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越爱越绝情 作者:寒烈 文案 爱你,所以决绝。年少时,月绝情已经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爱,父亲同母亲离婚;因为爱,母亲将她独自留在巨大宅院;因为爱,她身后杀机重重……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爱。爱你,所以珍重。五岁时,任海喧已经懂得这样自处。因为爱,即使母亲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因为爱,哪怕鼻青脸肿,也要让兄弟适应这个家……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爱。直到,看似热情其实决绝的月绝情遇见看似粗犷其实细腻的任海喧…… 主角:任海喧,月绝情,任氏,月氏 类别:都市 豪门恩怨 (任氏七子系列的一部,任三的故事) 楔子 勇敢活下去   妈妈每天都将他带到小小的阁楼里,为他准备一包饼干。饼干并不美味,只比最便宜的苏打饼干略好一些,洒着一些白芝麻同香葱末,油极少,干呼呼,吃到嘴巴里,也不酥松香脆。仅能果腹而已。   家中景况好的时候,妈妈会为他在阁楼的窗台上放一瓶牛奶,而绝大多数时候,放在那里的,都只是一只很小很旧的保温瓶,里头盛着一瓶温热的米汤,那是妈妈烧饭时候特意留出来的。妈妈对他说,米汤是最有营养的,他小时候没有奶喝,全靠米汤才能活下来。   除此之外,阁楼里还有几件玩具,数本儿童读物,还有小小痰盂。   当妈妈带他进了阁楼,搂着他,对他说,小邕,乖乖在阁楼里玩,不要出声,他就会伸出手回抱一下妈妈,然后默默点头。   然后妈妈会把他独自留在阁楼里,从外头锁上门。   他留在阁楼里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   长的时候,几乎是整整一日,他只能靠一点饼干同米汤果腹,躺在简易搭出的小床上,看书度日。   短的时候,一两个小时已经可以出来,妈妈往往已经整装完毕,会带他出门去,好好地吃一顿。   虽然母亲从未真确地告诉他,她究竟从事什么职业,然而每每外出时,街童的嘲笑同路人指指点点的动作,都教他隐约明白,母亲为了他,为了教他们能活下去,而将自己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   如果说,他一点都不怨怪妈妈,那是自欺欺人。   可是,看见妈妈事后强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带着他去吃饭店,替他夹菜,叮嘱他多吃一点时,那些埋怨,终归一点点散去。   有时妈妈外出,会请一位寡居多年的大婶来照顾他。   那位大婶看他的眼神,总是怜悯多过厌恶。   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要记住这句话。   有一天,大婶轻轻摸着他的头,低声对他说。   他默默点头,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记得了。   那以后,大婶有很久没有来家里。   然后,妈妈忽然忙碌起来,渐渐喜欢妆扮自己。   他自有记忆起,便没见过妈妈这样眼含喜悦的幸福表情。   虽然妈妈不说,可是,他隐隐知道,妈妈一定是开心的。   妈妈已经绝少将他关在阁楼里,只是出门时,叮嘱他自里头将门锁好,除非她回来,否则不可以给任何人开门。   家里添置了冰箱,小小的,拉开门,冷气会扑面而来。   里面放着的,也再不是便宜饼干,而是自名店买来的各色糕点,以及一整排一整排的牛奶。   妈妈说,多喝牛奶,以后长得高大健壮,像爸爸一样。   他从未见过父亲。   妈妈也很少谈及。   家里没有一样关于父亲的物什。   妈妈不说,他便不问。   他所能为妈妈做的,仅此而已。   看着妈妈那秘而不宣的喜悦,他把所有疑问,都烂在了肚皮里。   很多年之后,他都清晰记得,那一天下午,妈妈出门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与浅淡表情。   妈妈轻轻蹲下身来,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然后微笑与他平视。   “小邕,你的生日要到了,想要什么礼物?告诉妈妈,妈妈一定达成你的心愿。”   他想了想,竟找不到什么极想要的,便轻轻摇头。   “我只要妈妈陪着我吹蜡烛就好。”   妈妈笑了起来,美丽的眼睛里掠过浅浅的水光,然后摸了摸他的头。   “小邕真体贴妈妈。可是,妈妈想给小邕一个意外惊喜。”   说完,妈妈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叮嘱他。   “小邕乖乖在家等妈妈回来,除了妈妈以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嗯。”他乖巧点头。   妈妈走出门去,嘴角有勾起的好看纹路。   他站在门后,看着妈妈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楼梯狭窄昏暗,妈妈纤细单薄的背影仿佛被那昏暗一点点吞噬般,终于消失不见。   他常常自问,如果那时,他同妈妈一起去,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是,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答案。   他等妈妈走得看不见了,关上门,坐在客厅里看书。   书是一本崭新的恐龙历史,是妈妈带他去书店时,他自己选的。   里面有彩色图片,恐龙骨骼,以及小小漫画。   许多他不认识的字,联系图片,也能读懂七八。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天光已经不能让他清晰地看见书上的图文。   他搬了把小凳子,站上去,按开墙壁上的开关。   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时间指向六点。   妈妈说,要按时吃饭睡觉。   他转进厨房,为自己准备晚饭。   一颗青菜,一枚鸡蛋,一把卷面。   青菜一叶叶掰下来,洗干净,剁成细细碎末,连同磕开的鸡蛋,打成均匀的蛋浆。   一边烧热水,一边起油锅。   等锅热了,将蛋浆倒进由锅里,迅速翻炒几下,然后起锅,盛进碗里。   另一边热水已开,将卷面下锅,点过三次凉水,捞出来,浇数滴芝麻油,撒一点点盐同味精,然后拌着菜末儿炒蛋一起,香喷喷,吃下肚去。   这样的动作,五岁的他,已然娴熟。   吃完面,他将锅碗洗干净,放在一旁沥水,然后回到客厅里,拧开一具小小收音机。   家里没有电视,妈妈没有钱,也不想他成为一个电视儿童。   他总是给妈妈等门,无论多晚,即使已经上床睡觉,可是总睡得不沉,要听见妈妈敲门的声音,给妈妈开了门,他才睡得熟。   最近妈妈偶尔整夜不回来,他便彻夜浅眠。   收音机里,有老人哑着一把嗓子,在讲一个小英雄抗击倭寇的故事。   他手臂交叠,将下巴压在其上,静静聆听。   五岁如他,其实十分向往那样的自由不羁。   然而五岁如他,已经极其早熟。   妈妈担心他,不让他出去找小朋友,他就在家里,哪怕孤独,也忍受下来,只为不教妈妈再添多一重心事。   八点整,他关了收音机,回房间拿了换洗衣服,自己搬着小凳子,进浴室洗澡。   洗完澡,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浸在洗澡水里,然后准备回房间睡觉。   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听见门口有喘息声,十分沉重,即使隔着一道门,仍清晰穿进耳中。   他顿住脚步,饼住呼吸。   五岁的他,终究害怕。   “……小邕……”那声音叫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古怪的,“汩汩”的流水声。   他却猛地扑过去,拉开门闩,拧开门锁保险。   黑暗中,那分明是妈妈的呼唤。   门被他大力拉开,随着惯性,有躯体跌落尘埃的闷钝声响。   借着楼梯间那一点点微弱夜灯的光,他看清楚倒在地上的人。   美丽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出门时还梳得一丝不苟,如今已经凌乱的头发,以及 ——捂在腹部,却仍无法阻止血液汩汩流趟的手。   妈妈的手,纤细修长,虽然带着薄薄的茧,可是总是温暖的。   然而此时,映着那不断滴落的血,竟显得惨白冰冷。   “妈妈……”他跪倒在地上,伸出小小一双手,用尽全力,才能托起妈妈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妈妈……”   小邕……   妈妈的视线已经涣散,在黑暗中,循声寻找他的眼。   不行,这样妈妈会死!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想起身呼救,妈妈却却用沾满了血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勉励抬起头来。   “小邕……”妈妈的喉咙里,声音微弱,“……妈妈,要去见爸爸了……”   他的眼泪,蓦然涌了出来。   虽然妈妈从来不说,可是他一直知道,如果不是爸爸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舍得让这样温柔美丽的妈妈,尝尽人间冷暖?   “……小邕,别哭……”妈妈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爸爸妈妈爱你……连同我们的那一份……一起……勇敢活下去……”   他拼命点头,泣不成声。   妈妈在黯淡的微光中向虚空微笑,然后,手仿佛木偶,蓦地失去了提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冷冷的线,落在地上。   徒留,抱着她哭泣的男孩,和他脸颊上血迹染成的手印。   第一章 就让我们虚伪(1)   第一章就让我们虚伪   少女美丽得近乎狂野。   即使抱住膀子,冷眼旁观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也不影响伊的美丽。   儒雅男子年过四旬,然则保养得宜,兼为人谦和,性情温朗,是以看上去,竟然不过三十岁年纪。见少女冷冷抿起嘴唇,男子微微叹息,与少女有六分相似的脸上,浮起浅淡歉意,向少女招了招手。   “绝情,到爸爸这儿来。”   名叫绝情的少女挑起一边浓长飞扬的眉,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男子先是一愣,继而敛目。   呵,被恨了呵。   这个孩子,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却自有一副绝情淡漠的性格。   既不似他,也不似她。   这样,也好。   男子微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修长的腿,三两步,已经走到女儿身边。   微微蹲下身,男子直视少女的眼。   那是一双清澈明亮得仿佛深邃夜空最耀眼星辰的眼,眼里映出他的倒影,斯文淡定。   绝情也直直望进父亲的眼里。   她同父亲并不亲近,同母亲亦然。   豪门里长大的孩子,大抵也并没有几个同双亲十分亲近的。   不是不爱,只是疏离。   教书先生的父亲,与女强人的母亲。   绝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结合?   难道是因为爱?   这将是永远的疑问,因为今时今日,他们签下一纸离婚协议,和平分手。   父亲没有要求任何婚后财产,只要带走他一书房的藏书。   绝情看着母亲帮着父亲,将整整四面墙壁的藏书,一一装进精致镶有珠母螺钿的樟木大箱子里。两人之间并无交流,只是沉默地将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摞成一摞,叠放进箱子里。可是,绝情看在眼里,却觉出淡淡的默契与融洽。   只是,这一点点默契与融洽,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相对过完下半生。   那四面墙壁的书,收拾了一日,连午饭,他们都在书房里,草草吃一点三明治作数。   那些书,装满了十二只樟木箱子,大抵,也装载了母亲对父亲若有似无的一缕情愫。而,随着这十二只箱子被卡车载走,母亲对父亲的那一点点爱恨,便真的彻底了断了罢?   那样爱,也终于成了陌路。   男子读懂女儿眼里的情绪,俊雅的脸上,有一丝歉疚。   “绝情,我和你妈妈,不是因为憎恨厌恶彼此,才走到今天的。而是因为,我们太爱彼此,不忍心见彼此继续为对方退让。你是月竞寒的女儿,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一个能陪在你妈妈身边交际应酬,在她需要人在背后支撑时,给她帮助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书生,除出教书育人,别无所长。”   月绝情几乎要流下泪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竟然是这样的吗?   教书先生的父亲,不能给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母亲带来任何的利益,所以,就必须和母亲离婚,远远走开么?   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女儿,不是你想的这样的。男子有千言万语,终于化成一声叹息,伸手,拥抱一下少女。   “绝情,答应爸爸,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她晚上睡前,喜欢喝一杯滴两滴白兰地的热牛奶……”   “承冬……”站在一旁,美丽贵气逼人的女子,终于动容,轻轻唤了一声男子的名字。   男子放开少女,直起身,走到美丽女子身边,捧住女子的脸庞,在伊的额头烙下轻轻一吻。   “我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了,竞寒。可是,我在那里,一直都会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听从你的召唤。”   女子眼眶中的泪,一点一滴,落了下来。   不是不爱,只是爱情抵不过现实的摧残。   温柔的沈承冬,就快要被这豪门深宅的勾心斗角磨折得失去他最让她心折的清俊谦和了。她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在他们争吵和彼此折磨之前,她放他走。   放开妻女,他拎起放在地上的小小行李箱,决然转身。   承冬。那一声叫了十二年的呼唤,这一次,没有在身后响起。   月绝情厌烦了这一切。   这就是爱么?   因为爱,所以不能让对方为自己再多受一丝委屈,所以宁可放开彼此的手?   可是,母亲的哀伤,终究有限。明日一早,伊又会得一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模样,出现在属于伊的舞台上。   伊再爱父亲,也离不开万众瞩目的商场,离不开那种众星捧月呼风唤雨的神一般的感觉。   趁母亲沉浸在短暂的忧伤当中时,月绝情推开书房的门,跃下露台,跳进花园。   偌大的月邸,仿佛沉睡在暗夜中的古老神兽,守护着传承千百年的月氏一族。   花园里暗影憧憧,全不似白日里花木扶疏,树枝摇曳的宜人景色。   月绝情在幽静的鹅卵石步道上慢慢前行,忽然被一个小小声音吸引。   “玖姐,玖姐。”   一丛大叶黄杨木后头,小小人儿探出一点点头来。   “十一,你怎么在这儿?”月绝情微不可觉地蹙起眉来。   月氏,是一个独特的家族,千百年来,都以女性为家族继承人,不论长幼,只看资质。所有月家出生的女孩儿,都要从月姓,而男孩儿,则可以选择从月姓或者是从父姓。所以,月家的女孩,按出生先后顺序,从月一到月十一,彼此之间,这样称呼。   绝情行玖。   而蹲在灌木丛后头的小小女孩儿,则是这座巨大宅院现下最小的孩子,月十一。   绝情抬眼看了看暗无星月的夜空,又垂眼看向小女孩儿。   这个时候,小小月十一,应该老早在床上睡觉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玖姐,到这儿来。”小女孩儿压着低低的声音,让了让身体,给绝情空出一个位置来。   绝情走过去,蹲下身来。   “玖姐你看。”月十一拨开一点点大叶黄杨的树叶,指着不远处。   远远大宅里的灯光照过来,照在花园里。   绝情透过树叶缝隙,看见一对男女,紧紧搂抱在一起,上下其手,吻得啧啧有声。   绝情忽然伸手,捂住月十一的眼睛。   隐约灯光下,那对在花园里幽会的男女,竟然是六姐的父亲月竞成同十一的保姆许小姐!      第二章 就让我们虚伪(2)   月十一是极乖觉的孩子,见绝情不欲她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幕,便静静任绝情捂住她的眼睛,只是嘴巴里仍小小声音嘀咕。   “我要告诉六姐去。”   绝情另一只手又轻轻覆在月十一嘴巴上。   小小月十一自然再不说话,蹲在绝情身边,身子温暖,带些奶香。   绝情心底有一些莫名情绪。月家的女孩子,大抵从小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她们不仅仅背负一个姓氏,更承担着月氏一族繁荣兴盛的责任。十一这么小的孩子,最大的叛逆,不过是趁晚上保姆出来偷情时,悄悄溜出来玩而已。   “快回去睡觉,如果被奶奶发现,有你苦头吃。”绝情放开手,摸了摸月十一的头。“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没有?”   哦。月十一无声地点头,然后猫着腰,沿着绝情来时的鹅卵石步道脚步轻捷无声地离开。   绝情望着月十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回过头,继续望着不远处的一对野鸳鸯。   三伯月竞成,在月家,是极有能力的,生有一个女儿,在所有与绝情同辈的女孩子里,行六。目前是下一任月氏大家长继承人的有力候选人。   三伯因身为男性,一早已经注定,丧失竞争族长之位的权利,这在男性处于主导地位的社会,不是不教人遗憾的。   连外头的世界,都已经大肆宣扬男女平等,这古老的月氏,却始终秉持着女子为尊的古老传统,实在耐人寻味。   绝情曾经试图寻找家中族谱同文献典籍,想找出令这个古老氏族千百年来都维持着女子继承家业的最初原因,可却始终没有头绪。   母亲曾经抱着她说,绝情,妈妈希望你能登上那个位置,为了妈妈,也为了你自己。   绝情并不觉得成为族长,于她,有多少吸引力。   现在的族长,是绝情的外祖母,精明得近乎冷酷。除了对年纪尚小,几乎是由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十一,还有一点点祖辈的温情以外,她只是一族之长,而不是某一个孩子的母亲或者祖母。   绝情有时候会想,母亲那么执着,要在商场上呼风唤雨,是否,仅仅是想引起自己那个冷静淡然的一家之长的母亲的注意呢?   男女纠缠在一处的喘息声,唤回了绝情一点点神游而去的注意力。   绝情冷冷地透过树叶缝隙,看着一对偷情男女表演,眼神平静无波。   豪门深宅里,总不免会有一些令人不齿的苟且之事,时刻上演。   只是——   “你想个办法,赶那个孩子走……”男人一边满足自己的欲望,一边对沉浸在肉欲中无法自拔的女人说。   “……为什么……”女人沉沦欲海,只是勉强问了一句。   “你不用管。”   暗淡光线下,男人的脸色冷酷狰狞,然而沉醉于交欢的女子,并没有注意。   绝情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要赶谁走?   这座宅院里,有什么人,威胁到月竞成,令得他要假借小十一的保姆之手,将之赶走?   少女敛睫,掩去了伊眼睛里所有的光芒,然后,悄悄离开。   防不胜防,弗如不防。   既然他们已经忍不住要动手除去阻碍他们道路的人,即使今次可以阻止得了,也没有办法阻止下一次。   少女嘴角有一朵小小冷笑。统统争破头,削尖脑袋要往上挤。挤上去又怎样?像她的父母?相爱却不能相守?像她的外祖母?一生冷酷决绝?   月氏族长的位置,真有那么大的魅力?惹得所有人都仿佛丧失了人性?   这时候的月绝情并不知道,命运是如此难以捉摸,她的人生轨迹偏偏以她最不屑的方式,脱缰而去。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   隔了几日,绝情放学回来,才进了大宅的客厅,已经发觉气氛凝重迟滞得叫人窒息。   老祖母面色沉冷,看不出伊心底的喜怒,端坐上首。一个男孩子静静站在下首,微微低着头,敛目垂睫,亦看不出此时脸上的表情。月十一的保姆许小姐浑身湿淋淋站在男孩另一侧,初夏微热的天气,竟不能阻止她不停地打冷战。而所有其他在场的,母亲,三伯,月五诸人,都噤若寒蝉。   “外婆,我回来了。”绝情声音轻轻,礼数要到,却不准备打断这三堂会审的场面。   月老夫人淡淡挥手,示意绝情回房间去,竟没有多看绝情一眼。   绝情晓得,一定是,三伯要赶走的人,就是站客厅当中的,这个男孩儿了。   这个男孩儿,是二伯的儿子。   二伯母,是一个来路极其神秘的女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莫测气息。   深宅大院里,到处是秘密,却,也没有任何秘密。   绝情就曾经听佣人窃窃私语,说父执辈里,二伯是最受看重的,即使是男子,即使二伯从来没有雄心壮志。而三伯,不晓得因此多么妒恨二伯。   二伯一早便已经搬出月宅,在外头独立,然后娶了身份来路神秘的二伯母,生下了在所有男孩子当中行七的这个男孩儿。二伯尊重长辈,孩子出生时,送了报喜帖。二伯在信里说,不打算让自己孩子再困囿在古老的传统里,永世不得解脱。他的儿子,随他的姓,女儿,也随他的姓,将来,他们的孩子,就随各自父母的姓,月家那传承了千百年的族规,他不再遵守。   据说当年外祖母震怒非常,几乎要与二伯脱离母子关系,可是终于还是没有。   这个在所有月家男孩子里行七的男孩儿,就在外头长大。   直到,二伯出车祸去世,外祖母遣人将二伯母母子接回月宅来。   至今,也不过三个月时间而已。   这中间,究竟藏着什么玄机?使得三伯要用通过十一的保姆,除掉这个男孩子?   绝情上楼,脚步沉稳,脑海里却浮上深深疑问。      第三章 就让我们虚伪(3)   回到自己房间,绝情放下书包,换上居家衣服,然后拉开房门,看了看走廊。   深长走廊里静悄悄,毫无人声,大厅里隐约的对话若有若无地传来。绝情凝神聆听,却听不出所以然来。   绝情细细想了想,终于走出房间,来到月十一卧室门前,伸手轻轻敲门。   “是哪位?”里面传来温和女声,是月家的家庭医生,闻月吟。   “月玖。”绝情轻声说。   “请进,玖小姐。”闻月吟是一位大约五十岁年纪的中年妇女,人极和蔼,医术也高明,月家小朋友所有大毛小病,基本都由她一手诊治,她几乎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   看见绝情推门进来,闻月吟自月十一的床边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绝情。   “你们两姐妹说会儿话,辛容现在最需要有姐妹陪在左右。我到隔壁起居室坐一坐,如果有什么事,按铃叫我。”   “谢谢闻医生。”绝情有礼地说。倘使说,这偌大家族里,有什么人,是完全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的,那么,闻月吟医生,恐怕是唯一一个。   闻月吟微笑,十一岁少女的眼睛,美丽却深邃,总有超乎年龄的光芒,倏忽闪过。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孩子呵。这样想着,闻月吟退出月十一的卧室,将空间留给两个孩子。   绝情等闻医生走出房间,关上门,才慢慢踱至月十一床边,俯瞰静静躺在床上的孩子。   五岁的孩子,还未褪去奶毛,脸颊耳廓,仍生着淡淡金色绒毛,在柔和的光线下,看上去仿佛泛着金辉。   月十一并不是月家最美丽的孩子,恐怕将来也不会是。但,祖母喜欢她。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月家人家族观念深重,可是亲情却淡薄。孩子成年之后,几乎都是交由保姆看顾,司机接送,父母不过是基因传递者。共享天伦之乐,于月家的孩子,几乎是天方夜谭。可是,月十一,却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保姆,不过是在十一睡觉吃饭洗澡时,尽监督辅助职责罢了。真正的教育,却是由月老夫人主导。十一的父母乐得在外头逍遥自在。   十一,你身上,究竟有什么,如此与众不同,使得外祖母这样重视你?   绝情在月十一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伊的额头。有一点点烫,但还不要紧。   月十一似乎感觉到绝情的触摸,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绝情,愣了一愣似的,随即笑了。   “玖姐,你放学了啊。”   绝情点点头,收回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搞的?我看见许小姐跟落汤鸡似的,在楼下客厅里。”   月十一想了一下,然后迎视绝情。   “玖姐,我跟奶奶说了,不是七哥哥把我推进水池子里去的,可是奶奶在气头上,她不听我说,你去跟奶奶讲好不好?”小孩子眼神干净剔透,没有一点点杂质。   “你得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去跟外婆说。”   五岁的月十一叹息。   有那么一刹那,绝情仿佛看见一个千年般苍老的灵魂在轻喟。   仅仅是一刹那,那古老的灵魂已经隐去,仍只是月十一小小的面孔。   “许姐姐说我带我到花园里玩儿,奶奶在和叔公商量事情,我不想打扰她,所以就和许姐姐到花园去了。花园里的那个水池里,有荷花开了,你知道吗,玖姐?”月十一问绝情。   绝情点点头,月家大大的庭园里,有一个水池,里头种满了荷花。每到夏季,荷花盛开,风中有冷冷荷香,轻风一吹,碧绿荷叶摇曳起伏,十分好看。宅子里的厨师会做一款荷叶鸡,用一斤半重嫩母鸡,处理干净后,下油锅炸至两面金黄,然后置在砂锅里,放入调料八角花椒,先开水煮沸,然后小火焖两个小时。随后荷叶用沸水烫透,摊放在烤盆内,鸡收稠卤汁,包入荷叶中,放进烤箱烘烤半小时,然后再取出装盘,揭开荷叶将蒜片、葱段放在鸡身上。最后麻油入锅烧热,浇在鸡上即成。   每每端上桌来,都荷香扑鼻,吃在嘴里,简直鲜嫩无比。   夏天晚上,所有人围在桌边吃饭时,有这道菜,孩子们总是能多吃许多。   而厨师所用的荷叶,就是采自这个水池。   这个水池也不是寻常的池子,而是架设管道,将雨水收集汇聚而成,能提供整个月家大宅的绿化用水和庭园清洗用水。所以这个水池造得极大极深。   那么,整件事情,同这个水池有关系?绝情挑眉。   月十一又小大人般叹息。   “我们经过水池时候,七哥哥正在那里。我一直很喜欢七哥哥,玖姐你是知道的。”   绝情点头。是,她是知道的。   这个孩子表情所以浅淡,可是眼神却柔和。看得出来,二伯父二伯母将这个孩子保护得很好,给了他很多关爱。只是,失去父亲,对他来说,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所以即使祖母喜欢他,给予他格外的关照,他也总是很少露出欢颜。   可是月十一喜欢他。   “因为七哥哥的眼神很干净,很好看。”这是月十一的原话。   绝情却是明白的。   这个男孩子,心里没有丑陋的妒忌与算计,所以他的眼睛干净而好看。   “七哥哥看见我,对我说,水池危险,叫我离得远一些。可是我不听话,一定要跑过去看。许姐姐说新放了锦鲤进去,我想看一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就掉下去了。掉下去的时候,正好五姐经过。五姐和许小姐,都说是七哥哥把我推下去的。可是我知道,七哥哥没有推我!”   “十一,跟我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我怎么帮你?”绝情毕竟大月十一六岁,见惯了豪门倾轧,知道事情绝对不是月十一说的那么简单。   小小孩子咬了咬嘴唇,支吾片刻,终于小声说:“我觉得好象是许姐姐在我身后,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才掉进水里去的。”   绝情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就是那天晚上,她所听见的对话,变成了现实吧?   三伯计划赶走的,竟然是二伯的儿子。只是,他自己没有动手,而是借了小十一的保姆的手,无论这件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地步,都对他有利。   “你刚才在外婆跟前,为什么不说?”   “我不敢肯定,而且,许姐姐照顾了我五年……”月十一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照顾她五年又如何?   只是一个男人的肉欲撩拨,就已经教她失去了良知。   倾身,绝情吻一吻孩童有些热的额头。   “这事玖姐替你处理,你别再管了。今天你说的话,也不要再对其他人说,知道么?”   月十一点了点头,家里,至少玖姐从来没有骗过她。   绝情笑了笑,“你好好休息,玖姐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从月十一房间里出来,闻月吟仿佛有感应般,已经站在走廊上。   看见绝情,闻月吟温和微笑。   “你已经有打算了?”   绝情点点头,是,她已经有了决定。     第四章 就让我们虚伪(4) 绝情站在楼上,靠着楼梯栏杆往下看时,楼下三堂会审的格局已经打破。   那个美丽得仿佛会随后化做雾霭而去的二伯母,静静站在儿子身边,一手轻轻握住男孩儿的肩膀。神色清冷,虽不凌厉,却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仪。   “奶奶,因为竞莨的遗愿,即使再不情愿,我也来了,替他尽人子未尽的孝心。我们不觊觎月家什么。他同十一姑娘更是没有一点利害关系,素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十一姑娘推下去。想必您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您要维持月家这个逐渐腐朽的氏族,是您的责任,我和竞莨,以及我们的儿子,却没有必要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他有没有推十一姑娘落水,各人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的时候,二伯母冷冷冰灰色眼,利刃般,扫过所有在场的人。   绝情第一次看见那么淡然的二伯母仿佛浑身燃烧着冷色火焰的母狮。   太有气势,太过霸道。   到这时,绝情忽然明白为什么三伯竭力要将这个男孩子赶走。倘使,他有这样一个霸气浑然天成的母亲,那么,早晚,这个男孩子,会成为六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三伯虽然能力平平,可是这双看人的眼,却实在老辣。   二伯母的身世背景,现在看来,真的很叫人好奇啊。   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环境,会得培养出这样的女性?优雅淡定从容低调,可是危机关头,却能冷静沉着气势逼人地反击。   月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女性长辈,可是,月家从来就是以女子为尊,着意扶持女性继承人的。所以出现杰出女性并不奇怪。   然则二伯母却是那种为了所爱的人,可以平平淡淡,在外头一套三室两厅公寓里,安心当家庭主妇的女子。   然而事情却以一种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的方式落下帷幕。   老祖母轻轻笑了笑,摆了摆手。   “魉生,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有改呢?”   听了这话,二伯母浑身的冷然气息,倏忽散去。   “奶奶您的脾气,也仍然数十年如一日。”   两婆媳相顾一笑,却并不是一笑泯恩仇的笑,而是针锋相对的笑。   “你竟然能忍了这么久,真叫我意外。”老祖母示意二伯母上前一些。   “我答应了竞莨,只要你们月家善待我们两母子,我们自然愿意承欢奶奶膝下,可是……”二伯母依然握住儿子的肩膀,并不上前,言若有憾。   “还是一点委屈也不肯受。”老祖母摸着手指上的绿色宝石戒指,“我还没有认定是你儿子做的。”   “那又怎样?我和竞莨的儿子,不会做。亦,用不着你们认定。最后确认不是他,又如何?坏影响已经造成。一如,当年你们反对我同竞莨一样。即使最后接纳了我,我们中间的那道鸿沟,也已经不可弥合。”二伯母笑得温润如江南四月的春水,语音却冷淡至极。“所以竞莨要离开,他太知道这个宅子里那些阴暗龌龊卑鄙的勾当。”   老祖母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最后只是一摆手。   “那水池造得那么大,我怎么放心?家里有太多孩子,奔来跑去的。所以在造好之初,已经埋设了监控摄像装置,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监视。究竟孰是孰非,只要将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此话一出,在场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既然老祖母有监视录像,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老祖母耐人寻味地笑了起来。   “看,我只是想让做这件事的人,自己站出来承认而已。自己承认了,我或者还会给他——或者她改正的机会。可是,如果是我从监视录像上,自己找到了答案,那么——就不是承认错误那么简单了。”老祖母仍然摸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   在场的一片静默,没有人开口,只有保姆许小姐浑身瑟瑟发抖。   “怎么,还是没有人说?那好罢——”老祖母出其不意地轻拍了一下桌子,发出“嘭”的一声。“沈管家,叫保全经理过来。”   声音不响,却足以震撼人心。   保姆许小姐终于顶不住沉重迟滞的压力,跌跪在客厅当中。   “……呜呜……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呜呜……呃……奶奶,我怕你责怪我……呜呜……恰巧七少爷也在……呜呜……是我一时昏了头……奶奶……你看在我照顾了十一小姐这么多年的份上……呜……”   客厅里一时只闻许小姐呜咽辩白的声音。   老祖母瞥了一眼许小姐,随后叹息一声,“容真,你照顾辛容,没有功劳,也要苦劳,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今次你不小心,你当奶奶会不分青红皂白么?只可惜——”   只可惜你站错边,投靠到三伯父身边去了。   绝情在三楼楼梯口坐下,透过栏杆,望着委顿在地上的许小姐。   这时候,三伯父是决不会站出来,替你求情的。   恐怕你自己也知道,把三伯父拖下水,于你也没有一点好处。若你守口如瓶,或者三伯父还会略念一点点你们之间的情分,照顾一下你出了月家之后的生路。可是若果你眼下不识时务,恐怕走出月家,便也没有活路了。   果然,许小姐只是啜泣,却没有说出任何有关三伯父与她之间的阴谋。   “容真,不诚实的保姆,我是容不下的。”老祖母挥手,示意管家将许小姐从地上拉起来,“你在月家,也工作了很多年了,自然是知道当初签的保密协议,是终身有效的。然则人心,旁人是约束不了的,端看你自己的如何约束你自己了。我也会亏待你,你拿一笔钱,出园子去罢。”   许小姐抽噎着,偷偷瞄了一眼月竞成,见月竞成没有丝毫表态,也深知现在不是时候。终是点了点头。   “谢谢老夫人。”   “我们也要离开。”二伯母清冷的声音,如珠似玉般。   “魉生……”老祖母今日叹息不停。   “您大可不必拦我,我去意已决。”二伯母微笑。   “可是——小七毕竟是我们月家的孩子。”老祖母望着男孩子,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然而,他首先是我的儿子。”二伯母环视众人,“我们两母子今日就离开,而且将永远不会回来。你们也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你们月家的东西……不要也罢。”   说完,偕了儿子,扬长而去。   绝情大开眼界。   原来做女人可以这样,丝毫不惧外婆的强硬作风,甚至,连外婆都拿她无可奈何。   绝情跑到门口去送二伯母母子。   “二伯母,七哥,小十一说,她知道不是七哥推他下水的,只是外婆……”   绝情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看见二伯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二伯母弯腰,捏一捏绝情的鼻尖,“月玖,在你学会虚伪之前,好好享受童年,知道么?另外——如果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就竭力争取罢。”   这时候,保姆许小姐灰溜溜从他们身边走过,拎着行李。   没有注意她,更没有人知道,半个月后,伊被人抢走所有值钱物品,捅死在暗巷里。但——谁会关心一个被驱逐了的小保姆的生死呢?      第五章 十年之前(1)      任三少任海喧是一个粗犷到让人觉得风风火火的少年。   十六岁已经有六英尺身高,浓眉大眼,直鼻阔口,因为长期户外运动,皮肤晒得黝黑,兼之一口白牙,远远望过去,有时候会错觉以为这是一个亚非混血儿。   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英俊好看的男孩子。   学校里有女孩子在背后叫他大猩猩。   任海喧不是不知道的。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喜欢他的人,无论他有什么绰号,身形怎样高大壮硕,都无碍于对他的喜欢。不喜欢他的人,哪怕他是潘安再世,宋玉投胎,亦不会对他有一点好感。   谁在乎?任海喧想。很多年以前,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懂得,全然不在乎悠悠众口。   然则,当他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仍不免引来一片抽气之声。   这是任海喧呵。那个会打球,能跑步,懂功夫,擅拳脚的任海喧呵。   据说能打败任海喧的人,五个手指都凑不齐全啊。   会是谁?令得任海喧顶着这样一张青肿狰狞的脸走进教室?简直教人望而生畏!   教室里的人相互暗暗传递眼色。低气压警报,低气压警报,今天千万不要惹怒大猩猩。   还未等众人的错愕平息,另一个高大健实的男孩子背着书包,同样鼻青脸肿地走进教室。   啊——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是任家三少和四少又“切磋”过了。   任四同任三身高相当,只是,任四长了一双狭长眼眸,眼尾微挑,不自觉便带了淡淡魅惑意味。不似任三,是纯粹的,粗犷豪放。   倘使任三是性格类似张飞,那么任四则接近于关羽。这是高中部现任学生会长,两人的哥哥,任二少任海啸的评价。相当中肯,并无偏颇。   奇怪的是,任海喧同任四,年龄想同,又在一个班级,本应该是意气相投,却偏偏,镇日针锋相对。他们的“切磋”,是真正的打架。没有章法,全无规则,务必教一方肉痛,哪怕因此自己也要吃上一顿拳脚。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仅仅是命运的捉弄罢了。   两个少年冷冷看了对方一眼,空气中仿佛能听见视线相交时,火花迸裂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会当众上演全武行时,却不料他们只是哼了一声,各自落座。   教室里的人,心情颇复杂。既希望看见两人肉搏,又庆幸他们没有即刻拳脚相向。   啧,人心真是矛盾。   总算一天相安无事,捱到放学,任家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学校门口,会合在初中部读书的弟弟妹妹,一同由司机开车接回家去。   “小六交到朋友了没有?”虽然性格火暴,然而任三终究是兄长,伸手,犹豫了一下,便落在妹妹头上,“有人欺负你没有?”   任六是一个气质清俊中性的女孩儿,十分独立,并不擅长与人分享心事,想了想,只是点点头。   “有人欺负你?!有人敢欺负我任三的妹妹?!”任三不自觉两道浓眉已经竖了起来。   “没人欺负我,三哥。是我交到了朋友。”任六立刻解释,否则这个哥哥会冲回学校,将欺负她的人揪出来,饱以老拳。没有来由的,任六已经十分肯定。   任四一路只管瞥眼望着窗外,并不搭话,总之交流的任务交给任三便好。凭任三天上烈日般的热情,很难有人不打开自己的心扉。任四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哦?交到了朋友啊?我们小六真是个好孩子。”任三双手拄着下巴,“新交的朋友是谁?”   转头又看了弟弟任五一眼,“小五,你知道小六的新朋友吗?”   任五摇头,表示尚不清楚。   任三轻轻一挑浓眉,“小六?”   这样的动作,男人做起来,不外是质询或者挑逗的意味。可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孩子做起来,不知为什么,无端便多一些威胁的况味。   冷清如任六这样的女孩子,也忍不住在心里张口结舌了一下,然后吐出三个字:   月绝情。   月-绝-情!   任海喧也在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这个名字。   听上去,恁地耳熟。   “伊是月家的玖姑娘,三哥不知道?”一旁任五露出看好戏似的笑来。   任海喧有一个坏习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是任五很早之前已经发现。对于他不关心的人同事,任三一向过耳即忘。   月家?任海喧朝询问地望向任五。那个月家?   是,那个月家。任五微微颌首,表示任三的猜测完全正确。   月绝情。任海喧再一次咀嚼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月玖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认真记住了月玖这个人。   “小六,但凡这些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孩子,心眼都特别多,你当心被人利用。”任海喧怒目瞪了一眼靠在车窗上,双肩隐隐抖动的任四,脚底下已经踹了上去。   笑什么笑?死小四!   任四的反应是回踹回来。   两人当即忘记关于豪门子女心眼多多的话题,在车厢当中施展开无影脚,踢来踹去。   “小六,靠五哥这边坐。”任五伸手将任六拽到自己身边一些,“这两头斗牛犬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   任六嘴角抽搐,五哥,你是说他们处在发情期?   任五朝妹妹霎眼睛,笑容夺目。   “亲爱的小六,你要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我身边是最安全的。”   “小六在你身边才危险!”打斗之中,任三仍不忘与弟弟斗嘴,“你身边桃花万丈,不晓得哪一朵是毒桃花!小六,当心……啊……”   惨叫声响起,胫骨被踢。   “任四,看我拧下你的狗头!”   任四狭长好看的眼挑了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人又扭打在一处。   “五哥——”你不劝一劝?任六想说的话,却在看见任五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时,悉数咽回肚皮里。   这真是波澜起伏的一天啊,任六在心中叹息。     第六章 十年之前(2)   月绝情暗暗观察眼前形势。   四个陌生强壮的男人,一条暗巷,一个孤身少女。   于她,十分不利。   她略懂一些拳脚,但决不足以应付四个成年男子。而这四个男人,分明来意不善,竟是不打算叫她全身而退了。   绝情在心中叹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么?   谨慎后退一步,身后已是再无退路。   “我身上有一张透支无上限黑金信用卡,一条白金链子,你们尽可以拿去……”绝情顿了一顿,还是做最后的尝试,“请不要伤害我。”   四个男人当中,仿佛头目的人笑了笑,在暗巷里带出一股压抑残酷的意味。   “兄弟们,她叫我们不要伤害她……哈哈……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肯面对现实,嗯?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对不起了,小姐。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如今他请我们来,你说我们要不要伤害你?”男人对其他三人说,“时间不多,很快警察会巡逻经过,我们只得五分钟。”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妞,哪里用得着五分钟?三分钟已经搞定。”三个手下中地人猖狂而冷酷地说。   “那就交给你。”为首的男人冷冷地说。   “那就多谢大哥了。”   男人一点点逼近绝情,一手解开自己的皮带,拉开裤子拉链,露出里头花花绿绿一团四角内裤来。   绝情眼色一冷。   竟然是打着这种主意么?   他们以为,她会在意这种事?   即使他们今日得逞,她也不会就此颓废低迷,她只会更好地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比任何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失去一层可有可无的膜。   可是,当绝情瞥见男人另一只手从皮带扣里抽出来的细绳索时,绝情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这些人打的,是先奸后杀,亦或是先杀后奸的主意?   原来,这才是他们堵住她的真正用意么?   不过,要动用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围迫伏击她一个女孩子,还真是看得起她呵。   绝情慢慢地,将后背靠在暗巷尽头的墙壁上,手一点点捏紧拎在身侧的真皮手袋。   虽然她的拳脚功夫差强人意思,可是,束手待毙也决然不是她月绝情的风格。   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不是么?   男子迈步接近绝情,伸手便想攫住绝情的膀子,然后勒绝情的咽喉。   男子绝对没有料想到,这个看似已经吓傻了,连呼叫都不会的女孩子,却猛然举起手,用手里的真皮手袋直击他的太阳穴。   男人不防,包着金属边的手袋底角,呼啸着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饶是健壮如他,也被砸得头晕眼花,金星乱转。   男人身后,响起不大不小的嗤笑声。   男人摇了摇头,伸手抹了一下鬓角,摸到一丝濡湿,竟然流血了。   “三分钟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后面,为首的男人淡而又淡地提醒。   男人将手指伸到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Bitch,你激怒我了……”   然后,在绝情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男人蓦然扑向了绝情,展臂勒住绝情的颈项,用力夹紧,一手胡乱拉下绝情的裙子下面的内裤,由一条滚烫灼热的东西没命地乱戳。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绝情渐渐失去呼吸与力气。   好恨……绝情脑海里掠过这样的念头。   忽然,施加在绝情身上的巨大而令人痛苦的钳制消失了,绝情委顿在脏污不堪的暗巷地上。冰冷的水泥地面,刺激着绝情的肉体,也猛地唤回了她逐渐涣散的意识。   绝情抬眼,朦胧的泪眼只看见一条壮硕魁梧的黑色身影,与那四个意图杀死她的男人战在一处。   绝情看不清那个令得她绝处逢生的男人的脸,只能听见拳头虎虎生风击打在肉体上发出的奇异且闷顿的声响,以及挨揍后痛苦的闷哼。   “没时间了,我们走!”为首的男人见今日决没有得手的可能,即刻发出撤退命令。霎时,四个男人退出暗巷,往四个不同方向逃逸而去。   只留下满身狼狈的绝情,和高大而沉默的男子。   任海喧看了一眼委顿在地上,白衣残破,长发凌乱的女孩子,终是叹息。伸手,款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并不上前,只是手腕微微一用力,将外套准确地抛在女孩子身上,遮盖住伊的身体,然后瞥开眼去。就当做没有看见她翻起的白裙下褪至膝盖上的白色纯棉小内裤,和双腿间若隐若现的沟壑罢。   “巡警再过一会儿,就会巡到这里,你……能站得起来吗?”任海喧其实想走,可是思及这女孩子的情况,终不放心。   绝情微不可觉地点头,是,她站得起来。只要没死,总会站得起来。   “快点回家去吧,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来这么偏僻的巷子。”任海喧一点点往后退,退出暗巷,“夜火巷不是你这种乖乖女该来的地方。”   声落,人已经站在巷外。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绝情怎会看不出这个男子完全没有要留下姓名的意思。   任海喧的脚步微顿,然后,风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邕。   永?或者是勇?还是——俑?   绝情慢慢地,扶着墙壁,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出暗巷。   巷外,是夜晚的灯红酒绿。   有吃饱老酒的醉汉,两眼迟滞地从绝情身边经过,带过一阵酒气,也有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上下其手,更有一脸沧桑的女子,当街阻客。   没有人注意到绝情,亦或是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以为然。   在这条声名狼藉的巷子里,不会有人问你的姓名来历。只消有钱,便能享受到醇酒美人。或者,只消有实力,众人都怕你敬畏你,也一样能享受到醇酒与美人。   谁会在乎一个稍早几乎被强奸并且失去生命的陌生女孩子?   绝情唇边泛起冷笑。   少时绝情的冷笑,不过是心中痛恨家族约束,使得父亲母亲相爱却不能相守,家人为利益互相算计。   而这一刻起,少女唇边的冷笑,却已经是濒临死亡后的幡然醒悟。   醒悟二伯母临去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如果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就竭力争取罢。   从这时这刻起,月绝情要掌握足够的金钱与权利,要教所有人再不能伤害自己,要教那些曾经意图伤害自己或者已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第七章 十年之前(3)   “玖姐,你没事吧?”当月绝情走进自己的卧室,月十一却已经在房间里等待绝情。   “这么晚了,十一你还不去睡?”绝情总暗暗觉得,这个孩子,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隐藏在她可爱迷糊的外表之下。譬如:总喜欢深夜游荡。   “我睡不着啊,玖姐。”月十一坐在绝情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诶,玖姐身上的外套——”   月十一仿佛发现新大陆,笑眯一双弯月似眼睛。“我要告诉四姑姑,玖姐交男朋友了哦。”   绝情的反应,是伸手在月十一额上弹了一弹,“快回房间睡觉去,否则明天早晨又起不了床,叫外婆知道,仔细她扒你的皮。”   月十一抱住膀子,佯装害怕,抖了一抖。   “玖姐,这事你知我知,你不告诉奶奶,她老人家不会知道的。”   绝情勾唇微笑。   外婆是老人精,这宅子里,有什么是她老人家不知道的?   下午,就是外婆是秘书交给她生日宴会的请柬的。   既然是外婆给她的请柬,又叫司机送她到宴会举办的朗梵大酒点,断没有宴会结束的时候,司机却不见影踪的道理。   可是,偏偏,当她走出酒店,理应等在门前的车子,却不知去了哪里,打司机电话,也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绝情因此决定散步一会儿,然后再叫一辆出租车回家。   绝情很少有这样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她每日的行程有专人打理,几时起床,洗漱,吃饭,上学放学,回家几时做功课,几时上床睡觉,有严格制定的作息表。   对绝情而言,司机放她鸽子的行为,无异于使她有了一次小小脱离轨道的机会。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被四个伪装成意图强奸少女的猥琐男子是杀手,逼进了暗巷。   外婆,您究竟是想借机铲除潜在的威胁,亦或,您笃定我能活着回来?   绝情思及此,看了笑得十分干净的月十一一眼。   这孩子怎么还能笑得如此纯粹干净?   想到这里,绝情叹息,从放在一旁衣架上的书包里摸出一本书来,扔给月十一。   “喏,给你看。保证你不出十分钟便能蒙周公召唤。”   月十一伸手接过书,瞥了一眼封面上的粗体字,随即哀声连连。   “玖姐,你竟然叫我看佛经?!”小女孩儿的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只有十岁呵。”   我十岁的时候,已经深深知道,因为爱,所以两相决绝。绝情在心里说,面上却笑得更深,“你不想让我去把外婆请过来,教她老人家护送你回房间睡觉吧?”   “玖姐坏!”女孩子从床边跳下来,跺脚。   “坏你还来找我?”绝情挑眉。   月十一微愣,然后有一缕同她年龄不符的寂寞表情淡而又淡地弥漫在她的脸上。   “现在也只有玖姐还肯同我说真话。他们都不喜欢我。”   “你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喜欢你,十一。”绝情望着小女孩儿,“你得到的,和你失去的,有时候未必成正比。”   因为你得了外婆所有的关爱,所以,你不得不因此失去其他兄弟姐妹的喜欢。   看,有得必有失。   绝情以为月十一听不懂她的言外之音,可是,月十一却是聪明绝顶的孩子。   “玖姐,是不是,奶奶不那么爱我了,他们就会喜欢我了?”   “那要看,对于你来说,谁的喜爱更重要了。”绝情直直望进月十一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去,“好了,你现在必须去睡觉了,十一。”   月十一点了点头,捧着手里的佛经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忽然回过头来。   “玖姐,你脖子上的勒痕,最好拿什么东西遮一遮。”   绝情笑了起来。   这个家里,怎么会有糊涂孩子呢?   或者,月十一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也未可知。   等月十一走了,绝情才款去罩在身上的男式外套,站在穿衣镜前,查看自己颈上的淤痕。   直到这时,绝情方觉得后怕。   脖子上,淤紫色的勒痕,深得,仿佛是整个切下了头颅,又缝了回去的感觉,十分诡异。   如果,那个救她的人,再晚一分钟——不,不需要一分钟,再晚三十秒钟出现,她大抵已经是一具尸体。   绝情打一个冷战。   死亡的感受太过清晰真实,至今挥之不去。   绝情走进浴室,和衣站在花洒下,拼命用热水冲洗自己的身体,想洗去死亡带来的隐冷,也想洗去那个杀手留在她身上的印记。   那个男人虽然并没有真正得逞,强奸绝情,可是,却在绝情的心里,留下了毕生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时候的绝情,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是单纯地,想洗去那种死亡与软弱带给她的羞耻感。   想要变强大,变强大,更加强大!   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样的声音。   绝情在浴室里,将自己浑身的皮肤搓洗得发红,发疼,眼泪和着热水,肆意地流淌。   这样纵声哭泣,绝情以前未尝有过,今后,也再不会有。   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绝情看见外婆站在她的卧室里。   不知恁地,绝情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绝情,来,到外婆这儿来。”老人淡淡地对外孙女说。   绝情没有动,冷冷地直视外婆的眼睛。   这个老人,究竟是慈祥的祖母,还是杀人不眨眼的一族之长?   “你有双好眼睛,绝情。”老外婆不以为忤,甚至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有意味深长的表情。“感这样无惧地望着我的人,已经不多。”   “月十一是一个?”绝情冷笑。   “是,辛容是一个。”老人走上前来,抬起绝情的下巴,查看她颈项上的伤痕,“你是另一个。”   “我以前,也未必敢。”绝情轻轻摆脱外祖母的手,“只是死过一回,忽然便不再害怕您的一双眼睛。”   绝情想看见这双眼睛的愧疚,哪怕一丝半点。   可是,竟然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外婆轻笑起来,“绝情,身为一族之长,是很辛苦的事。要绝情绝爱,无忮无求。”   绝情眸光清冷,“同我有什么关系?”   “是,同你有什么关系?”老外婆淡然,“因为要舍弃很多东西,很多人。家族仿佛一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所有营养,都由树根同树干,输送到树冠,然后开花结果,繁殖增长。可是,一旦树根被破坏,树干被蛀空,这株大树,虽然表面看起来仍十分健康,然则内里已经腐败。早晚,会枯死倾颓。”   绝情的头发仍在滴水,长发的发稍沾在颈背上,冰凉一片。   老祖母拿过绝情手里的毛巾,替外孙女擦拭发稍。   “要维持这棵大树的茂盛,就要从内部清除那些害虫。一个一个寻找,一条一条清理,太过辛苦。有时候,就要牺牲一些可有可无的角色,引害虫出洞。”   我就那些可有可无的角色之一。绝情自嘲地笑。   老外婆似笑非笑地看了外孙女嘴角的笑纹一眼,“倘使今次你没有活着回来,你就同那些人没有区别。可是,你活着回来了。只有强者,才堪重用。”   “您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死?!您不觉得,那些想铲除我的人,已经十分强大?!”绝情压抑地咆哮。   “不,害怕竞争,急于耍手段铲除对手的人,不能称之为强者。只有拥有一颗坚定的,毫不动摇的心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强者。”老外婆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将绝情的头发一点点印干。“怎么样,绝情,你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第八章 十年之前(4)   “海喧,到我书房来一趟。”任远山饭后叫住儿子。   任家其他孩子都给了任三一个“保重”的眼神,散了个干净。   任远山并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父亲,事实上,任远山更像是一个牧羊人,将家里所有的大羊小羊赶到山坡上放养。大羊领小羊,牧羊人只需要将牧羊犬放到山坡上,不让羊群被猛兽伤害就可以了。   因此,任家的孩子,其实是相当自由的,任远山极忙,久久才会抽时间找孩子们谈心。   而这样的一次谈心,则总是能切中要害   每一年的这一天前后,任远山都会叫住任海喧,两父子关起门来,彻夜相守。   任家其他的孩子都不知道,他们这一夜,究竟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都默契地从来不问。   可是,好奇却是在所难免的。   “三哥已经阴沉好几天了,父亲今次比平常晚了。”任五抓着一串葡萄,一颗一颗摘下来,送进嘴巴里。   任四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手里的物理书,然而眼神却早已经空茫。   任六进门最晚,并不知道三哥任海喧的故事,只是晓得三哥嘴巴坏,但人其实却很好。   这个家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难以言说。   任流浪其实一直都很好奇,养父任远山,为什么会收养这么多孩子。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不是么?又为什么,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大哥二哥的母亲?   再好奇,也只是烂在肚皮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管家全叔捧着水果盆出来,看见任五坐在沙发上,将一串葡萄吃掉大半,忍不住摇头。   “小五,那串葡萄还没洗过。”   “……”任五用沾着葡萄汁的双手捧住脸颊,模仿小鬼当家的招牌动作,无声尖叫。   “葡萄汁沾在脸上了。”任四从物理书当中抬起头来,淡声说。   今次任五连做状尖叫的时间都省去,直接从向底楼洗手间。   任四摇头,这个任五,竟然比女人还注重自己的皮相。   冷清如任六,眼睛里都染上了深深的笑意。   家里,大哥二哥年纪略长,一个如云,一个似风,三哥四哥年纪相当,一个如火,一个似水,惟独这个五哥,年纪同她一样大,面孔如天使般英俊漂亮,心里却住着一个戏谑狡猾的精怪。   任二海啸做完自己的功课,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弟弟妹妹们仍聚在客厅里,而,其中并没有任三的身影,心中已经大约有了数脉。   “小四小五小六,功课都做完了吗?”   “都做完了,二哥。”三个孩子回答。   “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道场练练手罢,免得生疏了。”任海啸轻笑。   “……”任五想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任海啸上前一步,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二哥,说好了,可不许打脸。”美丽少年跑不掉,只能拼死扞卫自己的脸面。   任四撇过脸去,眼睛里有“千万别说我认识他”的颜色。   任六忍笑忍到双肩颤抖。   任海啸将弟弟妹妹引往道场方向,然后回眸。   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罢?   书房里,任远山指了指巨大橡木书桌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任海喧坐。   任海喧无声地坐了过去。   任远山转身去书橱里取出一副国际象棋,放在书桌上,打开棋盘,将棋子一一放在棋盘上。   “小三,陪爸爸下一盘棋。”任远山隔着书桌,坐在儿子对面。   任海喧点了点头,将椅子拉近书桌。   父子两人棋艺差不多,并不悬殊。况且,两父子下棋,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借下棋之机,行谈话之实。   而且,人在思索棋局时,往往会吐露一些深埋在心里,并不打算向人透露的心声来。   “昨晚,你没有回家。”任远山指出事实,然而等待儿子解释。   任海喧点头,是,他没有回家。   “你答应过我什么?”任远山跳马吃掉儿子的一个过河卒。   任海喧看着棋盘,“不做危险的事。”   任远山瞥了一眼儿子指关节上是伤口,“看起来你没有做到呵,儿子。”   任海喧顺着父亲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我以为你已经长大到足以让我放心的年龄了,小三。”任远山叹息,“你心中的愤怒,难道还是没有办法压抑吗?你和小四拳脚相向,是因为你要帮助小四发泄他胸中的怒火,帮助小四融入这个家。我相信同时你也得到了宣泄情绪的机会,即使这样,也不能帮助你平息这种愤怒吗?”   任海喧斜飞相,直取父亲任远山的一只车。   “我答应过妈妈,要勇敢活下去。我已经做到了。”少年桀骜的浓眉拧紧,“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放下这种愤怒。有生之年,除非我找到杀死妈妈的真凶,否则我的心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任远山叹息,仇恨不能教一个人快乐,却足以让一个孩子过早地学会坚强。   “我告诉过你,那个人已经死了。”   任海喧抬起头来,“父亲,真相是什么?”   “真相已经湮没在时光深处。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真相的一块碎片。而能告诉你完整真相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任远山轻轻推动皇后,“将军。”   少年垂睫看了一眼自己的黑棋,爽快地宣布认输。   “再来一局。”任远山并不准备就这样放儿子走。   “您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您所知道那一部分?”男孩子的眼睛里有锐利的明光。   “等你看人的眼神,不再这样充满杀气——”任远山没有回避儿子的眼睛,“等你明白,有时候让一个人活着,比让他死去,还令他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我太知道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的感觉。”任海喧不自觉地捏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迸现。   任远山点头,是,有时候活着的确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们做个约定,你继续学习克制和忍耐自己的愤怒,学习听从理智的指挥。等到你二十一岁,无论你是否已经真正学会放下,我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好吗?儿子。”   二十一岁?   任海喧想了想,点头同意。   四年,还有四年!   “这期间,你再不可以恣意寻衅打架,倘使是对方挑起事端,也先要尝试以非武力方式解决问题。如果非武力不足以解决的,那么再寻求武力解决之道。”任远山伸手,阻止儿子插嘴,“不不不,先听我说完。如果,你怀念母亲,尽可以去看望她,但,请再也不要让我担心。”   “对不起,父亲。”任海喧低声说。   父亲担心他呵。   是否,一如昨夜,他看见那巷子里少女身上残破得几乎难以蔽体的裙子时的那种担心?那种心脏几乎要被捏碎了的疼痛?   母亲——母亲是不是,在多年前的那个暗夜里,也遭受过同样的痛苦折磨?   这些问题的答案,再等四年,他才会知道,才会慢慢接近真相。      第九章 十年之前(5)   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最近几日,月绝情的脑海里,总会时不时回响起外祖母的这句问话。   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怎会不想变得强大?   当然想变得强大!   倘使稍早她对家族内部制度的隐约的反感和抗拒仅仅是少女的烦恼,那么,现在,今时今日,月绝情心中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使一切发生本质的改变。   只是,怎样变得强大?   外婆并没有给她指出一条明晰的路来,只是暧昧不明地微笑。   月绝情不是不苦恼的。   母亲并不是月家核心层的人物,多年努力,也只换来商场的呼风唤雨和一场支离破碎的婚姻而已。   那么她自己,又凭什么,强大到足以再不被任何人伤害,强大到让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为此付出永生难忘的代价?   这是一个问题。   绝情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家族本身不能带给她任何助益,那么——   只有需求外部的帮助了,不是么?   这样想着,绝情便兀自笑了起来。   伊是个美丽到狂野的女孩子,即使在无人注意时候,独自轻笑,也是赏心悦目的。   要变得强大,就从培植自己的势力开始罢。   孤军奋战,不是她的风格呢。   绝情做出了决定,心情倏忽变得晴朗,连讨厌的体育课,都仿佛不再那么令人厌恶。   一套广播体操完毕,体育老师宣布众人原地解散,自由活动。   “流浪,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儿。”绝情对队伍当中清俊中性的女孩子说,指了指操场边的台阶。   中性美少女点了点头,随绝情一起走到操场边上,挑了一处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绝情看了看中性美少女明显粗壮了的二头肌,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手感十分紧实。   “你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熬。”绝情约略知道一些任流浪的故事。   任六的出现,绝对是尚德学院本年度十大热门话题之一。   任家现任家主有收养孩子的癖好,并不是一个秘密,上流社会也都知道,任家除了任大任二公子是任远山己出,其他任三任四任五都是收养的。只是任三任四任五都是自小已经被收养,而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任六,却是十五岁才被收养的。这之间,究竟有什么故事,将永远是一个谜,一如任家其他被收养的孩子的身世一般。   任远山是极护短的。哪怕是收养的孩子,也视如己出。   然而任远山也是严厉的,据说任家所有的孩子都要通过武术等级测试,如果不能顺利通过,就只有不停挨打,直到下一次测试的时候。   啧啧,真是地狱般的训练,将一个那么清冷中性的任流浪,训练得有些肌肉男的感觉了呢。   任流浪看了一眼绝情手腕上以遮瑕膏掩盖的淤痕,给了绝情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绝情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是她疯狂搓洗身体时,留下的痕迹。   只是——没必要教流浪知道,替她担心。   绝情只是向着任流浪微笑,流浪也微笑起来。   “流浪,绝情,说什么悄悄话?笑得这么开心。”这时候,有同班的女孩子走过来,状似友好热情地同两人打招呼。   绝情当然没有错过流浪眼睛深处,淡而又淡的抗拒颜色。   绝情微不可觉地勾起嘴角。   身为朋友,是绝对不可以欺骗对方的。因为一旦被对方获悉了朋友的欺骗,那么,就会丧失最基本的信任。   又或者,永远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受了欺骗。   偏偏,眼前的这个汤葭靓,这两条大忌,她都犯了。   而且,明明流浪已经用这样冷淡的颜色对她,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这是太过迟钝,亦或是太过自以为是?   绝情将嘴角的那一点点浅笑,泛开成明亮的涟漪。   “我们在说日子难捱呢。”   汤葭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一种略显夸张的声音说:“开玩笑?!如果你们的日子难捱,那我们岂不是统统要去跳楼?”   平民子女出身的汤葭靓,是靠优异的成绩,考取尚德学院初中部的,一切费用靠学校提供的奖学金,但仍不免有捉襟见肘的感觉。   “是啦,玩笑,玩笑而已。”绝情耸了耸肩膀,朝流浪眨眨眼睛,“你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我们日子难捱,都当我们整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钟鼎美馔不食人间烟火呢。”   流浪只是面无表情。   绝情却几乎要笑破肚肠。   流浪越是这样,汤葭靓越是不死心罢?   想要拉拢身世不明被任家收养的唯一的女孩儿,看来,汤葭靓同她动一样的脑筋呢。   只可惜,汤葭靓不够坦白。   像她这样,直接告诉任流浪,我们交个朋友罢,因为很可能我以后会用得着你,比打着交朋友的幌子,行欺骗利用朋友之实,要来得高明得多。   然而显然地,汤葭靓没有看懂流浪的沉默,以及绝情戏谑表情之下的真实情绪。   “不知道你们本周六有没有空?我想请你们参加我的生日晚会。”   汤葭靓的本意,其实并不想请月绝情,但是月绝情基本上总是会和流浪在一起,不得以,只能把她也算进去。   绝情看见流浪摇头,显然是不想去的。   “好的,我们一定到场。”绝情却笑吟吟地,大方接受了邀请。   你越是不情愿,不希望我去,我却越是想去看一看,你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呢。绝情心中有些恶劣地想。   “那么说定了,周六晚上六点,地点在朗梵大酒店阿提密丝厅。恭候两位大驾。”说完,汤葭靓翩然走开。   流浪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汤葭靓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绝情。   她——怎么——   阿提密丝是希腊的狩猎女神,阿拉伯人称她Lat,埃及人称她依西斯(Isis),而罗马人则称她为黛安娜(Diana),在古代的希腊,阿提密丝女神深受敬仰,因此兴建了七大奇观之一——阿提密丝神殿。   朗梵大酒店的宴会厅,起名阿提密丝,想必一定恢弘磅礴如阿提密丝神殿   以汤葭靓单亲工薪阶层的家庭收入,怎么可能负担得起那么庞大的一笔费用?   绝情又想笑了,这个善良的流浪,人家都这样对你了,你还替她担心?   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流浪的肩膀,绝情替流浪解惑。   “她后面有人替她付帐,你不用替她担心。”绝情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流浪的眼神这时看起来分外迷茫。   绝情几乎想要仰天长叹。   任家那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都人精似的,没听说过任家孩子在外头吃哑巴亏的,怎么眼前这个,却仿佛小白兔般,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继续为流浪解惑。   “她请你去,自然是要在你身上得到好处。我指的不是物质上的。她很可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你是她竞选班子的一员,甚至是她的副手。”   新的初中部学生会主席正在如火如荼地选举中,汤葭靓自身成绩不错,又颇懂得经营人脉,兼之背后有一股势力,想入主学生会,并非没有可能。   绝情观察流浪的反应,显然,伊除了有些少讶然,已经能接受这个并不教人好受的事实。   那么——绝情挑眉而笑,灿若骄阳。   “所以,我们一起,祝贺她生日快乐,然后当面告诉她,我们已经联手。”月绝情挑眉,笑得艳若骄阳,“没有什么比当面粉碎对手的企图,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同你联手了?”轮到流浪挑眉。   “难道你不答应?”绝情以双手捧住脸颊,假装尖叫。   流浪沉吟片刻,然后扬起眼睫,笑若昙花。   为什么不呢?   绝情当然看得懂流浪此时眼里的笑意。   两个少女,击掌为誓。     第十章 十年之前(6)   海燃园,任家的老宅里,任海喧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完成生物老师留下的作业。   任海喧一直不太确定,自己对生物学的这种热爱,是源于后天的兴趣培养,亦或,是源自基因物质强大到教人无法抗拒的遗传。   任家其他的孩子,都并不喜欢生物学,当任四看见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是“探讨细胞的衰老和凋亡与人类健康之间的关系”时,仅仅是冷冷哼了一声,表示他的不以为然。   任海喧却立即想到了家里那间设施先进完善的实验室,里头从最基础的CO2培养箱,倒置显微镜,超净工作台,流式细胞仪,微生物自动分析系统,生化分析仪,血气分析仪,尿液分析仪,临床药物浓度仪到更高级的原子发射光谱仪,凝胶渗透色谱仪,核磁共振波谱仪……这间庞大的实验室里简直应有尽有。   实验室并不是为他而建,而是为了海燃园内的所有人的健康,家庭医生可以在采样后,当即得出结果。   然而,这里却成了任海喧的乐园,当暴力宣泄都不能使他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些需要精密操作的仪器,竟成了他唯一可以平静恶劣情绪,放松身心的地方。   任四曾经挑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说,变态。   那就祈祷你自己没有需要用上它们的一天罢,小四。任海喧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任四的。   任海喧摇了摇头,父亲不晓得懂不懂,其实有时候打架也是一种表达兄弟爱的方式呢。   不过,或者父亲是不会懂的,任家到父亲那一辈,只得父亲一人。   任海喧有时候难免会想,也许正因为父亲是独子,度过了一个相对孤单少年时光,所以才产生这种代偿心理,不断收养孩子,以期让他的孩子有一个丰富多彩的青少年时代。   “三哥,快来看美人。”对讲器里传出任五兴奋的声音。   任海喧头也不抬,继续做他的实验,只在心里嘀咕,简直是太过丰富多彩了。   “三哥,美人诶,而且要拐我们小六出门去了哦。”任五得不到任海喧的回复,也不气馁,自管独自对着对讲器喋喋不休,“不晓得小六会不会吃亏上当?月家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易相与的,这个月绝情更是不容小觑……”   月——绝情?   听见这个耳熟的名字,海喧自显微镜后抬起头来,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   小六新交的朋友么?   “她来做什么?”   传奇的月家出来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伊要带小六去买参加生日宴会穿的礼服。”任五颇哀怨地叹息,“为什么是月绝情?难道我这个五哥的眼光小六信不过么?”   任海喧忍不住嗤笑,“小五,什么时候你变性做了女生,我相信小六肯定会很乐意由你陪同她一起去买礼服。”   “三哥,难道我的眼光你还不相信?我几时看错过?你要相信我灵敏的时尚嗅觉——”   “的确与猎兔犬不相上下。”任海喧不轻不重地说。   对讲器里,任五仿佛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任五长声叹息,“三哥,你们统共都领会不了我的好处。你上不上来?再不来,美人就要把小六拐出门了。”   任海喧略想了一想,将载玻片从显微镜下抽出来,放进回收盒内,将密封盖盖好。“这就来。”   任五在任海喧看不见的那头鬼祟地笑,又有好戏看了,他就知道三哥护短到恐怖,只是三哥自己从不承认。三哥大抵当别人不晓得,每次他找四哥打架,都是四哥的情绪最黑暗的时候。而打过一架之后,那种黑暗负面的情绪会大大削弱。   啧啧,外表魁梧的三哥,其实,是一只老母鸡罢?   任海喧换下身上的无菌服,换上居家服,乘电梯回到地面,并没有直接走正门,而是自偏门,直上二楼。   二楼,任五毫无形象可言地挂在栏杆上,看见自家哥哥走过来,也仅仅是动了动腿,给海喧让出一个位置来。   任海喧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可是,总要给妹妹把一下关,所以没有异议地走到任五左近,一同挂在栏杆上,往下看。   楼下客厅里,两个少女并排坐在沙发上,正翻看时尚杂志。   流浪对时尚并不敏感,伊是可以将一套校服穿得极舒服的人。   “这套很适合小流你呢。”绝情伸出纤细的长指,点了点一套月白色希腊风格的小礼服,“有一点点中性,然而却不失妩媚,像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这声音很好听。这是任海喧的第一印象,清澈却柔和,有一种淡而又淡的坚韧感,并不矫揉造作。   客厅里的任流浪看了一眼裙子,再看了一眼自己明显发育不良的胸部,微笑。   “绝情,我不以为自己撑得起这条礼服裙。”   绝情顺着流浪的实现瞥了一眼伊的前胸,随后叹息。   “是我疏忽了,小流。”   “不,很显然不是你的错,绝情。”   两个少女有片刻的静默,旋即相对而笑。   这对话真没技术含量。   “那么,不喜欢逛街如你,小流,也只有走最后途径了。”绝情站起身来,“走,我们出门扫货去。”   看见绝情捏紧双拳,两眼放光的模样,流浪几乎想打退堂鼓。   扫货?   听上去就是一个很不祥的词眼。   “亲爱的小流,当你扫过一次货后,你就会爱上这种感觉,我保证。”绝情勾住流浪的脖子,拍打流浪的肩膀。   奇怪的是,这样草莽的动作,伊做起来,亦十分优雅。   在二楼听壁角的任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月绝情的说法。   扫货,多么亲切的词啊。   任海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小流被这个叫月绝情的女孩子引导出在兄长们面前不会显露出来的情绪,眼神深幽。   “走吧,小流,我保证你不虚此行。”绝情放开流浪的脖子,抬眸,看见二楼栏杆旁的两个男孩儿。   一个自己是认识的,任五海唏,与流浪和自己同班。   另一个……   高大魁梧,沉默深邃。   绝情的记忆里,忽然泛起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以及那个她连面目都未曾来得及看清的男子。   微微甩了甩头,甩去那阴暗的记忆,绝情朝着二楼的两人,露出一个明丽的笑来。   任海喧蓦然被这个微笑击中。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然则这世界上并不缺少美丽的少女,电视广告上铺天盖地,都是青春正盛的美少女。   可是,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他难以形容的东西   倘使那些美少女的眼波,恰似春水,荡漾流淌,那么——月绝情的眼神,却仿佛钢铁一般,坚硬,并且拥有黯阖的灵魂。   然伊的笑容,却那样明亮灿烂美丽。   多么矛盾!   直到十年后,任海喧同月绝情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眼相见。      第十一章 我们都寂寞(1)    我们都寂寞   绝情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月氏古老的宅院。   外婆着人替她收拾了短少的行李,派司机送她到机场。   母亲没有前来送行,因为伊要到法国参加时装周,早几日已经飞赴巴黎。   来机场送行的,只得任流浪一个。   绝情同流浪拥抱,两个女孩子都忍住了眼泪。   哭泣有什么用呢?   只有让自己更加强大,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欺负逼迫。   “要加油哦,流浪,学生会的事务我不在时,麻烦你多多照管,我到了美国,会第一时间同你联系。”绝情抓紧入闸前的最后时间,同流浪喁喁交谈。   流浪点了点头,她明白,这是绝情的战争,无论绝情的对手是谁,至少目前他们占了上风,所以绝情才不得不避走美国。   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替绝情坚守这一块得之不易的学生会势力,不使之旁落。   绝情微笑,“流浪,谢谢你。”   谢谢你,即使知道我利用你和你背后的任家,以培植属于我自己的势力,也始终站在我的一边。   流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拥抱笑得决绝而美丽的绝情。   “我等你有朝一日,荣耀归来。”   两个少女在海关闸口分别,带着离情。   月绝情毅然踏上一条再没有退路的征途。   飞机上,绝情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周围已经有乘客安然入睡的时候,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已经有些皱巴巴的信封来。   信封是她临下车时,送她来机场的司机交到她手里的。   绝情细细看了看手中的信封,白色,没有任何看见的标志,并不见月氏的弦月族徽。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轻飘飘,没有多少分量,显然也不是什么物件。   想了一想,绝情取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   折成豆腐块似的一张信纸,自信封里被抽了出来。   绝情抖开信纸,看见抬头上写着斗大两个字:玖姐。   然后,微笑不自觉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是十一。   家里会这样叫她的,除了十一,再没有别人。   月十同她不过相差几个月,平日里最恨叫她,常常公然说,我们是同一年的,为什么要叫她姐姐?   绝情想到这里,又露出一丝淡淡地嘲讽来。   月家从来不是以资历辈分出身论英雄的家族,外婆已经说得很直白:只有强者,才堪重用。   可惜总有人,不懂得使自己变得更强更出色更无可取代,只一味动歪脑筋,铲除强敌。   然而,这亦是一种本事。   绝情自问做不出这种事来。   所以,她还不够狠绝,不是么?   绝情自嘲,然后仔细阅读月十一给她的信。   十岁的月十一,已经懂得许多事,只是字写得还不够好看,遣词用句却已然老到。   玖姐,见字如面。   绝情先便笑了,伊从哪儿学来的?见字如面,嗯?这样正经八百,倒教人不好当伊是孩子对待了。   我听见四姐同五姐说,玖姐你要被流放去美国。   流放?这个词用得真好,绝情想,继续往下看。   伊们总当我长不大,讲话也不避忌我——又或者其实她们是故意说给我听,也未可知——伊们说,家里有人担心玖姐你的势力成形,到时恐怕难以铲除,不如趁你还未成气候的时候,尽早连根拔起。   绝情抬头,向经过身边的空姐要了一杯冰水,她现在需要一些些东西,冷静头脑。   她本没有进入核心决策层的野心,为什么这些人,一次又一次,要把她逼上绝路呢?是因为她同十一亲厚,还是因为,她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三伯父亦或大姐二姐?他们宁可联手铲除她这个不确定因素,也不想冒险,使得她投到对方的阵营里去?   看起来,他们还真看得起自己呢。绝情抿一口冰凉的矿泉水,任那凉意滑过咽喉,直入肚腹。   惟有如此,心间那仿佛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才不至将她燃成灰烬。   平复了一下情绪,绝情才继续读信。   玖姐,如果是你,继承了月家,你会怎样做呢?像以往的每一任族长一样,守着那古老的传统同预言,将自己的余生都奉献给这个能吞食青春与良善的家族?还是,你会做出改变?   可是,如果是我,玖姐,我是不会背负这个家族的。   绝情明媚的眼,一点点眯了起来。   这是十岁的月十一会说的话么?是她的真心话么?   千百年来守护着的传统和预言?为什么她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十岁的十一却会知道?   绝情心中的疑问,渐渐深重。   十一,你在信中透露给我的,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玖姐,月家培养了无数杰出女性,在各个不同领域,上至政府高官,下至无国界医生,每一个都是他们领域之中,出类拔萃人物。其实,离开了月氏自身的家族企业同生意,他们能成为更引人瞩目的人。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月家的女孩子,为了一个束缚了青春和自由,困囿了意志与抱负的族长头衔,相互厮杀构陷?   等我长大了,玖姐,我绝对不要陷入这样的窘境。   我要离开月家,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我虽然舍不得玖姐你离开我,可是,玖姐,离开了,就不要回来,去过你所喜欢的生活罢。   玖姐,去飞罢。   十一辛容。   绝情看得,几乎落下泪来。   偌大一个家族里,竟然只有这个小小孩子,懂得对她说,玖姐,去飞罢。   而她最初的愿望,也仅仅是离开那渐渐腐烂崩溃的月家,去做一个自由无拘的月绝情罢了。   可是——   绝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那几乎生生被绳索勒断的疼痛,仿佛已经融入了骨血,至今隐隐作痛,时时提醒着绝情,她所遭受的屈辱苦痛。   轻轻将信纸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里,绝情将信封小心地收好。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第十二章 我们都寂寞(2)   任海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小六情绪低落的人,但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两个哥哥已经开始大学生活,相对忙碌,任四一贯扮锯嘴葫芦,闷声不响,任五成天为了自己的形象是否完美而揽镜自照,同女人已经无甚区别,任七——新来的小七,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虽然已经同大家渐渐熟络起来,可是,终究不是一个可以同流浪谈心的好人选,那么——这个任务,只有落在自己身上了。   寻了一个晚饭后,大哥二哥出门约会,任四赶读书报告而任五又在房间里试验美容秘方,任七陪全叔下棋的时候,任海喧叫住了任六。   “流浪,陪三哥过两招罢?”   流浪骇笑,望住自己的兄长。   这个家里,功夫最好的,除了四哥,就是三哥,她怎么招架得住?   “放心,三哥不会打女孩子的脸。”任海喧向流浪笑出一口白牙。   其他地方就可以打么?任六在心里嘀咕,但还是随同兄长一起走进主屋畅翠居后面的道场。   在更衣室里各自换了衣服出来,双方相对而立,鞠躬敬礼,随后各自后撤半步,摆开架势。   任流浪于武术,是半路出家,迫于家规,不得不学。   任海喧,却是从小已经修习。   武术于他,仿佛呼吸一般,是极自然的事。   观察流浪的呼吸,任海喧看得出,流浪并不自信,能赢得了他。   “来,小六,攻击我。”任海喧朝流浪勾了勾手,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流浪太息,然后出其不意,侧身起脚,直踢任海喧的胸口,任海喧忍不住笑了。他家小六,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呢。伸手,以右手小臂格挡来势迅猛的侧踢,左手随即抓住小六的脚踝,用力一拧。   流浪想收腿自是来不及,为了不使足踝被拧伤,只能肩腰和着力腿顺势用力,在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另一条腿蹬向任海喧的小腹。任海喧已经来不及伸手格挡,只能松开流浪的脚腕,向后下腰,躲过这一脚,又就势团身站起。   两兄妹开始无差别格斗。   在保安室里下棋的一老一小,被监控录像上的影象吸引,放下手里的围棋,与当日保安组的几名任家内侍,一起观战。   “小七,你看谁会赢?”全叔问灰眼少年。   “毫无疑问,一定是三哥。”少年任七顿了顿,“可是,也许三哥自有打算。”   因为显然,任海喧没有尽他的全力,大抵只使出了三分本事。   全叔嘉许地点了点头,“如果让你同你三哥比试,你有几分胜算?”   我吗?少年任七诧异地看了全叔一眼,随后敛睫。   “没有胜算。”   “怎么会没有胜算?”   “我是男孩子,三哥不会对男孩子手下留情。”少年任七平淡地叙述事实。   全叔几乎要抚掌大笑,这个任七,真是一针尖血地尖锐啊。   “那就让自己变强罢,孩子。只有变强了,你才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全叔伸手,拍了拍少年任七的肩膀,“勇者无敌,强者胜。当你和你的敌人处在想当的心理状态时,实力才是言语的主宰。当你同你的敌人实力相当时,心灵才是言语的主宰。”   这话说得如同绕口令般玄妙,可是,少年任七却听懂了,点了点头。   就在任七与管家全叔交谈的时候,任海喧同任六的短暂切磋,已经结束。   任流浪被一个过肩背摔,放倒在地,任海喧的拳头,就停留在伊心脏上不到一寸的地方。   “三哥,我认输。”任流浪拍了拍身下的胶垫,示意认输。   “说过不会打你的脸,没错罢?”任海喧伸手,拉起任流浪。   流浪起身时,牵痛后背,只觉得一片火辣辣地疼。   脸才多大面积?后背有多大面积?任流浪在心里暗暗翻白眼,疼起来没有差别好不好?三哥。   “记得下次把你摔到到上,你要顺势滚开,把力气卸掉。”任海喧轻笑,“这样重力加速度产生的撞击,就不会全部施加在你的背部,而是通过你这样一滚,被分散化解了大部分。”   “还有下一次?!”流浪哀叫。   “嗯,现在有精神多了。”任海喧看着妹妹运动过后,红润的脸色,似笑非笑地说。“近来你总没精打彩,我还以为你病了,看起来不是呵。”   “我只是——”流浪一瘸一拐地走到胶垫边上,慢慢坐下来,解开护腕,“身边少了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   朋友?任海喧挑眉。   “月——绝情?”小六报得上名号的朋友,来来去去,也只有这个月绝情了。   任流浪点了点头,毫不意外哥哥会知道绝情的名字。   家里的哥哥,一个个看起来风格迥异,但其实都是护短的人,最最关心弟弟妹妹,只是嘴巴上从来不说而已。   “我没有想过绝情会这样离开。我们在一起时,过得很愉快。绝情是个很好的朋友,也许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在利用我罢了。可是,至少,绝情从来没有骗过我,她的目的,她的算计,她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决定权,在我自己手里。可是——她现在离开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忽然发现,除了自家家里的亲人,我竟然不能同其他人说心里话。”   任海喧摸了摸妹妹的头,“那么想念朋友,为什么不同她联系?写信,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即使分隔两地,我相信你们的友谊,不会如此经不起考验。亦或——我们小六,想把好朋友给甩在脑后,想先交个男朋友?”   “三哥!”任流浪哭笑不得。开始还感动得她几乎想流眼泪,下一秒,又不正经!这个三哥,嘴巴为什么就是这么坏?“谁要交男朋友?!”   “你啊,你啊,就是你啊!难道是哥哥们吗?哥哥我的性取向可是很正常的……哇……”   没来得及继续调侃,因为少女已经劈头盖脑手刀砍来,笑闹声响彻道场。   追打中,任海喧若有似无地想,也许,该正面会一会,那个叫月绝情的女孩子呢。     第十三章 我们都寂寞(3)   任海喧没有想到,他与月绝情的正面相会,直到两年之后,以如此突兀且劲爆的方式,拉开序幕。   任海喧代表父兄参加一个医疗用品年展,当父兄将他踢出门时,不忘将他裹进一套拘束得仿佛刑具般的西装里。   “家里只得你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你不去谁去?”任二笑眯眯对将跑车钥匙交到弟弟手里。   “四少爷,玩得开心点。”管家全叔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说,只是语气里充满揶揄,只差没有挥舞一条小手绢以示欢送之意。   高大魁梧的任海喧穿着一身乔治?阿玛尼的高级手工定制西装,站在人头攒动的展厅里,感觉全然不似一个受邀前来的客人,反而更像某重要人物的黑衣保镖。他身边十二英寸半径范围内,人人走避。   任海喧却仿佛不觉得,如鱼得水地在各展位前驻足观看,浑然不觉展位摊主的难看脸色。   任海喧已经高三,如无意外,他将会报考医学院校,攻读医科或者生物。究竟是医科还是生物,他还在犹豫,对于这两科,他都很感兴趣。   医科,还是生物,这是个问题。   而眼前的这个医疗用品展,是任家扩展生意的一条途径。   国家放宽医疗制度,允许私人开立医院,并且纳入公费医疗范围,使得私立医院不再仅仅是针对高端人士,而可以面向普罗大众。   任氏看到了一个潜在巨大利润前景的市场,并且不打算错过。   而对医学与生物感兴趣的任海喧,成为了打探市场的先遣队。   至于究竟开办一所综合性医院,还是专科医院,任家的市场开拓部门正在讨论当中,争论得不可开交。   任海喧倾向于开设综合性医院,但其他人则觉得无法与现有大型综合医院竞争,夺取市场份额的情况之下,应该先开设专科医院。   综合,还是专科,这也是一个问题。   任海喧走过一个X线诊断检查设备、超声诊断设备、核医学设备的展览摊位,停下来,认真浏览参展商提供的设备资料。   现在的医疗用品,简直日新月异,许多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对医学界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的医学仪器,现在都已经成为临床医学当中不可或缺的帮手。   “……月小姐……你看我们的医疗用品年展,和德国杜塞尔多夫国际医院及医疗设备用品展览会相比,也不遑多让……”   男子略带得意的声音隐约传来。   月?   任海喧对这个姓氏比较敏感,不自觉凝神静气偷听壁角。   “杜塞尔多夫毕竟历史悠久——”女孩子的声音清雅中带着一些难以形容的沙哑,听起来,莫名地妩媚。   “那是自然,可是我们的年展却更有活力,更有前瞻性……”男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任海喧不自觉地勾起一边嘴角。   德国杜塞尔多夫国际医院及医疗设备用品展览会,是世界知名的综合性医疗展,被公认为世界最大的医院及医疗设备展览会,以其不可替代的规模和影响力位居世界医疗贸易展的首位。每年都有来自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三千六百多家公司参展,其中半数以上来自德国以外的国家,展出总面积达十万余平方米。世界著名大公司和生产常规医院设备、医疗产品的企业,都在展会推出最新产品,推广新技术;世界各地的医疗器械、药品批发商、采购商、卫生部门、医疗专业等顶尖业内人员云集展会,洽谈贸易,每届展会观众逾十万人次,是集科技、商贸和信息于一体的大型国际盛会。   相形之下,这个医疗用品年展,更像是一些医疗器械生产厂商,推广积压产品的展销会。   “……我不能替家母做任何决定,月氏内主管这一项目的人,也不是我,我只是代替母亲前来参加开幕式而已……”女孩子并没有被男子天花乱坠的介绍所惑,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无妨无妨,只要绝情小姐在令堂跟前,多多美言几句,那就已经足够了。”男子说。   “我会如实向家母转述。”月绝情微笑。   任海喧听见“绝情”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稍远处,一个长相还算英俊,只是眼神却极浑浊的男子,陪伴在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孩子身边。   女孩子穿一件白色掐胸及膝连衣裙,配浅口香槟色系带芭蕾舞鞋,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滑似水。   女孩子极美丽,即使伊仿佛并不自觉,但当伊的眼睛注视着某一个方向,丰润性感的粉色嘴唇似启未启,男性都恨不能伊注视的正是自己罢?   引领她参观的男子,显然已经色授魂予。   任海喧微微一笑,转身走开,现在还不是上前去会她一会的时候。   在展厅里大致转了一圈,索取了一些自己关心的资料,任海喧走出会展中心,向停车场走去。   走到停车场,光线明显较展厅里暗了许多。   停车场里停了不少好车,任海喧偶尔会多看一眼,同二哥海啸借给他开的阿斯顿-马丁相比,这里的车多数比较沉稳。   果然是医生才会开的车,海喧在心里说。   忽然,任海喧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细碎压抑的喘息。   他不是懵懂无知少年,这样的声音,他听过不知多少次。   当他第一次在早晨醒来,看见自己睡裤和床单上梦遗的痕迹,便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   女佣收走了他的床单,没过多久,父亲和全叔联袂来到他的房间。   父亲交给他一叠花花公子杂志,全叔则交给他一个纸盒,两人都拍了拍他的肩背,不知是欣慰亦或是感慨。   花花公子自不必说,全叔给他的纸盒里则是全套影片,网罗早年风靡一时的艳星电影。   二哥海啸听说,笑着挥手,“小三难道不知道我们任家以前是做什么的?我们任家没有收山之前,有自己的电影公司,专拍这类电影。可惜,你我都未能躬逢其盛。”   任海喧简直不能形容当时自己的表情。   而这种细碎压抑的低低喘息声,他在录像带里,听过无数次了。   任海喧不由得眯了眯眼,这个声音,并不像是享受,反而是苦苦隐忍。   这样想着,任海喧已经循声而去。   当他在一辆高大的陆虎车后找到蜷缩成一团的白裙少女时,不是不惊讶的。   而当美丽却又狼狈的少女,向他伸出手,喑哑地说:“带我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淡出了他的意识。      第十四章 我们都寂寞(4)   任海喧将浑身热烫,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少女双手抱起。   少女没有反抗,只是低低喘息,靠在海喧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只有伊紧紧掐住掌心,用力到苍白的指节,泄露了伊全力抵抗汹涌感觉的事实。   任海喧的眼神深沉幽暗。   这个体征——   瞳孔扩大,高热,控制力下降……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麦角酸二乙基酰胺(Lysergids,简称LSD)服用反应。   海喧通过医学杂志了解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是一种无色无嗅无味的液体,属于半合成的生物碱类物质,是已知药力最强的迷幻剂,极易为人体所吸收。LSD的精神作用变异极大,使用者的感受可以从感知增强到出现幻觉,对时间、空间、声音等产生错乱,情绪变化起伏无常,注意力不集中,对事物的判断力和对自己的控制力下降或消失,常会出现突发的、危险的、荒谬的强迫行为。   而迄今为至,并没有任何一种有效解除麦角酸二乙基酰胺药效的特效药,只能等迷幻药的药效。   而这个女孩子,显然拥有非同寻常的意志力,从她的反应看来,她已经服下LSD超过二十分钟,但仍然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教人敬佩。   只是,时间不等人,她的意志力,也随着时间的推进,在逐渐流失。   “……去朗梵大酒店……贵宾楼一七……一八号……”女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沙哑,坚决。   “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没等任海喧的话说完,少女灼热到烫人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神智摇头。   任海喧太息,发动引擎,他明白她的。倘使他送她去医院,以她这样的状况,院方有义务联络警方,那牵扯出来的,将不仅仅是他们两人的身份,而将演变成一桩丑闻。而他同她,目前,都不是可以经受这样丑闻的身份。   没有时间后悔她的坚持,他飞车在傍晚的车流中左右穿插,以最快的时间,来到朗梵大酒店。   酒店贵宾楼的保安自然看见任海喧怀抱白裙少女大步而入的情形,保安的职责所在,使得他上前去,拦住海喧。   “这位先生——”   “月小姐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回房间休息。”任海喧低头,对怀中的少女轻声说,“绝情,你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上去。”   被他抱在怀中的绝情,微微抬起一点脸来,“谢谢你。”   保安一看这样的情形,即刻明白,这两人是认识的,并且,不存在强迫或者诱骗的情况,便即时侧身放行。   海喧抱着绝情上电梯,直上十七楼,在迷宫似的走廊里,往前走,找到十八号房间。   “绝情……月绝情,门卡。”他将浑身烫得吓人的月绝情放下,搂着伊的腰,不使伊失去重心。   绝情微微扬了扬小巧的手袋,海喧取过手袋,拿出里面的门卡,开门进屋。   开了一盏灯,柔和的光线照亮整间房间。   海喧再次抱起绝情,走过起居室,来到卧室。   卧室里有两张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的单人床,窗帘被左右拉开,中央空调带出适中的凉意。   海喧把绝情轻轻地放在床上,准备去拉拢窗帘,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开,就被一双柔软却灼烫的手,挽留了步伐。   海喧垂眸,看着紧紧抓住他的手掌的手。   纤细修长的指节,圆润的,珍珠色指甲,手背上有小小的肉涡,十分可爱。   海喧的喉头微微一紧。   他早在两年前,已经知道月绝情是美丽无匹的女孩儿,现在,这样近的距离,仔细看,仍是美丽得毫无瑕疵。他可以想象那个对她下迷幻药的人,为什么起了色心。   “乖,我只是去拉上窗帘。”   绝情侧头,仿佛在考虑,然后,慢慢放开了海喧的手。   海喧走到窗前,解开系住窗帘的挂勾,重重幔幔的窗帘,便水一般滑下来,将窗外的碌碌红尘,杜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   回过身,海喧的锐瞳不觉微微一缩。   床上的绝情,已经褪去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只着一件柔软得仿佛第二层皮肤似的真丝衬裙,跪在床上。   直如堕落人间,迷路的天使。   然而当天使朝他勾手指时,那一身的清纯,转瞬之间,化成魔魅风情。   “月绝情,你肯定?”海喧最后一次问,他的两胯之间,疼痛无比,然而他还是要征询她的意愿。   回应他的,是魔魅天使,揉身上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吻过来的粉唇。   柔软,火热,甜美。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吻,即使它完全肇因于大剂量的麦角酸二乙基酰胺。   海喧再不迟疑,一手搂上绝情柔韧的腰肢,一手捧住绝情的后脑,加深这个热辣的吻。   生涩的年轻男女,火花四溅的拥吻,床单仿佛都要燃烧起来般。   无须教引,他们相互引领,抚摩探索,亲吻吮咬。   当绝情翻身,坐在海喧身上时,伊身下的海喧,发出低沉的笑声,震动胸膛。   那是一个男人,所能发出的,最快乐性感的笑声。   笑声仿佛鼓励,又或者刺激了骑坐在他身上的少女,伊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喉结,轻轻重重,间或咬上一口,引得海喧浑身战栗,快感电流般蔓延游走,由顶至踵。   他伸手,去捧她光滑圆润的俏臀,却被她一手拍掉,然后沿着喉结往下,一点点吮吻。   每到一处,就像点燃了一撮火苗,小小的一撮,终至汇聚成漫天火焰。   他发出呻吟,低低的,惑人的。   她便妩媚地笑,同样低低的,惑人的。   终于,融合在一处,燃烧,沸腾,爆发,高潮,余韵袅袅……      第十五章 我们都寂寞(5)   绝情缓缓醒来,主宰她的,是仿佛成百上千只大象在头脑中跳踢踏舞般杂沓轰鸣的声响,以及深入骨髓的困乏疲倦。   绝情捣眼呻吟,仅仅天花板上一盏柔和的灯,也令她似见了阳光的千年吸血鬼,痛苦不堪。   绝情试图起身,然则周身的酸软令得她跌会凌乱的床上。   绝情冷眼四顾。   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只是,过于凌乱。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莫名味道,若有似无,勾动记忆。   绝情捧住脸,却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酒店房间,又——   绝情蓦然拉掉自己身上的浅灰色细棉麻精纺提花被单,并不震惊地看身上肉红色星星点点的痕迹。   绝情少时,两母女一同洗澡时,经常在母亲身上,看见类似的吻痕,彼时母亲总是很幸福地笑。   然而,幸福的时光,是如此短暂,短暂到绝情宁可这样的时光从未有过,那么,也不会教她对这个吞噬幸福的家族失望。   仿佛诅咒,月家的女孩子,竟没有一个,是真正幸福的。   功成名就之外,她们的爱情,永远只是凋零枯萎的花。   绝情任自己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再度沉睡。   昨夜——   绝情将短时记忆拉得更远些。   昨夜,她回国的第二天。   母亲没有去机场接她,一如不曾去机场送她般。   司机将她接到酒店,双手奉上贵宾楼套房门卡。   “小姐,夫人让我转告您,公寓正在装修当中,老宅里的房间——一时腾不出来,所以只能委屈您,暂时在酒店住几天。”   司机面无表情,可是绝情能感觉到司机的尴尬。   两母女一别经年,女儿归国,当人母亲的非但没有亲自来接女儿,还教女儿有家归不得。   不是不凉薄的。   可是,绝情只是微笑,伸手接过门卡,并不为难司机。   “还有什么事吗?”   “夫人说,既然小姐您回来了,也该替她分担一些应酬活动。”司机又取出一只信封,交给绝情。   绝情挑眉,这便是她的母亲,除了工作应酬,伊的世界,已经贫乏得一无所有。   司机看见少女的眉峰淡淡扬起,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夫人交代我,倘使小姐没有问还有什么事吗,这个信封,就不必取出来。”   绝情不怒反笑,难道是她自作自受?   “那么麻烦你转告夫人,我知道该怎么做。”拎起自己的行李,阻止了司机欲送她上楼的动作,绝情自己走向电梯,上了楼。   打开房门,干净到绝物赘物的贵宾套房,散发出一股酒店房间特有的味道。   绝情暗暗吸一口气,在心里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将行李随后扔向近处的沙发,绝情四下环视,随即一愣。   起居室的茶几上,放着一盒草莓,颗颗鲜红饱满,仿佛一只只小小心脏,每一颗外头,都裹着一圈巧克力,似给草莓系着一条缎带。   这是她在美国时,最喜欢吃的一款甜品,只在纽约上东城的一间甜品屋里才有出售。   而眼前,茶几上的草莓盒,正是那间甜品店的LOGO。   绝情没有天真到以为朗梵大酒店贵宾房的服务,周到体贴到为每个客人提供空运错时水果的地步。   那么——   绝情走上前去,拈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感受草莓独特的清甜与比利时黑巧克力融化后,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味道。   心间的一角,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融化。   吃掉大半盒草莓,绝情洗了手,转进卧室,换下身上的旅行装,穿上居家衣服。   月白色掐胸真丝裙子,柔软服帖,将女孩子柔和美丽的曲线展露无疑。   月绝情知道自己近乎狂野的美丽,在美国时,不知因此引来多少男孩子的追求。他们说:月,你有东方的细腻神秘,也有西方的狂野热情,你是如此叫人迷醉。   绝情却从不打算以自己的美丽为武器。   月家生得美丽的女孩子,不知凡几,可是,生得美丽,又一生幸福,快活到老的月家女人,却寥寥无几。   绝情不知道该称其为命运,亦或巧合。   绝情早早已经下了决心,再不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其他人摆布,倘使一定要顺应命运,那么,也是自己选择的命运,而不是他人操控的命运。   这样思量着,稍早时,一点点感动的心情,也渐渐散去。   母亲,月家迫不及待地将我送走,又在我毫无准备时把我召回,是得到您首肯的罢?   仅仅这样想,绝情那发誓再不流一滴软弱眼泪的心,仍会隐隐做痛。   母亲,您为了事业,放弃了父亲,牺牲了女儿,这一切,是否值得?   回到起居室,取过连同行李一起扔在沙发上的信封,拆开。   绝情看见一张请柬,医疗用品年展开幕式邀请函。   绝情抿唇笑了笑,果然。   母亲当年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了十个小时,也没能顺利地将她生下来,后来不得到不采取剖宫手术,将她取出来。奈何中间出了小小意外,麻醉师事前没有询问过母亲的过敏史,更加不晓得母亲少时曾经做过胆囊切除,因此接受过硬膜外麻醉,所以身体已经产生抗药性。   当医生的手术刀切割母亲的皮肤时,母亲发出极凄厉的尖叫,因为硬膜外麻醉完全没有达到理想效果,母亲如同被活活开膛。   那样的经历,使得母亲对医院产生了极大的抗拒与排斥心理。   除非病得要死了,母亲才会请家庭医生来诊治一下外,伊是坚决不愿意同医院或者医疗器械,沾一点点边的。   这样的请柬,寄给母亲,基本上,只会落到进粉碎机或者字纸篓的下场。   然而,这一次,母亲将请柬,转交给了她。   绝情轻轻将请柬放在沙发旁是小几上。   母亲,要将她,推向台前了,是吗?      第十六章 我们都寂寞(6)   “你醒了。”男性低沉醇厚的声音,从起居室连接卧室的那道门传来。   绝情下意识抬头望去,只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背着光的黑色身影,使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白色衬衫衣襟敞开处,一片古铜色结实胸膛。   记忆倏忽便去得极远极远,远到那个让她视为毕生奇耻大辱的夜晚。   “……邕……”低喃逸出唇畔。   站在门边的海喧微微怔忪,深深凝视坐在床上,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仍然赤裸的少女。   不不不,伊已经不再是少女。   伊在他的身上,蜕变成女人。   而那低回绵缈的轻喃——   他的记忆当中,会这样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拥抱他的人,早已经在他幼小的双臂间,冷硬,死去。   海喧的眼神沉冷下来。   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妈妈就这样,在唇畔最后一次,呢喃他的名字,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在他细瘦的臂弯之中,失去温度,任凭他怎样哭喊摇晃,却再没有醒来。   他就那样一直一直抱着妈妈的尸体,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动,不语,直到——楼下有人闻到异味,报警。   警察将他强行带离妈妈尸体的时候,他已经就那样守着妈妈,整整四天,不吃不喝,仿佛小小的身体里的那个灵魂,已经随同妈妈一起。   他后来的记忆,是从福利院见到养父任远山开始的。   福利院的阿姨和社工,以及多次前来做笔录的警官,都不能使他开口,直到养父任远山的到来。   彼时,养父尚年轻,还没有白发,棱角分明,意气风发。   “让我和这孩子单独呆一会儿,可以吗?”   虽然是询问的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气势。   福利院的阿姨和社工将小小一间会客室让给了他们。   那一天的谈话,是他埋在心里的一个种子,一个勇敢活下的,希望的种子。   从此以后,他作为任远山的第三个儿子,以任海喧之名,活了下来。   然而心底某处,那个叫“小邕”的五岁孩子,一直都在。   嬉笑怒骂的任海喧,以及忧伤郁结的小邕。   每当妈妈忌日的时候,心底忧伤的五岁的小邕,就会浮上来,茫然而痛苦。   小邕会去夜游,会一次又一次回到他和妈妈生活过的地方,似乎想找回妈妈的幽魂,哪怕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然而夜游的小邕,没有遇见属于妈妈的一缕幽魂,却碰见了那个白衣狼狈的女孩子。   痛苦,渐渐失去生命力,绝望而哀伤。   他想,妈妈当时,也是这样的吧?   所以,他救了那个女孩子。   所以,当那个女孩子对他说,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的时候,角落里的小邕说,邕。   原来,她就是当时的那个女孩子。   月绝情。   绝情愣愣地与海喧对视了一会儿,直到身上泛起鸡皮疙瘩,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穿衣服,扯过亚麻被单,轻轻裹在身上,绝情想,需要尖叫么?看起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以目前的情形看来,昨天,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海喧走到床边,将手里的玻璃杯递给绝情。   “喝点水罢。”   绝情一手抓紧胸前的床单,一手接过玻璃杯,轻轻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水是温热的,口感适中。   绝情一仰头,将一杯水都喝了下去,缓解口干症状。   “饿不饿?最好喝些粥。”海喧从绝情手里拿走空玻璃杯,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绝情摇了摇头,她现在不觉得饿,只觉得异常疲乏。   “这是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的副作用,因为你一次性摄入了不小的剂量,所以今后几天,你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觉得疲累,渴睡,提不起精神,短期记忆力减退……”   看见绝情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海喧叹息,“就是俗称‘约会强奸药’的LSD。如果有时间,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希望神经没有受到永久损伤。”   可是海喧知道,迷幻药可以使神经纤维肿胀,随后使之变细、死亡,仿佛干枯的树枝。三个月后,神经细胞开始重新生长,但却无法恢复到以前正常的状态。   海喧无法确知,这样大剂量的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究竟会对绝情造成怎样难以挽回的伤害。   有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不曾就那样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开,而是一直她,那么,也许,仅仅是也许,他可以避免她摄入迷幻药。   绝情拄着脑袋,那个医药公司的小开,递给她的香槟里,想必就是羼了这个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罢?   所以当她喝完香槟,没过多久,就觉得浑身发热,四肢渐渐失去控制,视线模糊。   绝情彼时只想逃,她再不能让别的人,左右她的意志,操纵她的人生。   哪怕她必须失去自己的贞操清白,那么,也要由她自己主宰。   所以她以上洗手间为借口,逃了。   然后,她在黑暗而充满潮湿味道的车库里,被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找到,带离。   那之后的事,她全不记得。   绝情多少明白,这也是迷幻药带来的副作用。   并且,如他所说,这样的副作用,恐怕仍将维持几天。   “谢谢你。”绝情向海喧道谢。   海喧深深看了绝情一眼,然后取过玻璃杯,转身出去,又倒了一杯水进来,随后取出两片锡箔包装的药片,默默递给绝情。   绝情微讶,可是看见药品包装上的英文说明,便同样默默地接过来,撕开包装,将药片含在嘴里,向海喧伸出说来。   海喧把玻璃杯交到绝情手里,看着绝情一仰头,用水把药服了下去。   两个初初成为男人和女人的陌生人,相对沉默片刻。   良久,海喧叹息,将另两片药放在床头柜上。   “每隔……”   “我知道应该怎么服用。”绝情的声音比昨天沙哑,带着一点点颓靡色彩的性感。初到纽约,语言学校的女性老师,将一干女学生召集到一处,首先便是告诉她们,要注意蒲夜店时的安全,倘使在约会过程当中遭到强奸,要第一时间去医院,做HIV测试,提取样本,然后要服用事后避孕药,以免意外怀孕。   不料在美国两年,都没有遇见这样事情的她,竟然在回国后第二天,就被她碰到。   不晓得是不是她额角太高?   海喧想了想,认真凝视这个初为女人的女孩儿,“我愿意担负起责任。”   绝情却笑了,一点点沙哑,一点点妩媚,“不,我不要你负责。”   这不过是人生的一场意外,但好过让有心人得了便宜。   海喧也不坚持,只留下一张写有他电话的便笺。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海喧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绝情苍白的脸,终于还是悉数化成一声叹息,俯身,在伊的额角落下一吻,捡起落在床脚的西装外套,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裹着一条被单的绝情。   隔了许久,绝情才伸手取过那张信笺,看见三个遒劲大字:任海喧,以及下头一组号码。   绝情仿佛见鬼般,盯着那三个字,足足一分钟,然后,蓦然朗声笑了起来。   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众生不可窥知。      第十七章 我们都寂寞(7)   重回熟悉校园,绝情心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那样仓促地离去,又这样忽然地回来。   赶走了她,又怎么样呢?赶走了她,月家内部那深藏已久的权利争夺,仍然不会停止,永远会有人为了那个看似有无上权力的位子相互勾心斗角。   外婆是终于下了决心罢?   至少她的野心,同其他相比,真正微不足道。   “绝情,你能变得更强么?强到即使有时候身为一族之长的我,不方便出面维护于你,你也能全身而退?”在她回月邸见母亲的时候,外婆将她召进书房,郑重其事地问。   外婆的书房,是月家的禁地,如无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月家所有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都是在外婆的书房里做出的。   许多人,都以有朝一日,能坐在那张凤凰木制成,巨大古老,雕刻精美凤凰凌月图案的书桌后,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那代表了权力,以及据说为数惊人的秘密财富。   绝情相信这事关权力,但对财富一说,却是将信将疑的。   经历了那样漫长的时光,经历了时代变迁,大部分古老世家的财富,多数都已经上缴国家,只保留少部分在家族手里。   绝情不以为月家可以例外。   那曾经的历史大环境,容不得你保留个人财富。   如今月家的老宅,也曾经被查抄没收,充做公用,直到动荡混乱的年代结束,才由政府发还。   据说还回来的时候,已经千疮百孔,许多值钱的物什,早已经不知去向。   现在宅子里的那些古董,都是月家通过各色渠道,自民间,一点一点,收集回来的。   绝情微笑,继承庞大家族,维系各房,不教它分崩离析,这大抵是月家族长最要紧的任务。   可是——   这样庞大的家族,早应该散了。   “绝情。”有少女清澈的声音在绝情背后叫她。   绝情回过身,“小流。”   流浪做打跌状,“还叫我小流。”   “那叫你小浪?”绝情笑得促狭。   流浪蓦然垂下肩来,“你继续叫小流罢。”   绝情勾着流浪的肩膀,“笑一个,亲爱的。”   “你从美国回来,越发不正经了。”流浪伸手将绝情的头推得远远的。   少女打打闹闹,去得远了。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男孩,正以不同心情,相似复杂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很少看见六姐有这样活泼的表现。”灰眼少年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喃。   “那是伊最要好的朋友,两年不见,想必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高大健硕的任海喧拍拍少年的肩头,“她们的感情,与你同东朕那小子的,类似。”   灰眼的任海吟听了,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小七,放学一起走罢,我想小六今天是不会同我们一起回去了。”   任七沉默地颌首。   “训练营留的功课你做了没有?”绝情一边收拾自己的书包,一边问同样整理书桌的绝情。   “做了一些,但还需要查大量资料,忽然觉得肩上任务十分艰巨。”流浪笑一笑,“可见领导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有需要可以来我家找我,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流浪笑着点头,“绝情你一个人,已经赛过三个臭皮匠。”   “小流,你笑话我?!”绝情揉身上去,要抓流浪的痒。   流浪怎肯束手就擒?抓起书包跑出教室。   绝情追了上去,两个女孩儿的身影渐渐便跑得远了。   留下任五在教室里,有些感慨。   哥哥们终究不如一个女性闺中密友贴心,小六在他们跟前,从来便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闹过。   也是笑的,然而总归是有些性别约束,不会放任地嬉闹。   只是这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少后,任流浪将遇见一生中最难以言说的,痛不可当的抉择。   而这样痛不可当的抉择,又将带给伊几乎难以磨灭的心灵烙印。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   绝情在全球青年菁英训练营里,与流浪,任是同学。   绝情暗暗想,这世界真是奇妙,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当初,正是因为菁英训练营希望吸收她入营,这一动作,给那些有心人造成了压力。   他们害怕她从训练营出来后,水到渠成地进入月家的核心决策层。   他们忘记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她原没有打算进到那困囿青春的圈子里去。他们只晓得一味地排挤和打压新生势力。   绝情想,如果他们知道,正是他们的一步步逼迫,才使得她有了今天,不晓得会不会吐血三升?   侧首看了一眼流浪,那孩子的注意力,有一半,在教室另一头呢。   那个名叫金银的男子。   流浪答应过她的,不会因为喜欢这个男子,而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   可是,不知恁地,绝情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   当预感成真时,绝情有一刹那的茫然,随后苦笑。   真的,命运自有她的安排,众生不可窥知。   暗暗喜欢金银的流浪,为了帮他获取失踪姐姐的消息,以自己的婚姻为代价,替金银取得了亚洲最大信息库的调派管理权力。   知道这样的结果,绝情很想上去,狠狠摇晃流浪,问她,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这样值得么?   倘使,爱一个人,会让人失去理智和起码的判断力,那么,要爱做什么?   绝情想要祝福流浪,可是,绝情比任何人都明白,流浪和金银的婚姻,是一场两个人都痛苦的儿戏,只有流浪单方无条件的付出,却得不到一点点回报。   这就是爱罢?   义无返顾。   绝情自问,她做得到吗?   终是苦笑。   绝情知道,自己做不到,她在月家耳濡目染,看得太多,她对爱情早已经绝望。   她所见的,唯一因爱而结合,且曾经幸福的,只有二伯父和二伯母。   可是,二伯父早早去世,留下二伯母孤零零一个人,抚养他们的孩子,甚至,为了二伯父的遗愿,回到月宅里,忍受月家繁复规矩下的枯燥生活。彼时,属于二伯母的幸福,已经随同二伯父的死去,而一起消失了。   绝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那一夜,因为药效,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印象,可是,身体有自己的意志,它已经被唤醒。   爱使人失去理智,憔悴痛苦,她宁可不爱。   即使不爱,也可以做爱,不是么?   这一刻,任性绝情的女郎,破茧而出。     第十八章 寂寞的沉沦(1)   绝情回到家里,最最开心的,莫过于月十一。   “玖姐玖姐。”已经长大许多的月十一围着绝情转来转去,仿佛没头苍蝇。   “十一,我被你转得头晕。”绝情好笑地拉住少女的手,“来同我讲一讲你学校里的趣事。我这两年不在家,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趣事就没有,苦事多多。”月十一挨着绝情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诉苦,“玖姐,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了。”   绝情看见少女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要忍一忍,才不至笑出声来。   “怎么没法过下去了?”这样中年失婚妇女经常拿来做开场白的台词,出现在一个十一岁少女的口中,实在是怪异到了极点的组合。   “玖姐,你不晓得,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过。”月十一握紧拳头,“早晨六点已要起床,洗漱更衣,七时半以前要进教室自习,上午下午各有三节正课,下午第四节还有课外辅导,每日不同,轮流上阵。每周抽堂,大至试卷,小至默写生字,背诵课文,样样记在一本联系册上,每日交至家长手中,须签过名,次日再交给老师,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全无自由,生命便在联系册的来往中一点点消逝。”   绝情太息,好罢,这小小少女的口气,的确已同失婚中年妇女无二。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 x t.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难道一点点趣味也没有?”绝情提点,倘使小学时候已经这样殊无乐趣,等上了中学,还怎么活?   唔——月十一埋头在记忆中挖掘,良久,才缓缓说,“高年级开陶艺兴趣班,我偷偷跑上去看过一次,所有人都将手浸在黑糊糊的泥团中,仿佛十分有趣的样子。”   绝情几乎绝倒,这个孩子,已经被大家族和繁重的课业,压得傻掉了。   “十一,你同玖姐说,平时都去哪里玩?”绝情拉住月十一的手问。   玩?月十一听了,愣了一会儿,脸上现出同年龄不符的超然表情来。   “玖姐,我们月家的孩子,是没有资格玩儿的。况且——”月十一顿了顿,“出了许小姐的事,新请来照顾我是司机和保姆,哪一个肯放松一歇歇?”   绝情闻言,默然良久。   是,可不是这样吗?月家的孩子,是没有资格玩耍的。从出生起,已经注定了要不断学习,才不会被家族淘汰,才有资格站在氏族的顶端,俯瞰众生。所有月家功成名就的女子,都是牺牲了玩乐的时光,拼命汲取知识,以期达到人所未及的高度的目的。   参加应酬和聚会,那不是玩乐,那是战场,没有硝烟的战场,结纳权贵势力,党同伐异,比之真枪实弹,别有一番残酷惨烈。   “十一,你想出去玩吗?”绝情问少女。   月十一大力点头,想想想!   “那你回房间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玩。”绝情摸摸少女的头顶。   真的?月十一的眼睛亮得仿佛晶莹的星子。   我几时骗过你呢?绝情笑着,弹一弹月十一的额角,“快去,玖姐等你。”   趁月十一去换衣服的时候,绝情来到老外婆的书房门前,伸手敲门。   门内传来外婆愈形苍老的声音,“进来。”   绝情握住书房门上的雕花把手,轻轻向下一按,推开门,走进书房。   老外婆看见绝情进来,毫不意外,只是抬手示意绝情坐。   绝情摇了摇头,“外婆,我带小十一出去玩,可以吗?”   “倘使我不允,你也会偷偷带她去,是不是?”老外婆摘下戴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顺手搁在书桌上,“是不是这样呢,小玖?”   绝情微笑着,并不否认。   “你现在足够强了么,小玖?强到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夺取自己想夺取的事物。”老外婆没有纠缠于出去玩的问题,只是淡淡地问。   绝情想起两年前,那个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夜晚,眼里的颜色,暗沉了下来。   “你已经经受过这样的事,我不想,也不能,再让其他孩子经受这样的事。当初我决定送你走,就是因为你羽翼未丰,势力不稳。我终究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他们要除去你,简直轻而易举。所以我送你走。我以为那走了,他们会消停一阵子……”   “可是,贪婪是没有尽头的,外婆。”绝情淡淡冷冷地说。   老外婆点了点头,是,贪婪是没有尽头的,“你少说一点,欲望也是没有尽头的。”   绝情没有做声,等着下文。   “我错了,我应该扶植你和你的势力,同他们相互制衡,这样他们才不会轻举妄动。”   “也可能逼得他们铤而走险。”绝情指出另一种可能。   老外婆苦笑,说得再正确不过。   “你放手去做罢,只是,给他们都一条活路。”   这个家,总得有个人,走出这一步。   她老了,没有办法亲手,将这个家的毒瘤连根拔起,只能寄希望于小辈。   “如果他们愿意走那条活路,我没有异议。”可是,如果放着活路不走,偏要投向地狱,她也没有办法阻拦。   老外婆自然听得懂外孙女话中的含义,挥了挥手,“去罢,去玩罢,注意安全。”   “是,外婆。”   绝情从书房里退出来,回自己房间,取了手袋手机皮夹钥匙一应物品,下了楼,看见月十一已经等在楼下客厅里了。   少女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身上穿了一件白色公主袖尖领衬衫,搭配一条蓝灰色苏格兰百褶裙,一双黑色浅口平底芭蕾舞鞋,挽着一个环保布袋,是十分标准的少女打扮。   绝情很想对月十一说,出去玩儿,就是要穿些平常不穿的衣服出来,可是,终于没有说,她不想坏了少女的玩兴。   “想去哪里玩?”绝情拉着月十一出门,自有司机开车到正门口等候两人上车。   “哪里都好。”月十一心情兴奋,和玖姐单独出门玩,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呢。   然而,绝情在脑海里搜了个遍,却找不出一个适合十一岁女孩儿去的场所。   跳舞,自然是绝对不行的。   唱歌,两个人,唱起来没劲。   嘉年华,太混乱,而且多数项目不适合小孩子。   蒲夜店,怎么可以?   竟然,没有一处可去。   “小姐,想去哪里?”司机的声音自前头传来。   “本埠有什么可供年轻女性消遣消费的去处?”绝情决定征询司机的意见。   司机听了,也是一愣。   玖小姐可去的场所,自然是不少,然而十一小姐一块儿——   绝情摆摆手,“我明白了,你先开车送我们去Shopping Mall罢。”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绝情心中形成。      第十九章 寂寞的沉沦(2)   任五同任七交头接耳。   “三哥仿佛最近心情很好的样子。”任五将手捂在嘴边,小声对任七说。   任七抬眸看了一眼正在与任四近身肉搏的任海喧,又垂下眼皮去。   “嗯。”至少是给了任五一个字的回应。   “你觉不觉得,三哥这样好心情的样子,分明是在发春?”任五继续不遗余力地八卦。   任七又抬了抬眼皮,复又垂睫。   “嗯。”说发春简直是客气的了,完全是发情才对。   “喂,我说小七,你给点反应好不好?”任五推了推任七,略提高了嗓音。   旁边有人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小声点,前头正打得最精彩呢,拜托二位要么认真看,要么到外头去!   “我不是任六。”任七总算给了五字箴言。   任五垂头丧气,为什么这个家里,能分享他的八卦心得的人,这么少,这么少,这么少……   前头,已经分出胜负。   任家,最强的,果然还是任四。   任海喧抓过一旁递过来的毛巾,将一头一脸的汗水草草擦了擦,又一仰头,喝干一瓶运动饮料,才算是正式结束与任四的切磋。   “三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任五不怕死地,上前一探虚实。   任海喧虎目微眯,隐隐有寒光掠过。   任五却是不怕的。   家里,四哥才是真正的野兽。   三哥?三哥不过是纸老虎。   任海喧倏忽便笑了,“我是不是人逢喜事,暂且不论,可是,小五你的喜事倒的一定的了。”   任五背上的寒毛立时都站了起来。   “我在学校的论坛上,看见某位未来少奶奶说,她有了和五少爷的爱情结晶,而一群也同样心怀着少奶奶梦想的女生则群起而攻之——啧啧,战况之激烈,闻所未闻。”任海喧挑眉淡笑,“小五,三哥要恭喜你了。”   任五先是一愣,随即用八国语言将三字粗口爆了一遍。   任家其他兄弟无不同情地看着任五。   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小七,这叫常年打雁被雁啄,你可以记起来了。”任海喧拍拍任七的肩膀,示意任七千万别步任五的后尘。   “加油,小七。”任四沉声说完,大步向更衣室方向去了。   这是加油叫我向任五靠拢呢?还是叫我加油别被任五带坏了?任七十分怀疑。   “啊——胃口大开。”任海喧抻了一下筋骨,也往更衣室去了。   剩下濒临暴走状态的任五,和若有所思的任七。   这个家里,也许真正狡猾的人,是三哥,也未可知呢。   任海喧的好心情,维持到看见月绝情眼底的血丝为止,历时三周又五天。   海喧并没有刻意回避与月绝情见面,只是,他已经高三,正处在迎接高考的冲刺阶段,每日里很少会在教室以外的地方走动。   虽然学校从不要求学生死读书,读死书,并且尚德学院的学生,多数都有能力和资质,报考国内一流学府,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可以轻忽大意。   模拟考卷和大量练习册,要完成每一天的学习量,相当消耗体力和精力。   所以当看见出现在海燃园里的绝情,海喧本能地一愣,然而当他随后看见绝情眼底明显的血丝和睡眠不足造成的眼下青痕,他的心中还是泛起了怪异的感觉。   仿佛那一夜极尽激烈缠绵的欢爱以后,这个女孩子便住进了他心里的一角。   虽然并不时时想起,也没有期待接到她的电话,可是——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即使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以前曾经在心理学书籍上看过男性其实也有处男心理。当男性将人生的第一次性体验,与一个女人分享时,这种心情,其实同处女将第一次献给异性,是相同的。或者男性今后会有多个不同的性伴侣,但第一个,总会占据他的心里,很长一段时间。   海喧意识到,月绝情,就将会在他心里,占据某个隐秘的位置,很久很久。   直到他,或者她,彻底走出去。   认识到这一点,海喧只能苦笑。   “任三哥。”绝情自嘴唇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她知道会见着任海喧,可是,不知道真正见了,心情会如此复杂。   千言万语,也不能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那首歌,熟悉的陌生人。   流浪很少同她提起家里的事,她也没有问过,而月家与任家,没有过多交集,所以她对流浪的兄弟的了解,也仅仅限于外界的那些传闻和寥寥数面。   “来找小六?”海喧朝绝情点了点头,没有露出太多情绪。   “是,来找小流。”绝情微笑,同样将翻滚的思绪,压抑在得体的笑容之下。   海喧向楼上指了指,“二楼右手第三间,是小六的房间。”   “谢谢任三哥。”绝情按指示上楼去了。   任五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伸手搭住海喧的肩膀。   “谢谢任三哥……三哥,是不是感觉特别缠绵?”   海喧肩膀微微一抖,卸掉任五搭在上面的手,斜睨一眼明显无所事事的任五,“你不去约会?我记得你的行事历已经排到圣诞节。”   “三哥——你偷看我的行事历。”任五夸张地捂着胸口做尖叫状。   你打电话时,我刚好从你身边经过而已,海喧在心里说,却不打算解释。   “我只是忽然发现,想找一个符合我的审美要求的,完美无暇的女性,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呵……”任五开始做诗人状,“我的女神,你要有一头流水般柔顺丝滑的长发,皎洁如天上明月的柔嫩肌肤,明亮似夜空星子的清澈眼眸,性感如在红酒里煨软的樱桃般的嘴唇……”   任海喧不打算站在原地继续听弟弟无病呻吟,转身就走,走出去没两步,又停下来。   “这样的女性,你找,恐怕是找不到了,不如自己塑造一个,还来得快一些。”   任五听了,稍稍一怔,随后用双手捧住脸颊,“哦,三哥,你简直是我的缪思,你开启了我……”   任海喧这一次,大步走开,坚决不让任五的话再飘进耳朵里一句。   转进厨房,正是下午休息时间,厨师并不在,只得厨娘坐在流理台一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海喧没有叫醒厨娘,自去食品柜里找到所需要的材料,另找了熬粥用的砂煲,接了水,先小火预热,然后去洗一应食材。红枣,莲子,银耳,枸杞,一点点胎菊,一一洗干净了,放在一旁沥水。取过砧板,将莲子放上,拿牛耳刀剖开,剔去莲心,随后将所有食材一下放进水温微热了的砂煲里,将小火调成大火,等到水开了约五分钟的样子,才将火关小,往里加了一些冰糖,盖上盖子。   海喧的动作十分熟练,并没有生涩感。   任五站在厨房门口,靠着墙,望着兄长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认识了十年的三哥呢。   可是,那背影,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寂寞呢。   那样的,寂寞。      第二十章 寂寞的沉沦(3)   楼上,绝情与流浪,并肩抵足,趴在床上。   绝情手里拿着一份规划书,与流浪分析可行性。   流浪托着腮,认真聆听。   “可行是可行的,完全没问题。不过——”流浪看了一眼绝情轮廓深邃分明的侧脸,“你肯定这一次不会遭到打压?”   绝情笑了笑,合上手里的规划书,翻身,仰面躺在床上,一手揪了揪流浪的脸颊,“所以我来找你啊,小流。”   流浪每每听见“小流”这两个字,都有牙痒的感觉,可是思及令一个更加令她牙痒的“小浪”,也只好将就了。   “要我怎样帮你?”流浪其实想叫一声“小绝”或者“小情”,但听起来,仿佛都很正常的样子,索性作罢。   “我想在任家的势力范围内,寻一处理想的地点,并且,在我自己的势力壮大起来之前,恐怕要一直倚仗任氏保全的力量了。”绝情也不掩饰自己的用意。   “我可以把你引见给大哥二哥。”流浪笑容清澈,“在商言商,绝情,其他的要由你自己去争取。”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亲爱的小流。”绝情抱住流浪的肩膀。   “我家大哥二哥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好自为之。”流浪提醒绝情。   “咦?难道小流你不打算为我敲边鼓么?”绝情美目流盼,风情万种。   “在我家大哥二哥跟前,这一招恐怕是不管用的,美人。”流浪拍掉绝情的手,“我家大哥最洁身自好,二哥么,又对人一往情深。”   绝情笑得绝倒,“小流,我的美人计,决不会用在你家哥哥身上。”   任家的每一个男性,无论是已经长成男人的任大任二,还是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任三任四任五,甚至——那个被收养不过两年之久的任七,都不是她愿意惹到的人呢。   难道我家哥哥们不够好么?流浪的眼神里难得有好奇颜色。   不是不够好,而是,我们的世界,太过相像,仿佛对镜自照,看见对方,就像看见了自己。绝情枕着自己的手,忽然有一点点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了父亲。   也许,是因为,那是一个她永远也没办法拥有的世界,她不用在婚姻里,也处于时时刻刻的勾心斗角当中,她可以安心地,枕在一个人的臂弯里,幸福地睡去。   只是,母亲忘记了,这样的父亲,成了她最大的弱点,甚至,成了她的死穴。   所以,最终,因爱而结合的两人,也因爱而分离。   多么荒谬?   绝情敛下眼睫,掩去自己眼中的光芒。   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同时翻身坐起。   “请进。”流浪扬声说。   门被人由外而内地推开,女佣人推着一辆小小餐车,走进来。   “六小姐,月小姐,这是今天厨房炖的甜品和一点点心,请慢用。”   “谢谢。”绝情笑得仿佛夏日晴空的一抹艳阳。   “绝情,你总这样朝人笑,早晚要出事。”流浪太息,绝情的这种笑,哪怕不是发自真心,也已经成为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   绝情取点心的手顿了顿,随即低低笑出声来,“小流,如果要出事,早便已经出了,还会等到现在?”   流浪认真地凝视绝情,两人两两相望,隔了一会儿,流浪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   绝情则无声叹息。小流,如果你像我一样,绝情少爱,会不会,受的伤害便少一些?   两个女孩儿,两种心思,一样的淡淡郁结。   取过白瓷小盅,揭开盖子,一缕淡淡甜香扑鼻而来,看仔细了,是一碗银耳莲子羹,里头有两三颗红枣并几粒枸杞和胎菊,只看颜色已经教她胃口大开。   绝情拿过同样白瓷汤勺轻轻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送进嘴里。   冰糖淡淡的甜,银耳微微的糯,红枣浅浅的酸,胎菊徐徐的香,所有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处,经过咽喉,滑进肚子里,带给人一种温煦的感觉。   绝情微微眯起眼来,这银耳莲子羹里,有关心的味道。   “嗯——小流,你家大厨的手艺非凡,这银耳莲子羹,我吃出奶奶的味道。”绝情又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回得炖这样的银耳莲子羹给我吃,便是这样的味道呢。”   流浪听绝情这样夸赞,便也喝了一口,随后忍不住微微蹙起秀眉。   这——不是家里大厨的手艺。   并不是任家的大厨烧得甜品不好吃,而是——那种感觉——大厨烧出来的东西,永远有一种饭店的味道,而不是家的味道,可是这碗甜羹,却带着家才会有的味道,温暖,平和。   绝情抬眼看了看十分享受地,一小口一小口品着甜羹的绝情,以及绝情脸上,那种绝非伪装出来的,幸福回忆的表情。   心底微疼。   她们其实,都是寂寞的孩子。   只一点点,能勾起幸福回忆的东西,已经能教她们,回味许久,毕生难望。   “喜欢喝么?我去问问厨房还有没有,叫他们再送上来一盅。”流浪对绝情说。   绝情只是大力点头,完全不肯放弃美食。   隔了一会儿,佣人上来回复。   “六小姐,厨房里说,这甜羹不是他们做的,现在已经没有了。”   不是厨房做的?   绝情自清甜润肺的银耳莲子羹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女佣人,又看了看流浪,旋即笑,“小流,没关系,能喝到这一碗,我已经很满足了。”   流浪便也笑了,是,能喝到一碗,已经够她们回味了。   女佣这才释然地退了出去。   绝情又和流浪在房间里,讨论了一下关于她的规划书的细节问题,才告辞出来。   出了海燃园的门,是任家的一条私人车道,车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悬铃木,绿荫掩映,将炽热的阳光,遮挡去了大半。   绝情心情大好,决定散步出去,到路口再叫自家司机来接她。   走出一段路,绝情看见路旁停着一辆黑色阿斯顿马丁。   等到绝情经过,那辆阿斯顿马丁的车窗摇了下来,“我送你一程。”   男子粗犷的眉目映入绝情的眼帘。   绝情看见了,明媚地一笑,并不拒绝。   “麻烦你,任三哥。”   海喧看见绝情的笑容,相反却皱了皱眉。   “小六说得对,你总这样朝人笑,早晚要出事。”等绝情坐进副驾驶座,海喧发动引擎,车子呼啸启动。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不是吗?”绝情伸手拂了拂黑色长发,笑眯眯,笑眯眯。“我要告诉小流,你偷听我们女孩子说话。”   海喧瞪了伊一眼,便闷头开车。   等将绝情送到月家大宅前的私人车道,海喧放慢了车速。   “有什么事——不要憋着——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我知道,我不会客气的,任三哥。”绝情继续笑若艳阳。   海喧抓了抓头发,很想拿手抹平了伊脸上的笑容,终是化成一声叹息,反身,从后座上抓过一个保温桶,粗鲁地塞到绝情的怀里。   “女孩子要注意休息,这个润肺补血理气,对你有好处。”说完,横过绝情的膝盖,替她打开车门,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绝情下了车,啼笑皆非地看着海喧仿佛被什么人踩到了痛脚般,飞驰而去。终于,望不见那车影,绝情才低头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保温桶,心间一动。   一点一点,拧开保温桶盖,那淡淡甜香又一次萦绕在鼻端。   绝情脸上,那仿佛永远都不会冷去的笑容,一点点,敛了起来。   抱紧了保温桶,不知恁地,她蓦然想,如果能多坐一会儿他的车,那便好了。   豆丁   公告:骨折了   亲们,因为我自己不小心,导致左手手指骨折,所以未来一个月的更新速度不得不放慢,我尽力保证更新,希望大家不放弃不抛弃~~~~~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第二十一章 寂寞的沉沦(4)   绝情将自己整理完善后的规划书,一式两份,交给外婆和母亲。   老外婆的反应,是淡淡一笑,随后给了绝情一本支票薄。   绝情知道,这意味着,外婆无条件支持自己,但,仅仅是金钱上的,其他的,都要靠她自己去争取与筹谋。   而母亲,则是笑着上前来大力拥抱自己。   “我的女儿,怎会是池中之物?也应该教他们都见识见识,月绝情的实力。”   “妈妈——你,退休了,好不好?”绝情忽然轻声问满脸兴奋颜色的母亲。   绝情母亲一愣,随即,保养得宜,全无四十二岁女人形貌,时间仿佛停留在三十岁的伊,缓缓笑了开来,放开女儿。   “至少,要把你扶上月氏族长的位置,我才能真正歇下来。”绝情母亲轻轻抬手,抿一抿女儿如鸦发鬓,“妈妈这一房,由来不受重视,妈妈小时候受的气,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所以,我要我的女儿上位,要你的孩子再不用尝受人情冷暖。”   绝情明白,她,劝不了母亲。   在心间无声叹息,绝情再抱了抱母亲,两母女恢复了素日淡然相处的模式。   “无论你需要什么,尽管同妈妈讲。”绝情母亲徐声对女儿说。   “我知道了,妈妈。”绝情轻轻说,然后退出母亲的书房。   一切这样顺利,然而,心里却空荡荡的,有一点点冷。   即使这样,也不能使母亲获得全然的安全感同幸福么?   绝情倏忽在月宅深幽无人的走廊里,独自一人,笑了开来。   这古老家族的女子,守着一则更加古老的传说,世世代代,便这样生活下来,没有人试图打破这种无形的枷锁。   又或者,其实是有的,只是,她们的力量,远远抵不过一个庞大家族的势力。   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再不任人随意摆布欺负?   教母亲和父亲幸福?   亦或是,彻底颠覆这古老却逐渐腐朽的氏族体系?   我要守护的,又究竟是什么?   绝情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地底的泉涌,正不断地,向外汩汩而出。   “玖姐,五姐同六姐吵起来了。”有少女清澈如水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   绝情敛去所有激荡情绪,循声望去。   走廊一头,穿白衣蓝裤的月十一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怎么会吵起来?”绝情淡淡问。月五与月六,总是月五向月六低头妥协,也一直是月六处于主导地位,月五怎么会同她吵?   “还不是为了男生。”月十一挑眉。   绝情看见少女挑眉的动作,眼尾微动,走过去,摸了摸月十一的脸颊。   “小孩子不要做这个动作,太刻薄。”   月十一嘟了嘟嘴,“玖姐——”   “走,我们看看去。”   两姐妹走过长长走廊,来到楼梯口,依稀仿佛是很久以前,躲在矮灌木丛后的情景。   楼下,两个妙龄女郎正吵得面红耳热。   “月六,你别以为有三舅舅给你撑腰,你就稳赢不输。”月五冷嗤一声,“外婆还没老到看不见你们父女的德性。”   “月五,你的嘴巴放干净些!”月六被奉承惯了,一时竟找不到言语反击。   “怎么,你真以为外婆会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你?你别痴心妄想了!”月五朝着月六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月六的一张俏脸,“月家是留给小十一的!你不知道吧?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坚守着所谓的族规,都是为了等她回来。月家千百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迎接她回来。你算什么东西?我不和你争,只是想看看你赢不赢得过月家千百年的执着。我让着你,只是想见证一下,究竟那则预言是否准确。不然,月六,你怎么可能在我跟前趾高气扬这么多年?”   楼梯口,月十一茫然地看着吵架的两人,又看了看一脸淡然表情的绝情。   绝情轻睐一眼神色茫然的月十一,又望向正激烈争吵中的月五月六,一点点眯起眼来。   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吗?   那则隐约在月氏家族里流传的预言,和身边这个少女,究竟有什么关联?   而,月五,凭什么那么肯定地说:月家是留给小十一的?   这几年,随着她的势力的增长,三伯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加之外婆虽然宠爱小十一,却并没有给予小十一任何特权的举动,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外婆仅仅是单纯地将小十一放在身边,廖减寂寞,享受一点含饴弄孙的乐趣,因而针对小十一的小动作,多数都已经转移到她的身上。   可是现在,听月五月六的争吵,绝情忽然之间不再那么确定。   外婆早早已经说过,只有强者,才堪重用。   然则外婆从来没有明确地说,是怎样的重用。   是——将月家交到她的手上?   亦或——是做月十一的挡箭牌?   绝情将视线淡淡扫过月十一。   少女仿佛也转瞬之间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骇然地,迎上绝情的目光。   绝情看见月十一眼中,那个冷淡的自己,随即笑了起来。   “十一,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房间去。”   少女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绝情看着月十一寂寞的背景,嘴角有一个意味不明的苦笑。   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孩子。   从此以后,月十一,在这个家里,除了你自己,你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罢?   而,月绝情,你自己呢?   你还能相信谁?   外婆呢?   你知道这一切吗?   绝情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步下楼梯。   “五姐六姐,够了,你们已经吵得影响到别人了。”   “小玖。”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不想有心人告到外婆跟前,你们就赶紧散了罢。”绝情曼声说,只是她话中的警告意味,却再明白不过。   月五瞪了月六一眼,“月六,这是我自己的幸福,我不会放手,你大可以同我争争看!”   言罢,又转向绝情,“小玖,你大可以去告诉外婆,我不在乎。早晚我会同自己喜欢的人离开月家,就像二舅舅一样!”   说完,月五阔步走了开去。   月六冷冷地睨了绝情一眼,嗤了一声,也走开了。   绝情哑然失笑。   怎么还耍大小姐脾气?   现在,真是各凭本事了,谁还顾忌谁?   每个人,都不会再心慈手软。     第二十二章 肉体的纠缠(1)   绝情知道自己会遇见阻碍同困难,但绝情决没有料到,阻碍来得如此的快与巨大。   绝情想在黄金地段挑选一处理想场地,实施自己的规划。过于偏僻同过于热闹,都是不可取的。她的规划,是一个能让本埠有头面的年轻女子放松身心,兼顾娱乐健身等功能的综合性少女俱乐部。主要面对中高端客户。这样的客户,一如月十一这样的孩子,即要一点点热闹,又不可沾染太多烟火气;要保持出入的安全隐蔽,又不可太过幽僻荒凉。   绝情课余时候,拖着流浪满城勘察。   “看来看去,只有此间位置最佳。”房产经济领着绝情与流浪站在一处建筑前,“这幢楼建成不过一年,左右都是高级会所与商场餐厅,购物方便,用餐便捷……”   房产经济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绝情的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   “打断您一下。”绝情轻声说。   “月小姐请说。”房产经济总算停了下来。   “这里离夜火巷,是不是太近了?”绝情的瞳孔微不可觉地收缩,有些黑暗的记忆不可阻挡地浮了上来。   “月小姐,夜火巷虽然离得近,但一向同此间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否则本埠警方怎么会允许那样的一条恶夜之巷存在?况且——”房产经济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随后神秘地说,“里头有人势力滔天,他定下了规矩,除非不想在夜火巷本埠混下去了,否则不会有人轻易挑战他的权威。”   绝情的瞳仁幽暗无边。   “那么,过去问一问吧。”绝情唇边带笑。   流浪也微笑。   两个微笑着的女孩子,总教人赏心悦目。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两女孩子的心里,一个装着暗黑的记忆,一个装着无望的暗恋。   三人一起走向那幢尚未挂牌命名的大楼,随后被底楼的保安礼貌地阻止了前进的步伐。   “三位请止步,此间是私人物业,未经业主允许,不得入内。”保安态度不卑不亢。   “这位保安大哥,我是富豪房产经济小汪,只是带两位小姐过来看看房子。”房产经济倒是一脸和气,笑眯眯递上自己的名片,“这幢大楼早前没有听说已经售出了,这么就已经是私人物业了?”   “本大楼已经被金大先生购下,就在不久前。所以无论三位想怎样,要进入此间,都须经由金大先生同意。”保安再一次强调。   金大先生?流浪看了一眼静静矗立的大楼。   是那个金大先生么?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关注所有同他有关的事呵。   流浪微微苦笑。   三人铩羽而归。   “月小姐,您放心,本埠还能找到其他理想场所——”房产经济仍不放弃游说。   “没关系,麻烦汪先生替我多多留意,我自己也再找一找。”绝情笑靥如花,只有流浪看出来,绝情的笑,未及眼底。   辞别房产经济,两个女孩子携手逛街,人手一支冰淇淋。   “绝情,我家也有几处房产空置着,你要不要——”流浪小口小口地吃着她手里的香草口味冰淇淋,一边问有些心不在焉的绝情。   绝情回头看了看同她一样,有些意兴阑珊的流浪,摇了摇头。   “暂时不需要,除非实在找不到理想的地方。”   “不要同我客气,绝情。”流浪拍一拍绝情的肩膀,她的朋友不多,她愿意为朋友无条件付出。   “我不会同你客气,小流。”绝情也回拍流浪的肩膀,“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利用!”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随后相视而笑。   吃完手里一支冰淇淋,两人道别,各自上了自家派来接送的车。   绝情在车里,看着朝反方向驶离的任家车牌的汽车,一点点收起微笑。   没有告诉流浪,她和任三之间发生的事,虽然不是欺骗,只是隐瞒,但绝情心间总有些对好友的歉疚。   仿佛,她们之间,隔开了许多东西,不复从前。   回家,晚饭时,绝情不意外地看见各色面孔,隐藏或者毫不隐藏的幸灾乐祸神色,除了八风吹不动的外婆,对家族倾轧还一知半解的月十一,以及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饭桌下,轻轻捉住她的手,握了握。   绝情便微笑,我没事,妈妈。   绝情母亲放下心来。   “妈,等绝情考进大学,有能力接手我的工作,我打算把工作都交给她,自己退休,享受余生去。”绝情母亲微笑,丝毫不介意伊一席话所引发的轩然大波。   “竞寒,你想清楚了?”月老夫人眼中精光掠过。   “是,妈。”月竞寒忽然便释然,“这个家早晚也是小辈的天下。”   月老夫人点了点头,转线绝情,“绝情,不要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期望。”   “不会的,外婆。”绝情轻却坚定地说。   绝情知道,这就意味着,母亲手里的一切权利势力,都将为她所用,这无疑使她的计划如虎添翼。 第三章 就让我们虚伪(3)   晚饭结束后,绝情回到自己房间里,还未坐定,月十一已经敲门进来。   “玖姐。”少女反手关上门。   “十一。”绝情取出计划书,放在书桌上,然后静静等少女说出来意。   “玖姐,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和你争那个位置。”月十一口气决绝,神情凛然。   “你怎么我知道我就要那个位置?”绝情似笑非笑地反问。   月十一一窒,随后捏起拳头,“总之我才不要那个位置,我只要我的玖姐对我笑,带我玩,就像小时候那样!”   绝情“噗嗤”笑出声来,“十一,那个位置,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也不是我说要就要的。”   “玖姐,你不相信?”月十一涨红了脸,“玖姐,你看着好了,我绝对不会让那个所谓的预言,左右我们的人生!”   月十一说完,扭身拉开门,跑出去了。   望着洞开的房门,绝情脸上露出不自觉的微笑,还是一个孩子呵。   电话恰在此时响起,绝情接起电话。   “喂,有时间吗?出来一下,我在门外等你。”   电话里,响起男子低沉醇厚教人安心的声音。   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 x t.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第二十三章 肉体的纠缠(2)   绝情微微愣了数秒,随后泛起一个明丽的微笑来。   “给我五分钟。”   “好。”电话被男子挂断。   绝情放下电话,第一时间跑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一身打扮,蓝白条子海魂连帽衫,鼠灰色莱卡质地直管长裤,平底便鞋,沉稳有余,活泼不足。   绝情拉开衣帽间的门,望着一房间衣服,迟疑了几乎一分钟,还是轻轻合上了门。   简直发痴,又不是同他约会,那么在意自己的衣着做什么?   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绝情挽上限量生产的米白色印有地球图案的环保手袋,出门。   家中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声。   过惯夜生活的人,此时大抵已经在房间里梳洗打扮,八点之后,便光鲜亮丽精神饱满仿佛喝饱红牛饮料般,出门蒲夜店去了。   生活规律的小孩子,此时多数在看电视,玩电脑或者打游戏,九点以前,是他们的自由时光,九时整,所有未成年人都须上床睡觉——只是,究竟有几人遵守作息制度,实在有待商榷。   只得她这个年纪,最最尴尬。   虽然可以晚上出门,然而十一点的门禁,却是极煞风景的。   这就如同王子与灰姑娘正曲热舞酣,可是十二点的钟声却已经响起,灰姑娘不得不扔下王子转身离去一样,难免叫人觉得意犹未尽,十分扫兴。   绝情勾了勾唇,那一晚,是计划好了的吗?   还是仅仅是一场意外?   偏偏她还没有住回大宅,而是暂时住在酒店里,恰恰教她遇见了意图迷奸她的败类?   有些事,果然经不起细细推敲。   绝情微笑着推开门,身后传来管家徐缓的声音。   “玖小姐走好,玩得开心些。”   绝情朝身后摆摆手,表示她听见了,便走出门,绕过车道和花坛,慢慢走向大门。   月宅巨大的雕花铁门,日常是不开启的,除非有车辆出入,否则进出都走侧门。   侧门并没有设门卫,而是有数架高清晰数码摄像头对准侧门,由保全系统专人负责监控。   每个家族成员都有一张门卡,配合密码,缺一不可。   森严得同军事基地一般。   绝情不以为然。   真正有心要伤害他们,是绝对不会对月宅发动攻击的,只会在外面,逐个加以击破,她就已经两次面临巨大的伤害。   出了侧门,往前走了几十米,绝情看见黑色阿斯顿马丁,静静停在路边,男人穿黑色短风衣,直管牛仔裤,配大头靴子,粗犷魁梧,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内,依在车头前。   寻常异性初见他,会害怕罢?   那么高大,肌肉虬劲,手掌巨大,孔武有力,只看着,已经充满威慑感。   然而,在这魁伟的身躯底下,有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呢。   绝情带着不自知的愉悦心情,走向男人。   “你找我,任三。”   在暮色渐沉,夜晚依稀来临的天光里,任海喧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果然守时,恰好五分钟。”他绕过车头,伸手替绝情拉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请上车,月玖小姐。”   绝情忍了忍,没能忍住,终于朝空翻了个白眼。   不知恁地,“月玖小姐”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无端便多了许多调侃意味。   海喧自然是看见了那个白眼,只觉得由绝情做这个表情,十分趣致,并不粗鲁无礼。   海喧这时候还不明白,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等绝情坐上车,海喧替伊关上门,再度绕过车头,自己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   “吃过晚饭了没有?”夜色,低沉的声音分外地好听。   “吃过了。”绝情望着男人认真开车的侧面。   他有浓直茂密的毛发,浓黑的头发,张扬的眉毛,长而浓密,令女性都自愧弗如的睫毛,即使早晨剃干净,到晚间已然又新生出来的胡髭……   不晓得那个位置,是否一样有浓密的体毛?   绝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某个位置瞟了一眼,随后仿佛触电般迅速收了回来。   果然肉体是最经不起诱惑,顶容易堕落的。   绝情在心里说。   “我还想喝上次喝的那种甜羹。”绝情想起还放在自己房间里的小小保温桶,尚未还给他。   海喧点了点头,“听说你在找房子?”   “小流告诉你的?”这是绝情的第一反应。   “不,不是小六告诉我的。”海喧分心瞥了明丽的少女一眼,即使已经成为女人,她在他心里,还是那个美丽到狂野的女孩子。“小六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除非你亲口告诉她,否则我不会对小六多嘴。”   “对不起。”绝情轻声说,没有理由,就是觉得仿佛委屈了这个男人。   海喧又笑了起来,“吃亏的并不是我。”   “你再请我吃银耳羹,我们就两不亏欠。”绝情一手拄着窗框,似笑非笑。   “好。”海喧痛快应承。   海喧将车停在一处大厦的地下车库,随后领着绝情上电梯,上到顶层十六楼。   呈凹形设计的大厦,电梯位于凹陷进去的位置,而突出的两端则有安全消防通道,整层楼面被打通,以屏风或者楼梯隔断,形成小空间。防弹落地玻璃幕墙,使得视野开阔,风景颇佳。   “你觉得此间如何?”海喧转进开放式厨房,拉开冰箱的门,寻找食材。   “很好。”绝情对房间的兴趣,远没有对厨房的兴趣来得大。   “给你开俱乐部怎样?”可是海喧接来的话却教绝情大吃一惊。   “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绝情不想承认自己其实被感动了。   “这是我母亲过世后留给我的。”海喧耸肩,将找到的薏米红豆枸杞放进漏盆中冲洗,“前几年拆除重建,就是现在这样了。放着也是放着,只有我偶尔会来住一住,如果您觉得合适,就给你用好了。对了,你喜欢冰糖多些还是少些?”   绝情呼吸一窒。   原来,上次的银耳羹,真是他做的。   “像上次那样,就好。”绝情望着那个在料理台前忙碌的魁伟背影,轻轻地说。     第二十四章 肉体的纠缠(3)   将洗干净沥净水的材料倒进电炖锅中,通点后,海喧倒了一杯蜂蜜水,走过来,给绝情。   这个女孩子,即使已经成为了女人,于他,却总还是女孩子。即使伊从未在他跟前说过苦与累,可是海喧却每每能从伊的眼睛里读到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悲伤。   一个笑得如此朗丽的女孩子,美丽的近乎狂野的女孩子,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漠然眼神。   海喧蓦地就想起了母亲。   母亲也是那样温柔美丽的女子,独自将他抚养长大,从未惧于外界的任何谣言,仿佛女战士,坚强而勇敢。只有当母亲轻轻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如水般荡漾的柔和颜色。   一样叫人心疼。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海喧淡淡说,不想表现得太过刻意。   绝情手里捧着微微温热的蜂蜜水,仰头看着倚在沙发背上的海喧。   他从来不是她所认识的人中最英俊的那一型,身形过于魁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常年习武形成的气息——锐利逼人。   此时,他已经脱去黑风衣,只得身上一件铁灰色衬衫,领口两粒纽扣信手解开,露出一片精壮胸膛,袖子随意地挽了两挽,撸到肘下。   绝情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海喧两条扎实有力的手臂,试图回想那一晚,它们缠绕在她身的感觉,却挫败地发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绝情不明白男人迷奸异性,究竟有什么乐趣?   以至于她人生最初的高潮体验,在毫无知觉中过去。   “我不打算因为同你上过一次床,便毫无顾忌地利用你,任三哥。除非——”绝情小小啜一口蜂蜜水,任那清甜感觉滑过食管,带给胃部舒适放松的感觉。   除非怎样?海喧挑眉。   绝情朝海喧勾勾手指。   海喧似笑非笑,弯下腰来。   绝情倏然伸长手臂,勾住海喧的脖子。   以海喧长年习武的警觉性,自然是躲得开的,然而他只是任由绝情得逞。   “除非,不只一次。”绝情的粉唇,若即若离地,抵在海喧的唇畔。   海喧的眼,猛地一深,紧紧望进绝情仍然清明的眼中。   两人就这样,气息交缠,双目相接。   空气中仿佛听得见电流碰撞,火花噼啪做响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时间过得异常地缓慢,短短数秒,也直如一生一世般漫长。   “小六知道会杀了我,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在绝情以为海喧会拒绝时,海喧低低地笑。   绝情想到于感情一事上十分认真且保守的流浪,嘴角荡漾起一缕浅笑,真的,教小流知道了,确实会杀人呢。   “我们之间的事——不用告诉小流。”说完,绝情的嘴唇,便印上了海喧的嘴唇。   空气骤然热了起来。   海喧猛然攫住绝情,将伊从沙发上拖抱到他胸前,一手环在绝情背后,一手托住伊的后脑勺,辗转吮吻。   绝情初时手足无措地微怔了一秒,旋即紧紧揽住了海喧的颈项,回吻,手里的玻璃杯跌落在铺着长毛地毯的地板上,晕染开一片蜂蜜色的迹渍,只是两个年青人都没有注意。   两个年轻男女,仿佛已经在一起成千上万年般契合,火焰只需一点小小火花,便蔓延开来。   海喧喉间发出低低的呻吟,因为绝情的手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揪紧。   激情使得海喧眩惑,似有白光闪过脑海。   海喧抱紧了绝情,伊轻得仿佛一朵绽放的鲜花,芬芳,却几无重量。   绝情感觉到身上男人迅速的觉醒,坚硬并且炽热,不觉舔了舔嘴角,露出明艳的小小笑纹。   海喧喉间再一次低沉呻吟,抱着绝情移动几步,将伊的后背抵在了墙上,腾出一只手来,在墙上摸索,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整片视野清晰开阔的玻璃幕墙,渐渐被幕布遮挡,隔绝了外头五光十色的夜,室内顿时幽暗昏黄。   即使激情已经主导了他,他也不忘要保护绝情。   再耐不住空气中的灼热感,绝情伸手进海喧的衬衫,抚摸他略凉的皮肤,惊奇地发现,他后背十分光滑,并没有浓密的体毛,手感极好,忍不住来来回回地爱抚。   海喧被绝情撩拨得愈发热烫坚硬,伸手轻拍伊的臀部,示意伊专心些。   “我喜欢你身上微凉的触感,同皮肤丝绒般厚实的手感……”绝情在海喧耳边低喃。   男人的回应是,是往上顶了顶,让女人感受他箭在弦上的紧迫。   女人的反应,是低头,一口咬住男人的喉结。   仿佛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海喧浑身战栗一下,然后抱着绝情大步走向由巨大屏风隔绝而成的卧室,将绝情摔在大床上。   衣服在这时成为束缚,两人野兽般纠缠在一处,撕扯抻拉,只为了解除身上现代文明的束缚。   “……绝情……”当两人终于裸裎相拥,微凉的皮肤印上灼热的皮肤,坚硬抵上柔软,海喧逸出一声叹息。   绝情美丽的明眸被情欲熏染得朦胧迷离,嘴唇被吮吻得湿润微肿,似乎一再地邀请他再度欺身而上。伊的手沿着海喧背后及至臀部的凹线,慢慢以指甲,轻轻划过。   海喧再一次战栗不已。   明明,这是伊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清醒地同他在一起,伊的身体却仿佛自有意识,能精准地找到他最最敏感的地方,不需要任何提示,就能撩拨得他失去自制。   不再等待,给伊反悔的机会,他轻轻分开伊的双腿,最大程度地掰开,在昏黄幽暗的光线下,凝视那处唯一能消解他的灼烫坚硬的神秘园。   上一次,他不曾有机会好好地看她,将伊的每一处都烙印进脑海里,今次,他要自己与伊,都记得彼此充实的美妙感觉。   “我来了,绝情。”   绝情的反应,是拱起了纤腰,以无言的邀请。   热夜,就此燃烧蔓延成无边的火海,将一切理智与世俗的束缚焚烧殆尽,化成不停呻吟呢哝唇舌相接肢体交缠的极至快乐,一次又一次……      第二十五章 肉体的纠缠(4)   绝情在深层睡梦与诱人香气之间挣扎,终于抵不过那香气的诱惑,醒了过来。   绝情抓住胸前的被单,慢慢坐起身来。   室内光线柔和,昏黄被明亮取代。   绝情环视四周,没有看见海喧的身影。   仿佛,他总比她醒得早,绝情在床上,撑着头,笑了起来。   海喧捧着托盘饶过巨大屏风,走进卧室,看见的,便是 绝情拄头傻笑的样子。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海喧第一次看见伊人露出这样傻乎乎毫不设防的表情来。   海喧微笑,伊不晓得此时看起来多美丽可爱。   可爱。   想必多少人听见他这样形容月绝情,都会绝倒罢?   可是,在海喧心目中,此时此刻的绝情,褪去了精明活泼大方爽朗狂野种种自我保护的盔甲,伊不过是一个笑得有些呆的女孩子。   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海喧倾身,一手捧住绝情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吻,不带一点杂质,仅仅是一个早安吻。   “醒了?”   脑后温暖手掌轻柔的一点点压力,嘴角温暖的轻吻,还有萦绕鼻端淡淡清爽的香皂味道——   绝情自起床以后,短暂的迷懵中,彻底清醒过来。   伸出一只手,推了推海喧近在咫尺的胸膛,竭力不教自己被那温热却又比自己稍微凉一些些的触感诱惑,十分挣扎。   “还未刷牙。”绝情下床,赤足踩在长毛地毯上,脚心微痒。   海喧看见了,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笑纹。   “央我,便抱你去洗手间。”   绝情看见海喧脸上笑容,明眸轻睐,随后软言说:   “求你。”   真没成就感,连挣扎一下都无。海喧在心里嘀咕,想再看见伊那种傻乎乎的可爱表情,不知要等多久。   心间小小遗憾着,海喧伸手打横抱起绝情,绕过另一道屏风,来到一张大镜前,当脚踩到某个区域时,电子感应门便无声地左右滑开,露出里面巨大的浴室。   天然大理石按摩浴缸,可以遥控开启的防弹玻璃天窗,半开放式淋浴房……   “真享受。”绝情双手揽在海喧颈后,似笑非笑。   “想泡澡还是淋浴?”海喧只做不见,挑眉问。   “淋浴。”绝情示意海喧放她下来。   “地砖凉,我送你进淋浴房。”海喧几步就走到淋浴房前,将绝情放在铺有防滑垫的地面上,“你慢慢洗,我去给你准备牙刷。”   绝情看了看海喧走出浴室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着片缕的赤裸身体,嘀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坐怀不乱?   难道除非自己采取主动,否则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一副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的样子?   难道,自己才是这一场肢体交缠的飨宴中的主导方?   思及这种可能性,绝情在水柱下足足愣了一分钟之久,随后笑了起来,初时只是浅浅的,渐渐变成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   魁梧伟岸的任四任海喧,被自己女王般蹂躏的画面,挥之不去地浮现出来。   海喧找到新的牙刷同漱口杯回上浴室,听见即使水声也不能遮掩的大笑,嘴角也一抹温柔的微笑。   如此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的大笑,于绝情,几乎是奢侈的。于他,同样奢侈。   有多少年,他自己,没有这样发自肺腑地,干净地大笑,不是做样子给人看,不是掩饰自己黑暗的灵魂深处不断翻涌的复仇的欲望,仅仅是纯粹而干净地大笑?   海喧没有打扰淋浴房里笑得开怀的绝情,只是轻手轻脚,放下洗漱用具,以及一双防滑拖鞋,随后走出浴室。   绝情洗完澡出来,看见淋浴房门边的衣架上挂着干净的浅蓝色浴袍,地上放着咖啡色夹脚拖鞋。   微微一愣,随后因淋浴而被热水蒸得红润的脸颊,颜色更深了一重,仿佛染上了红色胭脂般艳丽。   穿上浴袍,趿上拖鞋,绝情站在镜子跟前,伸手抹去镜子上一点点水雾,看见镜子里自己一张艳若桃花的脸。   那个因为找不到理想屋宇,创业计划受阻,心情十分沉郁的月绝情,已经不见踪影。   绝情取过牙刷漱口杯刷牙,随后接了点冷水,在脸上扑了扑,抓过毛巾印干脸上的水,不意外地看见一盒全新婴儿油,与剃须膏,须后水,牙膏等一应物品并排放在一处。   这个男人魁伟的身材只下下,竟然有一颗如此缜密的头脑,绝情稍微有些意外。   然后,便是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甜蜜微笑。   从浴室出来,海喧坐在床边,朝绝情招手。   绝情丝毫不觉得自己像招小狗般被招了过去。   “先吃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海喧等绝情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替伊将湿嗒嗒团在颈背上的湿发从浴袍里撩出来,搭在浴袍的领子外面,动作娴熟。   绝情一边埋头吃印度薄饼夹火腿肉,喝银耳羹,一边含糊地说,“我会嫉妒你以后的女朋友……”   海喧好笑地取过一条本来是准备给她擦手用的小毛巾,轻轻地替绝情印干头发上的水。   “在你说Stop前,这一切不会属于任何人。”   绝情的反应,是埋头,继续吃早餐。   吃完饭,擦干净手,海喧推过一个文件夹来。   绝情狐疑地看向海喧。   “打开来看看。”海喧似笑非笑。   绝情手上的动作静止了一秒,随即翻开了文件夹。   里头是一式两份屋宇租赁合同,甲方为月绝情,乙方为任海喧,时效是即日起直到甲方要求解除合同,租金为甲方利润的百分之十,再无任何附加条款。   “任三哥——”绝情只轻轻叫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看见海喧眼底无边深暗的悲伤与温柔。   海喧摸摸绝情的头,“你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有需要,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此间与黄金商业地段和夜火巷呈三足鼎立的格局,且有多方牵制,安全和隐私都不成问题,我可以提供任家的保全公司给你。”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绝情以眼神问海喧。   因为,我看见过你寂寞的眼神,海喧在心里回答。   第二十六章 心灵的羁绊(1)   生活忙碌起来,除开学习,除开菁英训练营,还有生意需要打理。   母亲果然渐渐将手里的生意交给绝情经营管理,只是偶尔在一旁略加指点。   “做生意绝无稳赚不亏的道理,总得交过几次学费,吃一堑甚至几堑,才增长一分智慧的。”月竟寒摸摸女儿狂野的黑色长发,“里头的老家伙倘使同你作对,先不用急着证明自己的实力,或者急于扳倒他们。要等待时机,抓准他们的致命弱点,狠狠一击,务必教他们再无还手之力,东子再起之功,才是王道。”   绝情默默聆听。想必母亲当年,比之她如今,更加辛苦罢?   “你也不必顾忌我同你父亲,我们都不会干涉你,你尽管做你想做的。”   “妈妈——”绝情不晓得同母亲说什么才好。伊从小同母亲不亲厚,反而是父亲在家照顾她居多,所以母亲同父亲离婚,对伊的一生,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绝情过早地,成为爱情的怀疑论者。、   如今母亲人到中年,仿佛终于看开放下自在,绝情却还未适应伊的转变。   月竟寒仿佛读懂女儿眼里的疑惑,轻笑起来。   “绝情,妈妈已经四十岁。四十不惑,我已经明白很多事,终究强求不来。我现在开始学会放下,然后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我已经为了月家,为了维护家族古老的传统与预言,献出了自己的前半生,是时候去享受自己的后半生。”   “妈妈,绝情握住母亲虽然保养得宜,然而终究再不如少女细腻的手。   “你别走妈妈的老路,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和完成的理想,放弃自己的幸福。”月竟寒将绝情的一缕头发掖到伊的耳后,露出贝壳般小巧的耳朵来,“妈妈要离开一段时间,以免我的存在,制肘了你的计划。我离开期间,你应该知道,谁能帮助你,谁不能,是不是?”   “是,我知道。”绝情轻轻将头,靠在母亲肩膀上。这是自父母离婚七后后,绝情第一次,与母亲靠得这样近。可是。转瞬,母亲却要离开。   绝情的创业计划,开始正式实施,海喧出借给她的公寓楼,已经交由装潢公司施工。   打通,增建楼中楼,分隔空间,粉刷墙壁,铺设地板……绝情虽然不需要亲力亲为,但仍每日放学后,背着书包,到现场视察进度,偶尔同工程队讨论怎样才更加合理与人性化。   绝情许久未同流浪一起出入,两个少女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在学校里碰见了,仍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心里都装各自的秘密。   或者甜蜜,或者苦涩。   终于,装修完毕。   绝情其实是想拖着流浪一同行动,有流浪做对谋,总是件今人愉快的事,只是流浪放学,总是匆匆道别,然后便上了白家来接她的车。   任流浪其实是白家白老爷子的外孙女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早不是秘密。   绝情偶尔会望着流浪匆匆离去的背影发一小会儿呆。   是什么,让清冷如月光的流浪,如此匆忙?   绝情终于没有问。   倘使这是流浪的秘密,那么,直到流浪亲自开口对她说之前,她都不会去探寻秘密的答案。   绝情请了专业团队与她一起挑选家具与室内装饰品。   沙发,茶几,灯具……一应物品,每个细节,都反复讨论。   所有团队都是年轻人,满腔抱负,一身热忱。   “我觉得铺设地毯太过老气,既然我们针对的客户是十到十八岁未成年女性,那么,就应该让她们感受到与外头专为成人所设的娱乐场所不同的气息。   “难道未成年人就不应该享受与成年人相同的待遇么?”   “待遇可以相同,然而氛围要有所区别。”   “恰恰相反,未成年人,之所以向往成年人的世界,正因为他们还不能正式跨入成人的先烈,所以他们才会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好奇,希望能一窥一窥究竟。我们的目标,正是这一人群,他们拥有极大市场与消费潜力。”   “不不不,当然不!只是提供类似的环境,少女酒吧,但是只销售无酒精饮料。少女美容,但是只采用天然植物,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少女健身,但是只有温和的瑜加舞蹈有氧操,而没有剧然运动……看,少女们其实能去的去处,实在少得可怜。父母人在购物的时候,伊们只能无聊地咬手指。只有极个别高级购物中心,才志门设有少女柜台,可是,毕竟不能满中本埠大多未成年少女的需要。我们目前当务之急,是要让伊们知道此间既能享受到成年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却又仅仅供未成年人的玩乐,不逾法律和家长的底线。”   “这里是少女们的天堂!”几个年轻人手叠着手,豪情万丈。   绝情此时决少插口,只在原则问题上予以重申。   “老板,我们的店,叫什么名字比较好?”有人转头问在一旁做功课的绝情。   绝情抬起头来,看邮数张充满期待的脸。   “美少女俱乐部?”绝情试探地说。   果见众人纷纷做哎吐状。   “你们有什么寻建议?”绝情微笑,这些人同她没大没小,可是她心情却十分愉快,倘使一个人总得靠领导架子使得动员工,真是失败。   “安琪儿少女俱乐部。”一个脸上架着眼镜,鼻梁上颇多雀斑的男生举手,“我连LOGO都想好了,粉红色背景,一个微微发育了的安琪儿的剪影。”   “微微发育了的?!”众女又做呕吐装,纷纷朝他扔果皮。   绝情却认真想了想,“名字实在与美少女俱乐部如出一辙,但是这个LOGO的设想,却很好。你们可以仔细推敲,最后定案给我。”   男生得意地推了推眼睛,向周围致意,又换来一阵纷飞纸巾雨。   绝情好笑地任他们发泄一阵。   这个团队,多数都是大学毕业不我,尚对这个社会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加之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指手划脚的管理者,所以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目前还没有勾心斗角一类的情况产生。   “好了,每个人回去想两个名字,周一时候统一交到我这里来,我们从中挑选几个做最终选择。今天就到这里罢,把会议室收拾一下,散会。”   年轻人们笑闹着收拾了暂时充当会议室用的房间,将果皮纸屑悉数拢进垃圾袋里。   “绝情,一起走?”   “我再四处转一转。”绝情微笑。   众人也不坚持,擒着垃圾袋先行离开。   “伊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一边下楼,一边有人感慨。   “也不骄矜,这么脏乱的工地,伊也会亲自跑上来,同我们一起吸废气开会。”   “啧啧,都被伊迷住。”   “倘合我有心飞上树头当凤凰,一定追求伊。”   “你那为什么不?”   “你们没看见那女子眼睛深处的无情么?伊不是一个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的孩子呢。”   “是啊……”众人齐声叹息。   那么美丽,笑起来仿佛明媚阳光的女孩子,其实却冷情无比。   上头的绝情并不知道自己团队成员的议论,只是慢慢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然后,上了电梯,直达顶楼。   顶楼电梯门仆一打开,便有一双结实手臂,一把手揽住绝情,兜头是火热灼烫的气息。   绝情微笑,踮脚,吻上来的嘴唇。     第二十七章 心灵的羁绊(2)   望着身边熟睡中,敛去脸上阳光般灿烂表情,只得一派恬静颜色,蜷缩成一团仿佛小小猫的绝情,海喧片刻迷茫。   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海喧伸手,将绝情踢开了一角的被子轻轻掖好。   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看邮这个女孩子。   看见她笑,他便也总是开心。   见她蹙眉,他便恨不能将全世界都奉到她的跟前,只想她一展对外欢颜。   这幢屋子,是母亲留给他为数不多的遗物当中,最值钱的,海喧一直以为母亲的精魂,仍有一抹,在原地游荡。   然而鬼使神差,海喧却毫不犹豫地,将之出借给绝情。   海喧俯身吻一吻睡梦中的绝情,好笑地看伊挥了挥手,似赶苍蝇般。   为什么呢?绝情。   因为我们付出了彼此的童贞?   还是,因为我们听见了彼此寂寞的心跳?   海喧凝视番了个身,继续沉浸梦乡的少女。   伊初解人事,却极度热情狂野,丝毫不吝于表达伊的欲望。   他们会长久么?在一志,直至白头?   还是,有一日他失去利用价值,失去新鲜感,再不能吸引她,伊便扬长而去?   海喧自嘲地笑,任家的男人呵,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总是患得患失。   海喧蓦然眯了眯眼睛。   竟然是喜欢的人么?   海喧将脸埋在绝情如黑色瀑布般铺陈在枕头上的长发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了肉体的纠缠,是否终将引致心灵的无可避免的羁绊,海喧不得而知,然则海喧知道,他早在那混乱莫名的一夜,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已经将绝情深深种植在了心灵的花园里,不知不觉,伊已经在他心里长成参天大树,茂密成荫。   只是——海喧闻着绝情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她同了已经沾染上机同的味道,同一牌子的浴巾浴袍,同一款洗发水,同一支牙膏,甚至,同一瓶婴儿油——这样亲近,海喧也不打算告诉绝情,他喜欢上了她。   假如伊只是利用他,而不是真正的喜欢他,那么,他便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任伊毫无愧疚感地利用罢。   因为他们做了爱,而他又出借屋子给她,她就一定要知道他的感受,并且回应,这事勒索无异。   海喧吻一吻绝情露在被单下的肩膀,他至爱伊的狂野。这成个由伊主导的关系里,谁说他不享受?   伊人动了动肩膀,大抵觉得痒,喉间逸出一声小小呢哝。   外间有电话铃声轻轻响起,海喧放弃吻醒绝情的计划,趿上拖鞋,绕过屏风,走过去接电话。   为了不影响做爱后绝情短短时间的小睡,海喧一早已经将电话铃声调至最轻,彼端是任四冷然的声音,“父亲晕倒入院落,你快回来。”   海喧不觉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父亲进医院了,你快回来,你不是科学怪人吗?你快回救他啊!”任四在那头几乎是在嘶吼。   “你四冷静,我立刻回来。”海喧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颤抖,“父亲在哪间医院?你有没有通知其他人?”   “在仁爱医院。大哥二哥都在公司里,小五小六小七都还在学校,只得我们俩,在家复习迎接考试。”   海喧没有理会任四的话外音,“你做得好,请联系家庭医生,调到阅父亲病历,查看父亲是否有遗传疾病与禁忌症,药物过敏史。我即刻赶过来。”   挂上电话,海喧反回卧室,轻手轻脚换上衣服,望了一眼仍然熟睡的绝情,海喧不自觉地叹息。   再见,绝情。海喧在绝情光洁的额上烙上一吻,随后离去。   海喧并不知道在他走出的一刹那,绝情睁开了眼睛。   电话铃响时,绝情已经醒来。   自从几年前她在暗巷之中几乎被人绞杀,她便再不曾有过一次深眠。   绝情知道,自己落下了心理阴影。   可是在海喧身边,他身上的那种全然安全的气息,能让她有一场好眠。   然而一旦海喧离开,她身上的警戒开关,便会自动开启,屡试不爽。   绝情心中暗忖,这是副作用,还是福利?   绝情听见海喧讲电话,已经推测出大至内容。   只是,绝情不想与海喧牵扯太多肉体以外的事情,包括他们的家人。   他们在一起,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人,共同认识的朋友,他们只是月绝情同任海喧。   绝情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所有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已经掩在潋滟的眸光之后,无从察觉。   海喧飞车赶到仁爱医院,问明了养父任远山所在的病房,走了进去。   任四正坐在病床边,狭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   是的,无助。   这个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男子,此刻握住父亲没有进行静脉滴注的手,满眼的无助。   看见海喧走进来,任四觉得仿佛一下有了力量,这个成天会呆在实验室里捣鼓那些精密仪器的科学怪人,有他在,父亲一定没事!   “医生怎么说?”海喧来到弟弟身边,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手心里热量透过一层夏衣,传进任四的心中。   “已经抽了血,进行了全身核磁共振扫描,还在等检验报告。”任四声音疲备,他已经失去双亲,再不能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若。   “告诉我当时情况。”海喧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弟弟左近,一同握住你亲的手。   “当时我在房间里复习功课,你知道我文科一向是弱项。”任四有另一只手抹了抹脸,“全步进来,问我要不要吃下午茶,补充一些体力,顺便休息一下。我问全叔,父亲用过了没有,全叔说还没有,我说那就找父亲一起罢。所以我去敲父亲书房的门,难得父亲在家,我想同他多呆若一会儿。”   任四双手蒙住脸,不让海喧看见自己的眼泪,声音从手掌后闷闷地传出来。   “我同全叔敲门,可是父亲没有回应,我们便推门进去,父亲已经倒在地板上,脸色苍白,表情痛若。我当时竟然不晓得打电话叫救护车……”   任四的声音哽咽,“他正值壮年,无故晕倒,三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海喧的眼底闪过暗红颜色,仿佛回到十三年前,那个夜晚,他无助地抱着渐渐失去体温,冰冷僵硬的母亲时的场景。   这时,医生拿着检验报告结果,推门走了进来。      第二十八章 心灵的羁绊(3)   看见守在床边的两个青年,医生点了点头,随后上前来检查任远山的呼吸与脉搏,又看了看静脉滴注的速度。   “两位是任先生的——?”医生表情上看不出太多端倪,只是微微垂首,翻看手中报告。   “三子四子。”海喧代替两兄弟发言。   “请问两是否了解令尊的生活习惯?”医生自报告中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海喧同任四。   两人俱摇了摇头。   他们专心读书,回到家里来,父亲大多数时候不在,偶尔在家,也只是同子女淡心交流,查看子女功课,时时还要替他们这些孩子排解心结,而他们——   海喧心中不是不愧疚的,他竟然完全不了解父亲的生活习惯。   医生仿佛并不意外。   “令尊——”医生打算同两兄弟解说报告内容,却被海喧打断。   “医生,家父——”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处于昏睡状态中的父亲,海喧放低了声音,“可以单独同您了解情况吗?”   医生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魁梧得趋乎年龄的青年,微笑。   “担心令尊听见自己的病情,加速恶化?没关系,我们给他注射了一点点镇定剂,让令尊可以安然地睡一段时间,疲劳过度,也是加剧令尊病情的一个主要原因。”   “他究竟——怎么了?”任四握坚父亲的手,就是这双手,将他从地狱来带走,回到人的世界,他害怕,会失去这双手。   海喧望了一眼身边的弟弟与床上的父亲,忽然发觉父亲两鬓已全是白发,发头已经花白,而父亲,才不过四十岁出来。   “我恐怕这并不是一个教人振备的消息。令尊罹患胃癌,我们尚要做进一步诊断检查,才能确依具体是哪一种胃癌,然后会同专家,给出一个对令尊伤害最小效果最好的治疗方案。”医生并非草木,虽然当了医生,势必要直面生死,可是始终在病人同家属宣布噩耗时,最最楸心。有人尽量保持冷漠,可是转头仍需向心理医生倾诉。   “我们全力配合,请医生尽快安排。”海喧按住兄弟的肩膀,仿佛要这样,才能不致踉跄。   医生颔首,合上检查报告,“我会。”   然后医生走出病房,给两兄弟空间,消化接受这个噩耗。   海喧颓然坐回椅子里,只决浑身冰冷,双手颤抖。   这是他的父亲。   他自幼失怙,多得父亲将他自儿童利院中接回延请心理医生常年为他做心理铺导,哪怕他以非常方式当泄心中最阴暗角落里的,他也从未打骂,只是悉心引导。   海喧常常想,自己那个未尝一见的亲生父亲,也未必会比养父任远山做得更好。   他享受了父亲给他的全新的生活,同兄弟姐妹嬉笑玩闹,冷嘲热讽,海燃园里就是他的人间天堂,所以他忘记了命远的残酷,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命运今次的一击,是要夺在他最敬爱的养父。   “三哥——”身旁,任四伸手,握住了海喧的肩膀。   海喧望进自己兄弟的眼里去。   从小他们水火不容,往往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小四的出身,他不了解,可是从小四的身手里,他能了解到一些端倪,小四肯定是街头出身,因为小四完全是实战风格的。   而他,则是在儿童福利院里,同那些比他年纪更大的孩子争抢食物和玩具时,逐渐学会了撕打。   海喧同任四的感情,不是不好,只是看着对方,有时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感觉十分微妙,不很好受。   父亲初时并不约束他们的打斗,只是打完了之后,两人都要接受惩罚,有时有打扫花园,有时是清理游泳池,这取决于他们打斗的激烈程度与破坏性。后来两人年纪逐渐增加,弟弟妹妹先后来到家里父亲便不主张他们在任意打斗。   “想要发泄,就去道场,堂堂正正对战格斗。”父亲是这样对他说的。海喧不知道父亲对任四的说辞是怎样的,但他们的确很少再打架,只是当他们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他们会用语言刺激对方。   当然,其实是他刺激小四的时候多些,小四一贯喜欢冷着脸,把眼睛一眯了事。   然而从无一刻似现在,两兄弟的心意这样相通。   “我们分头通知大哥二哥。”海喧对任四说。   “小五小六小七那里——”任四迟纪疑。   “暂时先瞒一瞒,等大哥二哥来了,再做决定。”海喧轻声道。   任四点了点头。   任海喑,任海啸,任海喧,任海嘲,四兄弟站在一处,风格迥异,各领风骚。   进出经过的护士难免会消消对四人评头论足,十分八卦。   “任大少最儒雅。”   “任二少顶英俊。”   “那是谁?任三少?哇,仿佛维京海盗。”   “我喜欢那个冷眼的任四少。”   “人家用得着你喜欢?”护士们纷纷笑起来。   “任爷的病情不乐观罢?”任远山是本埠风云人物,小护士虽然并不接触江湖,却很是消息灵通,早将任远山的过往从故纸堆中翻出来,与人齐齐分享。   “所以说身体健康最要紧,一世枭雄,也抵不过一场大病。”   “据说今天出治疗方案。”   “难怪能同时看见四兄弟一起出现。”   “他们任家一共七兄妹,怎地另外三个始终没有来过?”   “大约是还被蒙在鼓里,那三还小。”   任家四兄弟或者知道这些背后的议论,又或者不知道,然而他们此时此刻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对面的会议室上。   时间漫长而迟滞,四兄弟没人开口说话。   会议室的门过了很久才缓缓打开,数名专家由鲤鱼贯走出来。   其中一位主治医师走向任家四兄弟所在的会客室,并顺手关上门。   “让四位久等了,我们已经为令尊做了进一步检查,并确诊令尊罹患肠型分化性胃癌。所幸的是,这种癌症的恶性程度相比弥漫型胃癌较低,预后情况较好,所以不是比较乐观的。”   然后四兄弟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消息而得到缓解。   “我院建议任先生及早手术。”医生将详细的治疗方案交入任大手中,“请早做定夺。”   四个年轻人,一张沉重的治疗方案,第一次,任家的孩子面临艰难的抉择。      第二十九章 心灵的羁绊(4)   绝情久未见过海喧,只是她的少女俱乐部顺利开张,一时在城中风头无雨,忙到脚不着地。   即便这样忙,绝情也还是注意到流浪异样的沉默。   流浪原不是个活泼女子,因同绝情相处得我了,受了绝情熏陶,才多少懂得以笑脸示人,性子也逐渐开朗。   绝情一直觉得欣慰,能看见流浪由冷清的中性美少年,逐日逐日转变成拥有少女柔美朗丽面的貌。   然而最最了解流浪的,亦是绝情。   绝情看见流浪眼底那么不去的轻悒。   找了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课间休息时候,绝情拉着流浪站在高中部同初中部之间的空中走廊上,透过巨大透明防弹玻璃,望着下头花森扶疏的庭园,喁喁底语。   “小流我是你的朋友,你有什么事,尽可以同我说。”   流浪凝望着楼下绿荫掩映的中庭,仿佛自语,“校园传说,倘若男同女在这条空中走廊的中心点相电,你们有情人会终成眷属。”   绝情挑眉,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传说,不是么?   “小流你信?”   流浪摇了摇头,“我不信,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同那个人终成眷属。”   “金银。”绝情轻喟。   这名字不是禁忌,这名字是传奇,尚德学院里喜欢金银的女孩子大把大把,可是,真正能吸引他注意的,永远只有一个人。他高中部没有上升尚德,而是同姐姐金钱去了旁边的学校,消息一出,不晓得破灭了多少女孩子的梦想。   “我同他,做了交易。”流浪语不惊人不休般,淡淡说。   绝情望着流浪的侧面。   流浪同绝情是两种意义上的美人,中性清俊,即使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女性柔和的曲线,伊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雌雄莫辩的气息。   学校里,其实有颇多男生喜欢流浪,绝情知道,恐怕任家几个护妹心切的哥哥也是知道的。   只得流浪人不知不觉,浑然不晓。   伊的一颗心,老早之前,已经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什么交易?”绝情问。   “我助他得到白家信息网,而他,同我结婚。”流浪冷情的声音低不可闻。   绝情却听得真确分明,几乎顿足。   “你真傻,小流。”   “是,我真傻。”流浪笑了笑,可是眼角有泪。   倘使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可以选择,她大抵不会喜欢上一个永远无法回应自己的人罢?   然而,情之所钟,身不由已,说的便是她。   她无力选择,更没有办法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痛苦而无动于衷,所以,明知那是一条通往悬崖的单行道,她亦义无返顾,走了上去。   “你真傻,小流。”绝情挽住流浪的手臂,“真傻!”   爱情太过痛苦,在爱情的世界里,人人失去自我,理智仿佛统统飞到九霄云外。   冷情如流浪,也不能免俗。   绝情替老友不值。   流浪沉默良久,平复情绪。   “升上高三,你有什么打算?”绝情岔开话题。   “前几天父亲找我进书房谈话,他说要算把生意统统交给大哥二哥打理,准备退休养老,问我以后想做哪一行。”流浪思及父亲疲备的神色,无声叹息,“我其实并没有太长远的打算,做任家的孩子太过幸福,父亲从不逼迫我们选择自己不喜欢的事物。”   “任伯伯有什么建议?”绝情自然已经听说坊间传闻,任先生要洗手收山,从此退隐江湖,再不问世事。   这无疑将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外头掀起轩然大波。   任家在黑白道上,都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江湖地位特殊,凡事有任家出头,总要多留几分薄面。哪怕近几年任大公子与任二公子已经农渐接手任远子的事业,然而任先生余威犹荐,黑白两道总是要卖几分面子给任家。   可是一旦任远册真如放出的风声所说的那样,洗手收山,那么,只怕黑白两道将会有一闪洗衣牌动作,多少人为了上位,将不择手段,难免血雨腥风。   “父亲希望我读警官大学文书类专业,将来毕来,在政府机构做一名文职,朝九晚五,有一份固定薪不水,有养老保障。”流流笑了起来,“虽然家中有钱,可是父亲仍然希望我有一技之长,将来有退休金,真正奇怪。”   绝情忍不住房也微笑,“父母总希望子女将来出息,即使有一日他们再不能做庇佑我们的大神,我们也不会   饿肚捱冻。我爸小时候常把我抱在膝头问囡囡长大做医生可好?做教授可好?”   那时候的时光,多么幸福?   可是幸福永远短暂。   好在母亲有意去寻回幸福,绝情全力支持。   “你呢,绝情,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已经接手家里的生意,俱乐部也已经开张,我没有退路。”绝情握住流浪的手,“看,小流,你还可以选择,我却没得选,只有走这条路。”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绝情。”流浪反握住绝情的手。   绝情的那间少女俱乐部,取名Teen-age, 顾名思义,是接纳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未成年少女的俱乐部。俱乐部涵盖了远动休闲娱乐购物餐饮等诸多内容。少女们可以先在俱乐部感受环境享受服务,随后决定是否加入会员。会员可以享受多种优惠,金卡同钻石卡会员更有额外优惠。   这对城中中产队级同富豪家庭的年轻女孩儿,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去处,很快便顾客盈门。   流浪作为绝情的特邀嘉宾去玩过一次,水疗,瑜珈,牛奶SPA,奢侈到叫人咂舌。   已成为本埠少女中间的时尚,平日结伴,问一句“去Teen-age”,是极有面子的事。   “你也是,小流,你会找到属于自己要走的那条路。”绝情与流浪相对微笑。   两个少女美丽的笑容吸引路过同学,暗暗赞叹,真是青春无敌。   这时没有人知道,这两个美丽的少女,将走上截然不同于她们设想的道路。     第三十章 心灵的羁绊(5)   绝情被电召回家,同一家老小晚饭。   “小玖最近很忙么?久不见你回家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般出去了呢。”席间月王似笑非笑地扔出一句。   “我是有此打算。”绝情索性顺势给自己找到最佳理由,“这样早了晚归,影响大家休息,真是罪过。”   “玖姐你要搬出去住?”月十一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听见这话,连饭也忘记嚼,急急问。   老祖母轻咳了一声,饭桌上即刻安静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都留到饭后再说。”   “哦。”一众人便都沉默,静静吃饭,可是几乎全都食不知味的样子。   绝情朝月十一笑了笑,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竹荪老鸭汤,小口小口喝起来。   不是不好喝,然总没有海喧煲的汤里,那种温馨和暖的味道。   蓦然,便有些想念他。   相念他煲的汤,想念他周身的气息和他拥抱她时的温暖。   吃过晚饭,一家老少移到客厅,继续销早的话题。   “小玖你真打算搬出去?”月家小辈里最大的月微凉已经订婚,年底时候将与未婚夫,市长的儿子完婚,是故以算大人,并且微凉并不搀和家里的事情,伊一早已经意识到,月家是不会交到伊的手里去的,是以月微凉讲话,总是十分中肯,并没有任何其他含义在其中。   绝情看见各色眼光都朝她望过来,便点了点头。   “是,大姐,我真打算搬出去。”绝情想念那间空间宽阔却不觉空洞的顶楼房间,想念那个人留在那里的气息,母亲已经决定去找父亲,无论最终他们有没有在一起,绝情自知,这座巨大却冰冷的宅邸里,她已了无牵挂——或者,始终还是略有一些的。   绝情的眼光望向一直捧着杯子,默不作声的月十一。   绝情知道月十一的内心里,总以为她是因为那个预言,才同伊起了阶隙。   其实,并不。   只是伊已经长大,再不是可以装天真规避这个大宅游戏规则的年龄。早晚一日,伊要面对这个事实。与其彼时要伊面临两难选择,费如,由她先一步做也决定。   “小玖你想清楚了?外头终归不比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可能随时随地向回家讨救兵。”月微凉几不可绝地轻喟,“外头人也不会因为你是月家的孩子。就格外关照你。商场一贯如战场,你应知道。”   绝情向月微凉点了点头,这个大姐,在家里存在感,微乎其微。然而,却是个好人,讲话句句切肉,并不转弯抹角。   “谢谢大姐,我晓得。”   “奶奶,这合适吗?小玖还末成年罢?”月六瞥了一眼八风吹不动似的绝情,向祖母撒娇般地问,我考上大学了,都还住在家里呢。”   绝情轻笑一声,喝一口水果茶,味道果然还是差了一些。伊的味蕾已经记住了那个感觉,啧。   月老夫人老而弥姜的眼扫过一众小辈,除了事不关已的月微凉同尚做天真不晓事状的月诗意,以及铁了心要暂时离开暴风中心的绝情,其他和个人都噤若寒蝉。   “外婆,时间不早了,勋赫要担心,我得回去了。”月微凉站起身来,同老外婆拥抱,“下次有空再来陪您打牌九。”   月老夫人微笑,搂一搂长外孙女,“去吧,别叫勋赫等急了。”   月微凉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手袋同浅灰色开司米披肩,向几个妹妹颔首,“想过来玩尽管叫司机载你们来。”   说完摇曳生姿地走了。   “女孩子,找个好婆家,安生结婚生子,好过为名逐利,在外头奔波。”月老夫人似感叹,似敬示,“韶光易逝啊……”   女孩子们悉数噤声。   绝情将杯子里少少一点水果茶喝光,轻轻将杯子搁在茶几上,随后起身。   “外婆,我打算找时间搬出去。”绝情心意即定,便准备付诸行动。   “地方可找好了?我们月家在外头也有不少产业……”   “就在俱乐部上头,有一层楼,主人家愿意提供给我。”绝情没有问过海喧,然而不知恁地,绝情心中笃定,海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无一点迟疑。   “奶奶——您真的要放小玖自己到外头住?小玖还未成年,况且小玖生活极不检点,就这样让伊住在外头,做出有损我们月家面子的事来……”月六的话只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绝情微微眯起眼来,“六姐,生活不检点,此话怎讲?”   “你自己做的丑事,不用我一一揭出来罢?”月六冷哼一声。   “什么丑事?”绝情似笑非笑地问,她自己都不晓得,月六倒知道了?   “奶奶!你看看她!”月六顿足。   “是啊,小六,你倒说说,小九做了什么丑事?奶奶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年轻人谈个恋爱如今不算什么。”月老夫人状似十分好奇。   “奶奶!她在外头嗑安非他命,还带人开房间,还叫人把追求者打个半死……”月六倏忽失了声音。   因为绝情一贯妩媚如水的眼里,蓦然掠过冷冷的明光,犀利如刃,划过皮肤,竟隐隐教人生畏。   绝情冷冷地挑了挑眉梢,这些事,月六倒清楚得很么。   只是,她什么时候教人把追求者打个半死了?   “奶奶,您看她是什么态度——”月六今日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一力想要扳倒绝情的样子。   “够了。”月老夫人轻叱,“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自己把握就好,事前想一想,自己能否承担后果。你们大姐说得一点不错,外头人不会因为你们是月家的孩子就格外关照你们,出了事也不可能永远向家里讨救兵。所以,行差踏错,迟早都得自己拢着。小玖既然决定搬出去住了,那就去罢。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免得永远觉得家里不如外头好。小六你要是气不过,也可以搬出去,住在学校里一般时间。”   月六一愣,随即撒娇地贴上月老夫人,“奶奶,人家才不要到外头去呢,人家要陪着您。”   “等你有了男朋友,看你还陪不陪我这老太婆。”月老夫人拍拍月六的脸,“好了,都散了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绝情同一众姐妹站起身来,伊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个有着海喧气息的地方去。   绝情微笑,是回呢。   是回去呢。   竟已经将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小玖留一留。”却听见老外婆这样说。   绝情再不情愿,也还是留了下来。   “你妈妈如今找你爸去了,几时才能安定下来,也还未可知,现在你又要搬出去……”   老外婆扳住绝情的双臂,左右仔细打量,“小六心直口快,你们姐妹之间千万别记仇。”   “我知道了,外婆。”   “去罢,去罢,自己注意安全。家里的保镖人力有限,你自己有实力,尽可以多找几个。外婆……能说的,就这些了。”   绝情点点头,明白外婆已经超乎寻常地,近于明示了。   回到Teen-age,绝情由地下车库,直上顶楼。   房间里光线幽暗,落地窗帘被悉数拉了起来,只留天窗,透出一片满是繁星的夜空。   绝情看见海喧坐在沙发上,衣襟半敞,手边的茶几上有一打啤酒瓶。   听见响动,海喧轻轻转过头来,看见绝情放下手袋,缓步走向他。   不过数米,却仿佛天涯般漫长。   等到绝情走到他的身前,海喧一把伸出手为,抱住绝情,将自己的头,埋在伊的胸腹处。   绝情轻轻捧住海喧的脑袋,不语。   “绝情——我爸——得了胃癌——”青年的声音哽咽,“……我要陪他去荷兰……”   海喧再说不下去。   眼前的少女,同他敬爱的父亲——   他选择了父亲。   他要留下这个寂寞的少女,留下这个需要人照顾,才会有真心笑容的少女,留下这个睡觉时,蜷缩成一团,没有安全感的少女。   绝情愣了愣,也许只是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随后,伊捧起了海喧的头,轻轻,印上自己的嘴唇。   旋即,轻吻蔓延燃烧成情俗欲的海洋。     第三十一章 命运的重叠   “黛安娜。”时装周秀场后台,有年轻英俊的男子走过来,轻吻美丽如同火焰般女子的脸颊。   女郎笑靥如夜昙初放,绝美中带着一点点不为人知的清冷。   伊的疏离,在骨子里,面子上,却总是笑的。   “恭喜你,周,转型成功。”女郎在周的脸颊上回吻,“今次的发布会一定会大获好评,件件衣服都令女人心动。”   年轻英俊的周闻言,并没有太过高兴的颜色。   “可是我只想令黛安娜你觉得心动。”周性感的丰唇抵在女郎明艳飞扬的脸侧,若有似无地触着伊的耳垂,“晚上来我的房间,我们单独庆祝,你说好不好?”   美丽女郎明眸似水,浅笑自若,修长白净的抚上周的胸膛,仿佛爱抚,却不经意地隔开了彼此的距离,高大的周竟再近身不得。   “周,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女郎穿着五英寸高跟鞋,只比周略矮一点点,微笑,直视周琥珀色深邃眼睛,“我们好合好散,还是朋友。可是,我说结束,就一定结束,再不会吃回头草。”   年轻刀条脸型深目高鼻丰唇的周,一手轻捂心脏位置,夸张地叹息,“黛安娜,为什么你这么绝情?”   妩媚天成的女郎仿佛诧异地扬起一边眉毛,“噫?周,你竟然不知道么?我的名字,就是绝情。”   周深受打击似地倒退半步,却挽着伊的手臂不肯放开。   绝情微笑着,轻轻摆脱周的手,“周,去,去找一个肯真心投入爱一次的,无论男人女人,去找这样的人。”   周深邃的眼底有很淡很淡的哀伤。   “那么你自己呢,黛安娜,你自己呢?”   我自己?绝情不是不意外的,意外周竟然会问。   短暂的怔忪微不可觉,绝情转身,“你会成为时尚界的宠儿,周,我祝贺你。”   周再不说什么,只是注视绝情渐行渐远的窈窕背影。   伊今朝穿一件珍珠灰抹胸郁金香花苞裙子,露出纤细修长的颈项与细腻圆润的肩膀,劲上戴着一串钻石项链,干净清澈,穿一双五英寸高珍珠色系带鞋子,珠灰色缎带环绕脚裸,系出小小蝴蝶结,衬托得伊气质优雅中略带小小俏皮。   这样摇曳而去的背影,不晓得吸引了在场多少男士的目光。   可是周,却在这窈窕美丽的背影里,读到了寂寞的味道。   “周,看什么呢?”有同样高大英俊的男子踱步过来,一掌拍在周的后背上,“大家都等你一起去庆祝。”   周最后望了一眼绝情的背影。   “她不是你的那杯茶,周。”男伴握住周的肩膀,轻轻按了按,“你应该知道她在外面的名声,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最后纷纷铩羽而归。知道为什么?”   周望向男伴,男伴眼里有了然颜色,又一个深深陷入月绝情魔魅咒语的人呵。   “她不会爱上任何人,周。”男伴叹息,那个女郎的心,如果不上冰峰在无人能及的深处,就是老早已经失落在别处。“你们都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所以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她身边游走来去,却终是没有人能留下来。   绝情并不知道别人对她的议论,即使知道,伊也毫不在意。   走出秀场,司机已经驱车等在门口。   看见绝情的身影,司机动作利落地下车,绕过车头,替绝情拉开车门,伸手挡住门框,防止绝情不小心撞到。等绝情弯腰坐进车里,司机关上车门,又绕过车头,坐回驾驶室。   “小姐想去哪里?”清朗的声音,竟然是一位女郎。   绝情微微闭着眼睛,略想了想,“回Teen-age。”   “是。”司机并不多言,默默掉转车头,驶向目的地。   没过多久,Teen-age的天使LOGO招牌已经远远在望,与之遥相呼应的,是斜对面黄金商业街上谋杀时间俱乐部简洁明了的Munden Time门匾。   那里曾经是她最理想的开业地点,然而,却是那个叫金钱的女人的产业。那个间接导致流浪远走天涯的女人的产业。   绝情见过金钱几次,伊并不是一个教人讨厌的人,懒散,不拘小节,其实是很好相处的人。   可是因为流浪,绝情总无法喜欢金钱,一并地,也不喜欢金银。   绝情知道,这叫迁怒。   感情的事,从来不由自主,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是么?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海喧离去前的最后一场疯狂。   他们彼此角缠,绞紧对方,即使高潮的余韵渐渐散去,也不肯放开彼此,直到下一场火焰再度燃烧。他们仿佛要将彼此烧成灰烬,就着对方的汗水一口饮尽,从此血脉相连。   那样疯狂无度地索需,次日醒来,他还是静静倒上一杯温水,默默注视她将事后避孕药服下,然后轻轻抱着她,吻去她嘴角那些少水渍。   他们都知道,这将是不知是否会有重逢一天的别离。   “不要等我,绝情。”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仿佛兄长对待妹妹,那手掌宽厚温暖,“倘使有人全心全意爱你,试着接受,不要将自己包裹起来,不给对方机会。”   他每说一句,便轻吻一下她的额头,流连眷恋。   她点头,“我不会等你,海喧。”   是的,她不会等他。   他是谁呢?他不过是小流的兄长,同她春风几度罢了。   她的父亲母亲,相爱结婚,生下孩子,最后还不是各奔东西?   虽然父亲仍爱着母亲,虽然母亲已经试图挽回,可是,有些东西,破碎了,终究再无法复原。   他们在门口吻别,在亲吻燃烧成了又一场接近死亡的欢爱前,强自分开。   他抚平她散乱的发,说,再见,绝情。   她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再见,电梯的门已经合拢。   这是她同他之间,最后的记忆。   随后,他去了荷兰,再不曾回来。   小流,也走了,做了国际交换生。   “小姐,我们到了。”司机的声音,唤醒沉浸在回忆中的绝情。   绝情睁开半阖的眼睛,那眼里,再找不到一丝回忆的涟漪。 第三十二章 命运的重叠(2)   Teen-age里照例歌舞升平,十几岁的孩子,大多不懂人世疾苦,于她们,五十岁已经是漫长一生,简直不敢想象还要活到耄耋。   绝情已经不大过问俱乐部的事务,自有专业团队管理。   绝情只是一直住在顶楼,偶尔才回月家大宅。   女司机替绝情打开了车门,又先绝情一步到达电梯前,按住了电梯的门缘。   “我没有什么事了,你也回家休息罢,奔波了一天,辛苦你了。”绝情微笑,迈步进了电梯。   “晚安,月小姐。”女司机也不啰嗦,目送绝情。   等绝情所乘的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上行,女司机抬起手腕子,对住袖口淡淡说:“女王归巢。”   听到隐藏式耳机里传来“收到”的回复,女司机才真正转身,离开这座大厦的地库。   绝情回到顶楼,伸手触摸墙壁,房间里的灯便渐次亮起。   女管家自厨房出来,双手端着一个瓷盅,轻轻放在茶几上,随后上前接过绝情的手袋,替她放进衣帽间里去。   “晚上好,小姐。”女管家操一口浓厚口音的中文,配合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种特有的深目高鼻及窈窕身材,同一套浅灰色套装,全看不出竟是一位职业管家。   绝情惫怠地坐进沙发里,解开脚踝上的珠灰丝带,踢掉高跟鞋,发出一声惬意地叹息。   “发明高跟鞋的人真正可恶,这双脚简直疼得恨不得剁掉才好。”   女管家深碧色的眼睛里有笑,可是面上却一本正经,“美丽总要付出代价,小姐。”   绝情点了点头,是,这话再正确不过,美丽总要付出代价。   “我去给您放水,您吃过冰糖银耳炖雪蛤后,可以去泡个热水澡,放松放松。”   女管家蹲下身捡起一双五英寸高跟鞋,啧啧,分明是酷刑。心中感叹,也照样面带微笑地将鞋子收进盒子里,明天要着司机走一趟,将鞋子还回去。   绝情并不是穷奢极逸的女子,这些奢侈品有时仅仅由自家公司的奢侈品专卖店出借,转日是要还回去的。   “谢谢你,伊芙琳。”绝情取过冷热恰恰好的瓷盅,慢慢喝起来。   “不用谢,小姐”女管家微微颔首。   绝情望着在这个空间里游刃有余的女管家,心情真正放松下来。   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绯闻层出不穷的月绝情,身边御用的,却是全女班。在没有官方答案之前,各种猜测五花八风。   然则广为大众接纳的,还是“月绝情其实是同性恋,与男人的绯闻仅仅是为了掩饰她同性恋真相的障眼法”这一推断。   绝情自然是懒得解释的。   老外婆在世的时候,曾经不无担心地将绝情召回大宅去,询问传闻的虚实。   绝情当时只是赔笑,并不回答。   回答什么呢?   说我早已经不是处女,同男人已经不晓得春风几度?   说我其实不能忍受有别的男人的气息充斥在我和海喧共同的记忆里?   说我根本是为了麻痹野心勃勃的三伯伯的注意力?   只能微笑着沉默。   老外婆便再不追问,反而是母亲打电话上来,说,“我再开通,也不能允许女儿去搞拉拉,仔细你的皮。”   绝情听完电话,笑到打跌。   这是有生以来,母亲对她最疾言厉色的一次,竟然不是为了学习为了事业为了家族,仅仅是因为一则她性取向的流言。   母亲如今是幸福的罢?   虽然没有同父亲再婚,可是两人携手,上山下海,天南地北,殊不寂寞。   可是自己——   绝情摸一摸心脏位置,这里虽然跳动,却寂寞如斯。   绝情喝光冰糖银耳炖雪蛤,自沙发上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准备去泡澡,电话却恰在此时响起。   绝少有人会打这支电话,有什么事,自然而然,都拨去秘书那里。   绝情蹙眉,伸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秘书十分无奈的声音,“月小姐,十一又离家出走了。”   一个又字,说得无奈无力无助。   绝情重又坐回沙发里。   当年小小少年掷地有声地说,玫姐,你看着好了,我绝对不会让那个所谓的预言,左右我们的人生!言犹在耳,可是那少女已经长大,并且真正懂得将誓言执行得彻彻底底。   月十一离家出走的次数,已经达到令人发指的三位数,短短几年里,她出走的经验丰富到足以出一本名叫“教你怎样出走”的书。   “十一所有的随身物品里都装有跟踪装置,先检查一下。”绝情揉了揉眉心,现在总算知道母亲当年多么不易。   “已经检查过了。”彼端声音愈发无力,“统统换下来,扔在商场的垃圾筒里。”   绝情妩媚的眼眸倏忽掠过明光,“召集所有不在任务中的暗月,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月小姐。”秘书听出了冷冽的杀气,连忙挂了电话。   绝情轻轻放下电话,是谁向十一多嘴了么?否则十一不会想到连内衣裤都一并换掉。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今夜,仿佛一切错乱混沌都集中在了一处。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   绝情拄着头摸起电话,“还有什么事?”   “——月玫?”另一头,是低沉醇厚的男中音,有些微迟疑。   绝情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管陌生的声音。   “我是任七。”男声并不打算玩你猜我是谁的游戏,开门见山,自报家门。   任——七?   那不是——   绝情轻笑一声,“我是月玫。”   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不含任何感情的,叫一声,月玫。   久到她自己几乎都要忘记,在月家的女孩子里,她其实行九。   “我希望你能兑现当初你对我的承诺。”任七的嗓音低醇如酒。   绝情的笑容不变,“什么承诺?”   “月玫!”男人的声音有低低的咬牙切齿。   “知道了,知道了,开玩笑不行么?”绝情叹息,果然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我只是好奇,他知道你为他做的这一切么?”   对方沉默,久到绝情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任七叹息。   “如果他知道,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我不知道他会横生出多少事端来。”   绝情在这头颔首,是,听说那个人,的确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任七不语,绝情也默然,良久,在绝情挂断电话的一刹那,她听到任七轻声问:“你已经忘记三哥了吗?”   那么轻的一句,也转瞬在绝情耳边回荡成轰然巨响。      第三十三章 命运的重叠(3)   秋日晴光最好的时候,海喧陪伴父亲从莱顿大学医学院医学中心复诊回来,父子两人坐在车内,海喧替父亲的膝头盖上一张薄绒毯子。   “人老了,身体机能便渐渐退化,体力大不如前。”任远山感叹,终究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渐渐老态龙钟。   海喧微微笑一笑,“您的复诊结果非常理想,再活个三十年都没问题,上山打虎都行。”   任远山捶一捶膝盖,骇笑,上山打虎?   “是时候,了却一些心愿了。”顿了顿,他叹息着说。   “爸——”海喧皱眉。   “我指的是,家里应该办一场婚礼了,海啸总拖着人家姑娘,终究不妥。”任远山向儿子眨了眨眼。   海喧虎目一瞪,谁教你讲话不讲清楚的?   “恐怕不是二哥拖着人家姑娘,是人家姑娘要考察二哥才对。”海喧示意司机开车去一处餐厅,才继续对老夫说,“二哥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母亲还同大哥搞不拎清,时不时出现在生活里,但凡有点脑子的女孩子,都要想想清楚,是否要同二哥走在一起。”   “你这张嘴巴——”任远山摇头,“女孩子怎么吃得消?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找一个心仪的女孩子带回来给我看看,不会是想出柜,找个男人回来罢?”   任远山看了儿子一眼,“我不歧视同性恋,我只是希望看见你恋爱。”   海喧自车内的冰箱里取出药丸,又倒了一些温热的开水在纸杯里,一同递给父亲,“您改吃药了。”   任远山接过药同水,轻嗤,“转移话题。”   海喧只是盯住父亲,看着他把药吃下去。   十年前,父亲遵从医生的推荐,来荷兰手术静养。   荷兰医学以布尔哈夫的实用性风格着称,充分考虑对病床上病人的关照。并且荷兰医师以审慎开药的态度亦蜚声国际。   父亲在莱顿大学医学中心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预后良好。现在已经由最初的每个月复诊一次减少到没半年复诊一次。海喧稍早并不是同父亲开玩笑,以荷兰预防胜于治疗的医学态度,父亲的病再度复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有了复发的迹象同征兆,也可以及时及早地遏止。   任远山将手里的纸杯捏扁,放进一旁的小小垃圾筒里,“是时候回去一次了。”   回去?   海喧有片刻怔忪,随后微笑,“好,我们回去,小四小五这两只野猴子也是年纪找个老婆,回来孝敬您了。”   “你自己呢,小三,你自己呢?”任远山问。   “我自己?”海喧呵呵笑,“我就陪着您过退休生活。您看我多孝顺!”   “你学了六年医,当了三年实习医生,做了一年住院医生,这些努力,就都抛开了么?”任远山叹息。当年几个孩子做了决定,一起陪同他来荷兰,小三小四都读的荷兰大学,而小五则高中毕业后也来了荷兰。任家现在由海啸和小七支持。   这些孩子的牺牲不可谓不大,尤其是海喧。   为了他攻读医科,十年如一日,简直是贴身医生般照顾他。   任远山总有这样的感觉,其实是他耽误了这些孩子的幸福。   “噫?父亲您难道真不晓得?我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三十岁时就开始过退休生活,每天莳花弄草,钓鱼遛狗。”海喧朝父亲霎眼睛。“刻苦学习,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享受安逸的退休生活,工作?谁还愿意工作?!”   任远山忍不住笑了起来,“听听这话。”   连前头司机都露出微笑。   笑过了,戏谑过了,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隔了许久,任远山拍拍儿子的手臂,“海喧,去,去寻找你的幸福。”   海喧微微转过头,望向车窗外。   我的幸福?   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是否还在?   车窗外,阿姆斯特丹秋日的阳光似金砂般落满了一地。   绝情展开报纸,头条新闻是政府提息的消息,随后不外是外国领导人来访,某国发生政变,警方逮捕毒枭,亦或是某国总统大选一类的消息。   在要紧的新闻,也不影响年轻少女们逛街喝茶恋爱。国家大事同她们,统统无关。   思及秘书小姐前天说起申豪金控家的大小姐与天王集团家的表小姐在俱乐部里大打出手,撕得发乱衣烂,没有一点富贵千金的形状,只为了一个据说是年纪不大,长相俊美的鸭子。   绝情一开始还未领悟何为鸭子,她的生活领域其实只是很小一块。   随后在秘书小姐眉飞色舞的讲述中,绝情才明白那两位小姐争的鸭子究竟是什么,只能无力叹息。   仿佛不过是几年前,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女孩子们也为男生争风吃醋,然则都是讲究姿态的,暗暗较劲,从不化成拳脚相向的全武行。   “打得那叫一个精彩!”秘书小姐啧啧回味,“月小姐要不要看当时的监控录像?”   一边还不忘向自家老板推荐。   “不了,敬谢不敏。”绝情摆手,难道教她头疼的事还少么?“十一的事情怎么样了?”   “大宅那边表面上自然是沸反盈天,但是私底下却都按兵不动。”秘书小姐推了推眼镜,“所有没有任务在身的暗月都已经开始搜索,十一的同学,十一的朋友,十一可能会去的地方,至今尚无回复。”   绝情捏一捏眉心,“信用卡那边呢?有无消费记录?”   “只有第一天在商场的消费记录,然后再没有过。我已经致电银行挂失。”   “做得好。”绝情并不同情如今身无分文流落在外的月十一,既然是她自己的决定,那么后果自然要由她自己承担。   “老妇人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秘书感慨。   绝情瞪了秘书一眼,“她是老狐狸,放纵了十一,然后叫我替十一揩屁股。”   “月小姐,优雅,注意您的优雅。”秘书眼里有笑。   “去,把她找出来去!不然提头来见!”绝情挥手。   “是,月小姐。”   秘书小姐自绝情的办公室里退出来,合上门,抬腕对着袖子说,“女王暴走,左右退避。”   办公室里,绝情不晓得秘书已替她觅了半日轻闲,取过方才扔下的报纸,有一眼无一眼地翻看。   蓦地,被一张旧照片吸引住目光。   烟灰色德国版剪裁西装的高大男子同一身白色西装的俊美男子,握手的一瞬间,被摄入照片里。   那照片里,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电流或者气场的东西,不经意间传达了出来。以至于,那照片里的美丽女子,都成了陪衬。   只有瞎子看不到。   绝情苦笑,看住标题,国际名模Chuy的成名之路。   明明,那个美丽女郎,才是照片的主角,可是,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两个人身上。   原来,这样的感觉,竟然,是看得到的。   避无可避。   而她,和每一个,同她一起见诸报端的绯闻男友,都不曾有过这种教人窒息的气场。   啧,真失败。   绝情放下报纸,独自在办公室里,低低笑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命运的重叠(4)   海喧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不感慨的。   一去十年,这里竟然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他看了一半的体育杂志,堆成一座小山般的游戏卡带,各色体育比赛的奖杯奖状奖牌,琳琅满目的变形金刚手办……仿佛房间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当年走得那样仓促,他只来得及,与绝情告别。   想起绝情,海喧笑了笑。   他知道她会成功。   时时会在中文报纸上看见有关绝情的消息,出席时装周,大力推广女子防身术,与珍爱基金会合作,为需要帮助的女性提供学习同工作的机会……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丰富多彩。   可是——始终寂寞。   海喧在荷兰的家里,有一本剪贴薄,里头是所有这些年来,他搜集的有关绝情的消息。   偶尔,照片中不经意间,泄露了绝情的寂寞眼神。   或恐旁人会以为那是一个女子美丽迷蒙的眼,可是海喧知道,那是寂寞无边的清冷。   身后有敲门声,海喧轻轻关上记忆的门,“进来。”   任七推门进来,望住自己高大魁梧的兄长。   任家的孩子都高大,任七修长的身形站在魁伟的海喧身侧,也不显得瘦小。   “啧啧,原来小七你长这么高了。”任三摸摸下巴上的青髭,男大十八变,瘦瘦的男孩子都已经成为高大男子了。   任七要忍一忍,才没有当场翻白眼。   这个三哥,讲话越来越没正形。   “三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叫人给你添置。”   “十年如一日的一本正经,小七你累不累?”海喧上下打量弟弟,想在他身上找出不同之处。   “十年如一日的油腔滑调,三哥你不累?”任七终于向空翻白眼,没兴趣同自家兄长周旋下去,“三哥一路照顾父亲,想必也累了。请早点歇息,明天还要早起。”   海喧浓直刚烈的眉轻佻,哟——会顶嘴了。   任七也不理会兄长的表情,耸肩转身走出房间。   “小七——你真的需要找个女朋友了。”海喧站在房间里对朝外走的任七说。   任七对背后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径自走了。   海喧笑了起来,还是那个一板一眼的男孩子呵。   次晨醒来,一家人围在饭桌旁吃早点。   十年来,任家第一次,有这许多人在一起吃早饭。   任远山叫过孙子任英一来,摸摸孩子的头,问了问功课。   任二拿过面包,在上头又涂了少许黄油,先放在未婚妻的盘子里,然后才取过一片,慢悠悠给自己涂上花生酱。   看得出,动作十分纯熟自然,并不是心血来潮,偶一为之。   而那女郎,却在为英一的奶油土司片里夹酸黄瓜片和烟肉,抹上少少一点汉堡酱,轻轻放在碟子里,推至男孩儿跟前。   海喧不由得想起,父亲为了测试二哥同宓心罗之间的感情,将她请来做客时,她优雅淡定的表现。   这是一个经历过风浪波折,已经懂得宠辱不惊的女子。   如果不是先遇见了绝情,他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罢?   海喧微笑。   他的心里,早已住着一个名叫月绝情的女人,再容不下旁人。   再美好的女性,欣赏的看一眼,也只是过眼云烟。   只有那个深深种植在灵魂里的女子,哪怕浮云一别,十年流水,她还在那里,不曾离去。   任五打着哈欠走进餐厅,一眼看见自己哥哥脸上奇异的表情。   “三哥,想起什么来了?笑得这样甜蜜?”   “管好你自己,当心精尽人亡。”海喧习惯性地与自家弟弟斗嘴。   “心姨,什么是精尽人亡?”一边男孩儿疑惑的声音传来。   一家老小个个朝海喧弹眼睛。   宓心罗微笑,将温热的牛奶杯子交到男孩子手里,“精尽人亡的意思,就是精力有限,把精力都用掉了,就会力竭而死。所以,要好好睡觉,这样才会有精神迎接新的一天。”   男孩“哦”了一声,再不追问。   海喧摸摸鼻子,他忘记了此间还有小孩子在。   任五在饭桌后头窃笑。   任二只是淡淡瞥了弟弟一眼,继续温声叮嘱妻儿多吃点。   任远山在逗孙子,希望孙子再活泼些。   任七面无表情地解决自己的早点,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   任四早在任五走进来之前,已经三两口吃完了三明治,喝光一杯牛奶,移师客厅看报纸去了。   这是一个平淡的大家庭早晨。   吃过饭,宓心罗带英一出门买衣服去了。   留在任二研究客人名单。   “她真想得穿,统统扔给我。”任二嘀咕。   “她身边亲友人员简单,十只手指已经数的过来。不似我们任家,少算一些起码也二三十桌,更不要说生意上的伙伴和朋友了。”管家全叔为几人送上咖啡,“当年老爷结婚的时候……”   说完,猛地意识到,提及了往事,倏忽便收了声,放下咖啡,转身离开客厅。   “始终对母亲的事讳莫如深。”任二叹息,仍开手中的宾客名册。   海喧同三个弟弟面面相觑。   的确,被收养这么多年,很少——不,几乎未曾听父亲提起过早已经辞世的养母。   “要珍惜自己所爱的人。”任二忽然对弟弟们说。“一旦失去了,有时候就真正失去了,再难挽回。”   他有感而发。   当年,父亲罹患癌症,一夕之间,天地变色。父亲远赴荷兰静养,将偌大一片生意交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强要了英一的母亲若叶,生下了英一。   他知道若叶喜欢大哥,也看见了若叶亲吻大哥抚慰大哥,年轻的他妒火中烧,失去了理智。   那之后是一团混乱,大哥的拳头,若叶的哭泣,全叔无声的谴责,小七默默地善后……   再后来,大哥远走意大利,仿佛赌气似的,随便同一个女子发生了一夜情,然后结了婚。   若叶生下了英一,不顾劝阻,丢下刚满月的儿子,追去意大利。   大哥不原谅他,若叶恨他,儿子英一自小得不到母爱,这一切,都是他一时冲动,造成的恶果。   好在,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   大哥同大嫂渐渐敞开心扉,接受彼此。   若叶也懂得放下过去的羁绊,寻找新的幸福。   而自己——   任二看了一眼被扔在茶几上的婚礼宾客名册,微笑。自己也找到了幸福的所在。   “这些东西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去去,呼朋唤友,走马章台去。”   任五自沙发里起身,伸个懒腰,“二哥,就等你这句话呢。”   任四朝任二点点头,上楼去了。   任七默默喝咖啡,他的职责在海燃园,不会轻易走开。   海喧心思一动,起身,“我出去一趟。”   “你的车在车库里,钥匙在车上。”任七眼尾微抬。   海喧朝兄弟摇了摇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大步走出客厅。   心,已经早早奔向远方。      第三十五章 命运的重叠(5)   海喧在这座明明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城市里,迷路三十分钟。   十年过去了,太多东西已经随着时间的变迁而流逝,或者彻底消失,或者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海喧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他希望绝情幸福,找到那个能让她露出会心微笑的人,将她心底那个寂寞的空洞填补的人。可是,偶尔,午夜梦回,他会若有似无地想,也许,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绝情会想念他。   然则,街角报亭一闪而过的杂志封面上,那笑靥如花的女郎,同身边高大英俊的混血男子两两凝视的画面,究竟还是刺痛了他的心。   这一刻,海喧清晰知道,自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洒脱。   终究,还是会痛。   抬手,按一按心脏位置。   寂寞得久了,已经刻骨。   将车子停在街角,恰恰可以望见呈三足鼎立之势的商业街夜火巷与记忆中的老街。   清晨的淡淡薄雾已经散去,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谋杀时间俱乐部的匾额静静悬挂在门口,因为时间关系,显得冷清。夜火巷方向,熄灭了夜晚靡丽闪烁的灯,陷入了一日的沉寂。而Teen-age天使Logo的招牌也静寂如斯,仿佛在整座城市都鲜活了起来的时候,它们却被凝固在时间里。   海喧趴在方向盘上,下巴压住手臂,掩去嘴角一缕苦笑。   原来,不能忘不能忘呵。   有黑色宾利无声地驶近,越过海喧的车,停在Teen-age门口。   司机停车,犀利的眸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后若有似无地转回视线。   “小姐,我们到了。”   绝情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怎么停在这里?”   司机怒了努嘴,“那辆车从我们转进商业街的时候已经停在那里,刚才我们开过的时候,司机忽然把头低了下去。”   绝情诧异。难道三伯伯还不死心,仍把她当作毕生死敌?!月家已经当着三公六婆,将家主的位置传给了十一,不是么?她不过是被抓了苦力,替月十一暂时掌管这摊繁杂事务,早晚,要都甩还给月十一。莫非三伯伯以为将她除去了之后,月家就真的能如他所愿地落在月六的手里?   真不晓得是三伯伯天真还是月六天真。   而她,是决不允许三伯伯执掌月家的,决不!   “小姐,不要回头。”司机沉声叮咛。   只是晚了一步,绝情已经回过头去。   银灰色阿斯顿-马丁DB7,浓郁的英国古典气质,流线型车身,R4车牌……   一切看起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那埋头在方向盘里的男子,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慢慢抬起头来。   四目,隔着疏落行人,隔着如水十年,隔着万千红尘,交接。   海喧。   绝情以为自己在大叫他的名字,却仅仅是唇边无声的呢喃。   “小姐?”司机在绝情身边已经五年,却从未见过这个美丽到狂野,却又冷艳到清冽的女子,有过如此迷惘的表情同眼神。   月绝情,从来都如同女王般主宰着自己的意志与情感。   可是,这一刻,褪去了所有强硬冷冽,她仿佛柔软而温润的月色,带着一些些莫名的忧伤,教人想鞠一捧在怀里,再不放手。   绝情并不晓得司机心中的百转千回,径自伸手推开车门,全然忘记司机肩负着保护她安全的责任。   绝情只是去确认,那辆熟悉的车里,坐着的,是不是——他。   海喧自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穿着银灰色广袖长款毛衣,黑色窄管长裤搭配长靴的女子,无视来往车辆,直直向他的方向走来。   那头黑色长发在晨光中,仿佛黑色海藻,微微摇曳,无风自动。   海喧看着她险险被一辆汽车撞到,却看也不看车中司机铁青的脸色,只是手掌一拍那辆汽车的车头,微微绕开,继续一往无前地朝他走来。   她一双美丽明亮璀璨深邃的眼里,似乎藏着整个宇宙,却只容得下他。   这一刹那,海喧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要跳了出来。   她不要命了么。   海喧推开车门下车,大步走过去,在另一辆车几乎擦过她的身体前,伸出大手,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你不要命了?!”紧紧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海喧在她头顶低吼。   绝情愣了愣,随即,伸出双手,回抱海喧的腰,埋在他厚实胸膛前的脸,在海喧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   “我只要你。”她低低的声音,仿佛自语。   可是,海喧毕竟还是听见了。   长长叹息,闭了闭眼睛,抑住轻浅的酸楚,海喧吻一吻绝情的头顶。   “傻瓜。”   “我想你。”   “我也想你。”   两人紧紧拥抱彼此,似要将对方嵌进自己的骨血当中。   绝情从海喧怀中脱身出来,拉着海喧的手,走向Teen-age。   短短一段路,于他们,是如此漫长。   走进电梯的一刹那,绝情重重拉下海喧的脖颈,狠狠吻上海喧的嘴唇。   海喧的喉间逸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猛地抱起绝情,辗转回吻。   Teen-age的大堂里,晚班下班,准备回家的员工诧异地望着合拢的电梯门,傻傻地问走进来的司机,“那个人——是老板?”   司机强忍着笑,咬着牙根才能维持自己一贯冷淡的表情,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司机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老板被什么外来的脑电波入侵了。   那样火花四溢的舌吻,那样迫不及待的爱抚……   过去五年,司机从没见过自己的老板对任何一个异性,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欲望。那欲望的气息,隔着一条马路,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个如同维京海盗般的男人是谁?”小女生初进Teen-age工作,对一切都万分好奇。   司机耸肩,两手一摊,她也不知道。她追随月绝情五年,可是五年来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维京海盗?形容得真好。这个高大魁梧,身材壮硕,有着一头深褐色及肩头发的男子,穿着黑色及膝皮风衣,一条穿的很旧的牛仔裤,有种落拓不羁的狂野气息,同老板站在一处,竟那样难以言表的和谐。   “这应该是老板的真命天子了罢?”小女生两手交握,拄在下巴上,“以前那些个,气场都不够强,镇不住老板,老板才会飞掉他们。”   司机啼笑皆非,镇不住?飞掉?这都是什么形容词?   可是——司机忘了一眼停在顶楼的电梯,也许,这一次,的确是真命天子,也未可知。   老板,今次,终于能有一个在寂寂长夜,将她拥抱在温暖的怀里,相伴度过一生的人了罢?      第三十六章 命运的重叠(6)   拥抱亲吻,不能解十年分离的相思之渴。   肌肤与肌肤的触碰无法满足彼此索需的欲望。   只有紧紧交缠,陷落包容,大力冲撞与绞紧,近乎于死般的爆发痉挛,才能弥补灵魂空旷的一隅。   空气里划过炽热的电流,房间里再度充满了熟悉的气息。   他们整日做爱,仿佛没有明天,直到累极睡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绝情慢慢醒来。   肉体的疲惫与灵魂的餍足,使她露出一个绝美的浅笑。   空气中有浅浅的清香,并不浓郁,但沁人心脾,唤醒了饥饿感。   绝情半支起身体,以白底蓝格被单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慢慢下床。   踮起脚,猫般在长毛地毯上蹑足前行,绕过屏风,便看见开放式厨房里,裸着上半身,只着一条运动长裤的男人,在流理台前忙碌。   他已经洗过澡,半湿的头发搭在颈背上,有水滴沿着后背线条优美的凹线,缓缓滑下。   绝情无声轻笑,真是诱人的男色,而,这个男人一定毫无自觉,因为他正自用好听低沉如大提琴般醇厚的声音,唱着不成调的歌曲。   绝情屏息,仔细聆听,才听清楚他在唱:      ……   绝情悄悄走到他的背后,伸手,准备偷袭。   海喧却突然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个咖啡壶。   “以后不要在我身后偷袭,很危险。”海喧的笑容危险。   “去洗个澡,我做了晚饭。”   绝情垮下肩膀,“失去了一项乐趣。”   海喧笑起来,“可是保住了小命。”   “你的每个女伴都受过这样的警告?”绝情裹紧了有些下滑的被单。   海喧收敛了笑容,伸出空着的手,理一理绝情汗湿后粘在额前的头发,“不,我没有过女伴。”   “那么……男伴?”绝情表情严肃,可是眼里有笑。   海喧的反应,是伸手,扳住绝情的肩膀,转过她的身体,随后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去,洗个战斗澡。”   绝情笑了起来,拖着踏沓的被单,往浴室方向走去。   海喧望着绝情光滑的裸背,眼里有怜惜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没有长胖过,还是那么瘦。   十年间,她有没有一天,好好吃过饭?有没有一天,安稳睡过觉?   海喧不敢深想。   绝情洗了澡出来,饭菜已经端上桌来,不过是简单的一碗白粥,一碟酱黄瓜,一碟虾皮豆腐,另有一份火腿煎蛋,可是闻起来已经教人食欲大增,食指大动。   “怎么只有一份?”绝情坐在海喧对面,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   “我已经吃过了。”海喧摇了摇头,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依然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快吃,免得凉了。”   “你呢?”绝情执起碗筷,问站起身来的海喧。   海喧没有回答,绝情也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海喧自衣帽间里取出干净大毛巾回来,走到绝情身后,伸手撩起绝情长及腰背的湿发,裹进毛巾里,一点点用力吸干头发上的水分。   “自然晾干固然对头发最好,不过湿发搭在身上容易着凉,要用毛巾吸干,然后再垫一块干毛巾在下边。”   海喧身前,绝情的嘴角,抿着一点点笑纹,不教他看见。   她知道,如果她不擦干头发,他一定会替她将之擦干。   微笑,喝下一口白粥。   海喧的手艺越发的好了,绝情想。   小小一碗盛在薄胎白瓷青花盅里的白米粥,米水融合,柔腻如一,浅浅的米香融在空气里,教人垂涎。而搁在豆青色釉碗里的酱瓜已经铰成小块儿,拿糖盒麻油拌匀了,同样香得教人停不下嘴来。   小小一碗白粥顷刻已经喝得见底。   绝情发出满足的叹息。   “再来一碗?”海喧笑一笑,绝情吃东西的时候,还像个孩子。嘴角有一点点粥汤,便伸出舌尖来,轻轻舔一舔,然后微眯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只是看到她吃着他煮的食物的样子,海喧已经觉得开心。   “会胖。”绝情说,可是手里的瓷盅却毫无犹豫地递向了海喧。   “多吃一点也不要紧,即使胖了也没有关系。”海喧接过瓷盅,“健康便好,无谓胖瘦。”   喝第二碗粥时,绝情放慢速度。   “……会——停留多久?”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   海喧凝望一桌之隔的绝情,“不会太久……等二哥婚礼结束罢。”   绝情点了点头,不会太久呵。   “任伯伯的身体……”   “手术很成功,病灶被彻底摘除,只是不能太过劳累,饮食要规律谨慎。”海喧想起当年的惊惶,心有余悸,“医生列出长长一条名单,所有禁忌,不可食用的食品,食物与饮品的温度,每日进餐的次数同相隔时间,还有用药的时间,都须严格控制。”   绝情朝海喧伸出手,“对不起。”   “没关系,”海喧握住绝情纤细的手指,“他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我要盯着他才行。”   “对不起。”对不起,当你全心照顾生病的父亲时,我却游走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中间,试图弥补因你的离去而留在我心里的空洞。然后,肉体再如何交缠,心灵却始终干涸寂寞,只有你才能给我荒芜的灵魂带来蓬勃生机。   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十年前,你选择了父亲,十年后,我更不会要求你选择我。   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把握,这片刻的重逢。   绝情喝光最后一点粥,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拉住海喧的手,走向卧室。   “我又饿了。”   “允许我喂饱你,我的女王。”   而夜,才刚开始。   任家晚饭的餐桌上,少了一个人。   “小三呢?”任远山不是不意外的。   十年来海喧在他身边,除开读书考试不得不错过与他一起用餐,其他时候从未缺席过。   “三少爷发过消息,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不过他也叮嘱,您只能吃七分饱,不能给您吃大鱼大肉,要清淡,饭菜只能六分热……”管家全叔滔滔不绝,不意外地看见任远山的浓眉蹙了又蹙,不禁有些好笑。即使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喜欢吃药和被约束的性格却始终不变。“三少还说了,您如果不想被押着去医院检查身体,就乖乖听话。”   任远山以八国语言诅咒一遍,然后乖乖听话。   “爷爷在说什么”小小英一郎声问。   任二只是挑了挑眉,任四敛下眼睫,任五窃笑,任七面无表情。   未来的任二太太心罗无声浅叹,老小孩啊。   转而对英一微微一笑,“爷爷在饭前祈祷,并且希望你三叔能回来一起吃饭。”   “我来吃饭,不知道你换不欢迎?”有一把清朗的嗓音响起。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俊美得五分性别,仿佛堕入红尘的天使般的年轻男子走进饭厅来。   “东少。”管家全叔微笑,“今天怎么有空,拨冗前来?”   “我亲爱的心罗要结婚了,我总得前来道贺啊。”俊美的东少笑容浅魅,“是不是,我亲爱的心罗?”   任七的脸色冷了一冷,“全叔,麻烦您给东少加个位子。”   “不用麻烦,我就坐在心罗旁边好了。”东少一指,恰恰是任三的位子。“吃过饭,我还有好东西给心罗看。”   任五笑了起来,“可以不可以算上我一个?”   东少勾起一个微笑,“当然欢迎。”   这两个人是一个调调,只是少有机会碰在一起罢了。   吃过晚饭,任家众人各做各事,留下心罗在客厅里,同东少闲聊。   “终于要走进围城去,发表一下感想。”东少将手握成拳头,伸至心罗面前,做采访状。   “和绝大多数女性一样,我到了幸福的归宿,将要过平淡的生活,激动有之,不过更多的,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平静。”心罗微笑,望着不远处玩拼图的孩子。   “以二爷的身份地位,你知道,他身边来去的女人,永远不会少,你准备好了?”东少挑眉。   “倘使爱情消失,在一起成为一种煎熬,我会走开,毫不犹豫。”一如我之前的一段感情。   东少咂舌,他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   “少挑唆我的女人,当心我把你扔给你父亲。”任海啸从父亲书房出来,便听见东少的问题,已经未婚妻的回答。然而他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东少收回自己的拳头,耸肩,“看,这叫防患于未然,婚前问清楚总比婚后后悔强。”   “小七,帮我把东少请出去。”任海啸沉声说道。   “我自己会走。”东少跳起来,“心罗亲爱的,单身派对见。”   随后,东少自行走了。   心罗只是微笑,看她爱的人和关心她的人,在身边笑谑,亦是幸福一味。   海喧与绝情吻别,一如十年前。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那唇舌交接的甜蜜里,带着无以名状的决绝。   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刻意等待对方。   他们也清楚明白,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彼此。   狠心,放开绝情,海喧下楼,离开Teen-age。   街上仍是行人疏落,薄雾弥漫的早晨。   他们在一起,只不过二十四小时。   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   海喧开着车,在城市里飞驰,不断地飞驰,只想将心里那一丝一缕的痛,抛付在因速度而起的风里。   生命的轨迹,重叠,然后交错而过。   海喧知道,这一日的重叠,将会在他的回忆里,长久长久……   第三十七章 黑暗来袭(1)   绝情回到月家老宅里去。   秘书打电话来说,月竞成气急败坏,敲着秘书的办公桌,叫嚣着要叫她,叫她把十一交出来。   秘书语气万二分的委屈。   “小姐,你要么把恶名坐实了,总不枉我们这些人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唯命是从。偏偏您什么也没有做,却白担了这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名声。”   绝情听得笑不可抑。   “你且说来听听,我要怎样把这恶名坐实了?”   秘书开始天马行空,归纳起来,不外是废了十一,绝情自己面南背北。   绝情听了笑个半死,“你可以去当编剧了。”   “小姐不再不上心,真有一天让月老匹夫上位成功,我就真要卷铺盖当编剧去了。”   “恭喜你,你手上有大把豪门密辛,荷里活都要为你争破头。”   今次轮到秘书大笑。   挂上电话,绝情沉吟片刻,召了司机来。   “去月宅。”   司机沉默地点点头,她只管护送小姐去她想去的地方,保证小姐的安全,其他的,她从不置喙。   车子驶进月宅古老的大铁门里,有佣人赶过来替绝情开门,并压低了声音在绝情耳边说,“九小姐您可来了!”   语气不是不热切的。   绝情挑眉,往常她半年八个月的也不回宅子一趟,也不见佣人这样热切过。   “您快进去看看罢,三老爷发疯了,都快把宅子翻个底朝天了。”   绝情微不可觉地皱眉,这个月竞成,年纪越大,越为老不尊。这月宅到底还挂在十一的名下,也是十一在给在宅子里工作的佣人发薪水——虽则实际上发薪水的人是她——他不经主人同意便擅自在大宅里翻找,太过僭越。   “三伯伯现在在哪里?”绝情问佣人。   “三老爷现在应该在老太太生前的书房里。”佣人的声音更低。   月老夫人六年前过世,那间书房便空置了下来。可是佣人们偶尔晚上经过,里头却总有细微的窸窣声传出来。佣人们不敢擅自开门进去,每次找管家来,打开门,里头却什么也没有。时间久了,自然有传言在私下里流传。   绝情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没事不要过来。”   “是。”佣人赶紧溜得远了。   绝情缓步走上楼梯,走廊上随处可见被从墙上扯下来摔在地上的装饰画,砸碎的花瓶,满地狼籍。   绝情探头出去,朝远远侯着的佣人招招手,“把这里打扫干净,伤了人就不好了。”   佣人点头,找清扫工具去了。   绝情避开一地残片,穿过深长的走廊,来的书房门前。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并不时有低咒传来。   绝情静静站在门外,等着里头的人停下来,发现她的存在,可是绝情很快就意识到,里面的人,已经彻底沦陷在疯狂中,完全忽视了周围的人事物。   终究是长辈,再不齿,也要留一些颜面。绝情叹息,轻咳一声。   里头的人如遭雷殛,猛地停下了翻找的动作,然后转过身来。   “三伯伯,听赵秘书说,您有事找我?”绝情伸手推开门,走进书房,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地书籍和被从橱柜上拉下来的抽屉。   绝情只做没有看见,“不知三伯伯急着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月竞成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一下剧烈的心跳,人毕竟老了,经不起吓。   “我说九丫头,你……找上十一了没有?”   绝情微微一笑,对他貌似关心,实则阴冷的表情不以为意。   “还没有找到。”绝情状似不经意地浏览室内,“今次十一得了高人指点,彻底摆脱了我们,我实在一点头绪也无。”   “你会一点头绪也无?九丫头,别骗人了。”月竞成在月老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一张桃木椅上坐了下来,“现在谁不晓得,十一不过是个空壳子,你才是月氏实际的掌权者。外头人人都叫你月家的地下女王。”   绝情闻言笑了起来,“您也说了是外头人叫的,外头人说的您也信?月家始终是十一的,我不过是替她掌管一时,等她玩够了,迟早都是要还给她的。”   月竞成黑下脸来。   “老太婆临死前糊涂了,竟然将信托基金和执行总裁的大权都交到你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月竞成一拍桃木椅子的扶手,“如今十一动辄出走,也是因为你将权利都握在手里,不给她行使。说不定你早打算处理了十一,自己上位。”   绝情笑一笑,有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年外祖母临去之前,请了律师同公证人来,写下遗嘱,将月家家长之位传给月十一,在十一成年,有能力掌管月家之前,暂时由她代为管理月氏。   绝情当时不是不诧异的。   月家与她同辈的女子里,比她出色的,大有人在,长辈当中,亦人才辈出,她从没有想过外婆会将权利交到她的手里。   而十一,则彻底贯彻了她的誓言,无时无刻,无处无地,千方百计,逃离月氏。一次又一次,出走,被找到,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再出走,再被找到……   如此往复,以至于许多月家的保安已经麻痹,又最初的兴师动众,到后来的不以为然。   可是绝情却心如明镜。   月家的保安可以麻痹大意,然则她却不能有一丝松懈。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暗处永远有敌人,等着十一身边出现安全漏洞。   所以她在十一的衣服里悄悄地安放了跟踪器,连内衣裤同鞋袜都没有遗漏。十一一直不曾察觉,所以每次都被顺利地找了回来。   绝情每次都给十一二十四小时时间,让她有喘息的空间,然后,回到月家,继续磨练她,知道有一天十一可以独当一面。   到时,绝情可以下台一鞠躬,就此功成身退。   绝情以为自己已经看到曙光,十一还有一个学期就将毕业,取得学位。可是,就在最后时刻,十一成功地逃离,今次,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寻找的线索。   “或者,你已经将十一处理了?”月竞成语不惊人死不休。   绝情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不把十一找出来,她百口莫辩。   “所以——您来找十一的遗嘱?”绝情垂下手,淡淡地问。   “我只是来找线索,也许十一留下了什么线索。”月竞成狡辩。   “法律尚且规定一个人要失踪五年才可以核定为死亡,十一不过离家出走半月,您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已经被我处理了?”绝情叹息,“三伯伯,即便十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她的遗嘱,也决不会在此间。”   “你怎么知道?”月竞成狐疑地问。   绝情笑着环视这间书房,“因为——她的遗嘱,经由法律公证,如今正静静躺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必须由遗嘱执行人,银行双方,经由公证的情况下,才能打开并阅读。看——十一并不是个单纯的傻孩子。”   月竞成一愣,算来算去,却没料到,那个从小就格外天真不晓世事的月十一,竟然没有依例将遗嘱锁在书房的暗格里,而是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绝情耸肩,“三伯伯,虽然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不过您为了找遗嘱,打坏了不少值钱的古董字画,恐怕要从您年底的分红里扣除了。我会附上清单。”   月竞成老脸涨得通红。   棋差一着。   这个月玖,从没有一次,他有事找她,会痛快出现。   他原以为今天打电话上去要求见她,她一定又同往常一样,避而不见,不料今天却鬼使神差地,回了月宅。   月竞成条忽从桃木椅子上起身,暗暗诅咒着走出书房。   “三伯伯慢走,不送。”绝情在他身后,慢条斯理地说。   直到月竞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绝情才慢慢放松了身体。   十一,我有时候真怀疑,其实是外婆派人狙击了我,三番两次试探我,只是想给你找一个完全的倚靠,教我为你卖命。   可是——   绝情最后看了一眼满地凌乱。   可是,十一,我不会永远替你守着月家。倘若你再不回来,我……   绝情转身,离开书房,离开这个充满了她不愿回想到暗黑记忆的地方。   才方被海喧温暖的心,又一次,堕入寒冷黑暗之处。   第三十八章 黑暗来袭(2)   任二的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海喧被抓了苦力,留下来分装喜糖。   “喜糖不是早已经有分装好的品种,供人选择了吗?”海喧狐疑地问,修长有力的手却灵活地将糖果装进海盗宝箱造型的盒子里去。“这盒子是谁选的?”   小小一个盒子,机关重重,要在镶嵌满人造宝石的盒盖上找到一颗宝石,才能打开盒子。盒子里还设置了小小惊喜,除出喜糖,夹层里并有一张价值不蜚的礼劵。   “显然不是未来二嫂的品位。”任五取过一个喜糖盒子把玩,“二嫂多低调?”   任四点头同意。   三人都被抓了苦力,只是各人职责不同,任四负责将请柬一一对照姓名,装进信封,封口。稍后会有专人将请柬送到客人手上。   任五最悠闲,负责场地布置,这是他拿手项目,驾轻就熟。   海喧摇头,“显然是东少的品位,奢华精致到令人咬牙。”   “我听见有人说我坏话。”   简直说曹操,曹操就到。   东少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走进来,纤尘不染得仿佛天使,只是眼里魅惑的笑提醒了众人,他性格里的邪肆。   “单身之夜,我带了惊喜来。”   “什么惊喜?”任五比较好奇,东少是个妙人,可惜小七还不懂其中的妙处。   “叫上心罗亲爱的,这可是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见者有份?”任五放下手里一直把玩的喜糖盒子。   “来者不拒。”东上朝任五霎眼睛。   管家全叔捧着一个插花盆景走过来,放在客厅里的檀木花架上,笑眯眯地听见婚亲终极脱衣秀之类的对话。   任五自告奋勇,上楼去把正在同女伴聊天的心罗叫下来,连同任那些提前过来准备参加婚礼的女眷,人树颇众。   东少朝众人勾手指,“跟我来。”   众人跟着他,穿过畅翠居,来到后头的室内游泳馆。   游泳池边已经摆放好椅子,地上铺着长长一条蓝色地毡,自更衣室方向延伸过来。   “有趣。”任五摸着下巴说。   东少勾唇而小,将明天婚礼的女主角心罗按坐在椅子上,“坐好。”   说完,东少一捻手指。   游泳馆里顿时响起音乐声,随后,更衣室的门被打开,有高大健壮,身形优雅的年轻男子穿着清洁工的连体制服陆续走出来,仿佛猫科动物般,带着一点点疏离与一点点诱惑。   一边走,年轻男子一边开始拉下制服上的拉链,脱下衣袖,露出里头健美结实的赤裸胸膛。   拉链一拉到底,整件清洁工制服瞬间滑落,男子顷刻间成了一尊只穿着紧窄薄小泳装被裤的鲜活大卫,引得女眷尖叫声一片。   陆续出来的年轻男子,每一个,都以相同的姿态走过蓝色地毡,甚至有大胆的,走到心罗跟前,将脱下的制服抛向心罗。   任七一把格开飞来的制服,冷冷瞥了东少一眼。   任五吹了口哨,“WOW,真是好大惊喜。”   连一贯扮沉默是金的任四都咧嘴一笑。   海喧笑到肩膀抖动。   这个东朕,也只有他想得出,在新娘结婚前夜,准备一群男模充当脱衣舞男当惊喜。   “东朕,你给二哥准备的惊喜,不会是一群脱衣舞娘吧?”任五笑到喘息。   “我可不敢捋二爷的虎须。”东少坦白,随后附在心罗的耳边,以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心罗宝贝,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全数年轻、健康、英俊,而且单身、风趣、善体人意,决不比你的海啸差。你还有大片森林可以选。”   心罗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东少,请适可而止。”任七自任二的书房出来,看到这一幕,冷声说。   “哎呀,小七,你那么紧张做什么?男未婚女未嫁,想清楚些没有什么不好。”任五真正惟恐天下不乱。   任四赞同地点了点头,结婚之前,仔细考虑清楚,结婚之后,认真经营婚姻,万勿怨天尤人,终成怨偶。   海喧也拍拍弟弟的手臂,“小七你担心什么?难道不相信心罗?要拆得散她和二哥,早已经不晓得拆散多少次了。”   一向同海喧唱反调的任四都点头附和。   而东上则十分快意地笑着,问:“任七,你要不要也选一个?”   任七叹息,只得他一人杞人忧天么?   婚礼当天,海燃园中宾客盈门。   任海啸与宓心罗的婚礼采取中西合璧的形式,既有西式的观礼,也有中式的喜宴。海喧同几个兄弟都肩负了招待客人的职责,还要替新郎新娘挡酒,十分忙碌。   “我以后结婚,绝对不要办这样的婚礼。”任五一边替来宾签到,以便嘀咕。   “你要结婚,只怕许多女人到婚礼现场来拆你的台。”海喧睨了弟弟一眼。   “三哥你戳痛我纯洁的心灵了。”任五捂主胸口。   海喧向空翻一个白眼。   “三哥你不打算结婚么?”任五一直很好奇,这个三哥,究竟是洁身自好,还是怎样?   海喧看了一眼不远处,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二哥,小心呵护着臂弯中浅笑着的女子,摇了摇头。“顺其自然罢了。”   “大哥结婚了,二哥也结婚了,你猜接下来会轮到谁?”任五开始八卦。   “总之不会是我。”任四在一边淡淡飞来一句。   “你别看我。”海喧则耸肩,他还要回荷兰陪父亲静养。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任五骇笑,“还有小六小七,肯定不是我。”   小六,小七?   海喧环视现场,并没有看见流浪。   “小六怎么没来?”   “据说在做卧底。”任五继续发挥八卦,“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当年她伤了心。”任四难得愿意多说几个字。   “便宜了那家伙。”任五握了握拳头。   “爱情一事,终不能强求。”海喧叹息,“我们家的孩子,于感情的事上,诸多磨难。”   “诶?”任五八卦嗅觉灵敏,“难道三哥——有感而发?”   海喧的反应,是瞪了任五一眼。   “……小邕?”忽然,身侧传来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海喧浑身一震,如遭雷殛,缓缓,缓缓地,转过身去。   身侧,是一年逾古稀的老妇,打扮得十分优雅得体,银白头发悉数梳拢在脑后,绾成一个髻,以一根玳瑁钗固定。   老妇人面色平和,只是眼神中有一些遥远的神色和未加掩饰的惊讶。   海喧看着她,黑暗中被压抑的久远记忆,突破二十多年的光阴,蓦然如洪水般破闸而出。   “……大婶……”   “果然是你,小邕。”老妇人叹息,眼里泛起一点点泪光。   “三哥认识吕老夫人?”任五好奇,“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海喧点点头。   二十多年未见的故人……他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也许这位当年寡居的大婶,现如今的吕老夫人,会有答案。   海喧引了吕老夫人走进畅翠居楼下的小偏厅,亲自为老人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在水背上试了试手温,才交到吕老夫人手里。   “小邕……还是那个温柔的孩子啊。”吕老夫人发出一声叹息,“一晃眼,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您这些年过得好吗?”海喧望着老人,看得出,老人保养得很好,衣服的式样虽然不是最时髦,但质地非常好,做工细致,不是俗物。   “我很好,我很好。”吕老夫人点头。“小邕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海喧轻轻颔首,他过得,从来不算差。他只是——心里有疑问。   “我知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老人有一双经历过风雨之后,睿智的眼。“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谢您。”海喧心中感激。   “您今天怎么会来参加婚礼?”海喧不是不意外的。   吕老夫人笑了笑,“我儿子当年外出读书,一去杳无音信,我只当他也和老头子一样,死在外头了。可是,他竟然学成归来,辗转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接了过去。他就在任氏里供职,我被接过去,一起生活,总算日子过得还舒坦。我今天是与儿子媳妇一起来参加婚礼的。任二爷是个好老板,连老人也一并请了。”   “您……还记得我母亲么?”海喧迟疑地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吕老夫人轻轻叹息,“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年纪轻轻的,父母双亡,在一间小餐厅里当女招待,每天起早贪黑,一边工作,一边还要读书。”   海喧只是听着,眼睛里已经渐渐湿润。   “你母亲是个好姑娘,餐厅里带回来的点心饭菜,都会记得给我一份,她总怕我为了省几个钱不好好吃饭……”吕老夫人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后来她恋爱了,我是过来人,我看得明白,虽然她很少对我谈起。”   “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海喧追问。   “是啊,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许——”吕老夫人望着海喧,“后来,我看见她在走廊里吐得一塌糊涂,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劝过她,不能留下孩子。对不起,小邕,我当时真的不希望她留着你。她的日子那么艰苦,如果再拖着一个孩子,她可怎么活啊?可是,她执意要生下你。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孩子,没有结婚,生下孩子,名声不好不说,出去讨生活也格外艰难。”   海喧捏紧了拳头,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母亲,经历过那么多磨难的母亲。   “后来,你母亲忽然开始有钱,不多,但足可以支付生活开支,给你买好一点的奶粉——她爱你,看着你的时候,笑容也格外温柔——我问过她,她说是餐厅里的小姐妹给她介绍了兼职。”吕老夫人避开海喧的眼睛,“她没说实话,我知道。后来,开始有男人进出你们家……”   说到这里,吕老夫人停了下来。   而黑暗的记忆,则海淆啸般席卷了海喧。   第三十九章 黑暗来袭 (3)   海喧永远记得母亲将他关在小小阁楼里,给他一包饼干,小小一保温瓶米汤和树本儿童读物的情景,更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带他出门,去转角餐厅,或者更远一些的快餐店吃东西时,路上街童指指点点,以及“野种”,“野鸡”之类难听的称呼。   海喧从未问过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   他仿佛从未有过蒙昧是岁月,自小已经懂得,那是母亲心间的一道伤,永远不会愈合。倘使他询问母亲,那么,便是给母亲的伤口上,又添了一道新伤。   所以,直到那个冰冷的长夜,母亲在他怀里渐渐僵冷死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海喧垂下眼睫毛,“她——曾经幸福过吗?”   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在她还不用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苦苦挣扎,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之前,她曾经——幸福过吗?   “傻孩子……”吕老夫人终于伸手摸了摸海喧的头顶,一如很多年很多年之前——虽然他已经长高张大。“当她和你在一起,看着你健康成长,懂事听话,彼时彼刻,她都是幸福的。”   “她从未享过福……”海喧想起目前纤细的手臂,将他轻轻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他生病时,就是她用赢弱的身躯,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去医院;在寒冷的冬夜里,烧一盆热水,给他洗澡;在她有空的时候,手把手,教他读书认字……那些两母子苦乐自知的日子里,她——是幸福的?   “你母亲在天有灵,看见你长大成人,这样有担当,一定可以瞑目了。”吕老夫人轻轻说,“我当年看了报纸,曾辗转打听过你的下落,只是福利院说你已经被领走了,不便告诉我你的去向。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被任家领走了,还担心了很久。现在——看见你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海喧握住吕老夫人的手,“谢谢您。”   “不用谢。”吕老夫人掏出手绢,印了印眼角的眼泪,“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知道你一切都好,我这老太婆也算了却心间的一个遗憾。”   “她后来——认识了什么人,您知道吗?”海喧慢慢地问。   吕老夫人蓦然看住海喧,“孩子——”   “那件事,至今是一桩悬案,凶手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海喧的声音里有种黑暗的东西,冷凝了空气。   “我不知道,小邕。”吕老夫人再次叹息,“你母亲后来认识了什么人,我并不清楚。我后来就很少上你家去了,你应该还记得。”   海喧点了点头,是,他仍然记得。   “你母亲对我说,她认识了一个人,只是——还不确定,他是否有准备,见到她生活圈里的朋友,所以想等过一段时间再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她是认真的?”海喧浓眉微沉。   “我想她是认识的,她对我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明亮,浑身都散发出美丽的光芒。”   “她有没有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海喧想起那最后的时光里,母亲那隐隐喜悦幸福的表情。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吕老夫人遗憾地摇头。   “谢谢您,您已经提供了很多线索给我。”海喧拥抱一下老人。   老人微笑着,与海喧告别。   “别执着于仇恨,孩子,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背着仇恨过一生,太累太累。”   海喧同吕老夫人告别,老夫人又回到宾客当中去了,海宣独自站在偏厅的窗前,望着外头花园里觥筹交错的场面。   小七同全叔陪在父亲身边,替他将敬酒都挡了下来,远远能看见父亲的眼神追着端着装有香槟酒托盘四处走动的侍者,十分垂涎的样子。   海喧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等他成年,他会说出他所知道的那部分真相,然而未能到那时,父亲便罹患胃癌,他再没有就此询问过父亲。   而现在,看着那满园宾客,同热闹的场面,海喧不以为是好时机,向父亲追问过往。   海喧看见父亲终于取过一杯酒,令一只手则拿着一只银制水果叉,在水晶玻璃酒杯上敲了敲。隔得太远,海喧听不清楚父亲在说什么。   这时候,任五推开偏厅的门。   “原来你还在这里,快点出来,要开始行礼了。”   “这就来。”海喧掩去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暗黑回忆,走向自己的兄弟。   “我和东朕给二哥准备了惊喜,准保他毕生难忘。”任五摸着下巴,笑眯眯,笑眯眯,一副坏到欠揍的表情。   “惊喜?我看未必,惊吓就一定有。”海喧照例拆兄弟的台。   “三哥……”任五斜睨了兄长一眼,“说实话,我还是比较习惯你这样坏嘴巴的样子。你实在不适合那样深沉肃杀的表情。”   原来他还是看见了。   海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双重人格,可以吧?”   任五绝倒。   “三哥,这笑话真乏味。”   说完搭着兄长的肩膀,“不要这样无趣,来来来,我告诉你,我给二哥和二嫂准备了……”   任五同海喧小声咬耳朵。   “哦……啊?……啧啧……”走廊只听得海喧时而敷衍,时而惊叹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注意,身后全叔默默伫力在转角的身影。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新娘美丽优雅温柔,新郎高大英俊体贴,羡煞一众未婚男女。   “哎呀,二少死会了。”有人叹息。   “还有三少四少五少七少。”有人乐观。   “三少四少五少常年不在国内,七少几乎绝迹社交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有人悲观。   “怎么不见六少?”有人好奇。   “六少仿佛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真是神秘。”自然也有人八卦,“我听说六少早已经同任家脱离了关系,因为——”   拖长了声音。   “因为什么?”众人便齐齐拉长了耳朵。   “因为六少考了警官大学,任家是什么底子?所以就同任家脱离了关系。”   “哦……”恍然大悟。   海喧同任五经过末排,听见类似的议论,相顾一笑。   想必又给普罗大众提供了消遣的话题。   看,有权有势又怎样?还不是有烦恼?   两人来到前排,男方家属的席位,高大的身影一路走来,吸引颇多视线。   其中一个两鬓花白的男子如同见鬼般,睁大双眼,一霎也不霎地盯住了海喧,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等所有亲朋落座,主婚人宣布婚礼开始。   这是个温馨的婚礼,并没有太繁琐的仪式,只是宣读誓言,交换戒指,彼此亲吻。   可是任远山却满含热泪。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接下来,还有五个孩子呵。   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海喧坐在父亲的左手边,轻轻按住了父亲的脉搏。   “我没事,我没事。”任远山低声对儿子说,“我只是太激动了。”   海喧朝父亲笑一笑,还是测算了一下父亲的心跳,放心地收回手。   台上,一对新人已经亲吻了彼此,主婚人宣布礼成,请所有宾客上车,移至酒店参加喜宴。   海喧看见任五与东少全程用手提七毫米摄像机拍摄,心里淡淡想,他结婚时,决不要这样热闹场面,他只要和他爱的那个人,找一个风如水,水如镜的去处,四面群山环抱,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了是已觉得幸福。   那个人——其实并不爱热闹。   海喧条忽便笑了起来,婚礼总是教人感触良多。   看,他便已经想得那么远。   结婚?   也许今生都不会了罢。   不远处,两鬓花白的男子,看见海喧嘴角落寞的微笑,伸手捂住心脏,痛不可当。   第四十章 黑暗来袭 (4)   海喧坐在办公桌后,接过秘书送上的文件,然后挥手示意秘书可以出去了。   等秘书走出办公室,关上门,海喧倒进靠背椅里,伸手拉送领带。   常年呆在荷兰,除开毕业和实习见老板时候,穿过西装,他极少西服革履,感觉极拘束。   想到二哥海啸结婚当日,将一干准备闹洞房的兄弟和朋友扔在海燃园里,偕同新娘偷偷逃跑,度蜜月去了,将整个任氏企业统统交到他们三兄弟手里,便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冲动。   老父听了,只是一笑,说,海啸守着偌大一片家业,也该休息休息了,你们做兄弟的,替哥哥坐镇公司,也是应该的。   任五直跳脚,直叫二哥真正狡猾。   任四一贯冷着脸,取过保全公司的公文,扬长而去。   海喧无法,只能将任氏名下医疗机构的文件取过来。   “我只负责这一部分。”   “小七,其他的你负责,如何?我平生所愿,不过是一溪云,一张琴,一壶酒。”任五双手捧在胸前,一双眼里明光闪烁。   任七面无表情地朝任五晃了晃手里厚厚一叠资料,“我要去月氏,你是知道的,没法分身来帮你。”   “小七你最坏了!”任五竟然学女人跺脚。   末了不得不含泪取过娱乐公司的文件,“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任远山看了,骇笑,对全叔说,“阿全,人家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了钱争破头,恨不能多得几张,我们家的却一个个有多远逃多远。”   全叔微笑,扶住任远山,“他们都是好孩子,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不过是怕大少二少多心。可是大少二少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这份心?”   “这些年也辛苦你了,阿全。”任远山叹息,“如今我们都老了,你也替这些小猴子操心了半辈子了。这次,我回荷兰,你同我一起去罢。我们两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都该退休了。每日莳花弄草,溜鸟观鱼,颐养天年,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   全叔点了点头。   两老心动不如行动,当夜便收拾行李,次日乘了最早一班荷兰航空的飞机,飞往阿姆斯特丹。   海喧同三个弟弟在机场送走了老父和如同半个父亲的全叔,四兄弟各自散了,进公司上班。   海喧当年实习医生,并不参与行政管理,只管做好自己本职工作,救死扶伤。如今坐在医院董事主席的办公桌后头,才觉得真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学了七年医科,同管理毫不搭界。   秘书再次敲门进来。   “任先生,这是今次外科主任的人选名单和履历……”秘书看见新老板扯撇领带敞开西装外套的模样,很有几分不羁味道,就是不像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医生。   听说新老板是专攻生物基因工程,研究基因抗癌方面的专家。只是目前——实在还看不出来,新老板的水有多深。   海喧捏住眉心,看,来了来了。   他同名单上的医生连面都未见过,他们便送上履历,教他选出一个新任外科主任,因为原外科主任要走马上任新行政副院长了。   “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同候选人一一面谈后再决定罢。”海喧终于淡淡说。   秘书点头,高大魁伟的新老板这样云淡风轻地讲话时,真有压迫感啊。   秘书放下名单履历,退出办公室。   海喧继续同满纸公文奋战。   中午去员工食堂吃饭,虽然有医生护士经过时,处于礼貌来同海喧打招呼,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有胆量贸然上前自我介绍,并与海喧一起用餐。   海喧一个人坐在餐桌后,大口吃饭,偶尔瞥一眼餐厅的壁挂电视。   电视在播放财经新闻,股市行情,颇有几名医生护士十分关注。   海喧笑一笑,继续低头吃饭,耳里断断续续传来财经报道的声音。   “……任海吟……雷霆之势,黑马之姿……入主苍月,联合多数股东,罢免现任董事长 月竞成……有证据表明……一切将进入司法程序……”   海喧抬起头来,镜头里,是任七棱角分明的脸,深灰色的眸,仿佛充满了神秘。   小七隐身海燃园这么多年,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让小七忽然之间,如此雷厉风行,对苍月集团动手?   海喧摸了摸下巴,耐人寻味,不是么?   忽然便听见一管熟悉地刻进灵魂的声音。   “我只是代辛容管理月氏,所有的决定都出自董事会慎重的考虑,我仅仅是执行了董事会的决议罢了。”   是绝情,风情万种的绝情。   一件白色短披风式上衣,一条黑色高腰窄脚长裤,长发随意披落在肩膀上,美丽狂野,没有一点点女强人之势,一边拨冗回答记者提问。   “有消息说月辛容已失踪一月之久,恐已遭不测,月小姐有什么看法?”记者紧追不放。   电视里的绝情停下脚步,美丽的眼微弯,望向记者,“这是有心人士居心叵测的谣传,我相信作为一个有新闻操守的记者,是不会相信这样的传言的。”   说完,绝情弯腰坐进刚好驶到身前的汽车里,绝尘而去,留下记者对住镜头,洋洋洒洒,继续推测月氏内部是否正在上演一出夺嫡逼宫的豪门大戏。   海喧失去了食欲,轻轻将不锈钢餐盘推开,喝了一口渐渐冷去的咖啡,回味苦涩。   那日之后,已经过去半月,他忙于医院事务,并没有时间想起绝情。又或者,即使想起,也刻意压抑。   等二哥蜜月归来,他又要回去荷兰,他心中一角,希望绝情永远记着他,永志不忘,可是,另一隅,却怜惜这样的绝情,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真正能长久陪伴在她左右的人,关心呵护宠爱,哪怕,这个人,并不是他。   不是不矛盾的。   海喧自嘲地笑了笑。   想起那种近乎绝望的拥抱纠缠。   心疼这个女人,替另一个女孩儿,背负偌大家族的责任,不被理解,不被信任,无处倾诉,只能一力承受。   那么纤瘦,那么寂寞。   终是做不到不闻不问,海喧走出餐厅,走到医院的花园里,找一条长椅坐下,在阳光下舒展身体,拨电话,给住在心园里的人。   电话铃响了数声,转到秘书那里。   “您好,我是赵秘书,有事请留言。”   海喧微微一愣,没有想到电话会转到秘书那边,想了想,淡淡说,“请转告月小姐,任三找,请她回我电话。”   彼端赵秘书第一次听见这把陌生低沉醇厚如酒的声音,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会转告。”   “麻烦了。”   海喧关断电话,整个人沐在正午的阳光里。   赵秘书看了一眼正在看财经新闻的绝情,想了一想,决定第一时间告诉自家老板,任三公子来电的消息。   这个声音陌生,身份,亦非同寻常。   “小姐,任三公子刚才打电话上来,请您回电。”   任三?   绝情要愣一愣,才想起,任三即是海喧。   绝情微微笑了起来,他竟然打电话来了。   绝情取过手机,想给海喧回电话。   可是,忽然想起自己正在进行的计划,忽然又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月竞成是老狐狸,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轻易出手,也不会亲自涉险。只有当他走投无路而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的时候,他才会铤而走险。   如果她现在同海喧联系,不是不可以,只是——   绝情轻轻叹息,终于还是放下了手机。   月竞成的势力,虽然还没有渗透到她的身边,但是,外围始终还是有他的耳目。如果她与海喧频繁接触,也许,会给老狐狸造成错误的认知,以为她已经与任家联手——虽然,她的确是——但她现在不想打草惊蛇。   就让月竞成以为任七是想要得回他在月氏里应得的那一部分罢。   而她,才是对老狐狸真正的致命一击。   思及此,绝情轻声吩咐秘书,“这支电话号码,暂时停了罢。”   秘书一愣,随后点头,起身执行去了。   绝情看着静静躺在手边的电话,美丽的脸上,渐渐浮起旁人看不见的冷清。   她知道,只要她对海喧露出寂寞无助的表情,海喧就会伸开双臂,将她保护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不让她被风雨侵袭,替她抵挡所有烦恼。   只需要她柔软而寂寥的一笑,就可以了。   然而——绝情忽然明白母亲当年所做的决定。   宁可同父亲离婚,也不将父亲牵扯进豪门争斗中的心情。   有人,愿意同爱侣一起同甘共苦。   也有人,却愿意一力承担,不教爱人涉险。   绝情以手支颐,浅浅漾开一丝微笑。   因为爱,所以决绝。   少时她已经明白,可是,直至今时今日,她才深切体会其中滋味。   父亲,是母亲的弱点。   那个人,是任七的弱点。   而海喧,是她的弱点。   要保护自己的弱点,不被敌人利用,惟有决绝。   第四十一章 黑暗来袭(5)   “小七最近怎么了,浑身上下一副生人莫近的杀气?”任五挠头,这该死的账目应该怎样核对?   “仿佛……又回到当年了。”任四淡淡地说,想起当年往事,竟然依稀已是前生。   “哀鸿遍野啊——”海喧想起来,就不免捶胸。打不过一个初学者。   “小七比我们任何人都用功。”任四面上仍然淡淡的,他身上的杀气,早已经懂得收敛,学会自我控制。   任五扔开手里的账目,他是学室内设计的,不是学管理的,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小七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任五做仰天长叹状,“我觉得自己渐渐枯萎,失去水分,失去活力……我需要补充能量……”   海喧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话说得活似采花大盗。”   任五以手捂胸,“三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诬蔑你心地纯良的弟弟?我只是想早点摆脱这一堆繁琐的天书一样的账目,回荷兰去。我需要那里的空气水分和……”   “和开放的观念。”任四冷声说,不过,账目的确烦人。   任五蹭过去,将头靠在任四肩头上,磨了磨,“知我者,四哥也。”   任四的反应时伸出手,将任五一张英俊的脸推得远远的,随后,抽出一张纸巾,擦手。   “哦——我的——天——啊,难道四哥你也嫌弃我?”任五一个人,自娱自乐,十分投入。   海喧同任四对望一眼,一人一脚踹向任五。   任五仿佛身上装了看不见的弹簧,叫着单手撑住沙发,翻身一跃,闪过攻击,将另一只手里的账目扔往任四怀里,“四哥,我去睡一会儿,你替我看了罢。”   “他怎么睡不胖?”任四大大摇头。   “他晚上的活动量比我们大。”海喧看了一眼任四,说。   任四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三哥,你的嘴巴一如既往的坏。”   两人各自坐在书房一隅,谁也不干扰谁。   中午,全叔风尘仆仆,从荷兰赶回来。   “全叔,怎么回来了?难道是看不惯荷兰……”任五摸下巴。   全叔一笑,“老爷不放心你们,叫我回来看看。”   任四挑眉,这不像是父亲的风格。   海喧点点头,他很少置疑长辈的决定这大抵同他童年的经历有关。   “七少呢?”全叔没有看见任七,便问。   “小七最近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煞气逼人,生人勿近。”任五接过全叔手里的短少行李,“全叔今次打算住几天?还是索性就不走了?您要是不走就太好了,替我把帐看了罢。四哥冷血绝情,完全不懂得为兄弟分忧……”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任四冷眼,海喧笑到打跌。   隔了良久,两兄弟才意识到,全叔到底没说,究竟为什么回来。   晚饭时候,任七从外头回来。   一身肃杀沉冷。   这样的任七是极少见的。   任七从来,都是一个一板一眼的孩子,不太懂得与人相处的技巧,但终究是个善良的人。   这样形于外的肃杀,简直像同一具躯壳,去换了一个灵魂。   “小七,回来得早,不如回来的巧。我们正好吃饭,来来来,有你最喜欢吃的蟹炒年糕。”   任七看了看英俊的任五,微微一笑,:“我有事,只是回来换一件衣服。”   任五沮丧,还打算叫小七替他看帐呢。   任七上了楼,换下身上的西装,换上一身莱卡纤维质料的便装,套上皮风衣,重新回到楼下。   出门之前,全叔在门口叫住了他。   “你不是一个人,不是那个必须逞凶斗狠,才可以生存下去的孤独小孩。你身后有整个任家,你是任家的孩子。”全叔慈爱地微笑。   任七愣了愣,随后低声说道:“我知道。”   然后大步,融入渐渐暗沉的暮色里。   远远,随风传来一声“谢谢”   “呜呜,小七好可爱。”任五用根本不存在的手帕拭眼角。   “他害羞了。”任四负手而立,口吻缅怀。那个完全不习惯兄弟们的刺猬,有东朕做调和,才有点可爱。   “真想跟上去,可惜,那是小七自己的战争。想想他当初鼻青脸肿地被父亲领回家来,像一头充满戒备,随时准备扑上来与人撕咬的幼兽。可是,东东不怕他,他也重视东东,甚于一切。有时候,真让人嫉妒啊。”海喧感慨万分。   “唉,我老了,熬不了夜,先去睡了。”全叔绕过三个唏嘘不已的大男人,回房间去了。   任家三兄弟坐在客厅里,老式四叶吊扇悬在天花板上悠悠旋转,搅动空气。海喧倒了三杯酒,三兄弟人手一杯,边喝边等。等待他们那个从小就少年老成,和什么人都保持距离的幺弟平安返回,带着他心爱的人。   “小七,会回月家吗?”任五扒在沙发扶手上,半闭着眼。“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那个月家的孩子……说起来,小七和我们读同一所学校,只比我们低一届,照理,应该认识月绝情才对。也不见他对我们露一点点口风。这死小七,嘴巴真紧。”   “你到底是担心小七会不会回月家去,还是担心自己的帐没有人替你看?”任四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字。   任五叹息,“我知道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秘密,保守得滴水不漏。”   海喧心底微动,“你很介意吗,小五?”   介意?任五歪着头想了想,“也不完全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如果一直成秘密,守在心里,这些往事就永远也不会过去。我只是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你有什么秘密?”任四睇了一眼永远看似没心没肺风流倜傥的任五。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任五眼睛一亮,然后,果不其然地看见两个哥哥一副云山雾罩的迷惘表情。“就是每个人向对方提一个问题,你可以选择真实的回答,或者是按照提问者的要求做一件事。”   海喧同任四彼此看了一眼,齐齐朝弟弟“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任五喝一口威士忌,捂住眼睛“吃吃”笑,“即便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在一起生活得久了,你们看上去也活脱脱如亲兄弟,三哥四哥,你们不晓得刚才脸上的表情,多么如出一辙。”   海喧同任四脸上,又一起浮现“打死我罢”的神情。   惹得任五又是一阵吃笑。   只是,由来快乐时光最易逝。   任七的暗侍独自回到海燃园,跪在三人面前。   “请三少四少五少事后再责罚我,现在请去救七少。”面貌平凡到融入人海再也找不出来的年轻男子沉声说。   “云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一个人回来?”海喧忽然意识到,过去这么多天来,二哥海啸肩负的是怎样一种责任。   “我是七少的暗侍,如果七少没有危险,我或者终身都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面容平凡的云沧眼里的颜色,焦急万分。“可是,七少摆脱了我。”   小七摆脱了自己的随侍?三兄弟看来看彼此。   任家出身黑道,又在灰色地带呆了太久,总不免有不自量力的仇家,想通过伤害任家不相干的人达到报仇的目的,久而久之,任家有了培养随侍暗卫的传统。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真正动用暗侍的机会,少之又少。   暗侍的综合能力,在所有任氏子弟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没有紧急情况,他们不会轻易现身。有些暗侍直到退休,都没有一次在主人跟前亮过相。   可是现在,云沧出现在海喧等人面前,这意味着——   “动用所有资源,一定要找到小七。”海喧毅然做了决定,“小五,你去找金银,他欠了小六的情,现在是该还的时候,现在是该还的时候了。小四,我要你在家里,随时随地和我保持联系,告知所有进展,我出去一次。”   “三哥……”任四任五第一次看见这个嘴巴坏的要死的三哥,展现出性格里杀伐决断的一面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是。”   海喧取了车融进夜色里,直往绝情的住处飞驰而去。   不知恁的,海喧有不祥的预感。   一如多年前,母亲在他怀里,逐渐冰冷时的恐慌。   小七是月家的孩子,如今也接手了月氏族下的苍月集团,这一定会触动某希尔的神经核利益。而且,小七并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出风头的人,可是近来电视报纸上到处都是小七的新闻,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他早该意识到的。   这分明是一场设计好了的戏,演给某个人或者某个利益集团看的。   而真正的用意,是转移某一个或者某一些视线。   海喧捶了一下方向盘。   绝情,绝情!   希望这些同你没有关系,绝情……   银灰色阿斯顿-马丁的尾灯,在夜色里拖拽出一条长长的光影。   第四十二章 黑暗来袭(6)   海喧扑了空。   绝情并不在Teen-age,俱乐部的员工也说今日并没有注意到老板进出。   海喧回到自己的车里,握紧了方向盘,对自己说,冷静任海喧,想一想,她会去哪里?   海喧又驱车去了月家老宅。   月窄里一片死气沉沉,竟毫无生息的感觉。   海喧下车按了门铃,美国多久,门口的通话器传出问询声:“请问哪位?”   “任海喧,我想找月绝情。”   “九小姐不再,请留下姓名同联系方式,以便转告九小姐。”另一头是有礼而疏离的客套。   “谢谢,不用麻烦了。”海喧离开月宅门口,走到自己的车边,在拉开车门时,海喧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里的月宅,黑黢黢,沉冷冷,像是一尊张开巨大黑色嘴巴的怪兽,要将一切吞噬。   海喧有这样的错觉。   这座宅邸,将岁月与情感一一吞没,留下来的,是冷血绝情断爱的寂寞回音,盘旋徘徊在古老的宅邸里,不肯离去。   海喧并不知道,此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任七正在生死边缘挣扎。   任七伸手接住月竟成抛来的瓶子。   那瓶子细细的,不过小指粗幼长短,是一只小号试管,盖着密封瓶塞,里头是淡棕色不明液体。   “你把它喝下去,就能见到她。”月竟成喈喈地笑,仿佛夜枭。   喝下去,就能见到她了啊。任七毫不犹豫地拔掉试管上的密封塞,一口仰尽。无论试管里是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喝下去,只有确定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他才能安心进行他的计划。   “东朕真是你唯一的弱点,一直都是。为了他,你连问都不问就喝下去了。”月竟成不以为然地摇头。“值得吗?你从来就只有,他却有无数女人。”   任七听了,性感的薄唇扯开讥诮的浅弧。“我现在可以见到她了吗?”   “可以。”月竟成洋洋得意地颌首,示意他的走狗在前面带路。   任七默默地跟上。初始时他还步伐轻松,可是走出大约五十米远,他开始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跨出。任七心底一沉,夏末秋初仍然燠热的夜晚,他却浑身冷汗涔涔。他的体力迅速流失,甚至出现肌无力症状。   任七苦笑,现在的坏人都精明了。   东,东,等我。他轻轻在心中默念。唯有这样,他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七少爷怎么慢下来了?不急于见心上人吗?”月竟成在前面问。   任七勾唇而笑,这时候他分外想念那个人的笑脸,哪怕那笑,总是慵懒邪肆。   “放过东朕,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任七艰难地开口,面部神经已经开始不受主观意志支配。   “如果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会考虑。”月竟成猖狂地笑起来。   “贪婪是无止尽的。”任七轻喟一声,再不说什么。他要保存最后的体力,而近在咫尺的一道安全门,于他竟迢遥得仿佛天涯。   “小姐,我们找到他的位置了。”秘书穿着一身黑色皮紧身衣,外头罩着一件长衬衫,有些女杀手式的冷酷。   “你知道该怎么做。”绝情叹息,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是,小姐。”秘书忍住自己的叹息,她们近来叹息太多,“司机,开车。”   秘书报上一个地址,十分偏僻,在海湾码头附近。那里的海湾停泊着很多私人游艇,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驶进公海,是一处藏匿同逃亡的好去处。   “开得快一点。”绝情吩咐司机,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月竟成孤注一掷,竟然绑架了任七的绯闻男友和她的合作伙伴的女友。   这已经不单纯是为了钱同权势,而是恶意报复了。   绝情望着车窗外不断快速后退的夜景,想起很早以前,自己同任七的交易。“你对老头的要求不予回应,拖住他的注意力。我隐藏在地下,收集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虽然你的风险会相应增加,但我保证,只要东朕回来,我一定会派人保护他。而这个人,绝对不会引起老头的注意。”十年前,她同任七达成了共识,盟约言犹在耳,这一天就已经到了。   绝情只希望,月竟成懂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小姐,我们到了。”司机平缓儿毫无起伏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们在这里下车,不要惊动里面的人。”绝情拉住车门把手。   “小姐,等一下,里面有动静。”司机忽然熄灭了所有车灯,关掉了引擎。   车子静静停在暗夜的阴影里,贴了深色车膜的窗子,能看清外面的一切,外界却无法看见车内的一举一动。   司机健美的身躯紧绷,蓄势待发。   “吩咐他们,不要惊动里面的人,让他们走,只要跟着他们,不要失去他们的踪迹。我们救人要紧。”绝情压低了声音对司机说。   司机点头,对住自己的袖口小声传达命令。   暗夜之中,绝情看见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者和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小小仓库,上了一辆不起眼的国产汽车,朝着码头驶去。   等那辆国产汽车开得远了,司机才打开中央控制锁,放绝情同秘书下车,自己则在车上候命。   绝情和秘书两人猫着腰蹑足接近仓库。   仓库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堆满了箱子和架子。   仓库的深处有声音传来,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秘书竖起手指,然后朝仓库深处的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示意自己过去包抄。   绝情点了点头,弓腰潜行到仓库深处的管理员办公室门外,轻轻将耳朵贴在门上。   “……海吟哥哥,我不会陪你下黄泉,你听到吗?即便你为我而死,我也不会感激你。我身上背负着东东的人生,无论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你听到吗?如果你不想带着疑问和遗憾,就这样孤独地死去,就请你坚强地,挣扎地活下来……”   里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也听不清楚。   “东朕,你疯了?”然后传来女孩子的惊呼声。   “东朕,他没有时间了,这样下去他会死!”那女孩子随后又焦急地吼。“你看不出来吗?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你的!”   “如果是这样,他一定早就预留了退路,他不是莽撞的人。”先前的声音始终淡然。   绝情相信自己再也听不下去,推开门,冷冷地说,“聪明,他的确预留了后路。”   瞥了一眼满脸诧异的女孩子,绝情的视线转向一身白衣,即使被关在逼仄的小小房间里,也仿佛身处宫殿般泰然自若的白衣男子。   绝情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杀戮的欲望。   那个躺在地上,几乎要死去的男人,是月七啊。   那个对每个月家的孩子都保持礼貌的距离,然而却从未使过坏心眼,动过歪脑筋的月七啊,是二伯伯唯一的血脉啊。   可是,这个白衣如月的男人,就这样践踏着他对他的爱。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任七为了他,作出了怎样艰难的决定。   躺在地上的任七,已经逐渐开始失去意识,可会死,即使彻底失去意识以前,他仍拼尽最后一抹清明,对着浑身散发冷冷如寒冰杀气的绝情说,“……不要为难东……”   随后,任七彻底陷入昏迷。   绝情在心底里叹息,这个傻瓜。   轻一击掌,秘书自外头走进来,弯腰扛起任七就往外走,另有随后赶来的暗月将地上的一具尸体拖走。   绝情不用猜,也知道那具尸体是白衣男子的杰作。   任七濒死,女孩子如白兔般荏弱,只有这个俊美如天使,却邪肆如斯的白衣男子——东朕——才有这样的本事。   “你不问我将他带到哪里?”绝情看着白衣的东朕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子。   “不必问,如果他懂得爱惜自己,珍惜人生,就不会轻易死去。他活着,自有相见时。”东朕淡然地说。   “但他已经为你牺牲人生中最宝贵的十五年。:绝情站在门口,并不让开。   “你也利用他十五年,不是吗?”东朕始终微笑,只是语气疏离冷漠。   绝情倏忽挑眉,这样冷然的语气,是为爱人鸣不平罢?他可以欺负任七,旁的人却不可以么?   转身,绝情走出这道门。任七即使认祖归宗,也永远不可能融入月家吧?惟有有东朕的地方,才是他想停留的世界。她无力令月家人团结,只有放手,眼睁睁看他们一个个离开。她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祝福。希望所有人都得到他们想要的自有,也,都幸福。   自有人前来接走那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女孩子,也有一干素衣暗月将整个现场清理干净,不留痕迹。   “不愧是月氏的地下女王。如果月老夫人的遗嘱一开始就指定你为第一继承人,不晓得是否还会多生出今日的这些波折?”白衣的东朕缓步到绝情对面,站定,“月十一大抵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的能力,所以,干脆逃家去也。”   绝情的眼神,倏忽凌厉寒煞。   “啧啧,美人如斯,即使动了杀机,也仍然冷艳不可方物呵。”东朕笑得更加灿烂了。月玖,月绝情,你为了保护月十一,利用无辜的任七牵制野心日益膨胀的月竟成。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么?其实,你才是月家最冷静而残忍的,也最似月家古早时那个当家女子罢?   “东少何尝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绝情不喜欢这个白衣如月,漂亮爱笑的男子。他的心比任何人都黯沉深幽,让人无法接近。   “呵呵,彼此彼此。我们不妨做个交易罢。”东朕将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凑近绝情的素面,鼻息相拂。   绝情向后退了一步,俊美到令女人也会心生嫉妒的东朕,让她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令女士露出如此戒备的眼神,真是我的失败。”东朕徐徐后撤,“我用月十一的下落换所有人自由。从此任七也好,简恩也好,都与月家无关。”   绝情冷清寒冽的眼波轻轻荡漾,终于,她妥协似地扬起礼貌的微笑,“成交。”   东朕夸张地鞠躬,“多谢女王开恩。”   暗夜之中,两个人,白衣黑衣,错身而过,背道而驰。   第四十三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一)   “三个哥,东堂那边有消息了。”耳机里传来任五的声音。“有人将小七送到仁爱医院急诊室。”   海喧猛然掉转车头,轮胎与地面大力摩擦,在黎明里发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黑色的车痕,又一头扎进微熙的曙色里。   海喧赶到医院时,任七已经被送到手术室。   手术室外手术中的灯亮着,而任四任五同全叔已经悉数赶到医院。   海喧与两个弟弟在焦急中等待手术结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任五不停来回踱步,任四始终板着一张脸,全叔则一直转动手腕上一串天青色佛珠,垂目不语。   海喧狠狠锥向走廊上的冰冷墙壁。   倘使小七出了事……   海喧不敢想象。   在这个家里,他们兄弟姐妹七个,虽然有五个孩子不是父亲亲生的,可是,生活在一起,吵吵闹闹,已经将对方融进了自己的生活里,成为了真正的手足。   嬉笑怒骂,也不掩兄弟情深。   如果失去了小七,他们的生命里,将永远留下一道缺口,不再完整。   海喧害怕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害怕让自己思考,思考小七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回了月氏,又为什么以雷霆之姿,入主苍月,他害怕所有的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另一个人。   一个他放不下的人。   绝情。   如果失去了小七——海喧不知道自己同绝情,还能不能回去。   忽然,任五停下了脚步,任四与全叔都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海喧抬头,手术室门口的灯——熄灭了。   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走了出来,拉下覆住口鼻的一次性口罩。   “送他来的人说他应该是服用或者是被注射了神经性毒剂,大约有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间,所以我们估计应该是口服,如果是静脉注射或者是皮下注射,病人应该早已经……”医生顿了顿,“我们找到匹配的解毒剂,已经给病人进行了抢救,但是他还未度过安全期。现在,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未来三天是他能否醒来的关键。”   “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海喧轻声问。   神经性毒剂——破坏人的神经末梢——即使就回来……   两鬓斑白的医生看了看海喧,“目前还不清楚,你知道,人类的身体是很神奇的,即使受损的脑细胞,也有可能自行修复……不,我们都不知道他将会恢复到怎样的程度。”   海喧捏紧了拳头。   他所研究的领域是基因抗癌,并不是神经科的权威。   有生以来,第三次,海喧无助得如同婴孩。第一次,是母亲,第二次,是养父,这一次,是小七。   海喧不知道,命运还要试图从他身边,夺走他的亲人多少次,才会停止对他的试炼。   两鬓斑白的医生看见海喧无助的表情,倏忽起身拍向海喧的手臂。   海喧下意识地沉臂,闪开这个善意的拍抚。   医生微微一愣,随即推开一步。   “我很抱歉,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假如他醒来,很可能会有一段很痛苦的康复过程。”   海喧再一次大力锤向墙壁。   “我们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任五这时轻轻站在自己兄长的身边,伸手按住海喧的肩膀,仿佛是要将勇气和信心注入海喧的身体和灵魂。   “我少后给你们列一张清单,请务必严格按照清单照顾病人。”医生朝任五点了点头,“我想你们也需要好好休息……”   医生又看了海喧一眼。   一旁的全叔眼里闪过极快的光。   任五这时被两名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躺在轮床上的任七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双眼紧闭,如果不是心肺监视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提醒着人们他还有气息,简直同死人并无多大区别。   “我可怜的孩子。”全叔几乎掉下老泪来。   为什么要救这些好孩子受苦?   难道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多?   还要多久,这些孩子的苦难才能结束,迎来幸福?   “请多陪在他的左右,同他讲话,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医生叹息,再不多说什么。   任七被送进三兄弟都不放心,所以将全叔劝回家去休息,三兄弟都留了下来。   每人守在任七身边,每八小时换一次班。   由海喧开始,随后任四,任五。   海喧坐在任七的床边,已经两天过去了,他开始回忆他们的少年时光。   “……一开始你总打不赢我们……总是鼻青脸肿……从没见你讨饶过,摔倒了爬起来继续打……你悟性好,很快就赶上来……后来就开始超越我们……简直鬼哭神嚎……”   海喧絮絮叨叨地讲述,而床上英俊的男子始终只是静静地,毫无声息。   “东朕那厮——”海喧气苦,“你躺在这里,他却跑去探个模特的班……”   海喧专心地讲着,没有注意到任七的脑电波微微地起伏了一下,随后趋于平静。   “三哥,我来换班,给你带了火腿煎蛋三明治和咖啡,还有今天的报纸。”任四推门进来。   “公司里怎样?”海喧站起身来,接过放三明治的纸袋和之杯咖啡,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公司里一切正常,你的医院即使少了你也照样运转。”任四勾过椅子,坐在任七身边,轻轻按摩他的手臂和大腿小腿。   海喧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然后走进来,取过三明治同咖啡,三两口解决掉。然后展开报纸。   报纸上,有月氏旗下月氏制药,亦即苍月集团“涉嫌非法研发神经毒剂,已经遭到卫生和药品管理局查封,月氏制药的最大股东失踪”的后续报导,连篇累牍,介绍月竞成其人其事,另外,法律版上也有进一步消息,证实近两年不断发生当街抢劫等恶性刑事案件,其黑社会团伙昨夜被一举擒获,大批犯罪嫌疑人落入法网。团伙头目对罪行供认不讳,更指证在幕后替他们撑腰,扰乱四大家族势均力敌局面的人是月氏的月某人,警方已久此展开深入调查云云。   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月竞成。   媒体似拥有无所不知的本事,将一夜间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报导出来。   外间乱成一片,任七却似一点也感觉不到。他静静躺在病床上,口中插着输氧管,静脉滴注营养液和解毒剂。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深色皮肤温暖如昔,脸上带着平静释然的表情,就这么沉沉的,不肯醒来。仿佛一个睡王子,睡过日落月升。   “联系到东朕没有?”海喧放下手里的报纸,既然是东堂传来的消息,那么东朕一定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何况外头还有东塘的人在守着,可是为什么东朕本人不来?   小七——一定会想见到他罢?   三天过去,第四天也即将过去。   海喧同任四任五在病房里,堵住了正试图枪杀小气的月竞成。他竟然没有偷渡出境,而是回来一意要除掉小七,拉他做垫背,个中原因。永远成为一个谜。   更教海喧等人意外的是,那个人冷血邪肆。桀骜不驯的东朕,竟然一个白色天使,展开双翼,飞身扑向病床,替昏迷中的任七,生受了致命一击的一枪。堕入落羽。   任四任五二话不说,上前就将月竞成手里的枪卸下,然后饱以老拳。   海喧上去狠踢了两脚,然后放声喊医生前来。   一团混乱当中,东朕被抱上轮车推走了。   月竞成也被赶来的警方带走了。   等一切骚乱平息,海喧同任四任五来到任七床边,只看见床上那英俊的男子,正缓缓地,挣开一双深灰色的眼,迎上他们的视线……      第四十四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二)   秘书捧着当日的简报,走进Teen-age的办公室,一眼便看见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抹身影,米色开司米毛衣,黑色阔脚裤,长发披散如瀑。   秘书从来都晓得自己老板是美人,否则也不会引得如许男子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可是老板从来都难以将一段感情维持长久。   其实说感情,并不妥帖。   老板只是同男人往来,仿佛想证实自己已经能将某个隐秘角落里的人放下或者忘记。   秘书一直都不知道,究竟老板的心里,住着谁。   这已经成为老板身上最大的秘密。   可是——   秘书看住绝情沉静如一幅画般的身影,那背影里,有说不出地寂寞与忧伤。   秘书忽然有心痛的感觉。   原来,老板心里住着的,是一个名叫仁海喧的男人。   任家的三少爷,七少的兄长。   所有的一切,顷刻有了答案。   在老板筹谋了这一切的时候,是否,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秘书不得而知。   “小姐。”秘书轻声说,“今天的简报送来了。”   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寂迹碌碌的水泥森林,叹息如烟,缓缓散去。   “说罢。”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不愿意面对身后的一切。   秘书默默点头,翻开手里的简报,大致讲了一下上个月的营业额,人员变更,娱乐场所最新的安全保障条例等。   绝情只是专心地听着,并不插嘴。   这是她一向的风格,并不在工作上过多干涉,有什么疑问,都会等到下属做完工作报告才一一提出。   “还有三——先生的事。”秘书抬眸看来一眼绝情。   “往下说。”绝情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警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现在已经正式将他移交给地方检察院,立案审讯。三先生要求由月氏出面为他请最好的刑事诉讼律师。”   站在窗前的绝情听了,轻轻一笑,笑声如珠玉般溅在玻璃窗上,有弹回室内,落地有声。   “他临死也要挣扎么?”绝情想起月竞成的种种行为,“不要让人因此捉住了我们月氏的把柄,大做文章,说我们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去,去给他雪中送炭,请城中最好的大状来为他辩护。”   “是。”秘书在简报上做了备注,“还有——七少——作业醒了。”   绝情猛地转过身来,乌黑卷曲的长发,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冷冷的风。   “任七醒了?!”   “是,七少醒了。”秘书肯定地重复了一次。   绝情一周以来,紧紧绷着的精神,第一次得到了缓解。   “我知道了。谢谢你,赵秘书。”绝情想了想,“十一那边呢?”   “我已经派人去跟那条线了,回报说十一很谨慎,出入都会换乘多部交通工具,而且学会在人多的场合摆脱跟踪。我们目前只确定十一咋一间玻璃工坊当助手。那件玻璃工坊的拥有者是单氏的三小姐单非佛,据调查,单三小姐应该并不知道十一的身份。”   绝情沉吟良久,摆了摆手,“让她再逍遥几日吧,总要等一切喧嚣过去,尘埃落定,再把她接回来,现在先不要惊动她,免得打草惊蛇。”   “十一小姐如果听见我们这样形容她,肯定跳脚。”秘书忍不住微笑。   连沉郁的绝情都泛起浅笑来,“如果她知道我已经计划好了,等她回来,便将整个月家都扔给她,自己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只怕不是跳脚就能发泄郁闷的。”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也一起扔给十一啊……”秘书思及这种可能,打了个冷战,倘使说小姐对她的信任是因为知人善任,那么,十一未来可能的重用,则完完全全是推卸责任。   月十一是那种被家长呵宠着长大,恣意塑造三观,没有一点点打算继承偌大家族意识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不停地离家出走,也正是由于她不想回家族肩负起一族之掌职责的缘故。   视金钱如粪土,视地位如虎狼,避之唯恐不及。   秘书简直可以想象,假使自己被留给了月十一,那么将会成为月绝情二世,劳心劳力,替月氏卖命。   她傻了才会继续留下来。   留在绝情身边,是绝情于她,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   月十一?   对不起,自己的担子,麻烦自己挑。   数日以来,绝情第一次由衷地笑出声来。   秘书的口吻,听上去就好像由十一主持的月家将是龙潭虎穴一样。   “你放心,当初你同我签的合同,是做我的私人助理,后来才兼任秘书的。我如果离开,你自然也一起离开,不会把你单独留下。”   秘书三呼万岁。   “你去忙吧,让我单独待一会儿。”绝情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秘书应是,退出办公室。   绝情独自坐着办公室,笑过之后,那种寂寞与淡淡忧伤,避无可避,再一次席卷了她。   任七——醒了。   如果任七不醒……   绝情不敢想象后果。   海喧是那样在乎家人的男人。   若任七真的出了事,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吧?   她明明知道任七此去,充满危险,却还是为了保证十一的利益,而牺牲了任七的安全,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明明知道,只要她接起电话,对海喧说出实情,海喧就会阻止任七去冒险,可是,为了保证能将月竞成逼到尽,她没有接海喧的电话,甚至中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真好,真正应了“月绝情”这个名字。   绝情伏在桌上,将脸孔埋进臂弯里,长笑当哭,只是眼泪终于不能自己地流了满面。   良久,绝情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抽一张湿巾拭去泪痕,拎起电话。   “赵秘书,麻烦你替我顶一个风信子花篮,写上‘祝你早日康复’,署名月玖。”那短短的软弱时刻,已经逝去。   “好的,小姐。”   花篮送进海燃园的时候,任七正在花园里的藤萝花架下晒太阳小睡。   海喧在偏厅里处理一些文书,透过偏厅的落地玻璃门,只一抬头,就能看见远远藤萝花架下的任七。   虽然,将任七救了回来,可是,却在不是从前那个能将他们几个哥哥揍得天怒人怨鬼哭神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手矫健敏捷的任七了。   神经毒剂彻底破坏了他原本健壮的身体,即使他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也必须花费很多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   医院里替任七急救的医生,是脑外科和脑神经临床专家,他的领域正是医治任七这样的患者。   医生每隔两天都会来为任七进行检查。   “虽然他不能完成膝跳反射,当时当我们用针刺皮肤时,他还有微弱的饿感觉,说明……”两鬓斑白的翟医生慢条斯理地解说。   “说明他的中枢神经还没有被彻底破坏,还存在被修复的可能性。”海喧实在不能忍受翟医生这种慢而又慢的语速,替他将下面的话说完。   翟医生赞许的点了点头,“任先生的医学知识很丰富。”   “我家里有七个任先生,所以,请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任三。”海喧纠正翟医生对自己的称呼,“翟医生有具体的治疗方案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翟医生不以为杵,病人家属的心情他能理解。   “我们在急救当日,出来给他注射了解毒剂之外,还给他大量使用了类固醇……”说完,翟医生停下来,一双虎目看向海喧。   海喧点点头,“在类似情况下,可以将大量甲级类固醇注射进脊髓,脊髓神经功能会有所恢复。曾经有女运动员在运动会上因跳鞍马时不慎摔伤,就是采取这种办法,挽回了部分上肢功能,不至于终身瘫痪。”   翟医生轻捶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任先——任七的情况有所类似,也有不同,因为他并不是运动创伤,他是受到神经毒剂的影响,整条神经中枢都遭到破坏,我们虽然可以再脊髓内大量注射甲级类固醇,挽回一部分肢体功能,但这仅仅是第一步。你知道,我们不能大量长期使用类固醇。”   海喧自然深知类固醇的副作用对人体的危害有多么大。   “所以——?”   “所以当我们确知已经挽回了他的部分脊髓神经功能之后,我们就要停止注射类固醇,改以中医针灸熏蒸,西医物理治疗相结合的手段,当然,这还需要病人积极的配合,要超越寻常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看见疗效。也或者,毫无进展。”   海喧点头,“我们会全力配合,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在所不惜。”   翟医生听了,嘉许地拍了拍海喧的肩膀。   这一次,海喧没有闪开。   送走了翟医生,正好那一栏紫的仿佛一团火焰的风信子花篮,被花店的工人送了过来。   海喧签收,然后检查了一下花篮,并美誉偶任何危险物品,随后取下别在花枝上的小小卡片,展开。   给任海吟,祝你早日康复,月玖。   月玖。   月绝情。   海喧轻轻拿着那小小一张卡片,却仿佛千钧之重。   绝情……     第四十五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三)   海喧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那个名字,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将之抹去般。   绝情,自那一日疯狂到绝望的缠绵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   她不接他的电话,甚至连那支号码都已经停掉。   现在想来,彼时,绝情已经计划周详,只等月竞成落入觳中,而小七,是她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海喧计划可以想象绝情最好时刻的犹豫矛盾,在对他说出事件的真相与坚持进行整个计划之间,是怎样的摇摆。   可是,对月家的责任超过了她对他的感情。   终于,她没有告诉他这一切,一力承担了所有。   看见小七仿佛初生婴儿似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学走路,学说话,学进食,学者重新掌控自己的中枢神经,指挥身体做出相应的动作,海喧痛心疾首。   以前的小七,是那样一个健康而沉稳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一板一眼,风趣不足,可是,可以将几个哥哥打得抱头鼠窜,浑身上下充满勃勃生机。   想到这里,海喧不是不怨绝情的。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诱月竞成上钩的,伊选了最有效然而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避免小七受到伤害,然而伊却没能保证小七的安全。   伊将这场戏,做到真,演到入肉。   所以月竞成上了当,功败垂成。   代价是小七永远的失去了健康身体,时时觉得疲劳,渴睡。   然而——海喧闭了闭眼睛。   想起久远以前,那个暗巷里,衣不蔽体的白衣少女,以及,那个暗夜地下车库中,躲在陆虎车后,苦苦保持清醒的少女,那个明明身处人群却寂寞如斯的少女……海喧唇边泛起苦笑,恨不起来呵,恨不起来。   倘使他恨了她,绝情的生命,将会是怎样清寂?   只是,他同绝情,他们都知道,他现在没有办法,当做什么事也未发生似的,拥抱彼此。   他知道,绝情也知道。   所以,一切只能像十年前他对她所说的一样,他不会等她,她也不会等他,惟有隔着时间与空间,两两相忘。   也许一年,也许,再过一个十年,又或者,要一生一世,他们才会忘掉彼此。   亦或,直至死亡来临,也无法忘怀。   海喧将卡片重新系回花枝上,对经过的佣人轻声说:“将花篮摆到七少的起居室里去罢,仔细照拂,能活许多日。”   “是。”佣人接过花篮,上楼去了。   这个三少,是个多重人格的呢,佣人心里想。打起架来不要命,温柔起来又酥到骨,伺候花草似有绿手指,照顾生病的七少则幽默体贴,啧啧,三少将来的女朋友有福气了。   也仅仅这样想罢了,没有人敢跑过去跟三少八卦,探听三少的感情世界。   据说三少是同志。   传闻的出处,是前些日子,三少代表二少去参加某晚宴,有娇俏可人的美丽女郎鼓起勇气上前请三少共舞,三少连眼皮都不肯抬一抬,冷冰冰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美丽的女郎是有自尊的,哪里肯厚着面皮再邀请第二次,当场掩面而去。   三少只做没有看见,仍同一旁的一个年轻男人低声聊天。   总之,即使佣人,也有佣人之间的消息渠道,转天,全世界都已经晓得,任三少喜欢同男人相处,多过喜欢女人。   七少已经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现在三少又是一副我是同志我怕谁的模样,坊间已经有谣言说,任家这几个男孩子,没有正常性取向的,都是烟雾弹。   佣人觉得自从老爷去了荷兰,家里的几位少爷就都失去了约束他们的人。   唉……   佣人一声叹息,现在全叔也去了荷兰,七少大病未愈,这个家里,仿佛没有主心骨了。   海喧自然不晓得佣人只因为一篮子风信子,便能浮想联翩这许多,海喧的心思全不在外界的谣传上。   海喧自然早已经听到了流言,听便听了,付诸一笑,并不在意。   海喧在意的,是小七的预后情况。   他前两天在一场某个知名书写工具入驻本埠二十周年的庆典上,遇见了一个同样自荷兰莱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神经外科专家。   海喧向他请教了关于中枢神经性毒剂,导致的中枢神经功能紊乱后的失能问题。   那名专家很感兴趣,向海喧询问了不少关于中毒后的症状,又了解了一下现在的治疗方案和进展。   最后,那名专家点了点头,“我所有的知识,都得自我的教授,他目前人在国内,我可以联系他,看看能否进一步优化治疗方案。”   海喧大喜过望,也许小七终于可以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有一点点希望的高兴,还有一点点绝望的忧伤。   这是海喧此刻的心情。   一周之后,海喧见到了那名脑神经外科专家所说的教授。三人约在海燃园附近的一间茶室见面。   海喧略提前几分钟到达,过了一会儿,海喧看见那名年轻专家偕同另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海喧同中年男子打了照面,彼此一愣,随后笑了起来。   “翟医生。”海喧起身同翟医生握手。   “海喧。”翟医生也握住海喧的手,摇晃不放。   年轻专家看了,即刻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儿。   “原来任三先生已经同老师认识了。”   “是,翟医生一直是舍弟的主治医生,所以我们一早已经认识。”海喧同翟医生三人落座。   “我还有约会,就不多耽搁了,我相信老师一定比我更熟悉令弟的情况。”年轻专家微笑告辞。   海喧也不客气挽留,只说以后再约。   等年轻专家走了,翟医生微笑着注视海喧,并不说话。   海喧挑眉,不知这个中年医生为什么一副这样慈蔼的表情看着他。   “任三公子与兄弟,手足情深,叫刃感佩。”翟医生轻啜了一口雨前龙井,慢悠悠说。   海喧笑一笑,以手指轻敲桌面,“翟医生您过奖了,我不过是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可以赶紧把手里大堆烦琐工作统统扔给他。究竟我是学医的,并不是商人。   “任三公子也学医?”翟医生眼睛里掠过流光。   “看上去不像?”海喧轻笑,自己这副魁梧到巨大的身形,果然会误导许多人。   翟医生摇头,“学医不在外表,主要是要看内心。没有一颗正直而坚强又充满关爱的心,是当不了好医生的。”   海喧深深看了翟医生一眼,“我学医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当悬壶济世的医生,而是因为——我父亲生了胃癌,虽然我天生对医学充满了热情,可是我彼时并没有切实肯定,自己一定会走上习医的漫长道路。”   “看得出来,令尊对你影响深远。”翟医生微微敛下眼睫。   海喧哈哈笑,“家父一直很奇怪,那么多孩子里,为什么独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特地为了设置了一间实验室,满足我对生物学的热切研究欲望。”   翟医生颌首,“也许遗传自令尊。”   海喧微微抿了抿嘴唇,遗传自母亲么?   母亲据吕老夫人说,只是一个餐厅的女招待,自学考进大学,可是并没有真正读过一天高校,因为母亲怀了身孕,要养活一大一小两张嘴。记忆力,母亲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懂得医学知识的痕迹来。   “也许是源自我的生父,又或者,是基因突变。”海喧勾了勾嘴角,“现在想来,我学医,或者是为了在紧急时候,能够帮助我的家人罢。”   生父?翟医生听见这个词,忍不住抬眼,望住海喧,眼神不是不诧异的。   海喧笑出一口白牙,“翟医生不知道?我以为您在任家的仁爱医院工作,应该有所耳闻,我们任家的七个孩子里,有五个是收养儿,除了大哥二哥是父亲亲生,其他都是养子。”   翟医生皱起眉头,回想再回想,记忆里也没有印象,随后失去笑摇头。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加之做医生的,只管救死扶伤,那些闲言碎语,一贯过耳即忘。”   海喧几乎向翟医生翘起大拇指,“这真是好习惯,毫无烦恼。”   翟医生却几不可见地摇头,“不,有时候却会因此错过很重要的信息,因而终生悔恨。”   海喧不晓得翟医生有怎样的痛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话题一转。   “翟医生,你看舍弟海吟,能恢复到怎样的程度?”   翟医生诚恳地望着海喧,“假若我说他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一定是骗你的。我所能保证的,是尽力让他恢复到正常刃的水平,可以生活自理,可是,后面的,想更进一步达到他自己的理想效果,上天入地,是万万不可能的。他能活下来,醒过来,现在已经能进半流质食物,大小便能自我控制,已是医学医学奇迹。”   海喧早有心理准备,他会想起那个寂寞女郎的眼睛,以及他们在一起时,几乎绞进骨肉里去的紧紧拥抱。   可是现在——   海喧在心中,绝望地微笑,现在,我们再没有拥抱的理由。      四十六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4)   开会到一半,绝情冲进卫生间里去呕吐。   趴在洗手台前,整个上半身扑在洗手池子里,突地昏天暗地。   秘书忧心忡忡地望着半开半合的卫生间玻璃门。   已经找到十一,只等将整个月氏整合完毕,把一个干净完善充满发展空间的月氏集团交到她手里去,到时候,她终于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同小姐一同功成身退,找一个风景优美花木扶疏的世外桃源,颐养天年。   可是——小姐现在的情形……   秘书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里的会议记录,天不遂人愿,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罢?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罢,请各部门将资料整理完毕后,交到执行总裁办公室来。”秘书越俎代庖,替绝情做了散会的决定。   各部门经理如获大赦,纷纷离开了会议室,然后准备将第一手八卦资料同人分享。   月绝情那样子,分明时怀孕后的妊娠反应。   不晓得是谁的孩子?   还看不出身子,应是没有多少日子。   伊最近在同谁来往?   空气里这样的消息传来传去。   只是扑在洗手间水池子上的绝情并不知道,也不在乎。   绝情吐得几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眼泪模糊了视线,终于这一波恶心的感觉慢慢退去。   绝情拧开水喉,将洗手池子里的黄绿色苦水河咖啡色呕吐物一并冲走,然后接了些冷水,扑在脸上,振作精神。   等擦干净脸同手,走出洗手间,只见会议室里除出秘书之外,再无一人。   绝情竟然微笑起来。   “一叫散会,走得比什么都干净。”说完,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秘书转进茶水间倒了一杯温开水出来,递给绝情,“小姐,漱漱口罢。”   绝情接过水杯,漱了漱口,吐进秘书递过来的小垃圾袋里。   “都布置妥了吗?”绝情靠进椅子里,轻声问。   “外头自然以为风向变了,从今往后月氏就是月绝情的天下了。”秘书笑一笑,“十一时老太太指定的合法继承人,遗嘱注明倘使十一遭遇不测,月七是第二继承人,而您是第三继承人。十一经常性失踪,月七在任家,自然而然,月家就落在您的手里了。我想老太太老早已经料想到今天的结局。那是她的孩子,她毕竟无法痛下杀手,可是她知道您一定不会心软。”   绝情点头,或者老外婆切实地预料到了这一天。   十一从小就没有继承家业的意图,即使长大,也对这一大片生意能躲则躲。立下第二继承人同第三继承人,不过是外婆替月十一施的障眼法,迷惑月竟成,使得他不得不先除掉第二三位继承人,否则,即使出去月十一,月家业落不到他的手里。   无可否认,外婆是成功的。   绝情苦笑,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少时,对这个家,其实是无所谓的,落在谁的手里,同她都没有太大关系。   可是,一次又一次被人追杀,一次又一次几乎失去性命清白,她再不反击,真是没有活路。逼得她不得不,积蓄实力,隐忍蛰伏,只等适当的时机,将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举铲除。   她的确做到了,可是,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以及——   想到这里,绝情的苦笑更深。   “任家那边……有什么消息?”绝情最终还是轻声问。   秘书手边整理的工作稍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听说任二爷度完蜜月,正在返回本埠的途中,任三任四任五若无意外,等任二爷抵埠后,交接完工作,都将前往阿姆斯特丹与任老爷汇合。任七已能依靠辅助器材站立并且小范围活动。”   绝情微微怔忪片刻,随后怅惘叹息,海喧,又要走了啊。   这一去,真不晓得何年何月才会再见。   又或者,此去经年,再没有相见之时。   秘书看见绝情脸上那淡淡怅惘颜色,心下也为之一叹。   以前看小姐在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之间周旋,总以为小姐只是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所爱的人,现在看来,竟全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原来,小姐的心里,早已经住着一个人。   只是——   “你准备怎样处理这件事?”秘书微微朝绝情的小腹方向颌首。   绝情垂眼看着还没有任何起伏的腹部,嘴角有一点点笑。   “我不知道。”   秘书几乎打跌。   “你不知道?”秘书瞪大眼睛,“你竟然不知道?这是藏不住的,再过个多月,便会如气球般膨胀起来,一里路外都看的一目了然。”   绝情听了,笑得肩膀抖动。   一里路之外都一目了然,那是什么?大象?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秘书跺脚,“你仔细想清楚了,倘使要留下来,我请你回家好好休息保养,头三个月最最要紧。倘使不准备留下来,我那么趁现在月数还小,赶紧将它……总之,拖得越久,于女人越痛苦,男人永远不晓得,一个女人自身体里刮掉一块血脉,是怎样痛苦的一件事。”   讲到最后,秘书语气沧桑。   绝情倏忽自椅子里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抱住身材娇小的秘书,将伊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当年,她从街上救回秘书时,伊下身浴血,仿佛死去般苍白,她急电家庭医生前来,医生当场决定要送那苍白少女去医院急救,并且斥责,“怎可以随意用药?伤及性命可怎么办?”   随后又回头申斥绝情,“看见这种情形,应是第一时间送进急诊室去,叫我来有什么用?”   绝情唯唯诺诺,赶紧将苍白少女送进医院去。   医生抢救数小时,才从里头走出来,神态疲惫,可是语气却平静道近乎冷血。   “病人已经抢救回来,手术过程中流失2000cc血液,再送来晚些,就是一尸两命。年轻人怎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随意用药,可是胚胎着床生命力顽强,没有完全流干净,竟然继续用第二次药……今次虽然救了回来,不过……恐怕以后将失去生育能力。”   就这样,救了回来,然而已不再完整,身同心,都有一个大洞,永难弥补。   隔了一会儿,秘书推开绝情,眼眶虽红,神请总算还镇定。   “我把你下午的行程都推了,请去检查身体。”   绝情点头。   下午吃过饭,司机开车送绝情回Teen-age,随后月家家庭医生赶来。   闻月吟闻医生已经六十岁,早已经退休,只是因同月家私交甚笃,是以有时仍会到月家赴诊。   闻医生看着月家这班孩子一个个脱离母体,渐渐长大,算是月家老臣。   看见绝情半躺在沙发上,闻医生点点头,“九小姐,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绝情看见满头白发的闻医生,自沙发里坐正身体。   “托赖,一切都好。”   绝情微笑,将自己的右手伸给闻医生。   医生接过那纤细的手,搭在脉上。   不过一会儿,医生便渐渐皱起眉来。   “换一只手。”   绝情乖乖听话送上左手。   闻医生继续搭脉,仔细地将寸关尺三脉都搭过了,才轻轻将绝情的手放回去。   “这样的情形已经多久?”闻医生示意绝情张开嘴,查看她的舌苔。   绝情粗粗算了一下时间,“这一周开始呕吐。”   “那么你心中已经有数?”闻医生眉心深皱。   绝情点头,是,她心中已经有数。她不是少不更事,只得十三四岁,不晓得性同生育究竟是怎样进行的少女。   “验一下小便罢,比较可靠。”闻医生自黑色放皮箱里取出一支检验棒来,交到绝情手里。   绝情并不羞涩,进卫生间取小便样本去了。   闻医生望着绝情纤细的背影,心间微微一恸。   这个女郎,少女时代有一幅冷清的表情,可是最最懂得关心妹妹的是她。长大后,所有人都忙着争权夺利的时候,替月十一守着这副家业的,也是她。为难痛苦伤害加诸于身,却从未到处声张的人,还是她。   闻医生不晓得,命运还要试炼这孩子多久,才肯给她幸福。   隔了一会儿,绝情自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拿着白色检验棒。   检验棒的窗口里,有一条清晰的红线。   “你已经怀孕,我的孩子。”闻医生上前轻轻拥抱一下绝情,“我应恭喜你么?”   绝情任医生拥抱她,只是眼神仍停留在检验棒上,良久,绝情微笑。   “是,您应恭喜我。”   假如这一生,身为女人,注定要生一个孩子,那么……至少,这个孩子,是她同所爱的人,共同的血脉。   “既然我恭喜你,从此刻开始,你要听我指挥。”闻医生放开绝情,取出一本药方笺,开始罗列细则,“你面色苍白,我担心你营养不良,而且休息时间也不够充足。请一日五餐,每餐按我的要求,增加营养,按时休息,适当运动。我主张你在幽静花园里散步为主。每周我会来为你检查身体,测量血压体重心跳。十二周后,我会进一步检测你的指标,做羊水穿刺……”   闻医生发出一连串指令,绝情几乎来不及一一记住。   “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点,请与孩子父亲商量,不要效仿时下新女性,以做单身母亲为荣。孩子总要有父亲母亲完整的家庭,成长过程才不会有遗憾。”闻医生怜惜地看着这个苍白纤瘦的女郎,是时候,找一个坚实的肩膀,分担她的忧愁,分享她的快乐了。   良久,绝情绽出美丽微笑,“谢谢您,闻医生,我会考虑。”   第四十七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5)   任海啸同新婚妻子蜜月归来,踏进海燃园畅翠居大门的第一件事,是出拳重重打在三个弟弟身上。   从小到大,作为哥哥,除非是在任家的道场里,任海啸未尝向自己的弟弟妹妹动过一个手指。   然则今次,他破了例。   任家的三个兄弟,默默无言地,任兄长将自己揍得偏过头去,绝不还手。   “你们是我的弟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不同我说?!”任海啸捏了捏拳,“……”海啸低声咆哮。   心罗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只是轻轻地按住,并不多一字一句。   海啸倏忽冷静下来。   “小七现在人在哪里?”   “小七在房间里午睡。”海喧摸了摸微微肿起一边的脸颊,“他现在总觉得累,渴睡,然而却十分容易惊醒,这个时候,我们尽量不去打扰他。”   海啸微微点头。   “接下来,我们应该怎样做?”海啸拉住妻子的手,仿佛那样才能使他拥有力量。   海喧看着兄长同新妇握在一起的手,微笑,“我打算尽快办妥手续,带小七去荷兰。”   “难道我和心罗蜜月回来,就是赶兄弟们离开海燃园吗?”   海啸再一次低声咆哮。他已经失去冷静。不过走开两个月,家里就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偏偏几个弟弟体贴他和新罗,不想破坏他们的蜜月,所以隐瞒不报。如果不是心罗妊娠反应日渐严重,他们提前返回,他不知道他们还会瞒他多久。   “我们是兄弟,难道你们直到现在不懂得兄弟的意义吗?”海啸一手抹了抹脸,“从你们走进门的那一刻起,你们就都是任家的孩子,我和海喑的兄弟手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大哥都是你们的柱石,你们不应该什么事都自己承担下来——”好像我们这两个哥哥,完全无能为力。   “二哥……“任四任五轻声叫海啸。   海啸闭了闭眼睛,终究,他们总不想给家里添麻烦。   “二哥,不是因为你们回来了,我们住不下去所以才走的。”海喧微微撇过头,不让海啸看见他眼睛里的泪光,“是因为只有二哥你回来了,我们才可以放心地带着小七去荷兰求医。那边有最好的医学院和医学中心,有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有最先进的技术同诊疗手段……二哥,因为你回来了。我们才可以走得没有后顾之忧。”   “如果是这样,你们应该早些打电话与我们通消息,我和海啸早点返回,你们也可以尽早带小七去荷兰。”心罗这时站起身来,“我去倒点水过来,你们四兄弟冷静一下。”   四兄弟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终于,海啸叹息,伸长手臂,“来,给你们的哥哥一个拥抱。”   四个大男人在客厅里狠狠拥抱彼此,拍打对方肩背,“嘭嘭”作响。   “再不可以有第二次,听见了没有?!”海啸问。   “听见了!”三兄弟异口同声。   转日,海啸同心罗倒过时差,心罗接手照顾任七的工作,盯住任七吃药,康复锻炼,见心里医生,全身按摩。   任七苦笑,“二嫂,你待我如同对待小学生。”   “你当我职业病发作好了。”心罗不以为然地一笑,“总之,要想起来,就得接受地狱般的康复锻炼。”   任七笑到肩膀耸动,“二哥有没有见过你这一面?”   “我对他比对你还凶。”心罗看着任七将一碗浓黑中药灌进嘴巴里,咽下肚去。   “啧啧,二哥风流倜傥一世,多少温柔婉约的女人他都不看在眼里,最后竟找了个母老虎。”海喧在门口听壁角不知道多久,突然开口说。   心罗的反应时瞪了一眼听壁脚的海喧,“女人在某些时候,都会变身成母老虎。”   “比如保护自己所爱的人的时候。”心罗毫不讳言。   海喧不由自主,想起绝情。   这样冷酷到决绝的绝情,保护的人又是谁?   心下不是不黯然的。   “去去去,明天你们就要起程回荷兰,留在本埠的时间统共没有几个小时,赶紧去在本市的朋友告别。”心罗将海喧赶走。   等海喧走得远了,躺在床上的任七才轻轻地叹息。“三哥魂不守舍。”   心罗微笑,嘉许地点了点头,很好,观察力并没有受到影响,只是讲话吐字还不连贯清晰。   “那人在本埠?”心罗笑眯眯地问。   任七想了一想,有些吃力地摇头,“我不知道。三哥平时并不喜欢同女生往来,他热衷运动多过约会。在阿姆斯特丹时候,又以照顾父亲的时间居多,连父亲都说,没有看见三哥约会异性。所以……”   “所以。也许有一个人,也许没有,还是谜?”心罗仔细回想,的确,海喧从没有对任何异性表现出格外的兴趣。即使她结婚前夜同结婚当天,有如此多的女宾,海喧也保持有礼的疏离距离。   “家里担心他不喜欢女人。”任七开始觉得累,眼皮渐渐落下来。   “担心你自己的问题才是。”心罗觉得这家兄弟真真是有爱,自己的问题多如牛毛,却总是第一时间操心自己的兄弟。“你同东少就这样算了?”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 x t.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任七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心罗也不催逼他,替他带上门,出去了,留下任七一个人,独自沉浸在思绪当中。   “他们明天上午十时搭荷兰航空的班机飞阿姆斯特丹。”秘书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绝情。   绝情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育婴指导,正读得津津有味。   听见秘书的声音,绝情微微愣了一愣,随后继续看那本足有牛津字典般厚薄的育婴秘籍。   秘书叹息,“你不去见一见?从此不知何时再相见。”   “自从你知道我怀孕,忽然开始多愁善感,慨叹良多。”绝情轻轻合起书,放在床头几上。   “我只是——不想你错过。”秘书坐在绝情的床边,“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   绝情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医生说怀孕九周,胎儿不是很稳定,不能受刺激,要适当卧床休息,切忌情绪大起大落。   她其实是想去同海喧道别的。   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或者两两相忘,又或者终身铭记。   海喧有他抛不下的亲人。   她,有一时甩不脱的责任。   他们,总是在不正确的时间遇见对方。   转眼,已经蹉跎十年岁月。   “赵,请你,代我去同他告别,好吗?对他说,谢谢,还有,对不起。”绝情轻轻地,对秘书道。谢谢他,一次又一次,解救了沦陷在黑暗深处的她;对不起,她没有保护他在意的人。   秘书看了一眼床上淡淡苍白的人,大力点头。   机场,人潮熙来攘往。   海喧推着坐在轮椅里的任七,淡淡环视着左右。   有情侣拥抱接吻,为了重逢。   亦有人抱头哭泣,因着离别。   任家四兄弟没有多少行礼,一切身外物,都可以到阿姆斯特丹当地购买,如今还有什么是在异乡所买不到的?   可是,那些曾经付出的感情,却怎样也无法带走。   只能任之留在这片土地上。   “三哥快来,要入闸了。”任五在稍远些的地方,挥舞手臂。   海喧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希望在汹涌的人潮里,看见那抹纤瘦的身影,可是,终究还是没有。   海喧深吸一口气,推着轮椅,走向海关。   “任三先生。”忽然身后,有一把略形沙哑的女声。   海喧停下脚步,一旁,任四接手推过任七的轮椅,朝自家哥哥点点头,然后走过去与任五汇合。   海喧站在原地,转身,看见一个陌生短发女郎。   女郎穿职业套装,一头利落短发,戴一副近视眼镜,直鼻薄唇。   海喧搜索记忆,证实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干练女子。   “这位小姐,有什么事吗?”海喧淡淡问。   赵秘书深深看了这个男子一眼,这就是小姐心里,住着的那个人呵。   浅浅一笑,赵秘书朝海喧颔首,“九小姐派我来,对任先生说两句话。”   海喧挑起浓长的眉,竟然是绝情。   “九小姐要我对你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谢谢。谢谢你一次又一次,解救了沦陷在黑暗深处的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在意的人。   海喧静静听着,随后,笑了笑。   绝情,你终究,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我的感受,是不是?   海喧看着人流摩肩接踵的机场大厅,现在,我还没有同你拥抱的理由,也许,只是也许,终有一天,发生的这一切都将化为记忆里的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到了那时,我们,我同你,绝情,可以毫无芥蒂的彼此拥抱罢?   “也请你对我说,保重,再见。”   说完,海喧回过神,大步走向闸口的自己的兄弟。   “走罢。”   没有人注意,在机场的一隅,一个身材消瘦的女郎,捂着自己的小腹,慢慢蹲下身来。     第四十八章 婚礼的祝福(1)   一身冷灰色西装的海喧站在照相机的三角架后面,苦恼地揪了揪头发。   阿姆斯特丹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   镜头里的,是一个室外婚礼,气氛浪漫而温馨——加入忽略与新郎——亦或是新娘——不时咬耳朵的魅力高挑女郎,那么画面堪称完美。   海喧有耙了耙头发,终于决定不再忍耐下去。   这是小七何东朕那厮的婚礼,东朕与前任情人咬耳朵做什么?竟然还请她来做了伴娘!小七也傻,为了这厮拼命复健,为抛下月家。抛下月家,那也罢了,毕竟,月家——有人可以支撑,可是连任家也一起抛下……   终于,海喧决定他受够了这一切。   “你们闹够了吧?”他放声大吼,有振聋发聩之势。   “三哥,”任七握住东朕的手,脸上是俊朗的笑容。“如果你不想拍了,就不要拍了。反正,我和东也无所谓是不是有结婚照。”   东朕则始终勾着在海喧看来半死不活的邪笑,伴在任七身边,仿佛嘲笑他自讨苦吃。   任四、任五掩面不顾,她们不认识这个在婚礼上狂吼的狮子头。   任大、任二陪着老婆孩子,笑看这场热闹。   任六始终微笑不语,只有她眼中祝福的流光,出卖了她。   全叔则和任老爷子把臂而立,感慨万千。虽然这个婚礼同他们想象中有些出入,但,终于嫁掉,呃不,终于娶进门一个,离他们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啊。   数个来当伴娘的模特拼命向人家未婚男子展示她们的魅力。   场面一片混乱。   “海喧哥哥既然不耐烦替我们拍,那就算了。”捧一束小小花球的东朕耸肩,拉着任七走开数步,然后转身背对众人。   “抛花球喽!”   一扬手,球头大小茉莉花球,凌空飞起,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一群美女模特的争抢中,越过她们的头顶,直直落进站在照相机后头的海喧怀中。   众美女们即使千般不愿、万般不甘,可好似碍于海喧粗狂魁梧的体格与分外错愕的横眉竖目的狰狞表情,也只能跺跺脚,就此罢了。   海喧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扔烫山芋般甩开怀中的花球。   可是脑海中,却倏忽掠过一张冷清淡然的脸,隐约迢遥。   任七已经露出疲态,被东朕扶回房间去了。   新人今日拥有特权,客人们不会挑剔。   兄长弟妹留在花园里招待客人。   隔着花园的铁栅栏,可以看见外头阿姆斯特丹纵横的水道,时时有哮喘以悠闲姿态穿过衔接两岸的桥洞,缓缓而过。   海喧捏着一只香槟酒杯,站在花园一隅,看盛放在角落里的一丛郁金香。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海喧转过身来,看着妹妹流浪走进。   “好久不见你,流浪,流浪去了哪里?”海喧向妹妹举一举酒杯。   “去了远方。”任六注视自己的兄长。   这个哥哥嘴巴很坏,可是人却很好,她从就这道,他虽然面目偶尔狰狞,然则对女孩子从来都是轻手轻脚,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些年过的好不好?”海喧上下仔细打量妹妹,见她长高长大,浑身充满女性柔婉的韵味。如果不是伊偶尔露出的冷清颜色,海喧会以为少时的任流浪已经彻底被消磨在时光里。这几年,他们很少见到流浪,她先是做交换学生,去了法国里昂,然后做了国际刑警,常常去世界各地出任务。倘使是卧底任务,那简直是几个月或者是几年都不同家中联系。   任六侧头想一想,微笑,“我过得很好。虽然工作中充满了危险,但成就感也非比寻常。”   海喧点头,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今次回来,能停留多久?有没有联系朋友?我记得你以前同月绝情至要好。”海喧呷一口香槟。   “三哥你不知道?!”流浪微微睁大了眼睛。   “知道什么?”海喧挑眉。   “绝情已经失踪一年之久。”流浪抿了抿嘴唇,“月家迎回了第一继承人月十一,就在绝情失踪的时候。”   海喧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绝情,失踪一年?!   “我不知道。”是,他不知道,他心里埋怨绝情,所以,带小七回了荷兰,可以不去关心绝情的消息。   “我想绝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抛下一切走开的。我调查过了,交到月十一手里的,是一个干净的,有着长期发展空间的月氏。月氏的毒瘤在月竞成事件当中,几乎都被清洗出去。”绝情抬眼看了看别墅二楼的一个窗户,“小七仔整件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一点,三哥你心里相比有数。”   海喧仰头喝尽杯中酒,苦涩地点了点头。是,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我一直以为绝情是要自己得到整个月家,她有这样的野心,也有这样的能力。”流浪想起年少时,绝情对自己说,即使不开心,也要面上微笑,决不能教对手看出自己的不快时,脸上那种明媚道灿烂的笑容。“谁知道,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连你也找不到绝情?”海喧轻声问。   流浪摇头,“我的时间仓促,明天我就得回里昂去,我有新任务。”   流浪说完,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仿佛,一瞬间,有什么划破脑海里的迷雾。   “三哥很关心绝情?”   海喧伸手摸一摸妹妹的头顶,“当年她对你最好,你们是至要好的朋友,听说她失踪,我很担心。”   “我可以拜托金——”   “还是我自己出面比较好。”海喧出声,先妹妹一步开口。   那个名字,是妹妹心里的禁忌,掺和了少女的美好暗恋与痛苦绝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海喧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阻止妹妹认识那个人,进而暗暗喜欢上那个人。   “三哥,你要幸福。”任流浪低声说。   “我会的,傻瓜。你别担心哥哥,去去去,去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去。哥哥们给你办一个机盛大的婚礼,必定叫你永生难忘。”   流浪想一想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借口跑开了。   留下海喧,独自站在花园一隅,心中刺痛。   绝情失踪一年,那么,即是从他带小七来荷兰时,她已失踪。   他竟然全不知情。   在绝情失踪的这一年间,他在做什么?   他在和翟医生商讨治疗方案,每过一段时间就依据小七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他和翟医生争论得面红耳赤,只为了究竟是使用电流刺激还是穴位按摩。   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小七的康复治疗当中去。   海喧现在能冷静地承认,当时的他,有一种代偿心理。   加倍地对小七好,加倍地努力为小七的康复出谋划策……一切的一起,只是希望小七能早一日好起来,能去掌握自己的幸福。只有这样,只有当小七能把握住自己的幸福,人生中再无遗憾的时候,他才能回去找绝情。与其说他埋怨绝情,不如说他是在埋怨自己。假如自己那天跟了上去,也许小七就不会遭遇到这么痛苦的事,不会失去健康,几近死亡。那么自己同绝情之间,也无须这样的挣扎。   而现在,小七恢复得差不多,几乎与正常人无异,然后同东朕结婚。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海喧以为,命运终于给他寻找自己幸福的契机。   可是,命运给他的,是最最冷酷无情的打击。   “三哥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任五远远地看着海喧,忽然小小声对任四说。   任四点了点头。   “小三为什么想哭?”任远山正站在任五身后,蓦然出声问。   “他大约,是知道了那个消息吧。”任五摸了摸下巴。   “什么消息?”任远山继续问。   “月九小姐失踪的消息。”任五回头看了父亲一眼,“您难道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任远山一笑,走开了。   “我觉得父亲越来越狡猾了。”任五望着父亲的背影说。   “年纪大了,无聊而已。”任四言简意赅。   任五骇笑,“四哥,我小看你了。原来你的嘴巴也这样坏。”   任四狭长好看的眼微挑,不以为然。   “你说,三哥如果知道我们一早已经晓得这个消息,会不会打爆我们的头?”任五其实比任何人都无聊,有些跃跃欲试。   “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三哥指挥责备自己。”任四瞥了一眼闲极无聊,唯恐天下不乱的任五,径自走开了。   任五看了看任四的后背,又看了看海喧大步走出去的身影,原地蹲下身来,对脚边一丛风信子说,“看,他们离去的时候,多么决绝?我就不会。我会深深地亲吻,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第四十九章 婚礼的祝福(二)   海喧几乎日夜不眠,当日没有直飞国内的航班,他便达飞香港的航班,然后在香港转乘省港高速列车。   下了火车,海喧乘出租车直奔Teen-age。   已经是夜色朦胧华灯初上时候,Teen-age的天使Logo霓虹灯招牌在笼着一层淡薄雾气的夜里放射华光,远远便能看见。   海喧下车由车库的电梯直上顶楼,电梯打开,海喧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整层顶楼,一如当年,他同绝情一日缠绵后离去时的样子,落地玻璃窗,拉拢的窗帘,淡淡灯光。可是——伊人却已杳无踪影。   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绝情去了哪里?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在她身边照顾?无数忧思冲击海喧的脑海。   海喧走进房间,低头看见一双黑色拖鞋静静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这是绝情最喜欢的一双拖鞋,柔软而温暖。   还有起居室一隅的天然石头花瓶,由一块天然钟乳石经过千百万年滴水形成,是任五买来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绝情也一直很喜欢,曾经说过,倘使有一天她要离开此间,一点要把这支花瓶带走。   茶几上摊着几本倪亦舒写的小说,其中一本还插着书签。这是绝情最喜欢的作家,她说伊见解精辟独到,发人深省。   房间里,许多东西,都带着绝情的个人色彩,仿佛为这个空间,加上了一重名为“月绝情”的烙印。   可是——烙印依旧,绝情何在?   海喧在沙发上坐下,轻轻抚摩沙发靠背。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海喧回过头去。   海喧看见一个清秀的年轻女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女郎二十二三岁年纪,不算长的头发抓成一把,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来,身上穿灰色卫衣,搭配一条黑色窄管直脚裤,配一双帆布跑鞋,气质清新爽朗。   看见海喧魁梧如铁般的身形,年轻女郎抓了抓头发,有些意外。   “你是谁?”海喧冷冷声音问。   “这句话难道不应由我来问么?”女郎轻笑,笑声如小小石子落入水中,在空气里激荡起小小声音的涟漪。   海喧横眉。   他这样子不晓得会吓走多少年轻女子,可是这个外形一如邻家女孩儿的年轻女郎只是微微抿了抿嘴。   “我姓月,月辛容,行十一。”月十一微笑,“先生贵姓?”   “任海喧。”海喧沉声说,自沙发里站起身来。   真有压迫感啊——年轻的月十一在心里说,难为玖姐这么精致的人,会喜欢这样一个粗犷的男子。他应该有本事把九姐找回来罢?   无视海喧的魁伟与视觉压迫,月十一指了指电梯口,“我在这里装了一个摄像头,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我一直觉得玖姐不会就这么扔下这里不管。不料没有等到玖姐,却等到了你,任三先生。”   海喧默不作声地眺了月十一一眼,这个孩子,绝情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么?牺牲了小七的健康,牺牲了她与他的爱情,只为了给这个孩子营造一个干净的月氏,双手将之奉上,就是为了这个月十一?!“你想说什么?”   “玖姐留了东西给你,存在Teen-age财务室的保险箱里。”   月十一看着这个高大而瞬间迸发强烈杀气的男子,那种黑暗的气场,简直惊人,所以她决定还是识相些比较好,“那是一份屋宇无期限租赁合同,甲方是月绝情,乙方是任海喧。我想这是玖姐同你之间签定的合同,租金为利润的百分之十。这么多年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但是你从来没有支取过这部分利润。”   海喧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脸上露出一线缅怀的笑纹。   时光如水,他几乎早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玖姐有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倘使她出了什么意外,Teen-age的一切将由你合法继承。”月十一扬睫,“你是来接管Teen-age的吗?”   “住口!”海喧几乎咆哮,“绝情不会有事!”   “可是已经这么久没有玖姐的消息……”月十一微微退了一步,却并没有住口的打算。   “我会找到绝情。”海喧倏忽冷静下来,锐眼瞪了瞪月十一,“而你,好好管理绝情为你打下的这一片干净疆土,否则——”   海喧连压手指的动作都懒得做,“我拧下你的脑袋来。”   说完,海喧下楼去了。   留在月十一站在电梯口,望着屏幕上数字闪烁,摸了摸下巴。   玖姐,这就是你喜欢的格调?   维京海盗般的粗犷魁伟,脾气有些坏,可是,并没有真正发怒伤害不相干的人。   我有点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他了呢,玖姐。   月十一笑一笑,也下楼梯去了。   身后,幽寂的空间里,传来幽幽叹息。   海喧出了Teen-age后,直奔斜对面马路的谋杀时间俱乐部。   “我找金银,就说任三找他。”海喧淡淡对俱乐部底楼的保安说。   保安十分拎得清,一看就知道什么人是来砸场子闹事,不用经过高层就可以自行处理的,什么人是浑身充满凌厉气息,不可以敷衍了事的。   “请任三先生到微醺时间小坐片刻,我立即联系金少。”   海喧在微醺时间喝光一杯不加冰苏格兰威士忌的时候,一个年轻穿银灰色西装的男子,慢慢走进来。   看见海喧宽厚的背影,男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那是一个宽厚而寂寞的背影,焦急,但是隐忍。   走到海喧身边,男子看了一眼海喧手边的威士忌酒杯,朝吧台里的酒保招了招手,“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   酒保取过酒瓶,正准备往海喧的酒杯里续酒,海喧却倏然伸手,挡住了杯口,阻止酒保的动作。   “金少。”海喧朝男子颌首,示意他坐。   “任三哥。”金银微微一笑,坐在海喧身边。   这两个男人,一个粗犷豪迈,一个优雅温润,坐在一起,气质迥异,却矛盾地协调。   “看你过得如此悠闲自在,我真想替小六揍你一顿。”海喧放开挡住杯子的手,示意酒保倒酒,“但——那始终是你和小六之间的事,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金银的笑容里多了一点点不易觉察的歉疚,终究他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伤害了另一个女孩子。   “有什么我能为任三哥效劳的地方,任三哥尽管吩咐。”   “按你们的规矩,我想知道月绝情的下落。”海喧淡淡说。   “没问题。”金银说出一个数字,“给我二十四小时。”   海喧点了点头,一口喝光杯子里的威士忌,起身走出谋杀时间俱乐部。   走出谋杀时间,海喧有刹那迷惘,偌大一座城市,缺少了那个叫月绝情的女孩子,他竟然彷徨得无处可去。   最后,海喧还是选择回到海燃园。   二哥海啸一家还没有从阿姆斯特丹回来,家里只得几个佣人同园内的保安。看见海喧,也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阿姆斯特丹那边一早已经传了消息过来,说三少有可能会回来。只是时间比预期得要晚一些罢了。   海喧回到自己在畅翠居的房间里。   房间由专人定期打扫,干净得仿佛他们从未离去一样。   海喧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   忽然被枕头下面的东西硌的生疼。   海喧皱了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厚而硬的笔记本,看年头,已经十分久远。   上次离开的时候,枕头下面,应该没有这本笔记本。海喧打开床头灯,想了想,慢慢翻开笔记本的封面。   扉页里,有女性秀气干净的字迹:林叶,年月日。   海喧浑身一震。   林叶——是妈妈的名字。   这竟然是母亲的笔记本!   还有谁,这个家里还有谁,会有这本笔记本,会把它放在他的枕头下面?!   一定是父亲!   除了父亲,再没有任何有人会以这样奇突的方式,将过往摊在他的眼前。   父亲曾经答应过他,等他成年,就将他所知道的那部分真告诉他。可是后来父亲重病,他就再也没有向父亲问起过这件事。他也以为父亲早已经忘记了。   想不到,父亲竟然记得,而且,就这样将往事放在他的枕下,只等他自己发觉。   然而,看还是不看?   看了在本笔记,他是否能从中发现另一部分他所不知道的关于母亲的真相?假使那一部分真相是教人情何以堪的悲苦,他又当如何自处?   想了想,海喧还是轻轻合上了笔记本。他以后有得是时间,将整本笔记看完。现在,于他,最重要的,是找到绝情。除此之外,都是次要的事。   关于母亲的事,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可是,绝情的事,再不能等。   海喧轻轻闭上眼睛,等待……   第五十章 婚礼的祝福(三)   荷兰,阿姆斯特丹,阳光正好的晴朗周日,一早有许多人走进公园里,跑步打球遛狗,公园中央的湖泊上,有小小船只缓缓划破水面,留下一道拖曳的涟漪。   时光显得悠然而闲适,所有人都不自觉放慢了速度。   一对亚洲裔中年夫妇,推着一辆粉蓝色婴儿车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小小婴儿车的车篷半拉下来,挡住婴孩的脸。中年夫妻时时俯身以小摇铃逗弄婴儿,惹得婴孩伸出手来,试图抓住那会发出声响的彩虹色玩具。   中年妇人每当此时,会稍微将摇铃玩具移的略远一些,急得小小婴孩踢动一双小胖腿。   “叫奶奶,叫奶奶我就把玩具给你。”中年妇人对着婴儿车里半躺半坐的小宝宝说。   中年男子看了,叹息摇头,自妇人手中轻轻取过小摇铃,微微摇着递到小小婴儿手中。那一双小胖手抓住了摇铃的手柄,再不肯放,紧紧地,毫无章法地胡乱摇动。   “小宝才满百日,你就要他开口叫奶奶,心太急了。”   中年妇人瞪了瞪美丽的风韵不减当年的眼睛,“从现在就开始联系起来嘛,我一直在他耳边说这个词,以后他一开口就叫奶奶,不知有多面子。”   男子微笑起来,掠一掠妇人耳边的碎发。   “你是不是因为当年没有听见女儿第一声叫妈妈,所以心理不平衡,以至于产生代替心理,听孙子第一声叫奶奶也是好的?”   妇人一挑眉毛,“你拆穿我做什么?真正无趣。”   男子也不恼,轻吻一下妇人的额角,“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你三十年前已经晓得。”   言下之意,三十年前你都不嫌弃我了,三十年后就不必介意了。   随后,男子笑眯眯笑眯眯地弯腰对着婴儿车里的小宝宝说,“你看,奶奶多幼稚,我们不理她。来——叫爷爷……”   妇人“哔”一声,笑得打跌。   远远有美丽女郎走进,伊有一头乌黑长发,微微卷曲,扎成一束,系在脑后,走动时在风中摆动,十分活泼。伊穿一件粉色卫衣,同色帆布跑鞋,脸上脂粉未着,看起来年轻而充满朝气。   美丽女郎走向中年夫妇,手里拿着三支蛋筒冰激淋。   “爸爸,妈,在说什么笑话?我看妈笑得喘不上气。”女郎将冰激凌递给父母,“宝宝乖不乖?”   “哗琅琅——”小小婴儿仿佛能听懂大人的话似的,在婴儿车内拼命摇晃玩具,发出声响。婴儿大抵觉得有趣,便笑出声来。   美丽女郎望着孩子,忽然泪盈于睫。   母亲轻轻拉住女郎的一只手,“绝情,幸福是要自己把握的,去,去找他。”   绝情将母亲的手熨在自己脸上,“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准备什么?”母亲优雅地啐了绝情一口,“我当年回头找你爸爸,一开始也拉不下老脸。凭什么年轻的时候是我追求他,到老了,还是我去追求他?!可是幸福稍纵即逝,你不努力,它不会敲你的门。”   “瞧,你妈现在是情感节目的主持人,务必教你全然释放心灵,涕泗横流。”父亲取出手绢递给女儿,“小宝是你们两人的孩子,他有权利知道。无论他在那件事上原谅与否,都不能抹杀他是孩子父亲的事实。我也觉得你应该去同他谈一谈。”   “绝情你不晓得,男子有时小气起来,比女人更甚。”这时母亲仿佛是想起什么来,“你爸爸气我提出同他离婚,多年不肯同我说话——我是为了保护他啊——要不是我追上来,哼!”   “好了,夫人……我向你认错了。”父亲微笑,口气却是宠溺的。   绝情半捂住眼睛,做不忍亲睹状,“爸爸,妈,注意一下你们的女儿还在你们跟前。”   “你还在乎这些了?”母亲嗤之以鼻。   绝情蹲下身来,对着婴儿车里的宝宝说,“宝宝,奶奶嫌弃我们是菲利普一百烛光的电灯泡,走走走,妈妈带你去兜风去。”   “moon。”一名金发棕眼,满脸金色大胡子的洋汉大步走向他们,挥舞手臂,等到了近前,洋汉先与两老乡面孔,然后又趋前拥抱绝情,与绝情香面孔,随即弯腰逗弄婴儿车里的宝宝,“宝宝,你认不认识我?我是你的汉斯爹。”   婴儿猛然扔掉手里的玩具摇铃,一把扯住洋汉的金色大胡子。   大胡子疼得哇哇叫,只能将婴儿自行车里抱出来,才能站直身体。   “宝宝,你这样喜欢汉斯爹的胡子?汉斯爹将胡子剃下来送给你可好?”洋汉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   海喧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前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绝情比以前略丰满了些,可是气色看起来很好,整个人都充满了蓬勃生机,并没有以前的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寂寞感觉。   海喧看着你金发洋人小心翼翼地抱着穿着粉蓝色连体衣的婴儿,而绝情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心间隐约地痛。   她已经找到了幸福。   金银给他的消息再正确不过。   她同父母爱人生活在一起,就在阿姆斯特丹,在他的眼皮底下。她已有了孩子,笑容开朗。   那么——他不应该再去搅乱她的生活,为她平添烦恼。   不是不遗憾的,当他以为弥补了自己的过失,而有勇气寻找自己的幸福时,幸福却已经从指尖溜走。   海喧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可是——绝情幸福了呵。   她幸福,那便已经足够。   所有的疼痛,由他一人承担,便好。   海喧最后一次,深深注视远处那个美丽的女子,将伊温朗幸福的笑容烙印在记忆里,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带着他对她的爱和祝福。   海喧走得太快太急,所以不曾回头,也没有看见,另有一个年轻女子走近了绝情一家。   金发洋汉大胡子汉斯手里捧着小宝宝与来人亲吻,吻得啧啧有声。   绝情看不下去了,将孩子自大胡子手里接过来,孩子闻见母亲的体香,朝绝情怀里钻了钻。   绝情吻一吻婴儿的额角,随后叹息,“赵,汉斯,请你们两公婆不要刺激我。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去去去,找一间motel亲热去。”   年轻女子偎在大胡子胸前,笑个半死,总算打算先走了,“记得晚上过来吃饭,我让大胡子烧烤兔肉。”   “当心肥死。”绝情思及美食,微微笑了开来。   “反正有你做伴。”赵秘书,现在已是汉斯`范`布鲁厄医生夫人,脱去了月氏执行总裁秘书兼私人助理的身份后,渐渐开始恢复年轻女子的活泼颜色。   医生同医生太太相偕亲密地走了,没有人知道或者注意,曾经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来了又去。   只有阿姆斯特丹的阳光,铺洒在同在这片天空下的每个人身上。      番外:错过(上)   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我的记忆便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旧时光明。   不是记忆,只是不愿想起。   因为一旦触及,便痛彻心扉。   我是翟望西 翟大状的独子。   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将来能子承父业,也做一名律师,两父子在一间翟氏律师行工作,上阵父子兵,不晓得多威风。   可是,我从小却并不喜欢与人打口舌官司。   我不擅言辞,更爱静静坐在一旁,看书消磨大半日时光,或者,默默观察一样事物良久,殊不寂寞。   父亲只觉我不争气。   母亲倒不以为然,说我颇有外祖父之风。   外公是一名国手,学贯中西,不晓得多少富豪名人,上至国家元首,下至贩夫走卒,由他操刀,切除病灶。   只是外公工作繁忙,即使退休,照样有医学院同一流医院请外公前去主持工作。   母亲有时趁外公休息天,约好了时间带我去外公外婆处玩。   外婆没有工作,一心照顾外公和女儿的生活起居,这样便一辈子。   看见我来,外婆会拿出许多崭新玩具,供我把玩。   我最最喜欢其中一套医生玩具组,有小小血压仪,体温表,听诊器与针筒。我可以与一只维尼熊毛绒玩具一同,扮演医生同病人,就这样过一个下午。不必绞尽脑汁,应对刁钻问题,想法设法诡辩,真正开心。   外公同母亲闲聊一会儿家常,便会走过来,看我与维尼熊毛绒玩具扮演医患。   外公会和蔼地笑,取过维尼,用可爱声音说,你好翟医生,我是维尼,今日我肚子痛,请问我这是发生了什么病?   我就会很认真地询问,肚子痛?痛了多久?痛在哪里?你吃过什么?   我这样问的时候,外公总是会微笑点头,然后一一回答,只是每次回答得都不太一样。   有时在肚脐以上痛,有时肚脐痛,有时有肚脐以下痛。   我就会苦苦思索,我生病腹痛时,母亲是怎样照顾我的。家庭医生又是怎样诊断的,然后给出诊断,是吃得多了。或是吃得凉了,亦或是可能有内脏问题,需要开刀。   外公外婆母亲都会被我逗笑,其乐融融。   然则父亲不喜欢。   我自外公处回家,倘使正好父亲在家,便会格外对我严厉,要我将法律条文背诵与他听。   等我上了中学,父亲开始替我安排前程,要送我进最好的男校,然后考进法学院,毕业后去他的律师行实习,然后开始执业。   我因此深恶痛绝。   父亲以自己的喜恶来衡量左右我的人生。   他已经习惯在法庭上掌控他人生死,所以不晓得我有自己的主张。   我想报考医学院,母亲一早已经说,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人生,应由我自己把握。   我瞒着父亲,填报志愿时,偷偷将医学院列为第一志愿。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恰巧父亲在家。   父亲十分高兴,因为那是全国最高学府的信封,那间高考学府里,出了无数政客同著名企业家以及大状。   我心中万分紧张,母亲在一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父亲拆开录取通知书,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因为,录取我的,并不是法学院,而是医学院。   父亲没有打我,只是叫我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母亲替我说了话,望西,孩子有孩子的打算,你不应该逼迫他。   我逼迫他?父亲气急,最后笑了。我供你从小一路读名校,给你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你就这样回报我?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好,那你从这个家里出去,自己读完医学院。我看看你离了我这个你看不起的讼师父亲,在外头还活不活得下去!   母亲看父亲动怒,上前劝解,被父亲一手推开,几乎一头撞在桌角上。   我心中气苦,扶起母亲,说,好,我自己读完医学院给你看。   你用不着嘴硬,我不会让你母亲有机会偷偷接济你。父亲简直气红了眼,冷酷无情。   我从家中搬出来,在外头借了房子。   父亲只许我带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一打内衣牙刷,四季衣服,几双运动鞋,统共只得一只皮箱,这已是母亲向父亲争取得来的,法外施恩。   我住进宿舍里,才发现自己的现状有多么窘迫。   学费书费生活费,统统没有着落。   而我的卡里,一文钱都没有,连乘车到大学的钱,都是母亲替我出的。   我放下短少的行李,跑出去找工作。   我在大学附近一间餐厅里,找到工作。   餐厅老板是一名退休厨师,闲来无事,便开了餐厅自己做老板,由儿子媳妇打理,老板只偶尔过来,指点一下厨房里的厨师。   店里另有一个女孩子,同我一样,也是学生,只是,年纪比我还小。   小老板是大堂经理,小老板娘是帐台,我同那女孩子是服务员。   餐厅里忙起来的时候,连小老板都要亲自上阵跑菜,西装撇脱,领带扯送,衬衫袖口挽起,一头晶晶亮汗珠。   等到午市结束,我便回学校去,找同学抄笔记。   生活不是不辛苦的   我从未告诉同学,我父亲是翟大状,可是难免还是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大肆宣扬。   不少同学都好奇不已,为什么我还要去打几份工赚一点微薄的薪水。   我只是微笑,并不打算告诉同学,父亲因为我偷偷报考医学院震怒不已,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一日午市还未开张,我打扫好了店铺,坐在一旁看书,小老板忽然叫我走一趟,往隔三条街的翟望西律师行送外卖。   我的面孔忽然涨得通红。   那是父亲的律师行。   我太晓得父亲的手段。   他由始至终都知道我的情况,我从未逃脱他的掌控。   父亲的律师行有自己的员工餐厅,食物极可口,决少会叫外卖。这分明是父亲打击我的手段,要我上去出丑,要我去看看做律师的有多光鲜,而我这个医学院在读学生是多么的卑微。缺少了他翟大律师这座靠山,我不过同这座城市当中千千万万普通人一般,为时薪数元的工作屈膝奔走。   “老板,小翟在看书,反正我没有事,我替他走一趟好了。”忽然,那个从来都静静不出声的女孩子对小老板说。   小老板挥挥手,只要有生意做,究竟是谁走一趟,他并不在意。   女孩子接过从厨房里递出来的两大包外卖,慢慢地走出去。我看着伊消瘦的身影,忽然脸上那种热辣辣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的感觉慢慢褪了下去。   我既然已决定靠自己读完医学院,发誓要让父亲看着我并不是一定要依靠他才能有所成就,那么我还在乎这一点点羞辱么?   “小林,还是我去吧,三条街,你走过去走回来,很累的。”   我为了方便在学校和打工的地方往返。买了一辆小小电动脚踏车,就停在小饭店门口。   这个叫林叶的女孩儿也不同我挣,默默将外卖交到我手里。   等我上了车,颤颤巍巍地稳住平衡,她在我身后说,“路上注意安全。”   我的眼睛忽然便湿润了。   这是除了母亲河外公外婆之外,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从此以后,我留意了这个叫林叶的女孩子。   她比我小一岁,住在后头夜火巷斜对面的老房子里。她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没有亲戚愿意领养这样一个已经成年晓事的女孩子。她只得双亲留下的一个套间,以及自己的一双手。她白天在小饭店里打工,午市与晚市之间的时间用来看书。她在电视大学报了名,打算继续完成学业。   同我想比,我不知幸福几多。   渐渐我开始指导她学习。   她所学题目,于我,再简单不过。   每当她听懂我讲解的题目,一双妙目便会明亮如天上星。   小老板娘看见了,曾经笑谑,“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这样忙也不忘学习。等以后出身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我和她都点点头,小老板和小老板娘都不算太刻薄。   只是,当多年之后,我重回这里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而我当时却无法预料。      第五十一章 婚礼的祝福(4)   海喧隐居起来。   父亲身边有全叔照顾,他很放心,全叔比他自信,父亲同全叔也有颇多话题,从年少轻狂道如今的儿孙绕膝,两老有太多共同话题可谈。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出双入对,将孩子统统交给保姆同家庭助理。   任四留在国内帮助二哥料理生意,听说也交了女朋友。   任五仍然做他满世界游走的时尚杂志摄影师。   任六有任务在身,长久也没有消息。   任七已经被东朕那厮骗到手,两人双宿双栖。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海喧将种在甲板上的花一一移到背光处,免得娇嫩的花苗被正午热辣的阳光晒死,然后轻轻将自己的身体躺倒在甲板上,任海风吹拂,阳光照耀。   每个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包括——绝情。   即使这样想,心间那一隅也会微微地收缩。   难免会觉得痛,遗憾,那个使绝情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小小游艇在海面上随波起伏,有海鸥落在游艇的桅杆上,注视着甲板上一动不动的人类,骨碌碌转动眼睛,仿佛在思考,这是不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海喧长久也不动一动。   那只海鸥似是鼓足了勇气,自桅杆上飞落到甲板上,在人类身边徘徊。踱步,迂回着凑近海喧裸露在水手服外的一截古铜色结实手臂。   海鸥观察了片刻,终于长喙啄向海喧的手臂。   海喧蓦地伸手,作势欲抓那只海鸥,海鸥怪叫一声,振翅飞走。   海喧一肘支在甲板上,轻笑。   忽然驾驶室里传来无线电呼叫信号。   海喧一跃起身,健步走进驾驶舱去。   “这里是海神号。”   “海神号,这里是女皇海港码头,有人要与你通话。”   “海神号收到。”   “任三……”彼端信号良好,传出一管低沉男生,操一口流利中文。   海喧微微皱起眉头来。   这管声音陌生却又有一丝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听到过了。   “三天后下午,海港码头渔夫cafe,不见不散。”   彼端说完,径自切断了通讯。   海喧深深蹙起浓眉,几乎将无线电通话机瞪出两个洞来。   这人是谁?   不但找到他,而且连姓名也不留一个,直眉楞眼之说不见不散。   这是谁的风格?   海喧一时不得其解。   不是不好奇的。   他固定同家人通电子邮件,偶尔也与满世界乱窜的任五即时通讯,接通视频信号,往往能看见任五身后北京市大群衣着短少轻透薄得妙龄女郎,个个可以再时尚杂志封面看见伊们的曼妙身影。   家人知道他一切安好。酒保已经认识海喧,听他这样说,毫不奇怪,轻轻将手里擦得纤尘不染的酒杯挂回架子上,反身取过一瓶英格兰淡啤酒,替海喧斟满一杯。   海喧慢慢喝一口啤酒,侧过身,这是着cafe门外。   门外是港湾码头的小小广场,广场上有木制椅子,供行人休息。有鸽子在广场上散步,早已不惧人类,看见有喂食者便蜂拥而上,声势惊人。   这民风纯朴的海港渐渐游人一日多过一日,经常可以看见黑头发黄皮肤的游客从视线中走过。   海喧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便转回身来。   酒保闲极,继续擦杯子,只是眼睛时时瞟往海喧方向。   海喧笑,朝酒保举杯,   然则酒保的眼神却倏忽被什么带的远了。   什么能叫这见多识广的酒保都出了神?   海喧好奇地转过身去。   只看见一个高大影剧黑发碧眼儿语一个高挑美丽的女郎牵着一个男孩儿走进渔夫cafe。   海喧愕然。   黑发碧眼儿,他认识。   美丽女郎,他也认识。   一个是他高中时曾经不打不相识的歌舒亚。   一个是他在小七婚礼上见过后,便没有了消息的妹妹任流浪。   这两个人怎回凑在一起?   还领着二哥的儿子英一。   在他隐居起来的这段时间来,外头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竟然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过。   歌舒亚同流浪牵着男孩儿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女招待送上菜单,不自觉多看歌舒亚几眼。   海喧见状,微微皱眉。   “三哥。”流浪朝海喧挥手。   海喧拿着啤酒杯走过去。   “三叔。”男孩子跑过来同海喧拥抱。   “放假了?”海喧掠一掠英一额前的头发。   男孩儿点头,“是,爸爸妈妈叫姑姑带我出来看世界。”   海喧撇嘴,二哥大抵是嫌儿子插在他同老婆中间做菲利普吧?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把儿子踢出来了。   流浪替侄子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同一块乳酪蛋糕。   歌舒亚则只点了一杯矿泉水。   男孩儿很快将点心同热巧克力吃完,跑到小广场上去看鸽子。   流浪跟了出去,临走前,环视了一眼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的cafe,伊吻一吻兄长的脸颊。   “你们慢慢聊。”   等流浪走出了cafe,海喧一直挂在嘴角的微笑迅即隐没。   “把你嘴角那碍眼的笑容收一收,你盯着看得都快流口水的任,是我妹妹。”嗓门很响,敲桌子的手力道也不轻,惹得不少人回头来看。   海喧以火爆眼神扫视一圈,然后激昂眼神回到歌舒亚身上。   “说罢,你约我出来什么事?不见得就是教我见识一下,你对我妹流哈喇子的丑态吧?”面色又臭又冷,漏气也十分地恶劣,只是,眼神望着远处广场上正在和小侄子任英一一起喂鸽子的流浪时,却是平和的。   歌舒亚却是很早以前,已经习惯了任家三少的这种看似冷硬讽刺,然则暗含关心的焦糖布丁风格——外焦里嫩,入口微苦,回味香甜。   这样想着,歌舒亚微笑起来,倘使让任海喧知道他竟是这样看他的,估计会当场暴走吧?   “最看不惯你这种笑法。”海喧低估,大口喝啤酒。   “不是我约你出来的。”歌舒亚耸肩,微微摊手。“我只是传话的。”   “不是你是谁?还有几人知道……”海喧先是嗤之以鼻,然后看了看歌舒亚,又转头望了一眼正在帮英一赶走一只明显贪得无厌,直直向英一手里的面包屑口袋俯冲的肥鸽子,笑得灿烂道引无数异国男子竞相注目的任流浪——“难道是小六?!”   歌舒亚的反应,是含笑点头。   海喧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来。   想不到竟然是小六!   歌舒亚好笑地看着他,很少能见到任三少哑口无言的样子呢。   海喧第二次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个妹妹,很少主动联系家人,不是对家人没有感情,而是,伊一向是讷与表达情感的孩子。问题是,为什么要同这个姓歌的一起来呢?   这两人貌似没有一点点交集啊——   歌舒亚笑出声来,这是很大的打击么?这样难以接受?   终于,海喧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大力地“嘁”了一声。   “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六。我家小六那么好的孩子,想必是正好遇见你,估计我们多年未见,所以替我把你约出来。”   这句话,简直漏洞百出。   海喧全然不打算承认他多少已经明白妹妹带这个男人来见他的真正含义。   他不懂不懂不懂……   可是,歌舒亚并不准备拆穿他。   所以只是又笑了一下,转而望着广场上的女子和孩子。   “任二爷就这样将孩子扔给你们了?”记忆里,任海啸时那样一个持重的男人,想不到会做出扔下孩子,跑去同老婆度假的事来。   海喧打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   “你们早晚都是要结婚的,先练习一下,也是好的。”歌舒亚倒不觉的太过分。如果有一天,他同流浪结了婚,有了孩子,又想过二人世界,把孩子扔给这几个大小舅子,的确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海喧忽然便想起阿姆斯特丹晴空下的那一幕。   绝情,婴儿,洋汉。   所有由阳光海风培养出来的淡淡好心情,顷刻化为乌有。   终究,还是不能忘怀。   “既然不是你约我出来,我也没有什么事要同你说,你慢慢喝咖啡,记得把我妹妹同侄子‘完好无损’地送回来。我要回去种花了——”任三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夫去也。”   歌舒亚望着任三慢悠悠却开阔的步伐,微笑,饮一口咖啡,然后,朝那背影勾出一抹邪气的笑来。   “你好,三舅子,以后请多关照了,你走好。”   走出去已经三五步的海喧,竟然听见了这浅淡如风的一句,明显踉跄了一下。   而不远处,流浪看见三哥独自走出cafe,笑眯眯挥了挥手,风佛起她的头发,阳光在伊的发梢镀上一层闪烁的金芒……   歌舒亚随后走出cafe,看见这样一幕,心间浮起万千思绪,微笑着走到流浪身边,轻轻伸手拥住伊的肩膀。   “我怕三哥就这样看似潇洒不羁,实则寂寞一生。”流浪看着那渐渐走近阳光深处的高大身影。   “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知道,金银说他一早已经知道。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流浪眼中有浅浅泪光。   “也许——他们只是缺少一个在一起的理由。”   流浪于歌舒亚相视一笑。   第五十二章 婚礼的祝福(5)   随同月十一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份遗嘱副本。   绝情将现阶段只晓得傻吃傻睡的小宝宝放进婴儿床里,转身望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月十一。   “玖姐,你还是不肯回去吗?”月十一走到婴儿床边,望着躺着柔软床垫上的小小婴儿,“起名字了吗?”   绝情摇头,“暂时还没有起。我们都叫他小猪猪,因为他实在太能吃太能睡了。”   月十一看着绝情脸上温柔平和的笑容。她从来没有在玖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玖姐面子上总是笑着,可是骨子里是冷清到极点的人。同任何人都保持着心灵上的距离,没有人知道玖姐深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看着玖姐现在的表情,月十一忽然明白,玖姐一定是爱着宝宝的父亲的。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替他生下孩子,这样温柔地注视,仿佛要滴出水来般。   “玖姐——”月十一轻声叹息,“你不打算回去了,是不是?当你把月家交到我的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斩断了同月家的联系,是不是?如果不是我来找你,你不会主动见我,是不是?”   绝情看着年轻女郎伤感的眼,伸手轻轻拥抱伊。   “你已经长大,大一,倘使你不愿意背负月家这个责任,我相信你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可以摆脱它。看,一如我已经摆脱它一样。”   绝情放开月十一,转头凝视睡得烂熟,全然不知今昔何夕的小宝宝,“我背负了仇恨,以及责任,可是我已报仇,责任已了。”   是时候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绝情想。   既然十一能找到她,那么海喧一定也能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海喧迟迟没有来?   呵,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他不会是以为她躲起来是因为她不想见人,所以他就体贴地不来打扰她罢?   思及这种可能性,绝情的心里有一股情绪酝酿发酵。   “这是奶奶真正的遗嘱副本。”月十一将遗嘱副本递给绝情,“我想你应该知道有这样一份遗嘱。”   绝情没有伸手,“十一,这一切同我已没有任何关系。我放弃我在月家的一切权利。”   月十一将遗嘱副本搁在一旁的小床头几上,“玖姐,月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知道。”   绝情点点头,可是她同样知道,她再不会回去。   月十一不是不遗憾的。   终于,玖姐脱离了月家。   “再见,玖姐。”月十一走出门去,将过去或者美好或者痛苦或者遗憾的回忆,关在身后的那扇门内。   她所能做的,惟有祝福。   祝福她的玖姐幸福快乐。   而今,真正只得她一个人了。   绝情站在窗口,看着那个年轻女郎寂寞的背影,倏忽微笑。   月家的女子,统统有一抹冷清如月的背影。   可是,迟早,会有一个人,与她相伴。   绝情返身,看了一眼床头几上的遗嘱副本,取过,凝视良久,终是将之扔进厨房的垃圾粉碎机里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绝情在新闻里看见流浪结婚的消息。   现在的狗仔已经大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地步。   那样戒备森严的临水别墅,全副武装的保安人员,身份特殊而敏感的亲友团及到场宾客……无一不在他们的镜头之内。   八卦新闻从婚礼的时间安排,婚宴的菜单,新人的礼服,到宾客的身份,无一不做了详细说明包括新郎同西西里黑帮教父之间的关系,包括新娘国际刑警的身份,包括新娘娘家巨大的灰色势力……   绝情的视线被长镜头拍摄的照片所吸引。   照片里,魁梧高大的男子头发过耳,有浓密的胡子,一双深邃眼睛,以及寂寞入骨的冷淡身影。   绝情轻轻抚摩照片。他参加了那么多个婚礼,可是,每个婚礼上,他都形单影只。   微微的酸楚蔓延。   “绝情,我回来了。”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绝情回头,看见赵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回来。   有什么电光火石间在脑海里闪过。   “赵,办一场婚礼罢。”   汉斯?布鲁厄医生夫人大大清亮的眼里流光掠过,随后大笑起来,“是,小姐!”   海喧自妹妹流浪手里接过婚礼请柬。   请柬样式简单,不过是象牙白色地子上烫着银色字母。   海喧要看了许久,才看明白那简单一句话的内容。   邀请任海喧先生于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地,参加汉斯?范?布鲁厄医生及夫人的婚礼。   落款署名月绝情。   流浪望着兄长凝重的表情,还是忍了忍心,将绝情拜托她转达的内容告诉了兄长。   “绝情说,如果你不想参加,她也能理解,不过,她衷心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流浪从来不知道绝情同自己的三哥之间的纠葛,现在看来,在她为了自己的初恋而默哀的时候,恐怕绝情与三哥也纠缠了很多年。   这大抵也是三哥至今单身的原因罢?   “三哥,倘使你不想参加,我去同绝情说。”流浪拍一拍兄长的手背。   海喧微微摇了摇头,“我去参加。”   倘使得到他的祝福,绝情今后的生活会毫无挂碍地幸福美满,那么——他愿意前去观礼。   “绝情现在还没有结婚,三哥……”流浪顿了顿,“去,去把绝情抢回来!”   海喧摸一摸妹妹头顶,“傻女,你同黑手党老大在一起久了么?感情的事,怎么可能说抢就抢了呢。如果绝情真心喜欢那个人……我只要她幸福,那就够了。”   “别摸我老婆的头。”那边,已经退位了的原黑手党教父歌舒亚拍开海喧的手,“不抢你就眼睁睁看着真爱投入别人的怀抱好了。”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 x t.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海喧只是笑一笑。   婚礼当日,花园酒店的小礼堂中,一切已布置妥当,只等一双新人走上红地毯。   绝情的父亲同母亲坐在观礼席上,绝情母亲手里抱着包裹在粉蓝色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已经八个月大,会得做在外祖母膝上,睁大一双深咖啡色眼睛,骨碌碌四处张望,嘴里塞着一枚安抚奶嘴,偶尔吸动一下,十分可爱。   “宝宝,来,叫奶奶。”绝情母亲锲而不舍。   “宝宝,乖,叫爷爷。”绝情父亲持之以恒。   站在神坛前紧张万分的新郎汉斯?范?布鲁厄医生见了,都忍不住笑了开来。   这一对老小孩,从小猪出生开始就不停地教孩子叫爷爷奶奶,至今不见成效,他们也不觉得厌,每天都要上演同样剧目。   小宝宝看见汉斯?范?布鲁厄医生,朝他伸出手去。   “来,汉斯,抱一抱小猪,沾一沾喜气,赶紧生一个。”绝情妈妈笑着将小婴儿交到汉斯手里。   婴儿的手在空气中挥舞,没有惯例碰见一蓬大胡子,仿佛不习惯般,开始蹬腿。   汉斯想起自己为了婚礼,将那个一丛大胡子剃掉了,忍不住抱着婴儿在脸上亲了亲。   海喧走进小礼堂,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汉斯轻轻抱着婴孩,唱着儿歌嘬哄,两老在一旁欣慰地看着。   汉斯不经意抬头,看见高大魁伟的男子,背光站在礼堂门口,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一身风尘仆仆。   “请问……”汉斯将小宝宝交还给二老,询问。   “……绝情……请我来观礼。”海喧认出这个洋人,正是他在公园里见过的那个人,想不到剃了胡子,竟这样英俊。   “那就是女方亲友了。请到这边坐。”汉斯指了指绝情父母所坐的那一排长椅。   海喧走到绝情父母身后坐下,“伯父伯母。”   “你是……”绝情母亲微微眯起眼来。   “鄙姓任,任海喧,行三,叫我任三就行。”   任三……绝情母亲恍然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暗暗掐了掐绝情父亲,眼睛在孙子身上瞟了瞟,又转到海喧脸上。   多少年夫妻,绝情父亲怎不晓得妻子的意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宝宝,又看了看海喧,两夫妻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的孙子,同眼前这个男子,有一样形状的浓直眉毛,一样虎头虎脑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同唇形,只得额头同尖下颌像母亲绝情。   “是绝情请你来参加婚礼的?”绝情母亲笑问。   “是。”海喧点点头,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被绝情父亲抱在怀里的婴儿身上。   “来,抱一抱。这是我们的孙子,绝情说要等他爸爸来给他取名字,现在我们都叫他宝宝,小猪。”绝情父亲微笑,将婴儿交到海喧手里,“男人早晚都要学会抱小孩子。现在是男人育婴时代。海喧你可以锻炼起来了。”   海喧全然没有注意两老在说什么,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小小一团粉嫩到柔若无骨的婴儿所摄。   海喧的一双手可以烧饭做菜整理房间与人格斗,却从来没有抱过这样小而可爱的生命。   海喧只觉得手足无措,却不知恁地,丝毫不想放开这个孩子。   就在这时,婚礼进行曲,响起。   终章 我爱你   海喧手里抱着小小婴儿,蓦然回首。   只看见两个穿象牙白色礼服的女子并肩把臂,相偕走来。   可是,海喧的眼睛里,只看得见绝情一人。   伊穿一件斜肩剪裁象牙白绢礼服,有波浪形状的裙摆,走动时微微起伏,如同温柔的一   线海浪。伊乌黑的长发绾做一个松松的髻,斜在鬓边,仿佛黑色蓬松的云雾。伊踩着婚礼进   行曲的节奏,缓缓而来,直如美丽的女王。   伊从来不是公主型格的女子。   海喧望着绝情,心里暗暗想。   终于,绝情同那女郎一起走到神坛前。   神父已经就位多时,只能新到齐。   见新人同亲友都已入席,神父微笑,“可以开始了吗?”   海喧心中痛不可当,终究不是自己在神坛前牵起绝情的手。   “可以开始了。”汉斯轻缓而虔诚地说。   “请新郎与新娘站到上帝的面前来。”神父一手按住圣经,缓声说。   绝情向女郎微笑,海喧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只见两个年轻女子轻轻拥抱,随后——   那个年轻女郎——跨前一步,走到新郎身边,新房握住了她的手。   而绝情,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海喧几乎当场跳起来。   这不是绝情的婚礼么?!   海喧有刹那的迷惑。   可是也仅仅是一刹那。   因为他怀里的婴儿发出了笑声,笑声响亮,“咯咯”回荡在小礼堂里。   这笑声猛然冲击海喧的心灵,一切迷惑痛苦都仿佛因之迎刃而解。   这不是绝情的婚礼!   这不是绝情的婚礼!!   海喧几乎跳起来振臂高呼。   是绝情发来的那张模棱两可的结婚请柬误导了他。   海喧望向站新郎新娘身侧的绝情,看仔细了,伊身上的,分明不是新娘礼服,而是伴娘   礼服。   绝情父母推了推海喧,“去,他们还少一个伴郎。”   海喧朝二老傻呵呵地笑了笑,抱着手里的笑声响亮的婴儿走上前去,站在绝情身边。   神父请一对新人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最后宣布礼成,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新郎汉斯?范?布鲁厄医生旁若无人,长久亲吻自己的新娘。   所有人,除了抱着孩子的海喧,都鼓起掌来。   汉斯同他的新娘赵,那是另外一个曲折的故事了,终于今天 ,他们收获了幸福。   人生还很漫长,可是有彼此做伴,再不寂寞。   一双新人终于停止了亲吻,新娘将手中小小的一捧勿忘我花球抛向绝情。   绝情伸手轻轻拉住,转眸,整个婚礼当中,第一次,直视海喧。   海喧只觉心跳如擂。   “你好,海喧。”绝情搽着浅浅水色唇膏的唇畔,逸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般低语。   “你好,绝情。”海喧欲言又止,只是这样痴痴望着相隔一步之遥的绝情。   两人都没有注意,一双新人同绝情父母都已经静悄悄退出了小礼堂。   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这时婴儿在海喧怀里挣扎起来,朝母亲方向伸出一双小手。   海喧手忙脚乱,生怕不小心摔到小宝宝。   绝情轻笑。   这样一个举重若轻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却格外笨拙。   “我来。”绝情伸出手,接过穿着连体衣裹在一条小毯子里的孩子,一手横在小宝宝的   屁股下,一手环抱在肩背处,小小婴儿立刻由横躺的姿势变成直立姿势,半坐半站在绝情的   怀中。   婴儿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海喧,又转头望着绝情,随后伸出一双小手,抓向海喧的眼睛   。   绝情眼明手快地将孩子略抱远一些,“当心,他手很快,虽然还小,可是力气已经很大   ,被他在脸上抓一把,有得你受。”   海喧只是愣愣地注视婴儿,所有反射神经都仿佛被冻结在空气里。   稍早他心乱如麻,所以一直都没有认真观察过这个孩子。   现在,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小孩子,同照片当中,幼时的自己,有   多么相似。   “给宝宝取个名字罢。”绝情微笑着颠了一下怀中的婴儿,那小小婴孩发出快乐的笑声   。   给宝宝取个名字罢。   绝情说要等他爸爸来给他取名字,现在我们都叫他宝宝,小猪。   稍早听觉接收的信息终于反馈给他的大脑。   这是他的孩子!   这是他同绝情的孩子!!   枉喜淹没了海喧。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脸的狂喜同手足无措,绝情如烟般吧息,抱着孩子,向前一步,不   停亲吻绝情的额角鼻梁以及婴儿的额头。   神父微笑着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将小礼堂留给这重逢的爱人们。   小礼堂外,绝情爸爸妈妈挽着彼此的手,坐在花园饭店的长椅上。   “便宜了那小子。”绝情妈妈挑了挑眼尾。   “女儿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她哪里肯动那么多脑筋?”绝情   爸爸微笑,伸手捋一捋老妻的发脚,“幸好有这个男人。”   两夫妻静默片刻,齐齐微笑。   是,幸好有这个男人,否则女儿真要一辈子孤单了。   “他会对她好,是不是?”每一个做母亲的,都难免担心这样的问题。   “是,他一定会对她好。”绝情爸爸吻一吻老妻的鬓角。“不明就里地赶来参加婚礼,   你看当绝情同赵一起走出来时,他脸上的表情。”   绝情妈妈“咕”一声笑出来,“是,简直是世界末日,却还要装成一副镇定模样。”   “两个别扭的孩子。”绝情爸爸轻笑,“女儿这一点很像你。”   “明明像你,有什么都闷在肚皮里。”绝情妈妈坚决不承认女儿这种性格是遗传自自己   。   绝情轻轻将睡熟的孩子放进婴儿床上去。   赵与汉斯度蜜月去了,父亲母亲知情识趣,直接从酒店出发,第N次环游世界。   这个家里,只剩下海喧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两人挤在一张单人沙发里。   海喧抱着绝情,只是抱着,已经觉得幸福。   绝情伸手,轻轻拉扯海喧的头发,“你剃了胡子。”   “来参加婚礼,我不能太失礼。”海喧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   “我以为你蓄了一蓬大胡子更有男人味儿。”绝情轻笑。   “我只是想知道蓄一捧大胡子看起来是不是会不一样。”海喧脸皮微红。   “你之前见过汉斯,是不是?”绝情吻一吻海喧的头顶。   “没有。”海喧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早前的自以为是。   “如果我没有请你参加婚礼,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避着我,再不见面?”绝情用力揪了   一把海喧的头发。   海喧吃痛,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中人想你幸福,绝情。只要你幸福,那么我可以去得远远的,再不来打扰你的生活。   海喧微微仰脸,望着坐着自己膝上的绝情。   绝情叹息,“全世界有比我更主动的女人吗?所有应由男人做的事,统统由我一手包办   。”   海喧眉毛微动。   “每一次都是我主动。”绝情噘起嘴巴,“你就只是等在那里,等我主动送上门。”   海喧失笑。   她会为此埋怨他一辈子罢?   一辈子,多么美好的字眼。   “从今住后,换我来主动,你只要坐享幸福就好。”海喧轻轻口啄吻绝情的嘴唇,轻轻   的,一下又下。   绝情伸手环上海喧的脖颈。   浅浅试探的吻,转瞬蔓延燃烧成熊熊欲望的火焰。   衣衫尽褪。   肌肤相触。   四肢交缠。   拥吻吮吸。   彼此包容接纳,仿佛肉体同肉体,灵魂同灵魂,到死无休的缠绵。   也终于,心间那一隅,爱到寂寞,寂寞到痛的角落,因着对方而被补完,再不是一个破   碎的心魂......   良久,欲望的余温渐渐退去,只是两个相爱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平淡时光里,男人摸   了摸女人的脸颊。   “你叫了一辈子绝情,所以才几乎绝情绝爱,所以,我们的孩子......叫任有爱罢,任   何时候都有爱。”   女人沉默,然后有略形沙哑的笑声荡漾开来。   “儿子会怨你一生。”   “我爱你,绝情。”   “我也爱你,海喧。” 番外:错过(下)   那样辛苦,我的成绩在班级里也名列前茅。   外公外婆知道我因为学医的事情触怒了父亲,周末便经常接我过去吃饭,曰:改善生活。   外婆时时会塞一点现金到我手里,我当时收下,转背便都交给母亲保管。   我收下这些现金,父亲即使知道,也奈何不了我,终究都不是他给我的。   可是我有我的志气,我要叫父亲知道,即使不凭借他翟望西大律师的显赫身份,我也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学校里有女生向我示好,见我在食堂里只点最便宜的饭菜,甚至会从家里带最好的料理饭盒来。   我一一婉拒。   我宁愿到小饭店里,与林叶个据一桌,一边吃剩饭剩菜,一边看书温功课。   林叶说,她想考外语系,以后做一个导游,既可以游览祖国名山大川,又可以赚得衣食温饱。   可是她的外语成绩最差,语法听力一塌糊涂。   我常见她为了主动语态被动语态现在时过去时现在进行时主语谓语宾语七情上面。   看她皱着眉头咬着笔杆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忽然觉得可爱。   或者有人会觉得她蠢,这样简单的问题都缠绕不清。   可是我却看见一个认真而美丽的女孩子。   学校里有女生,不会做题目,便蹭到男同学身上,磨男生将答案借给她抄或者索性叫男同学替伊做了算数。   然则林叶从来不会。   我给她题目,她一贯老老实实,会的做就写得清清楚楚,一步不差。不会做,便拧着眉,仿佛要拧出水来般,可是绝不会向我撒娇,说一声,庭之,我不会,你教教我。   每每都是我看见她皱眉,问她,这题不会做?她便老实点头,很无奈的样子。   我每到此时便会笑,摸摸她的头顶,对她说,来,我教你。   她是很用心的女孩子,并不会借机向人身上靠过去。   我却慢慢发现自己喜欢同她靠得很近,能闻见她身上香皂味道时的感觉。   她头发极长,几近腰臀,总是绾成一团,用一支铅笔固定在脑后。身上并没有异香异气,只得一款最普通的香皂味道,有别于学校里女生身上洗头膏沐浴露保湿水混杂在一起的刺鼻味道,很干净清爽。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温熙,有浅浅的情愫在我同她之间浮动蔓延。   小老板娘打趣我们时,她开始会得脸红,借故跑开,隔许久才从厨房或者仓库回来。   我心里有清浅的甜蜜,可是不打算催她。   我们还年轻,或者等她考上了大学,没有了太多压力的时候,再向她示爱也来得及。   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表明我的心意,学校里那个被我再三拒绝却总不死心的女生找到小饭店里来。   伊趾高气扬,穿当季最新款芬迪皮草外套,及膝裤配一双高筒靴子,站在小饭店里仿佛女王站在贫民窟里一样的感觉。   看见我与林叶坐在一角看书休息,伊仿佛遭到电击。   她走过来,矜持地站在我们身边,怎样也不肯屈屈尊坐在小饭店的塑料凳子上。   “翟庭之,原来你在这里打工。”她俯视我们,“你的一双手将来时要为病人开刀的,怎么可以端盘子送水?我爹爹的公司现在缺少一个panttime助理,我可以介绍你去。”   一副纡尊降贵的口吻。   倘使我想要这样的工作,只消回家去向父亲认个错,何必要她介绍?   不不不!她完全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砸这间小饭店打工。   我想凭借自己的一双手,挣得辛苦钱,完成自己的学业。   我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合上书,“对不起,我们要开午市了。”   她见我不理她,狠狠瞪了一旁噤若寒蝉的林叶一眼,顿足而去。   林叶怯怯地问我,你不去追她?   我笑,伸手惯性地摸一摸她的头顶,傻瓜,追上去麻烦才大。   可是我错了,有些女孩子,你越是拒绝她,她越觉得你同人不一样,令她无可抗拒。   那被宠坏了的女孩子开始频繁出入小饭店。   常常点了菜,也不吃,也不带走,指着林叶说,“我看你也吃不起,送给你当早饭晚饭。”   等她闹够脾气走了,小老板娘回得叹息,“做孽哦,小小年纪,这样浪费。”   林叶总是默不作声,将那些做出来连动都未动的菜装进饭盒里,带回家去。   小老板会得拍我的背,小翟,小琳才是能一起过日子生活的好姑娘。   小老板娘便点头附和。   我就会笑,说,我知道。   期末时候,我的成绩单发下来,各科全A。   我带着成绩单回家,母亲欢喜得落下泪来。   父亲虽然板着一张脸,可是我能看得出,他眼睛里多少是有些欣慰颜色的。   父亲自己也是苦出身,从农村考进城市,奋斗多年,成了大律师,娶了母亲这样一个贤妻。他一直希望我能子承父业。   虽然他狠心断绝了我的经济来源,可终究不希望我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吃饭的时候,父亲说,以后周末回家来吃饭,不要总去外公外婆那里打扰。   母亲含泪微笑,握住了我的手。   过完年,重新回到学校,我仍旧是学校与小饭店两头跑。   林叶的外语有长足进步,她笑着说,她可以考进大学了。   得及向她表明我的心意,学校里那个被我再三拒绝却总不死心的女生找到小饭店里来。   伊趾高气扬,穿当季最新款芬迪皮草外套,及膝裤配一双高筒靴子,站在小饭店里仿佛女王站在贫民窟里一样的感觉。   看见我与林叶坐在一角看书休息,伊仿佛遭到电击。   她走过来,矜持地站在我们身边,怎样也不肯屈屈尊坐在小饭店的塑料凳子上。   “翟庭之,原来你在这里打工。”她俯视我们,“你的一双手将来时要为病人开刀的,怎么可以端盘子送水?我爹爹的公司现在缺少一个panttime助理,我可以介绍你去。”   一副纡尊降贵的口吻。   倘使我想要这样的工作,只消回家去向父亲认个错,何必要她介绍?   不不不!她完全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砸这间小饭店打工。   我想凭借自己的一双手,挣得辛苦钱,完成自己的学业。   我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合上书,“对不起,我们要开午市了。”   她见我不理她,狠狠瞪了一旁噤若寒蝉的林叶一眼,顿足而去。   林叶怯怯地问我,你不去追她?   我笑,伸手惯性地摸一摸她的头顶,傻瓜,追上去麻烦才大。   可是我错了,有些女孩子,你越是拒绝她,她越觉得你同人不一样,令她无可抗拒。   那被宠坏了的女孩子开始频繁出入小饭店。   常常点了菜,也不吃,也不带走,指着林叶说,“我看你也吃不起,送给你当早饭晚饭。”   等她闹够脾气走了,小老板娘回得叹息,“做孽哦,小小年纪,这样浪费。”   林叶总是默不作声,将那些做出来连动都未动的菜装进饭盒里,带回家去。   小老板会得拍我的背,小翟,小琳才是能一起过日子生活的好姑娘。   小老板娘便点头附和。   我就会笑,说,我知道。   期末时候,我的成绩单发下来,各科全A。   我带着成绩单回家,母亲欢喜得落下泪来。   父亲虽然板着一张脸,可是我能看得出,他眼睛里多少是有些欣慰颜色的。   父亲自己也是苦出身,从农村考进城市,奋斗多年,成了大律师,娶了母亲这样一个贤妻。他一直希望我能子承父业。   虽然他狠心断绝了我的经济来源,可终究不希望我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吃饭的时候,父亲说,以后周末回家来吃饭,不要总去外公外婆那里打扰。   母亲含泪微笑,握住了我的手。   过完年,重新回到学校,我仍旧是学校与小饭店两头跑。   林叶的外语有长足进步,她笑着说,她可以考进大学了。   己也会飞来荷兰看我。   我再没有机会回国。   我与林叶开始还书信往来,渐渐便没有了音信。   我收到的最后的关于林叶的消息,是她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儿子,这个消息是那个始终对我痴情的女同学写信告诉我的。   我当时几乎想冲回国去,去质问她为什么不等我。   可是,这样的冲动很快就平息下来。   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她呢?   七年医学院,难道要她这样毫无保障地等我七年吗?   等我学成,便留在了医学院,一边搞临床,一边在大学里教书。   我始终没有结婚。   因为我的心里,那个叫林叶的女孩子的影子,一直都在。   当我终于回国,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了,父亲老去,退休在家,希望我能回去。   我接受了一间私人医院的聘请,管理医院的神经科。   我辗转探听林叶的下落。可是——伊人已逝,连她住的那栋小楼,都已拆除,在原址上盖了新楼。   小饭店早己不复存在。   我再也找不到她。   然而当我在一个婚礼上,看见任家的一个孩子,我的心忽然绞紧。   那孩子高大魁梧,浓眉虎目,竟——这样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也酷似我的父亲。   父亲祖籍山东,有着少见的高大壮实身材,我亦然。   我相信巧合,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另七个全无血缘关系的人与之面貌相似。   可是,这孩子的年龄,他有时皱眉的方式,还有我事后调查过,林叶家的小楼拆除后新建的大厦归在他的名下……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不想妄自猜测。   所以——   我设法获取了这个孩子的脱氧核糖核酸样本,与我的进行了对比。   结果显示,毫无疑问,他是我的儿子。   那么,为什么当年我的那个女同学,要写信来说,林叶已经结婚生子?   这将永远是个谜。   那个女同学已经疯了,被关在精神病疗养院里,不得到监护人允许,任何人都无法探视。   我看着这个孩子,无数次想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呢?   阴差阳错,我错过了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我不知道她替我生下了儿子,不知道她怎么样艰辛地抚养我们的孩子长大,不知道她因何早早逝去,更不知道我的孩子被人收养后如何成长成现在这样一个魁梧的青年……   就这样错过。   我不准备打扰这个孩子。   就让我这样或远或近地注视他,祝他幸福,那就够了。 番外——往事如烟   盛夏季节,海燃园里蛙声蝉鸣一片。   小孩子们精力旺盛,不肯午睡,在偌大移动畅翠居内玩寻宝游戏。   十五岁的英俊少年领着几个七八岁大的弟弟,连同一个更小一点的妹妹,蹑足经过底楼的书房,上到二楼。   “不许翻箱倒柜,只准拿眼睛看得见地方的东西,只准拿一件,然后返回大厅。限时五分钟,现在对时间。”   英俊少年抬腕看了看手表。   六个小孩子同时对时间,动作十分整齐,可见是经常有相同举动的。   “五分钟倒计时,开始。”英俊少年一声令下,孩子们四散而去。   未几,孩子们纷纷返回大厅,人手一件物什。   “我拿了爸爸大学空手道比赛冠军奖杯。”头发微微天然卷曲的男孩子举了举手里一座细长水晶奖杯。   英俊少年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微笑,“等一下要放回原处,不要打破了,知道么?”   男孩子点了点头。   “我拿了任爸的跑车钥匙。”另一个男孩子摇了摇手上限量跑车独有logo标志的钥匙,发出叮当声音。   “这个不能算独一无二啦,东哥哥。”惟一的女孩儿小声说。   其他孩子纷纷点头。   “谁说不是独一无二?”被叫做东哥哥的男孩子微微勾起嘴角狡黠地笑,“双涡轮六汽缸引擎……”   “这也不算是独一无二啦,东,BMW的M5和M6两款车都有使用这种智能双涡轮六汽缸引擎……”   “可是这辆车是东爸亲自设计送给任爸的,拥有基因识别系统,除了任爸谁都开不走。”男孩儿东笑得天真无害。   英俊少年点点头,基因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东西,这世界上除了同卵双胞胎可能拥有相同的基因图谱外,在没有相同的。   “我拿了爸爸的日记。”女孩子双手捧着一本棕色皮面笔记本。   “任有心,你拿爸爸的日记?”有男孩子摇头,“当心爸剥你的皮。”   “日记啊——”英俊少年沉吟,“心心,许多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不能算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哦。”   女孩子拉嘴角,“难道不算吗?每个人的日记里的内容都不一样,这不算是独一无二吗?”   英俊少年向女孩子伸出手。   女孩儿将封面已经十分陈旧的笔记本递给少年。   少年只翻开第一页,看了看最上头一行的日期。   然后合上笔记本。   三叔现年三十五岁,可是这本日记第一页的日期却是三十七年前的,彼时三叔还未出世。   这绝不是三叔的日记。   可是却在三叔的房间里。   英俊少年将笔记将笔记本执在手里,叹息,看来今日的游戏时间到此结束了。   “好了,都将自己拿的东西放回原处去,晚上多练半小时马步,作为擅自取出大人物品的惩罚,英一哥自己多练一小时。”英俊少年挥手,示意孩子们散了。   孩子们哀叹,纷纷散了。   少年叫住女孩儿,“有心,告诉英一哥,你在哪里拿到日记?”   “我在爸爸房间的台灯旁边。”女孩儿轻声说。   “我知道了,来,英一哥给你一支冰欺凌,悄悄的,好不好?”   女孩儿这才笑了。   等所有孩子都散去,少年走向书房,敲了敲门。   书房内传来声音,“请进。”   少年推门而入,看见高大魁梧男自坐在书桌喉头,甩衫撇呔,与文件奋战。   “三叔辛苦了。”   高大男子推开文件,靠进椅子里,“一个两个都跑出去避暑,倒把你们扔在家里,海燃园如今城幼儿园了。”   少年笑一笑,反手关上门。   “他们知道有三叔坐镇,不会有事。”   啧,男子十分无奈地勾了勾嘴唇。   “我想这件东西是三叔的,三叔还是收好它吧。”   少年将手里的笔记本轻轻推放到书桌上。   高大男子的眼神倏忽锐利。   少年却并不害怕,“我们玩寻宝游戏,无意间找到的,我想三叔也许不希望它被翻阅。”   高大男子笑了笑,“英一,我有没有说过,你已经长大?”   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微笑摇头。   “你长大了,来来来,是时候分担叔伯重担了。来,将这些文件替三叔看完了它,然后按轻重缓急分类,交给秘书。”   少年略诧异,随后微笑,“三叔偷懒。”   “早晚是你的责任,先熟悉起来。”男人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空间中形成一种不自觉地压迫感,“我活动活动筋骨。”   说完,信手取过笔记本,踱出书房去了。   少年望着自己叔父如同大型野生动物般徐缓而有力的步伐,微笑,然后沉静地坐在书桌后头,取过文件,慢慢看了起来。   男人走出书房,走进盛夏的阳光里。   手里的笔记本重愈千钧。   他始终害怕自己内心那些黑暗的物质,会在看了它之后,喷薄而出,择机吞噬他的幸福。   可是它始终都在,阴冷黑暗潮湿如同一条吐着信的毒蛇。   父亲将它交给他,大抵也是希望,他自己选择,是重新翻开关于过去的不幸,亦或是彻底将之抛下,永不想起。   然后那些萦绕他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还是占了上风。   他轻轻翻开笔记本的封面。   露出里头清秀的笔迹来。   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的书,干净,并没有多少修饰的痕迹。   日记最初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一天的行止,一点点不能语于人知的少女情怀。看了许多页,忽然在一行行黑色墨迹里,看见一个写得并不算熟练的“翟”字。   他心间猛然震荡。   翟并不是一个常用字,只作为姓氏出现。   即使是他,要写翟字之前,都需要想一想才落笔。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慢慢往下看。   “翟”字出现渐渐频繁。   他想起多年前,在自己兄长婚礼上,听那位老夫人讲述的一部分广域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故事。   现在,这本日记,支离破碎地拼凑出故事的另一部分。   少年失怙的青年女子,同为了学业而卖力工作赚取学费的年轻男子,彼此相互关怀扶持,渐渐被对方吸引,汲取对方身上的一点点温暖。   女子期望能同所爱的任组成家庭,再不是孤单一人。   然而,如同所有恶俗的爱情故事一样,反面角色登场。   “他有大好前程,我有能力令他与我一同做交换留学生去荷兰,他将成为定出色的医生。你能为他做什么?两个人窝在小小一间餐厅打工到死?”有钱有势的富家女轻蔑地将一袋大面额钞票掼在女子眼前,“你放他同我一起留学,不要耽误他的前程。”   女子不忍心自己的爱人放弃似锦前程,困囿在小小一方世界里。   所以当男孩子说,学校要送他去荷兰留学时,她虽然哭泣不舍,却还是坚定地对他说,不,你去,我会在这里等你。我在这里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这样日后你才不会因为我学历比你低而看不起我。   他们之间有了第一次。   女孩子写得隐讳,可是,那字里行间甜蜜的苦涩,却满纸皆是。   男孩子去了荷兰。   女孩子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女孩子从未想过要放弃这个孩子,这是她在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女孩子发誓要对孩子好。   可是,她所赚取的金钱实在有限。   而她带着一个孩子,哪里去找轻松而有薪水丰厚的工作?   女孩子在报纸上看见广告,招聘女员工,专门倾听心事,报酬丰厚。   伊咬咬牙,入了行。   真的只是倾听心事。   那些已婚男子对妻儿老小的抱怨,喋喋不休。   有些男人甚至只是倒头就睡,抱着她的一双腿,蜷缩成胎儿的形状。睡足八小时,精神焕发地里去,再一次投入到残酷的世界里去。   她获取大把金钱。   只是人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异样。   她的肚子也一日日大起来。   男孩子去了荷兰,渐渐没有音信。   她并不意外。   她只想把孩子生下来,将他或她平安抚养长大。   等她生下孩子,最初的生活十分拮据。   因为要照顾孩子,所以她不能做任何事情,只靠那一点点结余生活。   偶尔,邻居一位好心的大婶回来替她照顾孩子,她才能抽身做些别的事。   直到孩子足岁了,她才又开始继续知心姐姐似的工作。   可是为了孩子,她尽量少接客人,只要够生活就好,她想多陪儿子。   然后,有一天,她在路上碰见那个富家女。   那富家女同人手牵手走在一起,看见她,也是一愣,随后竟迎了上来。   “翟庭之已经死了,我不要一个牌位,你大可以守着一辈子。”   说完,富女连同男伴扬长而去。   女人心里却有一点点释然。   原来他不是不要她了,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而已。   再后来,守着孩子,女人觉得自己过得很平静。   然后,有了追求者。   一个中年与妻子离婚的成功男子。   他追求她,不介意她未婚拖着一个孩子,他说他前妻不肯生孩子,家中寂寞冷清一如冰窟,他喜欢小孩子,希望有时间她能带孩子一起出来。   她不是不犹豫的,在接受与不接受之间徘徊。   最后一页日记,停留在这里。   他合上日记,长声叹息。   原来母亲并没有出卖皮肉。   多年来,那一点点困着母亲没有享过一天福的内疚,总算稍得平复。   以及,出事的那一晚,母亲,应该是去见新的追求者了吧?   母亲走时,那样的开心,想必是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究是个谜。   那个成功男士始终不曾出现过。   也许母亲的死使得他决意避嫌。   还有,翟医生——也许是父亲吧。   想起翟医生看自己的眼神。   他微微闭了闭眼。   翟医生大抵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说。   而他,也不打算问。   晚上,带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家里,妻子做了一桌美食。   等哄了两孩子都上床睡觉,他轻轻抱着妻子的腰,两人一同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望着外涂的万丈红尘。   他向妻子讲起母亲的故事。   妻子听到最后,蓦然抬手,拉低他的颈,吻上他哀伤微笑的唇,辗转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烈火。   隔了几日,妻子将一份资料轻轻交到他手里。   “去,去揭开你心中最后的疑问,然后,把一切都放下吧。”   他接过资料,点了点头。   资料当中,详细记载了母亲翟医生与富家女之间的种种国王,着重调查了富家女的背景和近况。   富家女十八年来,一直生活在精神病疗养院当中,被视为最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未得监护人同意,不得探视。她第一次犯病的时间,是在母亲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最后一次则是翟医生回国,多方探听母亲下落的时候。   资料上还标明,富家女一生未婚,始终同人说,她的未婚夫在荷兰读医学院,等他毕业回来两人就会结婚。   他将资料捏在手里良久,终于一把火统统化成灰烬。   他已经可以将故事的最后一环拼凑完整。   那一晚,母亲大约是在回程碰见了富家女吧?   也许是母亲的幸福神情刺激了她,又或者仅仅是一句不经意的话,触动了骄纵女子的神经,她暴怒之下,伤害了母亲。   母亲强撑一口气,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然后说,终于可以去见爸爸了。   到死,母亲都不知道,父亲一直活在世上。   而翟医生——父亲,恐怕也受了类似的欺骗吧?   而那个女人,即使母亲早已死去,即使相隔了如许多年,父亲始终还是惦记母亲,而从没有爱过她,这点认知,终于刺激得她彻底疯狂。   妻子从背后走近他,轻轻搂住他的颈背,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他轻笑,呼吸间那一缕燃烧过后的轻烟也已经散去。   他同妻吻在一处。   所有的那些前尘往事,统统如烟。   现在他同妻子儿女过得幸福安定,那边够了。   也许,可以找天气晴好的日子,去探望翟医生。   烟尘尽散,往事已逝…… END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