时到,钟声响,皇帝起驾。三千羽林卫簇拥着皇帝与贵妃乘坐的龙凤大舆、直嫡皇亲的金珠轿以及文武朝臣的各色官轿,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座落在鋈特儿群山之中的神殿出发。   京郊,初春的晨风略带冬末寒意,吹得旌旗猎猎。   御驾队伍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抵达天意山。此山麓下建有一座奉天殿,是皇帝祭天前后的暂休之处。   因祭天大典举行时间极长,皇帝通常会在奉天殿用过午膳才登山祭天。御驾未至之前,宫中的御厨已先行一步到此准备,故而很快就有宫侍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斋菜入殿。   这时,尽管颜初静只怀胎两月,在宽大华丽的翟衣的掩饰下,根本看不出腹部的细微变化,但皇帝仍是十分着紧她,进殿之后,亲手为她解下凤冠,问她可有不适。颜初静倒也没跟他客气,直言凤冠太重。   皇帝内穿日月山水纹衮服,外着星辰金龙纹玄大裘,头上所戴之冕前后各有十二旒,其重同样不轻,但他早已习以为常,听她如此抱怨,便赔笑道:“礼不可废,只不过爱妃身怀龙裔,倒能免去九九大拜,只须随朕拜过元天仙君即可。”   颜初静之前听连尊提过太元宗的创始人元天真人乃是仙界七十二大仙君之一,南陵国既得太元宗的扶持,那么祭拜元天仙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对此君并无多大敬意,只是想着他修为强胜自己百倍,拜一拜他,也不算丢人。   落座后,宫女芝先为贵妃盛了碗枣豆汤。   颜初静近来被皇帝的奶娘念辛夫人督促着吃下了不少补品。其实以她如今的体质,凡间的大补之物对她已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哪怕御厨的手艺再精妙,吃多了也会腻味。眼见宫侍们端上的尽是清淡美味的斋食,胃口总算好了些许。   皇帝与她共膳多回,熟知她爱吃什么,席间不时亲自为她夹一些鸡丝燕菜或象牙雪笋什么的,其无微不至之态,羡煞旁边一干宫侍。可惜颜初静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午膳毕,两人并坐于榻。   颜初静借机问起乾弓坤箭:“臣妾阅史之时,尝见前人有言,非具千石之力者不能拉满乾弓,当真否?”   皇帝呵呵低笑:“野史不可信。”   宫女执壶往玉盏里添热茶,茶香幽淡,盏底沉淀的点点碎红皆是冬梅之末。皇帝轻啜两口,微仰下巴,语气自得:“神器有灵,择天子为主,朕以龙气养之。他日爱妃诞下太子,朕便将此神器传与他,让他成为千古不败的明君!”   颜初静斜倚扬花绣锦榻枕,唇角盈着一抹娇懒浅笑:“既然书中所载有假,那神器究竟是何模样呢?”   “爱妃想看?”皇帝伸手勾摩她下颌,享受指间的柔腻触感。   小不忍则乱大谋……   颜初静心里默默念着,脸上笑意不变,点点头。   皇帝收回手,自衣襟内取出一条温润清莹的灵玉项链,递与她。   颜初静接过一瞧,只见链坠呈弓箭形,晶莹通红,线条玲珑,纹理逼真,宛如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这,这是乾弓坤箭?”她盯着只有两指节长的坠子,万分诧异,心想这与自己想象中的乾弓坤箭未免相差太远。   她见过萧潋之所持的空冥剑,观其剑鞘,估计比寻常三尺六寸之剑长两寸。又见《千禧记》里记载着昆华历六二九二年,魑离帝君辕敕身在千里之外,独以坤箭射杀逦星国军将,其势锐不可挡的这段历史,便想象乾弓至少也是七尺大弓。   按陵云所说,这四大神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神器,只不过它们是神女亲手炼制的,其威力当属凡界法宝之首,才被世人称为神器。而修真之人用的法宝,大多按照采取珍稀矿石,以三味真火提炼去杂质,最后根据用途,设置阵法的程序炼制而成。法宝的体积越大,里面容纳的阵法就越多,威力也随之增强。因此,颜初静乍见乾弓坤箭如此小巧别致,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朗声笑道:“爱妃可是不信?想朕当日初见此器时,也甚感意外啊……”   正说着,有太监走进殿来禀报,说是幸王殿下与羽林军统领郭延忠一道求见。 苍龙出 ...   “宣。”   皇帝道,心里纳闷这两人所为何来。   通报的太监却不领旨,低着脑袋,站在原地不动。   皇帝眉头一皱,突觉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剧痛无比,不由得啊地一声大叫,整个人倒在榻上。   宫侍们大惊失色。   御前总管太监喜理更是面色大变,上前几步,手指着那名状态明显不对劲的太监,厉喝:“来人,拿下他!”   然而,预料中的密卫并未出现。   那名太监抬起头,随手摘下巧士冠,一脸得意洋洋。   颜初静虽然对皇帝无甚好感,但出于医者的本能,不可能袖手旁观。望、闻、切,不过盏茶工夫,她已断定皇帝必是中了梦冥花与极乐草之毒,不禁讶异,心想,这两种药性绝然相反的草药理应在五百年前就已绝种,怎会……   与此同时,幸王一身素白,徐步进殿,朝那名太监说道:“有劳花观主了。”   颜初静闻言一愣,默运幻灭诀,侧首望去,只见隔着一层精巧的薄膜,那名太监肌肤苍白,眉清目秀,不是那个变态狠毒的花明观还有谁?!   花明观撇撇嘴,左手叉腰,那模样十足像个不在乎大人表扬的叛逆少年:“有话快说,他熬不了多久。”   幸王笑了笑,似乎毫不介意花明观的无礼,行至榻前三丈外,止步道:“皇兄顿悟生死,魂归乐土,祭天之礼往后便由臣弟代劳了。”   皇帝满头冷汗如雨而下,脸色忽黄忽青,直痛得五官扭曲,一手抓住颜初静那只正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双眼死死瞪着幸王,咬牙切齿:“朕待你不薄!”   幸王点头承认,神态自若:“贵妃娘娘的腹中胎儿,臣弟会视如己出,皇兄放心去罢。”   皇帝气得几欲吐血。   他对这个同胞弟弟一直疼爱有加,除了因为幸王长相酷似母亲,自幼体质羸弱,对他毫无威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保留下最后一份纯真,一份挚诚的亲情。   对于幸王,皇帝也非全然相信,毫无防范的,只是今日的这场变局实在有些诡异莫测。他万万未料及,幸王竟敢光明正大地对他下手,而向来在暗中保护他的西庭密卫却不知是被幸王解决了还是收买……   紧随幸王身后的羽林军统领郭延忠身形一闪。   颈边刀寒逼人,颜初静纤眉微挑,瞥了郭延忠一眼:“你敢?”   “只要娘娘安守本分,不给幸王殿下添麻烦,微臣自然不会伤害娘娘。”美人冷眉,眸光幽幽如潭,清声若泠泉,动人心魄。郭延忠连忙别过眼,不敢再多看,不卑不亢地说道。   郭延忠的意思很明白,她若要出手救皇帝,小心一尸两命。   颜初静当然不惧他的威胁。   “皇上?”   皇帝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柔荑,觉得脏腑里的火焚之感正渐渐消退,痛楚逐减,不禁以为剧毒有解,缓了缓气,道:“爱妃,朕乃天子,天子之位由仙家定,绝非这些乱臣贼子可夺也。朕先前对你……对你……”   眼看着皇帝眼神骤然迷离起来,幸王随即吩咐郭延忠送贵妃去偏殿歇息。   颜初静心知这是极乐草的毒性发作了,若无解药,不过半刻钟,皇帝的神智就会彻底陷入虚幻世界,含笑而死。   杜晏昶啊杜晏昶,你费尽心思想要永固江山,不惜设局拆散恩爱鸳鸯,妄顾他人生死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性命同样是葬送在阴谋诡计之中……   刀架在颈,她沉默不语,不费吹灰之力,顺理成章地挣脱了皇帝的手。   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隐在绣满金云纹的长袖下。   十几名羽林军气势汹汹地冲进殿来,将早已惊惶失措的喜理与一干宫侍全部押了出去。郭延忠放下刀。颜初静款款而行,花明观跟在她后面,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很欠扁地开了口:“喂,这毒你解得了不?”   颜初静懒得理他,冷眸一扫,奉天殿内外皆是羽林军的人马。   走了数十步,将至偏殿时,花明观忽然闪到颜初静身前,双眸炯炯:“神农氏传承了近千年,不会连醉生梦死也不晓得罢?”   正殿里,只余下两人。   皇帝五指握拳,狠捶榻沿,尾指上的龙纹玉戒刹时碎裂,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与石板相击,其音清脆。   掌骨欲裂之痛唤回了些许神智,皇帝哈哈大笑:“朕乃蟠龙命格!你是什么?你不过是负屃!你凭什么与朕争!?”   幸王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帝,唇角擒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压低了嗓音:“本王只是要回属于本王的江山。你可记着了,本王姓刑,不姓杜。”   皇帝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   堂堂的南陵王爷怎会与前朝帝姓扯上关系?!   “也罢,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杏眸中一片深沉,再也不见往日的骄蛮天真,“你的琅儿弟弟早已不在人世,本王乃是太黎皇朝的仲王,真正的苍龙命格。你说,你凭什么与本王争?!哈哈哈哈哈……”   胭脂谷底,六百年的蛰伏,不见天日,寂寞成灰。   岁月漫长似无尽,终等来金蒂佛香。   修得神通满,脱离拘魂锁。   身份高贵,魂体孱弱的幸王,正是最适合他行夺舍之术的人选。如此瞒天过海,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天衣无缝,世人如何能看穿?   而这南陵帝位,亦非他最终所求。笑中有泪,叹故国,何日能复!   偏殿之中未生暖炉,颜初静独自一人坐在殿里。紫檀八足素围榻冰冷如石,她仿若未觉,凝神倾听,直至听到仲王的最后一句,才蓦地恍然大悟,暗道,难怪总觉得他身上的阴气比常人重了些,原来竟是……   一时间,她只猜到许是仲王的阴魂霸占了幸王的躯体,却还不知这位仲王正是胭脂谷传说里的那个男主角。   摊开手,乾弓坤箭晶红如常。颜初静有点儿疑惑,这真的是神器么?为何皇帝之死未能引起它的反应呢?这么想着,她以神念呼叫小火,打算一确定是神器就立即与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知晓颜初静有孕之后,小火就隐身在旁,日夜陪着她。相对于大火的神出鬼没,小火就显得乖多了,没有她的叫唤,他通常都是窝在凤床上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烦人。今日也不例外,出了皇宫,他就一直呆在凤舆里睡觉。   小火,小火……   等了老半天不见人来,也没个回应。   颜初静暗地嘀咕,睡得再沉也不是这么个沉法吧?   大火为了月流镜之事,整日奔走不停。因此,平时她轻易不会打扰他,可眼下急着想知道这件神器的真假,也管不得许多了,于是通过本命心叶与他联系。   神念传音,三声呼唤,竟然也是毫无回应。   她轻咬下唇,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难道……   他们出事了? ——上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尚未更新的最后一章作为下部的开篇。(在脑中演示细节时,偶居然流泪了,真是自虐啊>_<|||) 下部内容以六界为主,包括小静的真正来历,新旧男主的交手,嬗司的去向,帝君的抉择,神界的秘密…… <-- -------------------------------------------------------------- 书籍名称:蜜意经(上) 作者:镜后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4/23 5:34:24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